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双重生(35)

    所谓“大名”,正是被才子假托的前朝之名,又兼与殷家大宁只有一音之差。在话题尚未完全偏移那会儿,看到话本的人往往心领神会:“哦——”


    可惜的是,今上不在心领神会之列。


    秦纵见裴钦一脸郑重决然,将话本摊开在自己面前,反倒有些发懵。


    他难以想明,一个话本子罢了,如何值得裴钦那样遮遮掩掩?


    ……莫非因为连日事忙,裴钦不愿让自己觉得他有偷懒?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缘由。


    不过,秦纵自忖不是如此严苛之辈。


    他微笑一下,说:“我当是什么。近来事多,你若以此放松一下也是好的。”


    话音刚落,就见裴钦眼前一亮。


    不单如此。他仿佛有一个立刻将话本收回袖中的动作,偏偏又顾忌眼前的自己,将这动作生生打住。


    眼看裴钦摆出一副从容姿态,秦纵:“……”不,果然还是有问题吧!


    他心有狐疑,不过当下状况,反倒不好开口。


    马车依然在“咕噜噜”地前行。正是农闲时节,天子偶尔拉开帘子去看外间。


    秋高气爽,蓝天如洗。


    改朝换代这种大事对百姓们几无影响。他们面上没有对新朝来临的惶恐,一定说来,是比殷玄在时更加轻松。


    秦纵干脆将帘子拢在窗边,让外间的光色毫无阻拦地落在两个人身上。


    天子与将军对案而坐,再度拿起笔墨。


    方才的事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再未有人提起。


    一路批阅奏折。总算到了城外,原先因战事而歇业的茶摊重新开张,这会儿客来客往。


    新帝金口玉言,朝廷正值缺人之际。虽然具体旨意尚未下来,但谁都知道,读书人们的机会要来了。


    书生们卯足了劲儿,想要在新帝开放的首次恩科一鸣惊人。如此一来,那能让人神清气静的茶水自然也缺少不得。


    因买茶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城郊的茶摊成了读书人平日聚集的地方。


    秦纵下车的时候,恰在听周围人论学。


    他听了一阵,见书生们各有见第,心情颇佳。


    被人围观,书生们精神更足。一个个引经据典,誓要辩得旁人无话可说。


    裴钦看秦纵听得兴起,干脆自己去找越无虞,请对方拿茶来。


    他态度颇恭敬。不像对待一个茶摊伙计,反倒像是面对什么贵人。


    这姿态,引得越无虞朝他看来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裴钦眨眨眼睛:这就是传闻中的神仙吗?我从前离京,也曾从这儿路过,竟然毫无所觉……


    顶着裴钦愈发奇异的目光,越无虞镇定自若地把茶水端来,给秦纵、裴钦倒上。


    待把这两人安置在旁边桌椅上,他转头,预备去叫观澜。


    但尚未开口,便发觉观澜前面坐的位置空空如也。


    越无虞眼皮跳了一下,回过身来,毫不意外地发现观澜已经坐在眼前桌上。


    这一幕于越无虞来说是寻常,在秦纵来看,也在可以想明之列。唯独一个裴钦,心里知道那是“神仙”,和亲眼见到神迹显露,毕竟是两码事。如今眼看观澜在瞬间现身,他嘴巴微微张大,满面不可思议。


    看他这样,秦纵唇角快速勾起。


    不过,在转向神仙时,他还是换郑重神色。


    这次前来,新帝主要有三个目的。


    其一,郑重拜谢神仙。若非有他,秦家大业恐怕要在第一步就折戟。


    第二,像是前面说的那样,想想办法,给裴钦补补身子。


    当初李明月给秦戎衣裳上多缝一块布料,以此让他的衣服显得空空荡荡。现在,裴钦不用缝那块儿布,都能看秦戎往日“风采”。


    第三,则是——


    “钦天监正空,不知您可愿任本朝国师?”


    秦纵郑重提出。


    他知晓观澜多半无心权柄。若非如此,也不会只在京城外开一家茶摊。但是,秦纵思来想去,又觉得除了观澜之外,天下再无一个人能配得上国师之位。


    他已经有了决意。若观澜不愿,自己自然不会勉强——说来,“勉强”神仙,原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国师之位,也不会给旁人坐上。


    秦纵有许多决断,偏偏没想到,观澜听了这话,回答是:“我们要走了。”


    秦纵一怔:“走?”


    观澜抿一口茶水。乍看起来,他杯子里的液体与旁人杯中别无二致。可实际上,他喝的照旧是越无虞特调的果茶,清甜甘润,沁人心脾。


    在果茶的甜香中,观澜道:“无虞家中有些状况,得回去看看。”


    他未讲明,但这么一句话,已经给了秦纵极多信息。


    神仙也是有家人的。


    秦纵抿抿唇,问:“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观澜说:“你能做的,便是治好这片山河。”


    秦纵神色一肃,答:“自当竭尽全力。”


    “再有,”观澜微微笑一下,“他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这句话,是传音入密,唯有秦纵一人听清。


    秦纵怔忡,还是下意识去看裴钦。见裴钦还在饮茶,同时似是瞄上桌面上的点心。


    他忍不住同样微笑,带着八分庆幸,还有一分与殷玄无关的,纯粹因裴钦此刻表现而有的欢喜。


    观澜看在眼里,眼神微微闪动。


    秦纵这会儿的神色,在他看来,竟然十分熟悉。


    像是谢霖看梁霄,玄蛟看青鸾。


    意识到这点之后,观澜又望向裴钦。


    裴钦恰好抬头,目光与秦纵碰在一起。


    他眼神温暖明亮,好像两个人在一处,便是一个无比圆融、旁人无法触及的小小世界。


    观澜轻轻笑了声,再抿一口茶水。


    ……


    ……


    离开茶摊前,约莫是想到自己即将离开,神仙给了秦、裴二人不少茶叶、酒水。


    秦纵与裴钦郑重收下。他们再上马车,才意识到,竟然已经是黄昏时候。


    金色的昏光照在马车之上,在天子面前,裴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以一种颇没正行的样子靠在软垫上,说:“总算活过来了。”


    秦纵看他,似笑非笑,说:“朕从前那样亏待你?”


    “并非。”裴钦立刻澄清,“只是,如今朝中可用的文官还是太少,”没办法,那些从牢里出来的文官里有颇多一部分被监狱生活激发起文兴,以至于这会儿整日待在家中,举办诗会,对朝事却似有了心理阴影,绝不过多上心,“我总得多为陛下操持一些时候。”


    秦纵看他,笑意不减,说:“只是‘一些时候’?”


    裴钦眼睛眨动一下,看他,未答话。


    秦纵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再和他确认:“‘一些时候’?”


    裴钦抿了抿嘴巴。


    秦纵看在眼里,后知后觉,这场面,竟似他们来时的逆转。


    他沉默片刻,承认,当下时刻,好像是少有的,不,是仅有的他虽然与裴钦在一起,却并不欢喜的时刻。


    他视线直直,看着裴钦,问:“为什么?”


    裴钦叹口气,说:“陛下,我出身西南军。”


    秦纵说:“我知晓此事。”


    裴钦又说:“我父老矣。”


    秦纵看他,心头忽而一颤。


    他意识到:是了。正似我看家人极重,裴钦亦然。


    上辈子,裴家军之所以会反、裴钦之所以一路打上京城,皆是因为殷玄害死裴焕。


    而现在,裴钦说他父亲年事已高,他不能不陪在身畔,也是可以想明的事。


    可秦纵又觉得,自己非常、非常不高兴。


    他心情沉下,马车中松快的气氛忽寂。


    裴钦有所感觉,带着三分意外,想:陛下……阿纵。


    他仿佛也不愿让我离开。


    他的心跳忽而乱了一拍,侧头看向窗外。


    裴钦没说,自己之所以要走,还有另一个,甚至是可以说“真正”的缘故。


    他觉得,自己和秦纵的关系非常危险。


    日日把对方给的短刀放在枕边入睡,日日亲自打磨保养刀锋刀鞘。


    这些都还算了,他竟然还在旁人论及《大名遗失》中将军登基之后究竟要立什么人为后的时候,据理力争,说那与将军一同打下江山的女将军自是首选。


    真是疯了。


    他又不是女郎。


    ——裴钦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坚持“女将军”才是皇帝良配更可怕,还是从这件事里意识到“我不是女郎”更可怕。


    唯独被确认的,是他留在秦纵身侧一日,就头脑混乱一日。还是要离开京城,才有时间细思。


    至于“我父老矣”这种话,则是真,却没什么意义。


    裴焕的确年长于秦戎,身子健硕却丝毫不减当年。在裴钦看,只要不出意外,自家阿父再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马车回京,裴钦被送到他如今住的将军府。


    往后,车子再有前行。


    路上,秦纵心情始终谈不上好。


    经过一间书屋时,他记起白日在裴钦袖中见过的那本书,忽而叫住驾马的侍卫,吩咐:“给朕买一本《大名遗事》。”


    他倒要看看,能让裴钦喜爱到时刻带在身侧的话本,究竟有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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