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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抄家还是要抄的(就这样简单吗...)

    今年京中天气有异,热的也早,四月里,就很有夏天的燥热之意。


    旁人是猫冬,皇帝则是猫夏,天一热,就早早进入了清心静养期,待在后殿轻易不出门。顶多清晨与黄昏后出门散一散,很有些昼伏夜出的猫的样子。


    故而媚娘特意跟皇帝说起具体的洪州世家事时,皇帝还有些奇怪。


    检田括户这种事关政令的大事,帝后二人自是要商议的。但此时,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摇头笑道:"具体到江南西道一州之地的哪几家,犯了何事要抄家,媚娘怎么还要跟朕说?"


    媚娘闻言颔首道:"看来,崔少卿信中,未跟陛下提起此事啊。"


    皇帝更好奇了:"怎么?子梧凡有信回来,都是谈及各处景致,风土人情。"再有就是占篇幅很多的令月之事。皇帝看得出,虽说女儿跟着姜卿出门,但大半时间好像都是崔朝在看着孩子。


    皇帝还有点同情:自己最不省心的两个孩子,周王李显和太平公主令月,崔朝都带过。


    媚娘见皇帝确实不知,就忍笑把洪州世家欲给姜沃送''''门客''''等事讲给皇帝。


    不比媚娘提起此事还忍笑,皇帝一听就恼了:"竟有如此贿赂巡按使的荒唐事?简直是无法无天。"


    而媚娘特意来跟皇帝提一句,也是因为算行程,黑齿常之应该到江南西道了。


    依姜沃的飞表可见,接下来江南西道,尤其要被她树立典型的洪州,必有大批世家要''''鬼哭狼嚎''''。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说不得看起来是洪州的世家,就有能在京中说上话的人--在朝堂有声音无所谓,媚娘就能压住。但只怕,


    媚娘是不能再接受,出现上回那种,有人在皇帝耳边嘀咕的事情。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历来''''将在外'''',尤其是要做大事的''''将在外'''',最怕就是老家被偷,京中的谗言和帝王的不信任。


    于是,媚娘就来提前跟皇帝以点带面,说了下洪州世家所为。


    只是媚娘准备离开前,却被皇帝留住。就听皇帝认真问道:"姜卿不会收了吧?"


    她无奈道:"陛下如何会这样问?他们夫妻彼此信重。素日咱们都看在眼里,我信得过,怎么陛下竟有此疑?"


    皇帝直接抱怨道:"媚娘你这不是信得过,只是偏心,换一换有人给子梧送姬妾,你必不如此云淡风轻。"


    皇帝再次叮嘱道:"有些话朕不好说,媚娘再给姜卿去封信一一这一路山水迢迢,这等事未必只有一回。洪州江州都是小地方,只怕当地世家送上的人姜卿看不上。但若是将来,真有人送上什么''''潘安宋玉''''之流的少年郎,姜卿也万勿糊涂才是。"


    在媚娘''''陛下想多了''''的目光中,皇帝坚持道:"媚娘,这叮嘱真很有必要,那姜卿为何与子梧为夫妻呢?这不就足以说明,姜卿是个很有''''爱美之心''''的人吗?"


    而此时,江州,姜沃也在跟崔朝说起皇帝的''''真相''''。


    这对君臣,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世界上最看得清彼此的人:因为他们看对方都没啥滤镜。


    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滤镜,总觉得她太过''''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时并不知京中天后已经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悬笔于纸,跟姜沃商议道:"我还是把洪州世家事,与陛下说一说?也免得来日你连番抄检洪州数家之事传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会不会觉得她闹得过了。


    姜沃随口道:"我倒觉得陛下不会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实情绪,与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样子,难免对皇帝也有点滤镜。


    其实......在姜沃看来,皇帝才是个标准的抄家分财产热衷者好不好。


    "永徽年间的事儿,你都忘了?"


    这些旧事过去多年,姜沃也还记得。此时便道:"那时候长孙太尉把持朝堂,以''''房遗爱谋反案''''牵涉诸多宗亲,哪怕侥幸不死的,至少也要是个抄家流放。"


    "当时皇帝在常朝上,还曾落泪来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还是长孙太尉坚持要抄家。"


    "然后呢?"


    崔朝沉默了,他想起来了。


    然后那一年过年,皇帝就在观德殿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射比'''',将那些抄数十宗亲朝臣之家得来的金银珠宝,分门别类在观德殿摆了五大垛,召集诸在京宗亲、文武九品,甚至当年鸿胪寺的蕃客,一并来射比赢财,很是尽兴。


    不过,姜沃想,也不能怪崔朝对皇帝有滤镜。毕竟皇帝虽做了这样的事儿,但还有许多人觉得皇帝本身是''''宽仁不忍的'''',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亲戚家。


    这就是......姜沃腹诽道:会哭的男人最好命吧。


    实打实的亲戚,只要犯了错,在皇帝眼里都是''''待分的移动金库'''',何况是江南西道这些损国肥私的世家。


    估计到底有无罪证,皇帝都不会很在意。


    就如当年,不少宗亲也是被长孙太尉顺手塞进谋反案的。


    "何况,这次还有他们世家内部先乱起来,出了真正的带路党,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崔朝搁下笔:也是,无论什么样的联盟,从内里崩塌,总是最快的。


    江南西道的世家,也不都是罗氏、涂氏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又看不清形势的人。


    比如姜沃手里拿着的,最新一份状告,就不是来自于,而是来自于同为世家的豫章翟氏。


    正如世家中会出明白如王神玉之人,洪州世家里,也有敏锐之人。


    比如翟家。


    从一开始罗家主召集人要''''先礼''''的时候,就只有翟家主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提出若是先礼后兵这两招都不管用,姜侯真要彻查''''隐户''''和''''侵占田垄'''',你们要如何预备?


    只是当时没人听他的。


    翟家主......就自己预备去了。


    若说浔阳楼之宴后,翟家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想多了,但当听闻京中有将军带兵来到江南西道后,翟家主就再也不敢自我欺骗了。


    姜侯这何止是来真的啊!


    这时候壮士断腕,说不定还能保住躯体,若这时候不断腕,就只能断头了。


    而且翟家主还怕自己断腕不够,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很不客气的送上了别人家的头。


    "其实,有没有这份状子,对翟家来说,差别很大。对咱们来说,差别并不太大。"


    姜沃说完这句话,黑齿常之是点头的。


    翟家的告发,或许会帮他们减少一些舆论上的纷扰,加快抄家的进程。但其实,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这就是来自国家层面上的碾压。


    就像是大型推土机去推一座房子:如果这房子先从内部塌了,会好推一点。但哪怕内部是坚固的,顶多是推的时候,再多费点力气和时间而已,还是能推掉的。


    "不过,从长远来看,倒是有好处的。"


    翟家这一告,就跟滕王一样,从此在洪州世家里,就是''''叛徒''''了。从此后只能依靠朝廷。


    巡按使之伍终究会走,世家内部的分流与彼此警惕,倒是对日后更有益处。


    姜沃不由又想起了李勣大将军。


    当年他去平铁勒九部,亦是剿灭一批,招抚一批,再震慑一批,将北境铁勒各部盘的明明白白。


    把世家挨个抄过去,自然会很解气,但也会让当地世家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彻底抱成团。


    姜沃已经过了只为解气的年纪和心性。


    所以她没有接周小娘子的状告,但是接下了翟氏的状告。


    她在抄家的数张公文上,挨个按下巡按使的官印。


    语气很平静:"那就开始吧。"


    "就......这样简单吗?"


    玉娘的眼睛不再是雾蒙蒙一片,而是被火光映成火红色一片。


    黑色的瞳仁中,似乎有火焰在跳动。


    这火光,是抄家时候的火把


    --


    罗氏的宅院、庄园甚多,从白日开始抄,到了夜里,还未抄完一半。


    不过,别说作为总揽此事的巡按使,姜沃没空在这里从早到晚只盯着一个罗氏抄家,连黑齿常之都没空盯完全程。


    在晨起点过并捆走了罗氏的部曲后,黑齿常之就只留了副将在这里盯着,自己去忙别的了--天后有诏,还令他将江南西道的府兵整饬一番呢。


    对于全盘计划是''''十道检田括户''''的姜沃来说,对于曾经攻城掠地的黑齿常之来说,罗氏,都实在是小的事情。


    但对玉娘来说,罗氏就是她梦中也不敢想象会消失的庞然大物。


    或者说,是噩梦本身。


    故而姜沃在忙完之后,就带着她来抄家现场看了看。毕竟没有接人家的状子,总要给一个交代的。


    玉娘未穿锦绣罗衣,穿的是姜沃最常穿的胡服。


    并非轻滑广袖,而是窄袖箍在手腕,有一点点紧,但玉娘很喜欢。


    然而此时,玉娘根本顾不上衣裳带给她的新奇感。


    她只是惊怔望着兵丁川流的罗氏大宅。


    这个金玉积珍富丽堂皇,这个在她眼里深不见底,她有许多地方根本都去不到的宅院,此时就这样四门大敞。


    火把照亮了她曾经畏惧的一切。


    罗宅之外的马车上,伏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这一切的玉娘,不由喃喃自语道:"就这样简单吗?"


    话音落下,就听旁边姜侯道:"简单,是因为你遇到的是现在的我。"


    "二十二岁的我,是做不到的。"


    如果二十二岁的姜沃,遇到二十二岁的玉娘,或许只能想法子救她自己。但要在江南西道行抄检世家之举,必不可能。


    "人这一生,是分很多阶段的。"


    周小娘子望着外面的火光,听着耳畔的话语--


    "人都会有弱小的时候,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阶段。"


    "然后学着去掌握力量,能保护自己,然后保护在意的人。"


    "但这时候还可能会被加害者伤害,直到你有力量,把加害者送到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我与你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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