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邪祟没有感情。
事实上,文循成为魑王以后,确实已经很少回想那些往事。
只是偶尔做梦,梦里还是会有个熟悉的少女,她牵着他的手,从他人生最低落的那一日,一路走了几十年。
她从不说爱他,却总是在哄他。
“失去灵丹不等同活不下去,世间那么多普通人,难不成人人都要去死?”
“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她。等明年,明年她摆脱了大皇子,就会来寻你。”
“并非喜欢,但我知道我得救你,文循,你相信我,只要命剑光华还在,你可以永远作为一个修士活下去。”
可是她总是失败,他冷冷地想,她救不了自己。从生到死救不了,变成邪祟她无能为力,化作魑王……亦是永远的别离。
多蠢的少女啊,他从未感激过她,她死后十年,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忘了。
文循以为自己不在意。
可是如今,他早已有了通天彻地之能,也已经能够离开渡厄城,有一拼之力。
外面有他的仇人,有他活着时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该离去。
可是整整十年,他徘徊在渡厄城,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亦不敢去触碰心里那个名字。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邪祟早已没有心,不会动情,就不会痛。
可是偶尔文循撑着头,看底下的门徒献慇勤。眼前总有个少女的影子,恨铁不成钢:“不许和他们同流合污,他们是邪祟,而你不是。”
他心中不屑,冷声反问:“那你说我是什么。”
“是天底下最好的剑修、是永宁郡百姓心中的神明,是我的……”
她愤愤住嘴,不曾说完最后那几个字。
是什么?是她的文循,还是她的夫君?
每当想起这个画面,他总会情不自禁勾勾唇角。
然而抬眸一望。
山河寥落,底下跪着战战兢兢的门徒,再无少女身影。
他们喊他魑王,将他比作渡厄城的禄存星,恐惧他、憎恶他、臣服于他,再无人出来耳提面命,坚定地告诉他,你是谁。
他头痛欲裂,明明什么都记不起,却竟尝到几分痛不欲生的滋味。
门徒见他的脸不断变化,怕他杀人,吓得尖叫,四散逃离。
最后,满堂皆空,他坐在王座之上,脸变回自己最初的模样。
剑眉星目,俊朗不凡。
他喘着气,闭了闭眼。耳边仿佛有个少女在轻轻喊:“文循?”
他下意识应:“嗯,亦浓。”
我在。
你看,我没变,你别走。
*
文循近来收了一样贡品,是一盏捕梦灯。
灯明一瞬,可忆余生。
这灯吃人的修为与神魂,文循知道,渡厄城中想要他死的人何其多,甚至整个三界,几乎都是想要他命的人。
唯一想要他活下去的人,却总在他每一个晃神的时分,长长久久地折磨他。
文循点了灯。
当晚,他任由那灯吞吃自己的修为,所见场景是几十年前,他的灵丹才被挖走的时候。
他睁开眼,父亲遗憾同情地看着他,弟弟文矩几乎盖不住眼里的幸灾乐祸。
族老对此痛心疾首,他的亲信怒不可遏,发誓要找出元凶,替文循报仇。
成为魑王后的文循,早就知道当年的真相。他的目光沉沉扫过父亲,嘴角泛出一丝冷笑。
世间竟有嫉妒自己儿子九重灵脉的父亲,这事在当年,文循也不信。
后来文大人将自己推向邪祟,盼自己死的时候,文循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模拟过杀他报仇的场景。
捕梦灯本就为了全人心中执念。
文循虽被困在过去自己的身体中,但只要他愿意,就能暴起,将梦中影子撕碎,听他们哭求。
然而他却什么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等着什么。
一日又一日过去。
终于在某个黄昏,他能够勉力坐起来,耳边是仆从阿九为自己鸣不平的声音。
“秋家怎可如此卑劣,鱼目混珠,以二小姐代替大小姐嫁给您。”
“他们全然忘了,当初是您屡次相救和提携,秋家才有今日。我听说这位秋二小姐,自小在村子长大,回到秋家张扬跋扈,连嫡姐都欺负,永宁郡没几个人喜欢她。”
“公子,我知道您心中难受。但是不必顾全秋家面子,咱们让秋家的人滚。”
可是文循冷漠如斯,毫不动容。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门,他不杀父亲和弟弟,便是为了等眼前这扇门推开,为了不破坏过去的场景,与那人相处得更久一点。
终于,第一缕余晖照进屋子中,少女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喜娘扶着她,将她送进来。
少女极力压住雀跃,矜持地在他塌边坐下。
所有人都离开了,当年的自己冷淡如斯,靠在床头,漠然对她。
“不知二小姐看上了文某这个废人哪里,还是你癖好特殊,只想守寡。”
这话伤人,那盖头后动了动,少女见他没有掀的意思,自己掀了起来。
文循站在自己的视角,记忆中的容颜终于渐渐清晰。
她才十七,比秋静姝还要小五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盈盈秋水。她其实很漂亮,生动得几乎浓烈。
她望向他许久,眸中伤心被很好地掩盖住。许是知道会被他奚落,秋亦浓不算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他动弹不得的手上:“疼么。”
文循经脉尽裂,觉察到她的关心之意,他眸中嘲讽更浓。
“你若想知道,大可也试试。”
她清凌凌的目光看着他,想解释什么,最后叹了口气。
她别过头,嘀咕道:“真是烦,非要让我发魂誓,秋家都是什么烂人。”
让她替嫁就算了,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秋静姝好一通莲言莲语的发言,让文循恨死她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多年后的魑王,望着秋亦浓的目光几近痴缠。
然而如今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当年的自己,将她赶出去,新婚之夜住客房。
文循的意识跟出去,发现她生了会儿闷气,又快活在床上滚了一圈。
“啊啊啊文循是我道侣哎!这是什么美梦。”
他看着,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很多年后,文循问过她,为什么不排斥嫁给自己。少女理直气壮道:“我们白梨村,十个少女,有九个都想嫁给你。最年轻英俊的天才剑仙哎,你当年路过白梨村杀邪祟,至今还是村里最爱听的故事。”
而她,作为被救的那一批人,当年追着他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回家。
剑修在前面开路——
她远远追逐着,那是她少时心中,一轮永远不会落下去的月亮。
尽管月亮如今残败不堪,秋亦浓也想将他一点点补起来。
*
秋亦浓有种很神奇的力量,她总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喜欢她。
她嫁过来的时候,恰是秋初,待到第一场雪落下,连文循的贴身侍从阿九,都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说秋亦浓的好话。
“夫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跋扈,只是天真活泼了些。前些日子,我还看见她给后院烧火的柴婆婆驱邪。”
御灵师大多自诩高贵,并不会救助贫苦百姓。
秋亦浓却不同,厨房的厨娘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给她做些零嘴。
文循听了这些,却只是冷笑。
失去灵丹后,他再不如昔日宽和有礼,变得敏感、冰冷、多疑。
秋亦浓很少来招他,却总是在他熟睡以后,一点点用御灵术为他梳理经脉。
有一次她累得趴在他身边就睡着了。
文循睁开眼发现身边的少女,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单手掐住她脖子,慢慢收紧。
那一日,若非他经脉还未完全恢复,阿九又来得及时,秋亦浓真会被他掐死。
她泪汪汪地看了他半晌,跑出门口才骂:“混账东西文循,给你治了那么久的手,你就用来掐我,有本事握剑去杀大皇子啊!”
人人惶恐,都知道秋静姝是文循心中一件不愿提起的憾事。被抢走未婚妻,亦是浓重的羞辱,文循如今连命剑都召唤不出来,大家都不敢提,夫人还喊得这样大声。
阿九惊恐地看着文循,文循唇角溢出冷笑。
很好,秋亦浓是吧。
*
族老们发现秋亦浓的灵力有用后,喜上眉梢,认为公子任性,于是鼓励她去治伤。
秋亦浓突然多了人撑腰,未免得意。
她总会在天气好的时候,顶着他阴戾的神色,推着他去晒太阳。
文循拒绝无用,忍无可忍,每每要对她动手之际,属于御灵师的敏锐直觉,让她跑得很远。
秋亦浓躲在假山后,露出一张芙蓉面看他。
“文大公子,你如今苍白得像鬼,莫说人模狗样的大皇子,你连我们村里的齐……不是,我们村口的铁柱都比不上。”
“你既然知道,秋静姝是永宁郡声名最好的小姐,不能使剑已经很糟糕了,难不成你想连外貌都比不上旁人。”
文循这样性子淡如水的人,都忍不住脸色难看。
他狐疑地看着那肆意的少女,忍不住想,去他的喜欢,他看她想他死快点还差不多。
但等他缓和后,她总能笑眯眯地过来,推他继续走。
她的话很多,就算是赏花,也有说不完的话。
“文循,这是什么花,竟然有三种颜色。”
“……”他冷漠至极,一个字也不想和她说。
“连你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念过许多书呢。”
“三色冬瑾。”
秋亦浓惊叹一声,又央他:“你房里不吃的那个果子,可以给我吃一个吗?我在白梨村从来没有吃过。”
文循冷笑:“阿九,丢了。”
阿九尴尬地看一眼秋亦浓:“是。”
秋亦浓愤愤捶一下他的轮椅,不再推他赏花,气跑了。
这些回忆,在过往,是再轻描淡写不过的一笔。而经年后,成为魑王再来看当年的自己,眼底分明有一抹极浅的笑意。
*
每逢下雨,失去灵丹的文循总是很痛苦。
冬日来临后,活着确实不如死了。
秋亦浓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大堆奇怪的药材,坚持要他泡手泡腿。
“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文循并不怕她害自己,他只是觉得这般活着,没什么意思。
他别开眼:“出去,不需要。”
秋亦浓扶着他膝盖,又开始哄他了:“文循,我们做个交易。你泡半个月,我完成你一个心愿,好不好。”
他眸色冰冷。
他的柔情本就不多,对眼前羞辱一般送来自己身边的少女,更是恶念横生。
他勾唇:“好啊,我的心愿是,你能离我多远就多远。”
从前不觉得,然而梦在眼前浅浅碎开。文循再看她,看见她一怔,眸中笑意凝固,流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
他并非当年冷血的自己,陷于她这样的目光中,邪祟没有心,他却觉得胸腔之下,一阵闷痛。
他很想阻止,甚至想要杀了当年的自己取而代之。
他眸中阴戾,梦境随着他的改变动荡,文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自己做出不同的举动,连梦也维持不住,顷刻就会失去。
一遍又一遍重温当年的残忍,难道就是对他的惩罚么。
少女闷声道:“那这样吧,你泡多久,我离开多久。”
文循冷眼看着她。
“好。”
他泡了一整个冬,足足三个月。
有时候她趴在他窗前,逗他以前豢养的灵鸟。有时候找来画纸,画他的剑匣。
他的身体渐渐转好,经脉不再那么疼,也有能站起来的迹象了。
文循本就不是惫懒之人,他一旦好些,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每日总会去书房坐一会儿。
那时候,秋亦浓总会以他的名义,要一碗甜汤,晃着腿看话本。
文循处理堆积的事务,有时候一抬头,会发现她枕在自己的桌案上,已经睡着了。
旁边是画笔,寥寥几笔没有画完,却依稀能看出是他的轮廓。
他冷下眉眼。
秋亦浓的画并不好,她生在白梨村,并不像秋静姝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的画,往往只是简笔。就算画花、画剑匣,也透着几分憨态可爱。
可她笔下的文循不同。
就算只有浅浅几笔,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谁。
若非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不会有这样的神韵。
他绷着脸去看她。
少女长睫轻颤,嘟哝着遮挡阳光。
文循这一日骤然发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沉浸在失去灵丹的痛苦中。
岁月一片静好,春日不知不觉来临了。
少女在他身侧说梦话。
“洞房都没有……”
“我说出去多丢人……”
“文循,什么时候……”
他莫名脸热,把她拎起来:“别在我书房睡,回你自己房里睡。”
秋亦浓睡得懵懂,不满道:“我又没惹你。”
文循目光凉凉地看着她,明明在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春日到了,我泡了三个月。”
少女红霞般的脸沉下去,哼了一声,倒也守诺:“知道了,走就走。”
当日下午,她就收拾了包袱,愤愤回去白梨村。
按约定,秋亦浓得在白梨村住三个月。
她走后,府上仿佛骤然安静下来,有一日,文循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下意识皱眉:“秋亦浓,小声点。”
可当他抬眸,书房空空荡荡,原本少女的位置上,只有一册话本被吹得翻飞。
他早已习惯的甜汤味道,也变成清冷的书墨香。
文循沉默良久,垂眸继续方才的事。
可她的印记早已无处不在。
记忆中的文循还好,他在春日的心照旧有一道坚冰,冷冷将人拒之门外。
可魑王一日日被困在空荡荡的世界中,仿佛与数十年后重叠。
那人骤然消失在自己生命中,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遍寻不见。
他开始癫狂,一遍又一遍控制着当年的自己去找她。
亦浓……亦浓……
可是每当他走到府门口,触及外面的阳光,还不及找到她的身影,就看见眼前的世界开始坍塌。
在他目眦欲裂的神色中,一点点碎成飞灰。
文循伸出手,一片空空荡荡。
而渡厄城中的魑王睁开眼,眼前只有熄灭了的捕梦灯。
他坐起身,神色空茫。
这个在渡厄城邪祟乃至魑王眼中,呼风唤雨、森然可怖的存在,在这一刻,脆弱似只剩躯壳。
他坐上王座,满目疮痍。
邪祟又来了,他杀了一些,又吞吃了两只。
始终没人阻止他,没有人敢这样做。
如果说当年失去灵丹的文循,变得敏感多疑。这一年失去秋亦浓的文循,离疯已经不远。
那少女曾不辞艰辛,要修补她的皓月,如今那轮月悄无声息碎在渡厄城中,碎在每一个失去她的日子里。
第85章 番外二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文循想。
作为魑王,他正是修为如日中天的时候。早该离开渡厄城,离开这四十年如一日的贫瘠杀戮之地。
别徘徊。
文循最后一次燃灯,揣着一副冷冰冰的心肠,只为寻找自己不爱秋亦浓的证据。
灯一瞬而明,过往重新在眼前清晰。
那些被淡忘的、被他深埋起来的过往,却不知是谁的真心。
文循第一次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像了解秋亦浓。
他知道她出生在白梨村,生辰在十月,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她指给他看:“娘亲和姥姥总说,朱砂小痣长在这里,是天大的福气,一生总能求仁得仁。”
文循嗤之以鼻。
至少,嫁给他从不是什么福气。而秋亦浓不曾得到,她总是在失去。
文循知道她喜欢攒灵石,秋亦浓幼时有娘亲和姥姥要养,她很小就得去村子为人驱邪。
一个小小的女孩,走上数十里路,不辞辛劳,却从不曾以此为苦。
嫁过来之前,她狠狠讹了秋家夫人一笔,以至于很多人在背地里说她贪婪。
可那些被她辛苦攒下来的家底,总是在每个冬天、每个天冷的日子,被秋亦浓拿来买药材,抚慰他这一身沉痾。
文循记得她爱笑。
她喜欢趴在窗前,他的灵鸟摘个果子给她,都能逗得她咯咯直乐。
他恼羞成怒的时候,她跑出老远,再探出头来看他,也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秋亦浓这个人活生生,她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过往,她甚至还有个医修邻居。
那人叫齐子骏。
第二年冬,文循能勉强站起来了,才知道自己的药方是秋亦浓从哪找来的。
那男子风尘仆仆,一身青衣,十分俊秀。在大雪中,从白梨村到文府,只为给秋亦浓送来白梨村一些年节的东西。
少女趴在他的床头,比他的灵鸟还聒噪。
“这是娘亲自给我做的冬衣,你看好看么?”
文循习惯了她话多,这两年下来,关系有所缓和,有时候也愿意应她两句:“嗯。”
“这是白梨村的糕点,叫做福包,文循,你尝尝。”
秋亦浓不由分说,塞一个在他嘴里。
文循蹙了蹙眉,太甜了。
秋亦浓嗜甜,一尝就知道是她娘给她做的。她长这么大,虽然衣食并不富足,但能看出她娘和姥姥都疼她。
她也是别人心上的珍宝。
“怎么样,好吃吗?”
文循并不喜欢吃甜食,但他咽下去,看见她亮晶晶的眼,没有扫兴:“不错。”
于是她更高兴,继续在小包裹里翻找。
最后翻出一串红珠子,那是用一味叫做“珊瑚子”的药材做的,串在一起亮晶晶,看上去和珊瑚手串无异。
“这一定是齐子骏做的。”她说,“他少时有缘拜了名师,别看他一直在小小的白梨村,我敢保证,天底下没几个医修医术有他好。”
她试图将那串珊瑚珠戴在他腕间。
“能驱邪。”
这回文循冷冰冰地收回手:“不需要。”
秋亦浓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气了,当年的文循亦不明白。
第二日,秋亦浓床头出现了一串真正的珊瑚珠。
文循第一次觉得世事可笑,他反覆在回忆中求证,寻找不爱秋亦浓的证据。
却原来那么早就有了答案。
文循知道,穷其一生,他也无法离开渡厄城了,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轮孤零零的血月下。
*
文循放任自己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有时候是冬日,那少女在院子中埋酒,充满希冀:“来年我们挖出来喝。”
她辛辛苦苦忙活了半个月,最后因为没有密封好,酒全坏了。
文循叹了口气,让阿九挖出来,买了酒换回去。
秋亦浓再开坛的时候很惊喜:“原来我这么厉害呀,我酿的酒比铺子里都好喝。”
文循低眸,笑着批阅文书。
有时候他会梦到白梨村,梨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树下是少女和她的娘亲,秋亦浓的娘担忧地摸摸她肚子。
“都六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秋亦浓涨红了脸,哀怨地看文循一眼。
娘亲会错意,沉沉叹口气,那之后,文循在白梨村喝了整整三日的补汤。
文循沉着脸,又不好对长辈发火,把秋亦浓笑得捶床。
这样过一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命运薄人,总爱残忍视之。做人时如此,做邪祟时依然如此。
文循不知在灯下待了多少个日夜,他身上的邪气变淡,修为锐减,他的府邸被其他魑王进攻那一日,人人都想吞吃他。
那盏灯碎了。
文循望着地上的碎片,血月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看见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是文循,而是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一室寂静,邪祟们意识到不妙,连魑王都在逃跑。
为什么,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再留给他?
文循不知道自己那晚杀了多少邪祟和魑王。
紫色的血铺满了渡厄城,他没有吞吃一个邪祟,只是将他们全部撕碎。
最后一个活下来的邪祟,躲进了一间宅子。
它举目四顾,发现这是一个许久没人住的宅子,小池塘中的水枯萎,依稀能看见养过锦鲤。
院子中属于男子和女子的衣衫还没收,随着夜风飞舞,仿佛主人匆匆离开,再没回来。
渡厄城从没有这样的宅子,有花、有树。
哪怕如今只剩一地枯枝,满地萧条,也依稀能看出当年此处的温馨,能猜到住在此地的人,花了多少心血,将这些东西养在灵域中,而那魑王也倾心相护。
不知是哪个魑王,生出了不属于一个邪魔的柔软心肠。
小邪祟哆哆嗦嗦,望向门外。
那是渡厄城最恐怖的邪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禄存王。
小邪祟今夜知道众人围剿他,原本凑热闹是为了分一杯羹,可是转眼,众人就被禄存王杀光。
邪祟以为自己再无活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在渡厄城最可怕的存在,远远停在宅子外,不敢过来。
文循怔怔望着眼前的宅院许久,大颗大颗紫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涌出。
那是小邪祟一生中,第一次见魑王落泪。
它并不知道,它躲进了天底下唯一一个,文循穷其一生也不敢再踏入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
*
捕梦灯的碎裂,撕开了粉饰的过往。
文循想起自己对她其实并不算好,贪嗔痴怨憎会,这是世间每一个邪祟的写照。
邪祟不会有爱,只有恨与执念。
他的胸腔之下,不再跳动,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为谁而死。
刚成为邪祟那两年,文循得知了自己灵丹被剜去,又被害死的真相。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恨不得生啖父亲和弟弟的血肉,还有变成废人后,那随之而来的羞辱。
他偶尔也会想起秋静姝,那是自己曾被抢走的未婚妻,后来秋家和父亲塞了另一个少女过来羞辱他。
而冲天邪气中,那个意味着耻辱的少女,却在他的身边安眠。
秋亦浓将他们手腕绑在一起。
他的记忆里,他并不爱这个人。他因为秋静姝而讨厌她,不愿和她同塌而眠,唯一一次夫妻之实,还是醉酒之后的意外。
他讨厌她的活泼,忍无可忍的时候,还曾给她贴过噤声符,也曾险些掐死她。
他甚至将她赶走,让她永远别再回来。
可是下一次,她总能出现在他身边。
而现在,这轮孤独的月亮下。他赤红着眼,胸中燃烧中欲望、嗜杀、无穷无尽的恨,他挣脱枷锁,遵循自己的本能,去吞吃邪祟。
那晚秋亦浓追了一路,许是第一次意识到命运无法反抗。在血月下,她几乎成了个泪人。
“别吃,你吃了它们,就再回不去了。我给你养剑,我帮你强大!”
“你总能回去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秋静姝吗,秋静姝一定不喜欢邪祟!”
“文循。”她最后崩溃大哭,“我没力气了,追不上你,救不了你,我……呜呜……”
文循回头,看见她满脸的泪,哭得肝肠寸断。
他沉默良久,记忆中她第二次这样哭,第一次是他死的那天。
他面无表情吐出口中邪祟,变回自己的模样。
真是烦,今日不吃。
*
可是温养一个邪祟,令他保持心智,到底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无数次,秋亦浓为了养他的命剑而抽空灵力,丹田发痛。
每当文循登上见欢楼,望着他属于他生前的执念之地,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来带他回家。
“邪祟又不好吃,家里炖了荪灵汤,你不妨尝一尝,我炖了许久呢。”
他冷冰冰地看着她,世上没有邪祟爱喝荪灵汤,那是扼制邪气的东西。
他每每不耐听她的话,忍不住心中恶念的时候,她总会搬出“秋静姝”。
那毕竟是文循做人时,唯一的憾事,最后的执念。
而当他平静下来,秋亦浓总是撇撇嘴。
有时候……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她却也忍不住发怔,眼睛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文循不是渡厄城最厉害的邪祟,却勉力能在此生活。
渐渐的,他抢来的院子多了许多东西,就像灵域那样布置。
他也总有受伤的时候,几乎被其他邪祟撕碎。
秋亦浓的泪多了起来。
“你若还能变回灵修,你想做什么都好。”她摸摸他被吞吃一半的脸,“喜欢她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个好人,一个保护百姓而死的剑修,至少一生不该活得这样辛苦啊。
邪祟心中的恶意与恨意只要浅淡,就能维持本心。
直到那个春天,文大人给大皇子妃递了一封信:他还没死,成了邪祟,眼看你要成为王后,你也不想他活着出来找你。
随信的还有邪祟的血肉。
“让他吃下去,哪怕只一点,我知道你有办法。他母亲被邪祟杀死后,是你路过为她敛尸,这么多年,文循才对你如此好。她的遗物,你还藏了些什么吧?”
邪祟好掠夺,好杀伐,往往会忘记生前的记忆,那便不再有仇恨,文循就永远也不会再找他们。
秋静姝苍白着脸,慢慢拿起那被封印的血肉。
于是那个春日,文循收到了一封来信。
还有一枚记忆里小小的糕饼,来自死去的母亲。
*
人这一生,有许多不愿回想的事。
文循最后一次登上见欢楼时,脑海里什么都没想。成为魑王的那一日,他彻底没了神智,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宅子,忘记了秋亦浓。
他杀了许多人,在外游荡到风云变色,却没有一次,想过要回去。
正如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喝过秋亦浓的荪灵汤。
他忘记自己也曾用生命护过那个姑娘和她的家人。
呼风唤雨的力量掌控了他,他不再记得回家的路,他忘了……对于一个御灵师来说,渡厄城是怎样的地方。
待他自以为是要闯出去的时候,身上的玉却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那是秋亦浓的命玉。
两性之盟,永世之好。
为何一块玉,他放在身上这么多年,从生到死?
那一日,文循身后跟了许多门徒,他第一次回头。
那条回去的路好长,长到他终于回去,再不见她的身影。
院子里还有她刚刚洗好的衣服,荪灵汤本就是祛除邪气的东西,味道已经发臭,没有一个邪祟愿意进宅子。
漫天邪气里,他疯了般寻找,最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干涸的、属于御灵师的红色血迹。
那是来找他回家的路。
文循在原地站了许久,可是邪祟本就不知道难过为何物。
此后大梦十年,文循吃的邪祟越来越多,再不愿想起她。
他以为已经忘了,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却又在每一次杀人,满城吞吃邪祟之际,远远避开那个宅子。
第十年,他得到百杀菉,散了一半修为,在上面写下父亲、弟弟和秋静姝的名字。
来年这些人都会死去。
来此的灵修要杀他,他却仍然盘踞在见欢楼。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知道,他永远出不去渡厄城了,这里有他最珍贵的一切。
终于,那晚血月升起,有人拎着他的命剑,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顶着一张陌生的脸,文循却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吃力地变回当年的模样。
魑王知道她是来杀他的,他也知道,他早已控制不住杀戮之心,再不是当年的文循。
可是他仍是迎着她的剑,一步步走向她。
他眼里涌出血泪,心却盈满高兴和柔情。
那顿晚了十年的饭,那个等了他无数年的人,他终于能再次牵着她的手。
“亦浓,我们回家。”
——【文循X秋亦浓】番外完。
第86章 番外三【if】
升平十四年,隆冬。
天地一场大雪,裹挟着邪气肆虐。
少女裹紧披风,混迹在人群中,往王城的方向赶路。逆行逃命的流民太多,不小心撞到她,她抬起头,露出披风下一张瓷白的脸。
昔日繁华的王城不再,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冲天邪气。
耳边不乏抱怨:“若非王朝邪气实在可怖,真想明日亲眼见到那贼子行刑再走!”
“听说陛下判了他凌迟,可就算他死了,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如今整个灵域乌烟瘴气,都怪那魔头,他死不足惜。”
……
天色已晚,湛云葳抿了抿唇,找了家客栈住下。
她为这一场极刑而来,却颇有些心绪不宁。
她在想百姓口中即将处刑那“魔头”,她的前道侣。
五年前,她留下和离书,抹去道侣印。哪怕再没见过他,这些年在人间,湛云葳却时常能听到不少他的消息。
有时候是他心狠手辣地带人屠了入邪的村子,连孩童都不放过。有时候朱门酒肉臭,谁又巴结了他,给他送去天材地宝和美娇娘。
民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他们说他灵力高深,却阴鸷贪婪、暴戾不堪,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人人对他又恨又怕。
倒也没说错,湛云葳过去也如此。
世间怨侣众多,却远比不过她与那人之间淡薄。
做道侣那三年,他幽禁她,不许她出逃,以她为饵,诱杀她的同门。两人就算躺在同一张床上,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湛云葳恨他入骨,他也防着湛云葳杀他,同床异梦,不得安生。
而今,五年未见,这人眼看就要被处死,湛云葳匆匆赶来王城,却也不是为他送行,而是为了谋夺他最后的宝物。
越家的珍宝长命菉。
依她所想,待明日这人身死道消,血肉剥离,过去种种,再不必提。
可坏就坏在,三日前,湛云葳开始陆陆续续做梦。
梦中是一些无比荒诞的场景:那魔头舍生忘死进入阵法救她、她大雪中奔向那魔头,那魔头竟张开双臂接住她。
更过分的,甚至有他们在书房内、在寒潭洞中、在仙玉床榻之间,抵死缠绵的景象。
醒来湛云葳面红耳赤,险些气晕过去。
她入邪了吗,为何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可是偏偏这些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她能嗅到那人身上的冰莲香气,能看清他眼尾的凉薄泪痣。
要知道,她明明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记。
折腾几日,湛云葳心力交瘁,冷眼看他赴死的心都淡了些,琢磨着要不要先找个医修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毛病。
而昨夜,事情有了转机。
她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若想救爹爹,救湛殊镜和族人,唯有一条路,这次你需得在他行刑之前救下他,督促他造出时空之轮。
按理说湛云葳不该相信,就算她知道那魔头是厉害的器修,但她听说魔头如今已废,他的灵丹被剜了出来。
湛云葳抱着被子坐了良久,还是一咬牙,上路了。
原因有二,其一,女子口中救下亲人的诱惑实在太大,湛云葳本就愿为长玡山的家人做出一切牺牲和尝试,哪怕这是个阴谋,她也得尝试。
其二,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些翻动给她看的东西,俨然是命书记载。
未来的自己,跨越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催促着她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在升平十四年的大雪中,救下那魔头。
*
从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终于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湛云葳捏紧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夺宝不成,还得压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不怪他们好奇。
一个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风血雨。千万年后,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想必精彩纷呈,更何况是见证他落幕的他们。
湛云葳抿紧了唇,也跟着探出头去。
她看见了一个不管是和梦境中、还是和她记忆里,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车中的男子,苍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于山川的尘埃。
许是怕他逃跑,出于忌惮,二十四个手执长戟的黑甲卫开路,严守着囚车。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云葳眸色颤了颤,时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脑海里轻轻念了一声这魔头的名字。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越之恒。
原来她从未忘记。
*
额上被砸伤,流下鲜血时,越之恒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别过头去躲避,任由鲜血染红了蒙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着单薄的囚衣,许是麻木,再感觉不到半分痛。
游街这么久,不断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还是脱下的鞋履,他都无动于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越之恒的冷漠表现激怒了百姓。
人人爱看权臣倒台、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尘埃的戏码,他如果表现出半分痛苦还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众激愤,一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越之恒充耳未闻,总归世间再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
百姓们还在骂:“铁石心肠不外如此,我看凌迟都轻。”
“别气了,他哪里会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
“死得好,恶有恶报。”
他闭着眼,呼吸之间寒风入肺。越之恒冷冷想,还有多久,骂够了吗,委实无趣。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百姓的辱骂声终于消失不见。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如此寒冷的天气,押送犯人既是苦活,也是累活。
黑甲卫尚且如此,更何况囚车中的男子。
有个年纪小的黑甲卫看看越之恒苍白的神色、皲裂的唇,忍不住道:“他看上去快死了,要给他喝口水吗?”
同僚讥笑道:“越大人以前可是彻天府掌司,昔日我们家大人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讨好呢,哪里需要我们施舍一口水。”
他走上前,猛地一拽越之恒身上的链子,如同对待恶犬。
“越大人不妨开口求求咱们,说不准我会心软赏你一口喝的。”
然而囚车中人毫无反应,就算玄铁链再次撕开他的伤痕,他也始终平静,连身子都不曾颤动半分。
黑甲卫不甘,狠狠啐了一口:“呸,还以为自己是彻天府掌司呢,摆什么谱!”
却不得不松开他。
总不能还没到处刑的地方,就生生把人磋磨死了,这不是灵帝的用意。
此人屠尽陛下的皇子,陛下要他受尽屈辱和痛苦才死。
大雪还在下,黑甲卫们都有些疲惫。
湛云葳隐在林间,等待机会。
她发现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黑甲卫们再没把越之恒当回事,有人去如厕,有人吃起灵果,更甚者打起盹来。
领头的将领见部下如此懒散,忍不住蹙眉。
黑甲卫哂笑道:“大人,不会有事的。越家叛众已全部伏诛,他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有人劫囚?”
是啊,将领远远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男子。
他这样的人,声名狼藉,一身旧疾,谁还会救他?
将领到底是将领,考虑得更多:“你们别忘了,他还有一位前夫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他的前道侣……那位曾名动天下、风华绝代的山主之女。
可是许久不曾有人见过湛小姐,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早已与裴玉京在一起,总归,要说她会来劫囚,别说他们这些黑甲卫不信,连越之恒自己恐怕都不信。
他们谈话声并不大,湛云葳没想到会有人提起自己,她看越之恒,发现越之恒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
她难免再次觉得梦境荒唐。
那爱自己入骨的男子,怎么也无法让她将眼前濒死的越之恒联系起来。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再难,她今日都得带他走。
她摸摸身上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有了几分信心。
风雪愈大,几乎迷了人的眼。
许是轻敌,许是她的控灵术这些年又有精进,当湛云葳成功将人带入破庙中时,她也没想到自己做到了。
她喘着气,受了不少伤,可是再看看地上的男子,她的心不免沉了沉。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
就算明日不处以凌迟,其实他也活不了几日。
她带着他走,这样大的动静,他只在最初铁链断裂,符咒解开身体有过一丝轻颤,此后再无反应。
湛云葳抿着唇靠近他,发现越之恒早已昏迷过去。
冰莲香混着污秽的气息,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事实上,从相识到如今,已有八年,她第一次见他如此落魄。
月凉如水,大雪模糊了前路,她认命起身,去打了水来给越之恒擦洗和清理伤口。
这样的天气,弄点热水委实不容易。
湛云葳解开他衣裳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在她眼中,自己从不欠这个人什么,此刻却得像还债一般照顾他。
说来好笑,明明做了三年道侣,这却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
消瘦苍白,满身伤痕。
谈不上好不好看,只觉得骇人。
她清理好了伤口,又解开他蒙眼的缎带,将眼皮上的血污擦去。
在擦他右眼时,越之恒眼睫颤了颤,旋即睁开眼睛。
湛云葳猝不及防对上他一双黑眸,吓了一跳,她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看见他昔日水墨般浅淡的眸,如今蒙上一层阴翳,她才想起来越之恒早已看不见,而她吃了改颜丹,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那双蒙上阴翳的眼、沉冷,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直至此时,她才相信他真的瞎了。
越之恒醒过来,却没阻止她的动作。或许他自己也清楚,而今他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救他的是何人,或是还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哪怕是野兽叼走他,也早已无所谓。
他衣襟敞开,甚至懒得动手阖上。
人若无爱无怖,俨然和行尸走肉无异。
他不在意看见他这幅残败躯体的到底是男子、孩童,还是老妇。
昔日湛云葳被困在他身边时,曾无数次幻想过他落难的模样,藉以让自己开怀。
而今这一日成真了,她却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高兴。
她知道越家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越之恒最在乎的哑女,世间恐怕唯一还能令越之恒有反应的,只有生死不知的曲姑娘。
她还剩了些热水,递到他唇边,粗着嗓子道:“张嘴。”
救他这件事实在太过别扭,她实在不好解释自己如今的行为。
这些年来,成婚、敌对、和离,两人间实在没有哪个关系正常,还不如陌生人。
湛云葳心想,至少越之恒认不出她,自己就不必这么尴尬。
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然而许是他真的渴了,许是人之将死,他什么都不在意。
昔日防她如防贼,此时却张口喝了。
湛云葳松了口气。
破庙的门被她关得严严实实,条件拮据,她只能扯下庙中帷布,为他盖上,又布下结界,为他取暖挡住风雪。不管她做什么,越之恒都不曾看她,也没有半个谢字。
折腾这样一通,湛云葳方有空给自己疗伤。
好在伤得不重,等她处理完,发现越之恒又睡了过去。
她心情复杂,过去做道侣时,他在自己身边永远是浅眠,看来一个陌生人都比自己令他信任。
就这……什么破梦境,还骗她这人爱自己。
不管怎么看,越之恒就算喜欢世间一朵花,一只鸟,或是一块顽石,也绝不可能对自己心动半分吧。
要知道,躺一张床时,他比出家的和尚还清心寡欲。
她想了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魔头,前路希望在哪里。
后悔倒是没有多后悔,只是难免烦恼,越之恒醒来之后,没有给自己说一句话,喂他药就吃,喂水就喝,然而他并无多少求生意志,像是活着也行,死了也无所谓。
这样能好起来才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湛云葳有几分头疼,她甚至觉得自己救下来的,不过是一具没了灵魂、冷冰冰的躯体。
数日奔波,本着这人对自己不重要,有问题明日再解决的原则,湛云葳抱着膝盖,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
出乎意料,风雨已经停了,湛云葳慢半拍才回忆起自己昨日做了什么,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低眸,对上地上那人毫无焦距、漆黑的眸时,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她信了那无稽之言,将恶名昭著的前夫救了出来。
越之恒不知醒了多久,他的头微微别到一侧,对着窗外的方向,哪怕什么都看不见,湛云葳却依然有种他与昨夜大雪相融的错觉。
她清了清声音,俨然是粗犷的男嗓:“哪里不舒服?”
她本来是意思意思问一下,做好了越之恒不开口的准备,没想到他嗓音冷淡开口:“如厕。”
“……”
片刻后,湛云葳勉力将他扶到屋外,硬着头皮扒他裤子时,从没想到,比生死攸关来得更早的烦恼,是吃喝拉撒的问题。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第一次有几分后悔听信梦中之言。
好在越之恒一直冷漠如斯,仿佛把她当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摆件,她心里才能不那么别扭。
如果不是还扶着他,她甚至恨不能踹这破庙一脚,这都叫什么事。
耳边传来水声,待他解决完,她动作粗暴地给他塞回去,面无表情,心中生无可恋。
把越之恒扔回去以后,湛云葳在雪地中几乎把手搓破一层皮,又愤愤捶了捶雪地。
这事说来挺不公平的,她知道他是谁,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情况,这疯狂的举动,两人古怪的关系,怎么也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
偏偏、偏偏越之恒不知道。
为了劫狱,湛云葳故意改变了身量,连嗓音都是男子的嗓音,束胸束得她快喘不过气,越之恒死都不在乎,他哪里有什么心理负担。
别说她如今是个“大汉”,就算她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他这样冷情的人,也未必会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
至少认识越之恒这么久,湛云葳从未见过他除了冷嘲热讽、淡漠之外的表情,传言没错,大多时候,他都显得残忍而冷静。
湛云葳蹲在雪地里,把手掌埋在雪中。
她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试图忘记掉那一大坨古怪的触感。
她遭了什么罪,要救一个昔日囚禁自己三年的魔头。
就算他从来没有伤害她,可是三年针锋相对是事实,每每他毫不留情地压制,讽刺仙门,时不时不给她饭吃也是事实。
湛云葳越想越气,恶从胆边生,她忍不住想,告诉庙里那人自己是谁算了。
让他也感受下什么叫恼怒至死的窘境!
第87章 番外四【if】
在心里骂骂咧咧半晌,湛云葳几乎把一辈子学会的难听话都用在了越之恒身上。
然而他如今半死不活,连百姓的辱骂都不放在心上,她也只是白白生气。
手都冻僵了,她才站起来。
她呵了口气,沉着脸进去破庙。
气恼的时候想是那样想,干脆鱼死网破告诉越之恒自己是谁,可是真要去做,她开不了那个口。
湛云葳添了些柴火,看了眼阖上眼的越之恒,也不和他打招呼,自己出门置办亟需的物品了。
如今两人俨然没有更好的去处,很长一段时间,得在这破庙待着。
王朝跑了最重要的钦犯,这几日想必会大肆搜查。
湛云葳有些犯愁。
人间也不能去,越之恒是个麻烦,不说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她能不能带他跑出那么远,单说随便一个认识他的仙门弟子,恐怕都想杀了他。
她这辈子认识人缘最差的人就是越之恒。
王朝要杀他,仙门要杀他。
她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己的日子已经够难过,一对比才发现,天地之大,真正没有容身之地的人,原来是越之恒。
难怪他如今什么也不在乎,湛云葳心想,自己倘若落到这种境地。灵力散尽,天下皆敌,亲人俱死。到底得出现何种奇迹,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她抿了抿唇,看那破庙一眼,转身走进雪地里。
*
越之恒闭着眼,听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眼睛看不见后,对声音和气味尤其灵敏。
虽然没了灵丹,可别的东西还在,他不至于丧失判断力。
这个救出他的人很古怪,他身量像是普通男子的身高,昨日带着他逃跑时,他就发现,“他”体格也更加瘦弱,远比不上如今形销骨立的自己。
经过一夜,“他”的古怪更明显。
比如脚步更轻,宛如女子,嗓音粗噶难听,发间却有香气。
更不合常理的是,她解他裤腰带用了半天,宛如第一次脱男子裤子,也不知道要扶着这回事。
他面无表情垂着蒙上阴翳的眸。
但无所谓,不管来人是谁,有何阴谋,他如今这具残败不堪的躯体,就算是秃鹫来了,也不一定好下口。
人伦纲常、男女之别、利益阴谋……
这些曾经越之恒或许还有几分在乎的东西,而今还不如大雪中一碗热水。
他并不感谢救出他的这个人。
这人只是延缓他的痛苦罢了,但这么多年,他实在太累。累得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话,走不动一步路。
这人留下无所谓,离开也没分别,总归今日就算是死了,他心里也只会平静至极。
越之恒什么都没想。
灵帝伤得多重,到底又得几百年才能恢复,自己给天下百姓带来了什么……哪怕是三界大事,也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一个心怀不轨之人,为他擦身,扶他如厕的小事。
越之恒一生像如今这样,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在乎。他在等大雪重新下,等着自己长眠于这场大雪中。
可比这两样更先到来的,是来人轻快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
她暖了暖手,又将靴子里的雪倒出来,将脚丫放在火堆边烤,火还没有熄灭,她显然心情好了些,没有清晨那般糟糕。
越之恒看得出来她谈不上喜欢自己,买来的糕饼香甜,她自己吃完了,才喂来他的唇边。
越之恒张口吃了,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懒得开口拒绝。
她又倒出瓶瓶罐罐,让他吃药。
越之恒张口就吞。
死活都无所谓,她就算塞一把雪,他也能冷淡地咽下。
这人在破庙中忙忙碌碌,一会儿清理蛛丝,一会儿补窗户,挡住风雪,一会儿铺上厚厚的被褥,扶他过去躺着。
很快,空气变得干净温暖,数日的苦痛、饥饿、干渴,全部结束在她不太情愿,却又尽心尽力的照料中。
躺在温暖的被褥中时,越之恒冷淡地想,至少有一点,是令他意外的。他想过自己死在游街的路上,死在囚车中,或者死在凌迟中。
唯独没想到还有死在温暖的被窝中这一可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讽刺地弯了弯唇,却也不去想她到底想谋划什么。
两人之间,显然是她更加坐不住。
天色暗下来以后,她终于说出了几分目的。
破庙中暖烘烘的,这个时节,到处都是邪气,连赶路的行人都少,除了刮风的声音,世界安静得针落可闻。
柴火辟啪声中,越之恒听到这人清了清嗓子,开始同他谈话。
“我救你,却不是白白救你,你需得老实回到我几个问题。”
越之恒一言不发,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一个字都懒得应。
“你们越家昔日的法器,都藏在哪。”
他还是没反应。
她似乎有几分气恼,推了推他:“我知道你没聋,说话。”
他嗓音喑哑:“说什么。”
“法器在哪,不然我杀了你。”
他觉得好笑至极,眸光阴冷,半个字都没说。
她见他无所谓的态度,兀自又生了会儿闷气,然后开始了一个莫名奇妙的话题。
她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以前有个道侣,你还记得她吗?”
他唇角阴冷的笑意有所收敛,变得沉默。
柴火的光跳动,若非这人提起,其实越之恒并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人。
那个人……早在五年前,就和他没有半分干系了。
就像传闻中那样,他和自己这位道侣,没有丝毫情谊。他抓她时不留余地,囚禁她时冷情如斯,连她离开后,他也是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并无什么分别。
这些年来,他亦很少想起她。百姓的流言越之恒不是没听说过,有人说她死了,死在秘境中,自古美人多薄命,也有人说她和她那剑仙师兄成了婚。
去岁,甚至有人信誓旦旦保证说,看见过她在裴玉京身侧,怀里抱了一个婴孩。
那婴孩已经满月。
不管真假,他从不去验证,也不感兴趣。本就是一场荒诞、被迫绑在一起的婚事,谁在乎才显得可笑。
然而这个夜里,眼前的陌生人猝不及防提起那个人,他沉下眉眼,这下连应她“说什么”都不愿再开口。
她没有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半是威胁半是试探他道:“我听闻你们之间有仇,你如果不告诉我越家的藏宝之地,我就把你交给她,换取灵石,让她折磨你,你一定不想落在她手中罢。”
“……”不错的主意,越之恒冷冷地想,不过湛云葳这辈子,别说一分钱,就算一丝目光恐怕都不愿再落在他身上。
这人既无聊又愚蠢,想法注定落空。
他闭上眼,全当她说疯话,自动屏蔽,去听窗外狂风吹过的声音。
*
湛云葳说累了,见越之恒油盐不进,实在没什么办法,费心救出来的人,又不能直接翻脸掐死,只得又给他塞了两块糕饼。然后黑着脸扶他又去放了一次水。
她趴在被褥上,这回连骂他的闲心都没了。
几日前说出去连她都不信,这个冬日,会是这样和越之恒一起度过的。
越之恒如今对她没防备,他对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感染了她,湛云葳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也没太大警惕心,这就导致了一件坏事。
她今晚再次做了个梦。
当然,不是命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是个正经到令她生气的梦。
许是再遇故人,湛云葳难得梦到了七年前在越府的事,那时候她刚同越之恒成婚一年。
他利用她来引诱仙门弟子自投罗网,靠着洞世之镜,让仙门弟子吃了很大的亏。
那次裴师兄也伤得极重,一群王朝鹰犬猖狂大笑。
她梦中都是越之恒阴冷残暴的嘴脸,湛云葳想趁他睡觉给他一刀。她有时候也觉得他有些毛病,两人关系如此水火不容,非要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她的簪子刚刺过去,那人就睁开眼,握住她的手,冷笑道:“怎么,湛小姐想杀我?不是警告过你,安分点,别不自量力。”
*
越之恒白日睡得太久,夜里没有睡意。
身上的旧疾总是在夜里更加难捱,但是他不太在意。
他只是听着风雪的声音,阖上眼,在孤零零的天地间,沉寂得像随时会化去的一抔雪。
旁边的人已经睡熟了。
她梦里似乎很不安,翻滚了好几次,险些撞到头。越之恒毫无所动,直到她开始说梦话。
用过去无数次,躺在他身侧,令他不得安眠的语调。
少女嗓音清甜,在夜里轻轻地嘟囔。
“越之恒……仙门绝不会……败给你这样……”
越之恒骤然睁开眼。
纵然他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在这样的黑夜里,精准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他的眸子幽黑一片,晦暗难明。
柴火猛地炸了一下,湛云葳惊醒过来。
她从地上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有追兵,发现外面安安静静,只有风肆虐而过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第二反应则是看向越之恒。
他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在这样的夜里,令她无声打了个寒颤。
她抖了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明越之恒那双眼睛,一直充满死寂,那层阴翳显得灰暗冷漠。却在此刻,他眼中倒映了火光,似怒、又似悲哀,百转千回,令她一时之间打了个颤,觉得不妙。
她清了清嗓子,用男子的嗓音问他:“怎么?”
许久,久到风都小下来了,越之恒闭了闭眼:“无事。”
他好像正常了,不再那样古怪地盯着她。可是偏偏这样才更不正常,越之恒竟然开口同她说话了,虽然语气同样不善。
但是比起前两日像个没有生气的死人,他越发像个活人。
第二日,湛云葳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
以往每日清晨,她都会给他擦一擦身子,换一次药。
他往往像个死人,无波无澜,可是这次,他冷漠地拒绝了她:“不用。”
这倒稀奇了,她忍不住看他几眼。
可是除此之外,越之恒看上去很正常,她喂他吃东西,他沉默片刻,垂下眼睑,还是吃了,只是避开了她的手。
不让自己唇触碰到她的手指,吃完就将脸别到一边去。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偶尔不经意间,湛云葳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对上他出神的眼,不知道他一言不发地“看”了自己多久。
是不是有病啊,她靠近他的时候,他一副厌弃她的样子。等她不注意了,他又对着她出神。
在如厕的时候,也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几日下来,湛云葳都有些麻木了。
那东西……多看几次,好像也不是长得那么奇怪。
可今日她脱越之恒裤子,他神色古怪,半晌没尿出来。
湛云葳本来不想看,但两人在雪地中,像两个树桩子,又冷又蠢。
她回头,避开他光着的地方,不得不问越之恒:“怎么了?”
他脸色沉冷,抿了抿唇,也不答话。
莫名其妙!
这件事湛云葳本来就不喜欢,愤愤给他将亵裤穿回去,恹恹道:“之后有需要再给我说。”
他脸色几变,声音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冷淡:“嗯。”
*
严格说来,越之恒的改变不是坏事,至少一个身上有生气的活人,比一个毫不动容,什么都不在乎的“死人”好。
他莫名其妙有了求生意志,以九重灵脉的灵体,哪怕没了灵丹,要活下去也不算难事。
但也不是算好事,他拒绝她擦身的次数多了,类似如厕这种尴尬的生理需要,也染上一丝古怪。
几日下来,湛云葳终于忍不住再次和他谈谈心。
她戳戳他:“你怎么回事,想死还是想活,给个准话。”
越之恒别过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湛云葳还是觉得他这双眼睛生得凉薄又摄人。
依他过去冷淡成那样的性子,湛云葳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没想到他沉默了片刻,嗓音冷然开口。
“你想我死还是活?”
这话就问得奇怪了,她的回答难不成还能影响他?
反正他又不认识自己,湛云葳干脆道:“我既然救了你,自然希望你活着。”
他默了默,微不可查地抿唇:“嗯。”
嗯?
这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更古怪,念及自己最初的目的:“这几日你想通了吗,越家藏宝之地,到底告不告诉我。”
这句话一出,他神色莫名冷了几分。
“你要哪个法器。”
湛云葳顿了顿,这好像也不是不能说:“长命菉。”
他冷笑了一声,背过身去。
“你什么态度。”湛云葳这几日习惯了他的冷淡,如今难得见他“发火”,不得不说,还有几分好奇,“你既然想活,不求我就算了,还敢给我脸色看。”
他睁开眼,背对着她,冷冷道:“你要长命菉救谁。”
这回她沉默下来,想必是不能说,但就算她不说,越之恒也知道。
“你道侣?”
她皱了皱眉。
“不救。”越之恒冷漠道,“我没让你救我,你可以杀了我,可以离开。”
他闭了闭眼,不愿承认心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冷怒和悲哀。她前几日的问话还历历在耳,她也说了和自己有仇,落到她手中没有好下场。
所以她这是想做什么。
难道他死了不够,凌迟不够,她留着自己,是想到了别的折辱法子?
她就这样厌恨他吗。
第88章 番外五【if】
湛云葳想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他怎么说生气就生气。
不过这不妨碍她骂他,指桑骂槐。
她戳了一下火堆,让空气进去,火烧得更旺:“我哪来什么道侣,以前倒是有一个,脾气比狗还臭,他要是落难,我高兴还来不及。”
仗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可以畅所欲言,想说什么说什么,反正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我才不会用长命菉救他,没抽他几鞭子已经算我仁慈。”
越之恒凉凉笑了声。
湛云葳不满他,戳了戳他:“你笑什么。”
他垂眸,冷淡问:“你前……前妻,做什么了,你那般厌他。”
这话倒是问得湛云葳一愣,她不由仔细想,过去几年和这人的相处。
他狂妄冷漠,手段诡谲狠辣,但整整三年,却不曾伤她,甚至她要杀他,越之恒当时冷怒,事后也从不与她计较。
这个认知让她茫然了一瞬,几日前的梦仿佛在此刻才迟迟烫到了她。
湛云葳不知为何有几分畏惧那个可能性,极力找他的不是。
“他……性情不好,乖张邪戾。”
越之恒抿了抿唇,本就灰濛濛的眸,更加黯淡。
“是么。”
湛云葳越想找越之恒的错处,越发现他那些冰冷残忍,都是对着旁人。
囚困她是灵帝下的令,湛云葳心里清楚,若非灵帝没有把自己指给越之恒,而是给了三皇子这等淫邪之辈,她的下场更凄惨。
引诱仙门中人来救她,不是他,也会是王朝其他人来做。这两件事,如果不是越之恒来做,局面只会更糟糕。
出于他意愿可以左右的、对湛云葳来说最过分的事,约莫是越之恒不顾她意愿,与她同塌而眠那些夜晚。
说来说去,她竟然只能推到他性子上,说他性情不好。
湛云葳听他冷冷反问,更是面上挂不住。
她拿了一枝细柴,打在他肩上,像是说服自己:“性情不好,不就足够招人不喜了么,我的事,与你何干。”
被她打这一下,他像是忍无可忍,转过身来。
对上他愠怒黑眸,湛云葳心里莫名一慌,许是昔日在他手中生存,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此刻见他眸中沉沉,如风雨欲来,她回过神来发现今非昔比,哼道:“怎么,生气我打你,再不告诉我长命菉的下落,我日日抽你。”
和她耍什么脾气,她不就树枝戳了一下,他发什么火。
先前那些百姓和黑甲卫,都快要将他生生打死了,也没见他动一下眉梢,她这轻轻恐吓般的一下,到底哪里让他疼了。
越之恒像在努力平息什么,半晌闭上眼。
“随你。”
这句话说的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倒是又像个活死人了。
湛云葳难得有种挫败感,这两次谈心毫无进展,她不由反省,自己从前该像越之恒学学逼问和套话的本事。
她裹紧被子,冬日寒冷,他不说话,她也不爱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快就抱着被子再次入睡。
越之恒如今的状态,她也生不出什么戒心。
越之恒等她呼吸均匀以后,才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仍是她那句“性情不好,不就足够招人不喜”,他沉默地想,既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走都走了,为什么还要管他。
他厌恨的并非她这几句话,而是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何等不切实际的期待,问出那个问题的自己。
就算几日前,死在凌迟之下,也不会比如今更糟糕。
这个冬日沉冷难捱,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如此。
*
湛云葳很快发现不妙。
越之恒发起了高热。
她以往喂他喝水他会喝,喂他吃什么他也吃。前几日就算活得痛苦,一身的伤,他也在好转,今日天气好了不少,他的病情竟然恶化了。
越之恒本就是强弩之末,他们都说他没了灵丹,伤得这样重,他根本无法自愈。
她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心中一沉:“越之恒,醒醒,起来喝水吃药。”
然而她将灵丹化在碗中,给他喂的水,都无意识从他嘴角流了出去。
湛云葳有点心慌,他可不能死。
那个荒诞的梦境,偏偏也是她的希望。他若连水都喝不进去,那便是真没活下去的机会了。
她一狠心,以唇将丹药化的水渡过去。
他唇齿紧闭,她不得不下了狠手,捏他下颚,撬开他的唇,又不许他吐出来。
好不容易喂完药,越之恒的情况总算好了些。
她拧了一把他的腰,满嘴都是丹药的味道,湛云葳面无表情地跑出去,弄了块树上的冰块,含嘴里,试图用麻木来忘记和他唇齿相触的不愉。
八年前,如果有人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用这种办法救越之恒,打死她也不信。
越之恒这一病不轻,事实上,他能撑到现在,还有向好的趋势,本就是个奇迹。
整整三日,他能自己喝的时候就湛云葳就灌进去,实在灌不进去,就强行用唇渡过去。
许是她仗着他什么都不知道,和他“谈心”的报应。
三日后的黄昏,她再次撬开他唇齿的时候,越之恒醒过来了。
她这几日怕他真的死了,喂药已经和先前扶他如厕一样自然,一开始还没发现他醒了。
直到身下那具躯体过分僵硬,她喂给他的水,越之恒沉默了好半晌,最后被她推得下意识吞咽下去,才猛然狼狈别开脸。
“你做什么!”
湛云葳:“……”她可以解释。
然而一看越之恒变幻莫测的脸色,反应过激的模样。她怀疑如果他现在灵丹还在,恐怕一掌就拍死她了。
在越之恒眼里,自己是个说话粗犷的大汉。对他来说,恐怕过分刺激了,难怪他一副回不过神,如遭雷击的模样。
湛云葳本来也有几分尴尬,但见他脸色古怪成这样,她心里瞬间平衡不少。
总不能这几日的苦都被她一个人吃了。
她想想他觉得恶心,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不过见他醒过来,心里也算舒了口气。
她故意沉声道:“你以为我想这样,你要是死了,我哪里去找长命菉。事急从权,你再觉得恶心,也没办法。”
他在平复呼吸,嘴唇抿得死紧,似乎在忘记方才的感觉。
那副模样,湛云葳觉得他比自己还需要含一个冰块,她好心捡了块递过去,还不等她开口,他睫毛猛地一颤:“别碰我!”
这一声,语调又沉又怒,气得她磨牙。
“不碰不碰,你以为我想碰啊,起来,自己喝。”
她把他扶起来,他闭了闭眼,将碗里的药都喝了。
丹药原本不苦,可是化作水,那滋味便难以下咽了,可是越之恒明显不在乎,仿佛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良久,她挪开碗,还要给他看看伤势的时候,越之恒冷声开口:“我告诉你长命菉在哪里,你离开。”
湛云葳睁大了眼,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高兴。而是恼,他宁死都不想交代的,结果为了不再被她用唇碰,就这样说了。
这份明晃晃的嫌弃,让湛云葳气笑了。
“行,你说。”
“齐旸郡后山的密道中。”
这个地点并不那么令人意外,她若有所思。
他冷冷抿唇:“滚!”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对着自己说这样的阴狠冰冷之言,湛云葳看看还旺的柴火,吃得所剩无几的干粮。
湛云葳哼了哼:“这就走,不用你赶。”
她将步子踩得很沉,故意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了。不过湛云葳没打算真的走,如今比起长命菉,她更想知道梦中之人话的真假,爹爹和湛殊镜是否真有活过来的机会。
她如今,是真心希望越之恒活着的。
这几日忙活着救他,没吃的了,不用他说,她也会再去采买。
越之恒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靠在冷冰冰的墙壁,满嘴都是丹药苦涩的味道,然而就算是这样霸道的气味,也盖不过那一瞬得知湛云葳在做什么的震颤。
他死死抿住唇,心中悲凉又冷怒。
他如今已经这样,她何苦用这种法子折辱他。他转念又冷冷地想,她并非折辱,她只是怕他真的死了,拿不到长命菉。
那个人就如此重要,重要到她宁肯做这样的事。
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滋味落在心里,如火烧油煎,令他片刻都忍不下去。
她既然要长命菉,他就告诉她,总好过这忽上忽下的折磨。
他管不住她的行为,却能管住自己的心。
外面在刮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
没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越之恒凝神,没有动弹。
就算眼睛看不见,越之恒也能听出回来的人并不是湛云葳,而是浩浩荡荡追踪而来的黑甲卫。
“那叛臣在这,抓起来!”
“灵帝说不必抓,直接杀了。”
刀光剑影落下来的时候,却被赶回来的人拦住。
少女扔了采买的东西,飞身过来,控灵术无声在破庙中铺开。
湛云葳一想到自己倘若晚了一步,越之恒就真的死了,不由心惊肉跳,东西也顾不得要,和一众黑甲卫缠斗起来。
她不敢在破庙中打,怕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庙塌了,将只剩一口气的越之恒害死,只能用控灵术将人拉出去,在大雪中打。
……
天色越来越暗,刀光剑影越来越远。
黑甲卫黄昏时刻来袭,而如今已经快到子时,四周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湛云葳杀了所有的黑甲卫,最后倒在雪地中。
雪越来越大,很快埋了她半边身子,她苦中作乐地想,实在没力气了,先躺一会儿,再慢慢回去罢。
直到她看见大雪尽头,出现的那个身影。
那人沉默冰冷地拄着杖,风雪吹动他身上的单衣,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在大雪中寻找。
她屏住了呼吸,远远地看着越之恒。
过去湛云葳曾在书中看过,剜去灵丹生不如死,有多痛她不知道,但越之恒脸上并无半分痛色。
他沉冷而执着,只是在大雪中沉默地走。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没有怒、没有悲,亦没有半分担忧。但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停止脚步。
风雪阻止不了他,伤痛和满世界的黑暗亦不能。
她满眼困惑,他这样痛,在找什么呢?她实在想不通,此处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如此孤注一掷,既冷漠又坚定去找寻的。
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若非找黑甲卫,难不成……是她?
那个梦越发清晰,无数次张开怀抱拥住她的越之恒,梦里那双绝望却爱着她的眼,令湛云葳竟然一时心慌又窒闷。
看着大雪中那个身影,她再也无法看热闹一般置身事外。
他难道真的……如梦中女子所说,深爱着自己?
她一时竟然有几分胆怯,害怕触到真相,如果那是真的,她该做何反应。
可是不容她思考太久,湛云葳本就累得动不了,眼见越之恒真的朝自己过来了,想要验证那个梦的想法更加迫切。
她咬了咬牙,索性佯装断了呼吸和心脉,看看越之恒有什么反应。
他若真的……咳咳,喜欢她,总会表现出来几分难过吧。
湛云葳算是明白了,如果他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她失败的谈心必定问不出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风雪这样大,在雪地一会儿就冻僵了。湛云葳知道自己身上必定没有丝毫温度,可是这人身上比她还冷,如果不是她竭力忍住,几乎要在他怀里哆嗦。
他抬手测了测她鼻息。
空气静默了一瞬,大雪顷刻掩埋了满地的血迹。那只冷冰冰的手,发现她没有鼻息后,放在了她胸腔之上。
湛云葳强忍着,才没有跳起来。
说来也令人头疼,她和他做道侣三年,都没有这短短一月来得亲密,真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看,都做完了。
她今日出去采买,没有刻意改变身形。毕竟那日救走越之恒的是个“男子”,自己用女子身份在外行走更为方便。
这就导致了,他冷淡又平静地检查她死没死的时候,这尴尬的局面。
湛云葳死死闭着眼。
希望他快点认清事实,她“死得不能再死”了,赶快给点反应。
然而越之恒半晌挪开了手,却只是这样抱着她,久久不动弹。
没有说一个字的伤心之言,也没有任何剖白,他就像这一场雪,安静而沉冷。
连情绪都深深埋葬在了天地之间。
只每逢有雪花落在她脸上时,他会抬手给她拭去,不会碰到她的肌肤,无声到窒闷。
湛云葳到底忍不住,仗着他看不见,悄悄睁开眼。
他比自己想像的平静得多,只是扶起她,让她靠在怀里,他眸子带着浅浅的血痕,不知什么时候又伤了,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然而他的神情很冷静。
他单手抱着她,没有回去的打算,也没有动弹的打算。
她在心里揣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梦到底是真是假,眼前这个人的内心,究竟对她是何种情愫。
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这算是伤心还是冷漠?
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出,这冬日太冷了。他怀里没有半点温度,湛云葳脑海里乱糟糟的,揣测他的想法,却也有点坐不住。
再这样下去,不用琢磨他的心思了,两人都会埋葬在冰雪中,多年后成为纠缠在一起的尸骨。
正当她再也演不下去,准备回个魂的时候,他却动了。
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下。
像雪落在唇间,又冷又凉薄。
然而她却骤然心跳失衡,怔然看着面前放大的眼,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唇上的触觉告诉她,越之恒做了什么。
那些藏在孤冷的之下的东西,仿佛从雪地中抽枝发芽,再也隐藏不住。
她如受惊的雪兔,第一次这样直愣愣地面对他藏了八年的心思,恨不得刨个洞,把自己真埋在雪地里。
他竟然真的……对她……
湛云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自己推开了他,几乎狼狈地从他怀里退开。
“你……”
越之恒沉默良久,似乎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冷冷抬起眸,用几乎要吃了她的含恨目光。只是在方才那般举动下,实在没有半分说服力。越之恒一言不发,拿了一旁的木杖,撑起病体,往别的方向走。
湛云葳坐在地上,半晌,碰了碰自己的唇。
那人走得并不快,但是显得清冷又淡漠,风雪中,他不欲解释什么,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湛云葳心情复杂得翻江倒海,又是赧然,又是震惊,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战栗。
这样一个世人口中凉薄寡恩,阴狠至极的人,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他居然……真的喜欢她啊。
*
这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越之恒冷声说:“湛小姐看够了热闹,还不走吗?你还想看什么,你索性一并说出来,越某成全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看热闹,但两人昔日水火不容,她这几日救他的举动,他猜忌实属正常。
但这种事,他明明也不占上风,怎么就轮到她解释了。
她抿了抿唇:“不管我想做什么,总归没害你。你方才的行为,不也很奇怪吗,我也没有让你解释。”
他抬眸望过来,明明眸子空濛,却显得格外沉冷摄人。
越之恒语气平静,又含着嘲讽。
“你想听什么,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语调冷淡,“怎么,还要我说给你听。”
她只觉是像做梦,比做梦还离谱。在他这样的语调下,她极力维持平静:“不用。”
说就……就就大可不必了吧。
他便不再说话。
左右他敢说,她也不敢听。
第89章 番外六【全文完】
湛云葳缓过气来,连忙去把买回来的东西捡回来,又将黑甲卫的尸身处理好。
好在这场雪很大,不需花费多少气力,就处理得干干净净。
越之恒如今的情况,她带着他根本逃不掉,甚至逃不到人间去。只能窝在这个地方走一步看一步。
她抱着干粮回去,看一眼望着柴火边的越之恒,他性子本就冷漠,此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天地间再无容身之地。
简直比她这几年过的日子还惨。
说起来,其实仙门败落以后的八年,她最舒坦的日子,竟然是在越府被他囚困的那三年。
起初她并没有意识到,如今意识到了,却颇有些尴尬。
“吃东西。”
她递过去,越之恒在雪地里折腾那一通,把她前几日好不容易丹药喂出来那点气色也折腾没了。
也不知道越之恒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口气拖着这样的躯体走了那么远。
以往喂他的时候,湛云葳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得知他的心思,她竟然难得生出几分尴尬和古怪。
越之恒比她坦然多了,或许说,他的表情从雪地回来后,就没有什么变化。
一连几日,越之恒都在养伤。
雪越来越大,许是受了他和灵帝那场大战的影响。过去百年,灵域都不曾这样冷,难怪如今人人骂他。
湛云葳问他:“灵帝现在如何了?”
“元气大伤,没有百年养不回去。”
湛云葳有些惊讶,没想到灵帝伤得这么重。此后百年,后事难料,指不定仙门真有机会推翻灵帝。
“你怎么……突然背叛了灵帝?”
他望着窗外的大雪,没有回答她。他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那双眼睛生得实在是好,映照着雪景,仍旧狭长冷锐。
越之恒不想解释。
湛云葳若知道缘由,在他死前绝不会不管他。但越之恒这样的性子,宁肯死在凌迟之中,也懒得看到她因为同情、或者什么可笑的志同道合守在他身边。
他不稀罕她施舍的这点东西。
事实上,这几日他都在想,她怎么还不走。
笑话看够了,东西拿到了。她究竟还想如何?
非得等他狼狈到最后一丝尊严都不剩,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吗。
越这样想,他神色越难看。
*
事实上,湛云葳这几日也别扭。
一来,她忍不住回想在他府上那三年,原本毫无旖旎、甚至让她窝火的事,如今看来,仿佛变了个味道。
就拿非要睡在一张榻上来说。
越之恒当真没有法子,还是故意的?他握住她手腕,冷嘲热讽喊她湛小姐的时候,有没有想别的。
难怪裴玉京每次来救她,他下手最狠。
这样一想……其实许多细节,能看出古怪来。
二来,更令她别扭的是如今和越之恒相处。喂饭就算了,擦身……能不擦就不擦,湛云葳的解决办法是买回来一些朱砂,实在不行画张符也能解决。
可是从最初就困扰她的如厕问题,在前两日再次发生了意外。
其实越之恒很好照顾,他性子冷淡,往往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亦是沉冷的,并不会主动开口。
对于疼痛和不适,他能忍,对吃穿也没什么要求。算是极为省心的病人了。
可是寒冷的气候,夹杂着漫天邪气,这样的环境下,哪怕是身体健壮的灵修都容易被邪气入体,或者冻病,更何况是如今的越之恒。
越之恒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脱他裤子她虽然气恼,心里却没有那般梗。
现在越之恒不仅知道她是谁,还对她怀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总不能真就不管了。
这两日越之恒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清晨,湛云葳扶他如厕,她昨日给他裤腰打结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死结。
今日两人站在外面,她哆哆嗦嗦了半晌,手都冻僵了,让他靠着墙角,自己蹲在他身前,还是没能解开那个结。
眼前就是不该看的地方,越是解不开就越紧张。
要是以前,两人那种关系都不至于如此,而今……她简直欲哭无泪。
“等等,马上就好了。”
她瞥了一眼,越之恒脸色真的好难看,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真不是在作弄他。
越之恒的唇抿得死紧。
好不容易等她终于解开,给他脱掉。就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那玩意竟然在她面前苏醒了。
就在她眼前,仰起头给她打了个招呼,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
他咬牙:“松开。”
她连忙松手,越之恒摔在雪地中,闷哼了一声。
那一日谁都没和彼此说话。
越之恒现在不仅恨煞了她,更恨自己。到底嘴上能说话,眼睛能藏情绪,有的东西却和理智是分割开的。
湛云葳也把头埋进被子里。
这一幕无疑与梦中重叠,反覆诉说着那点两个人都极力避开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第二日,她试图一本正经把事情揭过去:“如今的境况并不好,这样下去,你很难活过这个冬日。我如何才能救你?”
越之恒也不想提那件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开口:“你既然拿到了长命菉,为何还要救我,我无需你救。”
湛云葳悄悄扁了扁嘴。
得了吧,前日说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她也没想过编谎话骗他,除了对待她这件事上态度和思维奇怪之外,越之恒一直十分精明又手段诡谲,她骗他也骗不过去。
“有人给我说,你能造出时空之轮。”
他神色冷淡道:“你信了。”
湛云葳不得不信,她充满希冀地看他:“你能吗?越之恒。”
越之恒无情道:“不能。”
说到底,还是利用。
所以连最后这点让他一个人上路的时光都不留给他,所剩无几的尊严,被她撕得粉碎。
湛云葳自然知道越之恒在冷怒什么,说实话,将心比心,如果有人到她快死了还在想着利用她,湛云葳心里也不会好受。
八年来,难得此刻在她心里她更像那个欺负他的坏人。
可是她太想要时空之轮了,不仅是为自己,为仙门同胞,还为这些年来,无数因为陷入战乱死去的人。
包括哑女,越家那些无辜的人,兴许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你为何如此笃定做不到?”
越之恒抬眸,幽冷的瞳直直盯着她。
“时空之轮……上古传说中的东西,史书记载,古往今来唯有一个神级炼器师摸到了些许门路,湛小姐知道他花了多久么?”
关于炼器之事,湛云葳确实不擅长:“多久。”
越之恒嘲讽地勾了勾唇:“一百二十年。”
饶是如此,却仍旧没有造出来。
“湛小姐未免太看得起越某了,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不说能不能造出来,你觉得我能活多久。”
湛云葳沉默,事实上,她知道,越之恒如今的情况,不知为何生机流散。
别说没了灵丹,就算灵丹找回来,他也活不过一年。
一年时间,就算越之恒鬼迷心窍愿意配合她,能造出时空之轮也是个奇迹。
她抬眸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不知道出路到底在哪。
却也知道越之恒没有骗自己,他没必要在这方面骗她。
她当晚难得失眠了,辗转反侧。
天明,她看越之恒一眼,离开了破庙。
*
越之恒睁开眼,眼中一片空洞。
终于还是走了。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没有难过,也没有失落。他对湛云葳本就从没有半分男子对心上人的期待。
八年前,从他接过灵帝指令,和她成婚那日,他就不曾希冀她半分情愫。
那些同塌而眠的夜晚,只要自己不曾说出口,避免去想,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
这一生又累又黑暗,他走了太久,已经没法再继续。
当他毫无利用价值,湛云葳离开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一如五年前,当他看见空落落院子的场景。
她在他蜉蝣般的生命中,从来都是说走就走的。
若他还有半分波动,便是活该肝肠寸断。
好在,他对她既然没有幻想,就不用显得卑微而可怜。
水和食物就在不远处,他神色冰冷而坚毅,没有半分自暴自弃的念头。
湛云葳从不曾在他生命中停留,对灵修来说,短短几十年的生命中,他也从来不曾得到过不该有的馈赠。
越之恒抚着腕间残留的最后一丝莲纹气息,那是他至今还活着的原因。
他心中自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吃了东西,喝了水,想要休息两日就离开破庙。
解开最后那道莲纹,就算只有一口气在,他也能找到越清落的尸骨,把她带离肮脏的灵域。
*
湛云葳匆匆去了趟齐旸郡。
一回来见破庙没人,几乎傻了眼。
这么大的雪,越之恒伤得那样重,他要去哪,他又能去哪里?
她一瞬反应过来,越之恒不会以为自己离开了吧?
可她没想过离开,此处离齐旸郡不远,她身上的伤药用光,她想着刚好去拿长命菉。
走前不曾解释,一来见他还睡着,不好叫醒他,二来她一开始拿长命菉是为了裴玉京,怕提出来,他多想之下更加郁燥。
总归先前也有她出去买食物不辞而别的时候,她这几年独来独往,以前又和越之恒水火不容,实在不习惯事事和他叮嘱一声。
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她这几日辛辛苦苦救回来的人,竟然就不见了。
她下意识有几分着急担忧。
怕他遇上黑甲卫,怕他身体不好,怕他出事,这一瞬甚至无关时空之轮。
越之恒虽然性情坏了些,可她心里知道,是他默默照拂了她三年,就算他永远不会开口承认。
湛云葳沿着他的气息追踪,最后在半山腰追上了她。
茫茫大雪间,他不知何时恢复了视力,虽然衣着单薄,但宽肩窄腰,如清冷谪仙。
依稀仍是当初冷淡垂眸看她的越掌司。
她跑到他跟前去:“你能看见了?”
雪花落在他睫毛间,他冷冷抬眸:“嗯。”
“你要去哪里?”
他不回答,只道:“别跟着我。”
他语调很平静,平静到几乎令人齿冷。湛云葳在知道他的心思后,却懂了他为何会这样说。
别跟着他。
别再想来就来,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走,就当给他留几分最后的尊严。
他是人,不是完全没有心,没有半分波动的怪物。
面对心上人的若即若离,爱恨难明,一次次利用,他并不是不会发火。
湛云葳颤了颤,只得看着他走远。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夜半,湛云葳见他在农家借住,自己趴在树上,叹了口气。
她和裴玉京的过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甜蜜腻歪,这种事她实在没有经验。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裴玉京,裴玉京每每生气失望,她能感觉到师兄生气了,却不知道如何哄。
或者这就是这几年,明绣总是有机可乘的原因。
没有人教越之恒如何爱一个姑娘,不曾有人告诉他,不要性子冷硬,不要出手狠辣。
却也没有任何人教过湛云葳如何对待情爱一事。
灵域冬日的夜晚没有月亮。
她心里沉沉的,几乎能感觉到越之恒身上的死气越来越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确定一件事。
自己并没有救下他。
她怀着截然相反的目的来看他赴一场极刑,却在此刻,心里生出几分难受的滋味来。
他要去哪里呢?
她心知他已经没有家,甚至比自己还惨,她还有族人,他却只有孤身一人了。
长命菉在怀里发烫,越之恒没有骗她。他其实,除了对她的情愫外……从不骗她。
她不由想,天亮再试试和越之恒好好说?问问他想做什么,就算她救不了他,这么多日的情谊,就冲他将灵帝重创成这样,给天下仙门一个天大的机会,她也愿意帮他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梦中,女子纳闷道:“我当年就这样的吗,感觉无意间就快把人伤死了。”
“你拿了我的时空之轮,就做这个?”
是个很熟悉的男子声音,她诧异地想,是越之恒?
“到底是我心中遗憾嘛,虽明白大千世界,并无交汇,但我亦想看看自己当年走别的路。”
那清甜的嗓音对湛云葳含笑道:“哄哄吧,他真的很好哄,一下就好。”
“我要走了,你能改变一切的,他也还有救,别放弃啊,就像别放弃山主爹爹。”
“哄一下吧泱泱,就算你骗骗他。今日温情,他将来必定不会令你吃亏后悔的。”
湛云葳身子一颤,险些掉下树。
这次那个“自己”给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许多年后,他们在长玡山一起生活的场景。
她对他那样好,好到为他建了天下举世无双的器阁,她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越大人,收起了一切将人撕得鲜血淋漓的刺,成为了超越前人的神级炼器师。
他终于活在了光下,活在了别人的传说之中。
可他亦需要许多爱,才能成为后来的模样。
她似懂非懂,却恍惚开了窍。
她如今知道怎样救他,只要去长玡山旧址寻回自己被封印的半魂就好。那是向生之力,能填补越之恒冰莲带去的伤害。
可是心上的伤如何治。
哄?她看看眼前的门,半晌,还是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光下,他闭着眼。
湛云葳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那个声音仿佛还在唆使她,不想要时空之轮了吗。不管真的假的,哄的骗的,你试试嘛。
死都不怕,你怕什么他的爱。
她看看越之恒,他闭着眼,轮廓冷硬。
她不甚熟练,僵硬地抬手抚上他的脸,冷冰冰的,几乎令她缩回手。
越之恒忍无可忍睁开眼,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湛云葳,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你再碰我一下,信不信我杀了你。”
她实在不甚熟练,趴在他床前,紧张得不行:“我没做什么,我只是想给你道歉。”
他冷冷看着她,仿佛在看她又想搞什么么蛾子,或者这次,又想如何折辱他。
却听她闷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辞而别,令你猜疑不安。我不是故意的,我去齐旸郡,只是给你拿药和长命菉,没想过离开或扔下你。”
她悄悄看他神色。
越之恒绷着脸,紧紧抿唇。
她再接再厉:“我以后都不这样了,我再离开去做什么,要么和你一起,要么和你说,好不好?”
冬夜农家没有烛火,只有她一双明亮的眼,如灼人火光。
越之恒觉得荒诞,听出她话中意思,他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道:“不需要。”
她忍不住笑了笑:“嗯。”
那只握着她的手收紧,又骤然松开。
她却反握住他的手,学着梦中那个女子哄夫君一样,放在自己脸上。
“别生气啦,越之恒。”
他手指冰凉,碰到她那一瞬,就想抽回来。湛云葳如今赶鸭子上架,也没回头路了。
不管,她看见了,他真能造时空之轮啊!
越之恒想抽回来。
这一路从破庙中出来,他就算想过死路上,也没想到湛云葳会这样。
他明知不对,然而人之将死,若能有这样的梦境……
就算是假的,就算迎来的是羞辱,他也无法抵抗。
他无力闭了闭眼,掌下是温暖细腻的肌肤。
“湛云葳,你是不是疯了。”他冷道,“你明知我……”
湛云葳感受着那冰冷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摩挲:“嗯,我知道。”
她任由脸颊温度一路升高:“你先前问我,想要你死还是你活,我仍是想要你活着,我们明日就去找能救你命的东西。”
他没问她为何会如此转变,亦没问什么才能救自己。
他并没有缩回手指,只是冷冷盯着她,在她如画眉宇上描摹。
他指尖很冷,那动作亦很轻,却莫名令人承受不住。
她极力忍住,最后终于忍不住瞪他:“你要摸多久。”
越之恒看她一眼,收回手,然后说了句险些气死她的话。
“做不了时空之轮。”
“……”最讨厌聪明人了,那你还摸那么久!
越之恒背过身对她,农户的窗户外,不知道何时,天明了。
*
时空之轮外,湛云葳捧着一面小镜子,笑盈盈的。
身后伸出一只手。
“别看了。”
“你告诉我,你当年要是这个表情,心里高兴吗?”
越之恒不说话。
然而怀里的山主,望着漫山的春花,催促他:“快说!”
“……高兴。”
她便又忍不住弯了弯眼。
她知道的,她知道当年的自己会成功。
他曾走过漫长的黑暗,铺开伤痕累累的羽翼,护着她爱的世间,一痛经年。
此后她朝他奔向的每一步,注定大雪散尽,开遍夏花。
越大人,你不是葬在王城下,一抔无声沉寂的白骨。
你是我心上的锦绣。
来年雪化开,自有山河作证。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