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洺一进宫, 便觉得不对劲。
好像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总有几双眼睛盯着他似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母后在宫里做过一番部署,有些异样也正常。
他实在是烦透了, 没心思细想这些事。
乾清宫的内官一见他来, 赶紧引他进皇上的寝殿。
父皇似乎比之前又小了好几圈, 陷在龙榻和薄衾之间都没什么起伏。
朱洺心头酸涩, 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榻一侧, 贴着榻坐到地板上, 像年幼的时候一样,他枕着胳膊看父皇熟睡的样子。
只是父皇此时应当是昏睡。
候在一旁的内官走过来提醒他,皇上交代过,他若是来了就将皇上唤醒。
他便柔声唤了几声父皇。
皇上眼皮动了动, 微微咳嗽了几声, 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珠浑浊发黄, 看向朱洺的目光已有些迟滞。
“洺儿。”
嗓音粗哑还有几分喘,却是温柔的。
“父皇,儿是来向您辞行的,”朱洺的声音已经湿润,“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去开封。”
他这一走必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连送父皇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皇上似乎想抚一抚他的头, 但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朱洺觉出他的意思, 便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洺儿, 别怪为父,为父是为你好的。”
一滴浑浊的泪淌出眼角, 皇上没自称朕, 只称为父。
朱洺的眼中生出一层水雾:“儿明白, 儿明白……”
他怕屏不住泪,便将脸埋在父皇的手掌里。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有父皇庇护的少年该多好。还不止如此,若是一切都能回到几年前该多好。
朱洺出了乾清宫,便要朝坤宁宫去。
父皇已经同意他带母亲去开封奉养,他这就去告诉母后做些准备,明日上午与他一同出城。不过即便母后不肯走,他也是要走的。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太子。
他身后两人,一个是沈延,另一个身穿乌亮的铠甲,蹀躞上戴刀,手中还倒握着火铳。
怎么神机营的人也来了。
那拿着火铳的人朝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押着另一队人在稍远处横穿而过。
被押着的那队人都是侍卫打扮。
母后昨日说她已将宫里的侍卫替换大半,这些人莫不是她换进来的那些?
他这才恍然体会到父皇方才的意思。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说不要怪他是指就藩的事,原来还不止于此。母亲之前为他所作的那些谋划,怕是早就已经被父皇于无声处瓦解殆尽。
朱洺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他们父子终究是不能像普通人的父子一般了。
“看来皇兄的禁足早就解除了?” 他对渐渐走近的太子笑道,“皇兄是来看父皇,还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父皇的,不过能见见五弟也很好。” 太子笑得和煦。
他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身前的团龙蓄势待发,仿佛时机一到便会一飞冲天。
见朱洺点头,他便又朝他走了两步:“宫中混入了歹人,父皇命本宫和沈大人带着神机营清剿。幸亏我们先发制人,又有火器,这些人都还全无防备就已经被擒住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朱洺还是听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皇兄了,”朱洺看上去不甚在意,“不过父皇怎会特意请沈大人来?”
再怎么样,这差事也轮不到沈延。
还未等沈延答话,太子便赞赏地看向他。
“因为今日提醒父皇宫内有异的便是沈大人。那些混进来的侍卫与平常的侍卫有些不同,常常无意识地往腰间去摸什么东西,有时还会抬手在空中推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习惯于佩短刀、戴大帽的行伍中人。本宫这些日子没出过清宁宫,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若不是沈大人及时提醒父皇,眼下都不知是何光景。”
“殿下过誉,下官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全赖圣上明察秋毫。” 沈延谦道。
朱洺朝沈延笑了笑。
这厮果然不是真的被革职了,不过是陪着父皇演戏,令母后不急于行动,赢得先机。
“皇兄,我已向父皇辞行,” 他本就不想做皇帝,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问的,“明日一早我便同母后一起启程就藩,既然皇兄在此,便就此和皇兄作别吧。”
“这……” 太子听了这话神色颇有些复杂,“实在突然了些,你我兄弟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为兄委实舍不得你。”
朱洺扯出一个笑容。论起会装样子,他真是自愧不如。
“皇兄,临别了,五弟有件事想问问皇兄。”
“五弟请讲。”
朱洺便凑到太子耳畔,压低声音道:“五年前,父皇行宫遇刺,钟瑞又恰好不在值守,此事可与皇兄有关?”
太子身子一僵,眸中黑气凝成一团,然而他也只是僵了片刻,便极自然地笑了笑:“五弟又玩笑了。”
朱洺也配合着笑了笑:“皇兄,我从未觊觎过你的东西,希望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在我到开封的这一路上高抬贵手。”
早知太子已经被放出来,他该秘密离京才是。
太子满脸笑容地拍了拍朱洺的肩膀:“越说越没边了。”
一个内官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几人面前给他们行礼。
“皇上口谕,请五殿下今晚宿在乾东五所,另外还请沈大人明日带金吾卫送五殿下出城。”
沈延和朱洺自然遵旨。
天色渐暗。
宫道上青砖光亮,映出宫灯清而柔的暖黄。
沈延陪着朱洺往坤宁宫走,二人身形相近,并排而行,在宫道上投下两个高伟的身影。
沈延本就话不多,与朱洺约定好明日启程的时辰后便没什么可讲的。
反正朱洺今晚出不了宫,他待会同奉旨帮朱洺收拾行装的内官一同去他府上,自然能将柳青救出来,此时若提起此事,反而会坏了事。
“时辰已经定了,你怎么还跟着爷?爷就在这宫里,难道还会藏起来不走不成?”
朱洺不喜欢和沈延在一起,对父皇的安排也有些恼意,他说了要就藩便会就藩,怎么还要派个外人来监视他。
“五爷说笑了,” 沈延听出了他话间的意思,微微笑了笑:“圣上让您今夜宿在宫里,又让小人明日送您出城,全是为了您好。圣上如今卧床昏睡,是太子殿在管着宫里、京师甚至全天下的事。说句不敬的话,五爷若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抓了把柄,并非圣上想看到的。下官便顺着圣上的意思,陪五爷到坤宁宫。”
朱洺一怔,随即明白了沈延的意思。
“你这人还真是……诡计多端……”
沈延虽然整日冷着个脸,但确实比他周全、细致……柳青是不是喜欢这样的人?
他轻轻咳了一声:“既然你在,有件事我便告诉你,省得我再找人给齐家带话。柳青此时在爷府上,爷原本是要带她去开封的,但既然皇兄已经掌了事,情况便不同了。皇兄这个人,做事从不是明刀明枪的来……反正她若和我同去,路上想必凶险,你还是……把她接走吧。”
他说这话,如同往自己心上捅一刀一般。
原本他还纠结得很。柳青显然是不愿跟他走的,他虽舍不得她,却也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天天对自己冷着脸。
眼下为了她的安全,他倒是能下定决心了。
而且方才见了父皇最后一面,他颇有些感伤。推己及人,若是旁人害了他父皇,他定是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又何来的原谅。柳青对他,恐怕也是如此。
“小人会接她走。”
沈延神色平静。
朱洺发现他全没有一丝惊讶。
“你……你难道早就知道她在我府上?”
“是。”
“你……”
朱洺觉得沈延这个人实在很难让他喜欢。
夏风微拂,月色皎皎,二人没一会的功夫便走到了坤宁宫门口。
朱洺突然停下脚步:“爷问你个问题。”
“五爷请讲。”
“你是何时知道她是女人的?”
“……很早。”
沈延不喜欢和旁的男人说柳青,尤其是和朱洺。
朱洺暗暗嗤了声,再早还能比他早,若是按先来后到的话,该是他排在先。
“……你若是喜欢她,便好好待她。”
他目光如炬,直看向沈延。
他是羡慕沈延的,既羡慕又不平。若他不是皇子,若他不是卷进了那样的事,柳青必是要选他的。
沈延听着心里不悦,他与柳青本就是一对,朱洺这话说的倒好像是他把柳青让给他似的。
他冰着脸回看他,也不答他的话。
朱洺却从不观旁人的脸色,只说自己的:“爷虽然去了开封,但爷在京师有的是人,你若待她不好,爷找你麻烦简直轻而易举。”
沈延觉得朱洺简直莫名其妙,他自然会对柳青好,但朱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倒是很想看看,五爷到时是如何找小人的麻烦。”
“走着瞧。”
朱洺甩了一句,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
正殿外已经突然多出来一排侍卫,他略一怔,便明白母后早已被软禁起来,她如今也别无选择,一定会与他同去开封。
“还有一事,” 他想到母后,突然想到这事,“你转告她,五年前的事……” 他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
杀害她父皇并非他的本意,那事是程四做的,多半也是按他母后的意思做的。但母后是为了他好,他身为男人,不能把罪责都推到母后身上。
“五年前的事,是爷对不起她。”
朱洺眼中黯然,他其实还想说请她原谅他,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沈延听他这么说,眸光一闪,原来朱洺已经知道柳青的身份,倒是难怪他突然将她掳到府中。
“既然觉得对不起,五爷可曾想过要为她做些什么?” 沈延看出他眼中的愧疚,趁势道,“五爷当初做的事不止害了她父亲,害了她家中所有的亲人,还害得她九死一生之后还只能顶着旁人的身份过活……“
“那……那爷也不想害她,而且事已至此,爷又能如何?” 朱洺被他说得脑袋疼。
“五爷可曾想过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还刘家一个清白?” 沈延的眼中星火跳跃。
朱洺被他说得愣住。
将当初的事情公之于众,也就等同于自行认罪,也就是将他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出去了。
“……”
他脑袋里乱得很,也不再跟沈延说话,便跨进坤宁宫的大门。
第102章
沈延眼见朱洺进了坤宁宫, 差事完成,便即刻叫上奉旨去朱洺府的内官一同出了宫,他不知府中有多少侍卫,便又向太子借了一队金吾卫随行。
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他和那一队金吾卫跑在前面, 身后的内官从没骑过那么快的马, 跟在沈延身后一个劲地求他慢点, 他们屁股都颠疼了。
朱洺府的侍卫一看他们这一行人中有几个宫里的内官, 还带了皇上的口谕来, 并没二话便请他们进去。
几个内官到各处去收拾东西,沈延将守在朱洺府外的几个金吾卫也带了进去,让他们和其他金吾卫一起候在一旁。
他扫视了一下外院的布局,东西厢房敞着槅扇, 正房槅扇关着, 门外立着两个丫鬟。
他便直奔正房。
两个丫鬟过来拦他, 他便招手叫了两个金吾卫过来,将那两个丫鬟赶到一边去。
槅扇大开,里间居然没点灯。他跨进门去四下看不到人,又往里间找。然而里间也无人。
方才他见两个丫鬟守在门外,还以为柳青就在此,难道她其实是在内院。
廊下灯火暖黄, 透过窗纸融融而下, 在青砖上映出镂雕花朵的轮廓。
沈延从里间出来, 才见外间的槅扇已经合上,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那片朦胧的花间。
一双秀目湿润, 莹莹闪着泪光。
“你可算来了。”
柳青担惊受怕了一整日, 一见他委屈全都涌上来。
沈延一阵激动, 两步过去将她拢到怀里。
“我来晚了你还好吧?”他柔声道。
“你是来得晚了!我还以为……今日……活不成了。”
柳青话说得有些呜咽,一被他抱在怀里就觉得腿上挨的那些鞭子可真是冤枉。她抬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臂膀才稍有些解气。
沈延从没见过柳青跟他撒娇,这几下被她拍得又是心疼又是甜蜜。
“是了是了,怪我不好,”他用力抱了抱她,“怎么方才进来没看见你?”
“我听到你的声音,却不知和你一起的还有没有旁人,”柳青擦了擦眼泪,“所以方才躲在槅扇后面,先看清楚来人。”
“原来如此,”沈延笑着抚了抚她的小脸,帮她拭干眼泪,“你还真是机灵。”说着又忍不住到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对了,你方才说以为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他们伤你了?伤了哪?”
他握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
“我早上被抓到郊外去了”柳青简单地告诉他今日的经过。
沈延听得心惊,把她抱到一旁的榻上要查看她腿上的伤。
柳青方才哭得委屈,此时他真要看她的伤口了,她又觉得害臊,连忙将他推开。
“你又不是大夫,看了有何用?”
“那那我总要看看有多严重才能放心,”沈延心里急,这个时候,她怎么还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再说了,你那时为了骗我,不是连男人的浴堂都进过了!”
一说到这,他也有些气恼了,这事可一直压在他心里。
柳青见他蹙着剑眉,清俊的容颜添了几分妒恼,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间蒸房连着一个走道,能直接穿到浴堂的侧门。我那时只进了那间蒸房,方大人趴在榻上,我离他远着呢,而且他身上还盖着单子”她抬头觑着他的神色,“反正你不必多虑了。”
沈延沉着脸叹了口气:“你当初为了骗我做了多少无谓的事”
他探了胳膊将她重新抱起来。
柳青慌忙拍拍他:“你做什么?”
“咱们回家。”
“回哪个家?”
他这口气,怎么好像要把她弄到沈家去一样。
“你说呢?”
沈延莞尔,狠狠亲了她一口。
柳青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光线一亮,他们已经出了这间屋子。
她便将脸侧过去,藏进他的臂弯里。
府内几个侍卫见他怀里抱着五爷弄回来的姑娘,赶忙拦住他。
“大人,这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不能带走。”
沈延冷着眼不答话,抱着柳青径直往外走。
那几个侍卫上去要抓他胳膊,金吾卫便纷纷亮出刀来往他们身前一挡。
府里的侍卫虽与金吾卫人数相当,但金吾卫代表的是皇上,所以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
沈延便抱着柳青出了门,将她抱上马。
柳青突然想起一事,抓了他的手臂:“等等,有个重要的人,得带回衙门去。”
翌日。
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雨星。
朱洺就藩的队伍足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排成了一长队。
皇后铁青着脸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朱洺昨晚听够了她的哭闹数落,不想与她同乘,自己占了另一辆车。
朱洺上车前朝着玄武门的方向郑重行了大礼,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走到自己的车前,见沈延牵着马立在不远处,身侧还停着一辆小巧的马车,那马车半卷着车帘,不知里面坐着何人。
这是送他出城的官差队伍,若是闲杂人等,定然早被沈延他们清退,那坐在里面的还会是谁。
“记住爷昨日跟你说的话。”他走到沈延面前提醒,颇有些前辈的派头。
沈延淡淡一笑,全当没听到:“那小人昨日的话,五爷考虑得如何?”
朱洺抿了抿唇,不答他的话。
他看了那辆马车一会,突然有种冲动。他想问问那车里的人,她曾经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或者有没有那么一段时日,她至少将他当作了亲近些的朋友。
裹着水星子的风拂到脸上,朱洺迎风叹了口气,迈步上了车。
这样的话他终是问不出了。
他们一行人出城,那辆小巧的马车驶回了齐家。沈延将就藩的车马送出城,也骑马去了齐家。
“他答应了么?”柳青问,“方才我也听不太清楚。”
沈延摇摇头:“毕竟他不是太子的亲兄弟,若承认了当初的罪行,太子不仅不会放过他,或许还会处置得更狠。昨日他提到此事,我便趁势推一推他,但不一定有用。”
柳青吐了口气:“那太子那边如何?他已经解除禁足了?”
“他解除了禁足,如今已经代皇上理政。我向他问起此事,他倒是圆滑得很,说等宫里的事安定下来,他会同意重审刘世伯的案子,却又说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翻案。”
柳青想了想,等宫里安定下来,那应该就是等皇上死后。她倒不介意再等等,可是太子的态度也实在暧昧。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们家没一个好人。”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沈延见她忿忿的样子居然也很可爱,忍不住抬手戳了戳她脸上的红晕。
“别着急,总是比之前有了些希望。太子不会故意袒护五皇子,他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昨日让人带到衙门去的那个程四,原本只余一口气了,大夫给吃了药治了伤,他居然还挺过来了,等他醒了倒是可以从他的口里知道不少事。他原来便是五皇子得用的人,宫里朝里有不少人可以作证,若有他的证词再加上旁的物证,或许就可以翻案。”
他们才说这话没一两日,京外便传来噩耗。
五皇子就藩的路上,遭遇山匪,皇子皇后乘车马逃离时从半山腰一路滚落下去。
当地县衙在山下寻到零星的随行仆从的尸首、损毁的车和奄奄一息的马。
唯独找不到皇子和皇后。
又过了两日,沈延收到一封颇有些厚度的八百里加急。
他取出信瓤,发现里面是一张信纸拦腰包着几页澄心堂纸。
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字体极是懒散随意。
沈延只看了那行字几眼,便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冷着脸淡淡道了句“莫名其妙”,就将那信纸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他又展开那几张澄心堂纸看,却是渐渐认真了起来。
这是一篇自陈。
朱洺写下了他五年前如何买通钟瑞的管家钟福、刘家的掌柜洪敬以及中人王世文构陷当时的刑部尚书刘闻远,后因怕刘闻远翻案,派人将刘闻远杀害。
他将这封自述送到柳青手中,柳青红着眼眶看完,觉得上面写的跟她已经知道的没什么出入。
“所以他没死,只是藏起来了。但他怎么突然想通了,居然肯认罪?”
“也许是他经历过生死,突然释怀了。说不定他这次遇袭是有人故意为之,他觉得做皇子也没什么意思,干脆隐姓埋名做个闲散人,那认不认罪又有何妨。”沈延答道。
他觉得还有一个原因是朱洺喜欢她,不过他不想跟她提这事。
柳青将那纸折好还给沈延:“他说他从未让人行刺皇上,你觉得可信么?”
沈延先走过去将槅扇关好:“我觉得他若是真要行刺,恐怕也会让那些刺客先行去掉身上的徽记。”
“正是。”柳青赞同。
“我有个猜想,”沈延又道,“那时皇后买通了钦天监的道士,暗示皇上不能让五皇子就藩,否则会引来血光之灾。这便触怒了太子,太子借力打力,安排了那次的行刺。皇上是多疑之人,最先怀疑的便会是五皇子。
“然而太子为了增加五皇子的嫌疑,事先让那些刺客在身上加了刺青。这其实有些画蛇添足。若是皇上知道了此事,反而会怀疑有人陷害五皇子。五皇子那时若能再冷静些,任由刘世伯将此事告知皇上,也许能转危为安。只可惜他急慌了手脚,又不择手段,才酿成大错。”
柳青点头:“如此倒是更合理些,毕竟五皇子最大的敌人也就是太子了。”
“太子的嫌疑大,我昨日拿着这封信给父亲看,他说那时告诉他都察院正在暗查刘世伯的人便是太子。”
柳青有些惊讶:“上次他不是不肯告诉你么,那时他为何不肯说?”
“父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会向我解释这些,”沈延苦笑,“不过我记得父亲辞官也大概是在刘世伯辞世之后。按我之前的猜想,太子希望刘世伯能将那徽记的事告诉皇上,所以提醒父亲刘世伯被诬陷,而父亲恰恰因太子的提醒,怀疑太子才是那场行刺的幕后主使。”
柳青倒吸了一口气:“陷害弟弟,不惜将亲生父亲的性命置于危险中,太子真是比他弟弟和父亲更可怕。”
沈延握了柳青的手:“家父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教好太子这个学生,以至于害了刘世伯,心有愧疚,所以辞了官。”
“沈世伯已经尽力,我都明白,”柳青认真地看着他,“易地而处,我也不一定能比沈世伯多做多少。”
两日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新帝登基第一日,内阁便收到刑部侍郎沈延上的折子,折子中陈述了五年前前任刑部尚书刘闻远一案的冤情,其中附带了已失踪的五皇子的自陈。
这份自陈在通政司和内阁经手后竟流到坊间,京师各家私办的抄报行纷纷登出了这份自陈,抑或是认罪书。
一时间,士林哗然,百姓哗然,关于先皇和皇子的各种猜测沸沸扬扬。
比较厉害的甚至说先皇为了庇护自己的儿子,拉了朝廷忠良做替罪羊。
新帝自然不喜,令三法司即刻会审此案。
经多方查证,这自陈之上的印鉴和字体确实出自已失踪的周王,即从前的五皇子,且所述内容与五皇子的贴身随从程四所供并无出入,与沈侍郎提供的刘家铺子的真实文契也对得上。
新帝收到三法司的会审结果,令内阁拟旨并拟定刘闻远的谥号,随即下旨昭告天下——
刘闻远一案中,刘闻远确属无罪,钦定免其亲属刑罚,如有在服刑者,即刻送返原籍。
周王为掩其罪行,陷害并杀害刘闻远,钦定夺其封号俸禄,贬为庶民,处以绞刑。
另一份诏书则是给刘闻远的追谥:
刘公闻远公亮正色,功高德茂,陨身徇节,忠之至也,追赠太傅,谥号“文庄”
……
天高清朗,碧草传芳。
京城郊外,一处寂静的小山上,刘语清在父亲的衣冠冢前行了大礼。
礼毕,沈延也跟着行了大礼。
语清看向他:“你怎么也跟着行大礼?”
“我这个身份自然是该行大礼的。”沈延剑眉微扬,笑着答她。
哇哇——
来福落到墓碑上嚎了嚎。
“你看,来福都同意我说的。”
沈延伸手让来福跳上来,抚了抚它的小脑瓜。他早先不知道怎么抚鸟,总是弄得来福不舒服。后来他常拿些瓜子、果子来讨好它,趁机练习,技巧便提高了不少。
语清一怔,来福还真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来福的话,你哪里听得懂。”
“我自然是听得懂的。是不是来福?”沈延笑眯眯道。
语清哼了声:“那我对来福说句话,让它传给你,你若是猜中,便算你听懂,如何?”
沈延挠了挠下巴:“行吧,若是我真听得懂,这里要一下。”
他指了指自己一侧的面颊。
语清红着脸嗤了声,召了来福过来,在它耳边低语了二字。
哇——哇。
“……你说的是……”沈延状似想了想,沉郁的声音在她耳畔道“君常你真好。”
语清啐了他一口:“才不是。”
她说的明明是“笨蛋。”
“也别光考我啊,我也说一句,你听听看。”沈延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语清点头答应。
沈延看着她想了想,目光便不由定在她身上。
她如今已是一身女儿装。一身樱粉色的褙子,衬得她人比花娇。盈盈秋水目清灵纯净,艳艳菱角唇鲜润欲滴。
这是他盼了五年的未婚妻子,从此他终于可以在人前唤她一声语清,男女间可以向往的一切,他都可以同她一起憧憬。
他让来福凑过来,低声对它说了一句。
哇哇哇——哇哇。
语清听得一愣,两腮渐渐染了绯色。
绯色连成片,与天边绮丽的晚霞一般无二——
同样的炽烈而美好。
第103章 骗她出来
◎◎
荷塘涟漪片片, 蜻蜓点水而成双。
正西坊的云居寺胡同里,徐氏正和邻居李侍郎的夫人闲聊。
李夫人对新娶的儿媳妇不大满意,牢骚不断。
“原以为她至少也该读过四书五经, 谁成想也就勉强翻过四书,五经是碰也没碰过。恒儿他父亲居然还说恒儿和她般配……你说说, 论恒儿的学识,这哪里就般配了?”
徐氏其实最怕人家跟她提什么儿媳妇之类的。看儿子对那个柳青痴迷的样子,估计她这辈子都见不着儿媳妇了。
即便如此, 为了邻里间面上的和气, 她方才还是忍着膈应夸李夫人的儿媳妇如何得好。可她越劝,李夫人反倒越来劲,她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唉……她读书是少了些, 只有日后好生教教了。”
李夫人一听她这口气, 也有些不高兴了。她自己的儿媳妇自己可以嫌弃, 徐氏怎能说个不好。
“读书么是少了些,倒也是个知情晓意的, 至少儿子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了, 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甭管丫头还是小子, 它也是个热闹, 你说是不是?”
徐氏脸色一沉, 她方才可劲地安慰她, 她倒往她心窝子上插刀子了。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她儿子二十六七了还不成家。大伙表面上笑呵呵的, 背地里却拿她儿子当谈资。就连说儿子身体有毛病的话她都听到过。
“哎呀, 家里还有些事, 不聊了。”
她也不等李夫人回应, 便径自转了身,一路出了李家,留给李夫人一个别别扭扭的背影。
沈延一回家便见她耷拉着脸,找了几个当口想跟她说去齐家提亲的事,都把话咽了回去。
她这心情一不好,沈家便再没有爱说话的人。
偏偏她家的菜还费口舌,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个个闭着嘴咀嚼,一顿饭吃得比往日还寂静。
沈延怕错过这顿饭,又没有旁的当口提这事,便放下碗筷,干咳了一声。
“父亲、母亲,儿子想请个媒人去提亲。
沈时中停下筷子抬头看他。徐氏手里一大勺汤哗啦洒到桌子上。
“你刚才说什么?”徐氏以为自己生了妄念。
沈延略有些赧然,不过他到底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儿子想劳母亲请个体面的媒人,去齐先生家提亲。”
徐氏一听这话,迅速将齐凤山家里的女眷过了一遍,他家的闺女早都嫁出去了,就剩一个老幺是男的……
不对,上次听说那个柳青就住在他家里。
徐氏立时觉得五雷轰顶。
“儿啊,你……你让为娘的怎么说你?你即便是有那心思,咱们也不能娶个男人回来啊。”
沈延听得一愣,和沈时中同时看向她。
他有什么心思了?
好在,他转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母亲,” 他禁不住苦笑,“儿子有些事还未及告诉您和父亲。”
他便将语清这些年的事讲出来。
沈时中边听他讲,边忍不住审视他。
难怪他之前几次三番打听当年的事……年纪轻轻的,藏得还挺严实。
徐氏捏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呜呜咽咽的。
“这孩子也太苦了……好好的要受那些个罪……” 她哭着哭着,转而有些恼怒,抬头瞪了沈延一眼,“你怎么不早说,让为娘白揪着心,我都担心你……”
沈时中觉得她这话也太离谱,便咳了一声打断她。
“当初你刘世伯为了不连累咱们,跟我商量了退婚。还有许多旁的事,刘家闺女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若是不解释清楚,她怕是不肯答应。你倒是可以同你齐先生说,让他帮你澄清。”
沈延笑道:“父亲放心,那些事语清早就知道了。”
徐氏拭干了眼泪,觉得满天的乌云一下子全散了,浑身上下都那么来劲。
就那么一会的功夫,她不仅有儿媳妇了,还是她早就看中的姑娘。儿子到底还是喜欢女人的,她原该多些信心才是。
她好歹扒拉几口饭进去,便和父子俩商量六礼的事。
眼下虽是国丧期间,但她急着将这婚事定下来,等国丧一过,娶媳妇过门。
要定婚事,头一件事就是请个媒人上门去。说到这个徐氏有些头疼,沈时中这人向来寡淡,除了跟国子监的几个同窗走动得稍频繁些,跟旁人没什么来往,可他当年的同窗都不及他官职高,请他们的家眷去做媒人,倒有些委屈了刘家闺女。
沈时中略想了想:“请武定侯夫人吧,这闺女无依无靠的,媒人要体面些。”
徐氏看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他原虽是阁臣,在朝中地位超然,与武定侯也常有来往,但他离任之后,跟人家来往少了许多,此时再让她去找人家,如何开口。
沈时中明白她的意思,将筷子一放。
“稍后我与你同去,定能请到。”
武定侯夫人到齐家的时候,已是次日。
齐铮听下人说武定侯夫人正在家里做客,心就咯噔一下。
父亲与武定侯是有些交情,他也帮侯爷诊过病,但两家人走动不多。侯夫人突然到访,莫不是因柳青的事。
他是前几日才知道,柳青原是父亲的好友刘世伯的女儿,闺名叫语清。
这样说来,他早年应是见过她的。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过几次刘家,见过一个模样极可爱的小妹妹。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边现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算年龄,应当就是她。
只是时隔多年,他和父亲救起她的时候她又狼狈又憔悴,他竟全没认出来。
父亲说刘沈两家早就定了亲,看沈延三天两头往这跑的样子,应当是着急重定婚事的。
上次他旁敲侧击地问柳青觉得沈延如何,柳青嘴上说得平常,可是眼里的甜蜜掩也掩不住,那时他便知道他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他本是温吞惯了的,凡事不怨不艾,但这些日子也不禁有些怨天尤人。若是父亲肯早些帮他张罗亲事,凭着父亲和刘世伯的关系,说不定当年和语清定亲的便是他了。
心里虽难过,他却还是招呼下人去提醒语清做好准备。侯夫人说不定要见见她。明明是这么好的姑娘,不能平白让人瞧低了去。
下人得了吩咐往后院走,却正好遇到语清往前院来。
语清前几日便辞去了官职,之前是无可奈何,如今便没有必要伪装男人做官了。毕竟万一被发现,便是大罪。如今她闲适了许多,平日里看书、养花或是教珠珠识字打发时间。
她见齐铮站在院中,笑着和他打招呼,齐铮便让下人去忙,自己将侯夫人做客的事告诉她。
语清当年定亲的时候还小,对这些不了解,听齐铮这么说,先是反应了一下,脸上才渐渐起了红晕。
“哦多谢师兄提醒。” 她腼腆一笑。
“” 齐铮点点头。
他原想就此走开,却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
“师妹你你想好了么?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他得疼你。”
柳青一怔,随即笑了笑,眉梢添了一抹女儿家的娇赧。
“多谢师兄我想好了。”
齐铮觉得一颗心被狠狠抓了一下。
他赶忙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
说罢他便不再看她,拎着手中的铜壶去了书房,到了书房,低头看见铜壶,才叹了口气。
他原是想去厨房的。
侯夫人见过语清之后又去了沈家,好一阵赞不绝口,说这么好看又懂事的闺女真是不多见了,年龄虽是大了些,却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徐夫人一听语清答应,一颗心才稍微稳下来。
儿子实在耽误了太多年,她有种鸭子煮熟也会飞走的错觉。一日不把媳妇迎进门,她一日不能舒心,所以等到百日国丧一过,便开始张罗纳采的事。
秋风微凉,天清万里。转眼三个月已过。
沈延穿了身竹枝纹大氅,立在院子里看下人们拾掇纳采礼。
父亲和齐凤山商量好迎亲的日子后,他便没有见过语清了。
之前还能隔三差五地找个由头去齐家,如今竟不能了,只能掰着手指盼日子。
算一算也有十来日了。
他围着院子里两头拴在一处的鹿走了一圈,觉得没准还是能去看看她。反正礼法是订婚的男女成亲前不能见面,又没说一方不能看见另一方。
沈家的香草和鹿送到齐家的时候,语清正坐在炕沿上拿着小绷绣花。
师父在街坊里请了几位全福人到家里给她绣喜被,但新娘子还是要带些绣品到婆家去的,好在她虽然多年不碰针线,但苏绣的手艺还在。
飞针走线,彩丝相接,一只玉房金蕊的牡丹盈盈带露。
语清自己觉得还不错,举起来好好看了看。
槅扇一响,珠珠的一双小脚嗒嗒跑进来。
“有大东西!”
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直放光。
“嗯?什么大东西?”
语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就是这么大的一个东西——” 珠珠说不清楚,拿手直比划,“前面有,咱们去看看吧!”
她说着就去拉柳青的手,使劲把她往外拖。
语清只好放下小绷,同她一起往前院去。
大门开着,院外两个陌生的小厮牵着一根缰绳,好像在努力要将什么东西拉扯进来。
柳青被珠珠牵着手,一路跑出大门外,见那几个小厮拉扯的是两头又高又壮实的鹿。
两头鹿大概觉得进了院子便出不来了,拼了命往外挣。
原来大东西是这两头鹿。
她这才想起方才经过的时候看见院门边还放着几小担红布包的草……
真是不该跑出来看。
这分明就是沈家给她送的纳采礼。鹿者福禄长寿,香草则有贤明之意。
齐家收下纳采礼才算是正式答应了亲事。现在人家送礼的人才刚到,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就急吼吼地跑出来看采礼……
“珠珠,那个大东西就是鹿,你在百兽图鉴里看过的。”
她说完便要带着珠珠回去,却觉出某处有双灼热的眼睛望着她。
她循着那目光找过去,见齐铮对面立着一个如松的身影,那人被齐铮挡住了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干净的皂靴和竹枝纹大氅的一角。
她眼神往上一挑便撞进沈延暖融融的眸子里。
沈延和齐铮说着话,眼里却全是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她和他相视片刻,脸就红了。
他可真是的……
语清抿着唇尽量不让它们翘起来,垂眸拉了珠珠就要走。
“嗯——我要看大鹿!还没看够呢!”
珠珠从没见过人和鹿较劲,赖着不肯和她走,还一个劲地说“要看大鹿”。
她虽是小孩,但使劲往地上坐,力气也不小,语清在门外拉拉扯扯的觉得更难为情。
沈延这边还应着齐铮,眼睛却一直留在她身上,笑意融了整张脸。
齐铮听见身后珠珠叫,回头去看才见语清为难,便让她先回去,珠珠他来看着。
沈延只好目送着语清进去。
虽然她也不理他,不过能看看她也好。
所幸,纳采之后问名、换鸾书一两日便可完成,而婚期是早就约定好的,只欠纳征送彩礼上门,一个月之后便可以娶她回家了
倒也能再忍忍。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迎亲~
第104章 或许只有男人喜欢?
◎◎
纳吉之前, 徐氏和武定侯夫人一同来了齐家。
她们二人都是见过语清的,只不过徐氏觉得还得正式上门见见人才好,也让齐家的街坊邻居看看, 这家的闺女是受婆家重视的。
齐凤山明白她们的来意,同她们寒暄了几句, 便让人将语清请过来。
徐氏见语清向她们行礼,便让她走近些,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
从前就是个美人, 如今也是。只是她从前的脸更圆润一些, 甜美可爱,如今单薄些,是清丽又娟秀。
徐氏听沈延说那整骨是要削肉挫骨的, 眼前的刘家闺女好像变了个人, 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
她心里怜惜, 握着语清的手,眼眶湿润起来。
“闺女, 你不容易啊不容易。”
语清被她这么一说, 也红了眼眶,却不知该回什么, 便赧然地笑了笑。
要说不容易, 那的确是不容易。当年她脸上缠满了细布的时候, 吃了止痛的汤药也不大管用, 尤其到了夜里,药力褪去, 简直是生不如死。
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 她在脑子里算日子, 想着若是熬到了两个月还是这般痛苦, 她就算了吧。
所幸,日子只要熬,总有出头的时候。她是体会到了。
徐氏和语清说过话,让随行的嬷嬷拿出一个嵌百宝的小盒,里面躺着一只温润的白玉镯子。
她将镯子套到语清手上,又谢齐凤山。
“多亏齐先生照顾得好,我们两家才又续上了缘分。”
齐凤山笑呵呵地摆手,心道她们两家的缘分全是她儿子厚着脸皮争取来的,与他可没多大关系。
徐氏见过了语清,又把之前商量过的迎亲日子和齐凤山正式定下。
两日后,徐家的聘礼和聘书便到了。
齐凤山拿着礼单,心里暗暗咂舌。
平日看着沈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倒真出得起钱。
寻常体面些的人家给四五百两纹银再加上几担礼物稍表心意也就够了,徐家的礼单上赫然写了礼金三千两。
此外还加了六十担的礼品。三牲酒水、家禽海味、点心酥糖之类的便不说了,还有一担上好的毛皮和一整套赤金的头面。送礼的队伍,浩浩荡荡站满了巷子又甩出一条长街的尾巴。
红红火火的一条长龙引了街坊四邻出来瞧,珠珠年纪还小,没见过这些事,让小七领着,一担一担地看过去,惊叹不已。
齐凤山看着这条红色的长龙,回想他知道的沈家的事。沈时中的祖家也只算普通的富户,徐氏娘家却在通州有一整条街的铺子。
徐氏这是拿自己的私产给儿媳妇做脸。
齐凤山心里有些好笑,总觉得徐氏在娶媳妇这事上,颇有些孤注一掷的意思了。
语清拿到礼单也吓了一跳。
刘家在京师也有几间铺子,可是这么大笔的银子,一时也是拿不出的,沈家应当是很早便开始准备了。
师父给她这礼单时说这些银子原都是该给刘家的,她父母不在,这些礼金礼品她自己收着。
这自然是不行的,师父师兄于她有救命之恩,便是银子全留在齐家也无不可。二人僵持不下,语清好说歹说,让师父留下一千两和那些彩礼。
齐凤山拿着银票,不住地摇头,后来干脆让人赶工打了紫檀的家俬,加到他已经帮语清备好的嫁妆里,直接送到沈家去。
余下的两千两,被语清悉数加到了嫁妆里。她做官收入微薄,刘家的积蓄数年前就已充公。这两千两便带过去了。
日子忙碌起来,便过得快了。
语清整日忙着绣手帕、枕巾什么的,不觉间转眼便到了亲迎那日。
齐凤山请来自己的全福人表妹赵夫人给语清梳头。
语清穿着大红通袖的吉服坐在铜镜前,满眼是一片红彤彤,觉得颇有些恍惚。
赵夫人边给她梳头边说着祝辞。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语清听着她温和又陌生的嗓音念出这些话,才觉得一切好像都是真的,屋里外面那些红艳艳的东西都是为她而挂的。
原以为这辈子她可能都得做男人了,却不仅能做回刘家的女儿,还居然要嫁人了。
嫁的还是她心悦多年,本以为再无缘分的人。
赵夫人为她梳好了圆髻,让自己带来的极懂上妆的丫头给她画妆,又给她戴上凤冠,扶她到穿衣镜前照照样子。
镜中的女子满头珠翠,身披织金地如意云纹的霞帔,明艳秀丽,光彩照人。
“真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赵夫人叹道。
珠珠仰着脸看她,小手拍得啪啪响:“真好看,真好看!”
语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将五官每一个细微之处审视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丫鬟按习俗让她吃的那碗夹生莲子羹,她觉得五内有些发紧。
她这个样子他是从未见过的那他会喜欢吗?
时辰差不多了,家里的小厮告诉齐凤山,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巷子。齐凤山今日特意穿了身簇新的茄色八宝纹外氅,与他灰白眉须一配,显得分外精神。
他敲敲门问新娘子准备好了没,赵夫人笑着答准备好了,便开门让他瞧瞧。
语清起身走到门口,齐凤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
难怪沈家那小子死乞白赖地追着人家不放。
他家傻儿子就没这个福气咯。
此时,傻儿子齐铮正坐在自己屋里发怔,宴席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沈延和迎亲的队伍到齐家。
院子里各处围了红绸,打了红花,他瞧得直眼晕。
方才看见厨房里备的酒,他真想拎一壶回来一浇块垒。只是他待会还要背语清上花轿,再怎么想借酒消愁,也得等送她离开之后。
院外,几挂鞭炮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细碎的红纸散开又飘落,铺了满地的热闹吉祥。
齐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角,准备去前厅招待客人。
要将她带走的人上门来了。
齐凤山听到鞭炮声报喜,已经走到正门口,大门缓缓而开。
台阶上为首一人便是沈延,他头戴乌纱,穿了身大红圆领的吉服,簪花披红,腰间束着三品的金革带,庄肃而挺拔。因脸上挂着笑,瞧着比平日还要俊朗几分。
“先生,晚辈带人来迎亲了。”
他向齐凤山行了个礼。
齐凤山笑呵呵应着,忍不住端详他。
果然是郎才女貌,与刘家闺女般配得佷。
而且这后生不仅容貌生得好,还有种读书人的清朗、铮铮的男子气概,连行个礼都比旁人好看。
“啧啧,咱们新郎官今日真是特别精神!”
他这一说,跟在沈延身后的两位阁臣,都御史严大人和刑部尚书孙大人相视一笑。
他们是沈延请来迎亲观礼的,早就发现沈延今日很是不同,骑在马上的这一路,嘴角翘着就没平下去过。
沈延自己也笑,上一次他披红骑马还是多年前中状元的时候。人家都说新婚赛登科,他倒觉得登科那日可是无法与今日相比。
齐凤山一见都是老熟人,也没跟他们寒暄,直接招呼他们进去吃席面。
此处的宾客大多是齐家的朋友,跟沈延不大熟,却认得他,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敬他酒。他的酒量虽还可以,却不喜欢喝。不过一来看着齐先生的面子,二来不想闹得不愉快,坏了语清的心情,便一一接下来。
他们在这吃着全羊宴,柳青那边却只得了两小块枣泥糕。
她抬头看看赵夫人:“不能再多一些?”
赵夫人笑笑:“闺女,到了那边,你得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好久呢。吃得多喝得多了,不得总去净房?”
语清叹了口气,十分节省地将那两小块慢慢地吃进去。
等赵夫人出去的功夫,她便让小七去厨房再偷来两块,她自己用帕子包好塞进袖子里。
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鞭炮声又起。
齐铮已经从席上退下来,等在语清门口。
语清没有亲人,只有他能充当个兄长,背她上花轿。
新娘子出了屋脚便不能落地,语清戴着沉重的金凤冠,盖上销金盖头,被小七和赵夫人扶到屋门口。
齐铮两颊带着些酒气的红晕,见一个绯红的倩影袅袅婷婷地走来,不禁呆看了片刻。
当年救她回来的时候,她一身囚衣,瘦得不成样子,如今似乎比那时又长高了些,也更有女人的妩媚了。
五年转瞬而逝,等上了花轿她便是沈家的人了,做了人家的少奶奶,说不定日后见面都难了。
眼下他算是护送她最后一程。
语清从盖头下瞧见齐铮的一双皂靴和他松绿卷草纹的外袍下摆,便笑着谢他。
“有劳师兄了。”
齐铮努力地笑了笑:“跟师兄客气什么。”
然后便背过身去,半蹲在她面前,让她上来。
耳边,销金盖头的边沿微微摆荡,齐铮觉出背上的身体如何得轻盈温软。
这是他与她最为亲近的一次了。
“师妹….”
他觉得酒意有些涌上来,突然很想跟她说说心里话。
“嗯?”
“.…”话到嘴边,他又清醒过来,“……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嗯。”
听声音她是笑着的。
那就好吧,那就好。
深秋白日短,迎亲队伍回沈家的时候,市坊民巷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八个轿夫抬着喜轿,走得又快又稳。
语清坐在里面,心里生出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慌乱。
之前答应嫁给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居然开始担心许多事情。
比如沈延此时是不是走在队伍前头,再比如待会她肚子饿了,会不会叫出声,失了体面。还有她最担心的,今夜能不能和他分开睡?她一下子和人同床共枕,真是很不习惯,虽然人常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那或许只是对男人而言?
作者有话说:
洞房什么的在后面
第105章
◎◎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不知前路在如何,便尽量去想些能推定、有把握的事,比如此时走到了何处。
黄华坊在内城东侧, 而沈家所在的正西坊紧贴着京城的中轴。按轿夫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走在崇文门里街, 过了单牌楼,等到了崇文门往西一拐,过了玉河桥, 出正阳门, 穿过一段街巷数到第九个胡同,便是沈家了。
沈家她年幼时去过许多次。
当年得知沈家退婚,她想即刻找沈延问个清楚, 可他那时还在湖广的任上, 她又不好将这些事写在信里问, 只有憋在心里白白得难受。
那段日子,每每午夜梦回, 她总是走在那条长长的正阳门大街上, 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数过去,却总也数不对, 总也找不到他。
她觉得眼前泛了水雾, 赶忙吐了口气, 将那阵湿意压下去。
轿外锣鼓吹吹打打, 街上的百姓站在路边笑着观迎亲的队伍有多气派。
今日是她嫁给他的日子,不该落泪。
沈家所在的正阳门往南第九个胡同有个云居寺, 所以名叫云居寺胡同。
眼下一整条胡同的人几乎都聚在沈家西门外, 等着看迎亲的队伍把新娘子接进门去。
徐氏让人维持胡同里畅通无阻, 自己在后院做最后的检视。
新房早就拾掇好了, 连槅扇上的窗纸都换了新的,菱格上还贴了全福人手剪的喜字。
徐氏进屋看见茶几上、炕上都铺了大红绣鸳鸯的锦缎,雕花鸟的拔步床上朱红缎子的喜帐泛着红晃晃的光。
看上去无可挑剔了。
她走到床前去瞧被子上的百子登科刺绣是不是摆正了位置,却发现那锦衾有些薄。她赶忙唤了大丫鬟春杏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这是少爷交代的,奴婢原是放的厚被子,少爷却说太热,让奴婢换成这条。”
“……”
徐氏气得瞪眼,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他是火力壮,不怕冷,可媳妇呢?
“胡闹,赶紧换回去!”
春杏忙应诺。
徐氏出了屋子,心里的气还没消下去。
刚觉得他有些开窍,知道给自己找媳妇了,结果还是这么不懂事。
这秋风吹得,媳妇夜里冷了怎么办?
……徐氏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心头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个用意?
一定是这么回事。平日里他事事周到,怎么可能做这么蠢的事。
她一下子心花怒放,小碎步匆匆回去,让把刚换好的锦衾再换回去。
儿子到底是当年十数万读书人里考出来的状元,这些事也是无师自通,都不用人教。
……
语清在轿中稍一晃神,便觉得队伍走得快了。
没多大会功夫,就听到小七在轿外提醒她,马上要拐进胡同了。
她赶紧又将怀里的喜上眉梢景泰蓝宝瓶稳稳抱好。
轿子落地,帘子掀起,外面的喧闹随风涌进来。
赵夫人和沈家请来的一位全福人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下轿。
脚下是厚厚软软的朱红羊毛毯,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绯红,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锣鼓的喧闹还未停下,鞭炮声又起。语清嗅着烟火味,觉得四周围满了人。赵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便像个没主意的人似的随便她们往何处带她。
走到门口,才见前面地上摆了个马鞍、上面还放了个红布包。语清被扶着跨过去,赵夫人喊了声“平平安安,步步登高,早生贵子!”
等她又跨过了火盆,两位夫人便扶着她去正堂。
她眼看着脚下的毯子铺上了台阶,铺过了门槛,面前现出一双簇新的皂靴。
“语清。”
那人低声唤了句,有种如隔三秋,极为想念她的感觉。
周围人似乎听见了他唤她,有人笑出了声。
虽然隔着盖头,她还是觉得脸发烫。
他该不是已经醉了,这时候唤她做什么,不怕人笑话么。
沈延根本不在意,见她微微抬头看他,便一直看着她笑。
三拜之后,徐氏又给了语清一只翡翠的镯子做见面礼,然后,沈延骨节分明的手将合欢梁递到她手中,她便在两位夫人的搀扶下,牵着这彩绸随沈延走进新房。
眼前是红艳艳的一片,沈家请来的那位夫人在一旁唱礼,让她们坐帐,又让人撒帐,唱些极通俗的祝辞。
先是什么“……巫山神女来到此,燕尔归来贺新郎……关关雎鸠来到此,君子如何不好逑……”,后来居然有“床上挺不下,床下累窝窝。”
几把莲子、花生落下,语清原本还正襟危坐地想那些唱词的意思,忽然觉得有细碎的东西飞过来,不禁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笑声一片。
隔着盖头,她觉得沈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高高地扬起来。
笑什么?她可是头一回做这事。
周围笑声稍落,那位全福人夫人笑着看向沈延。
“新郎官等急了吧?快掀盖头呀。”
沈延起身拿了秤杆,怕语清害羞便站在她正前方,将身后的宾客挡住。
销金的盖头一挑,语清抬头见一片温暖明亮的红晕里,沈延高大英挺,正专注地看着她。
美人怯怯含羞,两弯黛眉柔似柳枝,一双轻颤的长睫下翦水秋瞳莹莹闪闪。
述不尽的明艳妩媚。
沈延恍然觉得四下寂静,心里眼里唯有眼前这人而已。
“新郎官看呆咯!倒是让我们也看看新娘子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整个屋子里都是笑声。
沈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着秤杆,呆立了一会。他眼见着语清的脸红了个通透。
“咱们沈大人竟也有看呆的时候。”
又有人起哄,笑声一波接一波。
那位夫人又笑着让人端了合卺酒过来,语清小心地跨过沈延的胳膊,垂着眼帘不看他。
之后还要吃生饺子,语清咬了一口,下人便端走了。
夫人有交代,这东西意思意思就行,别把少夫人吃坏了。
礼毕,新房里的宾客玩笑了几句便不多叨扰。
新郎可是刑部侍郎沈大人,方才趁热闹起哄也便罢了,谁会真的惹他尴尬。
沈延将宾客送出门,轻轻阖上槅扇,才走回语清面前,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语清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累不累?” 他柔声问。
“……累。” 语清点点头。
“那你先躺下歇一会,我去前面待客,稍后回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
等他做什么,她还想自己早些睡下,便不必担心这一夜了。
“嗯。”
语清抓了抓膝上的吉服。
沈延任目光在她的小脸上流连了片刻,终于大步走了出去。
语清见槅扇一关,总算是松了口气。
就不说他那个痴望的眼神,单说头上这顶赤金的凤冠,她都快受不了了。
她即刻将凤冠取下,放到面前的圆桌上。又将袖子里藏了大半日的小包裹掏出来。
帕子展开,掌心是两块极小巧的枣泥糕。
聊胜于无吧。
有些规矩她不懂,不知新娘子就得这么一直饿着,还是会有人送吃的进来,便先将两块枣泥糕塞进口里。
她原想吃完之后,叫小七进来,去前院试探地问问,一般什么时候会有人送吃的来。
可枣泥糕才刚入口,便听到门外小七说了句“爷回来了”。
槅扇一开,沈延又回来了。
她赶紧闭严了嘴,打算等那两块枣泥糕融化,悄无声息地咽下去。
“方才忘了跟你说,待会有人送酒菜过来,你先用就是,不必等我。”
沈延走近些道。
“……嗯唔。”
语清囫囵应了声。
“还有,之前你的丫鬟来安床的时候,带了几套衣裳过来,都放在那柜子里了。另外母亲让人比着你的衣裳赶制了几套中衣,也都在里面。”
“嗯唔……”
语清认真地看着他,两腮微鼓起来。
沈延看她乖巧,笑了笑转身要出去,却突然听见一点细微的怪异的声响。
好似是她口里发出来的。
他回头看她,见她抿着唇,脸上很是僵硬,似乎有种做了坏事被抓住的感觉。
他微蹙了眉,走到她面前,蹲到她身前端详她。
“你怎么了?”
“……”
语清无声地摇头。
不用赵夫人说,她都知道新娘子要端庄沉稳,更何况她还是命妇,那她偷偷从娘家带了吃的来像什么话。
然而沈延的目光已经定在她的嘴角上。
他莞尔一笑,一只手指伸过来,从她的嘴角上抹下几粒酥油渣。
“原来现在的脂粉都磨得这么粗?”
他说着便吮了一下手指,砸了砸味道:“……嗯,味道不错,既能敷面还能吃。” 他笑着看她。
语请原是紧绷着脸,看他笑眯眯的样子,终于被他气得噗嗤乐出来。她又怕口里还不干净,便用帕子掩住嘴。
一下子搬到他家来,还有些不习惯,被他这么一气,倒是放松了许多。
沈延见她笑,嘴角便扬着下不来。
“我问你,我是你的何人?”
他稍严肃了些,从圆桌下拉了个绣墩坐过来。
“……这不都成亲了么,有什么好问的?”
语清说不出“夫君”两个字。
“成亲是面上的,你心里把我当作何人?”
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放,神情很是严肃。
“……” 语清挠了挠鼻子,他这个样子,不回答怕是不肯走,“……当成夫君。”
声音比蚊子小,但是沈延还是听到了。
“这就对了,” 他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些,“你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不要有顾虑,也不要像以前一样骗我……记住了么?”
“嗯……” 语清垂眸点点头。
她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她不端庄而已,她想做他的好妻子。
沈延抚了抚她的脸颊,觉得她梳妇人的发髻比梳姑娘的发髻更显添了几分妩媚,一双樱唇娇红丰润,让人很想尝尝味道。
语清觉出他目光的滚烫,赶紧拍拍他的手臂
“你不用招待客人了?快去吧。”
“……嗯,我去去就来。” 沈延叹了口气,不舍地站起身来。
语清刚想让他不要急,在前院多待会也不打紧。却见他已经俯下身来,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在她双唇上亲了一记。
她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已经笑着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一水的紫檀木家私,看样子应当都是新制的。她年幼的时候没来过这间屋子,从今往后居然要住在这里了。
和她喜欢的人一起。
秋风凛冽,槅扇被吹得微动,笃笃地响。
最近几日一到了晚上就分外得冷。
语清脱去繁复的霞帔吉服,从衣柜里找了中衣换上,又披了件夹棉的褙子,才觉得稍暖和些。
她去净房看了一眼,里面有浴盆,她便想早些沐浴,先行睡下,这样即便沈延来了,也不至于将她如何。
她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有些怯意。她从前办案,见过一些事情,让她觉得那件事全无什么美好之处。
早上才沐浴过,此时她上下冲洗了一番便赶忙擦干了身子,哆哆嗦嗦地缩到大红的锦衾里去了。
然而钻进去才发现,这锦衾实在有些薄,她虽不至于冷到哆嗦,但总是躺不踏实。他怎么此时还用这么薄的被子呢?
徐氏给了她四个丫鬟,她便让其中一个叫春杏的,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此时,沈家的两个婆子已将饭菜摆上了桌。清炒虾仁、鳝丝面、咕咾肉、清蒸鲥鱼……差不多都是她爱吃的。
定是沈延交代过的。
她饿了一整日,此时觉得一桌子菜都能吃进去。
然而她毕竟还是新媳妇,若是真的吃光,岂不是要被经手的下人取笑。
她便让小七帮她夹了大约一碗的量,一碗吃完便不再贪吃。
然而待她吃完,春杏也还没回来,她披着自己的夹棉褙子,没法睡,让小七出去看看春杏去了哪里。
小七才刚出去,便叫了声:“爷回来了。”
门外,沈延应了声:“嗯。”
语清吓了一跳,赶忙把褙子脱下来,扔到床的另一头,又闭上眼躺下。
槅扇被人推开,一股酒气散开,脚步声渐渐近了。
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衣衫搭到架子上。不一会,净房又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语清听到沈延关门又开门,嗅到一股混着水汽的皂香。
一会的功夫,那皂香由淡变浓,似乎就萦绕在她鼻尖附近。
他好像在瞧她。她明明是面朝里的,他怎么还要瞧。
因是装睡,她不禁有些紧张,都不知自己的睫毛已经微微颤了几颤。
那股皂香在她面前停留了一阵便渐渐淡去,屋里暗了下来。
她感觉到沈延轻手轻脚地坐到床上,轻轻拉了薄衾的另一头,盖在身上。
她侧耳细听了一会,发觉沈延呼吸均匀,安静地很。
她这才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借着如水的月光看他。
银光勾勒出一个优雅的侧影。
他的眉峰高耸却舒展,鼻梁挺直利落,浓密的睫毛覆下,掩住眸中的锐利。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俊逸。
不过他睡得倒是真快,大概他不像她这么怕冷。
她悄悄地起身,将脚下的褙子扯过来搭到锦衾上。
还是冷……
她叹了口气,春杏怎么还不回来,到沈家的第一夜难道就要这样忍过去?
她连连地翻身却还是睡不着,抱着她的一角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一只滚烫的大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拢进怀里。
“既然冷了,为何还不过来?”
沉郁的男音带着责备。
她吓了一跳,他竟然是醒着的,似乎还有些不高兴。
也是,洞房花烛夜,她就自顾自地睡下,也不等他。
不过他怀里可真暖,好像守着一个大火炉似的,她很快就暖和过来,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
他的大手还搂在她的腰上。他还生气么?
“……我是还不大习惯,不是故意不等你的。”
她背对着他,嗫嚅道。
话音刚落,他将她拢得更紧了。
“语清……”
他的声音微有些哑,听得她心头一颤。
“嗯?”
“不要怕……信我。”
“……嗯。”
意思是他今晚对她不会有什么索求?
语清觉得松了一口气。
沈延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搂着她躺着。
语清原还觉得挺舒服,这里这么暖,就这样睡在他怀里也不错。被搂得久了,她便稍挪动了一会,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
“别动。”
他沉声道。
第106章 番外四
◎建议与番外三连看◎
“嗯。”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便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然而她好像已经捅了马蜂窝。
火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脖颈上,她心道不好,身子便一僵, 想离他远些,却被他坚实的臂膀牢牢锁在怀里, 根本逃不开。
温热而湿软的吻落在脖颈上,语清被他炽热的气息包围着,觉得颈上、身上都有些酥酥痒痒的, 僵直的身体居然渐渐地软下来。
若是这样的话, 好像并不很可怕。
她突然觉得耳畔一热,痒得脸发烫,她小小的耳垂竟被他含在了口里。
若只是含一含也便罢了, 他的舌尖还不老实, 将她的耳垂翻来覆去地作弄个不停。语清觉得脸颊上热乎乎的, 偶尔还能感觉到他下巴上的青茬,他的气息不停地吹进耳朵里, 羞痒难耐。
“痒……”
她干脆转向他那一侧, 让他再不能作弄她。
他此时已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才发现他连里衣都没穿, □□着上身。银白的月光覆在他身上, 勾勒出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结实的肌肉。
阴影里, 他的双眸裹着一团火, 熊熊炽烈。
她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即便上次在三官庙, 他也是努力克制着的, 今日他却很不同, 有种一定要得到某样东西的侵略感。
她有些后悔转过来了, 可无奈被他搂得牢,她便侧过脸去不看他,两只小手覆在他的胸膛上,稍作抵挡。
沈延的目光专注而迷离,见她侧着脸,便去吻她的脸颊。
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吻得温柔而缓慢,却极有力道,一路吻到她小巧的下颌。
她的脖颈纤长而白腻,沈延喜欢极了,便又将头埋到她的颌下,热烈而执着。
这感觉真是比方才他吻她脸颊的时候还要酥痒,语清仰着脖子,羞得整张脸都烧起来,本以为他吻够了自然会停,却发觉他的唇已经压到了她的嘴角上。
“诶……唔”
她想和他说话,唇瓣却已经被他稳稳地含在口中。
她的樱唇又软又香甜。
沈延眸色浓得化不开,双唇将她的唇瓣慢慢地舔磨,细细地咂吮其中的滋味。
语清睁眼看着他。若只是如此,也还好,而且他总会满足了便停下来吧。
后来她才知道,她是太天真了。
沈延终于尝到了香甜,如何能放过她,而且刚刚才只尝到了边缘,根本不能解渴。
月光朦胧,暖帐里二人的身影交叠覆盖。
十指相扣,唇齿流连相依,微微响动。甜蜜的口津被人肆无忌惮的掠夺,一滴不剩地吮进嘴里。
何来的满足,只有更加贪婪更多的索求而已。
雪白的中衣褪下,红艳光滑的裹肚丝带飘落。
面容潮红娇艳,肌肤如霜似雪,玲珑起伏的美丽。
语清被炽热包围着,觉得自己仿佛化做了藤蔓,柔软而绵长。
她攀着一颗高大挺拔的松树而上,而松树也温柔地推扶她攀到高处,带她一起去看看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或许是高处的风凛冽,她吃了痛,松树沙沙作响,以枝叶轻柔地安抚她,说有它在,不要怕
沈延感觉到她愈发柔顺、妩媚,笼在阴影里,窈窕婀娜,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就像一支娇羞绽放的花朵,美得惊心动魄。
“语清……”
一腔爱意涌上心头,身体里有种尘封多年的情绪被她勾了出来,销魂蚀骨。
若是没有甘霖一场,怕是无法浇灭这种厚积薄发的火焰。
语清觉得那种酥痒已经不受控制地朝全身各处蔓延开来,让她从心窝子软到了指尖。
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羞耻至极,可那一丝一缕的甜意,还是无法阻挡地渗透到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唔……”
一声情不自禁的嘤咛。
语清忙又咬住了唇。
沈延见她面颊一片潮红,半阖着双眼,长睫下的双眸娇怯而迷蒙,一颗心便化作了水,觉得从今以后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沈君常!”
“叫夫君。”
“你你到底好了没?”
“”
亲吻声淹没了娇嗔。
“语清乖”
屋外,风打枝条,来势汹汹,屋内灯火摇荡,此起彼伏,
沈延终于明白何为爱不释手。
尤其面前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年又求而不得之人,今日他竟可以与她如此亲密,即便是当年点状元、升官,也远没有这样的快乐。他只有尽力克制,再关怀体贴些,额上的汗珠已经是细细密密的一片。
“语清——语清——”
语清紧咬着唇,听到他沉绵的声音唤她,便应了声嗯。然而话一出口,声音竟也滞涩得很,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肩膀,却被他捉了一只手,放进口里舔舐。
细长的指尖上沾满了晶亮亮的口水。
乌黑纤长的睫毛下渗出了圆圆的泪珠。即刻被人吸了个干净。
“跟你说真的呢!”
语清皱眉娇声在他耳边道,抬手打他。她到底是喜欢他的。
沈延苦笑:“很快就好。”
渐渐地,高处凛冽的风褪去,化作柔缓的暖风,轻抚着她。阳光和煦温暖,让藤蔓舒展、放松开来,紧密而温柔地缠着松树。枝叶交汇相磨,微风中缓缓轻吟
语清眼看着月光从槅扇的东侧偏斜到了中央。
分明已经过了许久,什么叫很快就好。
她气得往他臂膀上狠狠掐了一把,他却笑起来,抓了她的手来亲。
小兔子即便咬一口,又有什么痛的,只有可爱而已。
窗外寒风瑟瑟,吹得树梢垂垂摇摆,屋里的二人却热得一身汗津津。
终于,炽烈化作了温存,沈延搂着她躺倒,权且歇一歇。
语清缩成了一小团,拿脚踹他。
“说话不算数!”
沈延便趁势抓了她的小脚帮她捂热。
“是我不好,以后听你的,好不好?”
语清哼了声,他还想得挺远。
“这下你满意了?斯文败类。”
平日里看他一副清冷沉稳的样子,内里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延经她一骂,心里蜜露流淌,甜滋滋的,便又往她脸上狠狠香了一口。
“今日便如此了。”
这才哪到哪,怀里搂着她,又怎会想放手。
只不过是怜惜她,不忍心而已。
语清看着他喉结滚动,想起几个月前与他同在南京时,在楼梯上听那两个人说的话。
她的手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大手刚劲有力,骨节分明,暖意融融流入她的手心。
她叹了口气。
那两人大概真是见微便能知著。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第五次修改版申请解锁,已经非常清澈,祈祷通过~
我只是想尽力保持美感,体现感情的升华,并不是要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拜托了
另,番外还有~
感谢小天使网师为我投霸王票~
咱们这本书主吧,因为主线的原因,我不好将太多婚后内容放到正文。但是下一本《叔叔再不想和我做朋友》里有相当比例的婚后描写,因为婚后也是它主线的重要一部分。那本的男主是温柔成熟帅叔叔/权臣。宝们如果有兴趣欢迎收藏~
我目前的文案大概写得一般,我之后更新一下~正文有存稿
第107章 一下子将她含进
◎◎
翌日一早。
语清朦朦胧胧地撑开眼皮, 发觉四周还黑着。
难道是醒得早了?
她昨日向几个沈家的丫鬟打听过,徐氏一般是巳初用早饭。所以她吩咐了小七,让她辰时叫她起来, 如此,她便有功夫梳妆准备, 再去给徐氏请安,伺候她用饭。
现在天黑着,小七也没来过。
应该是醒早了。
她一阖上眼便即刻昏睡过去。
昨夜实在是太疲惫了, 锦衾里又实在暖和得让人留恋。与沈延这厮同寝还是有些好处的。
昏沉中, 她觉得仿佛过去了许久,小七一直也没来唤她。
到最后,还是她自己睡饱了, 才睁开眼睛。
身旁沈延已经不在, 帷幔里却还暗得很。
他去哪了?他昨夜那样一番折腾, 天还黑着就爬起来,都不累么?
她叹了口气, 坐起身来。锦衾之外冷得很, 她便唤小七来帮她取衣裳。
小七很快跑进来,帷幔一开, 刺眼的天光照进拔步床里, 明亮得很。
语清看得心惊, 忙问小七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少夫人, ”小七改口还不大习惯,“现在已过了巳正。”
“巳正!我不是让你辰时叫我起来!”
“您是这么说的, ”小七支吾道, “可是少爷早上特意交代过奴婢们, 您爱睡到什么时候, 便睡到什么时候,谁也不许打搅……奴婢想少爷也是心疼您,那奴婢哪还敢来叫早……”
“?”语清一时无言。
沈延也真是的,她是贪睡,可她更怕失了新媳妇的礼数,落人口实。
她往床上四处看了看,方才醒来的时候,这床里明明还黑着,即便是有幔帐遮光着,也不该黑得像夜里一般。
她伸手去摸那幔帐,发现它又厚又沉,仔细搓了搓,才发现分明就有两层。
小七见她发现,慌忙解释:“是少爷起来后,让奴婢们又加了一层,说怕日头太亮,把您照醒了。”
“”
一口闷气涌上来,被语清死死压在胸口。沈延毕竟是少爷,又是做官的,当着小七的面实在不好说他什么。
“去拿我的衣裳吧。”
小七见她不高兴,赶忙应诺:“方才奴婢看了,咱们每季的衣裳不多,有套松绿的褙子配米色绣金牡丹罗裙,还有一套石青色褙子配猩红暗梅纹的罗裙,还有一套是樱粉色夹袄配藕色洒金的马面裙您穿哪套?”
语清略一想,今日要拜见公婆,怎样也得庄重些。
“就拿那套石青色褙子的吧。”
“还是那套樱粉色的吧。”沈延推开槅扇。
他一身竹月色的外氅,裹着一股寒气走进来,挥挥手让小七下去。
语清见他过来,一双隽秀的眸子直瞪他。
她正围着红艳艳绣百子登科的锦衾,乌亮的头发柔柔垂在隐隐现出的雪肩上,一张白皙的小脸露在外面,透着清新的粉嫩。
“睡得好么?”他笑着问她。
她真是越瞧越可爱,让他忍不住凑过去亲她。
语清正在气头上,见他凑过来,皱眉往后一躲。
沈延没亲到小脸,想起自己身上还裹着寒气,便忙脱下了外氅扔到圆桌上,迅速脱了鞋凑到她身旁。
语清看他这一套作为看得正惊讶,却已经被他连被子带人卷成一卷,搂到怀里,狠狠香了一口。
“你大白天的,你又要做什么?”
她奋力地在被子里扭过身来瞪他。
又要拉着她荒唐?昨夜还不够?
沈延见她两颊飞起红云,秀目里还满是责怪,忍不住爽朗地笑起来。
他昨日才稍稍放开些,便吓到她了。
也是,一来她是女儿家,二来她还比他小几岁,还是得徐徐图之。
“亲亲自己媳妇还不行?”
他又将被子卷搂紧了些,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额头。
“你……”
她想责问他为何故意让她醒得迟,但看他笑得清雅又好看,便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这被子怎么……”原还没留意,眼下她被他卷成卷,才发现身上的锦衾多了一层,“这多的一层也是你让人加的吧?”
沈延点头:“我虽有三日假,但公文不能压着,我走了又怕你冷,就让人给你加床被子。”
语清一怔:“怎么你让人加被子就这么容易,我昨晚上等了好久都没等到?”
这事她得问清楚,她虽不想苛责人,但若是下人欺生,她说的话不管用,那往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沈延眸色幽深,他提早嘱咐过徐氏给她的几个丫鬟,若少夫人要被子,就来告诉他。昨日春杏一来,他便匆匆向酒席上的客人陪了不是,跑回来与她共眠。
“罢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我自己问吧。”语清努力撑着床坐起来,“春杏——春杏——”
沈延见大事不妙,抬手将她这被卷压下去,一下子将她的小口含进嘴里。
“唔——唔”
语清的胳膊被卷在被子里,打又打不到他,叫又叫不出,眼见着春杏走进来,又羞臊地走出去。
沈延原只是灵机一动,想堵住她的嘴,然而那娇软的樱唇一入口,他咂出了甜蜜,又舍不得放她走了。
语清本就被他定在被子里,见他吸着她不放,又羞又急。
他这人怎么还不分时候了,她还得去给徐氏请安呢。
“诶……呜”
沈延唇上一痛,终于松开口。
语清见他眉头紧蹙,捂着嘴巴躺倒,吓得心一慌。
师父说过,人的口鼻之处,要害极多,有时一点小伤料理不当便会酿成大祸。
会不会是她方才没控制好,把他咬坏了!
她趁他送开手,使劲将锦衾推开,匆忙探出两只玉臂去掰他的手。
“让我看看,你别挡着。”
沈延半阖着一双漆黑的星目,见她一脸担忧地凑到他面前,眼底还隐隐有星星点点的泪光,心里暖得如化开了一般。
他趁她不注意,一把搂住她的肩,凑到她脸颊上又快又狠地香了两口。
“别担心,”他笑得灿烂,“这算什么。你夫君可是刀伤箭伤都不怕的,你忘了?”
语清刚才被他吓得心直砰砰,结果发现他又是骗她,气得狠狠在他腮上掐了一把。
然而也许是因她这么一拉扯,他的下唇竟渗出浓稠的、鲜红的血,沿着嘴角淌下来。
语清的眼前瞬间浮起了一层黑雾,雾气越聚越浓,就要遮住她的视线,帮她将那些她不愿想起的事情挡在外面。
沈延见她目光定在他的嘴角上,眼神渐渐空洞,便知道不好。
唇边一抹,鲜血染红了指腹。
他慌忙坐起来将语清拢住,大力掐她的人中。
“语清——语清——我没事,你跟我说说话……待会咱们还要给父亲母亲请安去,是不是?”
语清的头枕在他胸膛上,能看得出她努力撑着眼皮,却越发撑不住了。
沈延心焦难耐,不停地在她耳边唤她,想帮她撑过去。
齐先生说过,她这个病若不能及时干预,只会越发严重,如今她见到这样一点血都会晕眩,往后可如何是好。
他再怎么护着她,也不可能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
总有他看不见够不到的时候……
第108章 夫君画眉
◎◎
语清听见沈延唤她, 便在一片黑漫漫的迷雾中嗯嗯地应他。
“你看看我,母亲还等着呢,醒醒看看我……”
沈延觉得她这次与之前不同, 居然还能回应他。他觉得这也许是个希望,便不厌其烦地催促她。
语清觉得很累, 很想就在这迷雾中睡一会,可总有个声音催她起来,跟她说有件了不起的大事还等着她去做。那人似乎很是心焦, 就好像她若不醒, 他便要一直催下去。
她循着那个声音走过去,发现一只脚已经淌进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河里。
血腥味灌进鼻腔,让她五内一阵翻滚。她很想退回去, 却发现不远处有些光亮, 光亮里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人正坐在太师椅上, 这血河的尽头就在那人脚下。
她想看看那人怎么了,便耐着血气汹涌, 一步步淌过去。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 和煦地笑着招呼她过去。
语清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人高大笔挺, 胡须修剪得极规整, 一张方正的脸上浓眉舒展, 有双漆黑而温和的眸子,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浮起些和缓的皱纹, 让语清觉得很是亲切。
好久没有这样清楚地看到他了……
语清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
“爹爹……” 她接连唤着那人,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女儿很想您……”
那人被她说得也流出泪来, 却仍是笑着的。
真是令人怀念的笑容。从她记事起,他待她从来都是这样温和慈爱的笑,她做得好的时候,他便这样笑着鼓励她,即便做得不好,他也会这样笑着说“你再试试。”
语清走到他近前,看着他胸上深深插入的那柄匕首。那血河的源头便在此了。
他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呢。
“爹爹,一定很痛吧?……女儿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她嘴角颤抖个不停,渐渐地已经说不清楚话。
父亲见她哭,蹙着双眉关切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语清走到他身前,拢住他宽厚的肩膀,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泪水顺着眼角不住地淌下来,她抿着唇,呜呜地哭了许久。
直到觉出一只温热的大手帮他轻轻地拭去泪水。
她以为是父亲,睁开眼才发现她半躺在沈延的怀里。
她扶着他的肩膀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瞧着他。
“我方才看到父亲了。”
两行清泪悄然淌下来。
沈延心疼地将她拥进怀里,贴了贴她的面颊。
“……岳父大人还好么?……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语清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眶红肿,“我已经好多年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即便是梦里,他也总是模模糊糊的,今日居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
沈延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能见见面也好,他一定也是放心不下你的。”
语清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语清……” 他帮她擦干了泪水,“我觉得,你这晕血之症或许可治了。”
语清吸了吸气看向他。
“你以往每次快要昏倒的时候,眼前有没有岳父的影子?”
“……” 语清点点头,“好像是有的,只是还看不清,就睡过去了。”
沈延淡淡笑了笑:“那就对了。你从前并不晕血,按齐先生所说,这种后生出来的晕眩之症,大多是因为某件事情的刺激,你每次看到血,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件事,心底里想回避,所以你才会突然觉得晕眩。”
“那我今日怎么……” 怎么没有回避?
沈延不答,笑着抚了抚她湿润的脸颊。
他方才慌乱之下,就随口用给母亲请安的事催她,她或许还真是挺在意这事的,所以才非常努力地要醒过来。
语清见他不答,以为他定也是猜不透。
她看了看外面明亮的天色,才想起她原本是要去给婆婆请安的,她本就起得晚,方才这么一通折腾,又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她才嫁进来头一日,就犯了大忌。
她赶紧唤小七进来,帮她将那套石青色褙子取过来。
然而沈延已经起身,取了她那套樱粉色的衣裙过来。
“你穿这身好看。” 他笑眯眯的。
她这么清纯秀气,又白皙,就该穿得粉嫩些才衬得出她的美。
“这个……会不会显得不稳重?”
语清看向小七,沈延的话不能信,他就挑他觉得好看的,哪知道婆婆喜欢什么样的。
“这套好。少夫人,那套石青色太郑重,穿这身过去才显得亲切。” 小七顺着沈延的意思说。
少爷对少夫人虽温柔,在她们面前还是极严肃的,尤其他说话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很难不顺着他。
语清虽有些狐疑,却到底是听劝的,便由小七服侍着换上了那套樱粉褙子。
匆匆洗漱、梳头后,语清就急着去见徐氏。
小七却拦着她:“少夫人,您还没上妆呢,就这么素着过去,怕是不好?”
她这么一提醒,语清觉得两难。
沈延原靠在床上看书,一听见这个,却突然来了兴致。
“是该上个妆的,至少画个眉什么的,显得精神足。”
他说着便笑呵呵地拖了支鼓凳坐到她身旁。
“不如,为夫帮你画眉?”
虽然她不上妆已是极好看,像才出水的菡萏,但他还是很想亲手为她画一画。
他这么一说,别说语清了,连小七都愣了片刻。
少爷这一只大手捏着那么细小的眉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画好的。
“你还会这些?” 语清看了他一眼。
“自然,” 沈延双眸明亮,“为夫的字你是见过的,写得如何?”
“……”
他的字是很不错,笔力遒劲,刚挺而有韧性。
“但这可不是……”
语清还要再说,沈延手中的笔已经触到了她的眉毛。
她吓得一惊,僵着身子等他画。
沈延画得极认真,到了眉峰的位置还用了笔力往外一挑。
“……”
柔如水的眸子上现出一条险峻深浓的山峰。
“这边画完了?我看看。”
语清要往铜镜里看,沈延赶忙将笔一扔,双手捧住她的脸。
“语清,依为夫看……美人脸上画眉那是画蛇添足了,还是擦掉吧。”
他说着便扫了一眼小七。
“……是是,少爷说得是,奴婢也觉得少夫人还是不画更好看,奴婢这就去拿湿手巾来。”
小七是极机灵的。
语清被沈延捧着脸,叹了口气。
说要画的是他,说不要画的也是他。
小七此时取了手巾来,仔仔细细将那抹险峰擦得一点不剩。
沈延理了理膝上的袍子坐好,对小七微微点了点头。
小七心里暗出了一口气,这是说她做得不错。
少爷到底是做大官的,随便一个眼神都带着力道,见过少爷另一面的想来也就少夫人而已。
几人好容易收拾停当,沈延才悠闲地牵着语清的手出了屋子。
语清小碎步走得急,他却在后面迈着稳稳的四方步。
“你怎么都不着急的?” 语清抬头看他,“我这做新媳妇的,第一日请安就这么迟,这让人知道得怎么说我?让母亲如何看我?”
“母亲那里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早就打过招呼说你昨日累了,今日多躺一会。她也让你好好休息,不必急着点卯。旁人么,就更不必在意,有你夫君在,你想睡到何时便睡到何时,看哪个敢说你半句不好。”
语清有些惊讶。
他这人虽然冷肃,但历来也是斯文有礼的,她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说话。
沈延比她高一个头,感觉到她在瞧他,便含笑看向她,握了握她的小手。
语清收回目光,觉得手心里暖和得很。
她早先以为她这辈子就会是一个人,现在竟有人护着她了。
二人到了徐氏的正房,才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有年长的妇人,也有年轻些的女眷。
语清赶忙把沈延的手推下去,才与他一同进去。
众人见她们二人一起进来,目光全聚在语清这个新妇身上。
在座的有几位在新房见过语清,今日沈家几乎所有的亲戚便都知道沈延娶了个极好看的媳妇回家,所以昨日没见过语清的几人便更加仔细地打量她。
她们见她窈窕高挑,粉嫩的小脸娇似芙蓉,一双秀目里还汪着柔澈的春水,便终于明白为何连这种场合沈延也要跟来。
这是怕她们为难他媳妇,特意陪着的。
徐氏一见沈延跟进来,心里暗暗慨叹。
她这儿子虽然眼光高,极少有放在眼里的人,但若是真在意谁,那可是心细如尘的。
语清和沈延给徐氏行礼,徐氏全没有不满的意思,笑着让她们不必多礼,又让身旁的婆子去拿了封红给语清。
语清接过后,徐氏便一一给她介绍在座的亲戚。
徐氏左边,同坐在炕上的有沈延的两位姑姑,她们身边站着的是各自的长媳,一旁玫瑰椅上坐的还有沈延的几位婶婶,身后站着沈延的两个堂妹,徐氏右边还有个上年纪的妇人带着个年轻的女子。
这二人她是认识的,正是沈延的二姨母和他的表妹冯姝月。
二姨母拉着语清的手好一阵嘘寒问暖。语清的先母与她是手帕交,冯姝月年幼时也去过刘家许多次。彼此都是十分熟悉的。
徐氏之前也向二姨母私下解释过,说语清在流放途中遇到刘家的故人,得到了极好的照顾,但为了不惹麻烦,才改了容貌。所以二姨母只夸语清乖巧,并不提旁的。
她身旁的冯姝月自打见语清和沈延进来,脸色就变得极差,向语清行了个礼,并不说话。
语清便还了一礼。
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冯姝月这个人了,上次见到冯姝月的时候,她似乎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非要逼着沈延说他为何不喜欢她。
冯姝月仍梳着姑娘的发髻,看来还没有嫁人,但她与她差不多年纪,等到如今也不嫁,总不会是为了等沈延吧?
她上次见到冯姝月的时候还不怎么介意,如今却忍不住反复回忆那时冯姝月看沈延的神态、语气。
她悄悄看了沈延一眼,沈延背着手立在一旁,只朝她笑了笑,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语清和姝月好些年没见了吧,待会可要好好说说话。”
二姨母见沈延如此重视语清,想着自家的事,便有意让冯姝月与她亲近些。
“是。” 冯姝月轻轻应了句,倒好像是领了差事似的。
徐氏见沈延还戳在一旁,笑着赶他走:“你快忙你的去,我们还能吃了你媳妇不成?”
她这样一说,那些姑姑婶婶的都笑起来。
沈延便不好再留下来,出门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几人坐在一处,聊了些家常,语清本就不爱谈这些,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二姨母见她安静,便推了推冯姝月,又对语清笑道:“我们这些老婆子净说些没意思的,你们姐儿俩许久没见,不必拘着,到院子里逛逛去吧。”
语清笑着答应,和冯姝月一同出去,坐到廊下说话。
冯姝月脸色不好看,语清随便问了几句,见她并没有聊天的意思,便不再问了。
二人便看着院子里的花草发愣。
“语……表嫂,” 冯姝月突然开口,“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第109章 “夫君找你有事~”
◎◎
“你问吧。”
一般这样说的都是自知不当问, 却还偏要问。
冯姝月抿了抿唇:“……之前你和表哥退婚乃是权宜之计,这我听母亲说了。可是这些年你为何从不联系他,让他白白等了五年之久?”
也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白白熬了五年。
虽然知道不当问,可她就是觉得委屈。自打她听说表哥定亲, 而且对象还是她以为再不会回来的刘语清,她心里便暗暗地积了一口气。既然刘语清就在她面前,那她索性问个明白。
“我我是, ”语清抚了抚脸颊。这问题还真不好答, 先不说其中缘由复杂,就单单她做官的事便不能告诉她,“我是是还没想好。”
既然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干脆随便塞给她一个理由。
“这么多年都没想好么?”冯姝月一听这话, 抬头看她, 淡淡的笑容里情绪复杂,“我若是表嫂, 有这副容貌身段, 早已觅得良人,又何苦白白耗了这么久?”
语清觉得她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的, 似乎有几分责备, 还有几分埋怨
“那我”
她自己方才说没想好, 此时又不知该怎么找补回去了, 倒好像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似的。
“你怎么还在这?”
沉郁的男音,沈延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他方才审了会公文, 觉得语清去请安也有些时候了, 便忍不住过来瞧瞧, 结果一来便看到语清被冯姝月问得一脸难堪, 而她们二人都低着头,谁也没留意到他。
“……我就和姝月说几句。”语清回身见是他,便答话。
这还不是他二姨母的意思,她也并不想和冯姝月聊天。
“表哥。”
冯姝月理了理耳边的发,笑着向沈延行了一礼。
“快走吧,不是还有事么?”
沈延却好像没发现有她这么个人似的,牵了语清的手就走。
冯姝月攥着两侧的裙摆,眼睁睁看着他拉着语清在游廊上越走越远,眼前渐渐浮起一层水雾……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啊?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语清仰着头问沈延。
沈延也不答话,一脸苦笑地睥睨着她:“你就这么爱和她说话?”
“哪是我爱不爱的,是你姨母让她找我谈天的,我还能不理么?”
沈延默了片刻:“往后,你不想理的人就不理,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有什么不好说的就都推到我身上。”
冯姝月是什么心思,他早年不知道,后来可是看得明明白白。上次她在马车外质问他的话,语清在车里一定也听了个清楚,她又怎会想和冯姝月亲近,不过是碍着他和母亲的面子罢了。
“哦。”
语清乖巧地点点头,嘴巴悄然弯成了一条弧线,几颗纤指插到他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
她的确不喜欢被人那样问话。方才一时尴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来,她与沈延之间的事,与旁人有何干,凭什么要她回答。
“对了,这些年她也常来这走动吧,上次我还见过她。”
她突然想到这事。
沈延一听这话,觉得脑中一根弦突然绷紧。他低头细看她的神色,见她一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也许吧,她即便来了我也是在衙门里的,极少见到。”
“哦,她上次好像还做了什么桃花饼带来,那东西还挺费事的,应该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语清笑得和煦。
“不大记得了”沈延脚步一顿,“我可真是一块都没吃。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吃这些。”
他为官多年,最善洞察人心。她虽然问得轻松,但他觉得这个问题须得谨慎回答。
语清水漾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谁管你吃没吃,我就是随便问问。”
“”沈延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更有必要及时表明立场,“回头我和母亲说,你喜欢清静,日后不让外人去咱们那边,好不好?再者她毕竟到年纪了,我已经让母亲帮她尽快物色一门亲事,等她嫁出去,也不会常来了。”
语清噗嗤一笑:“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不然母亲以为我不能容人。”
沈延见她笑了,便觉得他方才的话是说到位了。
“这你放心,母亲可是将你视作我们家半个恩人,怎会觉得你不好。”
“我怎会是你家的恩人?”语清瞪大了眼睛看他,二人说着话已经进了自己的院子。
沈延见她双眸清澈如春水,那流波婉转而动,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心里某个地方。
他不禁又想到她那婀娜的身段、比绸缎还柔滑的肌肤还有那瀑布一般的青丝……
五内便在不觉间燥热起来。
“这事回头再说,”他喉结微动,声音里有些轻微的滞涩,“咱们还是先管自己的事吧。”
“何事?”
语清见他眸色渐渐深浓,便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大事,顶顶重要的事。”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你又要做什么?”语清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我可不要。”
沈延看她紧张的样子,想到她那痛处大概还没恢复。
可昨夜于他而言根本不够,若是等她恢复大概也要两三日了。三日假期一过,他便要每日去衙门办公,等忙完回来,说不定她都就寝了。
“让为夫想想,”他思忖了片刻,而后冲她一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语清满眼狐疑。
沈延凝眉看向她:“放心,为夫定不会让你难过。”
他见四下无人,便干脆一把将她抱起,一路抱进屋里去……
暗朱色的帷幔垂落。
光润的珠钗放到枕旁,樱粉色的褙子与竹月色的外氅交叠,被人丢到角落里,上面又覆了蚕丝的里衣。
语清又气又笑:“你怎么没点正事了?大白天的净想着……”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一股热浪包围。
“”
亲吻声不断,柔缓而有力。
帷幔浮动,红浪一波波翻滚不绝,帐内慢慢地热起来。
羞斥渐渐化作了娇嗔,僵硬变为了绕指般的柔软。
喘息声交融一片。
有人轻声责备,有人柔声安抚,一只纤细的手腕探出帐外,又被另一只手捉了回去
人常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沈延从前是不信的。
于他而言,每日都是一样,并无什么长短的不同。
然而,自从将语清娶回家,时辰便快得像飞奔了起来。眼看着便到了第三日。
这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语清娘家早已不在,既然是从齐家出嫁,回门便也回齐家。
沈家的两辆车停在齐家门口,一车坐着人,另一车是徐氏让他们带回来的名贵药材、点心酥糖什么的。
珠珠听见前院热闹,第一个跑出来迎接。一个小小的人一把抱住语清的腿,抬头笑眯眯地看她,等她抚她的头。
齐凤山站在台阶上,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让他们进正堂坐。
“师父,我师兄呢?若是没记错,今日应当轮到他休沐吧。”语清好奇地问。
“他呀……”齐凤山暗暗摇了摇头,“也许有事吧。谁知道呢,别管他。”
知子莫若父,他这傻儿子分明就是想到这小两口要来,提前躲出去了。
这孩子也是,该往前冲的时候不冲,到头来还要到处躲。
珠珠两日不见语清,对她极是依恋,便拉了语清去院子里陪她玩,只留下沈延和齐凤山说话。
沈延便趁机将语清那日在昏厥前看到父亲的事告诉了齐凤山。
“……这是好事,”齐凤山连连点头,“我原还担心她的病症会愈发严重,没想到竟还有转机……也多亏了你照顾得当。那种时候能有个亲近的人一直在身边鼓励她,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裨益。”
“那接下来,晚辈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沈延心中大喜。
“.…”齐凤山捋了捋胡子,“有倒是有,只是恐怕会有些后果。”
……
回门之后,沈延的休沐也结束了,每日天不亮便要到衙门去,酉正才能回来。
以往他都是在衙门里将大部分公事做完再回来,如今却是不同了,往往只将必须在衙门做完的事做完,可以带回家看的公文便一摞摞地扛回来。
语清若是在屋里看书,他便将公文搬到屋里来看,语清若是在他的书房,他便搬到书房去看。
语清知道他辛苦,隔半个时辰便叫他起来活动筋骨,顺便吃些甜汤之类的补一补。有时她实在撑不住,倚着炕桌睡着了,他便先将她抱回屋去睡,自己脱了外袍,钻进锦衾里帮她暖着,再移个炕桌过来看公文。
是日,沈延休沐,因觉得天冷,便提议吃羊肉锅子。沈延吃什么都无所谓,便即刻让人备了锅子,食材和蘸料,摆到屋里来吃。
语清见圆桌上摆着一碟碟的食物,各个都有盘子扣着,觉得既热闹又有趣。
她一直以为沈家人吃饭是得过且过,极其不讲究的,但是住了几日,觉得饭菜的味道还不错。
“其实你家的厨子也不差,如今的饭菜比我年幼时尝过的好吃多了。”
沈延莞尔:“一直都不差,你之前定是记错了。”
早年的厨子是沈家的老仆,他自幼一直吃他烧的菜,也就习惯了,只是想着她吃不惯那种味道,便干脆又请了个新厨子,给了原先那老仆五十两银子让他养老。
他那时写了几样她爱吃的菜,让家里的管事在聘厨子的时候试试这几道菜,几番比较才找到了现在这位。
“我怎么可能记错?”语清瞥了他一眼。
他家的烧茄子常常带着生味,炖萝卜又粗又不入味,有时候炖排骨还忘了去腥,吃起来怪怪的。
沈延并不和她争论,笑着让她去猜各个碟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语清觉得他幼稚,却也随着他猜。猜一个掀一个,倒也猜中过几回青菜、豆腐什么的。
后来沈延指着一个小小的圆盘让她猜。
“碎蘑菇?”她随便猜了一个。
沈延目光幽深:“我觉得也是,你打开看看。”
第110章 陪我躺一会
◎◎
他说着便站到了她身后。
语清不疑有它, 抬手就将扣在上面的那小圆盘取了下来。
丹似朱砂,色泽深浓而稠腻,里面分明是一碗血。
她全无防备, 两条腿轻轻地晃了晃。
沈延见她面色发白,赶紧扶住她的腰。
“别怕, 那只是凝成块的鸭血,还搀了水。”
语清虽听到他说的话,可眼前还是起了黑雾, 沈延见她站不稳, 赶紧扶她坐到鼓凳上。
“你看,那不是真的血,已经掺了水, 还结了块……”
语清的眼睛开开合合, 显然还是在挣扎的, 他便不停地对她说话,又伸手将那碗取过来晃给她看。
那碗里乍看上去是盛着鲜血, 但是稍微一晃, 便跳起一个个鲜红软弹的小块。
语清心里砰砰直跳,听着他的话, 挣扎了好一会才终于将那片黑色的雾气压下去。
双眸缓缓睁开, 她吐出一口气。今日这次也算是挺过去了。
事情虽过去了, 她胸前却还起伏得厉害。沈延一看便知道她心里蓄着火气, 便挥手让春杏和小七她们下去,好让她想骂什么就骂什么。
语清却根本没话, 不仅没话, 连看也不看他。
二人围着圆桌吃饭, 沈延涮好了羊肉片夹给她, 她却用筷子把它扒拉到一边去,只吃自己涮好的。
沈延见她如此,自己也吃不下去了。
按他原先的预想,她若是发脾气,他便由着她发,等她气消了再慢慢哄她。她的性子还是能听得进话的,那便总有哄好的时候。可现在她连眼锋都不给他,让他连个哄她的当口都找不到。
“语清——” 他柔声唤她。
“” 语清好像没听见似的。
“我前两日问过先生你的事,” 沈延便厚着脸皮自己说,“他说你既然能讲清楚晕眩的时候看到了什么,说明症结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只要你对血慢慢适应,渐渐就能分清楚什么是眼前的,什么是已经过去的,这个病症便会逐渐消失。”
语清默了片刻,将筷子吧地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想帮我治病,可你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你知不知道我看见那碗东西,我就” 就有种无法同人讲述的痛苦。
沈延见她肯开口,心里便是一喜,赶忙抓了她的手握住。
语清另一只手来推他,却也被他的大手一起握进去。
“若是事先告诉你,你在见到那东西之前便已经开始畏惧,反而起不到作用。”沈延边说边觑着她。
语清垂眸不搭话,两只要挣脱他的小手却渐渐软下来。
沈延这才放了心,这种时候,她一般就是已经认同了他的话,只是一时还有些别扭、赌气。
“那那你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 她抬眼看他,神色极是严肃,“我那是昏倒,不是睡倒,一点都不舒服。”
沈延连连点头:“我知道你难受,所以才更加放心不下你。”
这个方法不能用的话,还有什么办法能用?难道就任她的病症那样发展下去?
语清觉得他是答应了,便把手抽出来,继续吃菜。
但是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识,什么叫更加放心不下她?怎么感觉他话里有话似的。
“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更加放心不下?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
她放下筷子看他。
“我一时口误,” 沈延一笑,“快吃吧,再不捞出来羊肉都煮老了。”
“不对。你那话可不像随便说的,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她的筷子压住他的筷子。
他刚刚那样一笑,就说明一定有事,而且他还打算继续瞒着。
“真是一时说错了。为夫就不能说错话了?” 沈延笑眯眯地抽出筷子。
爱说不说,语清把筷子收回来。
可他那副锯嘴葫芦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生气。
她探出细细的手指,往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沈延不躲也不吃痛,还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掐的那处,似乎很有些留恋。
“这一记可真是清心凝神啊不过为夫此处已经挨过了,还有这里这里这里也都挨过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臂、小臂、肩膀,又嬉皮笑脸地往她身旁凑合,“下回不如试试为夫旁的地方?比如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往下面指了指。
她掐他大多都是在幔帐里他缠着她不放的时候。
语清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意思,臊得脸上烧起来。
“斯文败类。”
斥骂里带着笑。她也不想笑,可他那副涎着脸的样子,实在让她忍不住。
沈延见她笑,便愈发得寸进尺。
“夫人快吃,待会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他眼里泛着幽幽的光。两人躲在帷幔里的时候,他就总是这个眼神。
“能有什么事,你自己去办。” 她绯红着脸啐他。
他这些日子恨不得一见她就贴上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事。
沈延知她害羞便也不再调侃,只含笑瞧着她,满眼的柔情。
他的小兔子,他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趁他还在,只想再多瞧瞧她
语清在沈家的日子可以说是异常轻松,尤其与从前在衙门上工的时日相比,舒服了不知多少。
徐氏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随性得很,也不用她每日定时地晨昏定省,只要她不时地过来陪她说说话便好。
沈家又是单立的门户,与祖家不在一处。就这么几口人在家,别说有什么龃龉了,若是不刻意找人说话,一整日也未必见得到谁。
语清觉得空闲,便帮着徐氏管些庶务,徐氏看她做得认真,便又让她帮着看家里铺子的账本。语清早年就帮着母亲管账,做起这些事来可谓驾轻就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日子一晃,一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这一年北直隶的天气尤为寒冷,还不到深冬便已经下了几场大雪。
语清正坐在窗前等着沈延回来,她将窗稍稍开了一条缝,往院子里望。院中的积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扫得还不如落得快,此时又成了平平整整的一片银白。
沈延最近和刚成婚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最明显的就是他在衙门待得久了。刚成婚的时候他每日一到时辰就急不可耐地跑回来,缠着她好一阵亲热。
近日怎么就淡下来了。
她手中翻着闲书,不禁想到或许男人都是如此,图个一时新鲜而已。时日久了,便又不当回事了。
那她于沈延而言,难道只有一个月的新鲜?
她觉得他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人,没准就是最近太忙了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就是觉得心烦,往日里总嫌他又贴又缠的,现在倒盼着他来找她了。
她将沈延的书往炕桌上一甩,招呼春杏、小七她们摆饭。
等他做什么,自己先吃饱了才是正理
天色渐已昏暗。
沈延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进了院子,先将带回来的一摞公文放到书房去。
廊下,绉纱的灯笼早已点亮,在雪白的地面上映出一圈圈的光晕。
他沉着脚步,踩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走进他和语清两人的小院子。
远远的,便见正房的窗扇上映出一个清丽窈窕的身影。
她应当是坐在外间临床的炕上,倚着炕桌吃东西。青丝挽在脑后,露出纤长光滑的脖颈。若是坐在她身旁,或许还能嗅到她领间淡淡的幽香。
沈延不觉加大了步幅,朝着那身影走过去。
然而走到门口,他又有些犹豫,在槅扇外立了片刻,便转身走到旁侧的廊下坐下来。
屋内灯火明黄,有种融融的暖意,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屋里面地龙的温热和饭菜的香气。
他心里装着事,此刻直接走进去定会被她瞧出来,还是再缓缓,让心里那些乱纷纷的事情沉沉落落。反正只要见她在屋里坐着,他心里就是踏实的。
语清用完饭,让小七她们将余下的饭菜盖好,送回厨房去温着,沈延回来了便可以直接用。
小七、春杏将盘碗放进提梁盒,拎着盒子出去,一推开槅扇却见沈延正靠着廊柱坐着,半合着双眼。
“爷怎么在这睡了?仔细着凉。” 春杏叫道。
语清听见声音,几步跟出来,见沈延靠着廊柱,正缓缓坐起来。
沈延见她站在面前,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挥挥手让小七她们自去忙。语清便吩咐她们去热热饭菜,热好了马上送过来。
“天这么冷,你在这也能睡着?”
语清蹙着眉问他。
他眉心的皱纹好像又深了些,一双长长的星目里满是倦意。
“累了,就歇一会。”
沈延看着她粉嫩似娇桃的小脸,喜欢得很,便抓了她柔软白皙的小手在手心里握了握。
语清想问他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又觉得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先进屋去。”
“嗯。”
沈延听话地站起身来,随她进屋。
屋里暖烘烘的,炕上尤其暖,语清把他按到炕上,帮他解斗篷的系带,才觉出他斗篷上早就挂了一层湿冷。
“外面这么冷,你还坐在那,到底怎么想的!”
她埋怨地拍了他手臂一下,将他的斗篷取下来。
“就是突然累了。”
沈延讨好地笑笑,见斗篷已经取下,便伸臂将她搂进怀里。
语清没好气地暼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拍开,径自把斗篷搭到衣架上去。
他那话是骗谁呢,就差那么两步,就累得走不动了?
等她走回来,沈延已经仰倒在炕上,闭目养神。
她看得心头一颤,自打她嫁给他,还从没见他这么疲惫过。
她见他网巾上浮着一层水汽,怕待会渗下去会让他额头发冷,便俯下身子帮他擦干。
谁知沈延一把握了她手臂,将她拉倒在怀里。
“哎呀,你做什么?” 语清吓了一跳。
“陪我躺一会。” 他合着眼道。
像搂着宝贝一样将她紧紧搂到身上。
“可待会春杏她们要回来了。”
语清这回倒没有反抗,枕着他的胸膛仰头劝他。
“就一会。” 他缓缓道,声音从胸腔传来,带着一点隆隆的声响。
语清攀着他的身子往上蹭了蹭,下巴枕到他的肩膀上。
“你这是怎么了?”
他眉宇间好像笼了层吹不散的灰雾。
她仔细瞧了瞧他,从他的鬓间挑了一丝白发出来,这银白的一根生在青年人的乌发间就显得特别扎眼。
“就是累了,陪我歇一会吧。”
他合着眼笑了笑,又将她的肩膀拢紧了些。
语清觉得他今日真是很不一样,若换了是从前,他可不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抱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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