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 程音吃得心不在焉。
刚才那一幕,在旁人看来或许觉得稀松平常,给她的冲击却如彗星撞地球。
柳世的季总, 果然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季三。
十多年前, 季辞绝无可能把衬衫那么穿,搞不好还想多往衣领上缝一个风纪扣。
那时候, 她要是想牵一下他的手,都得假装夜盲症发作才能得逞。
但刚才,有位长腿美女飞身上前,法式贴面礼来了一整套,季总全程适应良好。
“所以,你吃醋了?”深夜的心理咨询时段, 熊医生继续解剖程音。
“有点吧,”程音想了想,“也不能叫吃醋。”
就是有点不服气,当初自己求而不得,如今旁人唾手可得。那一瞬间, 她确实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波动。
不过,等她回到自己二十平米的胡同蜗居,心中便只剩下清浅的涟漪。
归根到底,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程音试着回忆往事, 觉得一切都显得非常不真实,她甚至怀疑,过去的那个季三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如果她没算错, 二十多年前傅晶已经嫁给了柳石裕, 搬进了后海的大宅子。
那么,季辞的遭遇, 就委实令人难以理解了。
暴雪倾城的夜晚,零下十几度的北京城,他一个人在街上流浪,脚上连双鞋都没有。
要不是恰好被程音捡回了家,估计他都熬不过那个雪夜。
那一年季辞才九岁。
半个月后,程敏华费尽周折,总算联系上了季辞的外婆。
老太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车,从川西来到北京,背着一大筐新挖的笋,对程音一家千恩万谢。
看她的衣着和面相,完全是一个艰苦本分的乡下人。
季辞与程家的因缘就此结下。
后来,每一年的寒暑假,他都会来北京参加奥赛集训。京城吃住昂贵,为了节约费用,他常常借住在程音家中。
再后来,他考到北京读大学,连学费都出不起,不得不申请了贫困生助学贷款。
若有傅晶这样一个小姨,他何至于在经济上如此窘迫?
“豪门么,可能就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程音抛出自己的见解。
比如,算出孩子生辰八字不好,必须送去深山里修行,成年之后才能接回,诸如此类。
所以,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那几年,也许只是一场机缘巧合的偶遇。
类似于天界皇子下凡历劫,历完之后,总归还是要回天上去。
反正不管因为什么,都和她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和季辞相识多年,几乎称得上青梅竹马,对他的了解却非常肤浅。
曾经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人——锋利,沉默,冷峻,好像冬日海边悬崖壁立,猝不及防降临的一场雪。
他从来不讲自己的事,也很少对人露出笑脸,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再次遇到32岁的季辞,见到他在另一个圈层如鱼得水,程音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什么都不说,可能只是不愿多说。
“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程音总结陈词。
这个想法算不上顿悟,是过去十几年逐渐沉淀的认知,只是现在被事实进一步印证——难过当然在所难免,但她也没觉得特别痛苦。
只有一丝执念消散后的惆怅。
“医生,我好了,”程音一派轻松道,这次真的好了,完全、彻底,没有一丝意难平。”
“是吗?”熊医生笑。
对啊,少女也许会不切实际,可她快三十了,已经能接受生活中的那些“不尽如人意”,不会再妄想摘下天上的星星。
“不然怎么办,仙凡有别,再怎么努力,人家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难道要学董永,趁仙女洗澡把人衣服偷藏起来,不让回天上去?多猥琐啊。”
熊医生被逗得嘎嘎乐。
“这样也挺好的,心结解开了,位置摆正了,我就真的放下了。”程音道。
“是吗?”
“医生,我要申请退款,”程音不满道,“20块钱巨资,你全程只会说‘是吗’两个字,今天的挂号费不值。”
“一般来说,决断如果做得太快,情绪出现反复的概率会比较高。”熊医生从善如流,多说了两句。
“不会反复。”程音斩钉截铁。
“有反复也正常,我们先不急,事实会告诉你答案。”
鹿雪的自然博物馆之旅,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周日凌晨,王强突然半夜鸡叫,呼唤全组人员前去加班。
能让这位资深躺平派于梦中惊坐起,必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由于集团大楼出现重大停电事故,执委会启动了应急机制,问责流程飞流直下,狠狠砸到了后勤组头上。
楼宇电力故障,后勤管理部门难辞其咎,一旦要问责,第一个砍的就是王强的脑袋。
王云曦不知下了什么通牒,王组长焦虑得一夜没能闭眼,每隔几分钟就在群里发出一个新指示,仿佛要用区区一天时间,把百废待兴的后勤组整顿一新。
“头儿,临时抱佛脚,是考不上清华的。”江媛媛忍不住抱怨。
程音也不赞同这种无头苍蝇似的做法,但她没有直接唱反调,只是将待办事项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表,私下传给了王强。
“组长,要么我们今天先把排查工作做了,这是当务之急。”
热锅上的王蚂蚁停了一瞬,按着程音的那个清单,安排人手去巡查楼宇了。
其实这项工作,周六物业已经干过一轮,不过按照他们一贯的敷衍塞责,当然不可能查出结论。
程音费尽力气,从工程部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电工师傅,拉网式地将全楼的线路看了个遍……
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短路跳闸,原因不明,莫名故障,莫名恢复。
“这要么是见鬼,那么是人为。”老师傅最后诊断。
“见鬼?”江媛媛对怪力乱神主题永远感兴趣。
“电就是鬼,老电工都有阴阳眼,知道哪根线绝不能碰,一般人可不知道。”
这话题走向,很难说到底是科学还是迷信……
“人为”二字,却如一根轻细的鹅毛笔,忽然搔动了程音的耳朵。
她的耳垂微微发热,似乎还能感受到前一天晚上,男人温热的鼻息。
……
情况若此,后勤组做多少无用功都于事无补,最后只能交出一份白卷。
白卷很厚,连目录带附注,条分缕析且结构清楚,至少说明了一点:以现有的管理制度和流程,无法评估出更大的剩余风险。
报告中还对未来的用电安全提出了优化整改方案,制定了临时停电应急预案。
之前后勤组的工作水平暂且不论,至少这份报告本身是合格的。
“你写的?”王云曦狐疑地打量王强,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程音身上,“还是你?”
王强立刻承认,是程音写的,加班加点,吃苦耐劳,年轻人很靠谱。
王云曦没搭腔,叹了口气,将报告随手丢下,满腹心思都在想——周一上午的管理层执委会,恐怕没那么容易交代过去。
她的预判很准,本期执委会的全部焦点,全都集中在了周五的停电事故。
首先跳脚的是研发部,虽然备用电源在五秒内及时上挂,优先供给了生物医药实验室,但五秒的间歇已经足够惊险。
离心机和冷冻柜重启不说,门禁系统直接掉电,要是放跑了一两个实验室里的猴子,那真叫一个血本无归。
叫得最响的则是张尧宁,他直接将这件事上升成了国际声誉事件,因为那天晚上国际部在和欧洲开视频会议。
“这让客户怎么信任我们?连供电都没法保证,还搞什么尖端研发?”他瞄准王云曦开火,“曦总,这么大的事故,您那位强人同志,不得引咎辞职?”
“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事故原因还在调查。”王云曦拒绝接锅。
“你们这报告,写了跟没写一样,”张尧宁冷笑,“我这儿呢,倒是有一个重要信息,门禁系统显示,那天晚上九点钟,贵部有个员工在B1层刷了卡。”
他丢出一份打卡记录单:“下班时间,大晚上的,她跑去B1干吗?”
王云曦没有回应,她抬头,看了一眼主席位上的柳石裕。
这位海内外知名的企业家,身量不高,不修边幅,乍看像一名普通的国文老师,唯有精光四溢的眼睛,显出了与众不同。
她想知道,柳董对张尧宁的举动,是个什么反应。
这段时间,太子党对行政部颇多挑刺,一直谴责她用人不当,用意很明确,要打击一批,拉拢一批,托举自己的人上位。
王强打下去,姜晓茹提起来,这算盘响的她都听到了,柳董真不打算装聋作哑?
柳石裕还真不吭声,笑眯眯地坐山观虎斗。
王云曦没办法,只得继续和张尧宁打嘴仗。
“你说的那位,是我们后勤组的员工,他们本来就在库房办公,搬下去都好几个月了。”
之前因为公关组扩编,楼上工位不够用,后勤组被挤到了楼下,后来为了方便管理库房,他们便再没有挪上楼。
“停电了办什么公?”张尧宁皮笑肉不笑,“你们员工会盲文?”
“也许只是加班耽误了,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手电筒。”
“天天加班还把活干成那样,不愧强人同志带出来的团队。”
两个人你来我往,嘴仗打不出结果,浪费时间而已,柳石裕逐渐不耐烦:“把人叫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程音便是这样,被再次拎上了18楼。
执委会是一个漏口的回字形的会场,单边摆了一张座椅,被另外三边集体审视,活脱脱就是三堂会审。
张尧宁作为证据提供者,主导了对程音的询问。
“你就是工号3597的员工?周五晚上公司停电,你人在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撤了,你却留在公司?”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不叫名字却叫工号,完全是审嫌疑犯的架势。
程音一愣,差点忍不住直接看向了季辞。
虽然没有听到前文,但从问话的内容和态度可以判断,他们怀疑停电事故是人为造成,而她是重要嫌疑人。
“我当时,在公司加班。”程音平静地回答,目光逐一掠过在座每一个人。
“你自己一个人?”
“对。”
“有人能证明,你在加班吗?”
还真有。
程音默了两秒,回答:“没有。”
她又环顾了一圈,视线与季辞对上零点零几秒,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不会帮她提供不在场证明。
且,希望她保密。
“停电你加什么班?”张尧宁接着问。“门禁系统掉电的那几秒,去任何地方都畅通无阻,地下一层有机房,还有档案室,哪儿你都有可能进去。”
“我哪儿都进不去,当时,我被反锁在了6号通道。”
“这么巧?恰好停电,恰好门禁坏了,恰好你被关进通道?”张尧宁原本只是借题发挥,听到这里反而来了兴致。
“我说的都是事实。”程音道。
“反正监控也瘫痪了,谁知道是不是事实,你有证据吗?”他一脸“可被我抓到了吧”的兴奋。
“有啊。”程音拿出了手机。
“8点23分,我往工作群发送了一条求救信息,8点24到25分,拨出了四次报警电话,手机里有通话记录。”
“而整个地下一层,只有6号通道没有信号。”
“如果开飞行模式,不可能留下拨出失败的通话记录,足以证明我当时确实在通道里。”
“大楼停电是在8点22分左右,1分钟的时间,我就算飞,也来不及从档案馆飞到6号通道。”
这一套自我辩护,讲出了推理侦探小说的节奏,有几个人甚至都没听懂。
张尧宁常看推理综艺,因此听懂了,他哑口无言,人家说的有理有据。
一片沉默中,柳亚斌忽然出声:“不对啊,怎么越听越觉得,你有点可疑呢?”
柳总裁平时开会,要么随大流,要么假大空,参与度不是很高,很少提出实质性的意见。
此时忽然跳出来显示智商,大家觉得十分稀罕,都将目光转向这位纨绔太子。
他有点小得意。
“曦总,问您个问题,上周五晚上的七点半,您在哪儿,在做什么,还记得吗?得精确到分钟,有零有整的。”
被点名的王云曦愣住了。
“美女,你该不会真是商业间谍吧?还费劲巴啦,给自己准备好了证据。”柳亚斌斜眼看程音。
这句指控过于严重,程音立刻否认:“我只是记性比较好。”
“这记性也太好了,”他笑嘻嘻道,“口说无凭,还是那句话,有证据能证明你被锁着吗?手机记录也可能造假。”
程音没有直接回答,她移动视线,看向了坐在会议中首位的柳石裕。
这间会议室里真正的话事人。
老头翘着腿,表情没有其他人那么严肃凝重,看向她的眼神,甚至称得上饶有兴致。
于是她微微一笑,重新看回了柳亚斌。
“总裁,您应该知道,在法律上,谁主张谁举证。”
“请问公司在这次停电事故中,具体丢了什么?”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东西的丢失跟我有关?”
“盗窃是非常严重的罪名,涉及个人名誉和职业操守,我不接受这项指控。”
眼角余光瞥过,柳石裕似乎在笑,程音轻舒一口气,她赌对了。
被顶撞的太子有多气恼暂且不表,柳石裕适时介入了话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的公司?”
“董事长,我叫程音,今年研究生毕业,刚加入柳世不到一星期。”
“哪个学校毕业的?”
“Z大。”
“Z大研究生,来我们这儿干后勤?”
“我是不是应该回答,柳世就是这么有魅力?”程音苦笑,“但事实情况是,今年年景不好,就业比较困难,这是我能找到起薪最高的工作。”
柳石裕哈哈大笑。
“刚才你说,你记性很好,那么这件事,你能证明吗?”老头兴致高昂。
程音没再多说,她转身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下一本杂志,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张尧宁。
“请您随意翻开一页。”
张尧宁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做了。
程音垂眸,仔细阅读那页杂志的内容,五分钟后,她退开两步,面对众人,开始复述:
“视网膜干细胞应用于临床,难点在于如何分离培养纯化、掌握定向分化成体视网膜干细胞,并实现分化后的功能重建。需要刺激多少神经元组织来形成完整图像、如何保持电极的生物性质及设定刺激所需要的各种参数、高级实验动物是否可证明组织相容性等一系列问题,均需眼科学者、生物工程技术人员通力合作完成……”
这一段话,连专业术语带拗口翻译腔,就算是研发总监也无法成段复述,程音却当场给大家表演了一段神乎其技。
举座皆惊。
张尧宁不敢相信,又翻开另外一页,程音背了一遍,仍然准确流畅。
“你确定不是生物专业毕业的?”柳石裕笑着打趣。
“董事长,这只是一些短期记忆,通过训练就能增强,您要是过十分钟再问,我就只能记得一半内容了。”程音实事求是道,“不过像昨晚那么紧急的ῳ*Ɩ 时刻,我确实会记得更牢一些。”
柳石裕点了点头:“相信你。就是可惜了,当初应该给我们季总去当学妹。”
季辞笑道:“柳董,我可没有这么惊艳的本领。”
程音从进会议室,一直避免与季辞过多视线接触,以免惹人生疑。
但他忽然开口,还是让她忍不住望了过去——他的目光温和含笑,还有几分惊叹。
可能,他是在场的人里,最吃惊的那个吧。
毕竟她小时候成天偷奸耍滑,为了逃避作业,挖空心思跟家长打游击。
最经常扮演这个家长角色的,不是别人,恰是季辞本人……
忆及往事,程音有一瞬间的失神,而会议室里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转开,继续讨论是否有其他可能性。
始终没有参与意见的季辞,这时再一次出声。
他将问题抛给了自己的前下属,研发部的总监吴双宁。
“双宁,ABSL-3实验室新入的那台大型设备,设置单独的回路配电了吗?”
一句话,直接问白了吴双宁的脸。
其实他自己也隐约怀疑,昨晚的停电事故,是配电违规造成的负荷过载。
没办法,为了赶进度,实在等不及,A类实验室都按照一级负荷供电,他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再说了,下午用电高峰都没出问题,哪想到反而晚上会出故障。
这事他本来想瞒,也肯定瞒得过去,18楼没几个真懂技术,哪个能查得出真实原因。
没想到被前老板当场戳穿。
吴双宁满心叫苦,还有点怨季辞不讲情面。
这种事,私下问他不行吗?牺牲掉一个窝囊的后勤组长,皆大欢喜,王云曦也不会心疼,何必让他把锅背上。
若是问责下来,A类实验室电气违规,可不是小失误。
季辞这一招,让柳亚斌都有点发懵,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吴双宁身在曹营心在汉,算得上老牌西宫党。
柳亚斌管研发,从开始就指挥不动任何人,研发部是季辞的大本营。
怎么两宫对垒,还往自家球门里踢乌龙呢?难道吴双宁换阵营了?
反正柳亚斌挺高兴,立刻顺水推舟,责骂了一番研发部——帽子先扣,事后再宽待,一个巴掌一颗甜枣,人情不就欠下了?
季辞这是白送了一颗人头啊。
高智商居然也有犯蠢的一天!
会议刚一结束,季辞就接到了傅晶的电话。
她在欧洲时区,估计才刚起床,话语间夹着一股淡淡的起床气。
“听说,你刚当着一堆人让老吴难堪?太书生气了,别人会怎么想,这可是咱们的人。”
傅晶很少对季辞这么不客气,说了两句,发现对面没反馈,她略有些心虚,缓和了语气。
“小辞,我知道你一贯有分寸,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但现在人人都在观望,要是我们对自己人都不好,怎么拉拢更多人心?”
季辞挂着蓝牙耳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边。
18楼的视野极佳,俯瞰繁华的建国门。世界在红尘中,而他在红尘上,站在窗前时间久了,必然会有这种高人一等的幻觉。
他看着脚下熙攘如蚁的人群,缓声道:“您觉得,柳董会愿意看到,我一气收服所有人?”
电话那头,傅晶气息一顿。
“还是你想得周到,”思虑片刻,她赞叹,“三岁看老,你小时候下围棋,走一步看十步,村里老人都不是你对手……”
“好似您亲眼见过。”季辞轻笑。
傅晶语塞,岔开了话题:“对了,下周你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我去看成成比赛?他好久没见你了。”
柳成成是柳石裕和傅晶的儿子,今年刚十六岁。富贵人家,老来得子,还是幺儿,自然备受宠爱。宠到青春期,少爷脾气越发古怪,跟谁说话都夹枪带棒。
奇怪的是,他唯独愿意和季辞亲近。
季辞不假思索:“我有工作。”
有工作是真的,去年他将柳世的眼科产品做了迭代,市场占有率飙升,终将最大的竞争对手挤垮,顺利收入了囊中。
柳石裕十年未能成就的伟业,被季辞硬生生用产品打了下来。
下周他要前往杭州,筹备公司合并的翻牌仪式,还要给在萧山的新工厂剪彩。
这是大事,傅晶一听立刻点头,嘱咐他好好安排。
“那,我下个月回京,一起回家吃顿饭?”她道,“成成说,有好东西给你看。这娃什么都好,就是玩心太重,你有空多说说他,我们讲话人家也不爱听,还得你这个当哥哥的……”
傅晶话还没说完,手机里传来了断线的忙音。
蓝牙耳机被丢一旁,季辞回到桌前,表情平静,看不出发生过情绪波动。
离开了三个小时,系统中的待办事项堆积如山,他没有直接开始工作,顺手打开了一个私人邮箱。
这个邮箱,每天他都要刷上很多遍,长年累月已经形成了习惯。
旁人通过盘串、抄经、冥想来获取无望的安宁,而他的念珠,就是这个邮箱。
一次次地摩挲,祈祷,燃起再熄灭希望。
但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在上周的某一天,锚点再次寻回,世界重归其位。
就在那一天,他停止了持续多年的无用功。
打开邮箱纯属习惯动作,正要关闭页面,季辞意外地发现了一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飞马调查
主题:关于程女士的背调
这封信来自于他雇佣了多年的调查机构,信中表示,由于多年调查没有结果,出于歉意(以及对高昂调查费的尊重),他们无偿奉上一份背调报告。
迟疑了片刻,他点开了那个附件。
内容详实,三十来页,细致到程音上学时获过的奖项,以及课余打工的全部地点,一一清晰罗列。
鼠标往下滑动,字里行间写满了辛劳,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林音。
曾经那是一个多么懒慢娇惯的小姑娘。
季辞的眉心渐渐合拢,页面停留在了最后一页——关于她大二那年未婚先孕,以及在校期间如何声名狼藉。
“女儿六岁,父不详,传言是她之前的导师曹平江,但有线索表明,更可能是本科同学陈嘉棋。”
后附两张颇有说服力的照片。
一张有些年头,是程音和陈嘉棋在学生会共事的合影,两个人有种莫可名状的默契和亲昵。
另一张明显是近照,一家三口的灿烂合影,明黄色的衣服很有记忆点。
此外,还有柳世行政部内部人员证实,程音起初未通过公司的简历初筛,是陈嘉棋向人力组长求情,给了她笔试的机会。
……
季辞关上照片,重重捏了捏眉心,敲下了一行字:“追加调查,陈嘉棋因为什么原因不肯结婚。”
陈嘉棋并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上了一个黑名单,他正忙着拯救程音的灵魂。
“姑娘,你又干嘛了,下午两个人来调你的简历,请不要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好伐?”他急得连沪普都冒出来了。
“两个?”程音好奇。
其中一个她能猜到,柳亚斌看她的眼神过于热切,估计是认出了她的脸。
除了这位不着调的总裁,还有什么人对她感兴趣?
“营销部的林总,觉得你记忆力好,抗压能力强,天生适合干销售。”
“别,我是i人。”
“前台可以考虑,业务部门成长快,比留在行政部好。”看出程音的拒绝之意,陈嘉棋皱眉,“你不会真想去当总裁助理吧?别疯!”
程音发现了,自从她对陈嘉棋立下守身如玉、好好工作、不走邪魔外道的誓言,他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基本恢复到了本科和她同窗时的状态。
坦率中带了一点小天真——他是真不怕她对外乱说啊。
“柳总一代玩咖,你玩不起的。”他直言不讳。
“放心,我不去总裁办,”对方既然如此坦诚,程音也给了句真话,“干后勤挺好的。”
“也不用这么缩头乌龟,现在销售归季总管,风气比以前好多了。你学历不比人差,脑子也很灵光,好好想想,将来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你也不年轻了……”
陈嘉棋如果有动物形态,可能是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紧着程音叨叨叨,念得她头都快秃了。
“陈老师,”公司里流行管前辈叫老师,“您的教导我记住了,但是人各有志,事无贵贱,请不要打击我的职业理想好吧?这样很伤人的。”
果然,陈嘉棋最怕在道德上落了下乘,程音正经八百这么一抗议,他立刻不敢再劝。
“选择职业道路,和二次投胎差不多,比结婚都重要!”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多念叨了一句。
程音连连称是,逃也似的走了。
柳太子要是看上了什么人,想方设法都要成事,这是他一贯的脾性。
幸好这是现代社会,不搞那种强抢民女的戏码,就算要把人调进东宫,也得走完公司流程。
不出程音的意料,很快王云曦便来找她谈话,问她想不想进总裁办。
“柳总缺个人助理。”王云曦似笑非笑。
确实好笑,跟时髦女郎总是缺漂亮衣服大概一个意思。程音摸不准王云曦是个什么路子,试探问了一句:“我可以拒绝吗?”
王云曦挑了挑眉。
试用期内的新人,突然接到18楼递来的云梯,就算不想立刻爬,多少也要犹豫一下。
哪有她这么不假思索的。
“总裁办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她提醒,“柳总的前几任助理,大都在两年内升了组长,最资深的那位,目前已经是营销部的副总监。”
实事求是地说,柳亚斌的女朋友虽然大多胸大无脑,但女助理都还算得上才色俱佳,不是完全的花瓶。
比如,目前在她手下任职的那位能干的姜组长。
作为柳亚斌的表姑,王云曦对他的性子相当了解——玩到四十还不收心,很难称得上成器,但即使如此,柳总裁在公司内部,还是圈下了不小的势力范围。
兄弟姐妹,红颜知己,他有自己的路子。
王云曦说着话,一边拨冗观察这个新入职的大学生。
漂亮得异乎寻常,不怪柳亚斌见猎心喜,却有一双十分沉静的眼。
这双眼,似乎不该属于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也不该属于她这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带来一种古怪的、反差式的魅力。
王云曦依稀觉得在哪见过,仔细想,她想到了季辞——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年轻人,也给人类似的感觉。
“还是说,你想去营销部?”她灵光一闪。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程音又一次摇了头。
“王总,如果两边我都拒绝,在这家公司,还能有发展吗?”
单是这个问题本身,就足以让王云曦高看程音一眼——说明她了解公司情况,明白职场法则,不是单纯的菜鸟。
“两头都不沾,机会将少很多。”王云曦深深看她。
“但不是没有?”
“路也比较难走。”
“我不怕困难,只怕没路可走。”
“那也不至于。”
“谢谢曦总!”
程音释然地笑了,自从被柳亚斌盯上,她就在担心王云曦会不会做这个顺水人情。
如今看来,大内总管果然绝对中立。
“能说说你的想法吗,”王云曦谈兴未了,“明明有捷径,干嘛不走?”
“所有礼物的背面都有标价,有些交换,我不想做。”
“营销部呢?你也不想去?”
这个问题就没法回答了,她也不能说,她不敢跟季辞贴太紧。
想了想,程音道:“我觉得,还是中立地带比较安全。”
而且这个中立地带,可能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
不知为何,程音觉得台面上这两个选手,都不是柳石裕真正满意的接班人。老爷子的手里,一定会留有不小的余地。
毕竟自古以来,越是宫斗激烈,君王越需要纯臣。
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退居幕后,但台上唱戏的人,恐怕有不少都是他老人家的皮影。
王云曦是明面上的那个……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个。
“我想留在行政部,继续为您效力。”程音诚恳道。
王云曦又看了她一眼,抛出最后一个问题:“继续干后勤?还是给你换个组。”
程音笑了:“继续干后勤。”
“你真这么喜欢打杂?”
“后勤可不光是打杂,”程音笑得开心,“何况,留在这个组,机会更多。”
聪明人讲话从来点到为止,王云曦马上听懂了她的意思,越发觉得这年轻人有意思。
在行政部所有团队中,只有后勤组的王强接近退休,组里那几口人,也没有接班的能力。
确实能让她更显出类拔萃。
“你们组干得太烂了,我打算撤掉的。”王云曦提醒她。
“能再多给我们一个月时间吗?”程音恳求,“如果到时候评估完,还是不合格,您再撤编。”
“为什么我要浪费这个时间?”王云曦问。
“因为后勤很重要,”程音正色,“它应该独立运作,专业运作。”
“很重要吗?”王云曦反问。
“听同事说,您当初进公司的时候,也是从后勤干起来的。”程音道,“当时公司很小,连行政部都没有,这个部门的第一个团队,就是后勤。这就证明,它不可或缺。”
王云曦被她说愣住了。
好像是啊,她进公司的时候,差不多也在程音这个岁数。
那时候柳世还是个初创企业,只有一间办公室,几个热血青年,是她一手包办衣食住行,陪着这家公司成长,直到退休的年纪。
后勤很重要……
她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行,再多给你们一个月。”
第18章 晚宴
程音上一趟18楼, 轻松拿到两个调令的事迹,以光速在公司内部传开。
美貌、智慧、过目不忘的本领,给她叠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其中最神秘的一点——她竟一个调令都没理, 坚持留在了地下室。
王强念叨她傻, 江媛媛称赞她有情有义,尹春晓阴阳了一句:“人可是香饽饽, 跟咱不一回事,裁也裁不到她头上。”
程音一概一笑置之。
有的选项看起来很美,未必就是开满鲜花的坦途,她选择脚踏实地。
王云曦既然点了头,同意给后勤组一个月的生机,大概率不会拦着他们放手一搏。
于是, 借着停电事故的余波,程音将后勤组的权责重新做了梳理,提出了一系列的补救措施。
王组长自己没说什么,江媛媛也只抱怨工作量要翻倍,尹春晓又阴阳了一句, “哟,咱们组要有新组长了?”
这次程音没有沉默:“尹老师,这只是个简单的差距分析,根据我们组原本的职责分工, 给王组做个参考。”
尹春晓撇了撇嘴。
好在她懂得轻重缓急,怪话既讲,工作也干——程音的这套方案, 陈嘉棋帮忙掌过眼, 不是胡乱的纸上谈兵,加上王强的丰富经验, 具有很强的操作性。
两天下来,后勤组风气一新。
归纳、分类、清理……治大国如烹小鲜,积年的垃圾一点点清扫干净,一切都在向好运转。
直到他们开始着手整顿物业。
后勤组被瓜分走的职能中,最富油水的一块,无疑是物业管理。
前年柳世更换物业公司,由于招投标工作过于复杂,王强管得乱无头绪,在姜晓茹的积极争取下,这个项目临时交由公关组负责。
顺理成章,后续每年的年度考评,也被公关组一并顺走。
换句话说,物业公司的日常管理在后勤组,但绩效打分在公关组,可想而知,王强在物业眼里是什么斤两。
如果说姜组长是爸爸,王组长就是孙子。但凡王强给物业公司提点要求,对方准保一脸的“这孙子又特么来找事儿了”。
王强这么好打发的人,小区里的流浪狗都能PUA他,骗他每天去买一根火腿肠,面对物业那群老油条完全无计可施。
程音则不然。
她一天能给物业经理轰炸几百条微信,如果没人理会,就去物业办公室门口贴条,报修单一贴一厚叠,不知用了什么魔力胶水,撕都撕不下来。
贴条之外她还邮件催办,台账登记十分精心,每条都附有现场照片,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雁过留痕——万一哪天对簿公堂,有的是呈堂证供。
放手折腾了两天,物业经理终于顶不住压力,趁着四下无人,将程音给截了道。
悄无声息地,一只小信封递到了她的面前。
五千元商场购物卡,不记名,可折现。对方递得熟练,程音接得也顺手。她捏了一捏,笑逐颜开,把东西一揣,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这个信封连同问题记录一起,被摆在了王云曦的案头。
自此,后勤组要回了对物业的管辖权,也正式吹响了和公关组开战的号角。
王强提心吊胆,等着被姜晓茹生吞活剥,谁知水面风平浪静,一点涟漪都没有起。
下午晚些时候,程音桌上的电话响了,姜晓茹亲亲热热:“晚上有空吗?学姐请你吃顿饭。”
姜晓茹同样毕业于Z大。
早程音六年,在校期间未有交集,专业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与她没有任何同门情谊。
天降一顿鸿门宴,地点还很高端,在柏悦顶层的“北京亮”,帝都最好的观景餐厅,怎么看都是无事献殷勤。
程音之所以没有直接拒绝,是因为姜晓茹提了一嘴,她和程音的舍友很熟。
舍友这词不准确,应该叫宿敌。周跃跃会跟旁人怎么搬弄是非,程音用脚趾都能想出来,显然姜晓茹来者不善。
她不能退缩,必须知己知彼。
柏悦离公司不远,程音下了班一路溜达过去,揣摩姜组长今天会打什么牌。
最简单的方案是恩威并施,先拿住她的私生活当威慑,再将她招揽至麾下。
后勤组没了她蹦跶,其他人的斗志会大打折扣。等到各个击破,将后勤组收入囊中,再给她一个“试用期不通过”。
完美。这是她能想到最缺德的方案。
面对来意不明的陌生人,程音素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
她就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姜组长的恶意。
柏悦,66层。
靡丽的爵士乐轻盈流淌,程音被侍应生领向座位,远远看到柳亚斌标志性的光脑袋,在窗外浩荡的灯火中,亮得如同众星捧月。
此时想撤,为时已晚,她已经被柳亚斌的视线锁定。
程音不得不走上前,恭敬地叫了声“柳总”。柳亚斌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坐。
“程小姐面子大,担心你不肯来,只能让晓茹帮忙出面。”
柳总裁年轻时相貌堂堂,挥霍到四五十岁,头发掉了一多半,相貌所剩无几,只剩下一个堂堂。
头发告急,干脆剃光,至少比地中海看着显年轻,但也给他增添了一丝江湖匪气。配上嘴角的法令纹,即使笑,也隐含威慑之意。
程音明白,她不肯去当总裁助理,算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太子么,从小不习惯被人拒绝。
这几天她谨小慎微,尽量避免出现在柳亚斌面前,指望贵人多忘事,慢慢淡了对她的念想。
如今看来,收效甚微。
“柳总,承蒙您高看,但我确实能力有限,没法胜任那么重要的岗位。”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程音衣着简素,不施脂粉,身上一件首饰都看不到,安静端坐在玲珑水晶灯下,乍看像个走错了场地的推销员。
奈何她生得实在太好,脸颊荔白,唇珠樱红,还有梨涡隐隐若现,越是不苟言笑,越让人想要博之一笑。
柳亚斌翻了翻菜单,没有接她的话:“这家店的波龙还行,但也比不上原产地。你先尝尝,要是喜欢,周末带你飞过去,这个季节,还能顺便看看鲸鱼。”
有钱人轻描淡写,去趟波士顿像去三里屯,柳亚斌每一任小女友,微博必晒在私人飞机上的自拍。
这泼天的富贵,今天终于轮到了程音。
“或者你想试试生蚝?国内吃不到太好的,还得飞到法国贝隆……”柳亚斌继续翻菜单,嘴皮一碰又跳转到另一个大陆。
“柳总,小孩一个人在家等我,要么改天?”程音一句话,将他从万米高空拖回了地面。
这顿饭注定气氛不会太好。
程音不想给对方留下任何误会的空间,拒绝的态度十分明确,基本属于硬碰硬。
原本她打算先抱稳王云曦大腿,再借力来一个软着陆,没想被姜晓茹直接推进坑里。
算她轻敌。
当面拒绝,半点面子不留,她跟柳亚斌算是彻底结了仇。
虽然公众场合,太子不能把她如何,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这是给脸不要脸。
柳亚斌斜靠座椅,面色阴鸷,盯她像盯自不量力的猎物。
而程音在想,要以怎样的逃跑路线,从这场对峙中撤离。
救命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进来。
手机在桌上闪得有点久,程音忍不住往对面扫了一眼,看到来电姓名,竟是季辞。
柳亚斌也诧异,皱眉瞪眼,终究恼火地抓起了电话。
姓季的混蛋一般不找他,找他必有要务,这电话他不敢不接。
“柳董找,速回。”季辞言简意赅。
御前传召,太子也不敢耽搁,柳亚斌有不妙预感,捏着鼻子假装客气:“哎,你知不知道,老头找我什么事儿啊?”
被老头点将,十有八九要领一顿骂,但具体骂什么,要怎么应对,他想事先有个思想准备。
柳亚斌只是这么一问,没指望季辞给他打小抄,不料今晚季总开恩,真给他指了个方向:“去年的那笔收购。”
季辞接手战略部之前,柳亚斌分管集团的股权部,收并购手段激烈,惹出过不少麻烦。
去年柳亚斌看中一家竞品公司,对方不肯卖,太子发了狠,差点闹出了刑事案件。
之后不久,柳石裕就让两位副总裁换了岗。
这事当初明明抹平了,怎么突然又起风波,他有点怀疑是季辞从中搞鬼。
无论如何,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柳亚斌挂了电话,同程音说自己临时有要事,又将信用卡信息预留给服务员,让她挑喜欢的点,不怕浪费。
程音暗自松了口气。
服务生等在一旁,时而用异样眼光打量程音。
她的穿着打扮与其他客人相差几多,美貌却出类拔萃,这样一张脸,确实是横行人间的硬通货。
等下次她再来时,恐怕浑身都会换新。
既有金主慷慨买单,便可尝试最贵的菜色,服务生打开时令菜单,没等开口推荐,程音已然起身,水都没多喝一口。
免费的夜景可以蹭,饭就免了,她吃不起。
天色墨青,无数明黄灯火溶于其中,像海面聚散的浮游生物。
程音无心仔细欣赏,急着回家带娃,步履匆忙间,差点在门口撞了人。
季辞一身端整西装,比平常更正式些,黑绸领结一丝不苟,看来是要参加什么重要活动。
程音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
刚才分明是他来电,她还以为,他正忙着和柳亚斌斗法。
季辞也想知道,他为何会在。
今晚他原本来参加一个颁奖礼,在柏悦三层的大宴会厅。
晚宴刚开始,头盘还没上,梁冰突然过来耳语——他看见程音被太子带去了北京亮,酒准备了好几种,柳亚斌酗酒惊人,而他音姐不胜酒力,令他十分担心。
从3楼看见66楼的事,他这秘书的本事,越发长进。
季辞深深盯他一眼,小伙一脸人畜无害看回来,仿佛在说,我就是个莫得感情的情报机,你要不要有感情,随便你。
季辞没来得及与主办方解释,匆忙离开了会场。
太子面对柳董的召唤,响应率高达100%,这点把握季辞是有的。
然而挂了电话,犹豫再三,他还是鬼使神差,走向了前往66楼的电梯。
程音问完那个问题,立刻恨自己多嘴,她又没把握好与季辞之间的距离。
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根本没有必要跟她汇报,她务必想方设法,控制住这种单方面的“熟人心态”。
恰好电梯回到了66楼,程音欠了欠身,打算借机离开,却听季辞道:“我来这边开个会。”
程音:“……哦。”
话题中断一秒,她没能接住。
电梯门开合,她也没能赶上。
从前他俩就不怎么能聊,大多时候是她一个人在聒噪,现在她学会了闭嘴,沉默便成为了永恒主题。
最终打破这场沉默的,是餐厅的服务生。
年轻人快步追出,见程音还在,欣喜递上一张黑卡:“小姐,这是柳先生的信用卡,刚才您忘在桌上了!”
程音:……
她没动,也没说话,倒是季辞,对服务生温和微笑:“请这位先生自己来取吧,你们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微笑让服务生后背发冷。
上位者真是吓人。
*
电梯再次返回时,程音面红耳赤,逃也似地挤了进去。
没逃掉,季辞也一并走进了电梯。
原本他身量就高,身形还比年少时英武,站在狭小空间,压迫感不言而喻。
程音低着头,只觉浑身热浪滚滚,说不出的丢脸。
她有心解释几句,又觉得百口莫辩,只会越描越黑,毕竟刚才与她相约的,确实是柳亚斌本人。
纵然出于无意,看在旁人眼中,恐怕也是她有意为之。
电梯一停,程音立刻夺门而出。商场的底层人烟稀少,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直到她跑出商场,一头扎进下班的人群中,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才稍稍平定了一些。
转身她却发现,季辞竟如影随形。
“您……也去坐地铁?”大约是大脑宕机,程音问出一个相当荒谬的问题。
且不说季总有车有司机,他这一身隆重华丽,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工具。
“送你回家。”他的回答也没有更合理。
男人穿黑色塔士多,身姿挺拔,沿着台阶走下了喧闹的国贸地铁站。
对面的滚梯徐徐而上,奇异的目光纷至沓来。而他视而不见,穿得像刚在电影节走完红毯,拿着手机站在闸机前方,研究地铁二维码的使用方法。
程音招架不住:“我自己能回去……”
季辞态度坚决:“有话要跟你说。”
程音无奈,掏出手机给他刷了张同行票。
地铁不是交谈的场所,直到出了站,走在东城静僻的街市,季辞才重新开口。
“那天的事,多谢。”
他没有具体道明细节,程音却听懂了,他在为停电调查的事,向她致谢。
“不用谢。”
她的回答十分简约,不打听、不刺探是职场礼仪,何况对方是季辞。
他是多有边界感的一个人。
这个想法还在脑中盘旋,忽然季辞再度开口,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下回,不要单独和柳亚斌出门。”
他神色冷峻,态度明确,其中也许包含对她的鄙夷,程音难以分辨。
若是早年,她一定竹筒倒豆子,把姜晓茹坑她的事细细道来。如今,她不再做这无用之功。
浅浅应了一个“哦”,她想今天的谈话应该到此结束,正符合他们交情的深浅。
谁知季辞又来了一句,这一句显然超出了应有的边界感。
“你们身份悬殊,不对等的交往,对你没有好处。”
程音呼吸骤停,她压了压情绪:“没这个野心,我进公司,打工而已。”
路边有棵古老槐树,盘根错节,恣意生长,将墙壁挤至坍塌,后虽重修,痕迹依然明显。
她踩着满地槐花,想象花瓣在脚下破碎,似乎在空气嗅到淡绿色的,悲伤的气息。
往事从不可能真的一笔勾销,他情绪如此紧绷,恐怕是在担心她再度疯狂,将他作为攻略对象。
不自量力,自作多情,狗皮膏药……在他心中,她就是这么个人设。
果然,季辞思虑沉沉:“你最好,还是尽快换一家公司……”
槐花在脚下被碾压成泥,程音忍不住抢白:“季总,请问我这段时间,有打扰到您吗?”
季辞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她:“什么?”
程音认真自省,入职一周以来,她始终表现良好,和从前判若两人。
凡是季辞出现的地方,她一般能躲则躲,从不主动靠近,生怕碍了他的眼。
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程音分辨不出,胸中翻涌的那股情绪,究竟是羞耻、愤懑还是委屈。
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她不想被发现,用力眨掉了泪花,迅速将头压低。
“我想,我一直欠您一个道歉。”她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这句迟来的对不起。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似乎也没那ῳ*Ɩ 么难以启齿。
“很对不起,我以前年纪小,做事轻浮,给您带来了不少困扰。”
“回想往事,我自己也很后悔。”
“但是这份工作,真的是我凭本事找的,也想凭本事干下去。恳求您,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像从前那样不懂事。”
“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身份悬殊的人,我一个都不想高攀。”
程音这些年过惯了苦日子,求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却从未感觉如此狼狈。
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果然最懂得如何让她难堪。
巧的是,这一次他们又站在了同一家便利店前,玻璃门开合,发出欢快的迎宾曲,和这厢尴尬的氛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低着头,等待听他最终宣判,却听到他问:“后悔?你后悔什么?”
程音盯着自己的脚尖,调整了好半天情绪,才稳住了声线:“我后悔,不应该在错误的时间,做了错误的事,喜欢上错误的人。”
她的视线模糊,听力似乎也受了影响,耳畔听不到他的回答,只有风呼啸着吹过街道。
过了很久,对面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几乎怀疑他已经离开,忍不住抬头,发现他还在。
在静静看着她,便利店惨白的橱窗灯,照亮他半张冷峻的侧脸,眼下淡淡一道青影,看起来格外疲惫似的。
恍惚间,程音又看见曾经的季三,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你后悔当年喜欢我?”他轻声问。
是的,至少此时此刻,这种心情真实而坚定——不只是为了保住一份工作,更是为了保住残缺的自尊,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就再没有完整过。
“对,”她直视他,“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喜欢你。”
梁冰哼着小曲,正享受他难得的不加班时光,忽然接到了哥们的来电。
哥们姓明,在东城开一家日料店,恰好离程音家不太远。
季辞离席时,梁冰贴心提醒,他没吃饭,音姐也饿着,需不需要做个安排。
季总点了头,于是他放手安排了,兄弟一直等到九点半,大厨快要下班,却没等来预约的客人。
梁冰思前想后,还是给老板发了条信息。
片刻,季辞回应:“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了?他们在忙什么?忙得连饭都不用吃?
大脑光速转动,二十多年母胎单身的小伙突然红了脸,小心探问,明天一大早有个商务会谈,是否需要推迟?
贴心,他边发微信,边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贴心的好助理。
很快,他收到了老板的回复:“为何?”
短短两个字,莫名读出森冷之意,梁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继续多嘴。
第19章 18楼
连续三个晚上, 熊医生都接到了来自病人的问诊要求,这晚她拒绝再收取诊费。
“您好,由于最近您消费频繁, 已达到了本诊所的打折标准。”
程音垂头丧气:“医生, 他真的很能侮辱人。”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在对你进行善意的提醒?是你过度解读, 因为心里有鬼。”
“我这叫心理疾病,不叫鬼,请使用科学的医学用语。而且我能确定,他就是在敲打我,你不知道当年我有多疯癫。”
“愿闻其详。”
程音虽然和小熊医生无话不谈,涉及“当年她究竟能有多疯”这个话题, 始终还是三缄其口。
往事过于不堪,连她自己都不能回首,难怪科学家说青春期大脑发育尚不完全,确实是一等一的脑残。
当年她一封情书把他吓跑,打电话过去再也找不到人, 若是脑子正常点,必然知难而退。
而她做了什么?继续写第二封、第三封……
字字句句,全都是胡言乱语。
不知季辞是否收到,她从未接到回信, 之后也没听他提起过。
希望是她弄错了地址,或者是邮政系统不靠谱,让那些疯话全都遗失了才好。
而写情书, 只是她疯狂行为的开始……
“算了, ”最后程音把头一蒙,决定公平待人, “不是他要侮辱我,是我自作自受。”
过程虽然痛苦,结果皆大欢喜,程音那一番剖白认错,总算打消了季辞的顾虑。
他不再提要让她离职的事。
事实上,他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听完她的话,他当即转身离去,步履既快又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程音如愿留在了公司。
生活一切照旧,她继续上班下班,以极大热情投入工作,忙碌的脚步踏遍柳世集团每一个角落——只除了18楼。
她尽一切可能降低与季辞碰面的机会,偶尔在路上远远看到,她也迅速转身、能避则避。
别人已经当面下过了逐客令,她得识相。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有天早晨,王云曦在部门会议上直接点了程音的名——公司将在杭州举办一系列大型商务活动,后勤组要承担大量工作,年轻人脑筋活络、做事可靠,这次考虑让她牵头,做总部的联络人。
顶头上司赏饭吃,又关乎后勤组的前途未来,程音无论如何不能拒绝。
会后,王云曦指示她立刻沟通各部门,先准备一套行程安排,拿给季辞过目。
“季总看起来和气,对工作细节要求很高,你要谨慎些,尽量让他满意。”
晴天霹雳,直击面门。
满意是不可能满意的,只要看见她的脸,季总恐怕就会觉得晦气。但这话她不能明说,只能硬着头皮将工作应承下来。
人既然不讨喜,活就要干得格外漂亮。
程音尽心尽力,行程做了十几版,她倒是不厌其烦,杭州分公司的周总已经五体投地。
入司十多年,他还真没见过如此较真的经办。
所有细节挨个敲定,去省政府开个会,联系人要同时备注座机和手机,路途时间要考虑交通灯和坏天气,出入证办理需要什么证件、车牌号需要跟谁报备……
事无巨细。
周长明找王云曦抱怨,老太太完全当作夸奖来听。原本她还盯得紧,带了几天,发现程音成熟度极高,根本不像刚工作的人,考虑问题比她这个老把式还周全。
后面她干脆撒手不管,让程音自行决断去了。
行程做完的那一天,王云曦在为新闻发布会奔忙,拿过来细细一翻,所有关键节点都没出问题。
她稍微改了几处,满意地将文件递还给程音:“我约了新闻办的领导,现在要出门。这样,你直接上18楼,不用紧张,季总不在乎汇报人的级别,把事说清楚就行。”
程音头皮一麻,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绷紧神经去了行政楼层。
18楼一片静谧。
电梯口设有接待台,坐了两三个物业经理,看见程音上来,瞬间放下了手机。
程音其实没心思挑物业的刺,她比他们还更紧张一些。
行政楼层她只进过会议区,来高管区还是头一回,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将一切足音尽数吸纳,任何走在这里的人,都会小心地收敛声音。
她也不自觉地屏息静气。
梁冰的秘书间就在副总裁办公室门口,大门永远敞开,方便盯住走廊,以随时接待来宾,或者拦住不速之客。
自从季辞接手销售,秘书间就变得门庭若市,梁冰不得不在屋里多加了个长条沙发。
每时每刻,沙发上都可能坐着一两个分公司总经理,等着被传唤进季总的办公室。
二季度是营销旺季,此时此刻,梁冰这个苦命门房,守着四个等着见季总的来客,争论谁的事情更重要,谁应该先进去。
他被吵得头痛,考虑是不是还需要增设一个叫号机。
一抬头,梁冰看见了程音。
“音姐!”他立刻站起身。
如此高规格的迎接,引得沙发上的人齐齐扭头,像一排好奇的沙漠狐獴。
程音一看,前面居然排了这么多人,立刻萌生退缩之意。
行程的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能等,正好找个借口拖延时间,等到王云曦回来,她好逃过这一劫。
梁冰却不容她退缩,直接拨通了内线电话。
季辞屋里有人,广东分公司总经理,正在汇报粤港澳大湾区市场经营情况。因为横跨多个监管主体,报告内容有些复杂,他在里面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
电话进来时,季辞有些诧异,梁冰一般不会这么没分寸,如果是柳董找他,会直接打他手机。
小梁没等老板发问,给出贴心提示,行政部来汇报杭州行程,曦总在忙,上来的是音姐。
季辞沉默一秒:“让她等。”
广东分公司总经理是当地人,普通话讲得吃力,一句话三遍才能捋顺,季辞继续听了十分钟,终于有些心烦气躁。
所有经营结果他都看过,任凭对方舌绽莲花,他只相信白纸黑字。
善于从数字和事实中寻找方向,是他作为科研工作者的习惯,愿意让对方说话,只是想进一步验证和判断。
在对方继续试图粉饰时,季辞打断了他的陈述,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每一个都直切要害。
问完,他将报告扔回给对方:“不用回答,知道你答不出来,限月底前整改到位。”
随后进去的几个人,同样受到了无情的鞭笞。
季辞接手销售渠道部半年,所有分支机构都领教过他的专业,几十张报表,随手一翻就能找出数据漏洞。
好在季总为人儒雅,不会当面叫人难堪。
这种印象在今天被彻底打破。
冷厉,简洁,不留情面,每句话都挟带锋芒,三句话不到就抬腕看表,季总今天显然耐心欠缺。
最后一个进去的分公司负责人,履职刚一个月,听闻新老板是这种风格,进了办公室半天没敢张嘴。
反倒他没有挨骂,成为硕果仅存的幸运儿。
不过他准备的三十多页PPT,一页都没能展示,季总两分钟翻完,四个字终结了对话:“不错,保持。”
从进门到出门,快得像一阵龙卷风。
又过了两分钟。
季辞将目光从紧闭的门扉收回,拿起了内线电话。
外间的秘书室里,梁冰强忍住才没翻出白眼:“行政部吗?已经下去了,刚才人太多,说等您不忙的时候再来请示。”
季辞:“现在不忙。”
梁冰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好的,不过,曦总说她回来了,可以亲自汇报,现在叫她吗?”
季辞:“……随便。”
王云曦是老将,又是柳董嫡系,除了张尧宁那种混不吝,全司上下都肯给她面子。
她上18楼汇报工作,从来没被这么盘问过。
老太太眼冒金星,终于理解了研发总监跟她说的:别看季总为人亲和,给他汇报一次工作你就知道,抠细节凶得很。
“有正厅在,请副厅来剪彩,具体什么原因?”季辞问。
这个点王云曦关注过,因为县官不如现管,马屁要拍对地方。
季辞又问,当时是怎么跟省委秘书处措的辞,是否有可能得罪人。
这就太细节了,王云曦没亲自经手,回答不上来。
她正低头给杭州的黄总发信息,季辞已经遣她离开:“换经办上来。”
这一次,程音没在外面等,直接进了季总的办公室。
空调真冷,这是她第一感觉。
房间极宽敞,装修风格也不热闹,四处泛着金属色,连天光照进来都变了调,寂寥的蟹壳青。
季辞坐在桌前,衬衣的袖口折了三道,显然不觉得室温有什么问题。
程音想起前次坐他的车,空调的初始温度只有15°。平常别人穿西装的场合,他也只穿一件薄衬衣。
从前倒没发现他有这么怕热。
程音没穿外套,又站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没一会就浑身寒浸浸的。
但她不敢随意走动。
梁冰领她进的门,还跟季辞通报了一声。季总却不知在忙什么,头也不抬,既没招呼她上前,也没赶她走人。
程音只好站在门口等。
他看起来心情欠佳,俊秀眉目间隐隐压着不悦,因为什么缘故,程音不敢擅猜。
也许是看到行程表上有她的名字。
那没办法,她是后勤组的经办,不可能不去现场。
而且这次,真不是她自己主动请缨——这话没法和季辞说。
说多错多,不如沉默。
程音静静等待,被空调吹了个透心凉,她实在没忍住,伸手摸了下胳膊。
季辞忽然抬眼。
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室温调高几度,然后走到会客区,在沙发上落座。
“来。”他嗓音沉沉。
程音依言上前,将行程表等文件放在他面前,沙发边的茶几也是冷银色调,映着季总淡无表情的脸。
他翻了翻文件,让程音在对面的沙发坐。
“饮水机有热水。”他随口一句。
程音没听懂,这个指示是“给朕倒杯水”,还是“赐你一杯水”?
略一犹豫,她去接了杯热水,恭敬地放在了季辞手边的茶几上,借机短暂地暖了暖手。
季辞皱眉,将玻璃杯放回程音面前:“喝完再汇报。”
杯子有些烫,程音抿了一口便放下,在季辞监督似的目光下,又匆忙再抿了两口,然后将材料递给了季辞。
“说吧。”他示意。
说吧?
这么简单的指令,程音不知从何说起,幸好她上来之前,王云曦跟她叨咕了几句,大致知道他关注的点。
程音清了清嗓子:“郭副厅长负责全省招商引资工作,是主要……”
“从头说。”
从头?从哪个头?她现在完全摸不着头。
目光移动到日程表的第一栏第一格:北京飞杭州,简简单单五个字,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您是说,表格的每一栏,都要汇报吗?”虽然职场上忌讳对老板提问,但程音实在困惑。
“嗯。”他淡淡应道。
见鬼了,他是不认识字吗……有二百多行呢……航班信息有什么好说的……
难道季总回归上流社会之后,已经精细到了这个程度,还要挑机型和机龄?
程音满心“何其怪哉”,面上一点没显出来,开始认真介绍“北京飞杭州”的具体内容。
几点从公司出发,走机场高速大概多长时间,T3航站楼的头等舱休息室在何处,去附近的登机口步行多长时间,飞机状况如何,座位靠哪边窗户……
这些内容程音确实知道,她甚至还准备了“万一长安街突然交通管制的方案B”……她只是没想到,季辞竟然真的要听这些细枝末节。
难怪曦总答不上来……
难怪之前从他房间出来的分公司总经理个个哭丧着脸……
太变态了啊这位总裁!这又不是研发项目,随机双盲实验吗!每一个技术细节都要过问!
这一汇报,就是两个多钟头。
程音嗓音清丽,口齿清晰,却因父母本是南方人,偶尔夹些吴语腔调,有婉转苏柔的尾音。
加上她说事情有条有理,主次分明,仿佛提前打过了腹稿,不管听多久,都不会叫人生厌。
即便如此,季辞也未免听得过于认真。
他倚着沙发,长腿交叠,一支笔在纸上写写划划。程音坐在对面,真想伸脖子看看,到底这人记了些什么下来。
“这家店招牌是西湖醋鱼。”
就这么一句话,有什么值得写上一分钟的?鱼的下锅步骤吗?
季总听汇报到底是什么癖好,程音从头到尾也没摸清路数。貌似是说得越长越好,短了肯定不行,他会问“还有呢?”
但长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程音也没把握。
时间有涯,而季总的耐性无涯,她有一种错觉——哪怕她就其中一个事项一直说到天黑,他可能都不会打断她。
毫无悬念,说到最后,天真的黑了。
程音口干舌燥,已经又喝完了一杯水,第二杯还是季辞亲自接的。
但水这个东西,热量为0,完全无法弥补她消耗掉的卡路里。因为要上18楼给季辞汇报,程音紧张得中午只吃了一小块三明治,此时已是饥肠辘辘。
肠胃的抗议声太响,说话声也没能盖住,季辞诧异抬眼,拿起手机发了条语音。
“小梁,拿盘点心进来。别太甜。”
小梁连听了两遍,确认没有听错,季总在问他要甜点。
他对等在他办公室的最后一个人,无奈地把手一摊:“郭总,要不您还是明早再来,季总这个会,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倒霉的郭总等了两个多少小时,确实有些坐不住了,好奇心让他又多坐了五分钟,试图打探里面那位客人的来路。
梁冰想了想:“唔,未来的合作伙伴。”
说完他一低头,手机又多了一条语音信息,这条叮嘱他再拿一瓶果汁,指名要胡萝卜苹果汁,常温。
他实在没憋住笑:“战略性合作伙伴。”
点心掉渣,但凡长了点心的人,都不会在老板屋里吃这种东西。
但梁秘书不知抽什么风,竟送来了一盒网红甜点,粉嫩猫爪,柔软可爱,怎么看都不像季辞的爱好。
那就是特意给她买的……
何德何能。
程音没去动那精美的一大盒,只开了那烦人的胡萝卜果汁,屏住呼吸吞了两口,给汇报工作收了个尾:“基本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也没剩什么了,她连剪彩仪式现场准备了几个话筒、谁负责递话筒都逐一跟季辞汇报了。
程音有点怀疑,季辞大概是不想让她去,所以从头到尾过一遍流程,心中好有个数,到时候让王云曦直接换人。
果不其然,他问出了关键问题:“这次你去吗?”
多新鲜呐,联络人不去,谁鞍前马后统筹伺候着?
可他这么问,意思就是叫她别去,凡是他参加的活动,她都不要往前凑。
程音懂。
不管她表现得多职业,他都免不了戴有色眼镜,看她如同当初那个不分轻重的花痴小女孩。
程音的手不自觉握紧。
“要是不方便……”她控制着情绪,考虑后勤组有谁能接住她这一摊活。
还真没有。
所以,她白忙了一场,又给姜组长做了嫁衣裳。
程音说完最后一句,声音忽然喑哑,季辞眉心一跳,抬起眼看她。
看多少次他都不适应。
她小时候灵动活泼,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作业也写得七零八落,现在却细致得堪称殚精竭虑。
那么爱打扮的人,曾经满衣柜的漂亮裙子,现在天天上班穿同一件衣服。
她依旧貌美非常,但已不如从前张扬,似乎有意识地冲淡外貌带来的影响,更多透露出冷静和理性的特质。
看得出来,她曾被生活狠狠磋磨过。
他不自觉放缓了态度:“你是不是,不方便出差?”
程音知道季辞希望听到什么答案,顺水推舟点头:“是,我一个人带孩子,确实不好出远门。”
其实她已经拜托了刘嫂,也给晚托班又续了费。
但,既然季总不想见到她,那她必须如他的愿,他是老板他说了算。
“季总,我不方便跟曦总请假,能不能请梁秘书打声招呼?”程音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就说我有点紧张,方案还可以,但没汇报好,下次再给我别的机会。”
她不想直接求他,可职业道路不能断,她要给自己留退路。
季辞却没有应允。
“方案很好,汇报得也很好,为什么要下次再给机会?”
程音蓦然抬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季辞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公司有全托的幼儿园,师资和环境都不错,为什么不送去?”
是她不想送吗……这位老大真是何不食肉糜。
“不收我们。”程音如实交代。
“为什么不收?”
“孩子没户口。”
季辞诧异。
大学里是集体户口,不给小孩上很正常,但柳世给员工解决北京户口,人事局出个批件就能办理。
程音没法编瞎话,也不想说太多自己的事,只能闭着眼睛诬赖无辜:“孩子父亲联系不上。”
不算说谎,那人是谁她都不知道,确实无法联系。
程音边扯边打腹稿,打算一旦被追问,就说跟对方吵架分了手,早就断了联系。
谁料季辞压根没问。
他目光凉薄,眉间隐隐压着一丝火气,看她的眼神很有一丝薄怒。
程音深知自己形象彻底崩坏,在他眼中不知有多荒唐糜烂,于是闭口不言,等待听从季总的发落。
半晌,季辞道:“后天我提前去杭州,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程音惊讶抬头。
他已回到办公桌前,目光专注于桌上的文件:“幼儿园的事,找小梁给你解决。”
第20章 爸爸?
梁秘书今日心情颇佳, 幼儿园园长隔着电话线,都接收到了快乐的讯号。
她忍不住多嘴:“梁大秘,您这关系户, 是什么来头?”
梁冰诧异:“高园长, 您平常没这么爱打听啊。”
高原笑嘻嘻:“集团领导来打招呼,我肯定尽心尽力去办, 但这幼儿园里关系户不少,有的背景很强硬,小孩之间万一有个打闹冲突,你给我交个底,我处理的时候心里好有个数。”
梁冰撇嘴,背景强硬……能强过他们季总吗?
可惜他不能直说。
“就是我一校友的孩子, 她也是本集团的员工,您多照应着点。”梁冰擅编。
“明白,”高原一听便懂,也就是一般的关系,“我一定帮您照应周全。”
“千万千万, 感谢感谢,”梁冰说得真情实意,“最好明天就能入园,手续回头再补办。”
“没问题, VIP待遇。”
“高园长局气,欠您一顿饭!”
梁冰撂了电话,想了想, 又追过去一个电话, 叮嘱高原千万找个靠谱的宿管女老师,小孩第一次离开家长, 他担心会有分离焦虑。
“你一单身汉,懂得还挺多。”高园长听笑了,“这么上心,不知道还以为是你闺女呢。”
梁冰嘿嘿笑。
这可比他亲闺女重要,他入司这些年,天天加班,寒暑无休……
摊上这么个勤勉过头的老板,早就想躺平想疯了。
好容易看到季总出现一丝不务正业的迹象,梁冰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音姐绝不是一般人,是他休满十天年假的希望!
希望的曙光在天边初露,暂时还没照亮梁冰的天空。接下来的这个周末,季总仍和平常一样,安排了非工作日的出行计划。
程音也在收拾行李,根据季总的指示,她将陪同他一起,提前开始杭州之行。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U型转弯,程音一向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出现了严重的飘移。
上一秒赶她出公司,下一秒带她去出差,是在考验她的定力吗?
她思虑重重。
比她思虑更重的,是人小鬼大的程鹿雪。
“你是不是傍大款了?”她一边收拾去寄宿的小箱子,一边拷问程音。
“阁下何出此言?”程音没跟上节奏。
程鹿雪指了指窗台上的点心——前一天晚上那些猫爪蛋糕,程音一口都没动,梁冰直接打包让她带回了家。
“我生日都没吃过这么高级的蛋糕。”鹿雪哼了一声。
没良心的小孩,程音之前在蛋糕店打工,明明拿回来过更豪华的款式——虽然上面写了别人的名字,店里做错款式被退货了。
“还有,刘奶奶说,”鹿雪习惯管刘婶叫奶奶,“天天都有帅哥送你回家。”
也不至于天天……程音腹诽。
“所以,我要有新爸爸了吗?是什么人啊?”小女孩的表情称不上高兴,“我还是比较喜欢陈爸爸。”
上次拍的那组照片,尤其亲子主题的,推出之后反响甚佳,成了那间摄影工作室的爆款。
后来陈嘉棋的姐姐以重金为诱饵,又说服程音拍了几套外景。
露营、公园、游乐场,几个周末下来,鹿雪和陈嘉棋混出了默契,戏里戏外便有些分不太清。
程音早就觉得,得适当介入一下了。
“程同学,我去上班,主要目的是上班。我跟陈叔叔只是同事,和其他人也一样。”
“我知道啊,你喜欢上班,不喜欢谈恋爱,你觉得世界上男的都有毒。”
鹿雪早慧,早摸透了程音的脾性。
这些年程音的追求者不断,但都没开场就结束,她没时间,也没心情,最关键的——她对男人没信心。
“你觉得我外婆是个蠢蛋,对吧。”小姑娘扣上自己的行李箱,又帮程音检查了她的行李箱。
嗯,对。
程音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她家的亲子关系很松弛,话题百无禁忌,唯独最关键的几个人平时不能提及。
外婆,外公,奶奶,爷爷。
还有爸爸。
其他小朋友挂在嘴边的称呼,在程鹿雪的字典里,出现频率比“非牛顿流体”一词还要低。
小姑娘敏感,主动把这些内容都划进了雷区。
今天不知怎的,小孩主动进雷区趟了两个来回。
程音心里警醒,孩子怕是大了,知道得越来越多,她得找个时间跟她深入聊聊。
“你外婆做的事,肯定是不对的。不管怎么说,生命很宝贵,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等着我们去做……”程音帮鹿雪压住箱盖,方便她拉上拉链,“但我不谈恋爱不结婚,跟外婆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鹿雪戴上遮阳帽,追问道。
“没遇到喜欢的呗,”程音锁好门,“不喜欢那个人的话,他多有钱都不行。”
她看了一眼鹿雪手里的拎兜,里面还有两个没吃完的猫爪蛋糕。
“想吃这种东西,也用不着傍大款,以后每个月给你买一次。”
“哦不用,”鹿雪老气横秋摇头,“尝个味道就行,别浪费钱了,也就那样。”
她和程音手拉手,各拖一个箱子走出胡同,想了半天,还是多问了一句:“那我以后,还能找陈爸爸玩吗?”
“陈叔叔。”程音纠正,“如果他有空且愿意,应该可以。”
程音本想直接否决,但她一直记着前段时间熊医生的那个提醒。
单亲家庭的小孩,成长过程中需要成年男性的适当参与,有益于儿童心理健康。
虽然陈嘉棋性格过于板正,也不太擅长和小孩沟通,但至少是个正常人类。
实在找不到真爸爸,偶尔找个叔叔补位,也行。
去杭州的飞机在下午两点,程音要送鹿雪去幼儿园,上午便跑来了公司。
幼儿园的班车停在公司后门,早出晚归,给员工提供长达十二小时的安心工作时间。因为经常会有临时的寄宿生,周六日也有车次安排。
程音给鹿雪戴好小黄帽,简短拥抱,并未过度沉溺于离愁别绪。
她一直有意锻炼鹿雪的独立性,正好趁这次出差做个检验。
鹿雪比她还老成:“你好好出差,要是有事,打我的电话手表。”
“我不在呢,你不能挑食,胡萝卜要吃。还有,包里有个新买的手电,你有空试一下好不好使……”
鹿雪拉着程音各种嘱托,话说一半突然停下,小下巴高高扬起,表情从严肃变成惊喜。
“陈爸爸!”
她撒开短腿,一路飞奔,跑到大门口,一个蹬地起跳,落进了陈嘉棋张开的怀抱。
这一套跳接动作,配合的叫一个天衣无缝——为了拍好店内那5秒钟的宣传视频,他俩练了能有五六十遍。
而陈嘉棋的反应纯属条件反射,等接住这个小豆丁,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公司门口。
“不是说了吗,”他立刻放下鹿雪,提醒她注意,“在外面不能叫我爸爸。”
鹿雪吐了吐舌头。
好在是周末,公司没什么人,他也是因为要加班,才会出现在此地。
“你要出差啊?”陈嘉棋看到程音身边的行李箱,“那鹿雪怎么办?”
“可别提了,我可怜死了,都没人管我,”鹿雪忽然演技上身,搂住陈嘉棋的脖子,“陈爸爸,哦不,陈叔叔,我这两天能不能上你家吃饭呀?”
老实人哪见过这种小戏精,差点结巴:“我……我一个人不做饭……”
实在不行,可以送去他姐家,陈嘉棋打算这样建议。
程音已经将小妖怪一把拎走:“别听她的,公司幼儿园搞定了,她去寄宿。”
“咦?”陈嘉棋吃了一惊。
之前他也帮忙找托关系,园长明确表示不可能,除非拿到18楼的条子 。
他满腹狐疑:“谁给你搞定的?”
程音刚要回答,背后突然传来短促鸣笛音,一辆黑色奥迪悄无声息停在了他们身旁。
车窗半落,梁冰表情略显怪异:“音姐,你这边还多久完事?要不要ῳ*Ɩ 跟我们车走?”
和季辞一起去机场?是他自己的意思?
程音紧张地看了一眼车后座,单向玻璃,看不清。
车停着一动不动,她迟疑片刻,不敢再耽搁,匆忙将鹿雪塞进幼儿园的班车,在她脸上印下一个吻,转头奔向了等在路边的奥迪。
等陈嘉棋醒过神,车也走了,人也走了,只留他后知后觉站在后门口,想——
刚才那是季总的车?
公务用车从来难以区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跑着一色一样的黑色奥迪A6。
这车在四九城,属于各大部委和企业领导的标配,走在街上既不掉价也不高调,很能隐藏身份,唯一的缺点是只有四个座。
问:一辆四座车,已知司机和秘书分别占据了驾驶和副驾驶,最后上车的人可以坐在哪?
程音硬着头皮钻进后排,迎面是季总冷淡又嫌弃的侧脸,她郁闷地想,要是后备箱还有地方让她挤挤就好了。
很显然,梁秘书是在慷他人之慨,季辞没打算让她蹭这个车。
梁冰不这么认为。
一个优秀的秘书,要善于审时度势,精确捕捉老板的偏好。
必须承认,他之前的情报不足,没想到罗敷有夫还有娃,前夫竟然还是公司同事,这让他对先前的判断做了进一步的调整。
都这么覆水难收了,季总还对她念念不忘,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有老公不怕,可以离,看这状态恐怕已经离完了,这就是天助我也。
有孩子更好,梁冰有个在海淀区读小学的外甥,成天把他哥哥嫂子折磨得面如土色,每分钟都在鸡娃和焦虑。
季总不是精力过剩吗,不要天天加班难为人了,去和奥数搏斗吧,马术也行,弄个现成的孩子,有的是他消磨时间的地方。
真乃天作之合!
这么一想,梁冰闲聊的内容,立刻有了指向性。
“音姐,刚那是你女儿?”他笑嘻嘻回头。
程音含糊应了一声,觉得这小梁多少是昏头了,一般秘书根本不会在老板的车上这么多话。
小梁还有更昏头的天要聊:“挺可爱的,长得像你,还是像爸爸?”
程音:……
长得像你们季总。
哦不,像某个临时抓来的季总替身。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她只能闭眼搪塞:“我也看不出来。”
梁冰:“还小,再长长就明显了。哎,姐你也不大啊,结婚这么早?”
梁秘书东扯西拉,走乱拳打死老师傅路线,主要目的是观察季辞的反应。
没办法,季总养气功夫太好,不下猛药根本波澜不兴。
但他没想到,刚才这一味药,猛得有点过了头,程音和季辞双双抬眼,同时出了声。
程音:“我没结婚。”
季辞:“梁冰。”
梁冰满意地缩回脑袋:他成功把老板惹恼啦!
季总平常叫他小梁,不高兴的时候叫他梁秘书,能得到一个连名带姓的冰冷警告,这是创纪录的壮举。
但他怕什么呢?他现在有音姐了。
音姐单身有娃,貌美如花,被前男友一通辜负,却是旧情人心中忘不掉的朱砂痣。
“音姐,这车空调有点大,你冷不冷?”梁冰在前排又冒出一句。
冷啊,怎么可能不冷。
仪表盘显示,温度又在季总习惯的15°,老李这把年纪的司机,甚至穿上了厚夹克。
但程音没梁冰这么能喧宾夺主,她摇了摇头。
身侧,被烦得阖目养神的季总蓦然睁眼。
他忍了又忍,冲他上房揭瓦的秘书扔去两个字:“调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