第23章 失约
“二郎,呵。”
李愿娘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原本该在秦王府的自家弟弟,李家的二郎,大唐的秦王,竟然也掩盖身份,住进了通济坊。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问李世民,又说:“所以你遇到阿遥,果然不是巧合。”
“阿姊。”
李世民莫名有点心虚,其实,他也不是不能用其他诸如卖货郎,路过的陌生人的身份接近阿遥,可,那样,就没意思了。
“其实我从你们家门外路过了好多次,可惜你们都没有发现。”
他诚实将过去多次故意从赵家门口路过的事实说了出来。
李愿娘听罢,笑了。
气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伪装水平十分了得。出入赵家,犹如出入无人之境?”
“我没说这话。”
李世民连忙否认。
李愿娘又笑,“是啊,你哪是一般人。我大唐的天策上将,自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
“阿姊。”
李世民深知,自家阿姊现在还在气头上。没好说,自己能深入“敌腹”,不是因为自己多机敏,而是,赵家门前,实在太冷清了。
但凡那门口多站两个人,他还要斟酌斟酌,到底要不要故意从那门口走。
“我知阿姊和姐夫担心我别有企图,现在,见到了我真人,你们该放心了吧。”
他忙宽慰李愿娘。
结果,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李愿娘心里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她看着李世民,郁闷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姐夫,这几日心里一直藏着事,就怕……”
说着就怕,想到弟弟三次故意接近阿遥,阿遥还傻傻的以为一切都是偶然。而那更傻的自家二郎,还心心念念着要找黎明拜师,便觉好气又好笑。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角放着一把扫帚,她快走几步,抄起那扫帚,就朝着李世民背后而去。
李世民闪身躲开。
“阿姊!”
“阿姊,有话好好说。”
又赶紧给赵光禄使眼色,“姐夫,你快劝劝阿姊。”
“愿娘。”
赵端午其实挺想看自家这位弟弟的热闹的。毕竟,天策上将的热闹,不是轻易能看到的,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
说起来,上一次见到自家娘子抄起扫帚撵着李家二郎跑,还是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李家二郎,还是九岁儿郎。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压下心底笑意,他忙开了口,劝道:“好了好了,二郎也是挂心阿遥,不好以真实身份示人,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现在已经是天策上将了,你给他点面子。”
“什么天策上将?”
李愿娘停下了脚下步子,抬高声音,道:“明明是天策上将上柱国,哦,不对,是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秦王李世民。”
“阿姊。”
李世民别开了眼。
虽然,这些头衔都是事实,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听阿姊一个个报出来,他竟然隐隐有些脸热。
忙开口,转移话题:“我有错,我先斩后奏,我认。”
“你也是一片好心。”
李愿娘丢下手中扫帚,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李世民:啊?
怀疑地看向李愿娘,又听得:“你姐夫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也是挂心阿遥,不好以真实身份示人。说吧,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这通济坊里安了家的?”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李世民瞧见扫帚回归原处,方放下一颗心,他伸出四根手指,道:“四年前。”
“四年前?”
李愿娘面色一滞,她感觉,刚才的扫帚,好像放早了。
“李世民,哦不,黎世明,不,黎明。”
她差点忘了李世民的新名字,看着李世民,道:“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赵光禄面上也写满了震惊,只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阿遥是四年前出的事,也就是说,“阿遥出事后没多久,你就在通济坊安了家?”
“是。”
李世民点头。
这下,连赵光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赵光禄想啊,四年前,大唐基业初定,阿遥之事事发,大多数人只知,阿遥性命垂危,自家府上,人仰马翻。却无人知,因着李淳风一言,自家虽对外言说,阿遥在公主府静养,实则,人却搬来了这通济坊。
时间会淡化人的记忆,到最后,无人问,也无人说。
就连最亲近如李渊,也不知,其实真正的阿遥,早已不在平阳公主府。而他们,也白日里与平时无异,实则晚上,住在了通济坊。
可这些事情,又并非完全没有端倪,若是上心,只要查一查,便能多少窥得几许。
他一直以为,只有李世民窥得蛛丝马迹,却原来,在当年事发后,李世民的殷切询问之外,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二郎,多谢。”
他由衷地对这位弟弟表示谢意。
李世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姊既说了,日后要一直隐姓埋名下去,我便想着,我是阿遥的舅舅,她生了病,我也依然是她的舅舅。做舅舅的,哪有对外甥女不闻不问的。我不能暴露身份,可我又不是没有旁的办法。阿遥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我也,忘了自己是谁。”
“二郎。”
李愿娘嘴皮子动了动,一瞬间,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
她一直知道,并且清晰的知道,自家这位弟弟,最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年阿遥出事,那么多人询问,可那些询问里,多是客气之言。
纵然亲近如李渊,如李建成,如李元吉,也不过是口头上那么一问。余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隐没在回忆里。
李渊渐渐忘了阿遥,他是九五至尊,有许多的事要做。
李建成是太子,李元吉是齐王,他们同样有许多的事要做。
那些朝臣,那些勋贵,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没有人会一直记得阿遥。
这些年,只有自己,柴绍,哲威,令武,世民,观音婢,以及萧家的四郎还记得阿遥。
“我方才说,我从前,好几次从赵家门口路过,这话,不是为了气你。阿姊也知,这些年,我一直征战在外,鲜少有机会留在长安。说起来,这屋子置备了四年,可四年里,又哪有机会真真正正地住在这里。”
李世民也有些感慨,回想过去种种,只觉,岁月如云。
“因为李淳风说了,阿遥自有机缘,我虽心痒痒,到底不敢擅自作主。怕敲了你们家的门,惊了你们,反坏了事。前些时日,听闻阿遥能出门走动了,我心中,也松了一口气。难得这些时日,无事可做,我便,偷偷来了这黎家。”
说到“无事可做”,李世民还笑了。
可李愿娘瞧在眼里,却只觉不是滋味。李世民为何会无事可做,她比谁都清楚。李渊疑心,建成害怕,元吉妒忌,她都知道的。
不想提这些糟心事,她道:“你对阿遥的心,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还没同我说,这黎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见黎家阿婆的样子,似是知情人,可她并不认识这黎家阿婆。
问了一句,李世民道:“黎家阿婆,是我出城打猎途中认识的。”
又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才知,原来四年前,李世民出城打猎,在山中遇到了险些饿死的黎家阿婆。恻隐之心发作,不忍见其饿死,便将人安置在了通济坊北曲。
之所以选中北曲,一则,因为北曲人少。二则,是因为,自家也住在通济坊。
“世民。”
李愿娘心头涌动着无数的话,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世民”。她看着弟弟,笑了。
李世民也笑了。
李世民道:“对了,刚才阿遥问起,我是不是刚从终南山回来,我同她说,我打了一只兔子。这话,倒也不是骗她的,这只兔子,是我专门为她打的。”
说到兔子,耳边就响起兔子“啾啾啾”的声音。
李愿娘忽然有些头疼。
想到那被自己女儿养死的五只兔子,她迟疑了一下,问:“你确定,要把这只给她养?”
“阿姊,多试几次,总能成功。我说了,我相信,阿遥能把第六只兔子养好。”
虽然回想前头五只送出去的兔子都被李星遥养死了,李世民也有些郁闷。可他向来不是认输之人,便指着那兔子,道:“让她养,若是再养死了,我给她打第七只。”
“你啊,就是不信邪。”
李愿娘还是不相信,这只兔子能被养活。
想着,养兔子也能消磨些时日,便只当个玩物,应下了。
既说起终南山,她便问:“阿遥可是同你提起了终南山?”
李世民点头。
又说:“我看,她好像想去山上。”
“她的确想去山上。”
李愿娘摇头,想到那失败了的所谓榨油机,删繁就简,言简意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李世民听罢,沉吟了片刻,道:“那就去吧。”
李愿娘不接话,只道:“终南山,可不是那么好上的。”
话音落,觑着外头天色,意识到自己留的时间太久了。恐再待下去,家中生疑,便又开了口,道:“我先回去了,你……”
想了想,丢下四个字:“改日再来。”
李世民点头,没反对。
前脚李愿娘和赵光禄回了家,二人面上不见异色,赵端午奇道:“阿耶阿娘,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
李星遥也支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李愿娘失笑,道:“你黎阿叔太客气了,送去的麦,他不肯要,一来二去,便耽搁了些时间。”
“是啊。”
赵光禄也接口,道:“你黎阿叔是个实心人,我也是趁着他不注意,将东西放在他家庖厨里,才得以脱开手。”
“黎阿叔也太好了吧。”
赵端午由衷赞叹,心中对黎明的敬佩,又拔高了一层。
他眼珠子转了转。
李愿娘知道他在想什么,道:“你黎阿叔自有自己的事要做,你没事不要去烦他。”
“哦。”
赵端午被说中了心思,有些蔫蔫的。
他对着李星遥,撇了撇嘴,李星遥安慰道:“阿兄,黎阿叔既然回来了,说不得,日后还有机会见到。”
说到黎明,又想起来,“阿娘,黎阿叔,是猎户吗?”
李愿娘一口水险些噎在喉咙里。
赵光禄也呆滞了一瞬,道:“他是烽子。”
“何谓烽子?”
李星遥似懂非懂。
赵光禄道:“烽火台上,瞭望敌情的兵卒。”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没再多问。
闲话毕,赵端午因实在郁闷,去外头消食了。李星遥便坐在胡床上,复盘起榨油机之事来。
正复盘着,忽然听得:“都说了不要送东西了。”
黎明一手提着麦,另一手提着一只兔子,轻车熟路摸了过来。
他还站在门外,客气地唤:“赵郎君,李娘子?”
赵郎君:……
李娘子:……
夫妻二人心惊肉跳,急忙出了门,入目便是他那张肆意无拘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
李愿娘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写满了,不是说了,改日再来吗?
“兔子。”
黎明朝着兔子示意,又将手一松,那兔子便一跳一跳,跳到了柴堆里。
李星遥看得实在稀奇,她目光落在兔子身上,黎明道:“都说了,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赵郎君,你实在客气。可这麦,我是不会收的。”
他将麦放在了窗下。
赵光禄也在心里叹气,知道他玩乐心思又上来了,只得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演,“黎郎君才是真的客气。你救了我家阿遥,我还之以麦,也是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该的。”
李世民挥手,目光又移到了兔子上。
他见李星遥看兔子看得认真,便道:“李小娘子,可想养兔子?”
李星遥点头。
点了一半,又摇头。
不是她不想养这只兔子,而是,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好像隐隐约约透露着,她曾经养死了五只兔子。
若是再养死一只,那她便罪过大了。
犹豫又不舍,黎明看在眼里,笑道:“不试试,怎知养不养的活?”
这话……倒是说到了李星遥的心坎里。
她不是畏畏缩缩之人,当即就点了点头,说:“那便,谢谢黎阿叔了。”
只是,白拿人家的东西,到底不好,她想开口,劝黎明把那麦留下。还没开口,赵端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了。
“怎么有只兔子?”
赵端午瞪大了眼睛,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刚刚,好像在外头,看到了二舅舅的影子?
可,不应该啊。
二舅舅不是应该在秦王府吗?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可……后知后觉意识到,院子里多了个人,他忙朝着那人看去。待看清那人的样子,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一声舅舅险些脱口而出,他死死咬住,半路改口:“这位郎君是?”
“我是黎明。”
黎明不动声色回应。
赵端午:哈?
他:哈?哈?!
黎明是舅舅,舅舅是黎明?
“你是……黎明?”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努力擦了擦,再睁开,是舅舅。再擦,再睁开,还是舅舅。
可舅舅,怎么突然变成了黎明?
“你……你……”
他有些心梗,更觉,好像做梦一般。
赵光禄忙斥:“端午,不得无礼。”
赵端午便努力咽下一口口水,又强迫自己接受舅舅就是黎明的现实,很认真地从嘴角挤出一抹笑,道:“黎阿叔,百闻不如一见,你能告诉我,那一箭,是如何射得那般精准的吗?”
他觉得自己有点假。
是舅舅诶。
是百发百中,战无不胜,名噪大唐的舅舅诶。
舅舅出手,怎会不一击即中?
想到那一箭,心中原本对李世民的亲近更重了,他往前凑了几步,道:“黎阿叔,这些时日,你都会留在家中吗?”
“应该会。”
黎明不好把话说得太死,他指了指兔子,又说:“想不想去终南山,亲自打一只兔子?”
“想!”
赵端午瞬间雀跃。
黎明便又看向李星遥,李星遥虽觉得,赵端午对黎明,好似有些亲近的过分,却没有多想,只当是黎明箭术太好,赵端午慕强。
她自然是想去终南山的,只是,却不是为了打兔子,而是,“我想上终南山砍树。”
“樟树吗?”
黎明回想先前二人在水田旁的对话,问了一句。
李星遥点头。
他便道:“兔子要打,树也要砍。这样吧,三日后,我们一起上终南山。”
话音落,又意识到,这事,明面上,得征得李愿娘和赵光禄的同意,便转过头,问:“赵郎君和李娘子,可放心让他们跟着我上山?”
“自是……放心的。”
李愿娘心说,你出面,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出面,少不得,又玩出什么让人想不到的花样来。
她没拒绝,李星遥心中高兴。
等到寒暄完,把人送走,李愿娘和赵光禄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赵端午却仍沉浸在原来黎明就是舅舅的巨大惊喜中,他用手弹了弹李星遥的兔子,说:“阿遥,黎阿叔说,要带我们上终南山。”
李星遥学兔子一样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话,刚才黎阿叔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黎阿叔的箭术实在出神入化,也不知,过几日上山,他会打回来多少只猎物。”
赵端午又话口袋一样自顾自地说了几句,他眼睛更亮,眼底兴奋越发收不住,提议道:“阿遥,要不,咱们推着牛车上山吧?”
“此外,还得跟萧大头借一头驴。”
“一辆牛车,好像也拉不下,不行,还得再借一辆。”
李星遥摸着兔子耳朵的动作一顿,她叹气,“阿兄,咱们不会打猎。”
言下之意,黎明虽然说了,上终南山,猎也打,树也砍,可他们不会打猎,黎明虽然是个中好手,却要看顾着他们,想来,打不了多少猎物。
她并没对打猎抱有太大的希望,赵端午看在眼里,暗中摇头。有心想说一句,你不了解舅舅,不知道他恐怖如斯。话到嘴边,忽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的确有些太激动了?
忙掩下想说的话,为自己描补道:“黎阿叔今日,还专程送了兔子来,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热心肠的。我虽不会打猎,可我相信,若我虚心请教,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
李星遥是认同的,黎明性格外放,是个性情中人。若你跟他虚心请教,他一定不会藏私。
可她的目的,真的不是打猎。
摇了摇头,她继续抚摸兔子身上的毛,一边抚,一边道:“那便提前祝阿兄,旗开得胜了。”
“那是自然。”
赵端午也笑,心中却默念,到时候他可得收着点,得表现的像不怎么会打猎的新手。
说了三日之后,同上终南山,兄妹两个便双双翘首以盼。
一个掰着手指头数,一边数,还一边朝着黎家方向张望。
另一个在心里数,一边数,一边暗暗记下这次要选的树木尺寸。
终于,三日后。
约好了午饭后在赵家门口见,赵端午便收拾妥当,又推出牛车,等在了门口。
他催李星遥:“阿遥,快点。”
李星遥无奈,“黎阿叔还没来呢。”
“他定然马上就来。”
赵端午信心十足。
可……
眼看着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前后左右却都没看到黎明的人影。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
赵端午有些坐不住了,他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错也不错地朝着黎家方向探看。
然,还是没看到黎明的影子。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过了,这次,就连李星遥也坐不住了。
李星遥道:“阿兄,黎阿叔许是有事耽搁了。”
赵端午没接话,一颗心却悄悄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自家舅舅的,那是个最重承诺,也向来说到做到的。既说好了要带他们去终南山,那么,若无意外,舅舅便一定会带他们去终南山。
可,现在,舅舅没来。
外头一定出了事,且出的,还是大事。
眼皮子猛地一跳,他也顾不上多说,只丢下一句“我去黎家看一看”,便三两步跳下牛车,准备往黎家去。
才抬了脚,背后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二郎!”
赵光禄的声音明显有些急。
他纵马疾驰,马儿前脚才驭住,后脚他就从马上跳了下来。他面色肃然,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松快,李星遥心中惴惴,心知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捏着一把汗,还没开口问,便听得:“速去帮我收拾东西!”
“阿耶!”
赵端午也慌了。
赵光禄顾不得多说,只道:“突厥颉利可汗率十五万骑入雁门,战事紧急,我要随大军一道出征了。”
话音落,着急忙慌就往屋子里去了。
李星遥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不多时,东西收拾好,赵光禄又急急走了出来,一边翻身上马,另一边道:“军中既有召,我今晚,怕是回不来了。你们同你们阿娘说一声。阿遥,你莫担心,我必会得胜归来。”
强调了“得胜”二字,他又转过头叮嘱赵端午:“二郎,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要辛苦你了。看好家,守好你阿娘,保护好你妹妹。”
“嗯。”
赵端午很用力的点头,肩头的担子,忽然间,好似重了许多。
很快,赵光禄便纵马离开了。
屋子外又恢复了初始的安静,李星遥朝着赵光禄离去的方向张望。赵端午见她好似丢了魂,唤她:“阿遥,你在看什么?”
“在看阿耶。”
李星遥含糊回应。
赵端午便笑了,“阿耶已经走了。”
又说:“你莫非在担心阿耶?别担心,阿耶不是说了吗,他会得胜归来。”
李星遥没说话,心中却想着,其实,她不是在看阿耶,她是在想,赵临汾。
赵光禄说,他会得胜归来。
赵临汾说,他会平安归来。
得胜,是注定的,可平安,当真能平安吗?
她记得,历史上这时候,颉利可汗的确率十五万骑攻入了雁门,此战最后以唐军的胜利作结。可胜利之后呢,是……李道玄的死讯。
赵临汾……
心里头乱糟糟的,见赵端午并不十分担心,似是信心十足的样子,便好奇道:“阿耶从前,打过很多次仗吗?”
赵端午点头。
又说:“很多。”
“那阿耶,一定很厉害。”
李星遥想到今日赵光禄在马上的样子,信了这话。
阿耶是个很可靠的人,从前他打过很多次仗,每一次,都平安回来了,那么这一次,他也会平安归来。
“阿耶,的确很厉害啊。”
赵端午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随口一问。他心中,的确并不十分担心。自家阿耶身经百战,此战,必能大胜。
只是……
又想到失约的“黎明”,心中几乎已经有十分笃定,此次迎战,应是二舅舅挂帅。
二舅舅为主帅,那他就更不担心了。
等晚上李愿娘回来,兄妹二人忙把赵光禄的原话说了一遍。李愿娘早知朝中动向,配合着说了几句担忧的话,这一茬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果然传来消息,突厥兵分两路,一路围攻并州,另一路骚扰原州。李渊发下诏令,命秦王李世民出蒲州道,攻打突厥主力,又令太子李建成出豳州道,攻打突厥偏师。
长安城因大军出征的消息,着实“热闹”了一阵。赵家因在通济坊,日子倒与平日里无异。
李星遥依然念念不忘找樟树一事。
她同赵端午提起上终南山之事,赵端午道:“没法打猎,不想去。”
他还记得自己“不怎么会打猎”的人设。
李星遥道:“熟能生巧,自学也能成才。”
他想了想,有道理。
于是,“那好吧,我们去吧。”
因为不想走路上山,便又去找萧义明借了驴。结果萧义明一听,不干。他说,驴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遂闹着要跟着一起去。
为了驴,赵端午答应了。
三个人便一道上山了。
李星遥没去过终南山,从前也只在诗文里听过关于终南山的传说。出长安城,越往南走,越荒芜。虽是大晴天,可沿途杂树丛生,走在树下,不觉炎热,只觉阴凉。
萧义明是个话唠,从坐上驴车开始,嘴巴就没停过。
他自顾自道:“要想上主峰,得骑马去。主峰实在远,咱们坐驴车,到了都天黑了。今天,只能去附近的山麓。”
又说:“山麓的风光,也好着呢。赵端午你是不是要打兔子和野鸡来着,我跟你说……”
“行了行了,你快闭嘴吧。”
赵端午嫌他唠叨,又威胁:“再说话,你来赶驴。”
萧义明瞬间住嘴了。
开玩笑,他哪会赶驴。他赶驴,怕是要把大家都赶到水沟里。
无奈叹了口气,他瞪赵端午一眼,又扭过头,看向李星遥。
嘴皮子动了两下,刚起头说了一个“阿”字,“遥妹妹”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感觉,驴车明显地顿了一下。
心知是赵端午那小子故意的,忙住了嘴。
李星遥看笑了。
她本来还有些惋惜,此次来终南山,单一个去程,便远超一万步。只可惜,系统规矩多,一要求她必须得自己走,二还规定,完成上一阶段任务,才能开启下一阶段任务。
眼下,榨油机还没做出来。哪怕她一次走够了一万步,也会被系统视为无效步数。
念着榨油机,一颗心便飘远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山脉,她只恨,不能下一秒就站在樟树前。
大概心有所感吧,前脚她还在想樟树的事,后脚赵端午就加快了速度。
很快,便到了终南山山麓。
赵端午将驴车拴到一边,拿起自己新做的箭,对着妹妹招了招手。
“我呢?”
“还有我呢!”
萧义明在后面狼嚎。
赵端午也不理他,他带着李星遥,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走,打猎去了。”
他示意李星遥跟着他一道往前走。
李星遥无奈,想着,打猎要在林子里乱窜,找樟树,也要在林子里乱窜。虽然目的不一样,但过程殊途同归。赵端午打猎,她找樟树好了。
便一门心思,找起樟树来。
终南山不愧是诗文里高频率出现的名山,里头的树,比曲池坊的多得多得多,树木的个头,也比曲池坊里的大得多也高得多。
李星遥只找樟树,心里好似有个声音在指引着她往前走。她顺应本心,走着走着,看到一棵可以两人合抱的树,便高兴的停在了那棵树下面。
用手比划着量了量,她转过头,兴奋地问赵端午:“阿兄,咱们砍这棵树吧?”
“好呀。”
赵端午爽快回答。
下一瞬,“可是,阿遥,我好像没带斧头。”
“啊?”
李星遥震惊了。
赵端午摊手,道:“我只记着打猎,忘了你还要砍树。”
李星遥叹气。
是她疏忽了。
既要砍树,便该在出行前检查好一应要带的东西。
“那,咱们打猎吧。”
想着来都来了,不能白来,干脆一门心思打猎吧。赵端午却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阿遥,我逗你呢,斧头,喽,来了。”
说话间,他下巴朝着林子外头努了努。
随后萧义明一脸气愤地从林子外走了进来。
他手上拿着一把斧头,一边对着空中的“假想敌”乱砍,另一边道:“不是要砍树吗?不带斧头拿什么砍?用手砍吗?”
“萧大头。”
赵端午笑得更开怀了,他说:“你现在生气的样子,和外头那头驴,有异曲同工之妙。”
“废话,那是我家的驴。”
萧义明白他一眼,话音落,回过味来。不对啊,他和驴,能一样吗?
遂飞扑着朝着赵端午而去,“赵端午,老子跟你没完!”
“阿兄。”
“萧家阿兄。”
李星遥连忙唤两个人的名字,她已经看明白了,其实今日,赵端午本就是为帮她砍树而来的。所谓打猎,只是骗她的说辞。
他在逗她。
那把斧头,不是家里的,是萧家阿兄自个带的。
所以,阿兄早同萧家阿兄说了,今日要上山砍树。
“你们……”
她看着正追逐闪躲的二人,忽然间就笑了。
“有只兔子!”
恰好草丛里有只兔子跑过,她忙指着那兔子对着二人喊。
赵端午立刻抽出箭,朝那兔子射了一箭。
可惜……
没射中,兔子跑了。
“赵端午,你真笨啊。”
萧义明立刻开始无情嘲笑。
赵端午假笑,一斧头飞向远处的树,道:“砍树喽。”
既确定了要砍的树,两个少年人便拿着斧头,卖力砍了起来。萧义明一边砍一边不忘高声叮嘱:“阿遥妹妹,你站远一点,小心树倒下来碰着你。”
李星遥只得站远了点。
她见林中还有一些插田泡,知道没有毒,便想着采一些,一会砍树间隙,给两位阿兄吃。赵端午回头,见她在采野果子,便放了心。
她捧起衣衫一角,将紫红紫红的插田泡放进去,一边采,一边默默数着个数。
正数着,忽然……
手上的动作一顿。
本以为是碰到了一棵生病的树,正欲缩回手,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目光定格在那树的树枝上。
只见,细长的树枝上,密密麻麻裹着一层“霜”。那“霜”极厚,似雪一般莹白,完完整整地将树枝包裹在了里头。
与此同时,耳边好像出现了一声极小的声音。那声音太轻,轻到她险些以为,是错觉。
不。
不是错觉。
是系统的声音。
可系统为何此时突然出声,又为何出了声,又没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目光又落在树枝上,心中莫名便是一动。
“霜”。
白蜡树。
眼前的树,没有生病。她看到的那层似“霜”一样的东西,是白蜡虫分泌的蜡。
一颗心突然扑通扑通的跳的很快。
白蜡虫能泌蜡,白蜡树便是其产蜡时寄生的的“宿主”。白蜡虫在白蜡树上泌蜡,泌出的蜡花剥下来,便能做成蜡烛。
此时,蜡烛实在是个稀罕物。
《晋书》记载,石崇与人斗富,便是用蜡烛当柴烧。后来杨国忠炫富,也是在家宴上,让人点蜡烛,立于宴席四方。
自家如今是连灯油都舍不得用的。若是能将这些蜡花剥下,制成蜡烛,自家晚上,便有更好的照明之物了。
此外……
她忍不住想得深了。
白蜡虫的生长,较为特殊。其虫分雌雄两种,所谓高山虫,低山蜡,雌成虫在高海拔地区,才能产卵。而雄幼虫,在湿度较大的平原和山地才能泌蜡。
雌成虫产卵时,常寄生于女贞树。而雄成虫泌蜡,则依附于白蜡树。
从产卵到泌蜡,中间需要人为转换阵地,也就是俗称的——“挂虫”。
这些蜡花出现的突兀,不似人特意挂的。方才系统又出了声,想来是……
正胡乱想着,赵端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遥,你怎么在发愣?”
又说:“这树忒难砍了。”
说着难砍,干脆抹了一把汗,放下斧头跑到了妹妹面前。
“渴死我了。”
顺手捻起一颗插田泡,正嚼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他目光一顿:“这是什么?”
“蜡……”
李星遥差点脱口而出蜡花,怕说出来不好解释,反惹人生疑,便堪堪打住,道:“许是什么虫子留下的,像桃树上的胶一样的东西吧。”
话音落,又怕赵端午因不感兴趣而白白错失好东西,忙又道:“阿兄,我们一会儿砍些回去吧。”
赵端午本想说,砍这玩意做什么,既不能吃,又不够烧的,背后砍树砍的即将吐血的萧大头扯着嗓子喊:“给她砍,给她砍!”
“萧大头,你歇歇吧。”
赵端午抓起一把插田泡,三步并作两步,塞到了他嘴里。
“好酸啊。”
萧义明含糊回了一句。
吃完了果子,李星遥又把特意带来的几张胡饼拿了出来。胡饼是李愿娘做的,用的是李渊赐下来的麦子。
虽此时胡饼已经凉了,吃起来有一点硬,可,正是饿极了的时候,一口下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硬不硬的。
一张胡饼下肚,萧义明恢复了力气,他信心满满又去砍树。
结果砍了两下,便垮了脸。
赵端午跟他一起砍,可砍了一会儿,汗如雨下,胳膊也酸的有些抬不起来。
那棵树,却仍未有要倒的迹象。
“树难砍。”
赵端午叹气。
“人后悔。”
萧义明接口,此时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后悔。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他后悔跟着一起来了。
两个人对着砍了一半的树叹气,正叹着,林子里头突然钻出一个人。
那人嘲讽地一笑,二话不说,走到樟树前,一掌便劈了下去。
砰!
树摇了两下,轰然倒地——
作者有话说:一个小剧场:
大业四年,已经出嫁的李三娘携子回荥阳探亲。三岁的柴哲威已经能跑能跳,他看到二舅舅李世民偷偷从后门溜进来,高兴地喊出声:“阿舅!”
李世民脚下一滞。
回过头,惊喜道:“阿姊?大郎?”
李三娘伸出手:“拿出来。”
李世民:啊?
装不明白。
可,碍于李三娘的眼神威胁,他叹气,干脆大大方方拿出了一把五铢钱。
李三娘问:“赢的?”
李世民点头。
点完,发现不对啊。阿姊不会知道,自己跟人斗鸡了吧?可,她不是才回来吗,她怎会知道?
“跟人斗鸡了?”
“嗯。”
“以前输过吗?”
“没有。”
“很好。”
李世民:嗯?
他还没搞清楚,这句话是不是在夸他,就见李三娘从墙脚顺手抄起一个苕帚,二话不说,朝着他而来。
“虽然赢了,但,也要打。”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斗一次也就算了,竟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要打你了,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
李三娘很讲武德,当场预告,当场动手。
姐弟两个他逃,她追,因为明显的年龄差和场地所限,最终李世民插翅难飞。
他挨了亲姐姐一顿“打”。
当晚,窦氏给两人一人送了一碗热呼呼的鸡汤,说是,让两个人补一补。
李世民承诺,以后再也不连续斗两次以上的鸡。
李三娘深感安慰,将那把五铢钱还了回去。
不斗鸡,以后干什么呢?
李世民琢磨了半宿,决定,以后要从军!投身军营,为国效力,他要当大将军!
十三年后,李世民获封天策上将。
天策府众人喜笑颜开,见到他,就故意喊:“天策上将!”
李世民:嘻嘻。
又一年,武德五年。这一年,李世民因为戏精上身,背着李三娘在李星遥面前演戏,遭到李三娘苕帚袭击。
李三娘:天策上将。
李世民:不嘻嘻。
但,天策上将是事实,叫他一声,他还真得应。
ps:李三娘的年龄与历史年龄有出入。
第24章 冒充
“壮……壮士?”
萧义明瞠目结舌。
赵端午也大吃一惊。
李星遥看着来人,同样瞪大了眼睛。
来人是个年龄与她错不了几岁的小娘子。其面容秀丽,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看上去,倒与方才的“豪爽”行径不符了。
“女英雄!”
萧义明已经盯着那木头的断口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目光落在女英雄身上,脸上满满的都是敬佩。
“你是?”
赵端午毕竟想的比较多,他一边不动声色地站在李星遥旁边,另一边试探着问了一句。
对方道:“不重要。”
又说:“你们能给我一张胡饼吗?”
话音落,目光落在李星遥怀里的胡饼上。
李星遥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她好像饿了许久。想着,方才的确是她帮着两位阿兄砍了树,投桃报李,便准备把自己那张还没吃的胡饼拿出来。
赵端午看到了,忙摆手,说:“不行。”
“不行?”
那小娘子蹙眉,又指着躺倒在地上的树,强调:“我可刚帮你们砍了树。”
“又不是我们让你砍的。”
赵端午油盐不进。
小娘子无话可说。
气呼呼地看了那胡饼一眼,又气呼呼地看了地上的树一眼,小娘子道:“我刚才要是不出手,到明天,你们都砍不倒这棵树。真是好笑,两个人高马大的郎君,竟然连一棵小小的树都砍不倒。”
小小的……树?
萧义明正在看热闹,闻言,思绪卡住了那么一瞬。他盯着地上的树,突然就怀疑人生了。这棵树,真的很小吗?
这可是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啊!
“女英……”
他想为自己挽回点颜面。哪知道,那小娘子也不理他,只突然弯下腰,拖起了那棵树。
“既然你们说,这棵树不是你们让我砍的,那我只当,我是为自己砍的。反正这里的树又没写谁的名字,谁砍下来,就是谁的。”
边说着,便当真拖起树,准备走。
萧义明再次目瞪口呆。
就连李星遥,也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李星遥只看到,小娘子随手拖起树木一端的分枝,就好似拖起了一根轻飘飘的草绳。
她目光中也不由得带出了几分敬佩,怕事态扩大,忙出了声,道:“这位娘子,方才我阿兄同你说笑呢。若是你不嫌弃这张胡饼冷了,便拿去吃吧。”
她将手上的胡饼递了出去。
小娘子脚步一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
大概,确认了她没骗人,丢下树,又接过胡饼,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很快,一张胡饼便被啃完了。
小娘子抹了一把嘴巴,道:“这位娘子,多谢。你是个好的。”
呵呵。
赵端午嗤笑,没好气道:“饼你也吃了,树,现在该还给我们了吧。”
“还给你们,还给你们。”
小娘子浑不在意将树拨开一边,又只对着李星遥,道:“这树,是你想砍的吧?”
李星遥心念一动,暗叹对方观察力之敏锐。
她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赵端午也不想久留,三下五除二将那些结了蜡花的白蜡树枝砍掉,便欲装上刚砍的树,往通济坊去。
可……
叫那位小娘子说中了,“真是好笑”,他竟然一个人拖不动那棵树。
遂给还在怀疑人生的萧义明使眼色。
两个人一起用力,结果,更“好笑”了。
那小娘子笑得比谁都要大声。
赵端午快要气死了。
萧义明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喂。”
赵端午气极反笑,“你想坐驴车回去吗?”
顿了一下,“若想坐驴车回去,就帮我们把这棵树拖上车。”
“成交!”
小娘子眼睛一亮,好似等的就是这一句。她并不多问,二话不说,轻飘飘地就将树拖到了驴车上。
李星遥被赵端午按在了车上,小娘子也想上车。
可,“不好意思,刚才忘了问你,你往哪个方向去?”
赵端午挡在驴车前头。
小娘子随手往西边一指,“往那边。”
“真是不巧了,我们跟你,是反方向。”
赵端午随手往东边一指。
李星遥欲言又止。
小娘子急了,“你们不是要回长安城吗?”
话音落,意识到自己嘴快了,面色便是一白。
赵端午笑了,冷笑。
李星遥心里,也忍不住想的多了。
长安城,在众人的西边。自己几个,与眼前这位小娘子,是萍水相逢。既是萍水相逢,对方怎会知道,自己几个是长安人氏,回的,也是长安城。
“你到底是谁?”
赵端午悄悄摸到了斧头,他声音也严肃了许多。
“好啊,原来刚才,你们是故意设套诈我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娘子已经反应过来了,刚才那句问她要不要坐驴车,是故意的。赵端午一石二鸟,既骗得她帮忙把树拖上驴车,又诈出了她的真实意图。
“此处离蓝田县廨不远,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便报官。”
赵端午重重强调了“报官”二字。
小娘子心中慌乱,她来长安,是偷偷来的,不能报官,报官,就完了。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她故作镇静,道:“报官?你可知,我阿耶是谁?”
“你阿耶是谁?”
萧义明好奇问了一句。
小娘子冷哼,“说出来吓死你们。”
哟。
萧义明挑眉,这世上,还有能吓死他的人?
他看热闹更不嫌事大了,看出了对方的色厉内荏,故意高声道:“那你说说看,看看,能不能吓死我们。”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又摇头,“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谁骗你们了?”
小娘子急忙反驳。
又说:“我阿耶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小娘子嘴巴突然有些干,知道自己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努力回想,近来长安城外的农人多有提起的,好像,是个叫萧瑀的人。那萧瑀,好像是当朝的仆射来着。
便一口咬定:“我阿耶可是当朝的仆射萧瑀萧仆射!”
萧义明:?
他差点一跟头从驴车上栽下来。
李星遥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深深地看了那小娘子一眼,她在心里道,萧瑀好像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除了最小的尚在襁褓外,另外两个,都在长安城里的道观。
“原来……你阿耶是萧瑀啊!”
赵端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瞥了萧义明一眼,回过头,道:“说起来,可真巧!前几日,我刚和我妹妹去过萧家。”
“啊?”
小娘子目光猛地一跳。
却仍是想强撑。
李星遥道:“这位娘子,你许是不知道,萧仆射的三个女儿,两个在道观里修行,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
……
小娘子沉默。
良久,她出了声。
“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们。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带我进长安城。”
“你不是长安人氏?”
李星遥敏锐地抓取到了那句“带我进长安”。其实方才她心中就有些疑惑。这小娘子虽精神头还好,可眼底却有些乌青,瞧上去,似是好几日没睡好。她衣衫虽利索,仔细看,上面却有些污渍,那污渍,并不似今日才弄上去的。
“我……我是来长安找人的,我叫王蔷。”
王蔷自报家门,又说:“我阿耶和家里人素有不睦,往日里,有阿翁震着,还好。可自打阿翁来了长安,家里人便借机生事。他们离间阿翁和阿耶,还伪造了阿翁的书信,说我阿耶不善持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阿翁来信,要把我阿耶逐出家门。我不信那信是我阿翁写的,所以偷偷来了长安,想当面与我阿翁对峙。”
“你是说,你阿翁一把年纪了,放着天伦之乐不享受,却背井离乡,独自来了长安?”
赵端午并不信这说辞。
怕妹妹太单纯,上了对方的当,还暗中给了李星遥一个眼神,暗示,不要信她。
王蔷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对天发誓:“我如果说了假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是,你既是来找你阿翁的,为何却独自出现在了林子里?”
李星遥心头仍是有些疑惑。
王蔷别开了眼。
她似是有些心虚,挠了挠头,许久,才道:“我是偷偷来的。”
提到“偷偷”,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懊恼。
“进长安城,要查验身份,我……我没有过所,进不去。再者,我不认识长安的方向。虽知道我阿翁在长安,却不知,他究竟在哪个坊。”
想到那位“阿翁”,心里头更着急。她的确只知道,阿翁被关在长安城,却不知,人到底在哪个坊。听闻长安城很大,眼前这几个人,竟去过萧瑀家。既是如此,若跟着他们,想来,便能找到阿翁。
便打定主意,要跟紧了李星遥几个。
“我饿得很,就在林子里找吃的。正好听到你们说话,听口音,猜出你们是长安人氏,便想着,帮你们砍了树,送你们一个人情,这样,你们或许就能带我进长安城了。”
“原来如此。”
李星遥大致明白了,王蔷说的,倒也符合逻辑,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们恐怕无法将你带进长安城。”
如王蔷方才所说,进长安城,是要查验身份的。她和赵端午,萧义明,是长安城的“原住民”,进长安城,自是容易的。
可王蔷,身份还是不明,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将一个大活人弄进长安城。
她对王蔷表示抱歉。
王蔷还想再说,赵端午先她一步开了口:“你可知,冒充萧仆射的女儿,已经触犯了我大唐律法?”
王蔷愕然。
还想再说,赵端午已经跳上了驴车,一边不管她死活地赶着车往前走,另一边,不忘回头提醒:“不过,你也不是不能凭本事进长安城。放心,再在长安城里见到你,我一定,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你!”
王蔷气得在原地跳脚。
赵端午也不再理会,只转过头,扬长而去。
回了通济坊,李星遥还在回想王蔷的事,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赵端午道:“别想了,她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不用担心她。萍水相逢,日后,咱们怕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李星遥想说什么,他却将木头从车上推了下来,又拍拍身上沾着的树叶子,问:“阿遥,这些树枝放在哪里?”
说的是特意带回来的那些白蜡树的树枝。
提到白蜡树,李星遥果然顾不得其他。
她将白蜡树枝拾掇在一起,又端来一个杌子,一根一根,将树枝上的蜡花剥了下来。
第25章 动手
蜡花剥下来,还要稍作晾晒。
好在天气晴好,不过一个日头,原来藏在蜡花里的小虫子便跑走了。李星遥按照记忆里的步骤,先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而后觑着水沸腾了,便准备将蜡花倒下去。
刚倒了一小撮,忽然手上动作一顿。
她疏忽了一个问题。
水和蜡花,好像是有比例的?
因心中只惦记着快些把蜡花熬出来,她只把心思放在火上面,倒忘了,好像,水的多少,对蜡烛成型,是有影响的。
可水和蜡花的比例是多少呢?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敢确定。正迟疑着,旁边捣鼓木头的赵端午听到了锅里水咕嘟咕嘟的声音,虽没抬头,人却出了声:“阿遥,你一会煮熟了,先给兔子吃吧。”
他以为李星遥在煮吃的。
虽然心中有那么一丝丝好奇,可,谨慎如他,知道桃树上的胶能吃,却不代表,其他树上的“胶”也能吃。乱吃东西害死人,以防万一,一会还是先让兔子吃。
他不管兔子的死活,李星遥听在耳里,一时不知是该笑他真的猜错了,还是该为兔子叹息。
她看兔子一眼,那兔子却好像听得懂人话,呲溜一下藏到了草堆里。
摇了摇头,她继续看向锅里,只觉,头疼。
正琢磨着,要不,先少放一点蜡花。若是不成,再慢慢加,便听得:嘶嘶。
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紧接着,脑海里出现了一本指南:蜡烛制作说明书。
她眼皮子一抬,很快反应过来了。那日在终南山下,她的猜测是对的,那白蜡树并非偶然出现的,而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可系统为何要白白给她一样东西?
她并没做好榨油机,也没开启暴走一万步,解锁新物资的任务。难道,系统bug了?
有心想问系统几句,哪知道,系统好像死了一样安静。若不是那说明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蜡烛的做法,她还以为,方才的“嘶嘶”声,是她的幻觉。
秉持着白给的东西不要是傻子,她快速过目,将制蜡烛的步骤记在了心里。
心中有了数,便按照比例,又往水里倒了好些蜡花。
很快,蜡花就融化了。计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将烧得正旺的柴火拿了出来,又赶紧去兔子藏身的地方,扯了一把草。
兔子见她来,吓得一溜烟又跑了。
她也顾不上“安抚”兔子,抓着那草,一把塞进了灶膛里,转过身,又捧了一捧水,浇在了草上。
灶膛里仍然保持着温度,锅里蜡花的残渣缓缓沉淀。
她这才有时间回头看一眼赵端午,赵端午此时正拿着斧头和锯子,将木头分解成毛坯料。
一边分解,另一边他道:“这木头,果然不错。我本以为夏天,木头含水量多,哪里想到,这根木头,倒比我想的干燥。”
说到干燥,又碎碎念:“处理毛坯料是第一步,但愿这木头,赶紧阴干吧。”
李星遥正想说话,他又自顾自,下军令状一般,道:“阿遥你放心,这次,我保证完好无损给你做一台完美无瑕的榨油机。”
完好无损。
完美无瑕。
李星遥哭笑不得,知道他还记着前头一斧头下去,把木头砍裂了的事,猜到他想一雪前耻,便顺着他的话回应:“知道了,知道了。”
话毕,她目光落在分解好的毛坯料上,还没来得及多想,眼角余光一瞥,瞥见锅里的残渣沉淀的差不多了。
立时也顾不得其他,便回过身,拿起一个碗,迫不及待从上层相对清澈的蜡花水里舀了一碗。
赵端午正好口渴,见她手上拿着一个碗,还以为她是刚打了水,便过来,接过那碗,道:“渴了,我先喝了。”
话音落,便准备一饮而尽。
李星遥吓了一跳,忙指着锅里,道:“别喝。这水,是我刚煮的。”
赵端午愣了一下,回头,便见锅里浮沫混着清水,清水下面,不知是些什么。那清水,也算不得十分澄澈。
再偏过头,便能看到,明显少了许多的蜡花。
他赶紧放下碗。
又喊兔子:“兔子呢?兔子呢?”
谁料,刚才还东躲西藏的兔子,此时好像销声匿迹了一样。他懒得去找,便道:“连兔子都不敢喝,阿遥,我看这水,还是倒了吧。”
又怕李星遥舍不得,还说:“终南山没有桃树,你想要桃胶,过几日,我去外头给你找。到时候,你再重新煮了水喝。”
“不能倒。”
李星遥忙制止,她不好对赵端午说,这是蜡烛,想了想,便道:“阿兄放心,我不喝。兔子……”
正想拿兔子转移注意力,兔子就好像有所感一样,从草丛里跑出来,在毛坯料里乱窜。
眼看着它要一脚踩到锯子上面了,赵端午忙跺脚,喊:“一边去一边去!”
一时间也顾不上蜡花水了。
他忙着撵兔子,撵完兔子,又就着手头没做完的活继续做。李星遥忙给他打了一碗干净的水,等他喝完,将碗拿回来后,又赶紧将没舀完的水舀了出来。
想着物尽其用,按照说明书上的,她将锅里的残渣捞了出来,淘洗干净后,又往锅里加了水。待水沸腾后,才将残渣放了进去。
第二次把火熄灭后,她起身,只觉腰酸背痛。
二次煮好的水倒好,又收拾妥当,等把饭做好,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赵端午的毛坯料,也快要分解完了。
好不容易手头的活忙完,闻到饭香,方觉饥肠辘辘。
他又想喝水。
李星遥正给他打着水,他却瞥见,他让李星遥倒掉的那碗“水”。
只见那碗水已经凝固成好似鱼冻一样的东西,正想弯腰细看。冷不丁的,那只不安分的兔子窜出来了,他手一晃,碗便翻了。
好不容易把碗接住,碗里的“鱼冻”却翻了出来。
一手拿着碗,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捡“鱼冻”。却看见,“鱼冻”掉到了灶膛口。而灶膛里,火星子将“鱼冻”烧化。
“这是……”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抢救“鱼冻”。一碗水泼上去,他将“鱼冻”从灶膛里扯了出来。
顾不上骂兔子,他盯着“鱼冻”,有短暂的走神。
李星遥本有些紧张,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做出的蜡烛,若是一次就烧完了,那便太打击人了。见赵端午将蜡烛抢救出来了,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瞥过头又见赵端午发愣,一颗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
赵端午若有所思,“阿遥,你觉不觉得,这鱼冻,好像……一样东西。”
李星遥心中一动。
果然又听得:“像蜡烛。”
“像蜡烛。”
兄妹两个同时开口。
赵端午看妹妹,李星遥虽心中了然,知道因缘际会,不用她找理由了,赵端午自个认出蜡烛了,面上却仍是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指着那蜡烛道:“莫非,这便是……蜡烛?”
赵端午没接话。
心中想的却是,蜡烛在此间可是个稀罕物。自家因身份使然,家中倒是不缺蜡烛。可家中的蜡烛,多是由桕油或蜂蜡蜡脂加其他东西做的。
眼前这“蜡烛”,倒是纯净。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蹲下身子,朝着火堆看去。只见,方才被水浇灭的草上,正附着一些烧化了的蜡块。
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惊喜,他举着抢救回来的蜡烛,仰头探看。
“阿遥,我们好像,误打误撞,捡到宝了。”
刚才的“鱼冻”,没有烧成水。化了的“鱼冻”,还能结成块。若是加上烛芯,想必,便能当作蜡烛用了。
心念一动,立时起身,满屋子找起烛芯来。
李星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冒出一句话:感谢兔子。
感谢兔子,帮她证明了,所谓的“鱼冻”,便是蜡烛。感谢兔子,帮她省去了找理由这一步。
她由衷地感谢兔子。
便去屋外,给兔子薅了一把嫩嫩的青草。又承诺:等有钱了,一定给它买更好吃的东西。
兔子嗷嗷两声,作为回应。
很快,赵端午就找了烛芯来。他满怀期待地想将烛芯放入蜡烛里,可,头蜡已经凝固,二蜡也即将凝固,正着急着,李星遥道:“阿兄莫急,我再煮一水试试。”
虽然第三次熬煮的效果,可能不如前两次好,然,效果不好比没有强。她要将能熬的蜡全部熬出来,什么粗糙,什么颜色不好,都不重要。
便又重复了方才的步骤。
赵端午想了想,去坊内劈了一根竹子。待第三次蜡花水煮好,他将烛芯放在竹筒里,又将蜡花水倒了进去。
这一忙活,天便暗了。
李愿娘回来了,见他兄妹两个不像平时一样,在院子里围着一堆木头嘀嘀咕咕,心中狐疑,跟着钻进了庖厨里,却听见:“好了好了,可以点了。”
是赵端午。
“阿兄,你小心些。”
是李星遥。
正想问,你们在做什么,忽然,啪的一声,灶膛里火星子闪了一下,随后,什么东西被点亮了,整个庖厨,霎时间亮堂堂的。
“你们……哪来的蜡烛?”
李愿娘吓了一跳,隔着烛光,目光落在一双儿女身上。却见,赵端午手上,正拿着一根蜡烛,而李星遥,正盯着那根蜡烛,满脸雀跃。
“捡来的。”
赵端午喜的一双眼睛都带着笑。
他又道:“天上掉下来的。”
“阿娘。”
李星遥唤了一声,知道她心中定然疑惑,忙开口解释:“是用树上的蜡花做的。我本来想煮熟,看看能不能吃,谁承想,竟然煮出了蜡烛来。”
“煮出来的?”
李愿娘有些吃惊。院子里堆了一些树枝子,她是知道的。可她并没有多想,还以为,是两个小的顺手捡来当柴烧的。
她看着那蜡烛,心中觉得突兀,赵端午把蜡烛往她跟前送了送,道:“此前在山下,我见了那白花花的东西,还以为,是树生病了。哪知道,老天爷待我们不菲,竟然送上如此大礼。”
又嘀咕:“不过,说来也奇怪。往常我去终南山,怎么没瞧见这东西。”
李愿娘将这话听在了耳里,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祝读者朋友们七夕节快乐!希望大家愉快过个周末~
第26章 比赛
知道蜡烛是用树枝上剥下来的蜡花做成的后,李愿娘又看了头蜡,二蜡和三蜡。三茬蜡都已经凝固成型,头蜡比之二蜡和三蜡,更为醇厚。二蜡次之,三蜡最稀薄。
可贫穷人家,有蜡烛用,已是天大的稀罕事。是以她交代赵端午,将三茬蜡全部收好。
又交代李星遥:“此次,虽偶然得了这蜡烛,却不得张扬。这些蜡烛,简省着用,你们切记,千万不能刻意拿去外头说道,也不能……”
本想说,也不能拿到外人跟前炫耀,忽然,又想到那句“往常我去终南山,怎么没瞧见这东西”,心念一动,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沉默了片刻,她改口,道:“这些蜡烛,先放着吧。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星遥点头,知她心里的担忧。
穷人是用不起蜡烛的。通济坊里,人口密度小。自家怀揣着蜡烛,就好比三岁小儿抱着金砖过闹市。
稳妥起见,还是低调些的好。
她心中也并不十分确定,此次的蜡烛,是系统偶然为之,还是,此次只是一个开始。若是偶然为之,那便是一次性买卖,她回去再去找,想来,找不到结蜡花的树。
可若只是一个开始,那……
她忍不住想的有些远了,回过神来,见李愿娘正看着她,忙道:“阿娘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并没什么话要说。”
李愿娘只笑笑,目光又落在蜡烛上,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吃饭吧,你们两个忙活了一下午,肚子也该饿了吧。”
说到饿了,李星遥的肚子当真叫了一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
翌日。
一切如常,李愿娘和平日一样,去城北做活。她进了“主家”,处理完两府的杂事。顾不上休息,又叫来身边人,叮嘱了几句。
很快,公主府里有人出了门,直奔着城外终南山而去。
这些事,李星遥并不知道,她做完了蜡烛,心思便放在了榨油机上。如赵端午所说,那根木头的含水量出人意料的少。
本想着,若来不及阴干,便想办法加速脱水干燥,哪里想到,不过在院内阴干了三日,木头就完全干燥了。
赵端午半信半疑,又觉匪夷所思。
李星遥却想到那日在终南山上,寻到这根木料时,心中莫名的笃定。再联系从天而降的蜡花,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正想找借口将这茬圆过去,赵端午自个却找好了借口:“不愧是终南山!以后我老了,我也去山上修仙。”
他联想到了仙人隐居,以为这根木头和仙人仙气有关。
李星遥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她由衷感谢终南山,感谢它自带的的“仙气滤镜”。
木头既已经干燥,兄妹二人便正式开始做榨油机。有上回的失败经验,这一次,兄妹二人暗地里都鼓着劲,准备一雪前耻。
李星遥前头已经大概学会了做榫卯,只是,到底不擅长,她还是有些不熟练。
赵端午这次没哀叹。
然,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每个步骤都顺畅的多。明明是很累的活,可做起来,兄妹两个竟然没那么累。
赵端午嘀嘀咕咕:“这木头肯定不对劲。”
他还是把不对劲之处归因于,终南山上有仙人和仙气。
有了这个理由,李星遥便省了解释的步骤。她琢磨着,这根木头一定和系统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说不得,原本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工期,或许,能压缩在数十天内完成。
她留了心。
果然,如她所料,一切都像踩在风火轮上,加速前进。十天后,榨油机的机身就做好了。赵端午围着机身,先是不敢置信地啧啧啧。
一边啧,一边道:“真的捡到宝了,阿遥,我觉得我们得去终南山拜拜。”
而后,“这榨油机,我现在可以笃定,肯定比萧家的水碓磨好用。”
李星遥点头,“是得去拜拜。”
她心中十足畅快,心说,系统这次还算做了个人。
应下了去终南山拜仙人的事,扭头,她迫不及待想拿胡麻做试验。
赵端午因为做榨油机时的“仙气”加持,心里也着急,兄妹二人便又往御赐胡麻地去了。收了好多胡麻,二人直收的浑身酸疼,腰也几乎直不起来。
回到通济坊,将胡麻晾晒了几日,又趁着天好,赶紧把胡麻籽抖了出来。
这时候的胡麻已经成熟,果荚成了黑褐色,轻轻用手一捻,外壳便碎了,里头的胡麻籽便滚了出来。
李星遥一边抖胡麻籽,一边想着,要是有油菜籽,就好了。油菜籽的出油量,可比胡麻籽高得多。不过这时候,还没有甘蓝型油菜,也不知,后续系统会不会解锁。
正胡思乱想着,赵端午又搬出了扇车,他手摇着将胡麻籽中的碎壳扇了干净。再之后,同在萧家磨坊里看到的一样,炒籽,碾碎,蒸熟。
一步一步,随着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胡麻籽的香味越来越浓。
李星遥鼻子忍不住动了动。
赵端午也学她,使劲吸了吸鼻子。
兄妹两个将蒸好的胡麻籽渣倒进了准备好的模具里,模具层层叠加,一份份胡麻渣饼便做好了。
将“饼”一个个放进榨膛里,李星遥屏气凝神。
赵端午哈一口气,倒没急着推动撞锤。他先对着榨油机,双手合十,好似拜佛一样,虔诚地嘀咕了几句什么。
见李星遥诧异地看着他,还一把将人拉到榨油机跟前,催促:“阿遥,快拜。”
李星遥刚想说好像拜错了,他却已经激动地奔走到撞锤前,推动那悬于空中的撞锤,朝着榨膛里的木楔子撞了上去。
滴答。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了。
兄妹二人屏气凝神,他们看到,一滴油从榨膛里缓慢流下。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第二滴,第三滴油流下。
越来越多的油流下。
渐渐地,那油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很快,滴滴答答的声音渐密,榨膛下的坛子,盛装了越来越多的油。
油香好似飞扑着翅膀的鸽子,没头脑一个劲往人身上钻。霎时间,小小的一方院落便被浓郁的胡麻香笼罩。
李星遥猛吸了一大口,感受到胡麻香入鼻,她喉间一动,口水咕涌了上来。又猛吸了好几口,她扭过头,便看到,赵端午也在偷偷咽口水。
“真香啊。”
赵端午动都不敢动。
他深吸一口气,推着那撞锤猛朝着木楔子撞了两下。又有胡麻油簌簌流下,他松开撞锤,小跑到了坛子旁。
坛子里,金黄金黄的,比那鸡蛋的黄还要宝贵的,正是他平日里吃惯了的油。
不,这油比他平日里吃过的更醇香。
因为,是他亲手榨出来的。
他没忍住,快速用手蘸了坛子外围,送到嘴里,猛舔了一口。
“好香!”
“阿遥,你快尝尝!”
李星遥照做,指尖的油入嘴,她战栗了一下。一瞬间,只觉久违的愉悦席卷而来。
她慢慢回味,虽是胡麻油,却叫她想起了火锅蘸料,继而又想起了葱油饼,油炸丸子,炸猪排,炸鸡翅……
真是……久违了的味道。
“好香!”
她也和赵端午说了一样的话。
兄妹两个眉开眼笑,赵端午道:“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在萧家磨坊,也是帮人榨过油的。怎的之前闻过的油,都好似没有今日的香。”
又蘸了一指头油,再次舔了舔,道:“今天我要把这些胡麻榨干净!”
可……
豪言壮语说的痛块,真做起来,却实在痛苦。
傍晚时,赵端午终于停下了手上动作。
油,已经榨不出来了。
榨膛里,不再流油。
他的手,也酸的抬不起来了。
“油很香,可惜实在累人。”
他一个背仰,躺在了草垛子上歇气。
李星遥心想,你又不是大力士,这榨油,确实得身强力壮的大人来。
“阿兄,今晚,我做炸素丸子吧。”
她赶紧提议。
其实炸丸子,并不适合用胡麻油。但没有玉米油,花生油。猪油虽也能用,却得先去集市买猪肉,回来再自己炼。
眼下,是没那劲儿了。勉强用胡麻油,倒也能解解馋。
赵端午点头,“好。”
管他什么炸丸子煮丸子的,只要是吃的,他都想吃。榨油实在是个累人的活,他现在,饿的能吃下一头牛!
李星遥便去地里拔菜了,一边洗洗切切,另一边,她试探着问赵端午:“阿兄,你上次说,胜业寺的油,都是自己磨的。那他们磨的,莫不也是胡麻油?”
“怎么可能?”
赵端午在草垛子上摇头,心说,胡麻油这么贵,那群秃驴,怎么舍得。虽是佛前用油,却也,只舍得用蔓菁子油罢了。
“他们多是自己榨取蔓菁子油。不过你也知道,长安佛寺众多,这胜业寺,又声名在外。达官贵人们时有上供,所以有时候,他们也会用红蓝油和胡麻油。”
“原来如此。”
李星遥将揉好的菜丸子放进了锅里。油虽榨出来了,可她没舍得一次用太多。热油已经沸腾,眼下正呲啦呲啦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每家佛寺,都有自己的油坊吗?”
“当然。”
赵端午顺口回应,又说:“佛寺越修越多,灯油要的越来越多。没本事的,油不够用,只能去外头买。有本事的,可不就强占人家的田,多造水硙,为自己谋利。”
说到“谋利”,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寺庙缺油,这榨油机,可比油坊,磨坊里常用的榨油之物,好用的多。若是……
“阿兄。”
刚想到此处,便听到李星遥唤他。
他侧过头,便听得:“你说,我们若是将榨油机的做法卖给各个寺庙,岂不是能大赚一笔?”
李星遥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赵端午本想说,你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处。正想开口,忽然想起来,阿遥说的是,把“榨油机的做法”卖给各个寺庙,而不是,把榨油机卖给寺庙。
“所以你想,授人以渔?”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也不否认。
她早就想好了,等把榨油机做好,就把方法步骤做成SOP,卖给各大寺庙。说白了,榨油机好不好?自是好的。
可若说榨油机的技术含量高不高,答案却是否定的。
赵端午看一眼草图,便觉得,做起来不难。东西做好后,他实际操作了一遍,便完完全全知道怎么做了。
如今,长安城大兴佛寺,既然寺庙缺油,那么,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与其将榨油机捂在手上,还不如趁此机会,将制作方法卖给各大寺庙。反正每个寺庙都缺油,那么想必,每个寺庙都想要这样一台榨油机。
若是只卖榨油机,一则,她和赵端午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做一台榨油机,实在累人。她也不确定,非自用,对外售卖的榨油机,做起来,系统还会不会予以支持。若无支持,工期太长,变数太多,她手头也无人可用。
二则,以前头曲辕犁遍地开花的速度做参考,一台榨油机卖出去了,没多久,第二台,第三台,便会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来。
想要将榨油机的做法捂在手上,怕是行不通,还不如趁此机会,赶在前头,把能赚的钱赚了。
她将心中想法说了,赵端午虽然十分心动,却还是摇头,“阿娘同意了,此事才能行。”
提到李愿娘,李星遥心中的兴奋稍减。
她也知道,此事若是没有李愿娘的同意,怕是难成。
便在晚上,将心中的想法说了。
李愿娘前脚才被突然冒出来的蜡烛“吓”了一跳,后脚又看到没抱什么希望的榨油机竟然做成了,再看那金灿灿的胡麻油,她眉心一跳。
回过神来,道:“你们想把榨油机的制作方法卖给寺庙?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寺庙未必知道这东西的好。”
“是啊。”
赵端午接口,后知后觉回过味了,他想的,有些过于简单了。
若是以自家真实身份出面,将榨油机推出去,自是不在话下。可现在,自家不能暴露身份,长安的佛寺,又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个秃驴,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
自家不过升斗小民,平日里,秃驴们皆不看在眼里。
纵然是推着榨油机上门,对方也不一定理会,更别说,只拿着制作方法上门了。只怕是,他们前脚才提出,有样好东西想卖给寺庙,后脚就被寺庙的人轰出来了。
摇头,他表示,想从寺庙口袋里掏钱,太难了。
李星遥也不着急,道:“我们想把东西卖给别人,自然得先让别人知道,东西的好。”
“怎么让他们知道?”
李愿娘问了一句。
李星遥沉吟片刻,“先头我听阿兄说起,长安城里,好像每年九月,会举行舂米比赛?”
“确有此事。”
赵端午应声。
之前他的确随口同李星遥提起过这茬。长安城里,每年秋日,皆会在城外举行舂米比赛。各家磨坊或为了扬名,或为了凑热闹,都会在此日参赛。
第一年,他还溜出去看了。后来因觉得无聊,便再没去过。
可他不去,比赛依然每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眼下阿遥提起这茬,莫不是,“阿遥,你想参赛?”
他问李星遥。
心中却觉得,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
“他们办的可是舂米比赛,而非榨油比赛。”
舂米和榨油,可是两回事。
“我明白。”
李星遥点头,自是明白他的“提醒”,她并不担忧,只道:“阿兄莫非忘了,萧仆射,还欠我们一个人情?”
萧仆射?
赵端午怔了一下,李愿娘也回过味了。
前后的事情好像在这一刻都串起来了,李愿娘明白,李星遥先前想要送萧瑀人情,便是为了今日。早在那时候,她便知道了,榨油机会做成。
“你想让萧瑀帮你?”
她问李星遥,心中已是十分笃定。
李星遥又点头,说:“谁说没有比赛,便不能创造比赛。”
舂米能舂出一场比赛,榨油,自然也能榨出一场比赛。
只要能安排一场榨油比赛,她便有信心,一举将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
只要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那便,不愁各寺庙闻风而动。
第27章 好险
李愿娘没急着回应。
她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从公主府离开时的那一幕。
今日从公主府回来的时候,恰逢派去终南山的人回来了。对方告诉她,终南山上并没有结了“霜”的树。
没有结了霜的树,阿遥却偏偏遇见了。明明她是头一回上终南山。那蜡烛,也是她误打误撞,一次就熬煮成的。
世上当真有这样巧的事?
还有那榨油机,先不说木头干燥时间常规要许久,就说榫卯结构最是复杂,怎么算,都该好几月完成的工期,竟然十天就完成了。
机缘。
莫非,这便是所谓的机缘?若天意如此,那么……
心中千般思量,纠结半天,终究是化成一句:“你想好了?”
李星遥点头。
她便没再说什么。
良久,她颔首。
李星遥大喜,知道她这是同意了,便道谢道:“谢谢阿娘!”
赵端午也很高兴,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况且他心中,还有旁的主意。便跟着谢道:“谢谢阿娘!”
谢完,又想到,阿遥说要托萧瑀帮忙。九月在即,若想说动萧瑀办榨油大赛,自然得宜早不宜迟,便问:“阿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萧瑀?”
劝说萧瑀,自然得见萧瑀。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再找旁的理由,再现一次原地消失。
他问了,李星遥想了想,道:“明日?”
她也知道,劝说萧瑀这事只是个开始。九月马上就来了,舂米大赛因已形成惯例,不用宣传,长安城里里外外皆知。可榨油大赛,没有先例,要想成功举办,还须费些功夫。
“明日……那就明日吧。”
赵端午没有疑问。
既约定好了,第二日,觑着时间差不多了,兄妹二人收拾妥当,往萧家去了。可不巧的是,往日里,萧瑀这个时间早下朝回来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迟迟不见回来。
门房因不知二人身份,不敢轻易叫进。没办法,兄妹二人便坐在萧家门前的台阶上干等。
只等着,也是无聊。
李星遥便看起眼前的沙堤来。
说是沙堤,其实是一条长长的用沙子铺成的路。因路两侧有坡度,因此称为沙堤。沙堤从萧家门口起,一路铺至宫门口,瞧上去,倒有些像后世的绿化带。
想到史书上记载的,沙堤是宰相的专属通道,只供宰相下雨天出行,莫名的,李星遥便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宰相不再是宰相,那么沙堤,是否也会被同步清理?
她记得,历史上,萧瑀好像被六次罢相。
六次……
眼前忽然浮现一幅沙堤铺好又移开,移开又铺好,铺好又移开的“诡异”画面,她忙闭了闭眼,在心中暗自致歉。
对不起,萧瑀。
她不是故意的。
大概她看沙堤看得久了,赵端午看过来,问:“阿遥,你猜,裴寂门前的沙堤,和这条沙堤比,哪条更宽?”
李星遥被他问住了。
她迟疑,“沙堤,竟不是一样宽?”
“傻阿遥。”
赵端午摇头,似是觉得她茫然的样子有些好玩,道:“仆射分左右,沙堤,自然也会分宽窄。”
“那。”
李星遥想了想,“裴仆射门前的沙堤,要更宽些?”
裴寂是左仆射,萧瑀是右仆射,裴寂官更高,门前的沙堤自然要更宽一些吧?
她等着赵端午回答,赵端午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悦耳的萧声,心中一凛,他忙改口:“阿遥,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说着方便,眼角余光瞥向前方巷道,隐约有一队人马走来。
心知萧家老头回来了,他忙转身,顾不上多说,就去找方便的地方了。
李星遥不疑有他。
那马车越发近了,最后,在萧家门前停下了。萧瑀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李星遥,颇有些意外。因为前番曲辕犁的事,他对李星遥印象极好。
见她一个人坐在檐下,忙问:“李小娘子,你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的?”
李星遥起身,客气了一番,道:“我确实有事来找萧仆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说到不情之请,萧瑀沉吟片刻,示意她跟着一道进府。
她本来想说,自家阿兄也来了。转念一想,前头两次见萧瑀,赵端午皆肚子疼,这会,赵端午又去方便了,怕说出来,萧瑀对赵端午印象不好,便决定掩口不提。
她跟着进了萧府,萧瑀倒不因为她是个小娘子,而待她多有轻慢。
“李小娘子,你方才说,你有一个不情之请,不妨,说来听听。”
“实不相瞒,萧仆射,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一问,下个月的舂米比赛。”
李星遥实话实说。
萧瑀有些惊讶,“莫非,你想参赛?”
问话间,他有些不赞同。
并非他小觑李星遥,而是,凡参加舂米比赛者,皆是用自家的水碓磨,舂的也是自家的米。李星遥家中没有水碓磨,虽有一袋米,却是圣人赐下的,十足珍贵。
以为李星遥是上次做出了曲辕犁,心气更高,生出了更多好胜心来,他面上笑意减淡,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李小娘子,你可知,参加舂米比赛的,多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为的,也不仅仅是争出个舂米第一,第二?”
“我知道。”
李星遥点头,富户们参加舂米比赛自然不只是“重在参与”。比赛是最好的宣传,而赢了,便是最有力的证明。碾磨业,利润巨大,谁不想分一杯羹?
可她并不是为了舂米比赛而来的,“我是为,另一场类似的比赛而来的。”
“类似的比赛?”
萧瑀有些没明白,“你这话何意?”
“我想请萧仆射出面,办一场榨油比赛。”
“榨油比赛?”
萧瑀更疑惑了,他还有些不敢置信,“你想参加榨油比赛?”
“你是不是……”
“是不是,又做出了什么东西?”
萧瑀很快反应过来了,他毕竟浸润朝堂多年,敏锐地察觉到,方才,可能是他先入为主,想偏了。又见李星遥沉着冷静,俨然胜券在握的样子,想到那副已经在长安遍地开花,并广受好评的曲辕犁,他心中微动,目光落在李星遥身上。
李星遥也不回避。
“萧仆射火眼金睛,我确实新捣鼓出一样榨油用的器物。之所以想求萧仆射办一场榨油比赛,便是为了,帮那样器物扬名。”
“是,什么样的器物?”
萧瑀起了身,意识到自己这一问有些冒昧,听着,似是故意打探一样,便改了口:“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的?”
“萧仆射若是不信,大可以差人去我家一看。”
李星遥言语真挚,又很认真地对萧瑀行了一个礼,“看过之后,若是萧仆射不愿意,我亦没有怨言。我愿将榨油机,送给萧仆射。”
屏风后头,萧义明急了,他偏过大脑袋,问赵端午:“又送?”
赵端午摊手,心中倒是不急的。
方才萧义明给他递暗号,知道萧瑀回来了,他忙溜了。等阿遥进来后,他又跟着萧义明一道进来了。此时,他们两个脑袋挨脑袋,挤在屏风后头偷听,听到阿遥要把榨油机送给萧瑀,萧义明这个“假”阿兄,倒是比他这个真阿兄还要着急。
他凑近了些,对着萧义明的耳朵说:“白送给你家,你还不要。”
“那能一样吗?”
萧义明翻白眼,又恨铁不成钢,“阿遥可是你妹妹!”
“我知道。”
赵端午也翻白眼,阿遥当然是自家妹妹了。可,他能不信自家妹妹吗?阿遥这是,以退为进。萧老头收了一回东西,怎么好意思收第二回?
“你忘了,你阿耶可是……”
最爱好名声五个字他没说,但萧义明明白过来了。萧义明撇嘴,“想让我阿耶办榨油大赛,早说啊,找我不就行了,非得舍近求远,绕这么大个圈子。”
“找你,那不就露馅了。”
赵端午很想敲他,怕把他脑袋敲得更大,只得忍住。
他们两个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萧瑀似有所感,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心里一怵,忙猫着身子住了口。
萧瑀也被那句“送给萧仆射”惊到了,他反问:“所以,你的确造出了好用的榨油机?”
李星遥点头。
萧瑀却叹了口气,“你可知,长安城为何只有舂米比赛,而没有榨油比赛?”
“因为,油比米更贵。”
“确实如此,却又,远非如此。”
萧瑀摇头,“舂米比赛,虽名为舂米,实际比的却是,舂米,磨麦。长安城里,食粟者多,食麦者也多,可用油者,少。再者,红蓝,胡麻,蔓菁子,成熟的时间,本就不同,如何比,怎么比?”
舂米比赛,参与者虽有佛寺,更多的却是城中富户。可用油者最多,为佛寺。佛寺用油,又种类繁多。
不好比,索性,便不比。
“萧仆射所言在理。”
李星遥认可他的说法。可,不好比,不代表,不能比。
不好说萧瑀躲懒,她道:“眼下,长安城里,佛寺林立,用油量,自是远胜从前。九月恰逢胡麻成熟,今岁,听闻各佛寺皆种了许多胡麻,若是以胡麻做榨油之物,萧仆射觉得如何?”
萧瑀没接话。
长安城里的佛寺,因信徒越多,风头越盛,他是知道的。从前佛寺少,又逢战乱,各家自顾不暇,如今大唐基业已定,各佛寺的攀比之心便出来了,他也是知道的。
只是……
他还是没想好。
便道:“你先回去吧,此事,容我再想一想。”
李星遥虽有些失望,但见他话没有说死,便爽快地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萧瑀抬脚就绕到了屏风后,对着正蹑手蹑脚想溜走的萧义明喝道:“你站住!”
萧义明打了个冷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耶。”
他转过身,扯着嘴假笑。
萧瑀却道:“你刚才在同谁说话?”
“没有啊。”
萧义明打死不承认,他还一脸关心,“阿耶你不会听错了吧?阿耶,你是不是被那李小娘子说动了,却又没完全说动,此时脑袋还有点乱乱的。”
“话多。”
萧瑀瞪他一眼,一句多的也不肯说。
萧义明一瞧,不行啊,这事,得钉死了,不成也得成。阿遥妹妹特意上门一趟,他总不能叫她失望吧。
便道:“阿耶,我觉得,李小娘子说的在理。现在胡麻成熟了,统一让他们用胡麻榨油,这比赛,不就组织起来了?反正那群和……那群师父都卯着心思想争个高下,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成全他们?”
萧瑀笑了,笑完,严肃了神情。
“你可知,李小娘子为的,是日后将榨油机卖出去?”
“阿耶怎么知道?”
萧义明一脸震惊。
萧瑀实在懒得理他,“思维缜密,进退有度,走一步看三步,这李小娘子,不得了。”
说了一句不得了,又斥萧瑀:“你连一小娘子都不如。”
“我是不如啊。”
萧义明坦率承认,阿遥妹妹就是很聪明啊,他不如她,不是很正常吗?换做其他人,他才不承认呢。
“你走,赶紧走。我看到你就烦。”
萧瑀听不下去,挥手让他赶紧走。
萧义明如蒙大赦,一溜烟赶紧跑了。
萧家门外。
李星遥看着抓耳挠腮,正为如何才能进萧府而着急的赵端午,道:“阿兄,我出来了,你不用着急。”
赵端午道:“我方便完,回来看到你不在。想进去,他们却说,萧仆射没说让我进,我苦苦哀求,结果,他们无动于衷。”
“没事的。”
李星遥忙安抚,又迟疑了一下,关切道:“阿兄,要不,咱们换个医馆吧?”
上回赵端午肚子疼,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他肚子也疼。今日,虽然不疼,但……以防万一吧,她觉得,要不还是换个大夫。
“我已经想过了,虽然我手头没有钱,可有的医馆,也接受粟米麦。我拿一些麦同他们换,他们看过,找到症结所在,咱们对症下药。”
“不……不用了。”
赵端午汗流浃背,忙开口拒绝。
可他不拒绝还好,一拒绝,李星遥便看到了他额头源源不断渗出的汗,以及汗流过处,他略显苍白的脸。
“阿兄,还是去看一看吧,我心里实在慌。听说有的病看起来不严重,可拖着拖着,就容易拖成大病。我……我有些害怕,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吧。”
“真的不用。”
赵端午欲哭无泪。
暗骂自己,下次得换点好听的理由了。一巴掌将脸上的汗拭干净,他赶紧笑,用力的笑,“我只是太累了。”
又蹦,跳,用力的蹦,跳,“我真的没事。”
李星遥以为他不想“浪费”家里的麦,叹气,决定回去后,搬出李愿娘。李愿娘若开口,他定然无法拒绝。
她不再多言,赵端午还以为她放弃了,等到回了家,晚上李愿娘回来后,听到李愿娘转诉的“阿遥让你去看病”,他:……
“我没病!”
“我没病!”
“我没病!”
他对着李愿娘强调了三次,李愿娘哭笑不得,安抚他:“你妹妹心疼你呢。”
“她对我真好。”
赵端午想“哭”。
因为李愿娘发了话,说会找时间带赵端午去医馆里看看,李星遥便暂时放了心。她等着萧瑀的回应,倒是没想到,没等来萧瑀的人,却等来了萧义明。
萧义明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已经成功劝说萧瑀,并截胡了萧瑀的人。今日来赵家,便是为了,确认榨油机的真假。
赵端午见他来,用口型问他:“你阿耶同意了?”
他点头,小声说:“我同阿耶说,要真有好用的榨油机,便方便了各家佛寺。这样菩萨面前,灯油更多更好,这也是,凡尘众生的心意。你也知道,我阿耶信佛,佛寺攀比,他不管,可对菩萨好,他第一个同意。”
又说:“他有些意动,就让人来找你们。阿遥不是走之前同他说了,你家在通济坊吗。我想着,虽然阿遥说了你们在通济坊,但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叫人知道具体在哪的好。便主动同他说,我也来。半路上,我找理由,让他的人回去了。”
“萧大头。”
赵端午叹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通济坊,总共就这么几家人。”
不过,还是,“谢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萧义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朝着西边看,正好李星遥从屋里出来了。
见他来,李星遥颇有些意外。李星遥想到,之前一直记在心里的“谢礼”还没送出去,眼下人就在跟前,便道:“萧家阿兄,你来得正好。”
“阿遥这么问,莫非,是有什么好东西叫我赶上了?”
萧义明随口打趣。
哪知道,“是不是好东西,还得萧家阿兄亲自尝过才知道。”
李星遥端出了一盘萝卜丝丸子。
萧义明睁大了眼,只见那丸子圆溜溜的,好似鸟蛋一般。只不过与鸟蛋不同的是,丸子外壳是金黄金黄的。那里头裹着的,应是萝卜切成的细丝,至于那些许翠绿的,约莫便是葱了。
“这丸子,莫不是油里炸过的?”
他问李星遥。一只手却没忍住往盘子里伸。
待看见李星遥点头,又听得“是我刚炸的”,忙不迭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
“烫烫烫烫烫!”
他一边哈气一边不忘把剩下的干掉。
“好吃!”
他眉眼间都写着餍足。
刚炸的丸子是脆脆的,一口下去,有点酥。萝卜味已经不如刚切开时那般浓郁了,可混着葱的味道,只叫人食欲大开。
“我还能再吃一颗吗?”
他问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自是可以的。”
又说:“先前一直记着,等菰结出嫩芯,便摘些给萧家阿兄。可菰长得实在慢,萧家阿兄多次送了东西来,又几次借驴于我们,我心中,实在感激。原本想着,既得了粮,便送些给萧家阿兄,可阿兄说,萧家阿兄不会收。”
“我又听阿兄说,萧家阿兄惟好一口美食,正好做了油炸丸子,便,想给萧家阿兄尝尝。既然萧家阿兄喜欢,那我多炸一些,一会萧家阿兄一并带回去吧。”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人情最是难还,萧四郎几次相助,她记着这份情。可情意,是你来我往间,逐渐加深的。虽然萧四郎总说不要回报,可该她做的,她都会做到。
萧义明一听连吃带拿,有好多丸子吃了,眼睛立马就亮了。
便点头,一口回应:“喜欢喜欢,阿遥妹妹,这丸子,我很喜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哪来的油?”
他明知故问。
那丸子,是用猪油炸出来的,他吃的出来。至于猪油是哪来的,还用说吗?要么是买的,要么是跟人换的。
果然,李星遥道:“圣人赐了我们半亩胡麻,我们榨出了胡麻油,去西市与人换了猪肉。”
萧义明又点头,赵端午适时开了口:“礼轻情意重,你不要嫌弃。”
“我哪会嫌弃。”
萧义明撇嘴,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别问了,便不问了。
他走了,李星遥将先前榨完油的麻枯沤成肥,忙忙碌碌间,一下午就过去了。惦记着萧瑀的回应,她留心外头的动静。
但,外头未有人来。
翌日,一大早,赵端午从土门塘打鱼回来了。他连走带跑,一进院子,随手把鱼往水缸里一扔,又边喘气边疾呼:“阿遥阿遥!”
李星遥应了一声。
从屋子里钻出来,便听得:“我在坊门口遇到萧家的人,他们说,萧仆射答应了。”
“真的?”
李星遥有些惊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可,“萧仆射,竟没派人来?”
“来了来了。”
赵端午知她说的是,萧瑀怎么没派人先来确认榨油机的真假。他一脸诚实,道:“忘了同你说,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萧家人来过一次。”
李星遥恍然,原来如此。
今早她起来的晚,赵端午却早早出门打鱼去了。想来,萧家人来时,没惊动她。
“那萧家人有没有说,萧仆射何时放出消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报名?”
“不日。”
赵端午回说。
又说:“萧仆射是个谨慎人,定是想好了,再对外放出消息。咱们且等着便是。”
萧义明昨日回去,便说了榨油机是真的,萧瑀想了一晚上,同意了。今早,萧家自是派了人来,可,萧义明故技重施,他在坊门口,可并没遇到萧家的人。
李星遥既知道事情成了,便耐着性子等。
略等了两日,萧瑀果然放出了消息,言说今年胡麻产量惊人,各家油坊出油量再创新高,便想趁此机会,同步举办一场榨油比赛。
比赛限定,以胡麻为榨油原料,各家自出榨油器物。在同等数量胡麻下,综合出油多少,出油速度,出油品质判定,得胜者可免纳三个月的硙课。
消息一出,长安城各油坊皆望风而动。尤其各家佛寺,更是摩拳擦掌,想趁此机会,大出一场风头。
李星遥报了名,资格审核过后,便静静等待比赛的到来。
第28章 突发
时间一晃,便到了九月。
长安城外,舂米比赛才刚刚落下帷幕,榨油大赛又接替上演。因比赛是头一次举行,大家都觉得新奇。比赛当天,长安百姓皆早早出了城,围在了萧家磨坊附近。
萧义明也潜伏在人群里。
他是作为赵端午和李星遥的支持者来的,见人头攒动,自家那位说好了要避嫌的阿耶当真没来,心中大石头落地。
赵端午道:“没想到,萧家也参赛了。”
“参赛了也没用,反正必输无疑。”
萧义明毫无为自家说好话的自觉性,他一点也不看好自家。虽知道,自家阿耶参赛,一则是因为,带头吸引别家积极报名,二则是因为,想趁此机会,看一看自家的油坊实力如何。
可,赢不了就是赢不了,他还是,更看好阿遥妹妹。
便转过头,鼓励李星遥:“阿遥妹妹,你别紧张,他们都赢不了你。”
李星遥哭笑不得,想说,她其实一点也不紧张。
参赛的人虽多,可看热闹的更多。铁锅未普及,炒菜还是个稀罕东西,普通人用油需求不大,今日来的,多是各家佛寺。
是以面前,数不清的,是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
她顺着那些脑袋看去,目光落在……萧家磨坊里。
比赛因是萧瑀牵头,萧瑀便大方让出了自家的地,既供舂米比赛,又供榨油比赛。她对此处,自是不陌生,只是……
她盯着磨坊里那个熟悉的身影,面上微微有些惊讶。
赵端午自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结果……
“怎么是她?”
他惊掉了下巴。
萧义明不明就里,同样顺着二人的视线看去,结果……
“她怎么在这里?”
他也惊掉了下巴。
那位女壮士,那位一巴掌下去,便把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推倒了的女壮士,王蔷,竟然就在他家的磨坊里。
“这……”
萧义明心说,不会吧,她竟然在我家磨坊里做工?
“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问赵端午。
赵端午摇头,更想知道,“她怎么在你家磨坊里?”
赵端午无声发问。
心中却哀叹,真是冤家路窄。
本着大家不熟,也没空打招呼的想法,他不做理会。既定的时间要到了,各家在划定的场地,等着那一声鸣锣。
他趁人不备,忙又往脸上抹了一把灰。
萧义明也正等着比赛开始,余光瞥见他和李星遥被挤在角落在,再往外,就要掉到水坑里。他心中不忿,不好腹诽牵头的萧瑀,只得对着占据最好位置的胜业寺恨恨道:“狐假虎威,瞧瞧他们那嚣张的样。”
“萧家阿兄。”
李星遥忙出声提醒。
知道萧义明是一番好意,可,胜业寺是靠李渊发家的。那句狐假虎威,若让人听了去,说不得惹来是非。
再者,“这位置,是我们抽签决定的,其实,也没那么不好。”
站在角落,不被人注意,才好呢。
“我就是气不过。”
萧义明没好说,所谓的抽签,也就是糊弄糊弄背景不够强的人。再看势在必得,好像头名已经收入囊中的胜业寺,他在心中嘀咕,一会看你们脸疼不疼。
一声响亮的锣声打断了他的不忿。
又三声锣声响起,各家榨油所用之物,皆运作起来了。因此间取油,多用炒—磨—蒸的法子,各家油坊,或依赖畜力碓,或依赖水碓。
胜业寺有权有势,自是早几日,就摆出了水碓磨。
李星遥朝着他们看一眼,收回视线,一心只顾着将胡麻先炒好。萧家额外备了石磨和蒸房,以备不时之需。
她和赵端午配合着,将炒好的胡麻放进了石磨里。
因他们所在之处,是赛场的最边上,是以围观的人群不多。虽不多,可眼见着他们兄妹两个有模有样的磨起胡麻,有人没忍住道:“你们是认真的?”
赵端午顾不上回答。
一旁嘴替萧义明道:“不然呢?不认真,能来参加比赛?”
“也是。”
那人点头,又说:“可你们,也太慢了!”
“就是,别家都用畜牲和水碓磨胡麻,你们两个小的,磨完,怕是太阳都下山咯。”
“胡说什么。”
黄三郎从人后头钻了出来。
他已经认出了赵端午和李星遥,记着前头那好用的曲辕犁,便扬声道:“不要小瞧人,李小娘子和李小郎君可聪明了,那曲……”
辕犁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萧义明打断了。
“别吵了,影响到他们,我跟你们没完。”
他萧义明猛咳了一声,脸上凶巴巴,语气也凶巴巴的。
黄三郎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努力回忆,倒也顾不上说那曲辕犁的事了。
赵端午今日卯足了劲,他比驴的速度还要快。
原本还有些小瞧他兄妹二人的人,见此,皆看住了。
有人道:“好快的手!”
黄三郎道:“知道什么叫不要小瞧人了吧。”
“不小瞧,不小瞧。”
可……
眼看着旁的油户将磨好的胡麻放进了锅,他兄妹二人却才不紧不慢把胡麻从磨盘里往出来取,有人坐不住了。
“也太慢了吧。”
“是有些慢。”
“现在就比别人慢,之后……唉,不用看了,肯定输了。”
黄三郎也有些拿不准了,这磨完胡麻,就该加水蒸了。各家都换手到了灶前,这李家兄妹二人,却还在上一步。
输了,应该要输了。
他也叹气,莫名有些可惜。
一旁萧义明实在不想听他们说丧气话,正想开口让所有人都闭嘴,那王蔷,突然从人后头冒了出来。
“人不可貌相,比赛还没结束呢,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王蔷目光落在兄妹二人身上。
萧义明觉得,她难得说了句好听话,心中烦闷稍减,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
王蔷回他,又说:“我也来看热闹。”
萧义明撇嘴,正好看到赵端午和李星遥揽着胡麻放进了蒸笼里,他一只脚不由得上前,惊道:“他们怎么没加水?”
又猴急的在原地跳脚,“加水!”
可兄妹两个,都没听到。
“完了。”
“完了完了。”
他急得脑门出了一头汗。
王蔷本来也有些意外,见此倒笑了,“他们兄妹两个还没说输,你倒先认起了输。”
“我可没认输。”
萧义明回嘴,又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怎么忘了,榨油机!
今日阿遥妹妹的目的,便是将榨油机的名头打出去。榨油机,还没亮相呢。又急急忙忙搜寻起榨油机来。待看到被葱茏树木掩映下的榨油机,他心中稍安。
李星遥自是知道,旁的参赛选手都已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她也不着急,与赵端午对视一眼,二人按照先前进行过的步骤,将蒸好的胡麻渣倒进了模具里。
而后,拿着模具,她走到了树下。
零星几个看热闹的人目光随着她移到树下,便见,树下有一样东西。
那东西,其实方才他们有人看到了,但,不知是何物,便没有多想。
眼看着李星遥揭开那东西上面的麻布,后又将模具放入榨膛里,他们好像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阿兄。”
李星遥对着赵端午一笑,示意,该你了。
赵端午点头,搓手,而后,抡起架在粗壮树干上的撞锤,朝着榨膛猛烈撞击起来。
但见,胡麻油从榨膛里渗了出来。
点点滴滴,继而,汇聚成涓涓细流。
“奇哉!怪哉!”
“出油了!”
不知是谁,出了声。因着距离远,在宽敞平坦处的众寺庙住持和硙户没有听到。
胜业寺诸人已经觉得自家胜券在握了,他们看一眼左侧明显落后的崇义寺和右侧同样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济度尼寺,并没放在心上。
可……
“出了好多油,真的出了油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你们要赢了!”
“不愧是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拔得头筹!”
头筹?
胜业寺的硙户嗤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这比赛,头筹除了自家寺庙,还有哪家能拿?
他们不屑一顾,只当有人好大的口气。
可,又一声锣声响起,第一场比赛,结束了。
最终的结果……
“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得油三斗,胜业寺得油两斗,济度尼寺,得油两斗,证果寺,得油……”
胜业寺的硙户张大了嘴巴。
“怎么会?”
自家寺里出的油,竟然与济度尼寺持平。那李小郎君,李小娘子,又是何人?
慌忙朝着二人看去。
便看到,一对年岁不大的兄妹正站在树下说着什么。那做哥哥的,听到自家得了第一,面上甚是意气风发。做妹妹的虽有些腼腆,可眉眼间也写满了舒畅。
心中不忿,又觉得,输给了两个小孩子,实在憋屈,便上前,质疑:“萧仆射不是说了吗,得胜者,免纳三月硙课,他们可有水硙?”
“萧仆射可没说,没有水硙,便不能参加比赛。”
济度尼寺的硙户没忍住出了声。
虽然只与胜业寺持平,可第一名被别人拿了去,他们正幸灾乐祸。
胜业寺的硙户道:“纵然他们能参赛,可谁又能保证,他们没有在他们带的东西上做手脚?”
“你这话说的。”
济度尼寺的硙户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讽道:“你们没赢,就是不公平,就是别家暗地里做了手脚。非得你们赢是吧?你们怎么这么输不起?”
“你!”
胜业寺众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虽然事实的确是他们输不起,可有的话,说出来和没说出来,是两回事。面子上过不去,当即闹着,要检查李星遥和赵端午身上有没有带东西,还要检查那榨油机有没有猫腻。
赵端午快要气死了。
他本来就和胜业寺有梁子,知道这群人向来霸道,此时输了比赛,里里外外都挂不住,必会想法设法找补回来。便冷笑,高声道:“愿赌服输,莫非,你们出家人,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胡言乱语,你胆敢对佛祖不敬!”
胜业寺的人开始了颠倒黑白。
萧义明抓耳挠腮,实在着急。一方面恨这胜业寺的人蛮横不讲理,另一方面,又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出头。
不出头吧,心里头有气。
出头吧,又怕暴露身份。
正为难着,王蔷开了口:“我们可以作证,他们没有做任何手脚!”
随着她话音落下,黄三郎扬声道:“对,李小郎君和李小娘子不是那种人,他们规规矩矩的,我们都看着的!”
“是啊,输了就是输了,这般找理由,菩萨看了都摇头。”
胜业寺的人面上实在挂不住了。
可他们霸道惯了,明白若是不把“做手脚”一说坐实,只怕回去之后,住持那头,无法交代。便咬牙切齿,道:“你们说他们没做手脚,我们怎知,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若是问心无愧,敢不敢,再和我们比一场?”
“有何不敢?”
赵端午挽起了袖子。话音落,又觉得自己好像嘴快了,便看向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
虽然内心并不想再比,可一则,赵端午开了口,二则,胜业寺摆明了并未心服口服,既然不心服口服,便会找各种理由,来证明他们方才动了手脚。那么,便再比一次吧。
这一次,“我要与你们,站在一处。”
站在一处,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赢,也赢得正大光明。
因加赛是临时决定的,一方是在长安城里名气极大的胜业寺,另一方,是两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转的小孩子,众人都有些兴奋。
济度尼寺的硙户故意在人前走了一遭,停在了李星遥背后。
一声锣响。
又三声锣响。
两方皆不甘落后,各自忙碌了起来。萧义明虽心中有数,可冷眼瞧着,胜业寺的人好像疯了一样,拼着一口气,手上不见停,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这股担忧在赵端午抡起撞锤,砸向木楔子,原该第二次加速,他手上动作却明显慢了下来时,达到了顶峰。
“二郎。”
他急急唤赵端午。
李星遥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赵端午的手,好似有些抬不起来,他面色,也隐隐有些发白。仔细看,他的牙关,竟是紧咬的。而他额头,竟密密麻麻布着一层汗。
“阿兄。”
她忙上前,然后听到——
“我胳膊好像脱臼了。”
一颗心如大石头坠入谷底,她面色一变,当即想的不是比赛,而是,“快放下。”
不能再打了。
再打,就要出事了。
赵端午摇头,心中梗着一口气,不愿放弃。
他恨恨地看胜业寺的人一眼,深吸一口气,便要强撑着继续往下锤。
“二郎!”
萧义明犹如五雷轰顶,下意识就想冲进去顶替。可人群里不知谁的一声“萧四郎”,让他脚步一顿。
一旁王蔷已经拉住了他,“你锤得动吗?”
“你!”
萧义明实在气愤,“都什么时候了!”
“我能。”
萧义明:?
反应过来,心中便是狂喜,“你的意思是,你要帮他们?”
王蔷没说话,人却迈步,往前去了。
因为赵端午明显的停顿,人群吵闹了起来。黄三郎有些急了,“坏事了,李小郎君的手,好像出问题了。”
“那完了,刚才他们就是用撞锤把油打出来的,手用不了,必输无疑。”
“胜业寺要赢了。”
“太可惜了!”
人群一片惋惜,胜业寺的人听在耳里,心中实在高兴,他们瞟兄妹二人一眼,见二人神色焦急,冷哼了一声,又从鼻子里出气。
济度尼寺的人忙道:“换人啊!”
“对对对,换人,可以换人的。”
人群很快反应过来了,比赛规定,若参赛时,有意外情况发生,可以由自家的人替补。李小郎君的手不好使了,赶紧换别人,还有赢的机会。
“换人,赶紧换人!”
黄三郎比谁都要急。
李星遥苦笑,他们哪里有人可换。
正欲开口,说,比赛到此为止,她愿意认输,便听得:“我来替他!”
回过头,便见王蔷走到了她身边。
“王小娘子。”
她看着王蔷,王蔷道:“你们若信得过我,我愿意,帮你们锤剩下的油。”
“不行!”
胜业寺的人跳了出来。
“你又是何人?”
“你管我是谁。”
王蔷看这群趾高气扬输不起的硙户不满,她尽量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道:“我是她的干姐姐。”
她指着李星遥。
想了想,又上前,揽住了李星遥的肩膀,道:“阿遥妹妹,你莫怕,我这就来帮你。”
“你是她的干姐姐,刚才怎么不见你?比赛虽规定了能换人,但,只能换自己人。你一边去,少在这干扰比赛了。”
胜业寺的硙户咬死了不认她。
王蔷气笑了,她对着黄三郎和萧义明使眼色,道:“我刚才方便去了,怎么,你连娘子方便也要管?我问你,我不是她干姐姐,她怎么知道我姓王,我又怎知,她的名字?”
“就是!”
黄三郎赶紧开口,“人家本来就是干亲,上次我看到他们几个有说有笑的,不信,你问秦五郎和陈四郎他们。”
他说的有板有眼,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萧义明接茬,也顾不上什么找熟人了,他道:“就是!”
胜业寺的硙户还想再说,李星遥出了声。她的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一句话将胜业寺硙户们堵了回去:“莫非,众位害怕输给我干姐姐?”
干姐姐。
一个同样没长大的小娘子。
胜业寺众人大概觉得,再掰扯下去,有些没面子,耳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好像真的怕了”,琢磨着,一个小娘子,不足为惧,便松了口,道:“待会输了,你们可别哭!”
“哭得还不知道是谁呢。”
王蔷啐了一口,示意赵端午,让路。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用好着的那只手挠头,顾不上擦汗,他道:“那什么……这个石头撞锤,它挺重的,它……”
“别废话了,时间紧迫。”
王蔷嫌他话多。
知道事实如此,他忙让开。胜业寺众人,本没将王蔷放在眼里。其他佛寺,也不看好王蔷。独独黄三郎几个,握紧了拳头,大气也不敢出。
在众人或看戏或期待或担忧的视线里,王蔷拎起撞锤,推向了榨膛。
李星遥屏气凝神。
放在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握紧了。
她看到……
王蔷的手,好似附着了什么神力。她就那么轻轻一推,撞锤便直朝着榨膛而去。榨油机被撞的晃动了几下。
意识到自己力气大了些,王蔷摇头,忙收紧了些力气。
撞锤又一次轻松朝着榨膛而去。
黄三郎看直了眼。
“莫不是,项羽附在她身上了?”
人群被这意想不到的一幕惊到了,所有人不约而同涌到了榨油机旁边。济度尼寺的和尚们甚至跟着节奏捻起了佛珠。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施主力大无穷!”
“女中豪杰!”
“英雄啊!”
人人尽呼真英雄,胜业寺的人傻眼。万万没想到,他们没放在眼里的小娘子,竟是个隐藏的高手。
一声锣响。
李星遥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身边赵端午对着手上仍未见停的胜业寺硙户,道:“休息休息吧!”
结局已定。
王蔷打出了四斗半,胜业寺得油,三斗。
“大家伙的眼睛都看着的,李小娘子和王小娘子,可没有动任何手脚。李小娘子和王小娘子,赢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谁强调了一句“干干净净”,一旁济度尼寺的和尚慈眉善目的笑,对着胜业寺的人道:“这下,心服口服了吧?”
胜业寺的人不语。
脸却黑过了烧过的柴火堆。
他们甚至不想等结果宣布,便哗啦啦全部起身走了。
“输不起。”
黄三郎撇嘴,不忘讥讽。
讽完,又想到那木头做的榨油机,忙冲到李星遥跟前,道:“李小娘子,你这榨油机,是你们自个做的吧?”
他注意到了榨油机,旁的人自是也注意到了。
以济度尼寺的和尚为首,各家佛寺的人皆疾步而来。大家都亲眼见到了榨油机的好用,瞬间看不上原觉得好用的榨油法子了。
济度尼寺的和尚想说话,赵端午眼疾手快,用一块麻布,将榨油机盖住了。
“祖传之物,不好多亮于人前,还请师父们见谅。”
赵端午顾不得手上的疼,话虽说的和气,可态度却很坚决。
王蔷也伸出手,在半空中捏了捏。
虽没说什么,可震慑意味极浓。
和尚们瞧着,只觉哭笑不得。当着“同行”们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大家便想着,等回去后,从萧仆射那里打听打听。等打听到兄妹两个是何方人氏,家在何处,再上门,也不迟。
兀的,又是一声锣响。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原是工部的王员外郎宣布比赛结果了。
王员外郎是受萧瑀指派,来监督今日的比赛的。方才种种,他自然看在眼里,虽对比赛结果并无异议,可……
依着规定,获得比赛头名者,可免纳三个月硙课。然,李小娘子家中,并没有水硙。
该如何奖励呢?
他有些头疼。
正在心里一一排除着,忽然听得:“王员外郎,我家中并无水硙。”
王员外郎心说,我知道。
抬头,他无奈笑笑,对着开口的李星遥道:“所以我才头疼。”
“虽无水硙,可我父兄,皆岁岁不落租庸调。”
一言惊醒梦中人。
王员外郎眼睛一亮,对啊,硙课是朝廷征收的,租庸调,也是朝廷征收的。没有硙课可免,那免除租庸调,也是一样的。
便看向一旁明显年纪不足中男的赵端午,道:“李小郎君,年岁十五?”
赵端午不情不愿点头。
王员外郎的脸都笑烂了。
他摸着胡子,连声道:“那便,同等免除李小郎君三个月的色役。待正式上役后,再行免除。”
赵端午嘴一抽。
很想说点什么。
其实,他本来就不用承担赋役。哪怕按他明面上的身份来算,一年后,他才正式上役。
一年啊,谁知道朝堂会发生什么变化,到时候这位作出口头承诺的王员外郎,还是不是员外郎。而举办比赛的萧瑀,还是不是仆射。
提前画的饼,还是口头说出来的饼,他不是很想吃。
“多谢王员外郎。”
他不想吃,李星遥却对着王员外郎道谢了。
李星遥对这份奖励颇为满意,因为,这本就是她想要的。
家中阿耶赵光禄和大兄赵临汾因充任府兵,不用再承担租调。可赵端午不然,她曾问过赵端午,日后可要和阿耶大兄一样,充任府兵。
赵端午摇头,说不会,他还说,家中总归是要留个人的。
他要看着家里,守着家里,在阿耶和大兄不在的时候,保护好她和李愿娘。
不充任府兵,便要承担课役。
一年后,赵端午十六岁,为中男。中男要正式承担徭役,徭役繁杂,她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帮他免除,却能,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帮他减少。
三个月,聊胜于无。
只是,“王员外郎,可与我一纸承诺。若他日王员外郎高升,我好拿着,去工部与他人核对。”
“你这小娘子。”
王员外郎愣了一下,而后,大笑。
他觉得,这李小娘子实在会说话。
明明是想要他实打实写下承诺,却偏偏,说什么高升,核对,真是……玲珑心思!
心情好,他态度便更好,道:“我写给你便是。不过,工部的印不在我手上。这样吧,过几日,你去工部门口取,可好?”
李星遥自是应下不提。
一场比赛就这么落下帷幕,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了。人群散开,李星遥这才顾得上同王蔷道谢。
她对着王蔷,由衷道:“今日多谢王小娘子出手相助,我与阿兄皆铭感于心,不知,王小娘子,可有什么需要?”
“需要?”
王蔷眉头一挑,也不客气,“这个,还真有。”
又说:“收留我去你家住几日。”
第29章 借住
“去我家?还住几日?”
赵端午一脸惊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一下,没有听错。王蔷的确提出了,去他家住几日。可,为什么要去他家?
他满脸震惊,王蔷道:“我无地方可去。”
“可你不是在萧家磨坊里做工吗?”
赵端午急急开了口,又朝着前方萧家磨坊一指,道:“萧家磨坊,不管吃住吗?”
“管吃,但不管住。”
王蔷很诚实,仔细看,脸上还有点怨念。
她又道:“若是萧家磨坊管吃又管住,我便不开这个口了。可偏偏,他们只管吃,不管住。”
“你……”
赵端午语塞。
想说,之前你在终南山下,不也风餐露宿的过来了。却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实在欠揍。
论理,今日王蔷帮了他们。方才若非她出手相助,只怕他们便要输了比赛。胜业寺的人和蛇虫一样难缠,若输了比赛,想必,定有更多说辞。
去他家住几日,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家身份特殊,本就不与外人来往,此前,也从未允过任何人来家中。王蔷虽然自报姓名,可他对对方,依然知之甚少。
虽知道对方叫王蔷,是来长安寻人的,可,天底下叫王蔷的人多了去,谁知道此王蔷是不是真的叫王蔷。
再者,前几日王蔷还在终南山下打转,今日却又摇身一变,出现在了萧家的磨坊。
他心中仍有顾虑,只觉实在为难。
见了他的神色,王蔷便明白了。
王蔷叹息。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冒昧,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可,不开这个口,她今夜,便要露宿街头了。
想到被长安的巡街使抓走的那幅画面,她急道:“我发誓,我对着我死去的阿娘发誓,我来长安,的确是来寻人的。”
见赵端午仍是迟疑,只得看向最后的救星,李星遥,先是唤了一声“阿遥妹妹”,而后才道:“看在我是你干姐姐的份上,看在,我刚才帮了你们的份上,收留我住几日。真的只要几日。”
李星遥……
李星遥其实已经愿意了。
并非她完全信了王蔷的说辞,而是,王蔷今日出手相助,可见,她不是卑鄙之人。虽不知,她言语间遮掩了些什么,但想来,于他们,并无紧要。长安城极大,夜里有宵禁。王蔷若无落脚之地,游荡在街头,必会被巡街使抓去。
若是藏身于城外,城外荒芜,比之城内,更不安全。
“阿兄。”
她看向赵端午,虽没明说,可那意思,却极明白。
赵端午也知,一个小娘子,若无落脚之地,实在不安全。可……
在心中天人交战了一回,他决定,松口。
只是,在松口之前,“你怎会出现在萧家的磨坊?”
“我……”
王蔷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因为萧家的马车,进出长安城,比旁的马车更容易。”
“你想跟着萧家的马车,一道进城?”
赵端午明白了。
他还给了一旁看热闹的萧义明一个眼神。
萧义明:……
萧义明实在憋不住了,“你什么意思?”
感觉,像是在夸他们家,又好像,不像是在夸他们家。
他盯着王蔷,等着对方回答。
李星遥却也在想这话的意思。
想了想,大概猜到了。
萧瑀身为仆射,在长安,素有声名。因为推广曲辕犁之事,近来他在长安,声名更盛。城中富贵人家的田庄多在城外,舂米,磨麦,轧油,皆离不开水碓磨。米舂好了,麦磨好了,油轧好了,皆需从城外送入城中。
城门郎卖萧瑀的好,对萧家的马车,自是宽松。
王蔷找机会入了萧家磨坊做工,便能寻得机会,跟着送米面油的车,一道进入城中。
只是,入城是第一道关,进了城,夜里宵禁,是第二道关。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一会我同萧家的马车一道入城,等入了城,你们再收留我,夜里歇歇脚。”
王蔷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赵端午沉默良久,颔首。
王蔷大喜,忙不迭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
赵端午吓了一跳。
正待挣脱……
咔嚓。
一声清脆的接骨声响起,他脱臼的那只手,骨头复位了。
“你……”
他实在震惊。
李星遥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道:“王小娘子会接骨?”
王蔷点头,“会。”
“那你怎么不早帮他接?”
萧义明脱口而出,又说:“你该不会故意……”
“谁故意了?”
王蔷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不是想挟恩图报,故意帮你们赢了比赛,好叫你们欠我一个人情。”
虽然,一开始,她的确有这个打算。
可后来,胜业寺咄咄逼人,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她的本色。
不过,“刚才你们若是不答应我,我便不帮他接骨了。”
“王小娘子高义。”
李星遥哭笑不得。怕二人继续吵下去,忙看向一旁心情复杂,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赵端午,问:“阿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感觉……”
赵端午轻轻甩了甩刚接好的那只手,“挺好的。”
能不好吗?
他现在的心情,可真是好极了。
“回去吧,我饿了。”
郁闷地说了一句。
李星遥也知,再留下去,实在显眼,便应了一声。几人欲装好榨油机,往通济坊去。因赵端午伤了手,萧义明便想帮忙。
可,才伸了手,便听得一声:“萧四郎!”
他浑身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方才比赛时听到的那声“萧四郎”不是幻听。在场的,真的有他的熟人。
怕熟人找来,露了馅,忙看了赵端午一眼,而后抬脚往熟人跟前去了。
他与熟人勾肩搭背朝着反方向而去,赵端午松了一口气。
“我来吧。”
王蔷实在看不下去他动作磨蹭,手一推,便把榨油机推上了驴车。
驴车进城,萧家的马车,也跟着进城。
也不知王蔷使了什么办法,虽才来了一日,竟跟着萧家的马车,一道进了城。至启夏门内,几人汇合。
赵端午欲言又止。
王蔷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只看向李星遥,道:“阿遥妹妹,虽是借住,可我也不会白吃白住。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同我提。尤其是需要出力的地方,我定,包你满意。”
李星遥点头,又颇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王小娘子的力气,是天生的吗?”
“自然是天生的。”
王蔷没忍住笑了,那样子,好像在说,这玩意,难道还有不是天生的吗?
“老天爷给的,便是最好的。你只瞧见我力气大,却不知,我阿耶的力气更大。那圌山上的野猪,都被他打怕了。”
圌山?
李星遥偏过了头,“王小娘子,是江都人氏?”
圌山,是江都的山。
王蔷面色一顿,暗骂自己嘴快。
赵端午道:“那炀帝便是死在江都。这么说来,他死的时候,你在江都,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
“嗯。”
王蔷点头,“当时江都,乱成了一团。”
见赵端午还想再问,忙含糊道:“你莫问我,炀帝死时情状。我又没看到,我只知,他是被宇文化及杀死的。宇文化及你知道吧?”
赵端午想翻白眼。
宇文化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说起来,他还和对方打过照面呢。
“听过,不认识。”
他回了一句。
王蔷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转了话题,问:“阿遥妹妹,你这榨油机……”
“王小娘子不妨有话直说。”
李星遥看出了她有话要说。
既说了直说,王蔷便直说了:“我虽初来长安,却也听闻,长安佛寺众多。刚才,那些和尚,对你这榨油机,甚是好奇。你有没有想过,把这榨油机,卖给他们?”
“王小娘子觉得,我该把榨油机卖出去?”
李星遥颇有些惊讶,王蔷竟然与她想到了一处。
“我只是觉得,一样东西,若是许多人都想争抢,偏生自己不一定能守住,那还不如,早日卖出去,如此,既省了提心吊胆,又能,赚些钱财。”
王蔷说了心中所想。
话音落,又似觉得自己僭越了,忙描补道:“我并非小看你们。只是,民不与官斗,长安的佛寺,手眼通天。今日那胜业寺作为,你们也看在眼里。我恐你二人,无法与他们抗衡。”
呵。
是谁冷笑了一声。
王蔷偏过头,见是赵端午。
她有些狐疑,“你怎么了?手疼?”
“没有。”
赵端午假笑,挤出两个字,心中却在想,长安的佛寺,倒也没那么手眼通天。不过胜业寺的那群硙户,今日输了比赛,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恐,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他不得不防。
便打定主意,一会就与李愿娘商议,先下手为强。
心中既存了事,他倒没注意,驴车已经到通济坊了。
“阿兄,到了。”
李星遥的声音响起,他忙叫停了驴。
王蔷便知,到地方了。
卸下榨油机,李星遥记着那句“我饿了”,急急忙忙钻进了庖厨。一阵忙碌,饭香飘出来的时候,李愿娘也回来了。
李愿娘早从自己人口中听闻了今日种种,也知,自家来了位陌生的小娘子。她装作不知,先是问了一句:“今日的比赛,可是赢了?”
见赵端午和李星遥双双点头,方放下一颗心,道:“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一位小郎君和一位小娘子赢了比赛,我便猜到,是你们。可没见着你们,到底不敢信。”
“是我们。”
赵端午又点头,他面上骄傲极了。可那份骄傲在听到李愿娘问“你的手,还疼吗”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疼了。”
他摇头,将脱臼的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好丢脸。
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丢脸了。今日,本说好了,要让胜业寺那帮硙户好看。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好看的,差点成了他。
还有王蔷,明明年龄比他小,却力气比他大。
“我……阿娘,对了,忘了同你说,这位小娘子姓王名蔷,今日,是她帮了我们。”
又把今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李愿娘听罢,道:“王小娘子两次相助,我替二郎和阿遥,谢你一谢。”
“不用谢,不用谢。”
王蔷慌忙摆手。
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是头一回见这李愿娘,可不知怎的,她总下意识地不敢高声说话。
“你既无处落脚,那便安心在这住下吧。今夜,你与阿遥睡在一处。若是缺什么,只管说。”
李愿娘的声音很平和。
王蔷悄悄捏了捏裙角,点头,说好。
又说:“我……我帮阿遥他们,不是想图什么,我就是……就是看不惯胜业寺那帮人。”
说到胜业寺,心中那股打抱不平的劲又上来了。
她捏着裙角的手一松,没忍住道:“胜业寺欺世盗名,明明是佛寺,却丝毫没有悲天悯人之心。都说它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佛寺,可今日所见,与我想的,大相径庭。那些和尚,无一人称得上慈眉善目,反倒叫我想起酒囊饭袋一词。”
“可不是酒囊饭袋。”
赵端午脱口而出,心中对这话极是认同。
托他外祖父李渊的“福”,胜业寺的和尚们可不是背地里赚的盆满钵满,吃的满嘴流油。茹素的和尚,可茹不出那么油的脸和那么大的肚子。
“他们,仗势欺人惯了。”
不好多说,他委婉骂了一句。
李愿娘道:“今日之事,恐不会就此作罢,阿遥,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先等明日,萧仆射派人上门。”
李星遥轻声回应。
心中说担忧,倒也不十分担忧。
今日,他们的确得罪了胜业寺。可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看着,比赛他们赢得光明正大。
再者……今日的比赛,是由萧瑀牵头主办的。榨油机一鸣惊人,各佛寺皆蠢蠢欲动。既蠢蠢欲动,便会找到萧瑀,从旁打探她和赵端午的下落。
萧瑀是个明白人。
此前他虽派人来家中确认过榨油机的真假,可到底,没亲眼瞧见过。若知晓,榨油机效率惊人,再加上各佛寺找上门,他定然,会有所行动。
他行动了,他们便安全了。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不欲让李愿娘多担心,她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又说:“阿娘,我心里有数的。”
李愿娘叹气,知她心中所想。可……
不是她故意想说胜业寺不好,而是这佛寺,是真的不好。
她与胜业寺,恩恩怨怨,非三两句话就能分说。
其实原先,大家并无宿怨,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她虽看不惯对方,可大家互无交集。她忙于通济坊与崇仁坊两处,连日奔波,无暇顾及其他。若不是后来对方欺到她头上,她懒得与对方缠斗。
李渊……惯会活稀泥。
偏偏胜业寺起家,依仗的,就是李渊。
当年李渊为唐国公,无意中一次见面,有僧人景晖信誓旦旦断言,道:唐国公日后,必登人极。
人极,便是天子。
一语成真。
后来晋阳起兵,李唐建国。李渊登顶帝位,想起当年景晖之言,欣喜之下,为景晖建造了胜业寺。自此,胜业寺在长安声名鹊起,一跃成为长安香火最旺的佛寺。
香火旺,寺里的和尚,便傲了起来。似侵占良田,圈地扩寺之事屡见不鲜。
今日,胜业寺信誓旦旦,以为取头名犹如探囊取物。可最后,头名却叫阿遥和端午得了。
阿遥以为,有了萧瑀掺和,胜业寺纵然有心报复,却也不敢太出格。可她,太天真了。
心中忧虑,她叹了一口气,顺着女儿的话道:“但愿吧。”
但愿对方,真的知进退。
若是不然……
她心中有了成算。
一顿饭用毕,两个小娘子去看兔子了。赵端午盯着二人的背影,观察了一会,见并无异样,方回过头与李愿娘说起了今日之事。
他问李愿娘:“阿娘,你当真愿意让王蔷借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既然承诺了她,便该做到。”
“可……”
“她对阿遥,应该没有恶意。”
赵端午沉默。
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我看阿遥与她,倒是颇为投缘。”
“阿遥……也需要朋友。”
李愿娘神情淡然,透过窗,目光落在蹲在地上看兔子的李星遥身上。
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阿遥没怎么出过家门,这几年,她身边也没有旁的小娘子。她也需要朋友,你虽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朋友,可有些话,她未必愿意说给你听。王小娘子虽性子略急躁,却也算得性情中人。若她们能成为朋友,并没什么不好的。”
赵端午若有所思。
他想啊,儿郎和娘子的喜好,是不同的。他有萧义明这样的“狐朋狗友”,有些话,不想说与阿耶阿娘,不方便说与阿遥,他便说与萧义明。
阿遥,应该也是需要这样一个朋友的吧。
王蔷若能成为她的朋友,好像,的确没什么不好。
罢了。
这些时日,他多看着点吧。
*
翌日。
天刚透亮,李愿娘便出了门。前脚她走了,后脚李星遥几个就起来了。
见赵端午在喂驴,李星遥想了想,往不远处茭白田去了。
本是想看看,能不能采些茭白叶子,剁碎了给驴吃。可当她站在田边,看到水田深处茭白茎拔了节,才突然反应过来,在不知不觉间,茭白的孕茭期已到,其肉质茎开始充实膨大,茭白,要……正式露白了。
心中欢喜,她恨不得立刻喊赵端午过来看。考虑到孕茭才开始,又生生忍住了。
看了又看,一时,连叶子也舍不得摘了。
索性转身回去。
才进了院子,便听得赵端午问:“阿遥,你怎么这么开心?”
“昨晚睡得好,自然就开心啊。”
王蔷打了个哈欠,接了一句。
赵端午撇嘴,“你们昨晚上明明说了许久的话。”
“你怎么知道?”
王蔷第二个哈欠打了一半,她眼睛也瞪大了,“不会吧,你昨晚听我们墙角了?”
“小人之心。”
赵端午鄙夷。
又说:“是你声音太大了。”
“不好意思。”
王蔷瞬间尴尬的笑,摸摸耳朵,“那什么,我习惯了大嗓门。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赵端午不回应。
正好那只兔子蹦蹦跳跳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王蔷的眼睛马上就亮了。她大步上前,摸上了兔子的背。
兔子浑身僵直。
赵端午道:“你别把它摸死了。”
“我跟它又没仇。”
王蔷回他一句,又说:“阿遥妹妹,这兔子,是你的吧?”
李星遥点头。
她又说:“还怪可爱的,煮起来,应该也挺好吃的。”
兔子的身子更僵硬了。
李星遥哭笑不得,忙道:“吃不得,吃不得。”
这兔子,是黎明专门打给她的。那日黎明失了约,后来赵端午去黎家问了,方知,黎明也跟着一道出征去了。
兔子好吃,这话不假。可旁人送的兔子,实在不“好”吃。
见兔子一动也不敢动,有心想解救,忙道:“王小娘子若不嫌弃,今日,我给你们做胡麻油拌葵菜吧。”
“胡麻油拌葵菜?”
王蔷反应了一下,而后……
“用油拌?好奢侈啊!”
王蔷实在想象不出油拌葵菜的味道。油,是一样很奢侈的东西,她吃过,但没这样吃过。不过话说回来,李家有那稀罕的榨油机,也有胡麻。
胡麻,同样是一样很贵的东西,“阿遥妹妹,你们家,竟然有那么多。”
还有,“其实我昨天就想问了,先前我听到那什么萧大头,唤他赵端午,可王员外郎,又喊他李小郎君,他到底姓赵还是姓李。”
王蔷心头迷惑。
她明明记得,在终南山那回,姓萧的那个大脑袋,喊赵端午为赵端午。可昨日,在萧家田庄,所有人又都喊赵端午李小郎君。
到底是赵小郎君还是李小郎君,她迷糊了。
好奇的等着李星遥答疑,赵端午却先回应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李星遥正想说话,外头忽有马蹄声传来。听着,不似只有一匹马。
三人皆是一静。
赵端午心中莫名有点慌。
不会吧,萧家老头亲自带人上门了?不然,怎会有这么多匹马。他是不是应该……
正思索着逃走路线,忽听得:“驭。”
马停了下来。
那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吱呀一声。
门开了。
是被人从外头推开的。
“李小娘子。”
那人毫不客气地唤了一声,又自顾自踏入了院内。
赵端午脸色一变。
李星遥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来人,是个熟脸。正是昨日在萧家田庄见过的,胜业寺的硙户,名唤白三郎者。
第30章 套路
“你想干什么?”
赵端午面色不虞。
快走几步上前,顺手一拍身边驴车。但见驴车上放着的斧头上下翻飞。紧紧握着那斧头手柄,他挡在了白三郎前面。
白三郎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面色也同样不虞。
往日里,他出入各处,无人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今日倒好,他专程赏脸来此,李家的小郎君,竟如此没有礼貌。
真是穷人爱咋唬,不知礼仪二字如何写。若不是为了那榨油机,他才不会踏足此处。
此处……
再看一眼面前简陋的屋舍和寒酸的陈设,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惦记着正事,只得将到嘴的呵斥咽了回去。又尽量耐着性子,道:“小郎君,你莫紧张,我们来,是来给你妹妹送一份大礼的。”
说到你妹妹,目光开始搜寻起李星遥的身影来。
可……没看到李星遥,却先看到了昨日那位女壮士。
“你怎么在这里?”
他冷哼,似想起了什么,嘴上阴阳怪气,道:“我倒忘了,你们是干亲。”
话音落,目光只往更后头望去。
李星遥从王蔷身后走了出来。
王蔷有些着急,李星遥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什么大礼?”
李星遥目光只落在白三郎身上。
方才,虽然王蔷第一时间挡在了她前面,可她还是透过间隙看清了眼前情况。今日,加上白三郎,一共来了八个人。
八个人里,有四个和白三郎一样,未剃发着僧衣者。这四人,昨日她见过,正是胜业寺的轧油人,听任白三郎差遣,昨日帮着白三郎打下手的。
至于剩下三个,着了僧衣,剃了头发的。不消多说,必是胜业寺的和尚无疑。
和尚亲自登门,还说要送她大礼,想来这大礼,烫手。
“什么大礼,一会你就知道了。”
白三郎卖了个关子,又颇有几分谄媚地指着和尚里头肚子最大的那个,道:“还不快来拜见圆通大师,圆通大师可是为了你才来的。”
“圆通?”
赵端午冷笑,先出了声。他看着圆通,直恨不得一斧头劈过去,好劈死这不要脸的老秃驴!
老秃驴分管胜业寺的硙课,先前,便是他授意硙户们占了自家的田。也是他,在住持景晖的支持下,与自家打擂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抬脚朝着圆通走去。
圆通却未注意到他眼中的憎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李星遥,往李星遥跟前走去。
“我观李小娘子,似有不足之症。”
圆通拨弄佛珠,面上端的是悲天悯人模样。
不等李星遥回话,又道:“阿弥陀佛,都说佛家普渡众生。我们出家人,也一向以慈悲为怀。若不知李小娘子身染沉疴,也就罢了。既知晓了,便少不得,伸手一助。实不相瞒,我今日来,便是来助李小娘子的。不知,李小娘子可愿让贫僧渡你一渡?”
“如何渡?”
李星遥不动声色,还暗地里给了想发飙的赵端午一个眼神,示意他,先静观其变。
“佛只渡有缘人,这渡,说不容易,倒也容易。”
圆通模棱两可,说话间,放慢了拨弄佛珠的速度,还给了左手边陪着的小和尚一眼。
那小和尚便上前,伶牙俐齿开了口:“世人祈福,多添香油,捐功德。财力雄厚者,多求长生牌位。胜业寺香火旺盛,向来长生牌位难求。可难求,求之者依然纷至沓来。”
说到“纷至沓来”,小和尚似有几分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亦抬高了声音,又道:“圆通大师轻易不与人写长生牌位,今日他愿渡李小娘子你,是你的机缘。只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给你写了牌位,不给旁人写,若叫人知道,恐惹来些不愉快。为求两全,不知李小娘子,可愿投桃报李,以堵悠悠众口?”
“何谓投桃报李?”
李星遥面上好奇,似是真的动了心。
小和尚瞧在眼里,越发得意。难得,还给了她一个笑。
“燃灯古佛佛诞日在即,我们寺里正缺香油。素日里,长安城的香客,多有捐香油之举。此举为积德,亦为祈福。李小娘子,不若你也捐个什么?”
“那……”
李星遥迎着他期待的视线,“我也捐个香油吧。”
小和尚:?
小和尚险些一个倒仰,他脸上的笑立刻收了回去。暗自腹诽,刚才他一定是瞎了眼,竟然以为,这李小娘子是三个里头最乖巧的。
乖巧?乖巧个屁!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想说话,他给了另一个小和尚一个眼神,那小和尚打配合,道:“捐香油,是小功德。功德与福气不对等,恐,招来大祸。依我之见,李小娘子不妨,将那台榨油机捐出来。如此,功德无量,福生亦无量。”
呵。
呵呵。
是谁笑出了声。
小和尚闻声看去,原是王蔷。
“真不要脸啊!”
王蔷实在忍不住,开口啐了一句。
白三郎脸色阴沉,“王小娘子,犯下如此口业,你必遭天谴!”
说罢,给了那几个轧油人一个眼神,撂下一句“今日这榨油机,你们不给也得给”,抬脚就往榨油机旁走去。
“我看谁敢?”
赵端午彻底怒了。
寻思着,三对八,大概率打不过。实在打不过,他就吹口哨。反正周围又不是没有自己人,自己人来了,先把这胜业寺的人打个半死。
可,未及行动,便见王蔷叹了一口气,随后眼前一花,王蔷已经风一样席卷到了那几个轧油人跟前。
“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蔷也没了耐心。
四个轧油人冷笑,伸手便要将她推开。
可……
邦邦。
王蔷两拳头,打倒伸手的两个轧油人。
又一拳,送走一个轧油人。
最后一个轧油人大吃一惊,回过神来,铁青着脸上前。
邦。
王蔷最后给他一拳,把人送走了。
四个轧油人皆捧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哎呦哎呦。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王小娘子,力大如牛,竟一拳,把他们肠子都快打出来了。
“哎呦哎呦!”
有个轧油人实在疼得受不住,嚎出了声。
白三郎脸色如猪肝一样难看,他把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气呼呼地上前,王蔷却对着他,做出了捏拳头的架势。
他心头一怵,僵硬着身子定在原处。
“之后……再与你算账。”
撂下这句,他转过身,给了圆通一个眼神,二人带着小和尚落荒而逃。他们走了,四个轧油人面面相觑,也忙不迭连走带爬逃了。
……
院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赵端午嘴皮子动了动,又动了动,终是没忍住,问:“你到底是武王转世,还是,项羽附身?”
“我谁都不是。”
王蔷放下了拳头,似乎对今日的战果很满意。
可,满意过后,她又心存担忧。
“那什么,我刚才虽然收着力了,但好像,还是给你们惹祸了。”
“惹了就惹了呗。”
赵端午并不在意。
他本就想借助“好心人”的力量,将这群无耻之徒打个半死。王蔷出手,正合他意。虽事情越闹越大,今日之后,胜业寺必会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可,还有阿娘呢。
阿遥是阿娘的逆鳞,胜业寺此次,欺到阿遥头上。以阿娘心性,必不会心慈手软。
他并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情开了句似玩笑又不似玩笑的玩笑:“大不了,我们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就去找萧仆射。”
李星遥与他同时出了声。
他转过头,眼皮子狠狠一跳,“找萧仆射?”
李星遥点头。
又说:“萧仆射想来,还不知此事。”
今日胜业寺第一个上门,大出她所料。昨晚李愿娘同她说,胜业寺不会善罢甘休,她虽认同,却以为,有萧瑀在,对方又不知她家中所在,暂时不会这么快出手。
可到底,是她天真了。
家中住址,除却那次萧瑀派人上门,并无人知道。换言之,只有萧瑀知道她家在哪。可,萧瑀还没派人上门,胜业寺却精准地找到了她家。这其中,必有她不知道的事。
比赛是萧瑀牵头的,眼下只有找到萧瑀,试探一番,才知事情究竟。
她心中着急,外头却又有人来。
是萧瑀派来的人。
见了对方,她便知,她猜中了,胜业寺上门一事,萧瑀并不知道。
应下了会立刻上门,顾不得多说,她交代赵端午:“阿兄,我一个人去。”
赵端午惊得嘴巴张了好大。
虽说他本就忧虑,这次,又该找什么借口,避开与萧瑀见面。毕竟按惯例,他是要陪着阿遥一道去萧家的。
可听到妹妹说,不让他同去,他一颗心不仅没放下,反而提起来了。
“为什么?”
他问。
李星遥道:“胜业寺虽悻悻而归,可难保不会卷土重来。阿娘还不知今日之事,若是她正好回来,与那些人撞见,恐,生出些是非。萧仆射府上,我是去过的,此次再去,想必,很快就能回来。我想着,事出突然,不若阿兄留在家附近,等着阿娘一道回来。”
“可是。”
赵端午还是觉得不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一个人出去,在半路上,又遇着他们。”
“不是还有我吗?”
王蔷本来在复盘今日出拳的姿势,闻言插了一句。
知道这兄妹二人都有顾虑,且他们的顾虑都有道理,她站了出来,主动请缨:“我跟着她一起去。”
“你?”
赵端午的嘴张得更大了。
虽什么也没说,可王蔷就是懂。
王蔷有些不乐意了,挥舞着自己的拳头,道:“我知道,你怕我去萧仆射府上,反添了乱。你放心,我把她送到萧仆射府上,就走。”
其实王蔷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过跟着一起进萧瑀府上的。毕竟萧瑀身份特殊,阿翁……若是能借他之力,找到阿翁,只会更快。
可,心中没下定决心,她觉得,还是先自己去找阿翁吧。等万不得已时,再上萧瑀的门。
掩下心中所想,她又发誓:“我保证让她完好无损到萧家。”
赵端午没接话。
心中天人交战。
点兵点将,他点到了……
“那,好吧。”
他点到了同意。
三人便说定,速去速回。李星遥顾不上耽搁,与王蔷收拾一番,急急忙忙出了门。
刚出通济坊的门,王蔷就抹了一把汗,这时节实在天热,走起来,浑身都在冒汗。
“要是我们也有一头驴,就好了。”
她由衷感慨。
李星遥深以为然。
李星遥琢磨着,自己想拥有一头驴,很久了。这具身子虽然比刚穿来时好了许多,可到底病了许久,与康健的常人,还是不能比的。
从通济坊到萧家,要走许多路。若是有一头驴,自是省力。
她在心中发誓,要快快把榨油机售卖一事办妥,回头就买一头驴。
正想着,眼角余光却瞥见,王蔷抬脚,朝着不远处的一辆驴车走去。她停在那辆驴车面前,不知与驴车主人说了什么,主人摇头。
下一瞬……
王蔷竟然攥紧了对方胳膊。
“王……”
一句王小娘子还没唤出声,王蔷已经捏着那胳膊,扭了两下。
旋即,胳膊的主人一脸震惊。震惊过后,看着自己的胳膊,喜得好像走路上捡了钱。
原来如此。
李星遥明白了。
果然,顷刻间,王蔷回过头,对着她喜滋滋地招手,“阿遥妹妹,快来啊。”
等她近前了,又说:“刚才,我帮他把胳膊接好了,他答应我们,送我们一程。”
“王小娘子怎知,他胳膊脱了臼?”
李星遥着实佩服她的目光尖锐。
王蔷道:“我有经验。”
说到有经验,心中感慨,这到底是什么天降的狗屎运。才想着驴车,就来了一个胳膊脱臼的人。脱臼,小问题,随便扭一扭,就好了。
扭好了,对方答应她,用驴车送她去萧仆射府上。
“对了,阿遥妹妹,一会到了萧仆射府上,你先下车。”
“王小娘子当真不同我一道进去?”
李星遥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王蔷摇头,“我进去,也没事做,你也知道,我要去……”
“找你阿翁。”
李星遥吐出四个字,见她点头,心下暗叹。
那会王蔷同赵端午说起要送她出门时,她就想过了,王蔷出门,定是要去找她阿翁。可,长安城极大,无头无脑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王蔷对她有恩,有恩,便要还。
今日她去萧瑀府上,虽是为榨油机之事,可若能顺便求得萧瑀,说不得找人一事事半功倍。
将心中想法说了,王蔷却有几分欲言又止。
“阿遥妹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蔷别过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可我毕竟是偷摸着进长安城的。长安法度森严,萧仆射,乃是官。你虽与他相熟,可难保,他不会秉公行事。榨油机之事,是紧要之事,没得让我拖累了你们。”
“王小娘子这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李星遥不赞成她的话,还想再说,王蔷却心意坚定。
没办法,二人便约定,申时三刻,在萧家门口见。若是见不到王蔷,那便说明,她有了她阿翁的消息。
至萧家门口,王蔷果然没下车。二人分道扬鞭,因萧家的仆从已在门外候着,李星遥只得按下心中的担忧,先行进去。
*
到萧家院内,萧瑀已经候着了。
萧瑀开门见山,颇为熟络道:“李小娘子想来已经知道,今日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萧仆射可是为了昨日之事?”
李星遥客气回道。
萧瑀点头,“之前李小娘子你找来,说是让我出面,办一场榨油比赛。彼时我只当小娘子你少年心性,哪里想到,是我一叶障目,低估了小娘子你。”
说到“低估”,萧瑀很是有几分感慨。
之前因为曲辕犁的事,他对李星遥颇有几分好感。可,未及生出更多好感,李星遥却找上了门。
听闻李星遥想办榨油比赛,还想参加比赛,他心中难掩失望,只觉少年人惯爱争强好胜,不懂何为低调。
虽对那榨油机有些好奇,之后也的确叫人去李家确认了榨油机真假,可长安城里,榨油生意做得最好的,是各佛寺,是诸如他这样的官宦人家。
他以为,那榨油机好,但,不至于好到鹤立鸡群的地步。哪里想到,却是他想错了。
那榨油机,一鸣惊人。
昨日比赛结束,消息传来,他大吃一惊。方知,是自己狭隘了。曲辕犁的成功,不是偶然,这李星遥,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
欲往李家寻人,可各佛寺上门,纷纷向他打探,李家何在。他不好厚此薄彼,心中亦有其他打算,便统统搪塞了回去,只道,过两日再告诉大家。
今日一早,他迫不及待派了人上门,想问的便是:“李小娘子此次赢了比赛,不知,之后有何打算?”
“萧仆射询问,我自是,知无不言。”
李星遥依然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因为赢了比赛,而志得意满。萧瑀看在眼里,对她更满意了几分。
他问:“你想做榨油生意?”
“是。”
李星遥回答的干脆,觑着他的神情,又道:“我一开始,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榨油生意做起来的。”
“萧仆射也知,我家中有五口人。两位阿兄,皆慢慢大了。阿娘和阿耶,也总有一日会变老。前头虽然萧仆射帮我们争来了好多东西,可说到底,坐吃山空要不得。为家中长远计,我便想,做点生意,让家中一直有进益。”
“你是个孝顺的。”
萧瑀闻言,面上笑意更甚。
李星遥盯着他因为高兴而抖动的胡子看,却又听得:“长安城的生意,不好做。你有此打算,也是人之常情。为家中人努力,原也无可厚非。可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又似有其他之意?”
“萧仆射慧眼,我不敢瞒萧仆射,眼下,我的确不打算做榨油生意了。”
“哦?”
萧瑀话音一顿,“为何?”
李星遥却为难了。
萧瑀更不解了,“难不成,是那榨油机,坏了?”
“并非如此,只是,榨油机险些被人抢了。”
“被人抢?”
萧瑀眼皮子一跳,只觉这话不对。
他并没有向各家佛寺说出李家所在,旁人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查到李家底细。通济坊又偏僻,几乎人迹罕至。这所谓的有人,“是何人?”
“是……胜业寺。”
李星遥等的便是这一句。
话音落,又把早晨的事说了一遍。
萧瑀听罢,大怒,“岂有此理!”
昨日他明明同各家佛寺说了,皆不许妄动,等他号令。旁的佛寺,皆听话,按他说的做了,可这胜业寺,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
冷笑两声,他撂下三个字:“你放心。”
还欲再说,外间突然有仆从过来传话。
李星遥自觉住了嘴。
她只看到仆从不知说了什么,萧瑀一张脸越来越黑。到最后,那张脸上已经隐隐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心中好奇,她越发收敛了声息。
萧瑀挥手让那仆从退下,视线一转,却落在她身上。看了一晌,叹气,“罢了。”
李星遥被这一声叹气搞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偏偏,萧瑀却没多说的意思,他就着刚才话题,继续往下道:“既然榨油生意不好做,你有没有想过,做榨油机的生意?”
“榨油机的生意?”
李星遥抬起了头,“难不成,是要我把榨油机卖出去?”
说到“卖出去”,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了,“萧仆射一言点醒梦中人,这榨油生意不好做,我的确可以做榨油机的生意。毕竟,榨油机眼下只有我手中的一台,我若独自占着,只怕,引人争抢。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将榨油机卖出去,如此,也能为家中赚得些许钱财。”
话音落,满室皆静。
萧瑀不言。
可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泄露了,他就是这般想的。
李星遥心中越发有底了,递话,道:“昨日所见,各佛寺,是最紧缺油的。若是,我将榨油机卖给他们,萧仆射觉得,如何?”
“你的榨油机,自是,你来决定。”
萧瑀终于出了声,一颗心,也在此时缓缓放下了。
昨日各佛寺找来,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他因笃信佛法,心中自是也希望,各佛寺能得了榨油机,多往菩萨面前供灯油。
可说到底,榨油机不是自己造出来的,自己没法决定。眼下,李星遥既然愿意,他自是欢喜。
不过……
想到这“卖”,是因为胜业寺上门威逼,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心中的欢喜,又减淡了不少。
再忆起方才仆从所言,心中对胜业寺更厌恶。
“你愿意把榨油机卖给佛寺,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榨油机我毕竟没亲眼瞧过。不知,你可愿让我去家中,亲自一瞧?之后,卖给佛寺一事,我愿从中牵线。”
“萧仆射大义。”
李星遥欢喜之极。
虽意外于,萧瑀要去自己家中,却没有多想。只当他谨慎惯了,不亲自看过,不敢随意做主。
“择日不住撞日,那便今日吧。”
萧瑀一锤定音。
……
屏风后头,正伸长脖子偷听的萧义明浑身一抖,只觉,天塌了。
天塌了,自家阿耶要去赵端午家了!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
“来人来人!”
他催促身边仆从,着急忙慌压低声音道:“速去通济坊,给赵家二郎递话!”
*
胜业寺里,一伙人也正准备出门。只他们的举动,鬼鬼祟祟,一看就是要去做什么坏事!
为首之人白三郎故意穿了一身黑衣,见身后各人都听自己的,同样穿了黑衣,心中称意。
“三郎,那圆通大师当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一人压低了声音,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白三郎不耐烦道:“怎么,不能去吗?”
“去是能去,只是,这种事,怎好劳烦大师出面?”
问话之人陪着笑,心中却着实迷惑。自己一伙人要去干的,可是偷东西的勾当!偷东西,那能是什么见得了光的好事吗?圆通大师再怎么说,也是寺里的大和尚。大和尚亲自出马,跟他们一起去偷东西,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和他们一起去偷东西,这事,想想,竟叫人有些兴奋。
“那一会儿,到底是我们偷,还是我们看着大师偷?”
“废话,当然是我们……看着大师偷。”
白三郎一脸你真不懂事的嫌恶表情,“大师身份尊贵,自然以他为尊。一会儿,你们可不要跟他抢。但,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跟在大师后头,一起偷便是了。”
毕竟,那榨油机那么大,大师一个人,可偷不动。
想到“偷”,心中意动。姓李的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上门讨要不给,那就悄无声息上门挪走吧。
挪完了嘛……
白三郎眼睛里凶光乍现,朝着山门里头瞥一眼,“一会儿手脚都麻利点。”
话音刚落,便见圆通同样一身黑衣,脚步匆匆从夜色深处而来。
“这老秃驴……”
白三郎轻笑,收回视线,打了个响指。诸人待圆通走近,趁着夜色加深,纵马便往通济坊疾驰而去。
却说此时萧家院内,萧义明没心思睡觉,他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正踱着,前去递话的仆从回来了。
“怎么样?消息传出去了吗?”
“没有。”
仆从愁容满面,“赵二郎君不在,坊内坊外都找了,没有人。”
萧义明心中一个咯噔,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声音:完了,要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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