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程音将“躲”字诀运用到了炉火纯青。
她是总经办,熟知所有人的行程,想要特意避开某人那是易如反掌。
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在季辞出现的前一秒, 踩着点消失在现场, 并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任何来自梁冰的召唤。
据她暗中观察, 季辞的状况一切良好,不偏不倚地恢复了正常,想是没记住前一晚偶发的荒唐。
微信也在继续互发,他正常地跟她聊工作,一点看不出异样来。
这让她的心绪宁定了不少。
“你撒谎。”熊医生开出了诊断。
“您请说。”程音对需要花钱才能说上话的医生,总是充满了敬意。
“你目前心里有喜悦、悲伤、嫉妒、愤懑, 情绪很复杂。因为不想承认,所以对自己撒谎。”
“你们心理医生,讲话都这么直接吗?”
“知道问题在哪里,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那我的问题要怎么解决?”
“之前我们讨论过,一旦得偿所愿, 执念可以顺势解除。但看你的状态,还是别偿愿为好,可能陷得更深,休克疗法不适合你。”
“那就只好逃走了。”程音喃喃。
“离开过敏原是一种脱敏方法, 小剂量暴露直至习惯是另一种方法。找到适合你的方法就行,重点是学着自洽。”
“在洽了在洽了。本来我以为他生性冷淡,昨晚发现, 原来面对喜欢的人, 他是那么热情急切……所以,他只是不喜欢我。”
“觉得痛苦吗?”
“当然了, 不过再大的痛苦,都有被消化掉的一天。今天我看到鬼长什么样子,明天应该就能学会不怕鬼了吧。”
“你悟了。”
悟了的程音,在第三天选择彻底脱离。
她寻了个由头跑去了柳世在萧山新开的实验室,躲掉了送机等一应事宜。
公务行程基本顺利完成,程音此行获得了众口一致的称赞,王云曦对这个新人的表现给出了满分评价。
后勤组予以保留,这是她亲口对程音做出的承诺。
该消息让姜晓茹当场摔了一个高脚杯。
程音不想挡谁的道,但她在此时此刻已经明白,这就是职场,只要身在局中,必然要与一些人结盟,与另一些人结仇。
她是棋子,也是棋手,好消息是这盘棋下得究竟如何,她并非完全没有选择。
金秋时节,程音蹲在实验室外,像老农蹲在田间地头。
来一线学习参观这个由头,是王云曦帮她找的,美其名曰“管培生的田野调查”——毕竟行政事业部的业务宽泛,譬如公关组和采购组,不了解基层事务也干不了。
但她其实领了别的任务。
她过来找一个特定的人。
“孟世学?这是什么人?”
“公司的创始人。柳世二字,‘柳’来自于柳董,‘世’来自于孟老。”
“为什么不是孟董?他不是公司董事?”
“辞了,目前闲云野鹤,常在基层晃荡,但手里又握着股权,实际举足轻重。”
“我需要找他老人家做什么?”
“先搭上话。不太好搭,你去试试,你长得讨喜,人也机灵。”
王云曦说了半天,只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模糊指令。
“能聊上最好,哪怕对你个人也有帮助,老人家懂技术、懂运营……”
“但我要怎么自我介绍……”程音其实想问,我何德何能。
王云曦迟疑片刻:“你就说,我让你来的,来问问关于后勤团队的建设。”
老板的指令不管多难以理解,下属都只能遵旨办事。
问题是,王云曦料得没错——孟世学是个怪脾气,程音别说搭上话,连实验室的门都没能进得了。
她刚说了个开场白,提及王云曦的名字,老头就来了个川剧变脸,将她直接赶出了门。
晴天光照炽烈,程音站累了便蹲下,迎着灿烂秋阳,晒得脸颊红粉扑扑。
一旁,陈嘉棋又一次好声相劝:“程音,你来阴凉地里好伐,这样下去要晒晕掉的呀。”
“我补补钙。”程音应道。
顺便,程门立雪也要立出个样子来,万一老头动了恻隐之心呢?
陈嘉棋本该和大部队一起走。
他主动请缨,要求留下给程音当护花使ῳ*Ɩ 者,她那班飞机凌晨才落地,单身女性不安全。
一言既出,调侃四起,尹春晓直接问他小子是何居心,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陈嘉棋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却没落下风:“我们俊男靓女,天生一对,怎么就不该有了?”
哄堂大笑。
程音不在场,就算在场可能也无感,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陈嘉棋的表白,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心理波动,最多是有点歉疚,有点感激——感激他愿意欣赏,这是对另一个人至高的认可与赞美,但也歉疚实在给不了任何回应。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因此她可以平静面对,和他继续做同事,做朋友,保持友善而客气的距离,如果对方不介意。
然而对于另一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
那晚种种,时不时会擦过她的脑海,谁能想到她改邪归正这么多年,现在又开始满脑子活色生香,还随时能调出一段细节丰富的擦边小视频。
怪她记忆力太好。
程音想着想着,脸又更红了。
天空忽然飘过一朵云,在她脸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程音睁开眼,季辞居高临下:“不晒?”
她倏然站了起来,好一阵眼冒金星,直直冲着季辞身上倒去,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投怀送抱。
他稳稳将她接住:“说几次了,久蹲不要突然站立,会体位性低血压。”
体位,他在胡说什么,什么体位……
程音头晕目眩,有点震惊季辞怎能抱她抱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是传说中的熟能生巧?
好在他很快松了手。
陈嘉棋从树荫下一路小跑来:“季总,您怎么没去机场?”
季辞看了眼程音晒的亮滋滋的小红脸,再看看他那“我自清凉无汗”的小白脸,眉心跳了一跳。
这身板,这体格,这每天出门要用半罐发胶的油头,她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行!
“你可以走了。”季辞道。
陈嘉棋愣住,是在说他吗?走去哪,他机票都订好了,特意留下来陪着程音的。
但大领导发话,他也不敢多问,让走便走吧……
陈嘉棋走了两步,回头对程音道:“那我在机场等你?”
“你改签,”季辞抬了下眼皮,声气已然不悦,“回北京。”
陈嘉棋不敢再多话,觉得自己仿佛摸到了老板的怒点——季总最烦下属消极怠工,他中午飞到北京,下午还能上半天班。
“那,那我先……”
他要如何,已经没有人关心。季辞背过身,替程音挡住了大半的刺目阳光,温声道:“走,我带你进去。”
季辞摁响可视化门铃,出镜晃了下脸,门开了。
进门冷气飕飕,四壁雪白高耸,仿佛进了一个巨型冰柜。程音第一次进如此大型的层流实验室,好奇地到处张望,身上轻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兴奋还是怕冷。
她正哆嗦,肩上落了件西装外套。
“你穿少了。”季辞越过她,去取墙上挂的防护服。
单抗实验室要求无菌操作,污染防护的等级很高。防护服是连体式,最小号也得XL,程音本来就穿了件不合体的西装,再套一件超大号连体衣,拖天扫地的,连路都走不利索。
见她行动狼狈,季辞折返回来,拉开她防护服的拉链,将西装衣袖折到了合适长度。
然后又从旁边找了两根束线器,蹲下帮她调整防护服的裤长,防止在走动时踩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于季辞可能是出入实验室的习惯动作。
但于程音而言,却仿佛迎面劈来了个雷。
上一回他半跪在他面前伺候,她还不到九岁,颐指气使命令他帮她系鞋带。
季辞系是系了,完后一声冷笑:“哪来的小废物,九岁还不会系鞋带。”
当时他不知道程音眼睛不好,等知道之后,他也没有向她道歉。
“既是如此,你更要什么都努力学会。”
小时候三哥并不怎么宠她,对她从生活到学习的要求都高,堪称赏罚分明。
程敏华乐见其行——否则程音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又会撒娇卖可怜,在家在学校都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得住。
程音呼吸发烫,透明防护面罩上,慢慢蒙了一层水雾。
其实三哥当年教给她很多事。
鹿雪一个北京娃,却自幼喜欢川菜口味,不过因为程音所有拿得出手的菜式,都出于季辞之手。
她连育儿都不自觉地模仿他的方式——他是兄长,也是严师,他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没有一件是无用之事。
……
季辞领着程音,穿过消毒缓冲区,越过忙碌的自动化实验室,最后来到了一扇门前。
门口挂了个牌子:饲养室。
程音升起不祥的预感,季辞和颜悦色:“实验小白鼠,都关在笼子里,你行吗?”
大概……行吧。
鹿雪周末经常去附近的宠物店玩仓鼠,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谁知门一开,上百平米的饲养间,成排成堆的通风笼,满眼都是细白的小躯体,空气中蠕动着密集的吱吱声。
程音眼前一黑:她这傲人的通感,这动静,真就成群结队在耳畔蠕动!
孟世学年届七十,无官一身轻,现任柳世浙江分公司萧山实验室的小白鼠饲养员。
全包裹的防护服,所有人穿都一个造型,季辞不知靠什么辨认,一眼就找到了孟老。
他称其为“孟老师”。
程音并不知道,柳世上下无数人想叫孟世学一声“老师”,奈何没有这个荣幸。即使季辞,出了这间饲养室,恐怕也没这个名分。
老头子乖僻得很。
这几日柳世在杭州大操大办,盛事如云,他无视三请四邀,一概不露面,谁来求见都不见。
所以在程音看来,季辞与她一样,也吃了个闭门羹。
孟世学低着头,细心为小鼠更换垫料,对季辞的招呼表示无动于衷。季辞也没多言,安静在一旁站了会儿,开始主动上手协助。
换料,称重,观察形态,分笼。
一整套流水线工作,他们做得专注,程音也看得专注。
她不大能盯着老鼠细瞧,主要阅读放在旁边的工作手册,实验鼠的管理规程,门道很多。
偶尔一抬头,只见一老一少专心致志,从背影都能看出,他们沉浸其中。
甚至有种手艺人消磨时间的安逸。
时钟滴答。
两个多小时过去,程音站得两腿酸痛,看完了摆放在外所有能看的纸头,他们终于处理完了区域内的全部小鼠。
孟老点了点头:“还行,手没生。”
季辞立刻认错:“最近事务性工作忙得比较多,实验室去的少。”
孟世学冷哼:“石头竟然让你去搞营销,瞎胡闹!”
程音被震到了。
石头,什么石头,女娲补天的那颗吗,他居然管柳石裕叫石头!
又一想……老人家年龄资历摆在那儿,传说他是柳石裕的老师,看来是真的。
帝师啊这是,背后人脉肯定也广,虽然隐退,也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
程音来的路上,多少做了点功课。
泰斗指挥集团副总裁劳动一下午,心情大好,待到日影西斜,继续支使他。
“去给我做顿饭。”
这是邀他去家宴了,季辞立刻点头,示意程音跟上。老头眼见着又要垮脸……
“我的人。”季辞道。
“不是王云曦的人?”
“不是。”
他倒是敢打包票。
程音十分确定,她目前不属于西宫阵营,但既然季辞愿意替她扯这个谎,她也乐得顺水推舟。
很显然,柳与世这二位创始人,因为什么原因闹掰了,只是没彻底撕破脸。
王云曦试图从中说和,然而孟老并不想搭理。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路线之争。
依据她目前的观察,孟世学和西宫比较亲近——也不一定是西宫,可能就只能看得上季辞,技术流之间惺惺相惜,并不罕见。
再多名堂,程音就看不出来了。
搞不好……只是因为老爷子爱吃川菜也说不定。
孟世学住一间独门小院,在半山腰,有山有水,有竹有肉,过的是神仙日子。
院门一开,一只金毛迎风飞扑,像一大团金色蒲公英贴到了季辞身上,孟世学“唷”了一声,顿时眉开眼笑。
“少轶回来了!”他摸摸大金毛,脸上皱纹笑得舒展。
程音想,这狗的名字,还挺帅气。
然后她一错眼,见到了此生见过最俊俏的姑娘。
马丁靴,大长腿,长发用一根竹筷随意簪在头顶。她正踩住竹节抡斧头,一把黑色战术斧,雪亮划出半圆银弧,映着她眉峰奕奕、朱唇灼灼,当场让程音惊艳到不行。
抬头见到来客,孟少轶挑了下眉,愉快地丢下了斧头。
老爹多时未见,当然要先拥抱,孟少轶轻拍她家老泪纵横的老头,眼睛却往季辞这边瞄。
松开老爹,走到季辞面前,孟少轶飞快瞄了眼程音,忽然对他露齿一笑:“嗨,三哥!”
季辞当场变了脸。
孟少轶常年在野外行走,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去惹危险动物。她虚晃一枪,见好就收,立刻岔开话题:“好久不见,这位妹妹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季辞实在懒得理她,边走边挽袖子:“去生个火,准备做饭。”
季辞领着孟少轶在厨间忙碌,程音便陪孟世学坐在院子里喝茶。
刚才她去客厅取茶具,扫了一眼家里摆放的照片,再上网搜了下人名,已经充分认识了孟少轶。
自由式跳伞运动员,世界滑翔伞锦标赛亚军,翼装飞行纪录保持者……
无限精彩与刺激的人生。
在其中的不少照片中,她一眼看到了季辞。从念青唐古拉到澜沧江,他的皮肤由白皙转为麦色,体格也日益健硕。
一个常年专注于“文明其精神”的男人,忽然风格大变,转而“野蛮其体魄”,背后必然有不可抗力存在。
程音在想,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名叫少轶的帅气姑娘,健康淘气得像山间跳跃的风,跑得稍微慢一点的人,连抓都抓不住。
她也叫他,三哥。
第32章 偷吻
孟世学这个人不太好相与, 程音心知多说多错,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叫她取茶具,她取了来, 坐在对面, 静静观察孟老如何给茶叶浸泡、洗尘再冲汤。见他不反对,她上手跟着做了一遍, 学得有模有样。
耳边时而传来厨房里笑语,听不真切。
程音也没打算听真切,全副心神用来泡茶,好似那盏茶汤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存在。
她半垂着脸,鸦黑睫毛在白玉脸颊上投下两弧阴影,模样沉静得让孟世学心烦。
“你和季辞, 什么关系?”老头忍不住问。
程音倒茶的手略一停顿:“小时候认识的,现在是上下级。”
“我进公司,没走季总的关系。”她补充了句。
这等于没有回答,老头干脆把话挑明:“你们季总和我家少轶,在一起好多年了。我想好了, 明年必须让他们结婚!”
程音抬头,看他满脸护犊子抢地盘的凶狠,轻轻点了下头:“哦,恭喜。”
这反应, 平淡得让孟世学一趔趄,蓄力一拳打了个空。
“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老头不服,又出了一次直拳, “谈朋友了吗?”
程音觉得, 这场试探,实在没必要再继续下去。
她已经弄清楚了一切状况, 也完全无意在其中扮演任何多余的角色。
她将沏好的茶捧给孟世学:“您尝尝,这杯合格吗?我孩子都六岁了,今年上小学。”
厨房里,极限运动爱好者孟少轶,正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三哥~烧锅的柴火~要劈多大啊?你的感情~它有多深啊?”
她高兴得就差唱起来了,金毛“少校”全程围在季辞脚边,欢快地跳着圆圈舞。
季辞拿着切菜刀,警告地看了孟少轶一眼。那眼神,简直比5000米高空的风都凛冽。
孟少轶一生追求的是有防护的刺激,不是无谓的寻死,她立刻恢复了日常的称谓:“辞哥,敬爱的辞哥,请问这位,是否就是那位?”
季辞一边切胡萝卜丝,一边“嗯”了一声。
“请问您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的进度是悔不当初,希望人生能够读档重来,所有进度重新开始。
“哈哈,知道了,季和尚。”孟少轶合不拢嘴。
“孟少轶,”季辞叹了口气,“你别捣乱。”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严肃,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脆弱。
这种神情,孟少轶在很多时候都曾见到过——他这些年,在工作之余走遍各地,往深山边陲去,往穷乡僻壤去,只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故人。
他甚至因此救了几个被拐卖她乡的妇女,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他说,她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关在什么地方,根本上不了网,否则不可能不来找他。
但世界那么大,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孟少轶不闹了,她拍了拍季辞:“找到了就好,辞哥你行的,加油。”
菜上桌的时候,孟世学已经在手把手教程音职场生存法则。
“年轻人要只学本领,不站队,因为队可能站错,但本领学不废。”
他对程音泡的茶极其满意,因此也不在意她是王云曦派来的小狗腿了。还给她讲了柳世创业史——当年他们几个是如何从海淀黄庄的一间破出租屋,把柳世孵化成如今的上市集团公司。
程音聪慧,三言两句就听到了本质,这路线之争,是理想主义者和扩张主义者的分歧。
孟世学思考问题过于学术,对于柳石裕的很多商业手段,十分看不上。
“不能否认,上万人靠他吃饭,柳世能做大做强,姓柳的功不可没。”孟世学咪了口酒,“但是!做人要有底线!”
他狠狠撞了下季辞的酒杯:“你小子,挺不错,新闻我看到了,干得好!”
他在说明珠二号的事。
全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季辞有意为之——柳亚斌也许没遗传到柳石裕的经营头脑,但某些时候,那谋篇布局的能力,还是祖传的可圈可点。
季辞也不多加解释。
“送出去的药,我都会让他们统一回收。已经出现症状的小孩,在当地找医院,或者送去北京医治。希望能够亡羊补牢。”他和孟世学交代。
“这趟回去,你日子恐怕不好过啊。”老头说。
那是肯定,为了宫斗不顾大局,直接把公司股票捅了个窟窿,这锅他是背定了。
柳石裕不能高兴。
“先说好,我已经退休了,可不会随便帮人出头!”孟世学撇清关系。
季辞给他添酒:“不用,孟老师,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今天就是来给您做顿家常菜。”
“嘿嘿,你是特意来看少校的吧,”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孩他妈说,今年不出去乱跑了,你要是想狗了,随时来!”
狗是好狗,程音看着就眼馋,不过她刻意与之保持了距离。
小时候她一直想养狗,她爸从来不让,说这玩意又脏又麻烦,还会搞乱他的画材。
她只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却仍然没有养狗的条件:租屋太小,工作太忙,狗粮又贵……
何况她这身体状况,生个孩子来养已是十足任性,再没余力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孟老谈兴高涨,直到月上枝头,小院落满清辉,才停盏歇了筵。
老头年纪大,酒意上来了,回屋倒头便睡,只留孟少轶带着孟少校送客出门。金毛少校恋恋不舍,围着季辞的脚,将尾巴摇成了一柄金色螺旋桨。
程音最喜欢金毛。
她跟季辞念叨过,养狗就要养大狗,温顺乖巧,冬天抱怀里,像抱着一大朵鸡蛋糕。
她还说,等她眼睛好了,要把所有被医生禁止的运动项目玩个遍,骑马,潜水,高空跳伞。
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有各种各样的求而不得,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季辞。
无论哪种畅想,每一帧都有他的存在。
这些梦想,现在似乎基本都已实现——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代她实现的。
他们携手周游世界,翱翔天际,攀爬山峰,一起养一条狗,共同做一顿饭。
她也叫他三哥,这是程音曾经拥有的。
她与他在不同酒店的房间,酣畅淋漓地热吻,这是程音从未拥有的。
川菜刺激,辣油渍着程音嘴角被咬破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
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舔,恰被季辞目睹:“你嘴怎么了?”
他果然不知情。
幸好梁冰祖籍在泉州,是个地地道道的福建人。
那天晚上,程音越想越羞恼,又打了个电话给梁冰,让他对妈祖发誓——等季辞醒了,绝不在他面前多嘴一句。
感谢妈祖,他至今没说出实情。
“上火了。”程音默默别开了脸。
她坐季辞的车一同赶往萧山机场,两个人多少都喝了点,微醺容易晕车,因此季辞开了点窗。
风是凉的,脸是热的,程音虽看着窗外,却总觉着他在看她,目光如酒。
酒精让人心动过速,程音忍无可忍,回头询问:“有事吗?您吩咐。”
有事说事,别一直盯着我瞧了!
季辞并不知道她在恼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恼了,只觉得良夜清透无比,心事尘埃落定——她就在他的身边,朝夕可以相见,还重新吃到了他亲手做的饭,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
或许酒精上头,他说出来的话,破天荒有些轻佻:“你这两天,为何躲着我?”
夜间行车,程音坐在车后,等同于睁眼瞎,但这话语中的缱绻之意,她捕捉到了。
若不是季辞从小是个正人君子,她简直怀疑他在故意挑逗!
明明他有谈了多年的女友,感情甚好,人甚般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程音不懂他什么脑回路,她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小丑。
这两天,她虽努力避开季辞的行径路线,脑子却一刻没闲着,翻来覆去,温习她偷来的那个吻。
每回都是偷的,她从来不曾名正言顺。
第一次偷吻他是在十四岁的夏天,午后蝉声沸盈,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他脸上,那么晃眼,都没能将他晃醒。
每年寒暑假季辞都来她家借住,参加奥赛集训队。机会珍贵,他每天数着秒过日子,但如果程音有事要麻烦他,讲题也好,炒菜也罢,他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笔,优先响应她的需求。
那一次,他便是在等她订正错题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
那么好看的脸,不知触感如何。
程音天生一颗野胆,只要敢想,她就敢干。念头才刚闪过,她已俯身凑近。
少年身上有清爽皂角香,最便宜的那种黄肥皂,对她而言却似有毒,鬼使神差催着她上前,在他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不知道他醒是没醒,也不知道他耳根的颜色是刚才就有,是太阳晒得,还是其他。
反正季辞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口吻是一贯的冷淡无情:“还没做出来吗?”
她是先偷亲了别人,再给人写的情书,算是有个交代。
她程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行动派。
行动派的可怕之处,季辞后来逐一领教。
后来连他醒着,她都敢搞偷袭。端正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妖孽,无法无天又诡计百出,除了红着耳朵避让,到底也她没辙。
他对她的冷脸呵斥,从来没有多少威慑力。
一个字:“啧。”
两个字:“林音。”
最多六个字:“你一个姑娘家……”
最凶的时候也就两个字:“林音!”
在她还叫林音的岁月,她幻觉自己被很多人好好爱着,每天死皮赖脸,很敢胡作非为。
曾经她是狗皮膏药,现在他问“为何躲着”……因为今非昔比了,季总。
程音面朝向他,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
黑暗的舞台,孤单的独白,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季总,我们以前认识,也很熟悉,但那都是很多年以前。”
“小时候我不懂事,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想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跟您道过歉了。”
“现在,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我在柳世工作,可能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就保持着普通的工作关系……就挺好的。毕竟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对于我,对于您,都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她深吸口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她万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知知和三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可以吗,季总?”
程音说到最后,话音中几乎存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恳求他高抬贵手,为她留下最后的尊严——舞台灯光已灭,小丑该谢幕了。
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漆黑的观众席,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道:“如果我不想让它过去呢?”
这句话仿佛从齿缝中发出,含着凛冽的霜雪之意,情绪之浓烈,让程音震惊。
季辞在任何时候,情绪都很稳定,泰山崩于顶而举重若轻,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
她自忖刚刚那番发言,并无过分之处,难以理解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要放手,而他不舍得。
“那您打算如何?希望我怎么做?”这次换到程音情绪稳定。
不稳定也不行,她吃柳世的饭,社畜都是温顺动物,发工资的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她也有隐藏的愤怒,他明知她曾对他心怀鬼胎,保持边界感是最体面的相处方式。
他要怀旧,要重振羲和,他没忘记少时的理想信念,这些都随意,别来继续招惹她难道不行?
可他偏要招惹。
他咬牙切齿:“程音,你姓程也好,姓林也罢,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永远是我的知知。”
什么狗屁!
程音气笑了,她也咬牙切齿:“行,季总,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但在我这儿,该结束的,全都结束了,你早已经不是我的三哥。”
陈嘉棋在登机口来回溜达,见到程音的瞬间,差点直扑过去。
季辞冷冷一瞥,让他收住了脚。
老板心情极度不爽,原因不明,这种时候先认错总归没错。陈嘉棋解释半天,不是他不肯改签,今天北京天气差,整个下午都没有前序航班飞过来。
季辞面无表情。
他将机票递给柜台,空姐露出面对VIP时的职业笑容,请他继续登机,季辞却又不登了。
他回头在看程音。
程音出这趟差,众人皆知,行政部新来了个伶俐人儿。
但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伶俐。
站在登机口,手忙脚乱找飞机票,两只手都不够她用的,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摸遍每一个口袋,慌得鼻尖都渗出了汗。
再看她身旁那根棒槌,连声问“怎么了”,就是猜不到她在找什么。
季辞也很想问一声怎么了,怎么他家知知小时候眼光那么好,长大后谈个恋爱谈得稀烂。
这算什么意中人,他俩心意相通的程度,不说灵犀了,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季辞定定看他们几秒,压着烦躁走过去,从程音的耳边抽出她的手机。机票就在夹在电话一测,戴着眼镜找眼镜,这家伙有点魂不守舍。
程音不自在地接过机票,道了声谢,诚意不太足,眼睛都没看他。
空姐却在看她:“是跟先生一起的吗?女士,您也可以走要客通道。”
程音立刻婉拒:“谢谢,不用,我们排队。”
后一句话她说给陈嘉棋的,他在一旁抓耳挠腮五分钟了,貌似有要紧的事要说。
无视季辞的低温脸,程音扯住陈嘉棋,直接转身,去了经济舱通道的队尾。
各走各道吧还是。
第33章 医院
陈嘉棋与程音通报了一个坏消息。
“我说个事, 你先别急。”
这种开场白,谁听谁奓毛,程音原本有点魂不守舍, 听完这句立刻回了神。
“什么事?”
“你家鹿雪, 这会儿在医院里……”
程音立刻魂飞魄散:“她怎么了?”
“她没事,你别急, ”陈嘉棋安抚,“但是她……把别人给打了。”
程鹿雪把同学打进了医院。
程音从未想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女儿,还有这种新奇的打开方式。
要说鹿雪正常,那肯定不算特别正常,毕竟生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还有一个挺奇葩的监护人。
但她家从来不走武斗路线,连户外活动都不太热衷,要说鹿雪斗嘴把人给说哭了,程音觉得还比较可信。
打人?
具体情形如何,陈嘉棋也不得而知, 只道是事情发生之后,对方家长闹得厉害,老师无奈之下,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他。
为什么不找程音, 因为她那破手机,傍晚时正好没电了。
程音迷惑:“怎么找到你的?”
陈嘉棋原本还暗喜,听她这么问, 愣了下:“不是你存的吗?紧急联系人, 在鹿雪的儿童手表里。”
程音摇头:“不是我。”
不过,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从前鹿雪就问过她,紧急联系人除了她,还能填谁。没等她想出答案,小姑娘已经自问自答:“好像确实没人可以填。”
没人。就这么说吧,今天程音乘坐的这趟飞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程鹿雪就成了孤儿。
她连一个能去投奔的对象都找不着。
所以,但凡有个看起来可亲近的对象,鹿雪就忍不住了,隔空抓住了这根无辜稻草。
所以,她这个人,是不是过于理智和寡情了?
应该想办法去谈个恋爱,交些朋友,好歹经营点社会关系,人毕竟是社会动物。
然而经营感情……真的太难了。
过往经验告诉她,投资什么都好,只有投资感情,全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至今她还背负着巨额的感情债,那些填不上的亏空,她要花一辈子时间去慢慢填。
颠簸的飞机上,程音闭着眼,穿梭于记忆的迷雾之间。
她很想去回应陈嘉棋两句——他一直在试图给予她安慰。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安慰。
深夜,飞机落地首都机场。
梁冰双目炯炯,等在到达层出口处的咖啡厅,他已支着笔记本电脑激情写作了五个小时,心中充满了对他音姐的感恩。
若不是音姐,季总怎么可能临时改了行程,滞留杭州一下午。
他“冰凉薇甜”太太,又怎么可能赶得出本周的榜单字数!
好在梁冰最近的写作素材很多,身边洋溢着某些人恋爱的酸臭味,码字的灵感倒是十分充沛。
读者不要太爱这种土狗剧情,每天都在追问,霸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回小娇妻……
梁冰也很想知道,所以,哪怕季总让他早点回家,他也没肯,执意等在机场给老板接机。
他必须在线追更!
然后,梁冰就看到小娇妻带着隔壁老陈,一路交头接耳、举止亲密,快步走出了机场。
要断更了……
梁作家心头哇凉,甜意全无,隔着茫茫人海都能瞧见季总头上的青草地。
当然,人家表情管理优秀,一张扑克脸滴水不漏,只是在见到梁冰时,语气不耐:“你怎么还在?”
梁冰一通天人交战,心一横道:“老板,我有事要跟您汇报。”
“说。”
“前两天晚上,您旧疾复发……”
这事季辞知情,第二天一早他满身莫名的痕迹,问梁冰,说是他急病发作,自己抓的。
那晚的症状确实是来势汹汹,他连手机都摔了,不得不临时去买了个新的。
此时梁冰在心里对妈祖猛磕了几个响头,充分说明了赶榜的重要性,然后才严肃告知:
“是音姐整晚在照顾着。”
入秋之后,儿童医院忙得一日三班倒,虽已夜深,仍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程音此前来过一趟,倒是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急诊室。
不可思议,她家那个书虫,居然把人揍到要看急诊……
程鹿雪手里确实拿着本书。
周围人声鼎沸,小姑娘充耳不闻,鼻子扎进书里,仿佛周身都筑起了一条无形的护城河。
这幅心无旁骛的样子,当然让人看得生气——一名精瘦时髦的中年女性,蹬蹬两步走到鹿雪面前,伸手便将她的书打落在地。
“要是我家昊昊有什么三长两短,叫你妈吃不了兜着走!”
鹿雪被她突ῳ*Ɩ 然的动作惊得一瑟缩,很快又重新坐直,昂起小下巴:“我说了,我没打他。”
旁边,年轻的女老师将书捡起来,不敢立刻递给鹿雪,小声和稀泥:“张太太,您先别急,听听医生怎么说。程同学的家长,也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了。”
张太太的眼线浓黑,白眼都比一般人更犀利,“你少跟在中间搅合,我还没问你的罪,怎么看孩子的?新老师就是不行。这种问题儿童,就不能跟正常小孩放在一个班。”
“您家孩子可不大正常。”程鹿雪嘟囔。
这句话可不得了,一把摸到了张太太的逆鳞,女人当场叫嚣起来,指着鹿雪骂她没家教。
女老师插在中间连番阻拦,即便如此,鹿雪也在混乱中挨了几下戳。
“有妈生没爹养的贱东西!”程音进门时,便听女人大声咒骂道。
鹿雪躲在老师身后,额头上被戳了两个红印,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往下掉。
程音当场怒火狂飙,却没乱了阵脚,还伸手拉住了陈嘉棋:“你别上前,打开手机,帮我录像。”
言毕,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鹿雪整个护在怀中,以后背承接了那女人的推搡,同时顺势倒地,对鹿雪耳语道:“哭。”
过程中,她还随手扯散了自己的发绳。
张太太在家,平日里骂老公打孩子,也算小半个练家子。
但她也没想到,自己身手已经如此了得——轻轻一挥,连大人带孩子齐齐掀翻,犹如气功大师。
再看程音,背影已十分楚楚可怜,待再抬起脸,在场观众不由齐齐一惊。
美人儿长发如瀑,泪眼朦胧,一看就柔弱不能自理。她怀里还搂着个小的,同样委屈巴巴的小脸,哭得抽抽噎噎。
娇女弱子,我见犹怜,谁能不起恻隐之心!
“您有事好好说,怎么能打小孩……”程音低声呜咽。
太可怜了,正义的围观群众哪还看得下去,纷纷上前指责,拍照取证,甚至还要协助报警。
医院保安这时从天而降,拎着防暴叉,二话没说将张太太叉在座椅上,警告她再闹事立刻清理出门。
至此,程音才找到间歇,与鹿雪交换几句悄悄话。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就指甲戳到一下,不疼。”
“那你打人了吗?”
“也没有。”
“怎么闹到医院里来了?”
“那小孩是个戏精,爱演……”鹿雪嫌弃地擦掉她脸上的泪,“跟你差不多。”
程音:……
不演怎么行,张太太瞧着有点狂犬病,她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人咬狗。现在我方手握录像证据,有了战略性核武,双方才能坐下来慢慢谈。
张太太气疯了,肋骨被钢叉叉得生疼,压根不想好好谈。
她破口大骂。
“哪来的狐狸精,瞧你那风骚样,生出个下贱东西,也配跟我们一起上学!要是查出来我家昊昊有哪儿不好,我跟你们没完!”
昊昊是个六七岁的胖男孩,正拿着他妈的手机,坐在急诊室里玩游戏,看起来除了吃得太多,有点超重,并没有什么别的不好。
听他妈如此叫嚷,小男孩也很配合,虽然表情不怎么走心,“妈,我头还疼呢,她推了我,我撞桌角了。”
张口就来是吧。
程音不能容忍没成型的小胖狐狸在她面前演聊斋,走到他旁边蹲下,微微一笑,“你好,昊昊是吧,阿姨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
“你想干嘛!你别靠近我儿子!”张太太在钢叉里挣扎。
小孩都有野生动物的直觉,平时张太太在家嘶吼,他十有九句听不见,程音如此轻声细语、笑容可掬,男孩反而有点汗毛倒竖。
他拿眼睛一直瞄张太太,可惜对方爱莫能助,像一只瓜田里被叉住的猹。
“我只是问他几个问题,”程音给了那只猹一个安抚的笑,转头问小男孩,“我们家程鹿雪,真的打你了?还是用力推你了?让你撞到了头?”
她每问一个问题,男孩都点一下头。
“昊昊同学,待会儿阿姨,会叫警察来评理,你知道撒谎的小朋友,会怎么样吗?”程音道。
张太太不干了:“你少威胁小孩,叫警察啊,谁怕谁!你上我这儿来,不准你和我儿子说话!”
程音心平气和:“张太太,这不是威胁,是告知实情。这么大的小孩,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了,自己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会带来后果,而他需要对这个后果负责。”
她重新转向小男孩,看着他的双眼,“所以,阿姨希望你想好了再给出答案。要是叫来了警察,我们就得靠证据来办案了,幼儿园的教室有视频监控,这你是知道的吧?”
程音说到这儿,忽然被鹿雪扯了一下衣袖。
她回头,看到鹿雪神色担忧,旁边年轻的女老师欲言又止。
那厢,小男孩松了口气,洋洋得意道:“可是我们班的教室,没有安装监控!”
教室没装监控,这在柳世幼儿园根本不可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对方身份特殊,监控调不出来。
女老师小心翼翼的态度,侧面印证了这一点,这尊大神他们恐怕惹不起。
张太太重新抖擞:“昊昊说贱丫头打人,肯定是打了,我家小孩从不说谎。”
“张太太,公众场合辱骂他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只会让您显得缺乏教养。”
“骂的就是你,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骚了吧唧的!”
程音忍不住了:“您要是婚姻不幸,多从自己和张先生身上找找原因,不要像个疯狗,乱咬无辜的路人。”
程音是什么观察力,看张太太这状态就知道,反应如此过度,八成是家宅不宁,在闹狐狸精。
搞不好老公和林建文一路货色,在外彩旗飘飘。
果不其然,这话犹如冷水进油锅,激得张太太闹出好一通炸响。
陈嘉棋不得不放下手机,帮着保安一起按住防暴叉:“这位太太,文明社会,能不能做个文明人?”
他躲避着她的口水攻击:“我们先看医生,再找警察,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行伐?”
“找个屁警察,贱丫头先动手的!”张太太唾道。
“是张昊一直骂我,我才轻轻推了他一下。”鹿雪辩白。
“他骂你什么了?说你是个没爹的野种,这不是事实吗?”张太太冷笑连连,“你妈不检点,小贱种就活该被骂!”
鹿雪养气功夫还不到家,被气红了眼,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这一刻,连程音都无法再继续保持冷静。她想,要么算了,上去先抽对方几耳光,爽一把再说。至于爽完要怎么收场,她待会儿再想。
但莫名的,她又想起了三哥的话。
三哥当年说,如果他不在身边,她独自在外,不要跟人起肢体冲突。她这副身板,经不住跟人动手,所以她得要情绪稳定,用脑子来解决问题。
“要是解决不了,来找三哥。”他说。
可惜,她没三哥了。
程音闭了闭眼,用手背擦掉鹿雪脸上的眼泪,到底恢复了冷静。
她拿出手机,继续录制张太太的癫狂丑态。这人怕是真疯了,满口喷着污言秽语,程音不得不捂住鹿雪的耳朵,又拿口罩遮住了她的脸。
热闹太大,周围都有人开始录像了。
她得速战速决。
可她尚未开始下一步行动,突然旁边奔来两名医护,用磁扣约束带扣住了张牙舞爪的疯婆子。随后,又来了两名医院保安,连拖带扛,将人从急诊室直接带离。
程音怔住,探头正要再看,耳畔传来熟悉声音:“知知。”
是三哥?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程音径自按下,更正了称谓:是季总。
季总三更半夜,出差归来,不直接回家,却出现在急诊大厅,难道是又发病了?
可这里是儿童医院。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的热闹,程音只觉得脸颊烧灼,满心难堪——她总是会在最难堪的时候,被他看个正着。
她迟迟没有转身。
小胖子发现他妈被人拖走,头也不疼了,游戏也不打了,一路哭着追了上去。
热闹没得看,围观群众也纷纷散去。
可程音才刚结束表演,妆还没来得及卸。她搂着鹿雪,站在闹哄哄的急诊大厅,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头发乱得仿佛刚游街归来。
刚才她半真半演,主要是为了博取同情,占据舆论的制高点。
然而一旦要面对季辞……
程音低着头,先替鹿雪重新绑好了发辫,再以五指为梳,梳齐自己凌乱的发丝。
她肩背笔挺,下巴微抬,动作镇定自若,却始终没有转身——直到季辞主动走到她面前。
程音希望自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季辞却弯下腰,一寸寸将她端详。
确认她脸上没有任何伤痕,他才继续问:“她刚碰你了吗?”
“没。”
“小孩呢?”
“没事。”
程音面无表情,言简意赅,所有伶牙俐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辞看出了她不自在,否则不至于一个眼神接触都不肯给,便不再继续问她,蹲下与鹿雪四目相对。
从他出现,小姑娘就睁着一双黑晶似的小鹿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到现在。
季辞说不上来原因,但他很喜欢这双眼,其中有种让他心头发软的东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软:“晚上好,女士,你吃晚饭了吗?”
第34章 下雪
“女士”这个称呼, 令鹿雪十分愉快。
程音一直将鹿雪当大人对待,平日里讲话从不使用幼稚娃娃腔,以至于鹿雪很烦被人当成小孩。
这个叔叔态度极好, 长相超帅, 鹿雪满意地对他颔首:“晚上好,先生, 我还没来得及吃。”
季辞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纸袋:“鸡蛋三明治,喜欢吗?”
鹿雪点头,复又摇头:“我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季辞笑了,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季辞,是你妈妈的朋友。”
鹿雪矜持地与他握手:“你好, 我叫程鹿雪,是我妈妈的女儿。”
不知道这个对话有什么好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笑点落在何处,他俩忽然四目相对,笑了足足好几秒。
笑完, 季辞将三明治递给鹿雪:“现在我不是陌生人了。”
鹿雪看了一眼程音:“可以吃吗?”
程音已经将纸袋接了过来,握在手里竟还是热的,散发着刚刚煎好的鸡蛋焦香。
疯女人下午就把娃拖来医院,小孩到现在滴米未进, 想想她都要心疼死。
“快吃。”她帮鹿雪摘下了口罩。
小女孩笑意甜甜道了声谢,季辞却陷入了微妙的恍惚。
像是法语中称为deja vu的那种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这张脸莫名熟悉——但那只是短暂的大脑反应, 他刚想认真去捕捉,就如云雾一般消散不见。
如果季辞小时候不是那么抗拒照相, 可能就会立刻发现,鹿雪长了一张和他年幼时极其相似的脸。
但此刻,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会儿神。
鹿雪两手抓着三明治,嗷呜嗷呜一通咬,明显是饿惨了。
季辞已回过神,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瓶胡萝卜汁:“慢点,别噎着。”
小姑娘对这富含维生素A的饮料充满了赞许,嘬了两口,递给程音:“你也喝。”
程音接过果汁,此时她总算压下了难堪之意,可以正常地面对季辞。
她客客气气:“季总,您怎么来了?”
季辞没直接回答:“刚才是怎么了?”
程音三言两语,简单讲了前因后果:“小孩子之间的摩擦,没什么大事。”
季辞瞥了一眼门外。
被拖出大厅去“冷静冷静”的张太太,继续在门廊外狂躁输出,咆哮声中夹着小男孩崩溃的大哭,听着可不像没事。
“我自己能处理。”程音道。
季辞看她。
“我真的能,”她脱口而出,“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罚款。我留证据了。”
季辞笑了:“你还记得。”
程音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也是以前季辞教她的,“以后再有人敢追着你喊小瞎子,林音,你就这么告知对方,看谁还敢废话。”
对,她还记得,他教她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得。
“啊,原来你叫我录像,是这个目的。”陈嘉棋恍悟。
他一个魔都小克勒,从小懂文明讲礼貌,没有和疯婆子掐架的经验,被大嗓门震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找不到参与感。
此时噪音消失,陈嘉棋消失的智商终于上线,赶忙加入了对话:“我看那女的,没完没了,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拿到幼儿园的监控录像。”
这话没毛病,程音认可。
季辞却瞥他一眼,目光似刀锋锐利:“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请你立刻消失。”
对于这始乱终弃的小子,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陈嘉棋:“啊?”
突如其来的敌意,来自他仰慕已久的男神,他不理解,他很委屈。
但男神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仿佛他再晚走一步,就要被他立斩于马下……
不是,他怎么得罪季总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呢!?
陈嘉棋被愤怒的雄狮驱逐出了领地,不过门外的那头母老虎,他们总归还得再去会会。
上了约束带,张太太看起来是文静多了,虽然嘴里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
被院长临时叫来的精神科医生,静静观察了她几分钟,又手起针落,加了10毫升镇定剂。
“狐狸精,姘头还挺多。”药物生效,张太太的声音也温柔多了,但她见到季辞这张新面孔,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锐评。
季辞挑了下眉,他这辈子没被贴过这么新颖的身份牌,而他竟一点都不生气。
甚至觉得疯人疯语,亦有可取之处……
但她接下来一句话,又开始污人耳朵:“不要脸的贱人,自己没老公吗……抢别人老公……”
季辞伸手,捂住了鹿雪的耳朵,又示意程音离开,他不想让她们暴露于这种低级的精神污染。
程音却没动。
季辞只好一边护着鹿雪,一边对张太太发话。
“张惠茹,今晚你先回家,明天一早,会接到警察的电话。我们将控告你侮辱罪、寻衅滋事罪和诽谤罪,证据确凿,一定会立案。”
“哈!你们没证据,是她先推人的,她在幼儿园推了我们家昊昊!”
“有视频和监控为证。”
监控一词让小男孩惊慌,他忍不住大喊:“告诉你们,高园长是我表姑,她不可能给你们监控录像的!”
季辞闻言皱了眉:“高原?”
柳世幼儿园的园长,职级不算高,却是天字第一号的肥缺。高原此人,是名声在外的难缠,特别不好打点,连季辞都有所耳闻。
原是皇亲国戚,难怪如此跋扈。
程音也听说过,当即便有些犯愁,要是真得罪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园长……鹿雪接下来又得转学。
“赶紧滚吧,”张太太得意,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然在幼儿园,见一回打你们一回。”
“这小子,打过你吗?”季辞撤开捂鹿雪耳朵的手,问了个很重要的问题。
程鹿雪摇头:“但他打过别人,土霸王一个。”
“唔,我不喜欢太土的东西。”季辞道。
“我也是。”鹿雪点头附和,她被那款美味三明治所收买,对季辞的认可度大幅上升。
“明天一早,去幼儿园给他办退学。”他重新看向张太太。
“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知是镇静剂彻底生效了,还是季辞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敬畏,张太太的疯癫减轻了不少。
“告诉高原,”季辞缓声道,“要么她的宝贝侄子走,要么她走。若有异议,来18楼问我。”
张太太并不知道“18楼”是什么意思,纯粹被他的气场镇住,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小男孩也被这可怕的叔叔吓到了,嚎啕大哭:“是她打了我,是她打了我……”
“没关系,”季辞温和地拍了拍男孩,“既然来了,叔叔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今晚就安排你住院。明天请医生给你从头到脚,彻底地检查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男孩惊呆了:“什……什么意思……”
“蠢货,”鹿雪不耐烦了,开始发挥她的兴趣特长,“意思就是,先给你抽十几管血,再把你绑好,放进一个好像棺材的地方,给你全身的骷髅照一张相。”
她跟一般的小朋友,不会说太多医学术语,因为没人听得懂。
每次她都很体贴地采用一些生动的比喻,来帮助小朋友们理解。
就是不知为何,她越比喻,小朋友越听不明白,还经常会哇哇地哭着跑走……就好比现在。
“他怎么了。”鹿雪惊奇地看着男孩屁滚尿流的背影。
季辞再次忍不住大笑,他真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没事,你说的很好,很有学医的天分。”
“谢谢你,”鹿雪打了个哈欠,礼貌地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说。”
危机解除,加上吃饱喝足,鹿雪紧绷的精神一松,靠着程音秒睡了过去。
时间已近午夜。
程音弯腰抱住东倒西歪的小胖孩,一个使劲,居然还没抱起来。
过去的那几个小时,程音的精神其实也挺紧张,现在松懈下来,多少有些腿软。而且她好久没扛过鹿雪出门——江湖传言,武当弟子入门时人手一只小猪,每天抱着登山,日积月累方能功夫见长。
她也就荒废了几个月吧,这只小猪居然抱不动了!
小猪睡得呼噜噜,将她叫醒走路也不现实,程音咬牙还想再尝试,家猪被人抱走了。
季辞一手托着娃,一手调整她脑袋的摆放,给鹿雪找个了最舒适的睡姿。
“回家吗?”他和蔼地问。
三小时前,程音才跟季辞摆出“除公事外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此时却不得不缓和态度,接住他的好意。
毕竟她们刚刚才受人一番恩惠。
而他此时的姿态,不知为何,与数小时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晃眼一看,在医院惨白的日光灯下,那张从小英俊过头,因而显得不近人情的脸上,居然满含了温润笑意。
眼角淡红的伤痕轻挑,他看她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温柔缱绻。
程音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夜盲症,怕是又加重了。
外面北风呼啸,密云漫布,完全没有共享到杭州的月色。
飞机落地时广播说,今夜北京城或将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程音吸了口微带湿意的空气,觉得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
什么时候会下雪,她打小闻得出来。
没错,是雪的气息。她在雪天与他相识,又在雪天与他分离,后来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他们共度良宵,那一次,雪也下了整整一夜。
雪是她爱的签字页。
程音也不知道自己满脑子在闹什么妖,恍恍惚惚地上了季辞的车。
后座宽敞,座位中间隔着一方小几,她几次想把鹿雪接过来,季辞都没允:“别搬来搬去,把娃弄醒。”
这话说的,太有人夫风味,一向装聋作哑的司机老李,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
真像一家三口。
程音也这么想,若不是亲眼看到,她绝对难以置信。
季辞抱着鹿雪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和谐,他将来如果当爸爸,必然也是个好爸爸。
这个念头闪现,程音忽然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默默将脸调转窗外。
长风卷地,铅云低垂,是要落雪了。
车开到胡同口,季辞下了车,随手拿起一件羊绒外套,虚笼在鹿雪头上。
睡中不能吹到凉风,没养过孩子的男人,绝不可能有这种意识。
他为何如此娴熟……?这一幕为何还有点眼熟……?
程音愣怔片刻,突然明白了过来。
小时候她常淘气,暑热的天,非要中午跑出去粘知了,每回一头热汗往空调房里钻,都是三哥揪住她,不擦干了不准进屋。
他整个暑假借住在程音家,食宿全免,过意不去,便会主动接手,帮程敏华带孩子。
那孩子……是她自己。
程音心中五味杂陈,跟着季辞走到了胡同口,见他还不停步,顿觉惊慌:“孩子给我吧,您不用往里去了。”
季辞无奈:“你不怕摔了她?”
过十二点了,天上没月亮,地上没灯,她确实看不见。
今晚的风还格外大,程音被吹得站不稳脚跟,想想是不该犟嘴,只能沉默地跟住季辞,走进了漆黑的胡同。
男人单手抱娃,另一只手借给程音搀扶,接近零度的天气,他竟只着一件衬衣。
体温高的人果然不怕冬天,透过单薄的织物,她冰冷的指尖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刻,程音的心绪稳妥而安宁。
短短几百米,竟让她生出了贪念,希望回家的路可以再长一点。
但,总有走完的时候。
“到了。”程音站在四合院门前,伸手去接鹿雪。
院门上方镶有一盏昏黄小灯,瓦数不高,已足够她看清道路。
也能让他看清,院子里破敝杂乱,四壁皆污,绝非他可涉足之地。
自尊心让她无法同意他继续走近。
别看了,我茅屋被秋风所破,八面漏风,毫无尊严可言。
程音的态度如此坚决,季辞只能无奈松了手。
然而程音抓住睡熟的鹿雪,抠了半天……居然没能抠下来。
刚一掀开羊绒外套,小姑娘就猛地瑟缩成团,两只肥胳膊紧紧搂住了季辞的脖子。
程鹿雪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赖床,尤其今年入冬之后——胡同房没装暖气,程音也不舍得整晚开空调,早上弄她起床,便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
离开温暖的被窝是艰难的,更别提季辞肩背厚实,体温又高,睡起来比床还舒服。
程音用力扒拉了两下,这小孩居然还哭了,嘴里嘟囔着:“妈妈我冷,再睡一会儿,就五分钟。”
边说,边手脚并用抱紧她的大抱枕……并在他昂贵的白衬衣上留下了几个小脚印。
程音脑袋嗡嗡的,胳膊却拗不过孩子的小胖腿。
季辞温声建议:“要么先进屋?再吹一会儿,孩子该着凉了。”
程音看看娃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再看看季辞被踢得惨不忍睹的衬衣,当机立断推开了院门。
进门走廊逼仄,头顶东一挂腊肠,西一挂腌菜,悬满了有碍观瞻之物。
脚下也很杂乱,程音一路小跑,火速打开自家的门,还想再拦,季辞已经抱着鹿雪进了屋。
幸好,他并没有顺手打开屋顶的大灯,也没有继续往深里走。
程音快速摸到窗下,拧开了桌上的台灯,调到最暗的一档。
无论如何,她不想让他看清楚她当下的窘况。
其实还是能看出个约略。
房子二十平米,在胡同房里算是面积大的。层高也说得过去,老房子就有这点好处。
问题是这个家,实在太穷,屋顶一高,反而显得屋里空落,家徒四壁。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电磁炉并几瓶调料,权当简易厨房。一个跳蚤市场买来的儿童澡盆放在角落,算是唯一的卫浴设施。
再无他物了。
季辞早就猜到,程音大概是个什么居住条件,但亲眼目睹还是心惊。
在飞马给他的调查报告中,他见过一张在她家院子门口拍下的照片——白日里有阳光,看起来还算有点温暖的烟火气。
而今晚这样欲雪的寒夜,站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只觉得处处凄冷。
冷得刺骨。
程音也感觉到寒意侵人,她从桌子抽屉里扒拉出空调遥控器,装上电池,打开了空调。
电费贵得让人肉疼,但这场面她不能不撑。
却不知是太久没用,还是空调上了年纪,出风口一阵吱嘎作响,热闹倒是热闹,热气半天也没吐出几口。
程音只好手脚麻利地烧了壶水,灌好热水袋,连哄带骗地将鹿雪骗进了被窝。
一转眼,她又扫到床边晾挂的内衣,粉的粉,蓝的蓝,弄得她脸红的红,热的热。
伸手将衣服扯下,尽数丢去床里,程音庆幸自己给床多加了道布帘子。
唰一下拉上帘幕,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一通安置,总算孩子上了床,她也回了家——空调渐暖,夜幕深暗,他该走了。
“谢谢。”程音低着头,不知如何下这个逐客令。
季辞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四下忙碌,看着她六神无主。
听到她道谢,他也不应答,只站那儿将她看着,目光深浓得让人承接不住。
“知知。”半晌,他道。
程音头皮发麻,不懂为何他执意要用这个名字来唤她。
其中的亲昵意味,以及与过往的深度捆绑,让她每次听到都想逃跑。
她不抬头,他就继续叫:“过来,知知。”
程音过去了,因为不想听他再叫第三次。今晚季总在抽什么风,她不是很懂,但他叫她的那个口吻,她有点受不了。
简直有点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又犯病了不成?
第35章 幻境
人在犯病的时候, 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季辞把程音唤去,离熟睡的小孩远远的,明显是有话要讲, 等她真站到他跟前, 他又不讲了。
只细细地端详她,好像第一天认识似的, 稀罕地,认真地,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目。
“季总,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程音决定不委婉了,她直接赶人。
“好像不行。”季辞予以拒绝。
程音困惑地抬头:“为何?”。
他一脸认真:“我衣服脏了。”
她这才发现, 他那件挺括洁净的白衬衣上,除了腰上有几个小黑脚印,肩头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口水、鼻涕还是眼泪……
程鹿雪的杰作。
这下是真尴尬了,程音赶紧拿剩下的热水, 搓了块干净毛巾递给季辞。
脚印两说,口水总得先擦了……
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我够不着。”
怎么可能够不着,那是肩膀又不是后背……
程音没敢驳斥,她正歉疚着, 于是她上前一步,踮脚帮他清理肩膀上的污渍。
然而湿毛巾越擦,湿迹扩开得越大, 最后几乎印出他肩部的肌肉线条来。
更没法出门了……
程音讷讷住了手, 又转身去找干毛巾。
“前几日,”他在她退开之前, 忽然出声询问,“在杭州,我是不是发病了?”
程音当场僵住。
“是你来救了我,对吗?”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翻开这一篇。
那一晚可不能提,连想都没法想,一想她整个人都要烧着。
程音往旁边让了让,背过身去,佯作镇定去搓毛巾。
“没有啊。”她搓得很起劲。
他再度走近,在她身后道:“你耳朵红了。”
好的,谢谢你指出这一点,现在搞得我脸也红了。
程音不说话了,她一门心思与毛巾搏斗,搓得指关节都微微发疼。
然后那条毛巾,被他从她手中抽离,再被拧干,轻裹住她的手,逐根手指慢慢擦干。
他将她转了个方向,低头认真地帮她擦手。
擦得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
确实以前这种事季辞没少做——她吃东西之前总是忘记洗手,必须三哥前来缉捕归案,将脏爪子强行按进水池。
但十岁之前和现在,可绝对不是一回事……
程音将手背到身后,差点面斥请他“自重”,谁知他又丢出一个重磅问题。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叫我三哥了?”
他眼中笑意甚浓,笑得她当场恼羞成怒:“我没有。”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好,”他从善如流,“我听错了。”
“但你可知道,”季辞略微弯腰,认真看她的脸,“我在那个时候,并非完全不清醒。”
程音如遭雷劈。
颈后汗毛竖起,她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惜为时已晚,他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知知,那晚我吻你了,对吗?”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他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在猜。
他的“急症”,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代表着他身体的承受力在下降,容易让他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这个秘密,就连季辞最贴身的助理梁冰,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说不清老板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其实那不是病,只是副作用而已。
出于科研的目的,季辞在颅内植入了一对视觉假体。
通过对假体进行微量的电刺激,可以诱发视觉通路的神经兴奋,进而产生光幻视,即使是盲人,也能一ῳ*Ɩ 定程度上恢复视觉功能。
这项研究如能成功,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它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在这条路上,研究者完全没有范例可以遵循,只能自行摸索前行,跌跤摔跟头是家常便饭。
季辞之所以会偶发神经系统错乱,正是因为假体在刺激视觉通路时,会同时影响周围的皮层。
一旦刺激剂量失误,受体便会陷入短暂的认知混淆。在此期间,意识完全不受自主控制,也许会记忆留存,但这种记忆并不可信。
换句话说,季辞根本分不清混乱中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
当然,大部分时候,由于幻境看起来过于荒唐,他要做出确切的判断并不困难——譬如七年前,他第一次植入假体的那一夜。
无人协助,自行手术,初次试验,难度不言而喻。
由于首轮的刺激剂量把握不准,当时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的世界莫名变成了多维空间,随意延伸出不可能的时间线。
他跌跌撞撞走在街上,一头扎进幽暗的后巷。在那里,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知知。
失踪了5年4个月零16天的知知。
起初季辞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眼前光谱流转,忽明忽暗,熟悉的街景变成赛博朋克风味,仿佛某种科幻电影的布景。
车灯照进暗巷,两只狼人正在撕咬无辜的少女,那时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在做梦。
北京城怎么可能出现狼人。
道德感作祟,即使在梦里,他也还是奋力上前,拾起一根木棍,赶走了那两头怪物。
他在梦中见义勇为,梦神便赐予他至高奖赏:女孩的脸在光晕中显现,竟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张脸。
知知双目微睁,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三哥。”
这个称呼,让他越发笃定,自己身陷于梦中。
可是他毕竟找到了她,在辗转多年之后。是真是梦,今夕何夕,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他牵着她在夜幕下奔跑,身后远远缀着狼群。
他们小心闪避,跑过长长的楼梯,终于躲开了追捕,在黑暗中紧紧相拥。
“三哥……”私密黑暗的小房间里,她低声呼唤,亲吻他的嘴唇,下巴和喉结。她的举动热情而大胆,比年少时更甚。
“你说过要等我长大,我长大了。”她悄声耳语,握住他的手,让他感受她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那应该是某个小旅馆的二楼,窗外流淌着浓郁华美的霓虹,光线妖娆起伏,却比不过她的腰线玲珑。
在这样的梦境中,理智完全没有存在的空间。
季辞从未想过,他能放纵到那般地步。
多年克制一朝崩坏,心魔一旦被唤醒,读多少圣贤书都压制不住。
而她也是个不怕死的,长夜漫漫,醉意熏熏,她死去活来不知几番,稍一清醒,竟还敢继续撩拨。
兴致来时,还跑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皎洁手臂探出阳台,霓虹灯流光溢彩,映着她掌心蓬松的一团雪。
那是一个雪夜。
冷风奔涌而入,卷起她乌浓长发,落在羊脂白玉似的腰背。街市传来行人踩雪的声音,他心头火起,伸手将她拖回房间,狠狠合上了窗户。
窗边,桌边,哪里都逃不脱,哭求也没有用。
他将她扣于桌前,从背后咬住她的脖子,齿尖凶狠地寻觅动脉的搏动。
呼吸节奏全乱,他清朗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哭大声点。”
这么多年,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她必须被施以惩戒。
第二天清晨,季辞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缓了许久视力才恢复了正常。
他确实歇在一个旅馆的房间,窗外也确实下着雪,霓虹灯熄了,在白雪中隐约露出几个字:某某招待所。
残存的记忆令他震惊,满床的狼藉更是不堪入目。过了很久,难堪之色才从他清俊的脸上褪去,他将衣物穿戴齐整,仔细搜遍了房间的每一处。
确无第二人存在过的痕迹。
下楼问前台,答曰他独自入住,并未见过描述中的女孩。
他在白茫茫大雪立了很久,不知是喜是悲。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有所不同。
季辞还和往常一样自律,按时起居,潜心科研,每天两点一线。
但在工作之余,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户外爱好者。
他会找熟知情况的孟少轶帮忙敲定路线,对接地导,路径远至海边,深至山间。接头之后,他便与她告别,独自踏上未知的旅途。
心中暗含一个期待,当他穿过广袤世界,也许在某个转角,能再次获得一场奇迹般的相逢。
……
这就是为什么,梁冰不说,季辞下意识认为,他又坠入了一场新的幻境。
这些年他以自身为实验体,不断推进测试并记录数据,稳妥起见,再没有用过超量的刺激。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在夜深人静时,一次次回忆当初的那场幻境。
更不会承认,他又因此做过多少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林林总总,破碎又荒唐,交织着过往与幻想,她淘气而狡黠,每每诱他近身,却似指尖砂砾,昨年之雪,怎么都抓不住。
可以想见,当他再次在幻境中将她捕捉,握牢在手心,是怎样一种心情。
所以才会失控吧。
季辞垂眼,看着程音被咬破的唇角:“这伤,是我弄的吗?”
程音从他抛出那个劲爆问题,就被直接点了哑穴,没想到又来了一句更劲爆的。
她想逃走,但背后有张桌子,根本无路可逃。桌上台灯亮着,是漆黑室内唯一的光源,晕黄光线从她背后围拢而来,照映出一种暮色迷离的氛围。
亮处暖赤,暗处鸦青,色彩的对比度拉满,而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间,显得发色如墨,鬓角如裁,眉目俊美到森严。
她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唇:“不是。”
“你撒谎的时候,有些小动作,”他声音里带着笑,“我每个都认得出来。”
这是实情。他俩从前天天猫捉老鼠,她再诡计多端,都逃不出他的明察秋毫。
程音只想赶紧结束这个对话,于是硬着头皮承认:“你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我帮你做了心肺复苏,仅此而已。”
“嗯,谢谢知知救我一命。”
见了鬼,他那一声“嗯”,含在一声轻笑当中,居然还带着宠溺的波浪线。
“没、没有其他的了。”她有点结巴。
“嗯,我相信你。”
语言是怎么表达出相反意思的,这是语言学家至今也没研究透彻的领域。它与氛围有关,与表情有关,与说话的人略带调侃的眼神有关。
程音实在受不了这种暧昧对峙,心一横:“反正不是我主动的,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心思了。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认错了人,我受了池鱼之殃……
这种话程音到底没说出口,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实事求是讲,至少在当时,她还挺沉醉其中的。
“不过,你那都是无意识的行为,不用放在心上。”
程音本来还想加一句,“我不介意”,转念一想,她其实还挺介意的。
这事不能往深里想——她介意的并非是自己被吻,分明是被误当作另一个人……
很嫉妒,很难受,果然熊医生说的没错,她说自己不在意季辞,根本就是嘴硬。
程音忽然觉得眼圈发酸。
天呐,她该不会是想哭吧。
程音眨了眨眼,看了眼季辞的肩膀:“衣服干了,你可以走了。”
她的态度硬邦邦的,连礼貌都不想再顾及。他却站着没动,甚至又靠近了些许。
程音惊了下,手不自觉撑住桌子,身体后移,试图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失败了。
他俯身,胳膊越过她,按灭了桌上的台灯。黑暗突然降临,柔软地将他们包裹,现在整个屋子的光源,就只剩下桌子旁边的那扇窗。
程音此时背靠着那扇窗,几乎坐到了身后的小方桌上。
而后,她感觉到比黑夜更柔软的存在,轻轻落在她的额角,那是一个饱含了温柔和怜惜的吻。
“现在呢?”他低声问。
“现在,我可以放在心上了吗?”
程音不知季辞是何时离去的。
起初,他还试图与她交谈。问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后悔喜欢他,不认他这个三哥等等,是否都是气话。
问她这些年为何杳无音讯,难道一点都不记挂他。
问她为何当年一走了之……
若是程音还能正常回话,定会当场愤然反击,怎么他竟颠倒黑白。
可她回不了一个字——他居然将她直接抱起,放在面前的桌上,再两手扶住桌沿,以一种圈禁的姿势在问她的话。
她的主板直接被/干烧了。
她像一台故障了机器人,既无法接收,也无法发出信号。程序运行了半天,最终只输出结结巴巴的一句:
“这、这是我家,你走。”
程音自觉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冷酷无情,多少挽回了一点气势,不想他听完反而在笑。
“知知困了,”他的声音如同催眠,“好,那我们明天再聊。”
“不跟你聊。”
“好,那等你什么时候想聊。”
“不想聊。”
“嗯,知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现在好晚了,你应该上床睡觉。”
就算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也没有用这种哄小孩似的口吻跟她说过话。
程音怀疑他刚才在来的路上,被隔壁的狐狸吃了。
不然就是黄大仙,胡同里的房子老,巷尾还有一座以前的王府,这种地方就很容易闹点灵异。
男狐狸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放过,竟摸了摸她的耳垂和下巴,又俯身亲了亲她的鼻尖,才道了声晚安,离开了她的小屋。
而她就这样魂不守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地坐在桌上,背靠着窗户。
空调出风口咯吱咯吱,还在卖力地工作,她的大脑昏沉缺氧,脸颊红热发烫,一秒比一秒更严重。
冬天开空调取暖,就是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
过了很久,突然背后的玻璃上,传来沙沙的打击声。程音转过头,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总算喘匀了那口气。
窗外,朔风卷着铅云,铺展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将无数雪白的颗粒,旋转抛送至每一个角落。
下雪了。
第36章 高原
天气虽冷, 程鹿雪却难得没有赖床,因为外面下雪了。
小孩和小狗都对雪天没有任何抵抗力,程音收拾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 发现鹿雪在院门口和隔壁的阿黄滚作一团, 满头满身都是雪霰子。
程音揪住娃一顿拍打,再抓回家换下湿外套, 全程维持着笑模样,鹿雪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我们都快迟到了,你在高兴什么?”
“我没高兴,”程音压下了嘴角,“搞快点,还得去便利店买早餐, 幼儿园的班车不等人。”
想到幼儿园,程音确实高兴不起来。
尽管季辞发了话,让她们“正常上学”,园长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谁也摸不准。现官不如现管,若真把人得罪狠了, 鹿雪恐怕也很难待得住。
所以她一早特意请了假,打算亲自送娃去上学。
那个年轻女老师看起来不怎么顶事,程音很怕张太太继续闹腾。
这一夜雪下得急,积了足有小半尺厚。程音牵着女儿, 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门,光是跋涉出胡同,已经累出了满头的汗。
今天她们还真有可能会迟到。
逢着雨雪天气, 四环内的交通就乱成一锅粥, 人们纷纷都跑去挤地铁。像这种高峰时刻,三趟车未必能挤得上一个人。
“你们幼儿园, 有小卖部吗?”程音看着便利店里排的长队,掐算着时间。
“有的,我不饿,我们先赶车吧。”鹿雪比她还急。
小姑娘拖着程音往地铁口跑,忽然路边传来短促的鸣笛声。
一辆黑色商务车擦着路沿停下,车门自动开启,老李探出来半个脑袋:“程小姐,带孩子上车,快!”
此处禁停路段,停久了会吃罚单,程音稍一迟疑,拎着鹿雪迅速上了车。
季辞坐中排右侧,西装背心,马裤长靴,瞧着不像是去上班的装束,一双长腿在锃亮皮靴中简直耀眼。
他伸手接住跳上车的程鹿雪,“早上好,程女士,你介意坐在后排吗?”
鹿雪眉开眼笑。
程女士是在叫她,不是她妈妈,天哪,她的小下巴都忍不住抬高高了。
小女孩身手敏捷地蹿去了商务车的后座,惊喜地在座位上发现了一个粉色小饭盒。
“咦!”
“你的早餐,”季辞转过身,帮鹿雪扣好安全带,“留一半给妈妈。”
鹿雪:“哇!”
她在哇什么,程音不用回头都能知道。季辞以前给她做的午餐便当,她带去学校,那也是人见人哇。
学霸做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像模像样。
可他为什么一大早又出现在她面前……
程音低头调整座椅,完全不敢和他目光对视。她一整晚都没睡安生,脑子里像个光怪陆离的马戏团。
之前那场意外发生的亲吻,她好容易才消化得七七八八,谁知又出现了新的冲击。
虽然只是额头和鼻尖,虽然关着灯,但他是神志清醒的,这可太惊心动魄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是不是因为看她可怜?
毕竟她也算是由他亲手带大,无论如何也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程音胡乱猜测,想不透他为何行为举止突然古怪。
“季总,请问今天上午,是有什么特殊工作安排吗?”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季辞看她从上车就手忙脚乱,实在想笑。
她的脸蛋红粉绯绯,不知是刚才跑的急,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可爱的人,偏要摆出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答得全无正经:“嗯,送你们去幼儿园。”
程音睁大了眼:“不用,我们自己……”
“只是顺路,”他停止逗她,也转回公事公办的态度,“然后,一起去见个客户。”
程音很想说,今天她休年假,不办公,但又不想破坏这种谈公事的氛围。
她好容易才拨乱反正,让这人回复了正经。
只能老老实实听命:“好的,季总。”
幸亏她早上没来得及倒腾衣柜,还穿着去杭州出差的那套西服。
幼儿园门口积满了雪,被往来车辆轧成了雪泥,风一吹,冻成了梆硬的镜面。
程音站门口看了半天。
“同一家物业,姜晓茹在管,是那位的关系户,王云曦插不进手。”季辞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句话信息含量不小,程音却听懂了——高原跋扈,有其跋扈的理由。王云曦打算培养她程音,也有培养的必要。
“待会儿见到高原,告诉她,今后她归你管。”季辞又道。
“啊?”这句话程音可听不懂了。
“相信我,王云曦会同意的,”季辞淡笑,“只要你告诉她——你在孟老师家吃了一顿饭。”
他一边面授机宜,一边与她们一同下了车。
幼儿园门口,无数大人牵着小孩,此起彼伏在冰面上滑倒,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程音抓着鹿雪的小手,紧张地整个人绷直——她既没有运动天赋,也缺乏核心力量,如果不是姿态太难看,真想四脚着地爬过去。
季辞将鹿雪牵到身边,三言两语讲解清楚了维持平衡的要诀,小姑娘一点就通,很快就能轻松自如地踏冰前行。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回头看程音,脸上流露出极其相似的戏谑。
“妈妈,你为什么蹲着,是肚子疼吗?”鹿雪还出言嘲讽。
季辞毕竟不是六岁,笑了一会儿,递过来一只手。程音犹豫了一会儿,在“狗爬”和“挂件”中选择了后者。
反正都不怎么光荣便是了!
高原这一早,正在办公室里闹头疼。
她那个奇葩表妹,昨天半夜给她打电话,又哭又嚷,说自家孩子在班上被人欺负。
早上她把班主任叫来一问,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又是她的好侄子在找同学的茬。
其实那娃什么德行,不用问她也知道,高原主要是对那句“18楼”有点过敏。
程音是梁冰介绍来的,这她还记得,貌似关系并不怎么亲近,梁冰也确实坐在18楼……
“那男的,是不是高个子,有两个酒窝,长得还有点帅?”她问。
班主任新来的,还没来得及认识季辞,但她对于“有点”这个程度词,果断提出了不同见解:“很帅。”
“挺爱笑的,看起来很和气?”
爱笑吗?好像也没有,好像又有,他和程鹿雪讲话的时候,笑得确实开怀。
班主任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高原想。
“没事,孩子不用转学,我去说一声就成,你也别闹了,警察叫你你就去配合,没事不要老在外面发癫。”她叮嘱她妹。
真她妹的,好好的一个人,自从老公出轨,一天比一天躁狂。
高原撂下电话,挥手打发班主任去上课,忽然听她道:“咦,楼下那个,好像是程鹿雪的家长。”
高园长头都没抬,自动戴好了她冷艳高贵的园长面具。
应付前来闹事的家长,她已熟能生巧——表示理解、表示关怀、一定彻查、事后联系。
事后不联系便是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高原眼睛盯着屏幕,半天才道:“请进。”
来了人先晾着,晾凉了再说话,这也是一种下马威。
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敲击,隔了好几分钟:“找谁?什么事?”
眼睛依然不看对方。
一个温和而耳熟的声音道:“高园长,您这工作环境,比我的可好多了。”
高原一惊,抬眼看见窗边站了个身量高大的男子,黑色骑装,身姿笔挺,正回头对她笑言。
她直接打了个哆嗦,怎么是这只笑面虎!
“季总,您……您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笑面虎这个评价,来自于太子柳亚斌。
季辞初入公司,是与世无争的科研专家,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谁能想到,他能以一己之力支应起西宫,活生生从柳亚斌身上撕下几块肉。
看着越温和的人,心肠越狠。
高原不懂自己怎么惹来这尊大神,看看班主任的眼色,她好像明白了。
又好像没明白。
“您今天来是……?”她目光在季辞和程音之间小心移动。
“我只是个司机,不用管我,你们聊。”他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仿佛特意来欣赏幼儿园晨间广播操的,“正好之前没来过,我随便看看。”
我信你个鬼。
高原打叠好十二万分的精神,如临大敌盯着姿态悠闲的季辞。
一旁,班主任老师也小声地对程音开口:“鹿雪妈妈,您是来看视频监控的吗,这个教室真的没有,摄像头坏了……”
季辞看了一眼高原,她立刻补充说明:“是啊,坏了几个月了,但其他地方都好的。”
“设备检修,不是每个月初的例行工作吗?”程音忽然开口。“电力、教学、视频系统……76个子项的内容,应该都包括在内。”
高原从程音进门,始终未用正眼瞧她,却被这一句惊到,转头问:“你是……?”
程音伸过去一只手:“高园长好,我是行政部的程音,幸会。”
高原讷讷握住程音的手。
面前这名女子,穿得过于朴实,但五官又过于明艳,让人搞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但能叫来季辞给她当背景板……
高原送程音出门时,一口一个“程老师”,信誓旦旦要将全园的设备做个通盘大检。
“年底的检查报告,还请程老师多帮忙美言。”高园长客客气气。
“我只是个经办,写报告讲究实事求是,高院长的工作这么到位,能有什么问题呢?”程音也笑靥如花。
“是,是,不过往年这个报告,都是姜组长那儿写……”
程音看了眼季辞:“今年该我辛苦了,还劳您多配合。”
“当然,当然,对了,您女儿也在我们幼儿园吧,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个班,找个更有经验的老师?”
这个“您”字一出来,程音便知,此行已经收到了预期效果。
她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回应,季辞先于她开了口。
“老师么,只要能教导顽劣儿童,让他们知错就改,勇于道歉,就算是好老师了。”
高原愣了愣:“是,季总。”
“我个人而言,不希望还有下次。”
“……是。”
“高园长,傅董一直惦记着,您这后花园里的那株梅树,等她从欧洲回来,或许想过来讨一口茶。”
话题落在这儿,高原终于松了口气,帽子保住了。
她笑得有些僵硬:“我留着千年古树野生滇红,等傅董大驾光临。”
目送走了这一狐假、一虎威,高原扯了把纸巾,擦了擦发缝里渗出的汗。
她毫不犹豫拨通了张太太的电话:“你现在来一趟。”
“来什么啊,我来不了,警察问我话呢,警察同志,我真冤枉,我从来不骂人……”
高原等她哭完一段落,揉了揉额头:“等你空了马上来,我给你找地方,你家那位小祖宗,必须给我办退园!”
铁门外,送孩子入园的家长尽数散去,剩下一片车辙与脚印交错的肮脏冰面。
传达室的大爷挥舞着铁锹,试图铲出一条通道,一见季辞与程音二人,立即大声训斥:“谁的家长啊,明天不准这么晚才出来!”
季辞好脾气地道歉:“下次我们注意。”
程音:……您哪来的下次。
吐槽她藏在心里,毕竟还要借他当个扶手。
程音紧紧揪着季辞的衣袖,动作笨拙像个提线木偶,忽听他道:“鹿雪的平衡感不错,可以考虑让她学一些冰上运动。”
……您是说那种半小时300块教练费的烧钱活动吗?
带去什刹海滑个野冰还差不多。
程音没接茬,无力与他进行这种跨越阶级的对话,这人在工作日上午穿得好像要去拍英伦影片,她已经不配理解他的生活。
“季总,接下来是什么安排?”还是谈工作吧。
季辞没回答,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柳世目前,共有几派势力?”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程音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最常见的答案:“两派。”
众所周知,东宫西宫,分庭抗礼。
“重答。”
“呃,三派。”
柳董也算一派。现代企业不是封建王朝,柳石裕大可东宫西宫一个都看不上,另立个南宫北宫来接班。
“四派,”季辞给出他的答案,“你刚见过的孟老,也很举足轻重。”
柳世上市之前,原始股分出去几波大头,都在创始人和管理层。
别看柳亚斌和季辞斗得欢,真到要换届,起决定作用的票数都在柳石裕手中,基本上就是由着他钦点。
但这其中,隐藏了一个变数。
孟世学也是创始人之一,握有不小的份额,他如果与柳石裕观点相左,天平的轻重,也许会发生逆转。
程音恍然。
原来西宫真正的底气,是在这儿。
季辞这个候选人,最强砝码并非来自于傅晶,而是未来的岳丈老泰山……
程音心里情绪涌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更加平静:“您说的这些,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吗?”
这话听着有些冷淡,季辞哪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若想在行政部立稳脚跟,最稳妥的方法,是走通孟老的路子。”
程音没应声,静静听他分析。
“王云曦没几年就要退了,很想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
来自哪个派系,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因为不知道最终谁能上位。”
“姜晓茹是柳亚斌给的人,她收下重用了。我若是想给,她应该也会照单全收。没背景的自然更好,用途更灵活……反正是买股,投资越分散越好。”
“但不论是谁,能搭上孟老,一定是加分项。老人家闲云野鹤,不参与办公室政治,说话又举足轻重。”
“另外,这中间还有一层关系:曦总是孟老的前妻。”
程音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看来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也挺精彩。
他回忆王云曦当时的神态,欲言又止,略带惆怅,似乎还有些余情未了的模样……
“她是孟小姐的母亲?”程音忍不住问。
“那倒不是,少轶是孟老和后来的妻子生的。”
少轶少轶,喊得真亲热,以前他可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叫她“林音”。
这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惊得程音一哆嗦,想什么呢,人家名正言顺未婚夫妻——既有商业联姻的政治意义,又有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妄自跟人较起了长短。
第37章 鹿宴
程音从前好色, 如今好学,季辞愿意点拨她职业道路规划,她感激不尽。
“多谢季总的提点, 您说的, 我都记下了。”
一旦摆正位置,与他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如芒刺在背。
程音看出来了, 季辞怕是真的念旧,念她母亲的师恩,因此才会待她与旁人格外不同。
果然,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早年要有这么乖巧,老师哪会那么头疼。”
程音照例陷入了沉默,这话她不想答。
季辞说之前颇为犹豫, 毕竟每回提到往事,都勾起程音的伤心事。但今日,或许是窗外在落着雪,气氛莫名怀旧,或是时隔这么多年, 时机总算接近成熟……
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老师不是自杀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程音诧异转头。
他的口吻过于笃定,完全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有证据?”程音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声音微微发了抖。
季辞意识到自己还是冒进了, 低声承诺:“一定会找到的。”
“一定?”程音笑得讽刺,“这种话,十几年前你就说过了。”
窗外, 车已行至远郊, 将北京城遥遥甩在了身后。拐过一道山隘,风雪猛然大作, 北风卷着巴掌大的雪片,一张张自高空拍下,打得车顶噼啪乱响。
雨刷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混乱中,季辞忽然伸手,握住程音的胳膊,将她转向自己。
“这次,你要信我。”
程音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天气太差,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些年的人生路,唯一让她看清的,就是谁也不能相信,除了她自己。
趁着下一个拐弯,她稍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多向前看吧,季总。老是回头,不是个好习惯。”
车入山谷,雪势渐弱,路牌显示前方私人领地、闲人免扰。
今天到底是要见什么客户,来谈哪种生意,程音暂时没想明白。
下车时季辞打量她的衣着,薄西装外罩一件薄棉衣,他从车后座取出一件厚大衣:“拿上,待会儿可能会冷。”
程音摇头:“我不冷。”
季辞无奈:“我会冷。”
……他刚才是表达的这个意思?程音表示怀疑。
这人衬衫马甲三件套,在风雪中连脖子都不缩一下,这种气温对他来说,恐怕甚是宜人。
但老板说会冷,她只能拿着,再随他一同乘坐路旁等待的摆渡车,往风雪深处行去。
穿过忽浓忽淡的雪风,一座中式庄园在林场中隐隐若现。
摆渡车长驱直入,直开到暖廊下,廊外造景颇具雅致匠心,一山一石,看起来均造价不菲。
京郊遍地农家乐,如此品味和规模,显然是金玉堆出来的富贵。
迎面走来之人亦是富贵满身,乌黑油亮的貂绒帽,蒙满风格的骑马服,放在百年前,高低得是个八旗子弟。
男人看着年逾四十,鼻子颇大,目光犀利似鹰隼,所谓有福之相。
虽然穿得与印象中大相径庭,但以程音的记忆力,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张脸。
“等你一上午了老弟!”男人笑声爽朗,与季辞热情握手。
“抱歉,毅哥,早上有个重要会议。”季辞张口就来。
这一声笑,外加这个称呼,让程音记忆复苏——是那位重要投资人,她上回在行政电梯里撞见过的。
金主爸爸眼睛毒,一眼发现季辞这次带了新面孔,见程音穿着打扮朴素,他随口猜问:“新换的助理?”
季辞笑答:“程小姐是我朋友。”
“季总的朋友个个都是美女,这带出门来的还是头一个,不怕其他红颜知己伤心?”索毅笑着揶揄,从墙上摘下两根马鞭,一根抛给季辞,“走,趁雪还下,跑两圈去!”
雪还不小,外面纷纷扬扬仿佛盖着白纱,工人从廊下远远走来ῳ*Ɩ ,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高大神骏。
“去找个暖和地方待着,喝点热的。”季辞边戴头盔,边与程音叮嘱。
暖廊曲折迤逦,往高处建了个以玻璃封闭的亭子,里面有人伺候茶水,他示意她上去等。
那边,索毅已大步流星去牵了黑马,扬鞭催马窜进了雪地。
季辞却还在慢吞吞戴手套,不肯叫工人帮忙,偏要伸出手去,让程音帮他系手套的扣子。
趁机他俯身,与她耳语:“别听毅哥乱说,我没有任何红颜知己。”
有或者没有,跟她解释做甚,多此一举。
程音的脸有点热,亭子里却有点冷,她拣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外。
服务人员上来倒了杯茶,见她穿着打扮皆不似贵客,猜测只是随从,便没再卖力招呼,也没打开额外的取暖设施。
一小杯热茶不足以暖身,程音搓了半天手指,到底借用了季辞的大衣。
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不敢病。
骆马绒面料光泽奢华,往身上一披,波光粼粼的贵气,转瞬间她的待遇也得到了升级——服务人员看她两眼,过了一会儿,取暖灯也开了,茶点也新上了……往来穿梭,服务得颇为热闹。
程音并未注意到这番差别对待,她注意力全在下方的林场。
季辞的马术,果不是一般的好。
他骑白却着黑,再以雪地做背景,远看仿佛一组漫画分镜草稿,笔墨一概用来描绘骑手的潇洒身姿。
马是良驹,跑起来速度惊人,踏出了团团雪尘。跑至兴起,不时往林中穿梭,跃过矮篱与地沟,二马交错行进,看得程音心惊肉跳。
主人还嫌不够尽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突然藩篱开启,从场外窜入一群活物来。
有兔有雉,甚至还有一物头角玲珑,跑动时敏捷如鹿,定睛看去,竟真的是一头鹿。
这下何止程音,连工作人员都一同聚拢到玻璃窗前。
“今儿开眼了。”她们小声嬉笑。
鹿一进场,情势大为不同,迅速左右突围,扭身跑进了林间。
场内二人也不急追,从驯马师手中接过弓箭,先在开阔地方,拿兔子雉鸡练了练手感。
有钱人喜欢养马骑马,程音这是知道的,没想到如今版本升级,回归传统,京城纨绔又重新搞起了骑射。
这比骑马难,技术门槛高好几倍,显然索毅是新手,连双手脱缰保持平衡都有些吃力。
但看季辞,连马鞍都显得有些多余,转弯时侧挂悬停于马上,双手执弓弓弦拉满,腰腹扎实稳定如钢铁铸就。
搭弓射箭如行云流水,场外那几个教练都忍不住放声喝彩。
程音默默拢紧了大衣。
真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还有亲眼见着季辞骑马的时候。
季辞打小生长在四川。
川藏交界,极穷的地界。山民讨生活的路子有限,冷天挖笋晒菇卖点山珍,即使天气转暖,也只能搞点当地特色的旅游项目,姑且吸引往来游客。
程音听程敏华说过,季辞的外婆在镇上卖菜,勉强糊个口,家里赚钱反而更多靠着季辞。
孩子长得周正,又机敏灵活,课余在景区给人表演骑射,赚个辛苦钱。
所以程音第一次见到季辞,他是个黑皮少年,典型的高原肤色。
后来季辞是怎么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程音没搞明白。
或许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读书比骑马赚钱更快。
程敏华发掘了季辞的理科天赋,高强度集训两个暑假后,他直接摘下了一枚省级比赛的金牌。奖金不算高,上万的金额,但在季辞眼中,已是天文数字。
从此他横扫各类赛事,成为一名淘金牌者。
程音对金牌的兴趣不大,她妈是奥赛集训队的指导教师,那玩意她从小见得多——真正让她好奇的,还是三哥那据说神乎其技的骑术。
早年她曾在网上搜到过一张当地赛马节的图片,俊俏少年驰骋马上,返身射箭直中靶心,帅翻全场。
可惜,他从来没给她展示过。
某次程敏华带他们去坝上,遍地都是表演道具,程音从头哀求到尾,也没得到季辞半点松口。
故乡种种,他从不愿过多提及。
如今季总重返京城上流社会,倒是不介意旧梦重温了。
也对,一个是讨生活,一个是纯娱乐。私人狩猎场办下驯养繁殖许可证,不知要走通多少门路,这真不是一般人摸得着边的娱乐。
程音与几个服务员并肩而立,看京城贵公子表演雪天围猎,自忖何德何能,有幸能开这个眼。
季三的童子功尚在,注定那鹿难逃一劫。
鹿在林中穿梭,被工人一路围堵驱赶,最后从林子的缺口逃窜而出,一头撞到等候许久的骑手面前。
季辞腰马合一,一边急速控马缀行左右,一边持弓定位瞄准放箭,只跑了百余米,便将那头矫健雄鹿一箭射中。
鹿虽中了箭,却未立毙,反而被激出狂性,歪着脖子往反方向奔逃,将自己送到另一个骑士的手中。
然而索毅的骑射本领,比季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马通人性,那匹黑马虽是良种良育,但因感知到骑手的慌张,便只顾一味避让,不肯靠近猎物。
索毅无奈,只能搭弓乱射一气,鹿没射中,反而一箭穿云,远远惊了季辞的马——这是歪打正着,毕竟安全起见,两个骑手之间相隔甚远。
于是,无比惊险的一幕出现了。
白马载着季辞,与疯狂逃命的雄鹿相向而行,似高速上两辆疾驰的跑车,分分钟要迎头相撞。
季辞猛拽了几下缰绳,发现坐骑完全失控,干脆双手撒开缰绳,整个人几乎在马上直立起来。
如此高速颠簸,危险万分的时刻,他竟然还能稳稳开弓,三箭连射,箭箭打中要害,且都在同一侧。
箭速太快,离得又太远,于是在程音他们看来,便是那鹿连续仰了几下头,尔后歪歪扭扭,往斜里跑了几步,最终倒在了雪地上,慢慢洇出了一朵血红的花。
程音从惊马那一刻,就从座位上倏然站起。
相隔遥远,鞭长莫及,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站在那儿看。
相撞事故虽已避免,季辞却并未脱离险境。白马与倒地的雄鹿堪堪擦身而过,一路往林场边缘疾驰,眼见又要一头撞上藩篱。
此时,季辞再次展露了年少时生长于马背的实力。
他先后脱开两个脚蹬,身体悬于马腹一侧,选准时机主动坠马,顺势滚动落了地。
或是雪地松软,承托了一定冲击,他竟很快从地上站起,掸去浑身雪尘,转身远远招了下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朝着程音所在的方向。
她总算松下心弦,深吸了好几口气——这贵族游戏,着实吓人了些!
索毅被吓得最狠。
他满族人,常年做木兰围场的梦,却找不到什么人能陪他圆梦。
好容易赶上雪天,鹿又养得正肥,直接宰了吃总觉得浪费,方请来季辞,陪他玩耍一番。
没耍明白,险些葬送了季总性命。
要说这位也是人中龙凤,那一串连招,转瞬化险为夷,场边几个教练看了,都大赞其弓马娴熟,绝非花架子,是从小实打实练就的本事。
而他一场虚惊过后,居然不惊不躁,还去检查白马的状况,安抚了马的应激。
索毅连连拍着季辞的肩,一声声“兄弟”喊得情深意切,他跟柳亚斌从小玩到大,尚未如此亲密无间。
季辞自救得当,也算送了他索毅一场救命之恩!
这一日,季辞是名副其实的座上贵客。
鹿被送往后厨,现宰现烹,特意从辽东请了名厨,打算琳琅地整上一满桌——从辽塔茸参、兰花鹿唇,到芝麻鹿脯、翠饺鹿尾,头角俱全,所谓“一品全鹿宴”。
既有盛宴,自有嘉宾,索毅今日还请来众多圈内密友,均为京中名流。
各路人马携女伴陆续登场,一进宴会厅,均没掩住面上的惊讶。
季辞是新面孔,坐在了主宾位。
往常这种密友小聚,很少会引入新人,这位想来身份相当尊贵,然而单看外表,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来头。
说是男明星,气质又过于优越,说是生意人,相貌又过于英俊。他身边的那位女伴,更看不懂到底是什么路数,长得像是靠脸吃饭,穿得却似楼盘销售……
索毅逢人便热情介绍:这是柳世集团的季总,他的亲兄弟。
大家更迷惑了,老索的发小不是柳亚斌吗?这又是打哪儿蹦出的亲兄弟?
季辞起身与众人寒暄,展现出一个让程音彻底感到陌生的面貌。
之前他摔了马,虽未造成大碍,手掌仍在混乱中被弓弦割伤。伤口颇深,索毅着人给他做了清创包扎,如今整个右手掌缠满了纱布,握手是不太能行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季总跟人打成一片。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娴熟得仿佛是一个天生的社交动物,哪还看得出曾是个问十句答半句的闷葫芦。
程音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第38章 引火
季辞存心要引人注目的时候, 谁都逃不脱他的引力场。
程音独自坐在窗边,专心地听着阳台上传来的只言片语,忽然有人上前同她搭话。
“你朋友还挺帅的, 他结婚了吗?”
说话的女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先前她自我介绍,程音听了一耳朵, 是某私募基金的投资人。
此时尚未起菜,大佬们聚在阳台抽雪茄,剩下在屋里的,基本都是各自带来的女伴。
“女伴”这个概念,程音还是从尹春晓那儿听来的科普,江浙生意人整出来的新词儿。
生意场合并非家庭聚会, 老板出门谈事儿,一般很少有人携带家属,纯男人局又嫌乏味,便会邀请认识的异性同往。
未必就是那种关系,生意伙伴、同事友人均有可能。
攒局的大佬为显得上等, 还会邀请一些社会名流,这种拓展人脉的社交场,就算响当当的电视台主持,也会乐得前来凑趣。
当然, 男伴也未尝不可,与程音问话的美女便带来了团队新招的小帅哥,一米八五, 剑桥毕业, 提及某部委领导时口称叔叔,估计也是谁家的公子, 初入社交场。
总之,能进这种高端局,或者有资源背景,或者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也是名校高知。
放眼这一屋子,个个有头衔、有样貌,聊两三句就能彼此搭上关联。或是海归校友,或有共同熟人,顺畅地交换微信,显然都来自于同一个圈层。
程音一个无名氏,凑在其中显得特别突兀。
“季总是我老板,他的私事,我不太清楚。”她的回答礼貌而冷淡。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软钉子一碰,便无人再与程音搭话,正好还她一个清净。
有些场合,说话不如倾听,参与不如旁观。
听了一刻钟,程音大致听出端倪。
今日来赴宴的,多是投资圈的人物。这些年的行业轮动变化很大,互联网风口已过,新能源过于烧钱,消费领域又做不出新文章,资方四处寻觅新的增长点。
放眼国内,最大的宏观趋势是人口老龄化,于是医疗健康产业当仁不让,成为众人眼中的蓝海。
难怪季辞能坐主宾席,她就知道,这不是简单摔个马就能换来的待遇。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携她同来?
一根雪茄抽完,大佬们重返餐厅时,季辞已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
柳世未来的接班人,谁不想认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位可比柳亚斌那个纨绔,瞧着要靠谱一万倍。
何况刚才听了老索一通绘声绘色,其人竟还颇具胆色,是个爷们,值得一交!
众人互相谦让着落了座。
索毅令人添酒开席,主厨特意进来,逐一介绍今日特色,八十年代沈阳凤凰饭店的独门名筵。
整只鹿全须全尾介绍完毕,他又单独端上了一盘阖着银盖的菜式,未做详细说明,只说了一句“沈水鹿鞭”,目光看向索毅。
“给他,季老弟今日有惊无险,当进一进补。”索毅笑呵呵,将那道“关键”菜品指给了季辞。
都是成年人,在座又有女士,有的随口开两句玩笑,分寸也算节制。
“有福,弟妹今晚有福。”其中一人乐呵呵地贫。
季辞连连婉拒:“我单身,用不上,别浪费了。”
一句“单身”惊起千层浪,有说这怎么可能,有说季总眼光太高。
还有E人当场毛遂自荐,大大方方问季辞,自己是否是他顺眼的类型,不妨一起约会试试。
就是先前问程音,季辞是否已婚的那个美女。
程音冷眼旁观,看他打算如何接这个茬:回答不顺眼,太不给人面子。回答顺眼,难道真跟人出门约会?
想想孟少轶耍得那一手好斧头,她都替他的脖子担心。
季辞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抱歉道:“可能没这个荣幸,我有喜欢的人了。”
程音暗自冷笑。瞧吧,还是爱惜头颅的。
季辞这话听着,简直过于纯情,同席的这群老妖,不拿他做做文章怎可善罢甘休。
索毅第一个笑出声:“看不上我们K姐就直说,她脸皮厚,伤不着。老弟你还用得着暗恋?勾勾手指头,我都立马动心!”
季辞这个年龄,这个条件,至今单身未婚,本身就容易让人往其他方面猜测。索毅的这个玩笑,也是顺手给他一个澄清的机会。
他立刻摇头:“也不爱好那个,毅哥你得另觅佳偶。”
哄堂大笑。
“到底谁家千金这么本事,让我们季总吃了闭门羹?”
他越避而不谈,索毅越是好奇。
季辞也不藏私,无奈笑道:“故人之女。比较有性格,早年爱得死去活来,说不爱就不爱了,我在等她回心转意。”
“懂了,白月光,”有恋爱专家立刻得出结论,“男人最受不了这种。那就努力重新追回来嘛,季总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众人附和。
季总射下一头鹿都不在话下,何况一颗心。
大家聊得热闹,无人关注到坐在季辞身侧的那个小助理。
她低头用调羹搅拌面前的汤水,状似神游,连汤洒了都没注意。
季辞拿起毛巾,顺手擦掉程音面前的汤水,声音柔和,仿佛自语:“不急。别又把人吓跑了,一跑好多年,最近才刚回到我身边。慢慢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要么先备着点,头菜还是优先季总,大家哈哈笑。
程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跟着扯了下嘴角,想,孟小姐一看就有个性,果然挺有个性的。
闲篇扯毕,主菜上桌,聊天内容同时进入了正题。
所谓投资人,其实就是拿钱找矿,即使旗下养了一群拿高薪的投资经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的金融团队。
能找到愿说实话的业内人士深聊,大家都知道机会难得。
索毅勾住季辞的肩:“老弟,咱也不拐弯抹角,二期基金什么时候能投,给哥一句话。”
柳世集团每出一支新药,都会另起一个新平台来运营,分拆业务单独发行,私募都想抢在上市之前吃两口。
医疗行业水太深,技术壁垒一眼望不到顶,在哪吃,吃几口,都有讲究。索毅是之前吃到“明珠一号”的甜头,才有此一问,他一直等着“明珠二号”上市。
季辞没直接回答,反问他:“最近的新闻,毅哥没有关注?”
索毅最近醉心修炼骑射技术,还真没怎么关注业内新闻。
当场正好有媒体从业人、知名财经记者,闻言接了一句:“好像柳世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风波?”
她说得较为委婉,这场风波可不算小,而且目前还在继续发酵中。
程音立刻抬起了头。
这个场合,说是闭门,严格来说也不算完全私密。况且季辞是柳世高管,随意置评时事热点,很有可能引火上身。
本来柳石裕就对他在杭州的处理有些微词……
当然,以季总应对媒体的经验,应该懂得如何太极推手,轮不到她担心。
谁知季辞开口就扔了个炸/弹。
“明珠二号不能投。所有类似产品,都被证实有长期副作用,只是大家都不说。”
妈耶,还是个集束炸/弹。
程音震惊,其他人也一样,所有目光齐齐转向季辞。
他伤了手,外套松松披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优容而有型。目光也清醒,完全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但刚刚那几句,在任何人听来,都不亚于自掘坟墓。
索毅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跟踪了足足六七年,从柳世启动新项目那年,就一直盯着这块金矿。毕竟他旗下的基金,投资回报倍数最高的项目就来自柳世。
二期基金能募到资,全靠“明珠二号”的故事支撑,忽然标的没了,叫他如何不紧张。
“是说,还得再等几年,技术才能成熟?”索毅试探着问。
这跟柳亚斌当初说得怎么完全不一样?按照那小子的说法,明年新产品就能上市,利润翻倍走,比一号更便宜、更有效、适用范围更广,还可能进医保……
季辞没有给他留任何希望:“等多少年都没用,这是个死胡同,看看别的项目吧。”
索毅环顾一圈,桌上其他人也都掩不住诧异——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出资人,原本今天叫他们来,是想让季辞再吹吹风,方便进一步募资……
这下可好,强心针没打着,还被釜底抽薪了!
索毅的不悦几乎肉眼可见:“我认识的其他业内人士,并没有季总这么悲观。”
一顿饭没吃完,称呼又从老弟变回了季总。
季辞却反客为主,拍了拍索毅的肩。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替索毅他将杯斟满:“哥,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说句实话。过不了多久,行业将发生重大变化,此时踩错一步,可是血本无归。”
索毅拿起杯子,没有立刻喝:“比如呢,什么样的变化?”
季辞看了看其他人,都竖着耳朵认真倾听的模样,轻笑了下,与索毅碰杯道:“今天先不比如了,划时代的革新,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弟下回邀您细聊,别辜负了这桌好菜。”
索毅看了他半天,看他笃定的神情、举杯的诚意,以及裹着纱布的手,总算仰头干了那杯酒。
“行,下回慢慢聊。”
季辞这一番出人意表,先搅了索毅的局,又险险救了回来,看得程音都捏了把汗。
好在索毅很快平复了情绪,出资人么,对于究竟能买到什么,其实没那么在意,只要告诉他有东西可买就行。
更有甚者,只要营造出市场繁荣的氛围,让人愿意往外掏钱,就是成功。
无疑,季辞是这方面的天才。
他三言两语造足了悬念,为下一次会面留下了饵,加上他技术专家的身份,这钩哪怕再直,也一定会有人愿意去咬。
正事没得聊,后半顿饭的话题走向,变得漫无边际。
焦点绕了一圈,居然来到了程音身上。索毅从她一露面,就不动声色观察了好几眼,毕竟以前季辞出来应酬,从不携带女伴。
没看出什么名堂。
瞧上去就是个工作助理,很有些姿色,但看穿衣打扮,又不像靠脸吃饭。而且她全程极其低调,唯一特别之处,是她的情绪特别稳定。
季辞的手掌虽然伤得不重,血却流得吓人。先前他们从外面进来,满屋子人被他染红的衬衫吓得乱叫唤,只有这姑娘冷静上前,仔细查看伤口,来时还顺手开了瓶纯净水。
待伤口冲洗完毕,她问季辞:“是铁器?”
季辞:“不是。不用打针。”
两人之间默契颇佳,但看女方态度恭谨,关系又不像特别亲密。
开席之前,大家分别做了自我介绍,轮到这姑娘,只有简单的一句:“我叫程音,是柳世的员工。”
什么员工啊,能让季总帮忙夹菜……甚至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呢。
索毅觉得有意思的很。
在季辞又一次帮程音斟茶时,他忍不住出言调侃:“老弟对下属,真是无微不至。”
大伙儿闻言,纷纷笑得心领神会。
程音愣了下,季辞手却没停,又继续往她碗里放了颗小西红柿:“这是我恩师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说得格外坦然,程音完全没想到,她本以为季辞绝不愿意提及年少往事。
有心者立刻抓准了重点:“哦~这该不会就是那位,故人之女?”
啊?这差出十万八千里地去了,程音想,同样是老师的女儿……此老师可不是彼老师。
如今季辞心中,当然是孟老更重量级。
旁人却不这么想:“说了半天,原来让我们季总害单相思的,是程小姐啊,哈哈哈哈。”
程音看了眼季辞。
赶紧辟谣吧,您有婚约在身,可别传出什么绯闻了。
季辞却把眼睛盯着果盘,回头问她:“荔枝吃不吃?我手伤了,自己剥好吗?”
程音:……
她确实爱吃荔枝,不爱自己剥,因为壳硬扎手,但这都是哪个陈年历里的故事。
如此高贵的热带水果,她近十年都没染指过,更不曾劳动季总伺候过……
不是,这是重点吗!
程音伸出手,默默将果盘从面前转开,尽量维持面无表情:“不用。”
索毅笑了,他同情地拍了拍季辞:“同情老弟,革命尚未成功。”
哄堂大笑。
程音的无名火,在众人的笑声中慢慢升起。
她不明白为何季辞放任人们误解,也不想配合这种无聊表演,莫名的屈辱感促使她开了口:“季总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她面无表情,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按说应酬场合,不该如此破坏气氛,程音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较这个真。
气氛还真有点凝固了。
好在,这时忽然餐厅门开启,有新客人姗姗来迟,立刻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圆桌没有坐满,一直空着的最后一个座位,终于在筵席将尽时,等来了它的客人。
“裴大师,这是吉时终于到了?”索毅笑脸相迎。
被称为“大师”的女性,看起来异常年轻,一身素缎长袍,头发松挽,充满古典风情。
她袅娜落座,目光环顾一圈,嫣然笑道:“今日的气场不错。”
“风雪好,鹿宴好,”她的视线落在程音脸上,停了两秒,才道,“人也好。”
第39章 答案
索毅隆重向众人引荐, 自己新近结识的周易大师,裴沐。
裴大师态度温婉,自我介绍出身艺术世家, 从事拍卖行业, 谙熟古董文玩,业余研习易学, 略懂六爻占卜。
“太谦虚了,我有几笔钱,投之前请大师问了卦,灵。”索毅赞不绝口。
投资行业确实有这样的流派,觉得调研不如问卦,相信冥冥之中的神力。
季辞搞科研的, 只信生物学三大定律,略扫一眼便收回目光,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
从裴沐一进来的,她就有些对劲。
“怎么了?”他侧过头询问,“不舒服?”
程音摇头, 复又点头。
若是面对着旁人,她恐怕还会增添三分演技,扮个楚楚可怜。但对着季辞,她只能木着脸扯谎:“肚子疼。”
显然是借口, 借口找得很敷衍,季辞却立刻放下了调羹。
“毅哥,”他扶着程音起身, “我朋友身体不适, 我们先走了,改日再聚。”
“唷, 怎么了,我这儿有护士也有药,还有医生电话,先问问呗,咱酒还没喝完呢。”索毅试图挽留。
“不了,”季辞果断拒绝,“怕耽误,我带她去趟医院。改日小弟做东,请各位一定赏脸。”
季辞说完,带着程音快步离开了餐厅。
身后传来K姐的调侃:“什么朋友,这显然是女朋友吧?”
笑声中,一个温婉的声音问:“刚才那两位,都没来得及认识,是什么人呀?”
同一时间,季辞也在发问。
“那位裴大师,是什么人?”
季三素来明察秋毫,什么异样都逃不过他的双眼,程音知他必有一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拿不准。
不知为何,那个神神道道的女人,让她想起了林霏霏。
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妹。
这是私事,和季辞关系不大,程音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
她掩饰地摇了摇头,开口又称“季总”,请示道,她刚联系过老李,车已等在外面,待会儿他们下了山,是否先去趟医院,处理他被割伤的手。
季辞叹了口气。
外面黑着天,风雪比来时更大,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迹。即使人站在封闭走廊,也会觉得山风透骨,迅速带走体表温度。
程音穿的薄,冷得直哆嗦,站姿却笔直端正,一点也不瑟缩。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不会喊冷,不会撒娇,有任何心事都藏着,打定主意要拿他当外人。
季辞抖开大衣,径自将她裹了个严实。
“她是不是林霏霏?”他一边帮她扣大衣的纽扣,一边轻声询问。
程音不知该为哪件事感到震惊,他的举止,还是他的敏锐。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暂时忽略了他的逾矩。
“你也觉得像她?”真的很像,那种熟悉的感觉。
“样貌变化很大,但耳垂的痣,脖子上的胎记,还有左撇子,都对得上。”季辞肯定道。
他边分析,边牵着程音下台阶,这种照明程度,他知道她基本看不见。
老李却看得见,撑着伞上前接应——他半点迟疑没有,直接转到了程音那一侧,替她挡去呼啸的风雪。
能伺候18楼的,都不缺眼力价。
车里也不暖和。
发动机才刚启动,温度还没上来,老李自觉将空调调高,谨慎地踩下油门,上了盘山公路。
后排有空调出风口,正对着程音的脸,季辞仔细调了半天角度,免得她吹着不舒服。
抬眼发现她在愣神。
“晚饭吃好了么?要不要喝点水?”他问。
商务晚宴,大多数人都在忙着转心思,哪会考虑吃没吃饱这种问题。不过程音确实吃得挺好,营养搭配均衡,因为季辞一刻不停在给她夹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说,百分百把她当成了季辞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测,她大约在替季总扮演挡箭牌,毕竟他生得过于倜傥,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风流债,你看这当场就有人想要生扑。
然而此时四下无人,唯一的观众是老李的后脑勺,他实在没必要如此无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摇头。
空调终于开始起作用,暖意蒸腾,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脱下衣服,仔细将之叠好,放在了她和季辞中间的那个座位上。
季辞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这似乎已经成了程音的习惯。每当他伸出触角,试图触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会被她果决地斩断。
她实在是聪明敏锐,而他又无法透露自己真正谋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
季辞抿了抿唇。
“你在台州,是自己一个人么?”他忽然发问。
这个问题如同定身诀,将程音打出一个僵直反应,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
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她那时候尚未成年,没有监护人几乎寸步难行。
就连在医院送急诊,都得让林建文过来签字。
当时医院把紧急联系电话打爆,却没联系上那个不靠谱的男人,最终出现在医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钱,看病,领着程音出院。
又领着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对母女,程音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哪种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点是看到她们照片的那一天,终点是看到程敏华遗书的那一天。
一切都与姜明月脱不开关系,她对此人,本该恨之入骨才对。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现在医院,给程音带了炒菜和炖汤,即使汤碗被打翻,她也没有生气,默默又盛了一碗,对程音道:
“不管你怎么想,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认识,说起来,菲菲比你还大半岁。”
程音在病中的迟钝脑袋,半天才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个东西,这算不得是新闻,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不是东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转头去追求新欢——新欢当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沪独生女,程音小时候家里可从没缺过钱。
那些年林建文画画,都买最贵的进口颜料,手工研磨的那ῳ*Ɩ 种。
与此同时,他还与前任藕断丝连,时不时出去享受天伦之乐……
“林建文和姜明月结婚了,我跟他们一起走的。”程音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这些女的到底怎么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从程敏华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独美,非要和烂泥糊在一处。林建文身上有什么优点吗?除开那副艺术家的英俊皮囊,边边角角都烂透了。
娶妻不娶翘嘴,嫁人不嫁赌鬼。
林建文喜好赌球、买比特币、搞期货……说出来都是一些时髦玩意,归根到底都是在赌。
他们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实是在躲债。
一路隐姓埋名,吃尽苦头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区卖手工艺品过活。
姜明月那双画油画的手,没日没夜地画扇面,仿名画,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还天天抱怨伙食太素。
还说,这种时候,不该浪费钱让小孩读书。
“他们对你……还好吗?”季辞又问,声音越发沉缓。
程音没有回头。
其实姜明月对她,真的还算不错,至少她顶着林建文的异议,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她和林霏霏继续念了高中。
还会经常管着林霏霏,不允许她欺人太甚。
当然,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林霏霏仍然会给她一些苦头吃——干所有的家务,吃凉掉的剩菜,逼着她夜里去走廊上睡。
也没办法,房子只有一间,当然是一家三口住起来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怜,一张多余的行军床都放不下,只能把外人安置在过道。
“挺好的,没饿着我,也没冻着。”程音声调平平。
冻是肯定冻不着的,因为没等到冬天来临,他们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儿不知道,跑路了,出国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测,他们大概率是偷渡离开了国境,从台州一路往南,是漫长的海岸线,和无尽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门路也不少。蛇头都是按人头来收费,贵的要命,没算上她的份儿,也可以理解。
这里面若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还给她留了钱和字条。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条上写:“手头只剩这些,都给你了,保重,两清。”
简直都能称得上一句有情有义。
姜明月为什么对她这么友善,两清又是什么含义,程音其实没太明白。
彼时彼刻,程音捏着那一沓钱,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棚屋,只觉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这一次,她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了,只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便平静地出门,将这八千块钱存进了银行。
学费和住宿费每年一千五,余下的钱,她仔细算了两遍,算出来每天七块钱的预算。
用来吃饭,买生活必需品,应对一切无妄之灾——从今往后,她一根头绳都买不起,一场病都不能生。
从银行出来的路上,她开始关注街边的兼职广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尝试在外面打零工。
车顶着风雪,在盘山路上龟速前进。
程音看着窗外,指尖轻蹭着掌心密布的细茧,觉得自己这些年可圈可点,将人生好好握在了手里,粗糙而结实,有实感,很安心。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呢。
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没人欠她什么,她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她听到季辞接下来的话,难免有些错愕。
“对不起,三哥食言了,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季辞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道歉,由于晚来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时候,反而有种超过赏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没有回头,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路灯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没什么,都过去了。”
再说了,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没有学会独立行走。
车行晃晃,风雪飘摇,程音仔细品读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静。
谁料季辞却不肯让她轻易平静。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现在才说这些,可能为时已晚。不过当时,我不是有意离开,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
长久以来的疑惑,忽然获得了答案,不论真假,程音都想继续听下去。
她微微侧过脸。
“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两个月后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
这个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转头,对上了季辞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中浸着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只在书上看到过星空,现实是什么观感,身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车辆的远光灯照着漫山的雪,点亮了他的瞳仁。
近在咫尺,寒冷却温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样子。而他眼角那痕伤疤,此时看来格外分明,像星辰拖着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热烫仿佛在病中,“没能及时赶回来,我很抱歉。”
程音思绪纷乱,如同一盘散沙,半天没能捏出一个成型的思路。
他是说,他并没有弃她而去,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神情呆滞,季辞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为我没回来,就生气跑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联系我?”
他说话时离得有些近,由于身形差距,压迫感强到难以忽视。
程音往后移了半寸,从他言语中听出了淡淡的责怪之意。
情势陡然颠倒,现在反而是他来抱怨她了?
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说什么呢,当时她也躺在ICU,没法联系?他们一家离开北京时跟逃难似的,没有手机?到了台州之后,她曾给季辞的实验室打过电话,没找到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翻出来也不能炖粥,何必再提。
再说了,就算他没出事,也会在那年秋天出国,再回来当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开,各走各道,有什么区别?
程音咽下千言万语,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有。那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细节程音不肯再说,季辞见她十分抗拒,只能停下追问。
两个人沉默相对,总归有些尴尬,程音闭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实则心中烦闷,根本睡不着一点。
按说,季辞把话说开,他们也算尽释前嫌,可以适当地叙一下旧——至少她应当关心一下,他当年出了什么事,怎会昏迷了数月之久。
想是很严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来……
然而她实在没什么谈兴。
程音并不迟钝,自然能觉出最近这段时间,季辞对她格外抱有亲近之意,甚至时有越线之举。
他是出于什么意图,她一时分辨不清,却能觉察到自己一向坚固的保护壳,变得有些脆弱易碎。
这种不安定感,让她想要退却。
或许当年他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误会……但他申请出国是真,隐瞒出身是真,现下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帅气女友,更别提他们的身份地位相距甚远。
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随手给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变得贪心。
她花了小半辈子,才学会了在面对他的时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贪心。
绝不能前功尽弃。
车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学校寄宿,程音并不急着回家,便请季辞无需下车,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辞不置一词,下车关了车门,轻敲两下玻璃示意司机先走,转身对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电。”
“我不放心。”
他垂眸对她说话,目光专注,程音呼吸停滞片刻,转身进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电也拿不太稳,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辞比她腿长许多,轻易跟了上去。
老城区入夜后悄寂,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路边的雪尚未化尽,踩起来咯吱作响。
“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雪天。”走着走着,季辞忽然道。
闪现回忆杀,程音不知如何回答,迟疑着“嗯”了一声。
“比现在冷,我快冻死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你在雪地里,像一个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鲜,季辞夸她漂亮,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哪能想到,竟是个狗脾气。”
……说谁是狗?
程音有些震惊,转头看季辞,发现他笑意淡淡,目光几乎是温柔的,似天罗地网将她包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杂院门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机会,可她就是迈不动道。
只能定定站着,任凭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年我一直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他的目光轻轻越过程音,看向幽暗杂乱的院落:“这里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儿住?”
第40章 塔罗
细密的战栗沿着发顶往下, 扩散至整个身体,程音的耳廓几乎在一瞬间烧红。
过去这个月,她和季辞莫名其妙有了很多亲密接触, 亲吻有之, 拥抱有之,却没有任何时刻, 让她如此神魂震颤。
他没有意识不清,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季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音这厢还在血喷心,季辞已经兀自牵起她的手,带她进了院子, 慢悠悠与她讲道理:
“照明不好,没有暖气,邻居鱼龙混杂,又没有上下水,你一个人带着小朋友住在这里, 不大合适。”
……难道跟您同居就合适了?
程音张口结舌,被季辞牵着手领到了自家门前,全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不是当年,两小无猜嫌, 说住一起就住一起,如今她早已成年,更何况……
程音认真在想, 她要如何回应这个提议, 奈何脑子如豆花,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捣得稀碎。
她正迟疑,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是对门的刘婶,一边从自家厅堂往外走,一边问外面是谁,是不是程小姐回来了。
程音猛然抽回了手。
刘婶那满嘴跑火车的气概,敢叫她再见一次季辞,必然能亲口当他面说出“鹿雪像爹”这种鬼话。
她立刻掏钥匙开门,推着季辞进屋,再将门迅速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刘婶出来,便只见程音独自站在门口,仿佛刚从外面回来。
“婶儿还没睡呢?”程音握着钥匙回过头,面不改色,端庄微笑。
“等你呢,”刘婶打了个哈欠,“明儿晚上你得空不?”
“什么事?”
“上回你不是说,让从咱村给你找个对象么,有信儿了。”
婶儿这大嗓门恨不得昭告天下,程音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
“进屋去说。”她拉住刘婶往她家去。
刘婶喜滋滋拍了拍她的手:“可巧,寻了个顶合适的,明儿你们先见一面。”
程音确实让刘婶帮她介绍对象来着,却不是真的结婚对象,是假结婚再离婚,好让鹿雪能上户口的那种合作对象。
入学在即,这户口是不上不行了,程音各处碰钉子,回话都说单亲未婚不好弄,最好还得找到娃他爸。
她上哪给娃变出个爸,只能请刘婶帮忙想想办法。
乡下男女比例失衡,光棍多的是,随便找个人来走走流程,请顿饭,给笔钱,大致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刘婶却另有想法。
她将程音领到自己屋,从手机相簿调出一张照片:“俊是不大俊,但没结过婚,身体也好,你瞅瞅。”
程音默默看她一眼,接过了手机。
中年男子,方圆脸膛,polo衫的衣领高高竖起,表示紧跟潮流,下摆又扎进了裤腰,表示坚守传统,神情看着十分自信。
程音放下手机:“婶儿,我只想找人临时帮个忙。”
“先见一面嘛,小赵做文玩的,别看生意不大,有钱,刚买了套房,三居室。”
刘婶说得认真,看来是正经想给她找个依靠,见程音面露抗拒,掰开揉碎给她讲道理。
“知道你学历高,人漂亮,但这不是有个娃么?找男人没那么容易。你赵哥人好,也聪明,部队退伍转业的,门路很广,娃要想上个好学校,他能找得着人。”
刘婶一腔做媒热情,程音推拒不及,最终只能胡乱应承下来。
只见一面倒也无妨,若对方真有什么门路,能解决户口或是上学问题,她也想顺便问问。
当然,她这辈子没有跟人结婚过日子的打算,这话她会事先讲清楚。
匆忙告别刘婶,程音三两步跑回家,一推门,季辞竟还没走。
他站在桌前翻阅鹿雪的绘图本,正常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本子里是一样都没有,满纸都画着人体器官简图,眼球解剖结构勾勒得清清楚楚。
“你女儿……很可爱。”季辞道。
程音默了下,她理解他可能是想说鹿雪“很特别”。
孩子特别自然是因为家长特别,程音与其说是在养娃,不如说是有意无意在训练。
训练她自幼独立,不在精神上依赖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妈妈。
总有一天,她的妈妈瞎了,或者死了,她要学着独当一面——程音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只能尽早开始做准备。
在她看来已经准备的不错,下午她和鹿雪说自己晚上有安排,叫她继续在学校寄宿,小姑娘连一句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她很乖。”程音轻声道。
季辞放下绘图本,走到程音面前,目光越过她看向四周。
“这儿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怎么确保孩子营养足够?那炭盆是用来取暖的?不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平时都开空调。”程音脸有点红,不知是不习惯当着他的面撒谎,还是因为他站得有点近。
他低头看她:“你在撒谎。”
她是在撒谎,她只舍得睡前开着门窗烧炭,钻被窝时灌个热水袋。若是觉得脑袋凉,再一人套个睡帽。穷人有自己的过冬之道。
他实在没必要当面戳穿,还以如此耐心温和的口吻。
“去我那儿,房子很大,住得开。”
……现在是住不住得开的问题吗?
程音深吸口气,退开半步,抬头目视他:“季总,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此毫不在意地撕扯她的封印,难道不害怕她再度对他痴迷,到时候打算如何收场?
就算是出于对程敏华的缅怀,想要替她尽一些照顾的责任,也不能搞得这么离谱。
“您这样做,考虑过孟小姐的感受吗?”
她问得如此直接,倒让季辞愣住了:“孟小姐?”
事情就有这么巧,他刚说完这句话,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孟少轶。
程音看得真切,没忍住直接拿起季辞放在桌上的手机,塞还给他:“来了,孟小姐。”
季辞皱眉接过手机,直接当着程音的面接通了电话:“喂,少轶,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都不是她一个外人有资格旁听的。程音起身开门,顾不上礼貌与否,直接将季辞推到了门外。
他显然十分错愕,说了句“稍等”,随即按住了收音孔:“我先接个电话。”
程音笑得礼貌:“明白,您忙,明天我要去相亲,也得早点睡,季总晚安。”
言毕,她便当着季辞的面,用力合上了门,任凭他怎么敲都再不肯开了。
小院幽静,敲门声再轻都会扰民,季辞对着紧闭的木门愣了片刻,举步出了院子。
来时他的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倒没注意到今夜有月,月色甚明,照得残雪如银,愈显氛围冷清。
电话那头却不冷清,孟少轶一个人笑出了一整个家禽养殖场的动静。
“你不会被人给赶出来了吧,嘎嘎嘎,姓季的你也有今天,嘎嘎嘎嘎……”
“说正事。”
季辞无奈等了半分钟,鹅叫声才停止,可没停两秒,又重新扑腾:“她明天还要去相亲?你表白失败了是吗?嘎嘎嘎……”
“孟少轶。”
孟少轶猛掐人中才止住了笑,“好好,对不起,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一个坏消息。”
“说。”
“发生了个麻烦事儿,今晚被老头发现,我上个月在塞内加尔感染了疟疾,差点丢掉了小命,于是他没收了我的护照,并勒令我马上结婚。”
“马上?”
“哥,这事怪不到我,按照计划呢,铺垫到现在,咱俩是该对外放出要结婚的风声了。可你这儿突然冒出个真爱白月光,要临时喊停,老头多倔你不知道?我可没本事搞定。”
“我来处理。”
“你打算怎么处理?老头现在正急眼,你可千万别这时候官宣,到时候功亏一篑。”
“无妨,你先安抚着,我有数,孟老师会同意的。”
季辞挂掉电话,转身又进了程音住着的小院。
孟少轶一句话,他醍醐灌顶,难不成是上一次在杭州,孟老师和程音说了什么?
季辞哭笑不得。
和孟家联姻确实是他计划的一环,但他既没打算真的结婚,也没告诉除了孟少轶以外的任何人。原本这消息,也只是想要放出来给柳亚斌施压用的。
这下可好,压力都施到了他自己身上。
浮冰在脚下发出碎裂轻声,季辞目光所及之处,灯火全已熄灭。
程音家门窗紧闭,屋里一丝声响也无。他举手欲敲门,终究指节没有落在门上。
Z:你睡了吗?
Z:我和孟少轶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Z:晚安知知。
Z:明天见。
信息发去,石沉大海,季辞等了又等,门里始终悄无声息。
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程音翻来覆去到凌晨,梦里沉浮七八回,醒来时凌晨四五点,感觉这一整夜觉都白睡。
季辞的信息她看到了,她不知道应该信谁,人家孟老德高望重,也不至于骗一个小辈玩儿。
再说,两个人能一同游历名山大川,形影不离的,看起来也不像“只是朋友”。
她一时做如是想。
一时又烦躁地大被蒙头——他俩是何关系,与她又有何关系?程音你不要又发妄想症,她心里一阵阵地断喝自己。
总之这觉是睡不了一点。
干脆收拾收拾去上班,才六点,早是早了点儿,至少能躲开上班高峰,免得和季辞迎面遇上。
程音进公司,一路没见到半个鬼影,推门进办公室却发现有人,小神婆竟然在。
迟到大王最近改了作息?
江媛媛被她吓了一跳,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往抽屉藏,程音疑惑地多看了她两眼,被当场捉住下了个诊断。
“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可要算上一卦?”
小神婆三天两头会来这么一出,程音一般不予理会,今天却停下了,用手机给江媛媛转了十元钱。
“算个日运。”
“好!算什么?爱情、事业、人际,都擅长。”
“三样都看。”
江媛媛一蹦而起。
她很少有机会抓住程音,自然算的格外认真,连水晶洞都拿出来帮助增强磁场感应,仔仔细细抽出了三张塔罗。
“唔。”她摸着下巴不言语。
“不太好?”程音观察她的神情。
“星币二逆位,”江媛媛的目光扫过她不修边幅的素颜,“你今天要相亲?”
竟然神到这种程度,程音难免吃了一惊,江媛媛也吃了一惊:“真要去相亲?”
“能成吗?”
“牌面上看,只是随意交往,两个人条件不一致,会停滞下来,没有以后。”
程音垂眸,看着牌上的杂耍艺人,波澜不惊笑了笑:“别的呢?”
“哦,这张审判很有意思,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故人?”
程音眉心一跳。
“牌面怎么说?”
“尘封的记忆,本来已经遗忘的东西,慢慢重新浮现。或者是已经死亡的事物,突然有了重获生机的机会,等待天使的号角吹响,是死是活,就此而定。”
程音沉默许久:“很有趣。最后这张呢?”
许是看出程音心事重重,小神婆特意将这张“权杖骑士”留到了最后,眉飞色舞道:“这可是张好牌!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姐,你这两天搞不好会升职呢!”
小神婆法力无边,说升职就升职,没一会儿王云曦便将程音叫去,表示她此次杭州之行表现亮眼,经人力资源评估,决定提前让她转正。
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即使有一张塔罗牌打底,程音还是恍惚了。
如此一来,她只需要给鹿雪找到一个“爸爸”,入学报名便万事无忧。
程音琢磨着鹿雪的大事,难免有点心不在焉,以至于曦总下一句话出来,她险些没做好表情管理。
“你跟季总,是以前就认识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程音不确定王云曦的意图,也不知道怎样的答案会让她满意,便模棱两可道:“上学的时候认识,但他应该不记得我。”
这个答法很巧妙,上学的时候,可能是同校学长,风云人物,泛泛之交,都有可能。
王云曦确实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她的重点不在这里。
“这次在杭州,季总带你去世学那儿吃饭了?”
此前王云曦介绍孟世学,用的称呼是“孟老”。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变化,立刻让程音觉察到,她进一步被王云曦划入了“心腹”的范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谈话,更为私密和体己。
程音心下了然,既然她决意要当曦总的跟班,对方又给出了“转正”这么有诚意的奖赏,她自然也要拿出相应的诚意。
程音做好了有问必答的准备。
“是的,去了孟老家里。”
“他最近身体还好吗?”
“挺精神的,比年轻人工作时间还长。”
“见到少轶没有?听说她从非洲回来了?”
“见到了,孟小姐近期应该不会离开。”
“所以,她跟季总是在谈么?”
这恐怕才是王云曦今天真正想问的问题,程音面无表情:“我不确定,有一定的可能性。”
“世学呢,他对此什么态度?”
“孟老乐见其成。”
在程音汇报的过程中,王云曦的眉心纹也在逐渐加深,她在思考。
程音不是傻子,知道王云曦所思所想——公司目前的权力斗争态势,正处于一种相当微妙的平衡状态,东西二宫势均力敌。
但如果突然出现一名开国元老,将自己手里的砝码加诸于其中一方,权力的天平必定会发生倾斜。
所以,季辞会跟孟少轶结婚。
但柳亚斌,甚至柳石裕,恐怕都不会愿意看到这二位强强联合。
程音看着窗外,远方屋顶上的雪光亮得有些刺眼。
天要下雪,佳偶天成,旁人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程音,我有个疑问,想问你很久了。”王云曦结束了思索,重新抬起脸,笑容亲切。
“您说。”
“你和季总,以前是不是有过一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