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楼兰蹲在河边, 挽起衣袖洗了手,对着河中倒影检查了自己的头发,将头发仔仔细细编缠好系紧了,又尽力抚平了衣褶, 托举着轻纱罩, 遮了大半张脸, 小心翼翼混入了进城的人群中。
饶是如此, 他也依然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只是余光瞥见他的身姿,就会转头好奇地张望一眼。瞧不见脸,也能在看到他的瞬间,联想到美人二字, 进而更加好奇他遮挡住的面容。
尹楼兰进了繁都后, 就溜着墙边走, 七拐八拐,绕到了尹府的侧边小门, 轻轻叩了几下。
此时是辰时三刻, 尹府清早的忙碌已接近尾声, 角门这里晾晒着药材, 有人守着,所以很快就有人应门。
浑身沾满药味的银发老太太开了门, 因年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来人后, 如同回春, 顷刻间亮起。
“小公子回来了!”银发老太太开心地合掌,又手足无措起来, 喜不自胜道, “老身竟然还能再见到小公子。”
“……茯铃?”楼兰认出了这个开心到跺脚的老太太。
他有些诧异,离开尹府时, 茯铃还未生白发,如今却满头银霜,精神虽还健朗,但腰背已佝偻了些许,比记忆中矮了半头左右。
“龙神在上,阿弥陀佛。小公子怎想起回来了?”茯铃婆婆招呼着,“快快进来,我这就去找人跟主子说,主子一大早就去济生堂了。”
她接过尹楼兰的织锦披风,用一种心驰神往的目光注视着他。
“家中这些年还好吗?”楼兰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如今的尹府。
他离开了快十年,府中变化很大,多了许多院落,一些记忆中的道路也不见了。
茯铃婆婆前面带着路,频频回头看他。
“一切都好,许多远亲都来投奔主子做学徒了,府里新添了好些人口。小公子的通明阁一直留着,还在紫苑那边,主子没让动。”
“您离了府,到聆夜那种偏僻地方,还是受苦了。”茯铃婆婆双手合拢在半空中拜了拜,摇头道,“小公子还是更合适金镶玉裹了,富贵来养,您比从前倦了许多,没以前在府中那般明艳了。”
尹楼兰微笑着摇了摇头。
“小公子这次回来,会待多久?”她急切地询问。
“这次来是给琏儿过生辰。”
“太好了,能待到下个月呢,您务必多留几日。”茯铃婆婆真实的为这个回答开心起来,“您回来,主子一定很高兴!”
紫苑的外门爬满了青藤,开着一种淡紫色的娇弱小花。院内刚抽芽的野草半淹没了小径,木砌的通明阁外廊散发着一种年久未修的潮味,踏足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茯铃婆婆推开了门,又麻利擎着杆子,支开了窗。
像是证明真的有打扫,茯铃婆婆手掌擦过桌案,说道:“里面是干净的,每天都有在收拾。”
见到曾经的起居室,尹楼兰总算放松了,笑也温润了许多,眼如含了水露,看什么都深情脉脉。
被他这样看一眼,茯苓婆婆只觉腰板都要热挺直了,少女似的合拢双手,胡乱拜着,说:“我给您烧水去!”
繁都的公府大院,最里头是间存放公文的重地。
淮枢宁就在这里支了张桌案,手中一叠盖了跃金皇子名章的皮卷案宗,一页一页翻看。
光从敞开的门外投射进来,就铺在她的桌案上。
淮枢宁的身边站着一个青衣女子,很高的个头,细薄一条,冷着一张脸,不停地从平坦的衣襟里,往外掏送着案宗。
这位青衣女子名叫辛玉,是浮光公主的政事官,负责宫内诸多杂事,其中就有替浮光公主跑腿,给凌渊公主送案宗。
案宗是淮枢宁向二哥讨借的,之所以是辛玉来送,是因案宗量多且全都涉及魔物,需监国储君批阅同意后,才可调出送来。
掏完全部的卷宗,辛玉拿出一支笔一个小本,比对圈画着数量。
“宁殿看完之前,我会留在此地。”
“辛苦。”淮枢宁一点头,又想到她的名字,笑了两声,接着翻看这些魔俘虏的供词。
桌案上的光遮了半面,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
听到熟悉的铜钱碰撞声,淮枢宁头不抬,只招呼了一声:“曲衔,过来。”
铜钱覆面的白衣道士进来,手指抵在地面与膝盖一起点触,给淮枢宁行了个礼,起身。
“如何了?”淮枢宁问。
曲衔抬眼看向身旁的女子,辛玉知趣告退。
“已和六业完成交接。盯梢时,碰到个沾着妖气的行尸,我已在它身上放好了追踪符。”
“嗯。”淮枢宁还在看案宗。
曲衔垂眼看着她,不自觉靠近了。
“除了繁都与聆夜,近十年来,西南与魔域毗邻的州郡均有大规模的少女失踪案件,多数与魔有关。魔王子秘密储备魔军的可能性很大,但我与六业观点不同,我认为魔活掳大批少女,并非是享用或食用,很可能是为了育魔。”
“现在都还是猜测。”他继续说道,“一切要等妙殊的消息。”
淮枢宁仍然只嗯。
“此外,我不认为繁都的男童被食心肝案是魔做的,魔气很虚,反而每一处,都隐约沾着妖气。”
淮枢宁放下了案宗,笑着抬头。
“曲衔,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
曲衔神色整肃,静听指令。
“前不久,妙殊受伤,我们在聆夜城碰见了个医术不错的医士。”淮枢宁唇红齿白的笑着,眯眼道,“是个难得的美人,我想让你认识一下。”
曲衔不明所以。
“殿下是疑他医术有异?”
“不,我要带他回华京。”
曲衔湛蓝的眼睛倏然一缩。
尹府的紫苑。
尹楼兰躺在小院的暖池中,墨色的长发蜿蜒在暖雾缭绕的水面。久违的回到最熟悉的家,他身心放松,倦意朦胧。
一缕缕检查了自己的魅身后,他回忆起了昨夜的触碰。魂魄中的魔火懒懒烧着,心跳渐渐加速。
他锁眉,缓缓闭上眼,白皙的皮肤隐在水雾中,轻微地起伏着。贝齿紧咬水色的唇,隐忍着泣吟。
他在安抚没能得到纾解的魔火,这个过程既放松舒适又带着一丝羞涩与不安。
熟悉的居室,熟悉的味道,但因阔别多年,又在熟悉中带着陌生,让他在纾解时还紧绷着。
并不欢愉,只是魔的本能压下理智,从身体里缓慢析出,跃跃欲试,想要让他彻底沉沦。
心是复杂且失落的,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在计划着什么,混乱中,他真的想服从心深处的狂欲,对淮枢宁投怀送抱。
这一定是心脏的原因。
他自己,他本人,只是想给她还债,还完,他才能彻底解脱,迎来自由。
走廊吱呀吱呀响了起来,声音错落很快,尹宗夏匆匆赶来,要推门进来时,才看到水雾。
尹宗夏的轮廓映在门上,问道:“楼兰,回来了吗?我进去了。”
屏风后,尹楼兰穿好里衣,搭着外衫,揉着头发上的水珠,缓缓走出。
“姐姐。”
尹宗夏推门进来,交待身后的仆从把东西放好退下。
“怎不提前写信说?最近忙得头昏脑涨,听见茯铃说你人都到家了,我还以为自己做梦还没醒。”尹宗夏拉起旁边的缎子,比在尹楼兰身上,风风火火道,“恰巧昨天送来了一批新料子,三公子是梅纹的,雪青是云锦,我一看见这颜色,我就想起了你……赶巧了不是?”
她将两种紫都在尹楼兰身上比了,十分满意。
“龙主治国也是有好处的,从前哪敢想这些个紫色,你呀,那名字就像写在这些紫色上,紫色是最衬你的……”
“把头发擦干了。”尹宗夏像照顾孩子,给他拂了头发,又取出食盒,端出一碗药酒。
“我加了十九畏,还点了花酥油。你来得太突然,花酥油也没剩多少,味道兴许不大好,你将就着先喝了。”
尹楼兰头上搭着长帕,双手接过,捧着碗乖乖喝了一口,抬头对着尹宗夏笑。
这种笑,很乖,也很安心。
尹宗夏静静看他喝完,才问:“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尹楼兰刚收了碗要说话,走廊外跑来个半老嬷嬷。
“主子,齐奶娘光顾着与十三嫂子吵嘴,没照顾好琏小少爷,小少爷下了学堂,在西厢房外摔下了台阶,摔伤了腿。”
尹宗夏神色突变,铁青着脸问道:“伤得重吗?骨头可有事?”
半老嬷嬷连忙摇手:“小少爷的膝盖破了皮,主子,你看怎么罚,都是那齐奶娘和十三嫂子……”
“我说过多少次了!千万要照看好琏儿,让他吃好喝好,不要生病,不要受伤,四个人照顾一个孩子,都照顾不了,你们是饭桶吗?!你们还都是家生的,真是气死我了!”尹宗夏怒火中烧,站起身到走廊外,发作前,还顺手带上了门。
门外,尹宗夏越骂越狠,连同着告状的嬷嬷都骂了,接着又叫人来做规矩,前前后后骂了有半个钟才清净。
她又坐回来,白嫩的一双手揉着太阳穴,与尹楼兰说:“整日都是些这种事。”
“从没见过姐姐这般生气。”尹楼兰好奇又欣慰。
尹宗夏向来温柔有度,一个人操持这么大的尹家,还维持着繁都最大的药堂医馆,从没跟谁起过冲突。哪怕是尹家的宗族长老们要赶他走,尹宗夏气急了,也都没骂过一句。
现在,尹琏磕破了膝盖,尹宗夏大发雷霆,骂了这么久。尹楼兰不仅不讨厌,还为尹琏高兴。
看吧琏儿,哪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
“怎么,看着我笑?”尹宗夏顺了气,继续刚刚的话题,“你回来,你那聆夜城的医馆怎么办?”
“……医馆塌了。”尹楼兰垂眼,将前因后果都讲了。
从凌渊公主入住聆夜城,到他去魔域见绮柳,接着就是自己被绮柳下了毒,眼睁睁看医馆被劈。
然后,就被凌渊公主救了,一起来了繁都。
尹宗夏表情逐渐震惊。
“你是说……凌渊公主送你来的繁都?她也在这里?”
尹楼兰点了点头。
他依然垂着眼,没注意尹宗夏的反应。
沉默了好久,尹宗夏道:“楼兰……你这样,迟早是要暴露的!你别管了,你就住这里,哪也别去,不要再去见她……不,她们都别见了!”
“姐姐,”尹楼兰低声道,“我想,和凌渊公主……两清。”
“什么?”尹宗夏没明白。
“她哥哥……我吞了她哥哥,这是我欠她的,我想,还了。”
尹宗夏杏眼瞪着,目光仿佛凝固住了,将他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遍又一遍。
“……”
“楼兰。”尹宗夏声音都缥缈了,“你要还她什么?你在……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24章 有缘
“我能活着是因为她哥哥, 是我吞了他。她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命运提醒我,该还了。”
聆夜城那么偏僻,还能让他碰见龙女, 还被龙女纠缠上, 这就是命运安排。还清了, 他才能自由。
尹楼兰几乎算得上是尹宗夏养大的, 比起姐姐,她更像他的母亲。她知道楼兰心思曲折细腻,能这么说,就一定会这么做。
因而, 与其说是生气, 不如说, 她是诧异。她猜到了尹楼兰口中还债的意思,但她无法相信, 于是她摆出长辈的姿态, 逼迫他说清楚。
“你怎么还?!你要还什么?你的身子?还是要和她去华京, 替她哥哥坐在那位置上?!”
“我不会和她回华京, 我只是想……替这颗心,尽一份责任。”
尹宗夏快步走来, 瞪着眼睛拽起他的衣领, 手因怒气而颤抖着。
“我养你长大, 不是为了让你去做这种事!”尹宗夏怒不可遏,“我父亲救你, 也不是为了让你今日替龙子去乱纲常!”
她松开手, 悲切道:“你要还她,你可知道你真正该还她的是什么?!你是她的仇人, 你吞了她的血亲,你说你该还她什么?是命!是命啊!”
尹宗夏想不明白,楼兰不是这样糊涂的人,他一向聪明,怎么会做出如此蠢的决定。
“是绮柳逼你的吗?”尹宗夏不信。
尹楼兰垂眸道:“……跟绮柳无关。”
绮柳虽有这层意思,但目的不同,更何况最终做出这种可笑决定的还是他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这具身体是假的!”尹宗夏烦躁地踱步,“你要自荐枕席,你要亲自送到她手里,万一露出破绽,你会怎样你清楚吗?!你是……你是魔啊!”
尹宗夏压低声音。
“龙有天命,凌渊公主的天命就是除魔,你还要亲自送到她床上去……楼兰,你什么身份,你父母是谁,你如何来的,你与凌渊公主之间的仇怨,你难道没数吗?只是魔,死了也就死了,可你,她若知道你是谁,你想求死都难!”
尹楼兰呢喃着:“只一次,只会有一次。”
咣当——
尹宗夏气的将布匹摔在了他身旁。
尹楼兰抬头,蹙着眉,露出一抹微笑。
姐姐即便被他气急了,也不舍得真的往他身上砸。
“姐姐,医馆很忙吧,我会去帮忙……”
“你哪都别想去!”尹宗夏指着地面,“你就待在这院子里,敢出去,腿给你打断!我马上就给你备药,拿上你的药速速回聆夜!”
“她会和我一起回去的。”尹楼兰道。
尹宗夏一怔,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后,恍然大悟。
这不是尹楼兰单方面发疯,那凌渊公主也是推手!定然是那凌渊公主步步紧逼,才让尹楼兰想出这样的昏招。
尹宗夏自以为明白了,迫自己平心静气了,同他说:“你这么做不行。她尝了甜头,你更跑不了了。”
“不会的。”尹楼兰已有打算,叹气道,“毕竟……尝了才知无趣,到手后就不惦念了。而且,我还了债,就不再会对她愧疚,她生性高傲,被拒绝后,必然不会纠缠。”
听他这么说,尹宗夏知道是劝不动了。
而且,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想来他也有好好盘算过。
尹宗夏疲惫道:“罢了,你大了,要做的事我也管不着。你顾着自己的身子就好……好好活着。姐姐对你,就只有这一条要求了。”
这样算是把话说开了。
尹宗夏絮絮叨叨,要给他多酿些纯净药酒,要他别再敷衍度日。
也就是这个时候,尹楼兰问道:“姐姐,繁都最近,是出事了吗?”
尹宗夏顿住。
“繁都事还不多吗?什么事都会发生。”她如此回答,低着头拨弄着酒盒。
“今早在城郊,我看到了一具行尸。”尹楼兰道。
“你说那个啊,繁都近来出现了好几期诈尸案,咱医馆前几天也有。”
“……很像傀儡。”尹楼兰说。
尹宗夏收好了酒具,笑了下。
“楼兰,”尹宗夏说,“我父亲的手艺,只有你我知晓。其实,繁都出现傀儡尸,我也很焦急。公府如今正在调查,咱尹府经不起查。我母亲的那些亲戚,有多少腌臜事,你是知道的。父亲是傀儡师这种事,若是被公府知道了,咱家,就要乱了。”
尹楼兰点了点头。
“姐姐不必担心,我不会说的。和姐姐无关吗?”
尹宗夏叹了口气。
“想来,天下这么大,傀儡师,也不止我父亲一个吧。”
她看向尹楼兰,眼神复杂道:“我都要撑不住了……风雨欲来,每日杂事还多。楼兰,其实姐姐无所谓尹府的那些亲戚,姐姐真正怕的是你。”
她整理着尹楼兰的袖摆,声色疲倦道:“你是父亲最完美的作品。一旦他们知道父亲是服务过魔王的传奇傀儡师,楼兰,你就危险了。”
“嗯,我不会说的。那些傀儡尸不是姐姐做的,我就放心了。”
“说笑了。”尹宗夏扯动嘴角,扯出生硬别扭的笑,“我哪里会傀儡术,父亲什么都没留下。”
她眼神晦暗下去,又喃喃了一遍:“他什么也没留下啊,我还能从哪学……”
淮枢宁翻完了所有案宗,打发辛玉回去了。
案宗归还后,她躺在椅子上,腿翘在桌上,闭目回忆案宗上的每一个字。
一截青黑龙尾从椅背的雕花缝隙中挤出来,垂在地面上,扫来扫去。
她在脑海中细细翻了数遍案宗后,睁开眼睛。
身后的龙尾也跟着不动了。
流云君殒身前的一份幻魔的审问记录中,提到过魔域将诞生伟大的继承者,魔火的化身。
而这份审问记录,发生在盗龙蛋之前。
流云君殒身后的审问记录中,魔们提到魔域的继承者,偶尔是魔王子,偶尔是尊主,偶尔是那位主子。
“国师……国师?”淮枢宁琢磨了会儿,又闭上眼检索着与国师有关的记录。
没有。
并没有提到魔域的国师这种话。
——参考人族国师……自杀喷血,开祖庙祭天,召唤咱们出来?
想到羽弗冬的话,淮枢宁心中一动。
有份卷宗中提到过,众魔不惧死亡,因为魔火烧到华京之时,他们会卷土重来。
淮枢宁手指拨弄着桌案上的镇纸,思索着关联。
“国师,魔王子,般若公主,魔火,卷土重来……龙蛋。”
好似有灵感要呼之欲出,可她还是没能抓住。
曲衔回来了。
淮枢宁收回尾巴,问道:“送走辛玉了?你亲自去送,可是有书信要托她捎回京?”
曲衔点头,脸上挂着的铜币面具沙沙作响。
“我们曲家身在华京,有许多事都要小心平衡,我怕自己出来这些天,小辈们懈怠,故而写信,让侄儿多加勤勉。”
“你对你侄儿还真不错。”淮枢宁道,“没记错的话,他有十五了吧?怎没同你一起修道?”
“曲潜资质不佳,将来入仕也可为君分忧。”曲衔淡漠回答。
淮枢宁起身,手中转悠的笔精准掷进笔筒中。
“走吧,带你去寻医求药。”她笑着一眨眼。
午后,尹楼兰在尹府外的胡同道里,帮着学徒一起晒药。为炮制药材方便,他系了襻膊,又在外面套了件白底的粗布贴里,用腰带随意系了,蹲在一排暗红色的石肉花根前挑拣着。
尹宗夏午后回府小憩,睡醒哄了会儿尹琏,听茯铃说尹楼兰在府外拾药材,便出来看了。
尹楼兰的行医天赋比她高,一些废弃的古怪药材,在他手中也能成为治奇病的良药。
他好似天生就知如何用药,如何治病。虽是她领进门,但尹楼兰在通医理后,却走了一条又偏又奇的路。
尹宗夏见他把一根萎缩的枯白花根收进衣袖,问道:“这石肉花根已经发白了,哪里还有药效,你捡出来还能作何用?”
“可治禽妖飞完落地化人形,喝风后咳嗽。”尹楼兰给了个奇奇怪怪的用法,“嗯……兑着半两半湿的家乡土就好。”
尹宗夏绕着想明白了这个用法后,心中油然泛起嫉妒的苦涩。
若是他的话,一定能……
尹宗夏鬼使神差问了句:“固本的用的,花鲢骨,褚蝶粉,若是没有十年的蕙草蜜蜡,寻什么样的药能代替?”
尹楼兰略一沉思,眼睛睁大了刹那,抬起头看了尹宗夏一眼。
尹宗夏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除了提问,没有别的意思。
“……香草蜜难寻,蜜蜡更难得。浸了汀花露水的河畔花蜜,或许能替。”他欲言又止。
“这比蕙草蜜蜡还要难寻。”尹宗夏苦笑,“你这怪医。”
尹楼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那些躺在石板上的药材出神。
“主子,这两位贵客说要找尹……”一位学徒正门口跑来禀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朗笑打断。
“找到了,在这里。”淮枢宁出现在胡同口,逆着光摇着扇子。
凌渊公主。
尹宗夏迎着光眯起眼睛,她再清楚不过,来人是谁。
余光瞥了尹楼兰一眼,尹宗夏愣住。
她看到了尹楼兰抬头望过去时一刹那的笑意。
在他蹙眉之前,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是喜悦。
尹宗夏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也劝错了。
什么绮柳逼着楼兰去报仇,什么楼兰觉得愧疚要献身。
统统不是。
尹楼兰只是单纯的,未发觉的,喜欢了凌渊公主。
他绕了一大圈,别别扭扭不合常理地还债,只是借口。他不能自己承认的借口。
什么时候?是怎么喜欢的?
为什么?
是龙心的原因?
还是说……宿命?
那一刹那,尹宗夏理解了绮柳的做法。
尹楼兰不可控,他身上有龙心,他注定会在两种身份之间摇摆。
与其藏着他,不如就让他在凌渊公主面前暴露,迫使他只能选择一端,只能与龙女为敌。
尹宗夏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得体微笑。
“您二位是?”
凌渊公主身旁,还跟着一位前朝朱砂铜钱覆面的白袍道士。
“姐姐。”尹楼兰站起身,轻声介绍,“她就是凌渊公主。”
而旁边那个,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人——
“曲衔。”淮枢宁同他介绍,“我带他来,找你看病。”
曲衔灰蓝的眼珠一错不错盯着尹楼兰看。
“我们见过。”尹楼兰说。
淮枢宁轻盈又欣喜的啊了一声,高兴道:“那还真是有缘。”
“不知二位贵客找楼兰,是要看什么病?”尹宗夏道,“我叫尹宗夏,也是名医士。”
“不错,尹医士是名医。”淮枢宁道,“只是我亲卫这病,只能楼兰看。”
她合扇,笑看着莫名对她有敌意的尹宗夏。
曲衔摘下了铜币挂,露出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嘴唇两旁,分别有两道裂向面颊的紫红色魔火烧痕,如爪牙般狰狞。
“楼兰说他能医魔,所以,我想碰个运气。”淮枢宁道,“这个,姐姐是医不了的吧?”
尹宗夏怒瞥尹楼兰。
“你何时能医魔?怎什么胡话都往外说。”
她这般应答,用意尹楼兰都知晓。
“姐姐放心,凌渊公主分得清是非。”他想了想,指着旁边的偏僻小院说道,“就来春晖堂吧,这里人少,无人打扰。”
尹宗夏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侧身请两位进去。
淮枢宁与她擦肩而过时,悠悠笑道:“姐姐身上好浓的药香。”
尹宗夏平静微笑。
“哪里,药堂里浸久了,都不好闻。”
第25章 侧室
尹宗夏满腹心事, 走到尹府门外,一个老街坊牵着孙女路过,毕恭毕敬教小姑娘向她施礼。
尹宗夏收回神思,端庄慈祥微笑, 夸赞道:“好福气的小姑娘。”
老街坊谦道:“哪里哪里, 尹大士喜欢孩子, 抬爱了。”
曾经, “龙神在上”还未成为百姓的祈福语前,十里八乡还信奉着神佛观音。后来龙临救世,老一辈人仍然改不了习惯,把大善人称作大士, 观音大士。
尹宗夏在繁都, 就如同活菩萨。比起尹医士, 繁都人更愿意恭恭敬敬叫尹宗夏一声大士。
救苦救难尹大士。
尹宗夏微笑颔首,送走老街坊, 她心又沉冷了。
喜欢孩子, 呵。
尹宗夏嘴角微深, 慈祥的面容上如错觉般闪过几分不屑和自嘲。
继而, 心思又回到了尹楼兰身上。
绮柳好手段,要留住楼兰, 遮遮掩掩藏起来反而没效果, 就应把他送到龙女面前, 让他亲眼看清立场,亲手斩断对龙女的幻想。
所以, 该顺着绮柳的用意, 让楼兰暴露吗?
不,她应该考虑的不是尹楼兰, 而是自己。看起来,凌渊公主与尹楼兰双双有意,很快就能同床共枕共赴巫山。
她应该做的,是借此机会,让凌渊公主跟着楼兰离开繁都。
只要尹楼兰引着凌渊公主,在十五那天,离开繁都就可。所以,她不能让楼兰太早暴露。若他在繁都就暴露魔身,龙女严查之下,她多年前的准备和心血都会化为泡影。
“狐娘娘。”医堂前刚接完骨,脸上还挂着泪的小少年打招呼。
与大士同样,狐娘娘也是对尹宗夏专门的尊称。本地人习惯将女神称为娘娘,月娘娘是牵姻缘的,喜娘娘是求顺利生产的;狐娘娘,则是大慈大悲行医济世的半狐尹宗夏。
这声狐娘娘,让尹宗夏心中一动。她微笑颔首,关怀了几句,拿定了主意。
春晖堂中,尹楼兰取银针轻刮了曲衔面部的烧伤验看。
行医时,他一向专注,旁若无人。
又是烛烧,又是药浸。他半举着银针,上头红艳一点尖,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蹙眉思索了好久,两条烟眷眷的长眉忽然一舒。
淮枢宁目光就黏在他身上,他刚一舒眉,她便笑问:“怎样,能治?”
“某种魔毒猝火灼的伤痕,是一种噬毒。”尹楼兰点头,给了结论,“能治,解了余毒,再消痕。”
他问曲衔,“伤多久了?”
曲衔仍不回答,看尹楼兰的目光从未变过,是一种疑惑不清却高高在上的审视。
淮枢宁替他回答:“有十年了吧。”
“平时是靠玄术抑毒的吗?”尹楼兰微微歪头,好奇中还带着点钦佩,目光上移到了曲衔灰蓝色的眼睛,“已经蔓延到眼睛了。”
曲衔终于有了反应,他似乎扯了下嘴角,嘴角动没动不清楚,面部的狰狞紫红伤痕像蝶振翅要飞,很明显挑了下。
魔毒侵蚀,十年有余,余毒虽不致命,却蔓延到了眼睛,遮蔽视野。不过,曲衔要强,用符箓灵修来辅助双目,如今这双眼睛,要比最初的肉眼还要敏锐清晰。
尹楼兰抚平纸,润了润笔,写起了药方。
偶尔,他会停笔,手指抵着嘴唇蹙眉思索。淮枢宁就这么看着他,眼神黏糊,似要把他剥皮剔骨般,不加掩饰。
“大多数魔死后会留下灰烬,你们的话,找这种魔灰很容易。”尹楼兰的口吻像在说一味常见的药材,“这是药引。魔灰三两佐烧起来的酒,同这些药一起煎半个时辰,喝浮沫……药汁外用。”
他写好ῳ*,拿起那页薄纸,凑过去,轻轻吹了吹。
他的发丝随之摇落,令人心泛涟漪。
淮枢宁的眉毛不受控的飘了起来。
“就这样,暂且一副药,煎三碗,每天阴阳交错黄昏之时服用,隔日一次,喝完找我。”他将这张药单双手交给了曲衔。
曲衔接过单子,略扫一眼,随意收起。
这边看完,淮枢宁扇子敲着手,道:“你之前有说过星河满,你诞生之地。我记得没错吧?”
“星河满附近。”尹楼兰道,“那里灵气充沛,我本根在。后来被移栽进尹府,尹家人行医积德,福德深厚,我借此成形。”
“明日,可否陪我去星河满?”淮枢宁唇边噙笑,“我很想见见你的老家,认门。”
“明日吗?”尹楼兰沉思,无意间瞥见了淮枢宁的眼神,还冲他眨了下眼。
尹楼兰明白过来。
她这是在邀请,邀请他明日在相似的花树川水旁,继续那未完成的艳事。
胸口滚烫起来,心仿佛要从身体里跃出,而体内魔火也不顾生死地往上泛,大有撺掇他速速答应的意思。
之前被撩起又未得到应有满足的欲念,就这样如火般在他身魂中央摇动。
他了悟的同时,曲衔也听出了话外音。
那双眼睛像大理寺的铡刀,幽幽望了过来,闪烁着锐利刀光。
尹楼兰也瞥见了曲衔的目光,与羽弗冬和六业不同,曲衔好似像极了……要跟他一争高下。
魔火好像比心更快的感知到这种微妙的差别,比疑惑先昂扬起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愉。
这个道人,
他喜欢淮枢宁?
于是,尹楼兰形状魅惑的唇,小小地勾出一抹意悠悠的暗笑。
“好。”他对着淮枢宁一点头,眉眼处隐约藏着笑意。
是一种,给另外一个人看的笑意,故意的。
魔性上泛的尹楼兰,整个人都似一种浓浓的魅紫,比魔火烧灼的瘢痕更加艳丽。
他的举手投足一如往常清雅端庄,气质却与刚才截然不同,斑驳的光影之中,媚香天成,活色撩人。
曲衔疑心大起,那双窄细的眼睛完全撑开了,露出了全部的黯蓝瞳孔。
这只魅,他是,故!意!的!
回到公府,公府内陈设大多线条端直又有威严,曲衔产生了一种极大的不适感。
并非他不适,而是在此地回想那只魅,他强烈不适。
仿佛那玩意已经提前玷污了此地,进而是朝廷,最后是淮枢宁。
细细想来,那只魅之所以让他不适,是因他过于魔里魔气。
魔,一个个都妖冶浮艳,皮肤仿佛都笼着一层靡靡色香。那只魅,就给他同样的感觉。
不错,就是不正经,魔一般艳色。
淮枢宁竟相中了这样的皮囊。
掩在铜串覆面下的紫痕又动了动,曲衔看向淮枢宁的目光,多了一分复杂的痛心,就如殷切期盼孩子飞黄腾达的贤母,亲眼目睹了天赋异禀的儿子逛花楼狎玩。
“曲衔,你看过了,他如何?”淮枢宁根本没注意也不在意曲衔的注视,笑呵呵问。
“华京缺妖医,殿下挖走他,是要给个什么官职?三品医?还是说,二品?”曲衔装糊涂。
“哈哈哈……”淮枢宁摇着扇子,闪着坏笑的眸光道,“官职?入仕有你,官职也好称谓也罢,都是你的事。他,我要锁在王府,只做一件事。”
“不过,你说得对,他还有一身清奇医术,不能荒废了。”淮枢宁计划着,“那就让他挑几个资质好的徒弟,教上十年二十年,教出满天下的医士,也是功德一件。”
曲衔默然许久,斟酌着提醒:“殿下,魅不比妖,要让他入王府,需考虑朝廷各方。他这个出身,担不起殿下枕边人的职责。”
“怎么说?”淮枢宁像是真不懂,也像在装不懂。
曲衔只道:“殿下身负军职,乃重中之重,一举一动关乎江山社稷人心所向。殿下婚事,也是国事。平衡各方才是殿下婚事的用意,真要添个妖,也需是华京大族,朝中要职。”
淮枢宁像听说书人讲奇闻,好奇听了,忍不住又笑。
“好说,教他认归羽弗名下,做我母亲的远亲,或者六业名下,当个鲛人。你们人,不是常做这种事吗?早学会了。”
曲衔再度沉默,良久,他沉声道:“殿下要考虑民心。假借身份,难堵悠悠之口。”
淮枢宁大笑。
笑罢,她眉清目明,眸中金光一烁,敛起笑意说道:“民心与我想睡谁有何干系?荡平紫冥渊诛灭群魔,民心自会归我。”
于是,曲衔不再劝,而是一沉脸色,直问:“殿下想给他个什么名分。”
淮枢宁沉思道:“你们人族心思复杂,考虑到你的处境,他不越过你是最佳选择,免得无端又在人族生波澜……从前,你们人族是定的什么规矩?他这种的,侧室?如何称呼?”
曲衔淡淡道:“侧妃。人族公主不会同侍二夫,故而没有称呼。”
“啊……想起来了,确实跟我们不同。”
龙女不太理解人族的这种只约束女子的规矩。
淮枢宁道:“那我就和母亲一致,给你们称号……封号。”
曲衔一沉眉,不悦。
淮枢宁笑道:“怎么,是嫌区分不清晰?”
她知道人族在乎,自从龙主登基后,人臣们已经叩问了数百封折子,要龙主给述怀君和流云君分个上下。
龙主自然不理,后来,因述怀君是流云君兄长,在朝堂行走更多,且他的女儿做了储君,于是那些人臣默认,述怀君为大,流云君从侧。
再后来,流云君陨落,就没人再问谁是正的,只不过,又上折子,要龙主早日给流云君追封,流云君除魔功劳至伟,应该追封为头衔特别长的正牌帝君。
并且,这些折子还贴心给龙主解释了,追封逝者为帝君,与现在的帝君倦述怀并不冲突,让龙主不要有顾虑。
这事,淮枢宁笑了好久。
最后,还是追封了,可能是母亲觉得好玩,单纯的只想把长长的一些字拼起来,按在流云断身上。
曲衔默认了。
淮枢宁惊讶片刻,摇头道:“你们也太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名号了……好,那要如何才能让人听到称号,就知你是正的,他是侧的?”
曲衔道:“婚旨,写清写明,按规矩来。”
淮枢宁这才想起,人族的正副也有职责划分,有许多事,正的可以做,侧的不能做,好似这些行为禁令还圈定得异常详尽没必要。
淮枢宁想了想,说道:“各司其职就是。你是我身边唯一的人族希望,自然要承担朝中面子事。他是我每晚要共枕眠的,他就只做他的事。你俩肯定不会冲突了。”
她添了句:“别欺负他。”
忙到黄昏,尹楼兰回通明阁翻旧时衣箱,翻出满意的衣裳后,熨展了,架在笼上熏香。
想想明日的邀约,心脏就难以控制,不听话的狂跳。
而后,他打算做些正事,让自己平静下来。
尹楼兰捏着金锁,慢悠悠去了尹府西堂,等尹琏放学。
教尹琏的先生还在检查功课,磕磕绊绊的读书声不时飘来。
尹琏的读书声确实不好听,听久了着急。尹楼兰跟着他背了无数次,实在无聊了,弯腰打理起旁边的花草,琢磨着花半蔫巴的原因。
廊下,棋盘格的窗半开着,照顾尹琏的婆子们说着小话。
尹楼兰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忽然,他的名字钻进耳中。
“又回了,说是下个月给琏主子过完生辰才走……”
“那般模样真生是非……琏主子的姑老爷已听说了,主子再不让他离府,他姑老爷就要开族会了。”
“主子也不待见他,早上还吩咐了,要咱们照看仔细点,别让琏主子见他。”
尹楼兰幽幽走了过去,落脚无声,如一缕鬼魅飘到她们身前,连虚掩的门推开了也无声无息。
“尹琏几时放学?”他开口。
一片寂静,婆子们吓得不轻,一个个躲他的目光。
奶娘得体一些,反应极快,堆出笑,却也不敢看他,盯着他的前襟,絮絮叨叨拉扯一通:“您来了啊,琏主子放了学就要忙功课,今儿功课重,怕是子时才能睡……”
尹楼兰不笑也不恼,就这么往廊下一站,出言道:“无事,我同你们一起等,他下了学,我看他一眼就走。”
第26章 泥叫叫
再见到尹琏, 小孩儿还是有些害羞,好在没忘了他是谁,小羊咩咩似的叫了他一声舅舅。
尹楼兰取出长命锁,挂在了他身上。
尹琏软糯糯说了声谢谢舅舅, 热乎乎凑近了他, 小小声问他:“舅舅会一直在吗?下个月, 我就要过生辰了, 我想跟舅舅一起。”
尹楼兰并拢腿,蹲在小孩面前,双手搭在膝盖上,像个大孩子, 歪头将尹琏仔细看了一遍, 眼中有了一星半点的笑, 点头说好。
尹琏气色很好,身体正在茁壮挺拔的成长, 他能感觉到那种蓬勃的, 即将发力的生命力。
就像他每次贴过来的脑袋, 热乎乎的, 气血充足。
魂魄也是完好的,特别好。
尹楼兰心情跟着好了许多。
“舅舅, 下次……”尹琏红着脸, 声如蚊哼, 向尹楼兰提出,想要个糖画。
“想……要只小狐狸。”他说, “我、我就是小狐狸。”
尹楼兰点头道:“嗯, 我知道。”
尹琏眼睛亮了,声音稍微大了些, 伸出小手,要和尹楼兰拉钩。
“舅舅,一定要买给我。”他说。
尹楼兰勾住他的小手指,轻轻扯了扯,觉得有意思。
“还要什么吗?”
尹琏红润的圆脸上满是雀跃,但随即,他羞赧道:“……娘、娘说,不能贪心,都已经要过小狐狸了,不能再要了。”
“没关系的,”尹楼兰道,“琏儿明年想要什么礼物呢,舅舅送你。”
“我、我想要泥叫叫,小鸟的样子,声音要嘟嘟,不是叽叽啾啾的那种。”尹琏扇了扇胳膊。
轻而易举诈出了小家伙想要的东西,尹楼兰很高兴,他摸了摸尹琏圆滚滚热乎乎的脑壳。
“好,舅舅记住了。”
那群照顾尹琏的婆子们找借口来拉走了尹琏。
尹楼兰依然蹲着,歪着头,抬起手给扭头对他恋恋不舍的小家伙摇了摇,无声告别。虽然他仍然面无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有在笑。
通明阁在尹府的最北边院落,白日清净,到了晚上,树影幢幢的,就有些荒凉了。
尹楼兰点了几盏灯,搭好衣裳,翻箱倒柜找从前自己留在这里的梳子。
终于,他在鎏金的小匣子里,找到了那把沉甸甸的木梳。
廊外传来沙沙声,是衣袂擦过草木的声音。脚步声轻柔,楼兰叼着发带转头看向门,门上映出尹宗夏的轮廓影。
“楼兰,没睡吗?”
“嗯,姐姐进来吧。”他匆匆拢了头发,发带绕了几圈,起身分蒲垫。
尹宗夏拎着个精致的食盒,推开门,嘱咐跟来的家仆们院外等着,回身合上了门。
“今日见过琏儿了?”她坐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手指搭在上面。
她先看了尹楼兰一眼,接着,目光就移开了,望着窗外月色叹了口气。
“你听见了吧,晚上。”尹宗夏说,“我把那些多嘴的嬷嬷们,都打发去了别庄。”
晚上,尹宗夏回府,就听说了尹琏身边的奶娘婆婶们嚼舌根。她大发雷霆,召集来府中所有的仆从们,将那几个奶娘婆婶们当众痛斥一通。最后,以照顾尹琏不上心为由,将那些嬷嬷们都赶去了别庄。
“你也见谅。那些都是府中老人,从前照顾琏儿也挺好,我不能发卖了,只能赶到别庄。她们也是,在府中多年,又仗着是贴身照顾少爷的,惯坏了,平日里不是吵架斗嘴,就是碎嘴说人不是,没半点规矩。”
尹宗夏目光收回,看了过来:“姐姐都听说了,楼兰,她们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姐姐肯定没说过那种话。”尹楼兰说。
“你知道就好。”尹宗夏终于有了点微笑。
“姐姐把琏儿照顾得很好,比上次见,又沉了许多,个头也长了。”
“哪有这么快。”尹宗夏笑道,“养琏儿还没养你仔细。”
“姐姐养我也养得很好。”
“是呢。”尹宗夏频频点头,“就等你这句话呢。”
她拉过食盒,挪开盖子,里面是一碗药酒。
盖子掀开的瞬间,尹楼兰就蹙起了眉。
浓郁的天蓖草油味道。
天蓖草是一种出油极快的草木,有固本暖脏腑的药用,但因为气味实在强烈,且口感过于粗糙,即便是对这副身体好,尹楼兰也不愿在药酒里加天蓖草油。
他默默坐远了半尺。
那气味,像一把火,把死掉多时的动物连带着尸体下的草地一起烧焦。
“哪逃?”尹宗夏横了他一眼,“你可知道,这碗药酒多难得吗?我东挪西调,调配了整整一个下午,快乖乖给我喝了!”
尹楼兰说:“我魂魄还稳,身体也无碍,就不……”
“你?不是你说的,要给那什么的公主还乱七八糟的什么债吗?”尹宗夏哼声道,“怎么,真的想在床上现出原形,被那什么公主原地捉拿归案?”
“应该……不会。”尹楼兰说,“我医过了,无外伤不下雨,就不会。”
“喝掉!”
尹宗夏一拍桌子,尹楼兰乖乖抱起碗,蹙眉盯着碗里的药酒看了好久,闭上眼,喝了一口。
尹宗夏又道:“一口气给我喝完!”
尹楼兰叹了口气,眉间郁郁委屈着,但还是遵从尹宗夏的意思,仰头喝完了这碗酒。
尹宗夏紧紧盯着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也紧张地攥紧了。
看他喝完,尹宗夏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复杂和愧疚。但很快,她调整好,微笑道:“这就好了,即便是下雨天,你伤了身子,姐姐也不担心你在她面前露馅了。”
尹楼兰袖口掩着脸,酒气顺着血液温暖了整个身体,魂火和心脏也兴奋地舞动了一阵。
平复后,尹楼兰道了声谢。
尹宗夏看向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不过说出的话,有几分打趣他的意思。
“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想到了要与那凌渊公主一起。好端端的,突然说什么要还债,还是这么个还法……到底还是魔芯儿,我都尽心按人教了,还是这般不听话。”
尹楼兰默然许久,像是下了决心,与“母亲”吐露真实心声。
他低声道:“起初,靠近她,我心脏痛得像溺水,无法呼吸。可后来有一次,我们距离很近,我……很舒服。”
“很舒服。”尹楼兰说,“从未有过的。”
尹宗夏讶然张口,好半晌,突然面红耳赤,低头匆匆整理了食盒。
“天晚了,早些睡。”她说。
“嗯,姐姐慢走。”尹楼兰送她到院外。
两排四个的提灯人自觉站在了尹宗夏两旁,灯与灰突突的提灯人之间,她粉亮的身影穿过远处的月门,不见了。
这晚,尹楼兰睡得很安稳。
早起,他刚梳洗好,茯铃就亲自来通报,说门口有个衣着富贵的客人指名要见他。
“一身雪白金线绣,红锦腰带,瞧着闪闪发光呢。也和公子一样,那相貌气质是适合坐在宫廷中锦衣玉食的富贵团儿。”茯铃看人,有自己的一套。
这自然是指凌渊公主。
尹楼兰好奇公主会报什么样的名字给茯铃,便问:“她可说自己姓什么了吗?”
“像个妖呢,哪会有姓。”茯铃似乎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嗅觉”,兴奋道,“虽然这富贵女娃没妖的土木腥气,但也没有飘着热汤熟食气息的人味儿。所以,她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妖怪!”
“她如何介绍自己?”
“说是昨日就和公子约好的。”最后,茯铃才说了最关键的信息。
尹楼兰想了想,让茯铃递话,请淮枢宁再等上一等。
昨日辛苦备好的衣服不穿了。他又重新翻了一套换上。云锦的白衣虽是旧的,但料子不错,接着,又在外面套了珊瑚红的衫罩,朱樱腰带束了,也搭着换了根殷红的垂绦发带,出去见淮枢宁。
远远的,就见淮枢宁合了扇子,嘴咧到了耳根,露出一排白牙,眼睛一亮,然后再没移开。
离近了,听见她嘀嘀咕咕,似乎情不自禁地做了首诗,但尹楼兰没问,淮枢宁也就没提。
“如何去,还得靠先生指路。”她浮夸作揖。
尹楼兰后退了半步,绕开,说道:“时候还早,我想先去早市。”
“好啊!”淮枢宁摇开扇子,目露微光低声言道,“好饭不嫌晚。”
尹楼兰在早市找尹琏说的那种泥叫叫。
泥叫叫说是依山傍水的繁华地盛行的小孩玩具,一吹会响,有不同的声调声音,有些是陶瓷烧制,形色优美,声音动听,才兴到繁都来,繁都的小孩们还当它是稀奇玩意。
尹楼兰找了许久,在小货郎那里找到了一种工艺略粗糙的泥叫叫,五六个鸟形,应该也算符合尹琏想要的那种。
他把泥叫叫的“鸟尾”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锐利刺耳,是滴滴的声音。
淮枢宁站在货摊旁,嘴角带笑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尹楼兰嫌弃放下,又拿起另外一个,吹了吹。
有些啾啾,但也像嘟嘟。
他又吹了一个,比第一个更加刺耳。连灼灼看他的淮枢宁都不由颤动了眉头,想要堵耳朵。
货郎道:“挑嘟嘟声的吧?剩下的都不是,嘟嘟声早被小孩子们挑走了。”
尹楼兰这才知道,嘟嘟声是在孩子堆里最受欢迎的,难怪尹琏想要。
他纠结了好久,最终买下了那个既啾啾也嘟嘟的泥叫叫鸟。
付好钱,他小心又仔细地用手帕包泥叫叫,而身边的淮枢宁伸过手去,给货郎扔了一粒金珠,说道:“这两个,我要了。”
尹楼兰抬头看了眼,她拿在手里的两只,正是他刚刚吹过的泥叫叫,声音很难听的那俩。
尹楼兰不解。
淮枢宁将其中一只烧歪尾巴的瓷白泥叫叫噙在嘴里。
她没吹,仅仅只是噙着,看着他笑。
尹楼兰愣了会儿,明白了她在“调戏”他,两团羞烧起的热气上了脸颊。
他沉默着转身,快步离开。
淮枢宁就在身后轻巧跟着,时不时轻轻吹一下,泥叫叫哑涩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更多的像风声,像干涸喑哑的嗓音。
那种吹法,断断续续,又似谁在吟泣,令人浮想翩翩。
尹楼兰停住脚,回头看她,神情无奈。
淮枢宁拿开泥叫叫,笑道:“等下,可一定要比这个好听,我会好好比对的。”
第27章 祈愿
星河满是一条在月色下闪烁银光的静水川, 川水无声,连过船都寂静得诡异。
繁都城郊,星河满分流道两岸,从前住了许多人家, 后来魔域横空出世, 这地方被洗劫过数次, 人们都说此处风水不好, 无人敢再居住此地,渐渐荒败了。
尹楼兰不记得那棵槐树的“老窝”了,他带着淮枢宁绕树丛一圈,也没找到。
这棵树是有的, 树龄不小的老槐树, 本快修得圆满, 却因魔偏爱屠戮此地,沾了魔杀之气, 还未精成就“夭折”。也因此被狐妖左尹选中, 移栽至尹府的背阴院落, 为尹楼兰塑了魅身。
淮枢宁看他寻寻觅觅的模样挺少见的, 也不着急,就优哉游哉跟着转悠, 天然带笑的一张脸, 笑意更显。
尹楼兰放弃了。
“找不到了。”他说。
淮枢宁帮他解释:“此处树木众多, 我看还有许新栽的树新翻的土,时间久了, 你不认得也正常。”
“本就正常。”尹楼兰道, “我是在尹府化形。”
淮枢宁细端详了,楼兰那张绝美的脸没半缕慌张, 眼神也并无躲闪。
“既如此……”淮枢宁转过身摇扇看向树丛。
这里树木繁杂,有梨树有柿子树有几棵将死不活的柳树,零星几棵槐树。
“那就随意找地方,让我认个门。”她转过头来对尹楼兰笑,“它们有的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找个漂亮院子,就当回家了。”
此处不缺小屋院落。
淮枢宁找到了一处颇为满意的破院落,白墙上爬满了紫藤绿萝,还结了几丛紧小的葛藟,一片淡紫中罥着嫩绿。
“瞧见这颜色,就想到了你。”她收扇竖在腰间,迈进院子瞧了。
内院的墙塌了半边,曾刷得雪白,故而那白墙溅上的血也还清晰可见。
淮枢宁也只是瞥了眼,便视而不见,到屋内环了一圈。
后屋塌了,前院直通后院,假山爬了青苔,四周墙还算干净,漫院能称得上生机的,唯有墙角一株繁茂梨树,正飘落着脏白的花瓣。
淮枢宁站着看了许久,尹楼兰默默走到她身侧,也一起望向这株梨树。
淮枢宁道:“你知道我们把梨花叫什么吗?燃雪。满树盛放时,乍看如一团燃烧的火,又因白的黯淡,如火燃烧后的灰烬,所以得此名字。”
尹楼兰从没听说过这种叫法,但他莫名觉得,他能理解。
他刚刚越过那道半月门,抬眼望见梨树的刹那,仿佛看到了燃烧的雪。
淮枢宁解释道:“我是说我们龙,也就我们这么叫。”
尹楼兰稍稍愣了下,问她:“龙主未降世前,在何处栖息?”
“母亲没怎么提过,述怀君倒是讲过,说是在一处能望见此方人间的天上清醒的沉睡,食一代又一代人的祭拜和信奉。”
“那里还有别的龙吗?”
“你感兴趣?”淮枢宁笑了笑,“当然,世人都感兴趣。我不清楚,但应该没有了。”
神话传说中,最初的神兄妹成婚,之后才有人的繁衍兴盛,兴盛之后,才有规则和人伦纲常。
显然,龙主没有这样的意识。最初降临的那三条龙,样貌大相径庭,以兄妹相称或许只是他们的习惯。
“我们只有名字,并无姓氏。”淮枢宁说,“或许,这也能证明,龙并未形成族群。我想,母亲他们,是由人创造的。”
她以为说这些无趣,正准备收住,却见尹楼兰一脸好奇,满眼都是“再讲一些吧”的渴盼。
从未见他这种表情,淮枢宁也觉稀奇,于是又讲道:“能这么想,是因述怀君是先诞生的龙,母亲叫他大哥。”
述怀君,是代表人的那条龙。
“述怀君从人的传说中诞生,接着,我想,母亲与流云君是同时诞生的。”
一个代表天,一个代表地。一定是人族后来又赋予了龙代表天地的含义。
“律法严苛,朝政清明,战无不胜……”淮枢宁说,“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又在祭拜中,为我们添上了这样的美好含义。”
因此,龙应人的愿望诞生,也应人的祈求降世。
人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于是,祈祷龙神能够代他们救世。
“真想知道,我那个未出世的哥哥,会被赋予什么样的含义。”
三龙降世后,人们把美好祈愿寄托给了四枚龙蛋。
最先破壳的,是当时人们最热切的期盼,希望龙主治下,朝政清明——浮光公主正是如此担任储君承载希望的。
接着,因急需拨乱反正,人们又期盼龙主治下能律法严苛有度,于是,后破壳的二皇子司掌刑罚。
第三枚龙蛋,龙主说,那是位皇子,他要破壳时,人们又在祈盼着什么?
最后,因流云君的陨落,人们恐慌之时,急切盼望的,是战神降生,荡清群魔。
所以,象征荡魔,主掌兵戈的淮枢宁破壳。
尹楼兰沉默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清风拂起,梨花漫天散落,他青丝红绳飞扬着,涨到淮枢宁眼前。
那种如花热烈绽放的幽香随风粘上了她鼻尖。
淮枢宁的笑从嘴角爬上眉梢,又掉入鎏金的眼底。蕴在黑眸中的那缕金色,渐渐扩大,最终占满了整个眼眸。
尹楼兰的嘴唇,总是紧抿着,与美丽的下颚脖子一起绷紧,但嘴唇的颜色始终艳媚。
但即便被窥见艳色,引起旖旎幻想,也依然严防死守。
此时,因淮枢宁的沉默,他转过头看过来,目光触碰到的刹那,那双唇瓣因明白了她的那种目光而微微开启。
而后,他猛地瞥开视线,紧咬住了嘴唇,从挣动的眸光看,他内心在挣扎。
淮枢宁欺身上前一步,上手,两指捉住了他飘起来的红发带。
那根发带在风中细弱的颤抖,也因此,让淮枢宁内心竟起了一丝细弱的麻痒。
尹楼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转过身,面对着她。
目光交织。
“桃花见那里,我们之间,还有个约定。”淮枢宁笑说,“本来我还想这样提醒你,不过看样子,是没必要了。”
他今日也是因此而来。
这个地方正合适,淮枢宁不喜欢在里面,四四方方一个屋子,不自在。她更喜欢敞亮些,就是蓝天白云,有光照着,天地开阔。
这样,她感觉自己才能放开手脚,并且……把他看得清楚。
不过,还是会好奇。
因为尹楼兰是适合夜晚的存在,月色夜色,他会有一种与白天不同的朦胧艳光,如烟如雾,媚如纱笼。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尹楼兰很配合,除了因为撕开他的红纱罩,让他蹙了下眉,其余时候,他甚至乖觉到,给她一种,教养极好的感觉。
所以最初除了水到渠成和终于看到了他衣服遮罩之下如丝绢般的白皙皮肤外,别的也没什么能让她金瞳乍缩的美妙之处。
后来,他的神情似乎挣扎在欢愉与痛苦之间,不清醒了,竟然开始渐渐不舍迎合。
淮枢宁舒服地叹了口气,顾不上说太多,或者是因为已经被舒服麻木了,那种美妙无法言喻,一种着魔般,即将上瘾的感觉从血液,从身魂深处绽放,直接冲上头皮,外慢慢推润向每一根头发的发梢。
太舒服了!
他们无比契合。
急切贪恋着舒适的淮枢宁在混沌与欣喜中,时不时想,她一定,一定要把尹楼兰带走。
无论去哪里,她一定要他待在自己身边。
一步……不,半步不离!
唯一让她有些失落的,是尹楼兰的声音。
起初,他似乎拒绝发出声音,咬着嘴唇,依然是紧绷的,又无比冷峻的美丽。
后来他也沉沦后,渐渐抑制不住的,发出欢沁的声音。
那种声音像裹了层尘土,与那张脸,这副身子,他绽放的美丽不相匹配。
声音太低沉,也太普通。
不过,这也只是美中不足。
美玉也有微瑕,淮枢宁可以接受。
淮枢宁把他按抵在梨树上,劲头回落后,她看到了尹楼兰半睁的眼睛,他的眼神空虚又空洞,被浓情遮罩,偶尔,会从一瞬清醒的裂隙中,窥见到漆黑深处的痛楚。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眼神?
尝过滋味后,淮枢宁拂好衣摆,还未起身,尹楼兰的手搭上来,轻轻放在了她腰带上,又忽然清醒似地缩了回去。
他意犹未尽,还想再一次体会沉沦的滋味。
淮枢宁怔愣,笑了起来。
“今日只能抽出这点闲暇了。”她说,“我还有事要做,我们可以改日。”
她也恋恋不舍,整理好衣服,垂头给了他柔润一吻。
尹楼兰单手环着她,深深回应了。
这还是头一次。
淮枢宁惊喜不已。
“走吧,送你回去。”她说。
整体来说,尹楼兰很安静,和她想得差不多。即便是出声,也绝不言语,只有抑制不住的那些本能的声音,她还会感叹几句舒服,而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有身体上的回应。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怔怔然,失魂落魄又迷茫无措。
快要到城门时,一只行尸傀儡飞驰而过,黑亮枯瘦的两条腿咔咔响着,僵硬狂奔着,没入树林,不见了。
尹楼兰震愣,久久望着那具行尸消失的方向。
这之后,曲衔飞追而过,见到淮枢宁,他微微颔首致礼,淡蓝色的眼睛又飞快瞄了眼尹楼兰,和他身上皱破的衣衫,疾驰而去,但风似乎送来了他哼的一声。
淮枢宁道:“你也见过吧。最近,这些行尸频繁活动。曲衔虽下有追踪符,却总是跟丢。这些行尸背后之人,术法高超。”
尹楼兰却指着那个方向,愣道:“我……见过那具行尸。”
他表情有震惊有不解,更多的是迷茫。
“他曾经出现在聆夜城,是个算命看相的孤苦老人。”他说。
淮枢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似乎是通过了她某种测试一般。
她挑眉,唇边漾起抑制不住的笑。
“嗯,不错,是算命看相的。”她说,“无依无靠,孤寡一人。最近这些行尸,都是这样。”
第28章 封欲
淮枢宁一ῳ*脸飘忽回了公府, 羽弗冬抢着说:“我验了曲衔逮到的那只行尸,虽然没抓到确切的证据,但做傀儡的法子确实有一点魔的手法。”
淮枢宁早就嗅出了繁城附近失心案与魔的千丝万缕联系,对此并不意外。
接着, 羽弗冬又问淮枢宁:“验过尹楼兰了?”
今日事毕回城碰到曲衔并非偶然, 而是淮枢宁的安排。
“他应不知情。”淮枢宁如此说道。
羽弗冬看得出来, 她心情很好。
“说你的。”淮枢宁道, “有无具体发现?”
羽弗冬答:“有个推测。”
傀儡术并非什么秘传,妖有,人也有,曲衔所在的家传流派也曾有抓点未成的精怪绑定术法契约, 强行驱使。
不过不同的部族流派之间, 所用的傀儡术并不相同。不久前, 曲衔抓到了一个老头傀儡,是外来的算命看相先生, 死后剖了心, 被做成了傀儡。
羽弗冬查验之后, 发现这老头身上的傀儡术颇为诡异, 像是妖的手法,术式成熟但用法生疏, 细究起来, 他看不懂这种古怪又新奇的术式, 因为从未见过。
但,能想出这种术式的, 必然是个傀儡术天才!
以及, 他隐约从术式中,感受到了魔参与的痕迹。
一个他从未见过, 啧啧称奇,又有魔参与的妖族傀儡术,会是谁做的呢?
他独自琢磨了好久,终于想起了与这个术式气质相近的传奇傀儡师。
“殿下可曾听过傀儡师重侑?”
淮枢宁依稀听过这个名字。
“邪见重侑。”羽弗冬说道,“因痴迷般若公主美貌,屡次偷入宫禁的妖邪,无人知他真身,只知道他是妖。同时,他也是有名的傀儡师。后来般若公主被献给魔王那加,就再没听过重侑的名字了。”
“你怀疑繁都的傀儡,与他有关?”淮枢宁问。
“我翻过史官的乱言册,乱言册提到的重侑,会每日用不同身份接近公主,甚至还将公主的贴身宫女做成傀儡接应,大摇大摆进入寝宫,与公主对饮。公主所居寝宫妖气渐盛,被国师发觉,不过,这之后,他们并未赶走重侑。”
乱言册记载,般若公主认为,驱逐重侑无用,无论如何驱逐,他也还会再回来,即便是皇帝,也奈何不了这只精通傀儡术的妖邪。
——他并未伤我。
——只是杀了几个笨手笨脚的宫人呢,无伤大雅。
——何况,我很喜欢与他对饮。
“我猜,重侑跟随般若公主进了魔域。”羽弗冬道,“这样,就能解释眼下这些游荡在繁都附近的傀儡,身上为何会有魔的痕迹。”
“你所说的魔痕,具体指哪些?”淮枢宁问。
“一种感觉。”羽弗冬讲解起了傀儡术的区别。
人族傀儡术通常是操纵完整的生命体,驱使它为自己做事。妖的范围会更大,通常会活驱,即在妖、人或者精怪还活着时,使用蛊术或者幻术驱使,直至被驱者死亡,完全收为己用。
“而繁都的这些傀儡,都是无心傀。”羽弗冬道,“一具两具也就罢了,全部都挖了心,再行操纵……很像是某个妖在魔域,观察了魔之后,琢磨出的新术式。”
“我倒是觉得,这些傀儡很粗糙。”淮枢宁突然说道。
羽弗冬叹气:“不愧是殿下,的确如此。所以,我认为这些傀儡并不是重侑所做,而是他的模仿者,或者说,没什么天赋的继承者所做。”
“很有意思,不是吗?”淮枢宁笑道,“我想到了一个人。”
“公主所想的那个人,与我推测的幕后操纵者,应该是一人。”羽弗冬做了个口型。
——尹。
“但是,尹楼兰的不知情,不会是假。”淮枢宁又道。
她提到尹楼兰,羽弗冬挠了挠头,露出苦哈哈的表情。
淮枢宁又问:“所以,我让你查的事,你查到哪了?”
羽弗冬疯狂挠头,“这……实在没线索。我打算去捉只大魔,诈一诈,应能诈出点有用的东西。但殿下你也知道,大魔不常遇,而且活捉难度挺大的……”
“关于尹楼兰的猜测,我只告诉了你一人。我有预感,时间不多了。”淮枢宁偏头看向羽弗冬,“你知道我要你调查的事有多重要。”
“知道!”羽弗冬咬牙,给自己下了军令状,“我一定调查得水落石出!”
正事交待完,淮枢宁换了副表情,眼中的鎏金色水似的泛着波澜。
“羽弗,你被魔缠过吗?我是说,有没有与魔交缠欢好过?”
“啊?”羽弗冬吓白了脸,猛摇头。
他清清白白,从未受此“侮辱”。
“我记得是谁被魔纠缠过来着?”
恰巧六业要进来禀报,羽弗冬手指向了门外的六业。
六业当场愣住,不敢再挪动一步。
若非所报之事比较重要,他现在就会转身逃跑。
“六业啊——”淮枢宁仰起头,反向弯着腰,盯住他,“与魔欢好,什么感觉?”
六业双脚钉在地上,头也低了下去,恨不得大地裂开,自己双腿化尾,一头扎热浆里游回东海埋进海底再也不见人。
他曾经降魔时,着了一只艳魔的道,与那艳魔山野痴缠。
“说说看嘛。”淮枢宁道。
六业僵硬地撑着腰间的剑柄,红着脸沉默了好久,言简意赅道:“如梦似幻。”
“清醒吗?”淮枢宁问。
“……心中知道是被惑了,但魂体昏沉,清醒时候不多。”
当时,他舒服到将鲛尾都暴露了,若非清醒的时候发了狠,用刀劈开了鲛尾,钻心刺骨的痛让他从迷幻之梦中抽离,恐怕他就要死在那魔的魔惑下了。
“嗯,好神奇。”淮枢宁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她无法言语形容与尹楼兰欢愉过后的余韵,她倒是清醒,但身体的最深处,似乎一直有个钩子,空举着,想要勾着她再去找楼兰,再来一次。
这种,像是成瘾,也像被魔惑了,急于丢弃心智,只行此事。
但她的的确确,全程都很清醒。
清醒地沉沦。
尹楼兰,他简直是神秘和秘密的化身。
是魔。
也不是魔。
难不成,还真就是她猜的那般……
淮枢宁越恼越笑,心里头一遭如此混乱。
回到幽僻的小院,尹楼兰自知不妙。
从未有过的饥渴,从未有过的难过。他胸口一团郁结的火,烧得他想要哭,却又哭不出。
他曾见到过魔域的彻夜欢缠,连同绮柳在内,交叠的身体与声音全都似化了烟,袅袅又如蛇,浮动盘绕。
魔淫天生,无心因而空虚,空虚因而渴求,渴求温暖,渴求最直接的愉悦。
欺骗,掠夺,杀戮,交欢。
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如此醉心欢愉。却不料,沾染了欢欲后,自己直坠深渊,想要抛开一切,只放任自己在温柔乡里沉沦。
说好的,只一次。
已经还了,作为……作为另外的那个自己,还好了,就走。
回……魔域。
绮柳,会让他就这样回去吗?
会被……骂的。
但,他还了债后,就是真正的魔,应该回到自己应待的地方。
然后,与她再次相遇时,就是彻底的敌对关系了。
这样才对。
他的双肩控制不住的抖动,抬起头,早上出门时,未收的妆匣还在桌案上放着,朦胧的镜面,映出他的脸。
像是把淮枢宁身上明亮的柔光窃来染了他的肤色,这张脸更美艳了,如同新婚洞房后,眉梢眼角盈着光亮,被爱滋润的美人。
他的发丝更加柔润,每一缕都蕴着靡靡泽光。
细看这张脸,惊心动魄的美色,非人的美貌,令人恐惧。而那双空洞的漆黑眼眸,几乎快要透出魔紫来。
尹楼兰在平息兴奋魔火的挣扎中,咬破了手指。
可痛楚并没有平息欲念。
好想……去找她。
不顾一切的,去找她。
哪怕暴露魔身,只要可以拥抱她,再次贴近那灵魂深处的温暖,死在她怀中都可以。
或者,就让他死在她的怀中……
尹楼兰摔碎了那面镜子,碎片映出了无数张他的脸。
有的清晰,有的朦胧。
看不到五官的那些面孔,似乎躲在魂魄深处,撺掇着他就这么走向淮枢宁。
亲自撕了这层皮,与她说,自己就是魔。
然后让他死在她的怀里。
舒服的,欢愉的,直到终结。
体内的魔火跃动着,魔焰越来越烈。而那颗心脏,竟然也在魔火的炙烤中,一起堕落,怂恿他再一次体会舒服到极致的感觉。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尹楼兰跌跌撞撞,拉开了房间内的七星斗柜,翻出最上面最里头的小药匣子。
抖着手打开药匣,冰寒之气似刀割剑剐,里面躺着一株冰魄莲。
尹楼兰深吸口气,捏着这朵冰魄莲,粗暴地咽了。
冰魄莲,千山雪顶的不败之花,冰寒刺骨,有剧毒。
自从长成,他就去千山雪顶,千辛万苦地,摘了这朵花。这是最后的手段,用来……有朝一日,魔欲不受控时,用它来抑制魔欲之火。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真的有服用它的一天。
冰魄莲吞下,魔火乍熄。
此时此刻,他体内的魔火被猛烈地扑灭,犹如一簇虚弱的火苗,被封存在了九重冰层之下。
尹楼兰直直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太好了,终于,清净了。
不知昏了几日。
他的身体似乎一直在抖,魂魄如从冰窟中捞起,湿透了,结了重重一层寒霜。
“楼兰,楼兰醒醒!”
朦胧中,是尹宗夏的声音。
可是,好冷啊,好困。
睫毛似被冰冻,挣扎着,却睁不开。
“楼兰,快醒醒,拖不住了,你再昏睡下去,她就要闯进来了!”
她……
是谁?
“你是傻的吗!你吞冰魄莲……没办法了,我只能这么办。”
似乎是被打了一巴掌。
温热的汤药灌入体内,药性剧烈,不要命似的灼烧。
接着是烈酒入喉。
尹楼兰被辣到咳嗽了几声,魂魄猛的嵌入身体,火倏地迸燃。
尹楼兰睁开了眼。
疼痛几乎要把他从内撕裂,他惨白着一张脸,茫然地看向尹宗夏。
视线还是模糊的,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醒了?!”尹宗夏焦急道,“你……你知道你昏了几日吗?她每日都要来,我说你要养病,拖了整整六日,今天她说什么也要进来,我实在打发不走了!”
尹楼兰挣扎着起身。
“你做什么?你先缓缓……”尹宗夏道,“浑身病气不说,一朵冰魄莲下去,魔魂虚弱,你不知,你现在闻起来,就像……”
就像一条病殃殃的龙。
尹楼兰声音虚弱道:“我要去见她,不然她不会走。”
“你现在去见她,无疑是……”
“我会……离她远一些。”尹楼兰伸出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翻出花药膏,将剩下的所有全都化入烈酒中,闭上眼吞服。
太混乱了,所有的药都在他的体内煎熬混战。
好痛,好混沌。
他呼出一口气,睁眼,槐木魅的气息浓烈得披在身上。
迫不得已了,也只能委屈自己。
他系好披风,扶墙推门。
一轮圆月悬在夜空。
“姐姐,她在哪?”
“……后门。”尹宗夏声音冷静了不少。
尹楼兰脚步发飘,扶着眩晕的额头,慢慢挪到了尹府后门。
后门开着,淮枢宁就站在门槛旁,背着手抬头望月。虽然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仅仅一个侧颜,那缕蚀骨铭心般的欲念,尖锐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尹楼兰停下脚步,闭上眼缓了缓神,露出一抹无奈又悲戚的苦笑。
他几乎没了半条命,换来的,却还是见她一面,就欲念重燃。
“你来了。”淮枢宁的声音中,依然带笑。
“病好些了吗?”她迈进一条腿。
“别过来!!”尹楼兰声音都急破了。
淮枢宁不动了,她慢慢歪头,嘴角微勾着。
尽管刚刚他因焦急破了音,但他的声音似乎……好听了许多,尾音浸了沙哑的病气,却隐隐带钩。
“我想了想。”淮枢宁说,“你还得跟我去华京,我舍不得抛下你。楼兰,真的很舒服,我日夜难忘。”
她说:“所以,我封号都给你想了,想了好几个,还是说,你有自己喜欢的?”
第29章 狐蛊
与淮枢宁软下声哄人的语气不同, 尹楼兰冷冰冰道:“不必了,我不去,也做不了你的身边人。”
淮枢宁先是一喜,果然不是她耳朵听错了, 尹楼兰的声音确确实实好听了许多。
这种声音, 才多少与他的容貌相匹配。
继而, 淮枢宁又是一愣。
“很容易。”她说, “怎会做不了,我们……很合拍,不是吗?”
她相信,尹楼兰必定和她一样, 也在那梨花雪下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愉悦。
“殿下是国主与流云君唯一的女儿, 尊贵无比, 未来……也会是四海九州太平盛世的大功臣,我一个没见识的槐木魅, 担不起殿下的厚爱。”
“……你是指那些繁琐的宫廷礼仪和朝堂之上的人情世故吗?”淮枢宁擅自理解了他的意思, 平淡说道, “这事你不必忧心, 这些都是曲衔的职责。”
“……谁?”尹楼兰脱口而出,又长久陷入沉默。
气氛僵硬。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尹楼兰语气变轻缈了, 疑惑道, “曲衔?”
“曲衔是我的王夫。”淮枢宁说罢, 似乎终于品出了一丝别扭感,补充道, “还未下旨, 但之前是这么决定的。”
沉默再次蔓延。
淮枢宁道:“他做他的,你做你的。你俩所担之责并不一样。”
好久之后, 她听到一声,可笑。
尹楼兰退后几步,重复道:“可笑。”
“我记得你说过,你并不在乎名分。”淮枢宁道,“我以为你和我们一样,我是说……和妖一样,对这些人族看重的东西,并不在意。”
尹楼兰缓慢摇头。
“我不会跟你去华京,也确实不在乎名分……”尹楼兰说,“但这不一样!如果我早知道你有……你已经有了王夫,我就不会和你……”
原来,曲衔看他的眼神,对他的敌意,并非只是因为喜欢淮枢宁。那是正室看狐媚子的目光。
尹楼兰冷笑一声。
还以为,只是曲衔在偷偷地喜欢淮枢宁。
原来,是自己一早就败给了曲衔,是自己无缘无故自作多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在曲衔面前落了下风。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淮枢宁尝试着与他解释,“那就是个官职,不是非曲衔不可。”
尹楼兰没有反应。
淮枢宁有了几分焦躁,她忽然在心底质疑起自己。
“我该如何说呢……”淮枢宁拂了下头发,隐隐有些慌张。
“你知道的,我从破壳起,就失去了龙偶。我那二哥并非我所喜欢的,我对他没感觉。我没有正的,正的死了。”
她说这番话,有些语无伦次。
“那就是个位置,没了正的,没了我那个本该是我龙偶的哥,这个位置,给谁都行。”淮枢宁无措地看向一旁的花丛,“朝堂局势复杂,人族妖族分歧不小,如今为了伏魔,朝中重要官员全都启用的妖,人族怕失了权,惶恐不安。”
她罕见地说起了朝中现状。
“为安抚人族,我身边这个正的位置,早就定下要给人族。只要他是人,且能力合适,是谁都可以。”
淮枢宁越讲心中越愧疚,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是个东西。
于是,她小心解释:“所以,王夫不一定是曲衔,只不过是因为无论是朝政力量还是他个人能力,目前看,他更合适……”
说完了,也很尴尬。
淮枢宁明白了羽弗冬为何感到为难时就频繁挠头,她此时此刻,也想做点什么,把手放到后脑勺去,缓解一下愧疚。
尹楼兰站得很远,他退到了月荫下,藏在暗处,看不清脸。
但他在抖,他莫名想流泪。
他感受到了一种,被命运扭曲的荒诞感,既恼火又委屈。
——那个位置是我的。
一方面,有个声音在他体内嘶叫着。另一方面,他耗尽气力,折了魔火,只是独自在演绎着爱恨情仇,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所以呢,如果答应了她,那他是什么?天下第一荒谬。
——明明是我的。
不,这无关紧要!
——她要让我近在咫尺看着那个位置坐上他人。
不是,与这无关!
——可笑,她只是贪图你的身体,只想让你在床上“尽责”。
停下,不要再笑了!
——你不是要替她哥哥还债吗?你看,她认为你根本不配。你只是个……
闭嘴,闭嘴!!
心好似被一双手狠狠扭拧,尹楼兰脸色苍白,弓起身子颤抖。
“楼兰?”淮枢宁察觉到了他的不适,欲要将另一条腿也迈进来扶起他,“还好吗?”
尹楼兰嘶哑道:“滚!”
他忍痛缓缓站起,提起一口气,咬牙道:“我不会再见你,也请公主殿下识趣些,不要再来纠缠。”
“我,痛恨你,非常。”
他厉声叱喝后,像耗光了力气,跌跌撞撞转身,险些摔倒,但倔强地挣扎着,匆匆逃走。
斗篷起伏着,最后消失在了黑夜中。
淮枢宁站在尹字灯下,愣了些许时候,眼神中的笑意渐渐沉寂。
等那张脸再无笑容,神色便显得冰冷难近。
“……做错了。”她低声自语。
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谋划和想法,是错的。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用了一种置换法。如果她是楼兰,如果有个人欢好之后,与她说这种话,她会想一口咬断对方脖子,再一爪子按进九尺之下,直接送他归西。
淮枢宁闪身回了公府,展合着扇子许久,拿定了主意。
“曲衔。”她说,“抱歉了。”
曲衔意识到不妙,眉头微微抽动,无声盯着她,等她的“判决”。
淮枢宁看向他,漆黑眼眸中央鎏金的一点,坚如磐石。
“我会把国师之位给你。至于王夫,我已决定给楼兰。”
龙临之后,朝中还未启用过国师。
她思索了很久,从之前羽弗的话中,想到了国师之位。这个代表最高权力,连君主都要礼让三分的官职,给了曲衔后,人族应该会十分满意。
一个掌兵公主的王夫,与一个象征最高神职的国师,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如此交换,人族不会有异议。
同在一室的羽弗冬闻言,立刻屏息,悄悄贴在墙角缩小存在感。
“殿下。”曲衔拧眉,这之后,他跪了下来,“为了你的声誉,慎思,殿下。”
曲衔压抑着情绪,口吻冷静到可怕。
“殿下要立妖魅为王夫,也应是有功之士,能堵悠悠众口,也可为朝廷出力。单凭美貌,不能服众,反而连累殿下名声。”
“不难,他有医术在身,早晚会有功德彰显,让你们人族看到。”淮枢宁道。
“医者也不一定是有德之人。”曲衔意有所指,“殿下难道忘了今夜我们要紧盯的那个医者了吗?”
淮枢宁收回目光,忽而一笑。
“我的功德,就是他的功德。”她说,“回京那日,必定已荡清众魔。”
有了平定魔域的功劳后,她想立个倾国倾城的王夫,谁还能说不?
曲衔轻哼一笑,笑得不以为然,轻蔑至极。
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忽见淮枢宁脸色一变,望着窗外满月道:“尹楼兰跑了。”
羽弗冬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淮枢宁神色肃然道:“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从这里。”
她手指,戳了戳心口,而后释然一笑。
“那么,尹府的事,的确与他无关了。”
淮枢宁眼眸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耀金璀璨,吩咐道:“如果所料不爽,尹楼兰离开繁都后,她就会有所行动……交给你们了。”
“殿下!”曲衔知她要去追尹楼兰,抬头劝阻,只是刚抬头,淮枢宁已消失不见,连片衣角都没看见。
羽弗冬讪讪劝道:“呃……咱们,任务为先。”
尹楼兰胸口绞痛,痛得失忆了片刻。回过神,自己瘫坐在小屋中,紧紧抓着半片瓷片,手心的血浸湿了衣摆。
他应该是想喝些药来缓一缓疼痛。
魅身被魔火燎烧着,似乎要从身体内开裂剥离,而心脏痛得令他无法思考。
晃动的灯火,使匆匆进来的尹宗夏多了一重影廓,朦胧看不清。
手包扎好后,他被拉拽了起来。
“快走,现在就走。”尹宗夏给他系好披风,戴上兜帽。
“走吧,楼兰,去鬼见语,回魔域。”她的手指同样的冰冷,说话时,急喘着气。
“你要暴露魔身了,快离开。”她拽着兜帽两侧,颤抖不停,又愧疚道,“你……傻瓜一样。”
她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琏儿很喜欢你送他的泥叫叫。”她拉着尹楼兰,将他从后门推了出去。
“走吧,楼兰,回去吧。”尹宗夏松开手,依依不舍。
尹府的尹字灯已熄灭。
“姐姐……”尹楼兰身魂发昏,更多的是茫然。
“走!”尹宗夏说,“留在这里,你会暴露。趁凌渊公主还未注意到你,快些走……”
尹宗夏说完,闭眼。
尹楼兰走了几步,茫然中又觉不对,回头看她。
尹宗夏还站在那里,扶着半掩的门。
“姐姐……”他在恍惚中,鬼使神差说了句,“琏儿生辰还没过呢。”
尹宗夏狠狠一怔。
半晌,她深吸口气,含泪笑道:“会补上的。”
看着他形单影只隐入夜色,尹宗夏抬头望着十五满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姐姐对不起你……”
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法回头,只能继续下去。
她利用了楼兰。
那日,她给楼兰的药汁中,加了狐蛊,再用天蓖草的剧烈味道掩盖,利用了他对自己的不设防,种进了他身体里。
狐媚之蛊,惑力十足。
服蛊之后,将蛊息染在亲密之人身上,便能让对方如痴如醉,难舍难分。
蛊有十日之效,在此期间,无论母蛊去哪,染蛊的那个都会心痒难耐,死命追随。
从这些天的观察来看,尹楼兰已经将蛊成功染到了凌渊公主身上。
只要尹楼兰离开繁都,凌渊公主必会难以抑制内心思念,紧跟其后。
尹宗夏长吸口气,缓缓吐出,稳住心神。
对不起,楼兰。
我只需要凌渊公主暂离繁都。
她本就是你引来的,现在,请一定将她引走。
以后,我与琮儿,都会感谢你。
第30章 半狐
尹楼兰漫无目的往前, 走在无人的小径,路旁山影似庞然大物压在身上。
他透不过气。
脑袋中似乎翻腾着,提醒他回去,因为还有好多事没问清楚, 他好像忽略了好多重要的事。但
更多的时候, 是被反扑的魔欲占据, 让他病体像要融化, 来不及想,只剩下灭顶的疼痛。
他要散了……他能感觉到,自己摇摇欲坠。
可体内的魔火,欲念, 正在作死般的狂烧。
他怕得要命, 怕自己会和当年看到的那些魔一样, 失去理智,撕碎这层魅身, 狂态扭曲沉沦欲海。
魔就是如此, 披着画皮的淫邪空偶, 他也一样, 他也是如此贱的东西。
所以他怕,怕心中的那根蛛丝断了, 自己会沦为真正的魔物。
他是, 但他也不是。
他不想否定掉这颗心。
所以他是什么?
他也想知道, 自己究竟算什么。
魔才不会这般痛苦,才不会被不知名的情绪揉搓着心魂, 痛苦到想落泪, 想大哭一场。
可如果他不是魔,此时此刻, 应该能酣畅淋漓地流出眼泪。
他解释不清自己的这番心绪,就像他无法思考清明,他向道路尽头跌跌撞撞奔去,惶然无状。
他只知道,此刻的痛苦,与淮枢宁有关,但也与她无关。
到头来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他到底是谁?
她们,都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喜爱他,需要他。
绮柳从未承认过他,爱着他也抛弃他,厌恶他。尹宗夏抚养他长大却又疏离他,每一次,嘴上说让他回去,实际上又推走他。
而淮枢宁……尊贵的龙女,贪图他美色的混蛋,她一定一定,会将他视作魔物,无情清除。
他还能是谁?是魔非魔,被魔所弃。
有了魅身,得以栖息在世间一隅,被半妖养大,可这层平静的假象,就和他的魅身一样脆弱,破碎后,他将像今夜这般,无处可去。
狂风暴雨般的窒息。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到底在求什么?
是想把自己分清吗?还是想把心与身剥离开?
自己到底,是想成为谁?
——徒劳无功的折腾。
他谁也不是,也哪都回不去……谁都不要他。
一番徒劳,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尹楼兰捂着裂疼的心,跪倒在灰白的月光下,犹如溺水,大口喘息着,喉间泛起一片腥甜。
他像是被自己扔进了海中,狂浪卷着破碎的躯体,连挣扎的间隙都没有。
“啊——!!”
一声压抑地低吼,从紧咬的牙关溢出。太痛苦了,连发丝都是疼的,一缕一缕,缠乱地疼着。
我到底怎么了……
好混乱,身体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身体里被痛苦扯碎,瓣瓣零落席卷进他惊涛骇浪的魂魄中。
从坛中妖,到曲衔,这期间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脸,都扭曲着飘零着发出声音。
各种各样,他无法分清。
“咎由……自取……”他颤抖着笑了起来。
尹宗夏给他喝了什么药,他自己又喝了哪些?太乱了,归根结底,是药性在他身体里激烈的交战。
他想要在混沌中,抓住一点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声音。
可伸出手抓住的那棵救命稻草,竟然是那天的梨花雪,那交织着欢愉与痛苦的温暖。
家……一样的温暖。
那份舒适,令他心安。仿佛雨中流浪的他,终于寻到了归宿。
尹楼兰凄凄笑了起来。
没想到,苟活在人世角落这么多年,能称得上开心,能让他感到温暖的,唯有那次交欢。
啪嗒——
手背上沾了一滴血红,像喜烛泣的红泪。
“楼兰。”淮枢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前所未有的轻柔。
一时间,所有纷乱的杂音都沉寂不见。
“病好些了吗?”她声音又贴近了。
尹楼兰怔愣回眸,淮枢宁真的就在他身后,不是错觉也不是混乱的梦。
但很快,他从淮枢宁惊讶的眼睛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抬袖慌乱一抹,袖上一道血色泪痕。
他……哭了?
尹楼兰慌张跳起,逃向道旁的山林。
淮枢宁收回惊讶,不急不慢跟上。刚看到他衣角,他就又躲远了。
淮枢宁轻盈踏在树枝上,拂开遮视线的垂枝,见一角重紫色闪进花树之中。
“楼兰,先前那番话是我不对。”
淮枢宁的目光紧锁着他的身影,见他停下听自己讲话,淮枢宁嘴角微微扬起。
她的眼神在月色中如同锋利的刀光,似劈开了一切遮挡,盯准了猎物。
“我不会立曲衔,也不会立其他人。我给了他更适合的官职,国师。”
国师这两字,她故意咬得重说得缓。
不过对方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在等她后面的话。
淮枢宁一边说一边慢慢绕了过去。
“王夫这个位置,我给你。”
“你兰质蕙心,那个位置要处置的繁杂事务,必定一点就通。”
“我有军功在身,日后平定魔域,你做我的枕边人,即便当真学不会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敢苛责你。”
尹楼兰蹙眉,寻找着遮蔽物想再次躲走,忽而,淮枢宁落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同他说:“我说完了,你还能想出什么理由拒绝我?”
尹楼兰不动了。
“我是真的想带你回去。”淮枢宁说,“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后,你会知道的。”
她轻声道:“发现你了,总不能丢你在此处不管了。”
尹楼兰猛然抬头,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她的眸子明亮坚定,冷静深邃的墨色中,那点金色依然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何况,你我是真的合拍。”淮枢宁手指轻轻擦了下嘴唇,意犹未尽道,“你肯定也与我同样感受。”
她一把拉住尹楼兰的手腕,将他拽近了,鼻尖悬停,微笑道:“放开你,除非我傻。”
“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她问,气息缠上,寻索着吻。
“尹楼兰,”她是将尹字重咬了,同时,齿尖也咬了唇,吻离后,说道,“你会知道的,你只有一条退路,就是跟我回去。你要的,只有我能给,你也只能待在我身侧。”
尹楼兰似乎还在混乱之中,他半昏着,身体本能会回应她的吻,却时不时挣扎着推开她。
像美丽的鹿被捕捉后,在咽喉獠牙的撕扯中,在窒息的痛苦中,偶尔清醒一瞬,垂死挣扎。
“你姐姐。”淮枢宁终于放开了他,却浇下一盆冷水ῳ*,“给你下了蛊,你可知道?”
挣扎停了。
尹楼兰无声睁大了眼,迷茫的目光渐渐变作慌乱。
“我问了羽弗,是狐蛊。”淮枢宁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待会儿让你好受些,她利用了你,楼兰。”
“她赶你离开,目的是为了引离我。她以为,我也中蛊了。”
尹楼兰终于回忆起了那碗药。
难怪他的身体如此混乱,狐蛊惑心,魔火又火上浇油,后被他自己吞了冰魄莲,尹宗夏一定在他昏迷期间,给他灌了情迷药。最后见他昏沉沉不醒,才又慌忙下烈药催他清醒。
所以他才会无法思考,混浊难受。
不,等等……这不是重点!
“……尹琏!”尹楼兰顷刻惊醒。
他明白过来尹宗夏这么做的用意。住在尹府后,他一直有种违和感。
遣走尹琏的奶娘们……细致照顾尹琏的身体,尹宗夏提到的固魂药方,以及,利用他为饵,钓淮枢宁离开繁都。
今日,是十五圆月夜。
最佳的固魂之日。
她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
行尸,
被掏心的孩子,
伪装的魔气,残留着妖气……
她保留了尹琮的魂魄吗?还是要用招魂术?
姐姐,你是真的要舍了尹琏,换尹琮回来吗?
眩晕袭来,尹楼兰身子晃了几晃,被淮枢宁扶住。
他睁开眼,看向淮枢宁,表情逐渐惊恐。
淮枢宁……什么都知道?
她会这么说,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尹宗夏做了什么,知道她要做什么!
尹楼兰眸光闪动,怔愣好久,他慢慢跪下,表情挣扎好久,艰难开口道:“殿下……凌渊公主殿下,求你……”
央求也无法开口,求她什么?宽恕尹宗夏吗?
背了那么多条命,如何能求来宽恕。
淮枢宁仍然是那副表情,冷静中带着点笑。
尹楼兰低求着:“至少琏儿是……”
至少,尹琏是无辜的。
但他的话,被一声“殿下”打断。六业远远站定,向淮枢宁禀报:“殿下,她动手了,曲衔已开阵。”
尹楼兰呼吸一滞,挣扎着站起,像只失了魂的木偶,东倒西歪向来处跑去。
六业回头看了眼,飞身近了些,问淮枢宁:“殿下,需要我送他一程吗?”
淮枢宁摇头。
“回去得早,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上,他至少是清白的,不能让他卷进去。”
六业目光追着尹楼兰,见他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处,突然一矮,摔地上不动了。
六业道:“……昏了。”
淮枢宁平静道:“他身体这几日一直不大好。”
“那……”
“会醒的。”淮枢宁说道,“你看着时间,搭把手。”
半晌,她问:“封号是必须要的吗?”
六业惊讶片刻:“原来殿下是当真的?”
凌渊公主做事向来乖张,真真假假,捉摸不透。看似随心所欲,却早有安排。因而六业知道,他只需要按指令做事,至于凌渊公主做什么,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故而,他以为公主对尹楼兰只是一时兴起后,察觉到他与尹府重案和魔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将计就计,利用彻底。
“不然呢?”淮枢宁挑眉。
“可,殿下不是怀疑他是魔吗?”
“你看他像吗?”淮枢宁笑问。
“……实话说,”六业道,“像,但也真不像。”
“那就不算是。”淮枢宁眯眼笑。
尹楼兰昏迷中还挑捋着药方。起码,要救下尹琏。
直到现在,他也不信尹宗夏真能舍了尹琏不要,换魂尹琮……!!好像,确实不是换魂术!
尹琏一定活着!他就知道姐姐不会舍了琏儿!
五脏六腑是精心挑选过的,是引魂入体所需的祭品。
她打算让尹琮与尹琏共用一具身体!
尹楼兰使劲睁开眼,此时他身在山道旁,倚在树下,已能望到繁都的城门,也正因如此,他才意识到,天亮了。
繁都清晨,水寒露重。
进城路比往日嘈杂又比往日寂静。
眼前的街景,全都诡异的晃动着,尹楼兰看不清街坊的脸,他走过去,那些人便会自动分开,那些脸都“看”着他,可他却一张脸都看不清。
路过公府,那里聚集了一群人脑袋,熙熙攘攘攒动着,围观着。
也就是一刹那的醒神,尹楼兰驻足,看向公府门口。
人群“哗”地散开,露出一张脱色的深红桌案。
桌案上,搁着一个脑袋,半人半狐。
一半是如观音垂目的慈祥脸,一半微张着的口,混长出狐毛来,割断的凌乱散发前,耷拉着一只硕大的狐狸耳。
红色的,霜打后暗淡的红。
尹楼兰走过去,站在那只头颅前,低垂着眼。
一片寂静,仿佛大雪淹没了一切那般寂静。
“姐姐?”他轻声。
听起来就像在叫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