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双重生(37)

    德安宫外间,负责清扫落叶的宫人看四下无人,难得偷懒。


    小太监抱着大大的扫帚,身体趴在上面,百无聊赖地往周遭看。


    见到风卷起落叶,也见到朝远方飞去的鸿雁。


    而后,是伴随着风的“吱呀”一声,不远处屋子的窗口被吹开。


    小太监整个人都吓得懵住,生怕被皇帝发现自己竟然偷懒。


    然而,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之后,他忽而发现,皇帝竟然始终看着身前某个方向,从头到尾,都未朝窗子看来。


    小太监正松一口气,又听另一个声音讲话。


    说:“近日风凉,陛下记得加衣。”


    小太监一个激灵,预感这句话后,皇帝总要朝自己看来。


    他赶忙抱着扫帚,溜之大吉。


    ……


    ……


    屋内。


    秋风平等地吹在秦纵、裴钦身上。


    却有寒凉,裴钦方才说的是实话。但是,秦纵还是很难因之欢喜。


    原因无他。裴钦转移话题的意味实在太明显,以至于到了生硬的地步。秦纵听着,眉尖拢起。


    有三分理智,让他从善如流地接着裴钦的话说下去。两人方才的对答,已经偏向一个颇危险的地段。但是,秦纵开口时,说的仍然是:“莫说这些——你什么意思?”


    裴钦心中一颤。


    哪怕秦纵不额外指明,他们之间,也没有一个会误解秦纵的问题。


    女郎、立她为后、比我要好。


    裴钦嗓音发涩,说:“并无什么意思。”


    秦纵嗓音抬高,叫道:“裴钦!”


    裴钦:“……”


    他不言,侧过头去,神色中隐约透出隐忍。袖摆之下,秦纵看不到的地方,手缓缓握成拳头。


    不过,哪怕不见后面那等细节,秦纵依然从他眼中看出抗拒。


    秦纵眼睛微微眯起,出乎意料地,竟问他:“你现在就要走?”


    裴钦一震,蓦地抬头,回答:“不。”


    他难以置信,想:秦纵这么说,莫非是想让我走?


    不、不——


    秦纵不轻不重,问他:“为什么?”


    裴钦本能回答:“朝局未定。”


    秦纵替他总结:“你忧心我?”


    裴钦舔了舔嘴唇,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还是回答:“自然。”


    秦纵进一步问:“为什么?”


    裴钦痛苦,无言相对,只能唤出一声:“陛下。”


    秦纵面色微微难看,问:“因为我是皇帝?”


    裴钦停顿片刻,到底回答:“不是。”


    秦纵嗓音放轻,话音里多了些循循善诱的意味,说:“那是因为?”


    裴钦深呼吸,总算彻底放下笔,抄起杯中茶水,喝了一口。


    原本是一个要让自己短暂分心的动作。但秦纵能摆到身边的茶,哪怕并非观澜所赠,也日日与观澜给他的那些沾染了灵气的产业放在一起。天长日久,同样被灵气浸染。


    换言之,一口下去,他非但没法分心,反倒意识更加清晰。


    放下杯子,裴钦静默良久。期间,秦纵并未催促。


    他耐心地看这裴钦,耐心地等裴钦决断。


    那层窗户纸更薄了,无论是谁,朝上面吹一口气,它就会破。


    这种情形中,裴钦带着几分恍惚,几分无可奈何,回答:“因为你是秦纵。”


    秦纵忍不住要笑,但他还是克制住。案下,快速地、轻轻地抚了一下乌金刀的刀鞘。


    他问裴钦:“我是秦纵,有何不同?”


    裴钦说:“你我是至交好友。”


    秦纵眼睛眨动一下,说:“既是好友,便不该有所隐瞒。”


    裴钦不言,秦纵看他,嗓音再有变化。


    清晰地、不容回避地问他:“裴钦,你告诉我,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他在裴钦面上看到挣扎。


    这种时候,秦纵稍稍往上添一把柴,再说一句:“说是‘好友’,却对我有所隐瞒——”


    裴钦终于道:“当日殷玄强令你入宫,你恨他至此。如今我若实话实说,又与殷玄有什么两样?!”


    他心绪起伏太大,讲话的同时,手按在案上,竟然将方才的茶杯一并碰倒在地。


    茶杯破碎的“咔嚓”声传来时,裴钦愣住,低头怔怔看着破碎的瓷片。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之一起碎掉。他与秦纵之间的信任、默契,在这一刻,多了同样清晰的裂纹。


    这个念头,让裴钦难以承受。


    他闭了闭眼睛,留下一句“我让人来收拾”,便起身,往外走去。


    裴钦心情郁郁,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为什么要妒忌一个话本中的角色?又要将自己与殷玄相较?


    ——自然是因为,他对秦纵,有着女将军对将军、殷玄对秦纵一般的心思。


    不知从何处来。也许是方宅的月色下,也可能是漫漫无际的江流里。自然,还有可能是城外那一壶酒中。


    这么简单的答案,从前为什么总是想不分明?


    他心情颓丧,只道如此一来,自己定要为秦纵所恶。


    他身后,秦纵叫:“裴钦。”


    裴钦不理会。


    秦纵看在眼里,却不生气。


    相反,这一刻,秦纵心情舒畅,几上云端。


    明白了,终于都明白了。


    裴钦啊,裴钦。


    你的心思,我的心思……


    藏在日复一日的挂念中,也藏在日日同进同出的习惯里。


    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晰。


    天子身体放松,手肘落在身前案上,面上已经显露笑意。


    他嗓音甚至是轻慢的,说:“你这样子,不就是拿准我不会待你如何吗?”


    裴钦听到这话,终于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秦纵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一刻裴钦的心绪恐怕已经紧绷到极点。他不再刺激对方,而是坦言:“你说你与殷玄没什么两样——裴钦,你错了。”


    裴钦缓缓侧头,看向他。


    宫室之中,两人一高一低,如此对视。


    但心境之上的高低,又与两人此刻的姿态截然不同。


    秦纵看裴钦嘴唇微微颤动,似是要问,“究竟有何不同?”


    同样是对另一个男人起了心思,同样,那个被起心思的对象是秦纵。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亮色,期待秦纵说出答案。


    见裴钦这样,秦纵抿抿唇,咽下那些“朕是皇帝,你是将军,情况分明与殷玄在时完全相反”的玩笑话,郑重说:“殷玄不过是一仗势欺人、狠心暴戾的废物,”重来一次,不说占尽优势,起码也料得无数先机,但看他启用张涛,便能知道,此人有多愚蠢,“你为何要拿自己与他相比?”


    这已经是让裴钦唇角勾起的答案。但是,并不能完全安慰到此刻的裴钦。


    于是秦纵又道:“再说了,我厌殷玄不假,待你,又哪里有过一分不好?”


    他同样起身往前。


    绕过地上碎瓷片,来到裴钦身边。


    两人相对,秦纵叹道:“你何必拿自己和他比呢?平白得了糟践。”


    裴钦抿一抿唇,说:“可是,你我毕竟都是……”男子。


    秦纵说:“西南军中,莫非并无此类状况?”


    裴钦说:“那倒不是。”


    秦纵看他,裴钦进一步道:“你是皇帝。”


    那些军汉两两搭伴儿,是因哪怕不娶妇,也无旁人闲言碎语在侧。实在担心死后没人烧香,往往有两个法子。


    要么,看哪个同袍有了孩儿,便勤奋点儿上前,讨得孩子喜欢,让孩子认个干亲。要么,战争无眼,总有孩子流离失所。收养到自家,也算全了香火。


    可这两条路子,在裴钦看,都无法用在秦纵身上。


    如果秦纵还是从前那个小将军,他恐怕早就与对方剖明心意,再无烦忧思虑。


    他没说得太清楚,秦纵却了然。


    他和裴钦确认:“只是因为这个?”


    裴钦眼皮颤动,说:“你若要效殷玄——”


    男皇后在侧,另有宠妃不断。如此一来,子嗣自然无忧。


    裴钦绝对无法接受。


    秦纵却轻飘飘道:“效他做什么?”


    裴钦不信他不懂,提醒:“子嗣。”


    皇帝怎么能没有继承人呢。


    秦纵说:“那还不简单?若遇到好的无父无母孩童,收来养着即可。”


    裴钦满面复杂地看他,秦纵迟疑,问:“西南军中不是如此?”至少西北军是这样。


    裴钦慢吞吞道:“那倒不是。”


    只是如此一来,自有许多反对的声音。在有些人看,皇家血统不纯,可是天大的祸事。


    但秦纵听着,一律不以为意。


    他说:“我当这个皇帝,是不欲看苍生因殷玄受苦,却不是要让我自己受苦。”


    裴钦眼神微亮。


    秦纵问他:“你再有什么顾虑,一并说与我听。对了,你父身体不好,不如把神仙茶拿给他写。也可在京中修府,将他接来常住,只是莫要觉得这是要拘他在京。”


    裴钦咳了声:“他身体好着呢。”


    秦纵:“……?”


    裴钦侧过头,不与秦纵直视,承认:“我前面那样说,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你。”


    秦纵听在耳中,哑然而笑。


    他所:“那你我,也算心意互通了?”


    裴钦斩钉截铁:“心意互通,再无思虑!”


    语毕,两人对视,一同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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