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我力能扛鼎 > 94、第 94 章

94、第 94 章

    从王家宅子出来后,天已经见黑了。


    马车吱呀吱呀走起来,江凛指了南边,也没说住哪座坊,车夫就顺着南头一直走。


    车上两人半晌无?话,唐荼荼都替他难受。


    刚才江队磨尽嘴皮,想要把那卷竹简遗书和几封书信借出来,王太医死活不让,这话说得荒唐,从来没有“借先人遗物”的道理。


    最后弄得慈眉善目的王太医也冷了脸,唐荼荼好说歹说,王太医才应下今后他二人可以常去借阅,拿走是绝不行的。


    半晌,江凛才有力气出个声:“还是要多?谢你,机缘巧合碰上这事。”


    唐荼荼应一声,听队长又说:“茵茵队里那四个人,我依稀记得名字,大致是什么专业也有点印象,回头我去跟那位讨个恩典,拿《异人录》对对看。”


    “王太医说她生前友人有许多,可晚年常来往的就那几个,比对比对,应该能对应出谁是谁。”


    “我知道一个!”唐荼荼立刻道:“刚才我扫了一眼信封,最上头一封信,封皮上署了个名——长楹,江大夫队里有这么个人么?”


    那几封信,他?们两人都没顾上看。江凛闭眼想了半晌。


    “没有,应该是借用了肉身的名,也可能是别的志同道合的友人。你在京城比我方便,查查这位留下了什么,剩下的我慢慢去查。”


    他?撩起车帘左右看了看,下了马车。


    有些习惯,两人穿来半年都没改,比如“下车时前后左右看看,别被后头的车马撞了”,这个小习惯上,唐荼荼跟他?一个样儿。


    天色昏黑,只西边的坊墙上留了最后一抹晕黄,快要拖着太阳沉下去了。


    唐荼荼望着他?的背影。她想,队长被缚在这么个少年躯壳里,也一直是成人的模样。


    他?那顶帽子不知落哪儿去了,头发依旧剃得极短,肩膀挺直,似一棵行走的树,却有比以前更坚毅的东西抽根拔节,撑得萧临风那个一米六高的身体更高大,连同背影都伟岸起来。


    唐荼荼一声“再见”到嘴边,没喊出来就哑住了,呆呆看了会儿,转而唤车夫回家。


    等马车折了个向,又走出半条坊道去,唐荼荼才蓦地想起来,又忘


    了问江队住在哪里了。


    她忙回头看,只能看着满街的行人了。


    浑浑噩噩地在车上晃荡了两刻钟,唐荼荼什么也没想清楚,进家门时,看见爹爹的马车停在外头,知道爹是刚下值回来。


    一家人都在饭厅等着她,进门就七嘴八舌地问。


    “姐,你去哪儿了呀?”


    “荼荼最近再出门就带上我,哥哥这半月没事,好好陪你玩几天。”


    “天都黑了,荼荼这几天怎的回家越来越晚?这可不行,你得好好温习功课,过完中秋就要回去上学了。”


    唐荼荼眼睛又一酸,缩在睫毛底下不敢抬起来,使劲眨了回去。


    她心想,比起江大夫来,她闭着眼睛穿的这一遭可真是太幸运了。


    有爱的一家人,还有这具十四?岁的身体,都能赋予她许多?力量。


    “先喝碗酸梅汤,怎么天儿都不热了,还这么爱出汗?”


    唐夫人絮叨着,给?她倒了一小碗酸梅汤,解暑开胃的,这才吩咐厨房布膳。


    唐荼荼听他们闲聊了一整顿饭。唐家没食不言的习惯,在老宅时当着老人的面儿,还做个样子,分家以后自在了许多,一顿饭能从朝事唠到天气、八卦、老黄历。


    唐荼荼往常饭桌上话就不多?,却总是能愉快地插几句,今日一点精神都没有。她情绪不上脸,精神头儿却是骗不了人的,高兴不高兴能明显分辨出来。


    唐夫人和老爷对视一眼,瞧出丫头心情不好,吃完饭没多?说什么,让丫鬟们收拾了饭桌,催着义山和珠珠回房温习功课去了。


    老爹娘互相推诿了半天,最后由唐夫人重重一瞪眼,取了胜。


    唐老爷清清嗓子,操起慈父的口吻开了腔。


    “荼荼,这几天在忙什么呀?我听叶先生说,你那花椒已经交给你娘了,是出了什么岔子么,怎闷闷不乐的?”


    “没有,一切都好。”唐荼荼忽的心中一动:“爹,你知道‘长楹’是谁么?”


    楹字不常见,她在桌上描画了一遍,揣摩道:“应该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可能已经去世了,也可能更年轻点,兴许还在世。”


    唐老爷思索半晌:“这名儿耳熟,似是听过,你容爹想想……你打听这人作甚?”


    唐荼荼眼也不


    眨:“听人说书时听到的。”


    这大半年,“说书人”不知替她“坊间听来的”,多?大的奇怪也不足为奇了。


    那些说书人自诩百姓喉舌,个赛个得不要命,张着一张嘴什么都敢说,讲鬼怪志异、野史趣闻的都落俗了——诸位官家前门后院儿的糗事、诸位王爷家里捕风捉影的消息,到针砭时政、暗讽朝官,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唐老爷竟顺着这个错,下意识地往朝官上想了。


    没多久,他?一拊掌:“长楹!可不就是萧太师——萧长楹么?”


    唐荼荼:“谁?”


    唐老爷道:“两朝太师萧长楹,真名不知,就这么一个字,是太师自己起的。”


    “‘楹’是屋前柱、房上梁的意思——听闻老太师考上状元那年,他?头回穿上官袍、站上金銮殿的时候,自陈‘愿做橼桷之材,做撑起盛世的一根小小梁柱。’”


    “爹爹十六那年考乡试时,就是萧太师作主考官。那时他已经官至大学士了,主持科考多?年,称一句半朝座师不为过啊!”


    提起那位老人家,唐老爷敬佩不已。


    唐荼荼的表情寸寸裂开,她也想起来,这位萧太师是谁了。


    她甚至还去参观过他?的园子!走过他?布下的八卦阵——二殿下如今的府邸,就是萧太师的旧宅啊!


    瞧闺女眼睛一眨不眨,明摆着还想细听,唐老爷接着道。


    “四?年前,萧太师八十高龄,乞骸骨辞了官,回了江南老家,前年九月溘然长逝于苏州。信儿传到京城,国子监领头罢学三日,在讲学坛设了奠仪。”


    唐荼荼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胸口扑腾扑腾地跳得飞快,这不……跟江茵是同一个时间走得么……


    她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甚至不敢把情绪带上脸,飞快拿理智扑上去盖住了这簇小火苗。


    她僵着舌头问:“萧太师生前做了什么?”


    唐老爷:“那可了不得了。萧太师是三元及第的一甲出身,寒门贵子,做官之后一路平步青云,他?是两朝帝师,咱们皇上都是他的学生。”


    唐荼荼理智盖不住那簇火,热血跟着滚烫起来:“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做了


    什么出名的事?”


    操办萧太师丧礼的时候,礼部派了几个官员下江南,去做白事知宾。唐老爷那时刚入礼部,做了许多准备,悼词都写了一沓,可惜彼时仅仅是个六品小官,尚书大人没用他。


    他?对萧太师功绩倒是知之甚详。


    “太师三十来岁时候,请旨在大理寺筹建法典部,从民间选了一群有识之士做门生,集思广益,用十年时间编撰了一套《民法典》,当时很是热闹过一阵。”


    唐荼荼急迫问:“都有哪些法?”


    “哪些法……”唐老爷很是费劲地想了想。


    他?考乡试的时候正赶上这阵风,时务策题出了一道又一道,唐老爷还背过不少,再好的记性,二十年过去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些大类。


    “有人权法、刑法、商法、税法、婚姻法,还有什么讲土地的、讲治安秩序的、医药卫生的,足足二十多?册。太师多?次抱着那几箱子法典请旨,想让先帝爷叫官书局大量版印,送往天下各州府,衙门只需照本宣科。”


    是个法学生么……唐荼荼基本能断定。


    她几乎要笑出声:“先帝爷真乃圣明之君!”


    唐老爷古怪瞧她一眼,话风急转直下。


    “先帝爷脾气刚硬,采谏了他?那套两税法,别的挑挑拣拣用了几条,大部分都没用——尤其刑名、人权那两套法,先帝斥其为‘妇人之仁’,说无酷刑何以治民?叫萧太师重新编撰。”


    唐荼荼愣住了。


    唐老爷道:“直到今上登基第二年,大赦天下,为彰显圣德,抽着余下的法令用了几条。咱们皇上崇儒重道,慈悲为怀,多?次在朝会上盛赞这套法典,视为圣人言。”


    唐老爷说着说着,心潮有点澎湃。可一抬头,竟看见闺女蕴了两兜眼泪,一双眼里泪花晶莹。


    唐老爷怔了一怔,手忙脚乱地凑上去:“荼荼怎哭了?哭什么?”


    唐夫人比他?动静更大:“荼荼哭什么呀,你爹这不讲故事呢,傻孩子,听个故事哭什么。”


    唐荼荼接过唐夫人递来的帕子,揉了一把眼睛:“眼睛糊了。有哪些法令,您给我说说?”


    唐老爷叫她分了心,心不定了,拣了几条琐碎的,大致讲了讲。


    “有禁止奴仆勒


    买——以前奴仆都是家生子,爹小时候,家里的奴仆还都是买来的。那时讲究‘宁养家生犬,不养外姓奴’,像唐大虎,唐管家都是卖了身,跟咱家改了姓的——皇上登基以后,不让奴仆卖身了,天下全成了雇仆。”


    “再如,禁私刑——从宫里到达官贵族家中,不得给?奴仆私设刑罚,有事直接报官。”


    唐夫人插了一嘴:“街上的小摊儿贩不用过税,官家说贩夫贩妇不容易。穷人家里没有丁壮劳力的,还可以去官府报个贫困户,每月申领米布。”


    他?俩人叫唐荼荼两滴眼泪给?吓着了,想起什么说什么,噼里啪啦倒出来一兜。


    ……


    听了小半个时辰,唐老爷和唐夫人终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萧太师和萧家的事儿倒干净了,翻来覆去说了两遍,一点新的都倒不出来了。


    唐荼荼终于不再问了。


    她没力气答话,落下句“您们早点歇息,我回房了”,魂儿似的飘回了小院,留下老爹娘摸不着头脑。


    唐荼荼揣了酸甜苦辣咸五味在心里翻搅,难受得厉害,又重新展开一本干净的本子,把他?们的功绩都记在本子上。


    王家外科老祖宗、江神医,还有这位萧太师……还有自中唐之后、这几百年间不计其数的“异人”。


    唐荼荼眼前花了一下,又似有耀眼的光拨开云雾照进来,破开她一直以来的蒙昧。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这么庞大的一个封建王朝里,那些细微之处的制度人性化又从哪儿来。


    收百姓举报信的京兆府;


    读书人敢聚社扎堆地讨论国事;


    有遍及天下的义学馆,贫家孩子念书不要钱。考过乡试的举人们要分科读书,再上边的会试要分门别类地考,不考全才,而考专才;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成了被瞧不起的老教条,少有人提,年轻男女敢于自己睁大眼睛去相看;


    还有不收税的路边摊、掏不掏钱随你心意的书屋,各坊里照顾老弱病残的慈善院……


    政教风化,处处都藏了后世的影子。


    重农不抑士风流与经世致用并举,上下法度严明。这是一个封


    建王权的前提下,最最最能接近以人为本的时代雏形。


    因为,这是一个被许多先行者改造过的朝代呵。


    只是那些光彩熠熠的创新与发明,又受限于时代的愚昧,被埋在沉灰里了。


    ——得捡起来,拂去灰。


    *


    一大早的,唐荼荼又去母亲那里支了三百两银子。


    短短半月,她花出去一千两了,全家一年都花不了这么多?。唐夫人没见过这么花钱的,心疼坏了,闷头闷脑地给闺女数了银票,一顿朝食吃得战战兢兢的,生怕荼荼走了什么歪路。


    胡嬷嬷说荼荼买了四?百两的花椒,没见别的了。唐夫人眼界不宽,想不着干什么能这么烧钱,她把京城所有的销金窟过了一遍脑子,犹犹豫豫问。


    “荼荼是去赌坊了么?”


    唐荼荼:“没有啊,我去赌坊做什么?”


    “那你拿着钱做什么去?”唐夫人斟酌着话:“娘不是要克扣你,我是得记个账。”


    唐荼荼没明白母亲那些考量,她把剩下两只云吞呼噜进肚子里,迎着清早的太阳笑起来。


    “我想印一套书!”
图片
新书推荐: 社恐美人带崽爆红了 小美人鱼跟鲛人好上了 亡国后捡到了当朝太上皇 修仙界的躺赢法门 笨蛋在贵族学院当反派 失忆陷阱 前男友的兄弟继承了我的狗 饲养恋爱脑蛟龙后 那个男人他掉马了 我靠捉妖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