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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钦天监在皇城南面,紧邻着礼部,说是衙门,其实?是一个三套院。


    这是个既严谨又玄乎的衙门,满院子摆着简仪,能测太阳时和天体坐标,还有测日影的高?表与景符。


    这个衙门中有一整套完备的计时和气象监测、天文观测工具,院中最夺目的是一座精妙绝伦的巨大天文钟,钟台三层楼,高?十?米,高?得几乎可以窥见?皇宫内景。


    与授时楼一东一西矗立在院中,到了每个时辰的正?点,钟台座下就会有机关木人探出来,手举一块时辰牌子,自?动摇铃敲钟报时辰,再以哨楼为讯,报时给东西市的两座大钟。


    如此,一日十?二个时辰的钟声便能敲响整个京城,指导百姓一日作息。


    钦天监有这么尖端的仪器,测时观星却主?要是为了算天干地支,断福祸吉凶,每月还要为皇帝和后妃掐算最适合行房的日子和时辰,以便多生几个皇子,简直是不务正?业了。


    江凛冷眼看着二殿下和那位袁监正?站在钟台上,仰望着星空。


    他冷眼旁观,却不知道钟台上的那二位,正?在用愚昧的占星术,断自?己和唐荼荼的前程。


    这几天无云无雨,正?是观星的好?时候。


    北边星空有一颗绽亮的星子,袁监正?观测了八个月,那星子的光华从最初的米粒大小,飞快璀璨过了别的星子,是为客星。


    客星少?福多祸,常伴着天灾而?来,钦天监当初一观测到就立刻上报朝廷,叫宫中戒备了。


    此时,袁监正?眼睛朝钟台下头一瞥,道:“那位后生身上便有此气,却不完整。客星分作五点碎光散落于北方,蛰伏于四野,是为养精蓄锐也?。”


    晏少?昰不信这紫薇斗数,瞧着那颗没拇指大的星子,寡淡地应了声:“原来如此。”


    早年,他刚学?步的年纪,袁监正?就一口断言他是“七杀格”,是大贵命格,要么有惊天动地的功绩,要么煞尽王朝气数。


    就这么一句话,叫父皇一直忌讳他亲近,也?叫宫里人人看见?他都?躲着走,出宫开府后才好?些。


    听这老道又要断命,晏少?昰神情索然,顺着话意思意思问


    了句:“是瑞星还是妖星?”


    袁监正?:“客星未犯帝座,且有祥瑞之?色。”


    呵,又是瑞星。


    这才是最叫人厌烦的地方,晏少?昰目光冷下来。宫里边都?称袁监正?为大能,他给许多娘娘们批过命,都?是大吉大贵,就他一个七杀命格。


    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当真叫人倒尽胃口。


    他二人在楼上推演星图,萧临风和江凛在一个脑袋里斗着嘴——多数时候是不需要张嘴的,在脑子里就能斗了,只是萧临风还没改掉说话用嘴的习惯,话总是要从嘴里说出来,才觉得有中气。


    这小匪子上岸没几年,尚且说不惯官话,而?天津话味儿重,说话如快板,骂人的词一串一串从嘴里飚,一刻钟不带重样的。


    几个小道士们呆呆地看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咒骂,时而?平静,时而?愤怒捶柱,隔了会儿又轻轻抚了抚胸口,怪瘆人的。


    江凛当了十?年兵,不动如山,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偶尔被萧临风说烦了,才怼回去,接着又半晌不吭声。萧临风闹不动他,没一会儿,又脑袋疼得扶着廊柱生闷气去了。


    江凛觉得他闲的,却不妨碍萧临风乐此不疲地昭示身体所有权。


    等了半个时辰,袁监正?才从钟台上下来。听那道士小徒儿讲了殓房的怪事,袁监正?思忖片刻:“那就分魂罢。”


    “分魂是什么?”萧临风忙道:“劳大人细说。”


    “是一个不伤魂的小术法,今后,你二人需得好?好?共用这具身体,以每月月圆阴力最盛之?时为轮替,一个前半月出来,一个后半月出来,既免了合二为一的窘境,也?方便你们做事。”


    萧临风瞠目结舌:“今后呢!我这辈子就要一直这样活了?”


    “且先这么苟存罢,等有了别的法子,我再给你们添个躯壳。”


    江凛一口应下了,萧临风却为了五五分还是七三分争执了半天,他自?己的身体,跟个夺舍的野魂儿五五分,实?在没天理。


    袁监正?置之?不理,冷冷盯着他,眉心那道竖纹成了精似的涌动起?来,直盯得萧临风脸色涨红,咬牙应了下来。


    萧临风假惺惺地客气了两声:“江兄,你上半


    月罢。”


    今儿是七月十?三,只剩下短短两日了,萧临风果断挑了后半月,“大度”地把?这个月最后两天让给了江凛。


    江凛也?不争,点头就应了。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法术,袁监正?只点了一道符水。仰头灌下去,江凛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他试着去听萧临风的心音,安静一片,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萧?”他唤一声,没人应。


    江凛晃晃脑袋,脑袋里的暴躁也?没有了,太阳穴不闷了,头也?不疼了,耳清目明,像从混沌中破出了个新天地。


    江凛脸上罕见?地露出点笑意来。


    那小道童收拾着杯碗走了,什么也?没交代,江凛怕遗漏了什么细则,要追他去问,一抬腿,只觉一道如实?质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


    “谁!”江凛扭头望去,竟见?二殿下还没走,坐在那座高?高?的观星台上望着他。


    为了观测星象,这星台上从不点灯,一根蜡烛都?不准有,不能叫地面上的灯火污染星辉。


    二殿下的身影沉在夜色中。


    江凛仰视着,静静站了一会儿,他撩袍跪下了。


    这是一个江凛一直尽量去规避的姿势。他当兵年头太久,军魂重锻了一身脊骨,对自?尊和人权的重视比唐荼荼要重得多。


    男儿膝下有黄金,离开府学?来赶考前,曾跪过一次恩师,跪过一次县令,这两回还全都?是萧临风跪的。


    此时他却跪下了,沉声道:“江某不才,愿意在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前提下,愿为殿下驱驰。”


    晏少?昰自?能听懂人话的年纪起?,就有无数人跟他表过忠心,从没听过这么表的。他几乎要笑了,到嘴边,成了冷淡的一声哼。


    仗着居高?临下,晏少?昰睨他一眼:“我信不过你,这话让唐二与我说。”


    他这话,正?好?跟江凛的后一句话叠在一起?:“……只求殿下别为难荼荼。”


    他二人两句话重合,谁亲谁疏实?在鲜明,晏少?昰眯了眯眼,压下了心头的不悦。


    他也?不动,高?坐在观星台上,望了望袁监正?说的——去岁冬至出现的那颗客星。


    奇人奇事多了,是要乱国之?气象的。


    晏少?昰道:“今日


    事了之?后,我会在你身边布下眼线,不妨碍你做事,只会盯着你一举一动。唐二不是个安分人,你也?不像个安分人,小事随你们去闹,凡大事,不得瞒着我,也?不要自?作聪明——祸乱朝纲者,杀无赦。”


    江凛皱了皱眉:“我省得。”


    平心而?论,江凛是不喜欢二殿下的。他依稀记得自?己十?七八岁是什么样子,一身热血奔向了军营,莽撞也?坦率,直到一身血性?炼成钢,整个人才慢慢沉下来。


    十?七八岁,不该有这样的城府,好?好?一个少?年,心机深沉至此,连天潢贵胄身上该有的跋扈,他都?遮掩得很好?。


    偏偏又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会盯着你”,在江凛头上悬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刀,江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着。


    又听二殿下道。


    “自?前朝——大兴朝起?,常有异人像你们这样落在中原腹地,钦天监有一本《异人录》,已经记了五六百年。都?说异人是挟大运来的,叫他们簇拥着帝王星,便能延续国祚,两朝的钦天监都?乐此不疲地从民间搜罗异人。”


    “我朝的异人,记录在册的已有七十?余人。”


    这是……江凛猛地一惊,这就是这个朝代的真相么?


    一个一个穿越者凭借一己之?力,将历史的车轮推偏半寸,最后成摧枯拉朽之?势,将令人唏嘘扼腕的晚唐重推到昌盛,甚至直接抹去了后边的宋朝,将盛朝造就成一个炜煌盛世。


    是这样……成就了这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么?


    晏少?昰不知他所想,更不知道后世当过兵的思想觉悟这么高?,还连敲带打恫吓他。


    “民间百姓可不认识什么异人,只会往你们是人是鬼上头想,各地常有衙门上折子,说其辖下出现了‘邪祟’,村民一拥而?上,将邪祟打死的、水淹火烧的、做法祭天的,闹出了许多命案。”


    “只有编入《异人录》中,给他们改名?易姓,才能叫各地衙门护着些,也?是为了严防这些异人作乱,再慢慢观察他们各自?都?有什么能耐。”


    江凛愕然抬头,想起?他在天津府时听过的那桩异闻,脱口报出了一个人名?:“jack?”


    晏少?昰记得那人,异人少?,有时几年才碰着一个,今年明显超数了。还活着的他几乎都?有些印象:“那是个藩鬼,送去广州做译官了。”


    广州市舶司,是与洋船做生意的港口衙门,做翻译也?算是叫他发挥所长?了。


    “那剩下七十?多人……”江凛控制不住急促的心跳。


    晏少?昰道:“尽是些庸人罢了。”


    “这七十?多个异人一一有作奴作妾,囿于内宅,忙着在后院争宠的;有从商做生意的,却不思正?道,钻营些奇技淫巧,卖些小吃和糊弄顽童的小玩意,攒点小钱后就嫁人娶妻,泯然众人了。”


    “前些年,落下来一个狂生,谈吐间颇有些见?地。我皇兄将他提拔到了国子监当先生,起?初还能讲出些新鲜知识,讲什么阶级论,国富论,讲完一轮,再讲就全是老生常谈了,又两年过去,已经满嘴的孔孟了。”


    “说什么绵延国运?”晏少?昰冷笑一声:“哼,全是些吃皇粮的庸才!”


    江凛:“……”


    他从这“庸才”二字,还有二殿下毫不掩饰的鄙夷中,听出了天家的傲气来。


    后宅争宠的,他看不上;做些小吃小玩具,赚小钱做买卖的,他也?看不上,通通归为奇技淫巧中,这位殿下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可一个寻常人,因为各样的意外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朝代,能靠一点小本事养活住自?己就很好?了,而?个人知识储备和才能都?有限,总有知识讲完、才能耗光的那一天。


    也?总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忘记自?己从哪儿来的那一天。


    能恪守本心、能大展宏图、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厉害人物。


    ——而?二殿下……他是想要能人的,贤士也?好?、将才也?好?,或者像贺晓那样还没露出来专业所长?、却已经才气凸显的异人。


    ——他瞧不上那些平庸的穿越者。


    江凛于蒙昧中冒出了这个觉悟,也?隐隐约约悟出了和二殿下的相处之?道。


    他喉头滚了滚:“殿下说这些都?是庸才,那殿下心里,什么才是正?统?”


    晏少?昰想也?未想:“军为正?统,粮为正?统,大国重器是正


    ?统,匠人营国是正?统。”


    “要尽垦生谷之?土,尽出山泽之?利,又要叫民有余力,商道开阔,财源广进,天下百姓富庶;叫天下没一个无用的秀才举子,叫书生既念得了圣贤书,又能做得了实?事。”


    “叫民间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叫律法严明,吏治清白;叫兵马精强,仓库有蓄,边防固若金汤,自?此往后百年,无外敌胆敢犯边。”


    “叫我晏氏王朝以一姓之?德泽,加于万民——你能为哪样出上力?”


    江凛震惊地望着他,后脑仰得几乎要贴到脖上。


    晏少?昰:“萧临风说,你脑子里有能在天上飞的铁鸟,能千里传音的法器,画得出来么?”


    江凛一头是汗:“这不是我所长?。在我们的时代,学?得太杂、博而?不精是大忌,一个人穷尽一生学?好?一样本事,才是人力资源的最优配置。”


    古今文字异义,江凛大约是被恫住了,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位殿下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人。


    ——跟唐荼荼说话一样,只是那丫头,说话比他浅白好?懂些。


    晏少?昰连听带猜,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会什么?”


    江凛拳中攥了一团汗,仿佛血液全从四肢抽离灌向胸口,他手足都?是凉的,胸口却滚烫。


    “我精的是军事布防,但尚未能实?践,需要再两年时间慢慢琢磨——殿下要是急缺巧匠,我另有一人引荐给你,这人能绘一切精密仪器图纸、能造世间一切巧物,只要他眼睛看得到的、脑中想得到的,没有他造不出的。劳烦殿下寻寻他!”


    晏少?昰神色转深。


    这又是他不知道的人了。


    在农庄时,唐荼荼求他找她那位“师兄”时,只说她那师兄会观天象、画星图,再没提别的人。是因为对他防备心重?


    眼下,大约对他防备更重了。


    江凛这边,倒是个好?的开口。


    “还有两人呢?”晏少?昰俯视着他。


    说来也?怪,江凛分明是跪着的,却瞧不出奴性?来,有种自?己熟悉的军武之?气。只看他下颔紧绷,脊背硬成一块铁板。


    是在权衡利弊么?晏少?昰静静等着。


    须臾之?后,江凛脊梁松懈下来,没再跪,而?是撑地


    站了起?来。


    他露出如此动作的一瞬间,晏少?昰便知道,这又是一个聪明人。


    于是,他从三丈的高?台上一跃而?下,广袖纁裳猎猎鼓风。他和江凛成了平视,同时和缓了语气。


    “这三人的真名?实?姓、脾性?特点、所长?之?技,都?写下来给我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补昨天的,二更凌晨发,不确定几点,明早再看噢


    钦天监的天文科主要负责记录风雨雷电,还有星象。客星(即超新星爆发)很罕见,百年一遇,从地面上观测应该是一颗很亮的星星,在中国古代占星术中,客星常被分为瑞星和妖星两大类,前者预兆吉祥,后者预兆各种凶祸。


    观星大钟,描写的是北宋宰相苏颂造的水运仪象台,当今还保存着制造图纸,很牛,世界天文钟的祖宗。


    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化用了汉代晁错的《论贵粟疏》,是一首讲粮食重要性的长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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