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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心弦 心弦为他振动。

    祁宴的怀抱温暖,衣袍泛着金光。


    被她搂着的女郎,感官如浸泡在阳光中,胸中酸涩的情绪一点点消了下去。


    “我无事,只是夜里做了噩梦,方才尚未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梦中。”


    卫蓁从他怀抱中抽离,看少年浸于阳光下,轮廓棱角分明,睫毛缀了点光芒,映照得双眸明亮,泛着浅浅的温柔。


    梦中青年的他,经历了许多,眉眼间更多了些沉稳,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从那双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内敛与深沉。


    再看眼前人,一种不真实之感便油然而生。


    她喃声问道:“少将军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祁宴抬手揉了揉眉心,眉眼蕴着一股慵懒气,“嗯,今日天气凉爽,车队也早点出发。”


    卫蓁将头靠在木窗上,几缕乌发被晨间柔风吹得飘舞飞向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他。


    祁宴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卫蓁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没什么,就是昨夜做梦梦到了你,想再看看你眼下的样子。”


    祁宴挑眉:“你做噩梦是因为梦到了我?”


    卫蓁失笑:“怎么会?我是梦到我的未来,梦到在晋国王庭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我怕我的前路太过曲折,布满荆棘。”


    她声音变轻:“祁宴,不管怎么样,你都陪着我,对吗?”


    夏风中,少女鬓边碎发翩飞,簇拥着那双柔亮的眼睛。


    女郎用这样的目光、这样柔软的语气请求,大抵天下没有一个郎君会舍得狠心拒绝。


    “嗯。”他道。


    简单的一个字,融在暖风里。


    卫蓁浅浅一笑。其实她那样问,另一层意思是,不管在晋王宫发生什么,她也都陪在他身边。


    而得到他这样肯定的回答,她便更加安心,也更加了心中的念头。


    前世他在晋国险象环生,四周都是豺狼虎豹,难保这辈子不会遇上上辈子的事。


    晋王庭势力盘根错节,她与祁宴不过是外来之人,初来乍到极有可能因影响有些人的利益而被排挤。


    前世的事要想处理起来,实在棘手。


    好的是,晋王之死应当在祁宴入晋国一年半后方才发生,他们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好好规避。


    且入晋国再看看吧。她会在必要的时候,提醒祁宴小心。


    卫蓁看向他身后。


    她的马车停靠在丛林边上,树木洒下绿荫遮住祁宴大半的身影,林中也并无侍女或是士兵。


    应当无人撞见她刚刚与他拥抱的一幕。


    但卫蓁不敢再顶风与他交谈,她抬手将卷起的竹帘慢慢放下。


    帘子才落下一瞬,外头便响起了他的声音。


    “卫蓁,你是不是还在纠结那夜的事,心中羞涩,不好意思面对我?”


    祁宴不提还好,一提卫蓁就无地自容。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说不好意思,好像显得对此念念不忘,说没放在心上,又好像不够矜持。


    女郎微红了脸,正斟酌着措辞,外面人已道:“那我们便如以前一样相处,你若是实在纠结,可以当那事从未发生过。”


    卫蓁心中松了一口气,“嗯。”


    与他如从前一般相处,确实是在她的舒适圈里。


    可随即一些往事浮上心头,好像他们从前交往,譬如她在水中险些被他看去身子,譬如同床共枕……哪一个不算亲密?


    卫蓁并不知祁宴所想——


    他看出卫蓁近来面对他,总是太过紧绷。


    他让她如从前一样与他相处,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如此,他可徐徐图之,慢慢接近她的心。


    车队离国都越来越近,她与他也越加谨慎。


    卫蓁的琴课依旧在上,她已经掌握基本的技巧,余下要做的便是钻研琴谱,日复一日地背谱与练习,偶尔祁宴会帮她指楚曲子中错误弦音。


    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清他们并未逾矩,每每上琴课之时,她都将马车两侧的竹帘卷起,更叫卫凌上车在一旁听着。


    如此,便是祁老将军看到,也不曾多说什么。


    车队向北行进,旅途疲惫而漫长。


    时不时有琴音从马车中飘出,士兵们听着那风中的琴声,躁动的心好似触碰到泉水,渐渐被抚慰。


    马车之中,卫蓁与祁宴靠相对而坐。在一次次指尖与指尖若即若离触碰间,有模糊的暧昧拉扯开。


    必要的时候,他会来纠正她的指法。


    每一次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轻拨一下琴面,都叫卫蓁的心弦也为之一振。


    有卫凌在车上,他与她从不多说些什么。但无声更胜有声。


    他偶尔会拿出竹笛,陪她奏一曲。


    上一次他用竹笛给卫蓁吹了一首郑地的曲子,曲调清婉扬灵,后来卫蓁翻看琴谱,才知道那曲的意思——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是夸赞同车的女子,美丽高雅,品性高洁。


    卫蓁指尖拂过琴谱书简,抬起头看向车门的少年,他屈膝散漫而坐,风拂起他竹青色的衣袂的一角,少年郎的肆意潇洒,不经意间就从衣袖间流露了出来。


    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世俗中的一个寻常儿郎。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好像下了一场无形的春雨,叫女郎的心头潮湿一片,春心在暗处一点点萌芽。


    车队一路北上,翻过群山,路过峻岭,曲声在风中飘散。


    经过荒野,竟看到许多流民,越往北走,道路上的流民越多。


    卫蓁伸手挑开帘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干涸的河床。


    农田枯死,土地贫瘠,道路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正在往北边都城的方向走去。


    难民们在荒野之中,见到了这样一支簇拥着华盖马车的队伍,知晓是贵人的车队,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祈求军队施舍粮食,被护卫们赶走不许靠近。


    难民不依不饶跟着。


    卫蓁头探出窗户,看到车队后那乌泱泱难民,问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人,听口音不像晋国人。”


    “不是晋国人,是从晋国东边齐国来的流民。”接话的是一道清冷的声音。


    左盈坐于马车中,给卫蓁检查完的眼睛,如是回答道。


    卫蓁转头看向他:“左先生如何看出?”


    “从他们的口音和衣着。如今东边齐国,庸王当政,酒池肉林,黎民不安,又逢天下大旱,便不断有百姓流民流亡到晋国来。”


    左盈给她检查完,起身告退离开车厢。


    他特地乔装过,为防太子等一众人将他认出,给下巴弄了把胡须。


    卫蓁望着他离去,问车外祁宴:“左先生入过齐国,这般了解齐国口音?”


    祁宴低声道:“不是,他妹妹在齐国。”


    卫蓁疑惑:“妹妹?”


    “是左家养女,当年被充入楚宫为婢,之后随和亲公主入齐国,因姿色出众被齐王看中,将她强娶封了夫人,所以他才会这样了解齐国,也记恨齐王。”


    卫蓁从祁宴的话中体会到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左盈与其养妹,应当不只是简单的兄妹这么简单吧。


    祁宴叹道:“齐王是短命之君,不会久活于世的。”


    午后太阳太烈,士兵汗流浃背,队伍不得不停下,休整半个时辰。


    卫蓁在车中用午膳,听着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与凉蝉对视一眼,走下马车。


    “怎么了?”


    “回禀公主,还是流民,上前来讨要食物,属下已经将他们赶走了。”


    一蓬头垢面的老妪,正被士兵们拖着要赶走,听到士兵们唤卫蓁公主,连忙沙哑着声音求道:“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女,我的孙女快死了……”


    老妪以头抢地,头上磕出一片殷红的血色,血水顺着皱纹沟壑流下,溅在黄土地上。


    她双瞳混浊,哀哀道:“再没有粮食,我就要割肉给孙女吃了,公主,求求您……”


    她的孙女蜷缩在她怀中,瘦骨嶙峋,身如土色,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卫蓁眉心微微蹙起。


    士兵们见公主不发话,也不敢轻举妄动。


    “劝你莫要管他们的事。”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景恒从马车上走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祖孙二人,道:“道路上都是流民,都在偷偷观望着车队,如若车队施舍了一个,剩下的也会扑上来。”


    卫蓁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观望不前。


    她能将食物施舍给一个,给第二个,却不能救第三个、第四个……


    一旦她开了一个头,剩下的流民见此,定会蜂拥而上强夺粮食,乃至暴起殴打士兵,到时候场面控制不住,便是要见血的。


    她思量之下,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景恒再次出声制止,卫蓁已朝着那老妪走去,到她面前蹲下,柔声道:“这位老阿姆,我叫护卫送你和你孙女去最近的城池可好?”


    城池外有专门给流民施粥的铺子,他们到了那里,便不至于活活饿死,暴尸荒野。


    老妪讷讷地抬起头,“公主不给馕饼吗?”


    卫蓁正要与她解释,那老妪突然倾身,朝着卫蓁扑来。


    “公主小心!”士兵高呼。


    那老妪目的不在卫蓁,而是她腰间那枚名贵的玉佩。


    她扑向卫蓁,奋力去夺那玉佩,得手之后,也不管地上奄奄一息的孙女了,转身就要将玉佩扔到路边等着的孙儿手里。


    她才迈开一步,忽然脚下一痛。


    一道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她身后。


    老妪被踹翻在地,后背被一双黑色皂靴狠狠踩着,口中惨叫连连。


    祁宴面无表情垂下身子,拾起掉在地上的玉佩,同时那利剑出鞘,直朝老妪的手砍去。


    但听一声哀嚎,那老妪的手已被生生割断。


    祁宴起身朝卫蓁走来,沾满血的手握着玉佩,将它递回来。卫蓁接过。


    那老妪的孙子见到这一幕,早就摸爬着跑走了,哪里还管老妪的死活?


    “公主……”老妪在地上痛苦扭动如泥鳅,沾满一身黄土。


    卫蓁面上透着几分冷色,不愿再管她,转身对身边人道:“找个侍卫,将她的孙女送到最近的城池。”


    士兵抱拳:“喏。”


    卫蓁往马车走去,景恒声音从旁传来:“卫蓁,你看你对他们好,他们记挂你半分吗?我方才就提醒过你,这种下等贱民,就是吸血的蛭虫。”


    话语中带着讽刺。


    卫蓁正要开口,祁宴已先一步抬手,护她上马车。


    祁宴唇角微挑:“太子不指责那老妪贪婪,怎么反倒来指责起公主的善心来?太子殿下是锦衣玉食,生来富贵,可凭什么就高高在上蔑视一切其他人?”


    景恒冷笑:“孤不过好心提醒公主罢了。”


    卫蓁卷起帘子,上车之后,凉蝉为她打来水,清理被弄脏的裙裾。


    卫蓁脖颈上还沾着被老妪弄上的脏灰,灰蒙蒙的,痒极了。


    卫蓁正要用帕子拭去,凉蝉惊呼一声:“公主,您脖颈上怎么起疹子了?”


    卫蓁拿起铜镜,果然看见自己脖颈右边,那被老妪碰过的地方,浮起了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红疹。


    不多时,祁宴带着左盈上马车,与此同时,卫凌与晋使听到动静,也连忙赶到车外。


    使臣立在窗外,眉心紧锁。


    那细密的红疹蔓延极快,前后不过一会,便爬满了卫蓁右下方的脸颊。


    使臣道:“刚刚那老妪脸上有不少疹子,可是那时老妪过到公主身上的?”


    左盈将针在蜡烛上烧了烧,“是。这红疹极易传染,应当是在流民中流传的恶疾。”


    使臣叹道:“这疹子能消下去吗,日后会不会留疤?车队还有四五日路程,就到国都了。”


    车内一片沉默,使臣的心不由悬了起来。


    良久他无奈叹息一声:“公主刚刚不该下车去啊。”


    卫蓁垂下眼帘:“若我事先知晓,必然不会下车,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使臣不必再唉声叹气。我知使臣一路操劳,如今我容颜受损,是我愧对使臣。”


    卫蓁的颊边是一片火烧的痛感,当针尖挑破她的红疹,刺痛感传来,下意识伸手攥紧身边人袖摆。


    左盈见她如此疼,暂时停下施针的动作。


    他看向使臣:“大人不必惊慌,我已细细看过,此红疹在医书上记载过,可以由施针医治,只要医治得及时,便不会留下伤疤。”


    他顿了一下:“方才我不回大人的话,是大人说还有四五日,车队就要到国都了,那时候伤口自然不可能痊愈。”


    这话一出,包括使臣,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左盈道:“接下来几日,我须得日日为公主施针,公主再以药膏抹上大半个月,并用面纱遮面,就能慢慢转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公主定要好好休养。”


    使臣知晓施针需要安静,也不再打扰卫蓁,先转身离开。


    他叹息一声。卫蓁的画像早在几个月前,已被提前送到晋国,其美貌之名早在国都流传开。


    眼下她这副模样,与画上之人不符,初到京都时定会引起一些非议。


    不过足以庆幸,总比真毁了容貌好。


    身后的文官跟上来:“今日发生的事,可需要记下来呈给大王?”


    使臣叹道:“自然要记下的。”


    对和亲公主的考核,表面上是等公主入国都后才开始,实则早在车队刚上路时就已经进行了。


    晋王特地派了官员来,记录公主在路上遇到的大事小事,方便日后晋王查看。


    而这段时日,卫蓁无论是礼仪之课、琴技之课、与王孙公子日常相处、再到今日与难民之事,都表现得极好。


    眼下一时容貌被毁又如何,在晋王眼中,那便是她心怀子民,心地善良,却不一味迂腐纯善的表现。


    使臣心中的直觉告诉他:这卫家女郎入了晋都,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虽然下一任储君还未曾选定,可未来储君夫人之位,难保不会提前定下来。


    却说车厢内,卫蓁正在遭受一场极刑。


    尖利的药针一次次挑破她皮肤,毒汁流出,疼痛从脸颊蔓延,席卷了四肢百骸,令她身子不停地颤抖。


    疼痛如海浪拍打着她身子,她跪坐着,握紧身边祁宴的手,五指不经意间滑入他指缝之中。


    对方轻声安慰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而这一幕,便恰好落入了对面卫凌眼中。


    卫凌神色复杂,看一眼卫蓁,又看一眼与她耳语的少年。


    在他足足等了两刻,祁宴还不肯松开阿姊手时,卫凌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唤他道:“祁宴,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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