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衣

    沈砚本没怎么细瞧她。


    对他而言,在暖池里赤.身.裸.体的宁沅同在清汤锅子里赤.身.裸.体的鱼丸无甚分别。


    不过都是白花花一团,裹着袅袅水雾。


    可这女人偏偏喊那么大声。


    他不得不抬眸望向她,带着警告的淡漠眼神随之一同扫过来。


    修长的食指抵在略显凉薄的唇上,示意她莫再出声。


    “我并不知你在此处,你这么喊,会引来人的。”沈砚压低声线道,“宁小姐,你也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来过罢?”


    宁沅赶忙点了点头。


    她紧紧贴着池壁,双手护在身前,仓惶的面容上满是绯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被池中的雾气熏湿,盈着泫然欲泣的水光。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亦学着他,压低了声音。


    沈砚起身,立在池旁,透过清澈的池水,见她的脚趾微微蜷了蜷。


    “你说呢?”


    这什么蠢问题。


    感受到他略带无语的目光,宁沅垂着脑袋,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尽数向头顶涌去,简直尴尬得要命。


    是啊,他忙了一夜,来暖池不为沐浴,还能为了什么?


    沈砚慢悠悠地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颇有涵养地背过身去。


    “我来这儿吃饭。”


    ……


    “对,对不起。”


    宁沅抱着肩,一张小脸快要被蒸个熟透。


    不对啊,她倒哪门子歉?


    她一个姑娘家,好好在这儿沐浴,是沈砚擅自闯进来的。


    还故意蹲下来看她!


    她垂眸望去,一眼便瞧见了足以见底的清澈池水,脑袋“嗡”地一声响,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不许再偷看我,你闭上眼睛,不行,你还得再转过去,不许转回来!”


    “不必你提醒,我早就转了。”


    说罢,沈砚顿了顿,补了句:“我也没有偷看。”


    他是光明正大看的。


    他沈砚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谢谢。”少女的声音紧张地颤。


    他知道主动转身,应当,应当没留意池水其实很清澈吧?


    也是,上回她好好穿着衣裳,沈砚尚且惦记着让她脱了。


    方才若是真瞧见她未着寸缕,他还不得如饿虎扑食一般。


    宁沅一边怀揣着些许侥幸,一边倾身去拿搁在岸上的衣裙,却忽然听见暖池外面响起了一道清朗男声:“姑娘?你可还在?如今方便人进去吗?”


    怎么还有人?!


    听那人的脚步声愈发地近,她赶忙又抱着肩缩回了池水中。


    水花溅起些许,落在沈砚袍角,其余的落回池中,一圈一圈漾开。


    “你别过来!我,我在沐浴,不,不方便!”


    裴子星握剑,止步于暖池的遮帘前。


    若他没听错,暖池内的姑娘喊的是有人偷看。


    他那时有些困倦,并没听清楚那人的姓名。


    “姑娘可是受人胁迫?我是听你喊有人偷窥,这才赶来。”


    “没,没有!”


    宁沅瞥了眼岸边立着的不动如山的身形。


    “是……是梦话。我不甚睡着,做了个噩梦。”


    “那便好。”


    裴子星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倚在了墙边。


    宁沅心中感叹一番自己的机智,赶忙窸窸窣窣地把衣裙胡乱往身上套,主打一个速度飞快,同时小心地瞄着沈砚,生怕他忽然转身,将她从头到脚看个干净。


    还好,他还算是个男人,并没有趁她之危。


    待趿上鞋子后,她再不愿多留片刻,赶忙跑了出去。


    刚一掀帘,却撞上了抱剑候在门外的裴子星。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独留在暖池旁的沈砚循声望向帘外,不耐蹙了蹙眉。


    他怎么还没走?


    “裴将军,你怎么还守在这儿?”细雨般的嗓音亦问道。


    算了,裴子星走不走的关他什么事。


    沈砚正欲宽衣解带,垂眼却见池边的月光花丛里静静躺着一片胭脂雪色的缎料,顿时有些无奈。


    大抵又是条帕子。


    她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弯身捡起,嗅到了那抹独属于宁沅的甜香。


    只是这块帕子……似乎同寻常的不大一样。


    除却边角不是四四方方,还多了两条极细的系带。


    他觉得有点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沈砚没想那么多,随便把这块布塞进了袖中,视线沿着池岸细细看去,打算好好瞧瞧她是否还落下了什么东西。


    以免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捡了去,徒惹事端。


    帘外,裴子星凝着宁沅:“宁小姐,你的脸为何这样红?”


    她赶忙伸手贴了贴,面不改色胡扯道:“哦,天太热了。”


    说罢,一阵晚风刮过,自她的袖口领口钻入四肢百骸,惹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


    不对劲,怎么总感觉衣裙有些空荡荡的呢?


    裴子星颇为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既能为宁沅引路,又与她保持着合宜的距离。


    宁沅忙跟上,回头心虚地瞥了眼静静垂落的隔帘,不由想起那道清逸身姿。


    “宁小姐受噩梦惊扰,又是深夜,独身一人,我不大放心,便想着等上一等,好送你安然回去。”


    裴子星似怕她误会,率先解释道。


    末了,又撇清关系似地补充了句:“执玉与我情同手足,你既是他的未婚妻,我早晚得称你一句嫂嫂。”


    宁沅本就不喜欢旁人把她与沈砚绑在一处,亦赶忙想同沈砚撇清关系:“裴将军不必这样讲,我和沈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


    “嗯。”想起那日沈砚在碧云斋同她说的话,她严肃点了点头,“我们并非什么良配,退婚是早晚的事。”


    “宁小姐无意于他?”


    裴子星俨然有些意外。


    他时不时便会听沈砚在他耳旁念及宁沅的叨扰,加之沈家催婚催得紧,他一直以为是宁沅在对沈砚死缠烂打。


    “自然无意。”宁沅随口道,“他自己就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周遭桃花又多,我实在疲于应对。”


    “那冒昧问一句,宁小姐心仪何种男子?”


    “嗯……”宁沅咬着下唇,沉吟道,“总之不是沈砚那样的。大抵是温柔体贴,能和我玩到一处,然后心思纯挚些的罢。”


    说罢,宁沅抬眼望向裴子星。


    他似乎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她能跟上来。


    “我记得将军尚未婚配,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裴子星洒脱一笑:“我还没遇上,不过……感情这种事,谁说得好呢?”


    说话间,裴子星把她送回房间,正欲告辞,宁沅却眼尖地发现他腰上与配剑一同别着的长笛。


    “那笛子是你的?”


    “是啊,那时执玉说你或许可以一试,我就借给他了。”他握笛笑笑。


    “说起来,宁小姐今夜实在勇敢,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孤身一人引开猛兽,救下那些伶人。若非我有护卫帝后的职责,抽不开身,断然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还好有执玉在,你没出什么事。”


    “可我吹得很难听。”宁沅沮丧道。


    “乱讲,救人性命的曲子,可堪称为天籁。”裴子星宽慰她道。


    “宁小姐若是对吹笛感兴趣,日后可以来问我。现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需得早起。”


    “多谢你。”宁沅感激一笑。


    目送裴子星离去后,宁沅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那时的情形多么凶险,她这样做,已自觉十分了不起。


    可沈砚就在她身边,都不曾夸夸她。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旁人夸奖感激。


    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做事,又被所有人无视。


    可若偶尔有人赞她几句,她真的会很高兴。


    这会让她觉得,她在被“看见”。


    看见她其实并不是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看见她并不是怯懦胆小的娇弱闺秀。


    看见她也自有天地。


    想起沈砚,宁沅便不由想到先前在温池的糗事。


    她恹恹回到房中,仰面躺在床上,正要解了衣裙去换寝衣,待探入裙中时,却没触到她惯喜欢穿的软烟罗。


    不确定,再摸摸。


    在她确信摸来摸去都是她那软嫩肌肤的时候,小脸煞时一白。


    天呐!她小衣呢?


    ……该不会落在暖池里了吧?


    *


    沈砚沐浴回房,独身坐在床沿,望向床头随意团着的所谓“帕子”。


    听见她的心声,他这才知道它叫小衣。


    他拎起一根系带,细细端详。


    料子极薄,似烟似雾。


    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今夜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


    黑白分明,宛若一掐出水的荔枝。


    他把小衣在床榻上摊开,琢磨着穿法摆正,终于想起来他在何处见过。


    那日马车上,她侧首望向窗外,细白的颈子修长,露出一双精致锁骨,自锁骨处绕至颈后的胭脂雪色系带,大抵就是这件小衣。


    可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东西?


    且觉得十分要紧?


    沈砚不解。


    但没关系,下次见着她,还了便是。


    夜色清寂,房内针落可闻,伴着脑海里宁沅焦急又羞耻地去换揽星帮她一同寻小衣的心声,他静静地阖了双眼。


    宁沅自是寻找无果。


    翌日,她顶着眼下的一团乌青,颓丧地坐在房中。


    其实,她昨夜只是拐回暖池寻了一圈,没找到,便又折返回房。


    可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来想去一整夜,觉得一件东西它断然不会凭空消失,定是被什么人拿去了。


    那么还能是什么人?


    自然是变态狂沈砚。


    她决心去找他讨要一番。


    沈砚此人,口齿伶俐且不留情面,她是领略过的。


    若是她仍与他软声相商,他定会死不认账。


    既然如此,不若寻个恰当的时机,快刀斩乱麻,一举拿下!


    午时已过,正是众人该小憩的时候,她这时候摸进他的房中,既可以避开旁人,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宁沅摊开纸张,画了幅客栈简易地图,筹划了一条缜密且隐蔽的路线,候至中午,便溜出了房间。


    待她偷偷摸摸地溜去沈砚房前时,却见明决守在房门口。


    该死,人家明决不是人吗?


    大中午刚吃完饭,便又让人家替他守门。


    她躲在墙角,在心中暗责一番沈砚真不是好东西后,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帕子,又随意在窗台外捡了颗石子,包起来,用力朝远处丢去。


    明决早知宁沅过来,只是不懂她为何要躲藏着。


    见她朝他抛来不知什么东西,还以为她想与他密谋,约他主子相见,便不急不缓地踱步去手帕处。


    谁知他刚把手帕捡起来,宁沅便如兔子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推开了沈砚的房门。


    “宁小姐,里面还有旁人——”


    明决刚想出言阻拦,却见宁沅轻软的声音已然脆生生地响在了房门口。


    “沈砚,你赶快把我的小衣还给我——”


    房间里的人不约而同朝她看过来。


    不光有沈砚,还有带着女使一同前来的昭徽。


    宁沅原本气势十足的声线顿时折了个弯,带出绵长的尾音。


    “我……那个,还有小二,小三什么的,都一起还给我罢……”


    还好她机灵,当即混淆了说辞。


    不过怎么这么多人啊……


    少女攥了攥衣袖,有些无措地站在房门口,显得有些可怜。


    沈砚眼底不禁泛出些笑意。


    昭徽面上不解,先是嘲弄一笑,口中重复起她的话:“宁沅,什么小一小二小三……”


    说着,昭徽变了脸色,美目满是愠怒,手指着宁沅颤个不停,声色俱厉道:“你说谁是小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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