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刚过,本是君王准备早朝的时间,但金王显然不打算离寝,宫女面色不变,无声无息地离开寝宫,吩咐道:
“今个儿的早朝取消。”
宫外的臣子们得了消息,纷纷离去。忽而,急促而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进,马上的士兵举着令牌,迅速冲入宫门。
臣子们面面相觑,兵部侍郎道:“这是边疆急报?恐怕这义军尚未平,又要开始征战了。”
有臣子摇头叹息:
“只怪妖妃临世,天降大祸啊!”
一时间竟无一人提及御敌,均痛骂着宠妃,各自离开了。
兰丞相眯起了眼,袖下的拳头青筋暴起。
皆是废物!
鸾凤殿,宫女急匆匆进来,道:“皇上,边疆急报!”
枕头狠狠砸上屏风,金王带着怒气的声音自帐内响起:“没看到朕正就寝吗?让他等着!”
宫女绷紧了身子,颤巍巍道:“是。”
寂静中,有娇软的声音扬起,腔调慵懒又缠绵:“就让他说吧,臣妾好奇得很呢——睡不好的话,晚上怎么服侍王?”
金王的火气瞬间就熄了,道:“让他进来!”
士兵跪在外室,声音洪亮,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皇上,平国以那位公主之事,扬言起兵!”
气氛沉郁起来。
金王目光阴鸷,冷笑道:“起兵?我金国地大物博,还怕他不成!”
“皇上!”士兵见此,悲愤交加:“此番内忧外患,若是出战,则无法内外兼顾,义军便有了可乘之机啊!”
金国早已不是那个富强的金国了,皇上,你还未醒悟吗?要不是李大将军和兰丞相联手支撑,撑不过二十年!
皇上,你还不明白吗!
士兵想到此处,不由磕首道:“求皇上即刻上朝商议!”
“本王行事,何曾轮到你置喙!来人,拖下去!”
殿内再次寂静下来。
悄然间,宠妃无声的笑了,三分讽刺。
雪似乎没有停过,连连绵绵下了大半月,金城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恬静的风情。
天,是越来越冷了。
将军尚未凯旋,京都夜夜笙歌,硝烟过处,尸骨成山。
这些日子小李将军捷报连连,朝中气氛轻松了不少,皇上下令再办宫宴以大庆,许多朝臣全然忘却了之前李将军战败时是如何义正言辞地批判,如今纷纷叹其领兵作战如有神助,如同当真不要脸一般。
兰柯同李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彷徨。
退朝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碰面,兰柯顾不上礼仪,紧扣住对方的手,语气带了十成十急促:“李大将军,你与老夫说实话,战况究竟如何了?”
李牧,既李泷曦之父李大将军。
李家世代为将,李牧为金国征战数十年,哪怕两鬓斑白,病痛不断,仍带一分武将独属的铮铮傲骨,如今他早没了往日的犀利锋芒,只拢了拢袖,黯然道:“犬子昨日传信,最近连连战败,不过小胜几场已经退出了边城,情况不容乐观啊,所谓捷报,在下看来,恐怕只是皇上安抚人心之计。”
“圣上着实荒唐!如此这般,可谓掩耳盗铃,有害无利啊!将军,可是军饷不足?老夫再去添些。”说着,兰柯就要疾步去办。
李牧拦住他,叹了口气,摇首道:“才补给过,虽然途中被克扣了不少,也还足够,不是军饷的问题。乃是如今义军未平,又要分摊兵力对付平军进犯,加之……”
“何事?”
“兰大人,你应有所察觉,圣上扶持陆家之事。”
“略知。”
“为了打压我李家,圣上命常将军为副将,且不论这位常将军胸无点墨,不成大器,毫无为将之领,但凡犬子领兵作战之时,皆百般阻挠胜局,只为让犬子丧失军心!”
“简直荒谬!”兰柯当下摔了茶杯,气得浑身发抖,“战场岂容儿戏,况是内忧外患之时!”
李牧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年过古稀般颓然不已:“圣上欲借此机会打压李家,扶持陆家,在下怎么不明白,只是如此这般,我军恐怕……”
凶多吉少啊。
两人步入酒楼,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从酒楼的小窗往外望,有位老妇人衣衫褴褛,搂紧襁褓一动不动,半晌她忽而干嚎,音如裂帛,字字泣血:“我的儿啊!”
路人无不止步,哀婉叹息。
这年头,金皇暴戾,战事一起,只顾征兵而不顾民众死活,良田无人耕种,官员贪尽财粮,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李牧不忍,皱着眉,急的原地打转:“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兰柯沉思许久,如下定决心般:“将军,不如借护国寺之名,救济难民,你看如何?”
李牧先是一喜,旋即神色凝重:“可圣上的批准恐怕不好办……”
“老夫与你一法子,届时你去负责圣上的圣旨,老夫皮糙肉厚,去护国寺走动走动,不怕丢脸!”
“但凭驱使!”
夕阳将落时,李大将军终于置办好一切,就差金王的圣旨一张。
“不可。”
“皇上!若是您不批准,因征兵和天灾受难的百姓怎么办?”
“你这是在质疑朕的征兵之举?”
“回皇上,微臣绝无此意!”
门忽而开了。
未见其人,如丝绸般柔软娇媚的嗓音便传入了御书房:
“何事如此热闹?”
金王疾步迎上去:“爱妃,你怎么来了?”
宠妃眨眨眼,嗔道:“怎么,臣妾来了,皇上不欢喜吗?”
“自然是欢喜的。”金皇哄着美人儿,解释道:“这不,朕与李将军正商议赈灾的事呢。”
“哦?赈灾?什么赈灾?”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扫过跪坐的李牧,划过一丝了然。
“回娘娘,微臣与兰丞相思量着金城难民过多,这样下去反而坏了秩序,不如施以救济,加之士兵多在征战之中,可将粮食和衣物运到护国寺去,让护国寺的僧人分发。”李牧俯首道。
宠妃勾着金王的胳膊,几乎整个人儿都黏在他身上,她摇着他宽厚的手掌,道:“臣妾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赈灾呢!”
金王知道她是又好奇了,之前说好的回宫,半路又跑去南惟湖看百花会,他深谙她的性子,不由宠溺道:“那爱妃以为如何?”
“准了嘛!臣妾也想去看看,再说了,又不用王上出力做事,还挂着王上的名头……”
她娇俏地反问道:“李将军这么衷心,应该不会请求开国库的吧?”
“万万不敢!”
王把玩着美人的青葱素指,漫不经心地颔首道:“既然爱妃要求,那便允了!”
“就知道王上最好了!”
金王揽着她,小心翼翼地披上百鸟羽织披风,眼底投下一片暗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郁。
“答应本王,莫要伤了自己。”
次日天大亮时,护国寺的僧人纷纷下山,分发热粥和布衣。
李牧负手而立,远远地看着楼下的僧人,眉开眼笑:“兰大人,你怎知告知那位娘娘,便一定事成?”
他正为圣旨一筹莫展之时,兰柯传信与他,说是只要将此事告知宠妃,有宠妃相助,此事必定万无一失,他本不相信她会帮忙,还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派人秘密通知了宠妃,没想到宠妃当真现身,令金王松口!
“究竟为何,你真的不知道吗?”
兰柯捻着青须,悠悠地看向远方。
天子脚下,王土岌岌可危。
“金城四家,只余你我了。”
语毕,他便离开了,徒留李牧怔在原地。
人群中立着一抹亮眼的姝色。
面容姣好的宠妃一袭白裘,仿佛融进了雪色中,有她在这儿看着,没谁敢聚众闹事。
李牧心思百转千回,终是化为了一抹叹息,军权在他的手上,他的眼线一度遍布皇城,许多事情,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知道”。
自从那个女孩被金王带入宫里,他就知道那是失踪的兰家千金——兰千度。
金王一边给她无上的宠爱,一边将她逼出整个世界,女孩不明白,但全天下都排斥她,她只能不停地后退,退到王的怀里。
只有依附王才能生存。
这是失忆的她,学到的第一件事。
金王确实将她变成了菟丝花,李牧一开始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小儿子李泷曦魂不守舍地从护国寺回来,他才发现,他猜错了。
她学到的,是心计。
李泷曦,这个振国将军,征战无数、从无败绩的战神,在短短几个月里的相处,就成为了她最锋利的獠牙。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所以李泷曦这爆脾气,竟也没有选择拔掉常将军这颗毒瘤,而是任由他为非作歹。
他这个小儿子啊,可能没想过战胜,而是顺从了他心爱的女孩,将金国搅得个天翻地覆,苟延残喘。
李牧提步转身,衣摆划开,潇洒肆意,消失在楼阁里。
也罢,也罢。
他也老了,这是年轻人的天下,就随年轻人玩儿去吧。
美人总是被优待的。
即便他们曾经这么憎恨她,也还是在宠妃递上一碗粥的那刻红了脸。
“其实她看起来挺好的,”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捧着粥,脸都快埋进去了,磕磕盼盼道:“我以前这样评价娘娘真是太过分了。”
他周身的同伴纷纷附和:“是啊,大冷天的,还在外边为我们忙活,我们都误会她了。”
一位书生不屑地嗤笑一声,抬眼道:“红颜祸水,迟早要招天谴,也只有你们这种意志不坚定的贱民才会这样想,我可是要做谏官的君子,绝不与妖妃同堂!”
话音刚落,方才的小伙子反驳道:“不是说君子都不吃嗟来之食吗?怎么没见你拒绝啊?还谏官呢,就你那尖酸刻薄的模样也好意思大放厥词?”
书生欲要反驳,见周槽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只好夹紧尾巴飞身逃跑:“你等着,等我高中状元你就死定了!还有你们!”
他跑入一个小巷子,一边踢腿一边咒骂着,一口气还没喘匀,忽而双眼一滞,他迟钝地往下看去,胸前大片的血色飞溅开来,伴随刀剑起落的厉芒,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织了仙鹤的衣摆微晃,一只锦鞋踩上他的脖颈,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书生被收走了最后一口气。
在他身后,男人脸庞刚毅,气若修罗,他步履沉稳,离开了原地。腥甜的血液沿着剑槽缓缓淌下,淌到破旧的青石板面上,汇聚成溪。
“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