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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杜仲大概十六七岁,个?头?在同龄人里其实不算矮,只是他弯腰躬背垂着眼睛,加上骨纤人瘦,身?量生生矮了半个?头?,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模样。


    “这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赶紧走?!”


    唐荼荼叫他拉扯了一把,却没被扯动?,她脚下略略后退半步,便止住退势。杜仲胳膊上没二两?肉,反而没她下盘稳当,倒往她的方向趔趄了两?步。


    “当心。”唐荼荼抓住他手臂扶稳了,“我要进去记一份医案。”


    杜仲皱着眉:“你连医书都没读过,哪里会写医案?别胡闹,赶紧出去。”


    帐帘旁守着褚家几个?仆役,都露出狐疑目光,唐荼荼忙拉着杜仲往帐内走?,快嘴说了句“我是王太医跟前的”。


    她做事雷厉风行,一身?白大褂上身?,医女的架势也足,褚家仆妇放她进去了。


    “我看过你们的医案了。”唐荼荼低声道:“写得?不够细致,只写个?病由?,画图圈出病灶,手术过程只记寥寥几行——这不行,如果医经?要大量印刷、广泛传播,需得?……”


    她见王太医站到了病床边,已经?开始给小公爷查体了,唐荼荼松开杜仲的手臂:“回头?再说,等我写完了给你看。”


    “你……”杜仲眉头?展不平。


    见师父那头?没人手,杜仲只好?先过去帮忙。


    唐荼荼寻了个?离帐窗最近的角落坐下,此?处天光最亮,却也远远不够动?手术,帐篷里采光受限,门帘又不能敞口,里头?的光线都得?靠明烛补足。


    “怎么还在咳血?!药怎还没喂进去!”


    刘院判大汗淋漓,夺过医女手中的细银管,这管子上粗下细,形似一个?袖珍的漏斗,插进病人嘴里,方便喂药。


    可一勺子没灌完,小公爷猛地呛咳起来,他分明晕得?人事不省的,纯粹是咽部反射,药一口没喂进去,全呕出来了。


    “大人,这可怎么是好??”


    医女惊惶,又不敢声音大了,怕外头?的褚家人听见了。有医女机警,瞧刘院判已经?慌了手脚,悄悄退出去催请院使大人了。


    王太医皱着眉道:“你再喂他药


    ,就要呛死了。”


    刘菖蒲脸色青青白白,一时间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昨日院使大人本来是委派他去康王那头?的——康王世子叫狼给咬了腿,衔下一口肉来。这伤不算重,可畜生咬伤往往难治,夏天闷热,弄不好?就是淋淋漓漓的一场疽毒,最后还是得?送命。


    刘菖蒲不敢触那霉头?,跟另一位院判调换了差事,他来照管这位小公爷了。


    肋骨折了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刘院判也是疡医出身?,早年未入宫前治过十几个?这样的病患,只需正骨复位,再开点强筋健骨的方子慢慢养就是了。


    病人泰半能痊愈,少数会留下胸膛凹陷、不能大喘气的毛病,命都保住了,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伤在胸口,起码要挨一个?月的疼,中间每一回请安脉、每一回调整药方,都必得?他往褚国公府走?动?,一来二去的,方便跟国公府交好?。


    京城谁人不知褚家对这小公爷有多看重,那真是全家人当祖宗养大的,其父褚家大爷管着户部度支,刘菖蒲动?了心思,想将长子往里填塞。


    可眼下,刘菖蒲汗如雨下,恨斥了一声:“王常山!你还磨蹭什么,赶紧施刀!”


    王太医微阖着眼睛,略略俯身?在小公爷胸腔上叩诊,他左手五指张开,食指与?中指扁平地贴在小公爷胸膛上,随右手敲击而缓缓移动?。


    如此?,在左右两?边每根肋条上笃笃笃地敲了一遍,胸膛声音时清时浊。


    人都一脚踏进鬼门关了,他竟似在认认真真地抚弄一把琴!


    刘院判气得?倒仰:“你到底能不能治!起开,还是我来施针!拿参片来!”


    他伸手推了王太医一把,急得?没了分寸,哪里有往常的体面样?


    那少年杜仲猛地抬头?,他生着一双极利的眼睛,人又过分清瘦了,套着身?医护服,像戳在地上的一根白骨,这么着死死盯着人,颇让人慎得?慌。


    “杜仲!”王太医喝了声。


    杜仲紧绷的双肩松塌下来,抿起唇,低头?继续检查医箱里的手术器械。


    大帐里里外外匆忙准备着,院使大人带着两?名御医进来了,听王太医说要“剖胸”,几人都没敢应声。


    院


    使大人紧紧逼视着他:“你有几分把握?”


    王太医道:“脉细却疾,上胸叩击声如鼓,下胸浊音,想是积血入胸。”


    院使惊道:“怎的不能确诊?”


    王太医行医多年,脸上竟露出踟蹰来:“……我没治过这样的病患,只在老祖宗留下的医书上看过此?例。”


    “那怎么能行!”刘院判失声叫起来:“纸上谈兵,猜摸尝试,那不是草菅人命么!还不如先止了咳,逼出积血,再用?药仔细温养着。”


    几位御医再往榻上一看,小公爷一口一口的血沫往出呕,手脸指甲发绀,身?体也失了温,都是衰竭之兆。


    温养需要工夫,咳血咳成这样了,什么灵丹妙药能养得?住?


    院使神色变了几变,终于拿定了主意:“行,按你说的开胸,治好?了,我亲自为你请功,治不好?唯你是问?。”


    王太医愕然,苦笑了一声。


    他本性绵软,在太医院这么个?染缸里浸淫多年,也不改本心,少年时背过的医德训诫全下了口头?,融入了心头?,不矜名,不计利,自认配得?起“大医精诚”这四字。


    同僚立了功了,升上去了,又贬了官了,他始终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看尽宫里人情冷暖。


    争功时,没力气争,揽责时也没力气推诿了。


    可他不敢说的,杜仲敢说。


    “你们欺人太甚!”杜仲深深喘了几口,嗓音尖细,似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师父,咱们不治了,叫他们灌药温养去!”


    像一巴掌呼在脸上,唐荼荼在两?步远的地方坐着,都替他师徒二人窘迫起来。


    顺序错了……她想:顺序全错了。


    灌了一晚上的汤药,此?时想起来查体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想起来开刀了;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了,要从头?开始找病灶了。


    而这看上去很明事理、拿得?起主意的院使,也是个?不敢担责的糊涂蛋。


    唐荼荼想起前日在校场上,摔角比赛时那个?喉头?水肿窒息的老太太,那是宫中姚妃的亲娘啊,九皇子的亲姥姥,盛朝最尊贵的那一小撮人之一。


    这位院使问?也不问?,就唤王太医上前开刀。


    万一那一刀下去要了老太太的命,是谁的


    责任自不必说。


    可选择开刀还是保守治疗,这不该是由?大夫拿主意的。他们少了一个?环节:通知家属——人家全家人都在外头?,尚不知情,生死大事,治疗方案、术中风险,都得?让人家家属听明白。


    唐荼荼蓦地掀帐出去,在几排褚家亲属中环视一圈,扬声问?:“您家里谁主事儿?太医争执不下,需要您家拿个?主意。”


    褚家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都到这关头?了,太医还争什么?”


    “这不是庸医么?咱们又不懂,能拿得?了什么主意?”


    唐荼荼一眼掠过他们。


    直系血亲与?隔了房的叔伯姑婶区别就在于此?,一家人七嘴八舌,而全身?软得?需被女儿架着、才?能勉强站住的大夫人,竟是第一个?走?出来的。


    “我是泰安他娘!姑娘与?我说。”


    褚大人和他家的老夫人也跟着应声,几人朝着医帐走?近几步,唐荼荼飞快把两?种治疗方案讲了一遍。


    她语速很快,抢时间似的,声音却四平八稳。分明是个?屁也不懂的外行,可这时候但凡是个?口齿清晰、能把话说清楚的,都会有种叫人信赖的魔力。


    一听要“开胸”,褚大人咬牙点了头?:“药灌不进去就别费工夫了,不要耽搁,赶紧开刀!”


    大夫人哽得?说不出话,却随夫君一同点了头?。


    帐篷里头?几位太医听着了外边的说话声,院使和刘院判连忙掀帐出来,细细解释。


    瞧他们啰啰嗦嗦、说得?晦涩难懂,还没这胖丫头?说得?直截了当。褚家老夫人重重一砸拐杖,铜杖底叩出一声清脆的嗡响,镇住了几人的话。


    “不必再说了。”老夫人沉声道:“泰安命里该有此?劫,救得?救不得?,都是他的命,叫王太医下刀罢。”


    这便是允了,没有后顾之忧,能踏踏实实地开刀了。


    唐荼荼长松了口气,钻回了帐篷。


    杜仲愣愣地看着她,低头?,悄悄眨去了眼里的酸意。


    屋里众人再次净手,片刻工夫进进出出,闲杂人都出去了。手术台是拿两?张矮塌临时搭起来的,院使、刘院判,并上两?位御医、两?位医女,围着台子站开。


    帐窗另一侧也


    停驻了两?人,和唐荼荼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桌。她扫了一眼,纱窗低,而日头?高,左边这两?人一坐一站,只能照亮半身?,看不着脸。


    没顾上细看,手术已经?开始了。


    这对师徒不知磨合了多少年了,不待师父说,杜仲立刻接手消起毒来。


    唐荼荼拔下竹锥笔的笔盖,蘸墨在小本子上写字,尽量抓住王太医吩咐杜仲的关键词。


    ——病人咳血沫,寒战,呼吸短促,面色惨白,间歇休克。观察到反常呼吸运动?,吸气时肋骨上举,胸廓反而下陷,太医怀疑血胸,准备开胸。


    ——辰时一刻,开刀剖胸。


    从辰时一刻开始,唐荼荼脑子里和钟表几乎无?差的读秒,逐帧流转起来。


    她的时间观念强到可怕,以前规划院的同事们开玩笑喊她“人形自走?钟”,唐荼荼脑子里似埋了一颗精准的读秒计时器,只要她潜意识里开始留意时间,半小时时间段里的秒数误差,上下浮动?不会超过十秒。


    且读秒的同时,能一心二用?。


    唐荼荼盯着手术台,视线在手术台和自己?本子上快速交替,每看一眼,在本子上落两?笔,落笔时自成体系。


    她跟杜仲说的那话不假,她这阵子翻看王家祖上那位外科大牛所载医案时,蒙蒙昧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本朝大夫记录的医案,往往只是一纸方剂,医患双方手头?各留一份,要是病人吃出了毛病,官府依方查案。


    那位外科大牛是后世来的,记录医案的办法?要高明得?多,每篇医案着重描述了病人症状、病情诊断和分析,手术过程,乃至术后保养和用?药记录,几乎涵盖了方方面面。


    唯一的遗憾,是他记录的手术过程不够详实,术中每个?步骤都是文字版本。所有配图都精准地画出了人体结构和病灶位置,下刀和缝合手法?,一场手术配3到5张图,静态地分解了手术步骤。


    可历史上,刨开零星的个?例,叫古医整体从药草走?向针刀的这一步,足足跨了几千年。


    如果没有师父口口相传、手把手地教,天下没有大夫敢拿着静态、零碎的几张图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刀子,敢像王太医这样,眼也不眨地


    从活人侧肋破开皮肉。


    但如果,能让手术过程动?态地呈现出来……


    唐荼荼没见过后世的手术记录是什么样,可末世时,为了避免医患冲突,大型手术全程都会录像,院方、患者?和家属都可以查看。


    这种手术影像会作为珍贵的教学资料,用?ai、vr、超算技术搭建出骨架来,充实智能数据库,做出全套虚拟的手术系统,方便医学生模拟演练。


    拆解手术中的每一个?小步骤,重复学习,对比别的治疗方法?的优劣……


    这是数字医学。


    有庞大的数据智库辅助,能迅速扩充医生队伍,填补医护资源的不足。


    不止医科,她所在的时代,各行各业皆如此?。


    唐荼荼抓了一把头?发,清早芳草给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被她抓乱了。


    她蹙着眉,唇紧紧抿成一线,单看神情,不比在场任何一个?太医轻松,可唐荼荼的心率与?脉搏都放缓了,沉入到忘我的境界里。


    她知道自己?有过度依赖数据的毛病,哪怕走?在东市上逛街,别人轻松玩闹,唐荼荼会默默计算不同的岔路回家所需的时间,计较这三五十步的差别。


    她也会在意“坐马车的时候,捎带着描画繁体字笔顺,晚上泡脚时顺便复盘今日日程”这样的琐事,不停地压缩时间。


    尽管她知道这个?低效率的时代,没人会像自己?一样,对效率在意得?近乎疯魔。


    但大数据的魅力始终亘在她心口——如果能有适配的行业、恰当的渠道,数据的价值就会飞快呈现。


    后世庞大的数据库,按当下的条件绝不可能复制,但可以效仿。若能得?其万分之一的便利,便是大善……


    时间仓促,唐荼荼依稀中有了这个?意识,无?暇细想,手上飞快地画起图来。


    一张相对专业的人物速写,需时在15分钟左右,如果是简单捕捉动?作的线条速写,耗时能缩减一半。唐荼荼自己?熟能生巧,速度可以压缩到3分钟一幅,基本上能跟上手术进程。


    于是一页页图文并茂的手术图,在她笔端飞快成型。


    ——0:04:10,确定骨折部位。


    唐荼荼画了人体上半身?的轮廓草图,标注出肋骨塌陷位置。


    ——0


    :09:25,开刀。


    她画出了右侧肋的开刀部位,刀口长约两?寸。同时标注了个?“?”,意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用?的是什么刀具,留着事后补充。


    ——0:13:19,右肺暴露。


    画了开胸后的伤口图。


    ——0:18:45,发现肋间血管损伤,撑开肋间隙,清理血浑浊液,出血量(目测)约800l。


    ——0:32:18,开始对肺部破损处缝扎止血。


    ……


    屋里血气浓郁,帐外声音嘈杂,唐荼荼画得?全神投入,屏蔽了一切杂音,什么也没留意。


    直到眼前递来了一块帕子。


    她顿住笔,抬头?看见二殿下。


    “擦擦汗。”


    晏少昰手一指,唐荼荼才?看见这一页刚写上去的内容晕糊了,被自己?的手汗晕开的,她精神太集中了,都没留意到。


    唐荼荼忙擦干净手,在脑门上也抹了一把,看字迹虽然糊了,也能将就辨出字形来,便没理会,继续往下画。


    榻上的褚泰安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他想喊,想跑,想咆哮,想抱着爹娘哭它个?天崩地裂——却连嘴唇都没能动?弹。


    太医给他用?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却不敢让他彻底睡死了,施以银针叫他保持清醒。


    褚泰安木愣愣的,他五感退化到了极低值,疼得?不是很明确,却能迟钝地感觉到刀子在自己?胸口划拉。


    他失血过多,眼前是昏黑的,似漫天的蚊蝇小点。


    这位从小到大受过最重的伤——就是吃干果时崩了颗牙的大少爷,站在生门与?死门交界处,一时间涌出一种看透生死的超脱来。


    表情却没怎么超脱,眼泪随着哈喇子一起往下淌。


    围着手术台的太医多,唐荼荼所坐的位置远,前有遮挡,叫她看不到手术台上了,她怕自己?身?上不干净,并不敢往近处凑。


    唐荼荼想也没想的,瞄见左手边那张桌子,她踩着凳子坐上了桌面,眼风往旁边一扫,跟旁边那两?位飞快说了句“见谅”。


    又埋头?去画。


    她肩宽背厚,把穿在别的医女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撑起圆润结实的弧度来。


    凳子上还踩着两?只只着白袜的大脚。


    白纱材质的帐窗透光,窗外几个?侍卫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手下意识地扶在了腰刀上,要不是主子没发话,怕是要提刀冲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敲胸口听声音是间接叩诊法。


    上胸鼓音、下胸浊音,为血胸表征,大概理解就是肋骨骨折端刺穿了肺组织,血液从破口处涌进了包裹着肺部的胸膜腔,积血压迫肺组织,造成呼吸困难和失血休克。


    小量血胸可以用物理方法促进自体吸收,出血量大的进行性血胸,得开胸对血管、肺组织缝合止血,埋置引流管。


    出血量取在800l,是一个不太危急的、可以输血也可以不输的失血量,这时候还解决不了输血的问题。


    手术内容,已经尽力搜刮全网资料啦,这类资料真的好难找……各种bug,欢迎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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