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得亏殿下提醒。”唐荼荼灌了一口?茶,双眼发?直地靠在椅背上不动弹了。
坊刻的门路彻底堵死?了。至于官刻本,什么官印局,什么武英殿,她上哪儿认识高官去?
她绣袋就在一旁放着,晏少昰把这几本书?拿油纸包好,想给她装回去,又怕袋子里?有什么私物,把书?压在上边了。
“我知?道你着急,只是这事儿得徐徐图之,不是书?印出来就行的,想得太容易了。”
唐荼荼侧了侧头:“殿下觉得该怎么办?”
“很难。武英殿审书?是开朝老祖宗时就留下来的规矩,是皇家藏书?库,教谕天下万民的书?过审极难,不是我吩咐一句就行的。”
晏少昰道:“每年有成千上万本书?,从各省源源不断地送进京,都是各地官府和学府选出来的精本。进了武英殿,再由一群学士评甲乙丙等,优中取优,只有甲等书?,才值得送入皇宫内府收藏,作为内聚珍本被刻印出来,下放至各地。”
唐荼荼萎靡的精气神又直挺起来了,搬着椅子挪到他旁边,扯了张纸,提笔就记,“怎么评那甲等?殿下说慢点,我记下来。”
晏少昰扫了一眼,随身带纸笔,好习惯。
他想了一想,徐徐道:“考校书?的质量——要说疡医医书?么,怎么也得太医院的院首和疡医都点了头,再召集京城民间大?夫学习,往病人?身上试这所?谓的‘手术’靠不靠谱。”
“等证得此术确实可行,大?夫都能学得会,才能再刊印推广至各省府,督促各省府在府学、县学中开设这门特业,召集民间郎中学习,再一个个考核,谨防赤脚郎中害人?性?命。”
他说得慢,唐荼荼渐渐停了笔,喃喃:“那不可能……那得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够,太慢了……”
意思是得先征求皇家许可,再广泛收集病人?样本数据,证实这书?确实不错,再广泛培训老师、印刷教材,最后往各省府乡镇的学校里?开办外科医学专业!
“确实慢啊。”晏少昰深有同感:“一项政策法令,都得前三?年、后三?
年、修修补补又三?年,才能深入民心?。治病救人?的办法想传遍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知?道头回我送你的《太平御览》,雕版多久么?那一整套书?汇集古贤经典,又编修十年、雕版三?年才成就一套——王家这医书?,比起《太平》来也不遑多让,除非调集百名工匠,停下手头一切的活儿给你雕书?,才能在一年之内刻成,不然光刻书?就得两三?年之久。”
“要是再算上花费,想要这么一套书?传遍天下,能掏空各地的公使库。”
公使库的进项与出项比较复杂,原本是下拨给各地官府招待公使、犒劳军官、本地官员聚宴的专项钱库,做笼络官员用。
后来常有官员滥用公使钱,上头查得严了,底下官员手紧了许多,每年都要结下许多盈余。贪吧,不敢贪,分了也不合适,于是拿来做起了实事儿,其中一个大?头花向就是刻印书?籍,造福治下百姓,成全官员美名。
这笔钱基本就是各地官府能调动的钱了,要想增刻书?籍,要么从民间募财,要么从国库走账,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了,远远不是一人?之力能调度的。
唐荼荼又瘫回椅背上了,宽敞的圈椅椅背稳稳托住了她。
她细想了半晌,才惊觉自?己的短视,以为印出书?来,民间大?夫看?懂了,自?然就会去尝试了,去尝试了,自?然就知?道外科手术的神奇了。
谁曾想才探出一步,就被劈头盖脸地打了个“邪书?”;厚着脸皮往这份人?情上试探了一脚,又被砸了这么个霹雳。
可二殿下说的是对的。
身为后世?来客,唐荼荼最清楚传承、发?扬与创新是多么漫长的事情。各行各业不说旁的,就拣着眼下的医术和印刷两个行业,都是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不会轻易改变固有习惯的。
如果没有官府组织民间大?夫学习,没几个大?夫愿意丢下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祖宗学问,转而?一手草药丹方,一手持针握刀的,民间百姓更不可能相信什么剖腹开胸的“邪术”。
王家老祖宗一辈子,加上江大?夫的一辈子,都没能传播开的东西,哪里?是印几百几千本书?那么简单?
循着二殿下的话这么一想,唐荼荼才意识到自?己至今仍然是草民思路,不是掌权者思路。
自?己做事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为沿着目标往下走就能行;二殿下这样的掌权者,才能从上到下地看?清危与机,站在高处,才不会叫一叶障目。
唐荼荼有点茫然。
难不成,传播外科学还要变成终身使命了……
晏少昰拍拍她肩膀:“慢慢来。”
唐荼荼目光一缩,脖子一格一格地转到自?己左肩上,木着脸:“殿下说话就好好说,拍我肩做什么?夏天穿得这么单薄,男女授受不亲。”
她一扭肩膀,避开了。
晏少昰噢了一声:“是我的过。”
于是矜贵地放下了手。
相处时日不短了,晏少昰以前喊她“唐二姑娘”,喊顺嘴了,开始去了姓喊“二姑娘”,可三?个字含在齿中总觉得不合适,有点轻浮旖旎的味道,冒犯她了。
后来开始喊她“唐二”,这个最顺口?,比“廿一”喊起来还要顺口?许多。
按理,他自?小礼仪学得周全,对男女往来更是慎重,这样掩着房门一个屋吃饭,真要说起来是犯了忌讳的,可自?打喊开“唐二”以后,晏少昰心?里?就觉得合乎情理了。
寻常姑娘什么样、怎么活,都像被拘在一个圈里?,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至于唐二么……晏少昰偏头瞧她一眼。
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出格到没了边儿,晏少昰近来总是记不起“唐二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年纪是假的,这身皮囊也是假的,跳出了一切陈规教条,不能以常理论。
二殿下思绪打了个恍,瞧唐荼荼还愣着没缓过劲来,怕把她一下子打击懵了,又安慰了两句。
“万事开头难,武英殿的章程得去问问我皇兄,他是爱书?人?,送你那半套书?就是从他那儿讨的。”
唐荼荼总算把人?和记忆里?的事儿对上了号:“雅贼先生?”
晏少昰颔首道:“是他。”
二殿下送她的那套《太平》果然是太子的!
唐荼荼睁大?眼睛:“可我这身份,怎么能见得了太子?”
晏少昰呵笑说:“几句话的事儿。”
——什么几句话?
唐荼荼愕然等
了会儿,没等着下文,只好自?个儿瞎琢磨。
大?晌午的,她一吃饱就犯困,心?血全走肠胃了,脑子就短了弦,迷惑了半天,才慢慢想通:二殿下这是要她说几句好听?话、软和话?求求他?才打算帮这个忙?
大?概是——你求求我,我就帮你的意思?
瞧二殿下好整以暇地喝着荷叶粥,喝两勺粥,瞧一眼她,确实是在等她开口?的模样。
唐荼荼清了清嗓子,放柔声音:“殿下是有大?才的人?,您胸有沟壑,一定知?道这外科手术多有用,等传扬出去,您就是大?功臣!”
晏少昰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眉如刀裁,这么一挑很有几分威严,盯着人?看?的时候,先叫人?心?里?一咯噔,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得还不够好听?。
唐荼荼硬着头皮,“殿下权当是帮我个大?忙,日后我必竭尽所?能,给殿下排忧解难……左右我身家性?命都在您这儿了,以后总是要跟您站在一边的。”
异世?魂魄什么的,这个把柄撞他手里?了,实在太让人?不安了。
晏少昰眼皮跳了下,粥也不喝了,蹙眉看?了她一会儿,不明白唐荼荼怎么没头没尾说起这个。
半晌,他漾出一丝笑,慢吞吞说:“我是说,我带你去见皇兄,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小事一桩,不用你急赤白脸地想办法,安心?等时候就行了。”
唐荼荼:“……”
你这么言简意赅谁能知?道!一句话这么长的意思你只蹦几个字!
一顿饭吃得宾主都撑了,二殿下不稀得和她在闹市同行,从隐蔽的后巷上了马车就走了。
唐荼荼走到外街口?才上了自?家马车,路上走神想着:东西市两地儿的大?路上禁畜牲行走,给他拉车的马不知?是训练有素,还是随行的下人?清理了,从来不见留下什么排泄物。
有权有势可真好。
她绕着外街兜了个圈,去外祖家走了一趟。
几十车花椒还没上路,华琼吩咐人?全拿到院里?去晒了,摊了一地,晒透了以后再拿小油纸袋包起来,每包都是五斤足秤的量。
华宅里?忽然多出来好多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戴着面?兜儿遮住下半
张脸,唠着闲嗑,手上打包的速度却快,一上午打包好的花椒已经堆成了小山。
隔着老远就闻着了花椒味,唐荼荼跨进院门,她没防备,行走间带起无数细碎的椒粉,全扑着鼻子来了。
“阿嚏!阿嚏!”
唐荼荼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震得人?都打摆子了。仆妇忙给她罩了个面?兜儿,厚厚实实一块布罩脸上,这才好些。
一院儿人?都笑:“三?当家在左院儿呢,姑娘快别进来了!去那儿找她。”
唐荼荼问起华琼,听?她娘说:“都是临时雇来帮忙的。小包打包好、再装进大?箱上路方便。坐船走大?运河这一路上,会经停五处岸口?,都是商贸繁华的大?城镇,路上能卖的顺便卖出去,后半程就松快了。”
免得一条道走到黑,到了江南卖不出去,花椒全砸手上了。
唐荼荼有点脸红:“给娘添麻烦了。”
“不该客气的瞎客气!”华琼敲她一扇子。
“咱家里?好几个掌柜都对这花椒来了兴致,伸长脖子等着商队这一行,要是真的能打开销路,以后花椒辣椒这样的买卖大?有得谈——你有那工夫,赶紧想想回程要带什么南货,后日就要启程了。”
唐荼荼忙说:“娘拿主意,家里?往常带什么南货,这回还是带什么吧。路上这么多花销,我一分银子没出,全累家里?人?帮我跑这趟商——回程赚的钱跟我没关系了,我只要去程这些花椒赚的。”
她倒是算得明白,不占家里?人?便宜。
华琼笑得脸都明晃了,也不跟她争这个,留着说了会儿话,打发?她早早回家了。
马车出西市,照旧走的是市外道路,唐荼荼远远望了一眼城墙根下,那边依旧是络绎不绝的客商。
迟早得走出这京城。她想,都说京杭大?运河沿线全是赫赫有名的商业重镇,每年春夏秋三?季,来往漕船、商船与客舟能填满整条河道,不知?道是怎样的繁华了。
刚迈过家门,老管家捧着个匣子上前,“二姑娘,这是前半晌一个小厮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谢礼,那小厮也没自?报家门,东西交我手里?就扭头走了。”
谢礼?
唐荼荼拿回房间,拆开瞧了瞧,落
款一个单字——“陈”,上头拿红细绸包了一块镇纸,不像贵重东西,红封下头做了点文章,是空的,里?头藏了三?百两银票。
陈丰年陈都头么……
唐荼荼记得那都头相貌,她往账本上记了一笔,屁颠屁颠地拿着这三?百两送去了母亲的银库中,叫她代为保管了。
她寻思这群官可真有钱,动辄就是好几百两。盛朝奉行高薪养廉,廉没养出来,大?家伙儿该捞还是心?照不宣地捞油水。
五城兵马司指挥,武将里?头的正五品,俸禄大?概一年六百两,比爹爹还差些,却有一口?气拿出三?百两的魄力。
果然人?多的地方,油水越多。
她这是走账也快,进账也快,唐夫人?愕呆地抚了抚鬓角,想说自?己管不了这钱,每回荼荼支了钱走,唐夫人?都要胡思乱想琢磨一天,何?况自?己还不会做账。
有心?想让荼荼自?己管着钱吧,话到嘴边,唐夫人?又咽了回去,咬牙接过了银票。
还没及笄的小丫头,拿这么多钱保不齐会胡乱嚯嚯,从她这儿支,每回好歹还能知?道个去向。
“荼荼,这是做什么去了,一气儿赚了这么多?”
唐夫人?毫无技巧地套着话,唐荼荼只管笑,当听?不懂似的。
她寻思自?己得去钱庄瞅瞅了,自?己的小院挨着外墙,私库又只是个小破房,不安全。她身上秘密太多,母亲这里?,总有些话不方便明着讲。
还是不能露了相,在家里?得装好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母女俩正说着话,外头的丫鬟欢天喜地地跑进来,脚还没进门就笑着报喜。
“夫人?,小姐!宫里?头有礼官给咱们递了帖子,说南苑围猎,咱家被圈上了!”
唐夫人?一惊:“被宫里?圈出来的人?家昨天不就收着帖子了么?老爷说没咱家,怎么还带增补的?”
唐荼荼也是这么想。
再一想,噢,这就是二殿下“一句话”的力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