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温对着艾斯特尔笑起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是这对未婚夫妻感情良好的证明。
可艾斯特尔却感觉汗毛倒竖,她的眼皮跳了一下,脸上也没有笑容,抿着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埃德温。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对了,像极了我的世界的那位埃德温!’
这种熟悉感可真是太糟糕了,艾斯特尔浑身不适,就像是轻度过敏一样。埃德温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眼神,他走近了一步,仔细看着她的脸说:“你终于好好休息了,眼底的青色不见了。”
一句听起来非常关切的问候,但话里透漏的信息却让人禁不住恶寒。
这份让她不适的熟悉感并不能构成恐惧。于是艾斯特尔没有后退,她只是抬眸,蓝宝石一样眼睛里射出了两道寒光:“殿下倒是对我的事情很了解。”
埃德温的笑容多了歉意,他似乎很愧疚,说——
“很抱歉,但我实在是无法控制我的心。”
周围的侍从与女仆早在两人碰见的那一刻,便悄悄离开,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埃德温的语气是满满的真心。比起上一次见面,他少了侵略欲与卑微,多了平静与坦然。
这无疑是一个可喜的变化,一个人能平静对待自己的感情很多时候都代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能放下这段感情。
可艾斯特尔并不感觉如释重负,她看着他的脸,他还是笑着,就像过去的冲突从来没有发生一样,就像他们达成了共识,决定放弃这桩可以说是由偏执与错误缔结的婚约。艾斯特尔感觉到一股一种错位的荒诞,这让她只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向下俯瞰。
她并未觉得恐惧,甚至从心底涌起了好奇,这种好奇是人类最本能的探究,但艾斯特尔抑制住了,她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说:“我要先回去了,殿下。”
埃德温侧过身,微笑着,没有阻拦。
【您好像变了?】
莫名的声音突然响起,艾斯特尔向着外面走去,很是奇怪地在心里反问。
【我能感觉到,您刚才产生了一种并不强烈,但却是可以是被称之为好奇的情绪。】
艾斯特尔失笑。
【好奇是人类的本能啊。】
【但是您以前,是不会对他们产生好奇的。】
艾斯特尔的脚步突然停顿,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恍惚着看着面前的花丛:“是啊……我以前……”
以前的艾斯特尔活得充实又狭隘,她的世界最开始有无数的知识,有一见如故的挚友,后来有受尽苦难的民众,有需要她斩下的不平。她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她似乎从来不屑给埃德温或者希贝尔这些原著人物太多的注意力,也丝毫不想探究他们。
包括周围的一切与自己没有太多关联的事物,除了血缘亲人,她自己亲手“养大”的蕾拉。西泽尔不止一次说过,艾斯特尔对周围的很多事物都显得“慢半拍”,并非因为她迟钝或愚蠢——如果连她都被称为愚蠢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是因为她从未分出了太多的关注。
回到庄园的艾斯特尔难得没有直奔书房,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手里是一块从黑街上淘到的宝石,她举起手透过阳光仔细欣赏它。
她在思考。
【最开始,那大概是一种生理意义上的排斥。】
那种排斥好像是在面前一本写好的书,强迫着你必须把他,又像是正是最叛逆的年纪面对事事都要过问,恨不得把你的一言一行都规划好一样的父母。
【紧接着,是因为获得满足后,便再无其余余力。】
她遇见了西泽尔,打开了魔法与斗气的大门,而出现的血缘上的父亲与哥哥也不似想象中那样无情且苛刻。幸福与安宁、理解与尊重让艾斯特尔终于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觉,她无暇去考虑所谓的剧情,就连从前愿意给埃德温的一点小小的关注也被她毫不留情收了回去。
来自虚空的声音听见了她的叹息。
他看见艾斯特尔身上的色彩,代表忧郁的蓝色,代表幸福的橘色,这些颜色并没有混合起来,让他也忍不住想要叹息。
当西泽尔死后,悲痛险些把她击垮,但终究只是险些,重新振作后,那个时候的艾斯特尔也许自己也没有发现——她的目光终于开始落在了其余人的身上。
也许是因为父亲与□□夜不停的陪伴、也许是希贝尔总是会来到她的家里替她祈祷送上花束,又或者是因为离开了房间后,埃德温出自真心的询问……
那紧扣的心门,终于是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您是想说您也曾动容过吗?】
【你或者可以说,我是记下了这份善意。】
怪不得……这就是殿下对希贝尔的包容与隐忍的来源。
【希贝尔曾经用西泽尔作为幌子,希望我能答应她的要求。】
但是其实……
【无论她有没有说西泽尔,我最后都会答应她。】
虚空的声音沉默了,他静静看着艾斯特尔,没有把问题说出口。
‘所以,这才是你哪怕知道她很有可能是在算计什么,也选择答应的原因吗?’
但包容与隐忍也是有限度的,就像善良也不能被一直挥霍。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惆怅与感慨都丢在了身后,毕竟……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人也一样。”
艾斯特尔合上手,将宝石放在了一旁:“把它拍卖掉,钱款就想个办法,送给那位炼金术士。”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几声急促的敲门声。
“小姐,少伯爵遇刺了!”
维尔德遇刺了。在他赶回斯托克庄园的路上。
帝都的多少贵族会因为这个消息惶惶不可度艾斯特尔并不关心,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第一时间赶回了庄园。
面容还带着一分稚气的美丽少女刚刚一出现,她便听见了无数仆从松了一口气,前仆后继一样簇拥着她把她推到了中央的别墅里。
维尔德正坐在里面,擦着脸上的血。
听见了脚步声后,他抬起头,这个带着忧郁气质的男人笑了起来。
“艾斯特尔,你回来了。”
他笑起来就像是画家精心绘制好的一副美男子画像。
在感觉到自己妹妹略带关切的目光后,维尔德的心情好了不少,刚刚险些一命呜呼的少伯爵说:“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艾斯特尔环视了眼周围:“父亲呢?”
一旁的管家回答了这个问题:“在知道少伯爵无碍后,伯爵大人便继续在外处理事务。”
艾斯特尔一瞬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虽然知道斯托克父子之前感情淡薄,但这未免也太……
她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词,叫做塑料父子情。
而维尔德本人也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只是看着艾斯特尔,满心满眼都是特意回来看自己的妹妹。
维尔德的衣服上还有鲜红的血迹:“这个刺客的实力很强,如果换一个我落单的环境,我大概真的就中招了。但在白天就这样袭击,简直就是在送死。”
艾斯特尔在听见送死后,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刺客呢?”
“死了。”
维尔德有些懊恼:“他在刺向我的那一刻就咬破了毒药,之后便死了,尸体还被砍了好几剑,血就是那个时候喷出来的。”
一场毫无意义,只为了送死的刺杀。
艾斯特尔脑子里闪过什么,猛地抓住了维尔德的衣袖:“不对,他根本不是为了刺杀你!而是为了——”
“小姐!少爷!”
一个侍从冲进了屋子里,脸上尽是震惊与慌乱。
“霍克!阿诺德·霍克公爵遇刺了!现在正在抢救!”
屋子里的两兄妹转过头看向他,艾斯特尔喃喃说出最后几个词:“吸引注意力。”
帝都的天暗了下来,无风,好得出奇。但穿梭帝都里那身披黑袍的术士与浑身被银质盔甲覆盖的骑士,那突然森严的律令无疑不再宣告风暴即将到来。
艾斯特尔站在了霍克家族世代居住的城堡前,这座城堡有着高耸的尖塔,花窗玻璃,尖形拱门,走入到城堡中抬头去看,你能看见修长的束柱,尽力营造出轻盈感觉的建筑结构。
‘简直就是哥特风格大教堂的缩小版本。’
可内部的装饰却又不是传统的哥特风格,里面遍布了各种抽象的不对称的花纹,色调轻柔甚至有些甜美,是非常明显的洛可可风格。
艾斯特尔收回了目光,他抬起头,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位女仆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出房间,透过那微微敞开的门缝,艾斯特尔能看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垂落在了床边,仿佛已经丧失了生命力。
守在房间外的还有很多衣装华美繁琐的贵族,有的是已经上了年纪衣着考究的老绅士,有的是颧骨很高看上去非常刻薄的年老贵妇,还有几位外表还相当年轻,眉宇间透着精明气质的年轻男士,以及几位或艳丽或柔美的年轻女士。
毫无意外,当艾斯特尔到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艾斯特尔的到来也让人的心情不由一亮。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的目光深处还隐藏着畏惧。
没有一个人说话,艾斯特尔也仿佛没有感觉到这群人仿佛凝固在她身上的注视,她向前走了几步,恰恰在这时,一位医生和神官看到了她。
周围的贵族还是一声不吭,艾斯特尔便自己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与神官都认识这位出了名的魔法天才,两人对视一眼,苦笑一声,非常艰难的开口:“情况,很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双手满是鲜血——似乎是根本没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仪容——神情憔悴对着艾斯特尔说:“斯托克小姐,您来了?公爵大人想要见您一面。”
这实在是听起来非常不详的一句话,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人之将死的意思,身后的贵族似乎有人发出了抽泣声,艾斯特尔沉吟了不到几秒,便对着走出来的人点了点头。
四个人便又走回了房间,神官和医生站在艾斯特尔身后,而那个邀请艾斯特尔进入房间的男人走在了最前方,但等到艾斯特尔逐渐接近了屋子里的那张大床时,他便向后退去,同医生与神官站在了一起。
艾斯特尔终于站在了床边,床上的男人脸色苍白得就像是白色的陶瓷,他的四肢摊开。胸口处有一个拳头大的,还散发着些许恶臭气息的黑洞,几乎是腐蚀掉他的心脏。
‘没救了。’
艾斯特尔一眼便看出,应该是有强大的魔法师勉强保住了他最后一口生气,但这终究也只是让阿诺德苟延残喘一会罢了。
“斯托克小姐,拜托您了。”
那个男人,应该是阿诺德的贴身侍从请求着、艾斯特尔看了眼昏迷的男人,沉默地伸出手,代表着水系和光系的元素力在她手上出现,她将手掌按在了他的胸口。
血色似乎又出现在了阿诺德的脸颊上,他的眼皮微微一动,随后越动越快,大概是几秒后,这个男人终于睁开了眼。
也就在这个时候,侍从、神官与医生,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你来了啊。”
阿诺德的声音毫无虚弱,甚至显得很有力,艾斯特尔拉开了椅子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还是节省一下力气吧,我所能做的也很有限。”
英俊的男人不需要低头,他已经闻到了他那若有若无的恶臭,和自己那已经微弱到不存在的心跳。
“真奇怪,这应该是我想要的死亡。”
他闭上了眼。
“在众人的簇拥,权力最巅峰的时候死去……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幕,但即将要发生的时候,我却一点感觉不到欣喜。”
他的语气毫无面对死亡的不甘,出奇地平静,艾斯特尔对此却毫不惊讶,她很早就发现,阿诺德·霍克骨子里有一种极为强烈的自毁。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艾斯特尔这样问。
阿诺德突然没有了声音,就像真的死了一样,过去了大概一分钟,他终于说话了:“不……真可笑。”
他咳嗽了一声:“我想要的东西,我好像从来没有得到。”
他侧过头,那张与西泽尔极为相似的脸给了她一种非常不好的错觉,艾斯特尔用力飞快眨了几下眼,在心里默念了几句“这不是西泽尔”后,才勉强拜脱掉这种极为不好的感觉。
阿诺德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了:“更可笑的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眼睛落在了艾斯特尔的脸上,少女的神色宁静甚至带着她自己都或许察觉不到的几分悲悯,这种让过去的阿诺德可能会暴怒的悲悯却让现在的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说是幸福。
他的声音更加微弱了:“糟了,我现在对你的心情,大概才是世俗意义真正的‘爱’吧?”
他颤抖着举起了自己的手,就在艾斯特尔想要握住的那一刻,他眼底的光彻底消失了。手掌在即将接触到艾斯特尔的掌心的空中虚虚滑落,头一歪,再也没有气息。
他死了。
艾斯特尔就像一座雕像一样坐在他床边,定定地看着他数十秒后,拽住了床边的摇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