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台阶, 雾深露重。
“哒。”
硬底云靴踏在石阶上,洇湿的石板微微漾开水花,却沾不湿靴底。
长桥卧波, 玄湖幽深沉暗, 偶有凉风, 吹不起波澜。
曲砚浓顺着石桥向前。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信马由缰。
若水轩外少有人来,没人敢打搅这位与传说同在的化神祖师,渺渺幽风里, 只剩她的脚步。
她在湖心停下,没再向前。
昏雾里, 满眼黑幽幽的湖水,青山都远,不知昼夜。
记忆里,很多年前, 她刚来上清宗的时候,若水轩还不是这样, 那时明光净亮,头顶就是玉照天,仰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曲砚浓竟想不起若水轩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请问是曲师姐吗?”有人轻声问。
曲砚浓回过头。
她已很久不曾听到旁人这么称呼她。
“夏枕玉让你这么叫我的?”她问。
站在她身侧的是个身量极高挑的少女, 穿着上清宗弟子的玄黄道袍,五官深邃,明明神情温驯,长相却总有种妖异难驯之感, 看起来十分别扭。
曲砚浓已算得上身量高挑,但这少女简直个高得过分,也许走进若水轩时必须低头, 不然迈不过门。
这少女生得太奇异,令曲砚浓顿了一顿,“妖修?”
妖兽也有化形成人的,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首先便需要寻得异宝化形草,其次是要妖兽在服下化形草后强烈地想要变成人,最后妖兽还要对人形极了解,否则只会变成个四不像。
即使这些条件全都满足了,人家自有天生的形貌,同样得天独厚,凭什么非要变成人形?
曲砚浓一生千余年,从没见过化形成人的妖兽。
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满身没有妖气,甚至连活气也没有,像个滞留人世的幽影。
身量高挑的少女垂手,极安谧,“曲师姐,一年前,夏长老命我在此等您。”
夏枕玉是知妄宫的太上长老,只是随着千年轮转,上清宗弟子惯于称呼她为祖师。
一年前,差不多是夏枕玉传信到知妄宫,让她到上清宗商议道心劫的时间。
曲砚浓不语。
她已应邀而来,循着数百年前留下的踪迹,赴一场隔世经年的约。
人在石桥畔,她什么也没想起,只有数不尽的茫然。
“夏枕玉怎么不来?”她问。
她已来赴约,应约的人为何不至?
妖修少女仍然静谧如幽影,“夏长老一年前说,倘若您在半年前来了,就请您直接进若水轩一见;倘若您一个月前来了,就请您先转道去牧山待上几个月再来;要是您最近才来,那就烦请稍稍等上几天再见。”
曲砚浓不曾听过夏枕玉的这段指引,但已阴差阳错地去过牧山。
妖修少女说到这里,微微抬头,双手捧起,递到身前,“夏长老还说,如果仙君是这几日来到若水轩,或者干脆是几个月后才来,那就将此物呈给曲师姐。”
曲砚浓目光落在妖修少女的手中。
那是一只签筒。
“这是什么?”她没接。
妖修少女依然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夏长老说,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曲砚浓蹙眉。
她冥冥记忆中遗失的那样东西、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当作应对道心劫的后手,就是这只签筒吗?
她什么也记不得。
曲砚浓不伸手接那签筒,妖修少女便一直伸着手,一双野性妖异的眼眸无遮无拦地望着她,看不出一丝惧怕回避。
很难猜测这份无遮无拦究竟是出于无所畏惧,还是出于无知者无畏。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在若水轩见过任何一个可能化形成这个妖修少女的妖兽。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签筒。
妖修少女顺从地收回手。
什么也没发生。
曲砚浓握着那枚签筒。
不似在阆风苑里打开五月霜的那一刻,她没有得到任何记忆,没想起任何事。
她就这么平淡地、没有一点波澜地握住了签筒。
很烫,像块烧红了的烙铁。
曲砚浓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妖修少女垂手,“夏长老说,六支签,分别要在六个地方摇出,越靠近正确的地方,签筒就越烫。”
签筒现在就很烫。
曲砚浓盯着妖修少女野性妖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伸出手,将签筒倒悬,直直垂向地面。
“当——”
金玉其声。
她如顽石不动。
曲砚浓握着那枚非金非玉的空白签。
回忆如潮水涌上。
她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她就站在这里,把这只签筒交给了夏枕玉。
“等到你觉得应当还给我的时候,再还给我吧。”她曾站在此处,远眺湖上浅淡薄雾,语气很平淡,好似不是在交代自己最后的退路。
那时若水轩外的幽湖还不是幽湖,水清湖净,碧潭清光,浓雾也还不曾遮天蔽日,只很浅地蒙在玉照天上,像是镜面上最浅的一层水气。
“什么是应当还给你的时候?”夏枕玉在她身侧,一同远眺,语气温和平缓。
她笑了,几分傲慢,姿态悠然,“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根本用不上,也许等我用上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去牧山陪祖师当石头雕塑了。”
夏枕玉平和地包容一切傲慢不逊。
“我想你说得不错。”这人好脾气地说,“等到你必须要它的那一天,我大约早已不在了。”
针尖刺到棉花上,再软硬不吃的脾气也偃旗息鼓。
她很快兴致缺缺,“那就等到你觉得快要离开的时候,叫我回来拿吧。”
夏枕玉问,“快要离开是多久?”
她盘算一下,“一年吧,等我自己想起这件事,大约需要一年。”
夏枕玉握着签筒,忽然低头笑了。
这笑声很温暖和煦,但的的确确是一个揶揄的嘲笑。
她一转头,很惊异又恼火,大约是想不通夏枕玉究竟在笑什么,“喂,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夏枕玉笑着说,“就是想到往后几百年,你都会被蒙在鼓里,被我牵着鼻子走,想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有点有趣。”
她于是更恼火,薄怒,凶巴巴,“喂,我把东西给你,是我决定相信你,不是叫你把我当傻子耍的。”
夏枕玉笑得更开怀了。
“原来你已这么信任我了。”旧账被翻起,“先前不是说,根本无所谓这东西,就算我丢掉,对你也根本没有影响的吗?”
她把自己的脸拉得很长很长,生怕不能写明白她的不高兴,朝夏枕玉一伸手,“那你还给我。”
夏枕玉当然没有把签筒还回去。
恰恰相反,签筒被装进了乾坤袋里。
她瞪夏枕玉。
夏枕玉温和愉快地微笑。
“落子无悔。”这个从来温良板正的化神修士前所未有地快乐,也前所未有地兴致高昂,语气轻快如春日暖风,“潋潋,给出去的东西是不能轻易收回的。”
“为什么不能?”她臭着脸,“我说能就能。”
夏枕玉温良和煦地一笑。
柔声,“我不给。”
她给气完了。
好似还嫌不够,夏枕玉依然是那副温吞和善的模样,慢吞吞地说,“听说你不仅在牧山留下了你自己的神塑,还留下了另外一尊。”
她警觉地回头,“不关你的事。”
夏枕玉依然好脾气地点头,“不关我的事。”
“是小卫的神塑吧?”但这口口声声说不关她的事的人紧跟着问,“听说牧山这次一口气新塑了上百尊神塑,是你让他们干的吧?新的神塑多了,小卫的神塑留在里面,也就不显眼了。”
她黑着脸,盯着夏枕玉,“你到底想说什么?”
夏枕玉浑然没有被传为中喜怒无常的危险人物盯上的惶恐,温言悠然,“你把你的那尊神塑和谁摆在一起了?”
她恼羞成怒,“和你有什么关系?”
夏枕玉笑得欢畅。
“总算,”这人合掌,像是终于达成了什么执念,欢悦无限,“在你陷进道心劫无悲无喜之前,总算让你承认一回,你果然还是喜欢他的。”
她烦得不得了,“你有毛病。”
虽是嗔骂,但谁也不当真。
夏枕玉慢慢收起笑意。
“潋潋,再相见,就是诀别之时了。”
她不爱听这话,反唇相讥,“说不准我前脚踏出若水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后脚就觉得有事要找你呢?”
夏枕玉平实望进她眼底,目光深深,“那样相见,见的也不是见现在的你了。”
薄雾浅浅,若水轩在记忆里明亮。
夏枕玉隔着厚重的回忆,朝她深深凝望,“愿你,得偿所愿。”
回忆在此终结。
不尽浓雾长锁楼台。
碧湖已成幽湖。
曲砚浓捏着那支空白的签,直到它自行燃起一点火星,烧得没有余烬。
妖修少女陪着她久久凝立。
“曲师姐,物归原主,请回吧。”
曲砚浓细细地打量这个妖修少女。
如今她的猜测终于落地,牧山那尊离奇消失的神塑确实是属于她的神塑,而这被上清宗传承千万年的东西,确实不只是一块顽石。
神塑与道心劫有关,所以她去塑了一尊神塑。
那么夏枕玉的神塑呢?
上清宗有那么多无声无息陨灭的化神修士,他们呢?
她们立下约定,直到夏枕玉即将沦陷于道心劫前,再来赴约。
她已赴约。
那么夏枕玉……是否已自感到了最后的时刻?
“夏枕玉到这种时候还天南地北地跑,”曲砚浓陡然开口,连自己也不知算是什么情绪,“她也真是豁出去了。”
妖修少女垂头,语气平淡。
“曲师姐误会了。”她无波无澜地说,“从二十年前起,夏长老就没离开过若水轩了。”
曲砚浓蓦然抬眸。
二十年前,她来过若水轩,带着夏枕玉去望舒域教训了季颂危,从那之后,夏枕玉再没离开过若水轩。
那么,这二十年来,那个时不时出现在上清宗弟子视野里的夏祖师,又是谁?
妖修少女微微欠身。
“夏长老说,您知道您所有困惑的答案。”她说,“请您往下走。”
曲砚浓攥着那个托人保管了很多年的签筒。
一个很多年前留给她自己的谜题。
良久,她转身。
六支签,还剩五支。
坚冷高大的神塑在石桥的尽头伫立了很久。
玄色斗篷下,藏着她不知能不能等到的情郎。
曲砚浓目不斜视地擦着玄色斗篷走过。
衣袂相吻的一瞬,她忽然开口。
“仙修死后会变成魔修吗?”
顽石不动。
温风疏凉,无人应答。
曲砚浓好似本来也没打算得到回答。
她神容平静,只微微抿着唇,无言走下石桥。
过了好几个呼吸,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
“咔咔。”
巨石响动。
坚冷高大的身影迈步,轰隆着,朝她消失的方向而去。
第92章 孤鸾照镜(十)
上清宗弟子都知道, 符沼不是天工造物。
“符沼原本是一片寻常滩涂。”祝灵犀手握一枚青色号牌,脸上神情极紧绷,言简意赅, “上清宗在此开宗立派后, 门下弟子多是符修, 平日以画符为功课,倘若画出的符箓不尽人意,就会掷入这片滩涂,千万年下来, 滩涂中的符箓多过沧海沉沙,符沼也就成了符沼。”
他们正虚虚地踩在一片轻软得似云的泥沙地上, 每一步都好像要沉到底似的。
祝灵犀是上清宗弟子,当仁不让走在最前面,她攥紧了那枚青色号牌,目光紧盯着身前的泥沼地, 似乎那里藏着什么会突然跳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符文有灵,受符沼滋养, 多年不散,仿若活物,我们将它称作符怪。”
“行走在符沼之上, 随时都有可能触发浮涌在淤泥中的符怪。”祝灵犀把从前在别的同门那里收集来的见闻一板一眼地说给同伴,“我们手里的号牌本身也是一枚载录符文的容器,当行走在泥沼上的人解决了一只符怪后,号牌中的符文也会相应衰弱, 等到号牌中的符文完全消散,号牌就会变成白色。”
不触碰淤泥、不直接行走在符沼之上,就不会触发泥沼中的符怪, 与之相对,号牌中的符文也就不会衰弱消散。
“号牌有七种颜色,里面的符文强度也各有高下,符文越强,也就越难消散,离开符沼也就遥遥无期。獬豸堂会针对被惩罚的修士的修为和行为恶劣程度配发号牌,赤色最难,紫色最易,我们拿的是青色号牌,算是比较容易过关的。”
参加云海争渡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獬豸堂抓人归抓人,却不会故意给出过当的惩罚,若他们四人修为再差点,说不定獬豸堂会直接塞给他们四枚紫色号牌。
富泱把那枚青色的号牌翻来覆去打量,很不解,“这样一枚青色号牌中的符箓并不简单,至少是一位筑基期的符修精心刻画的,更别提难度更高的号牌了。要进符沼的修士那么多,每个人都要提供号牌,獬豸堂得花费多少清静钞?”
其实富泱说得还是委婉了,符沼并不对外开放,只作为违反宗规者的惩罚之地,这种定位若是放在别的宗门内,符沼早该成为一个只流传于小部分人口中的神秘恐怖之地——但符沼在上清宗。
是违背宗规像打嗝一样自然,被獬豸堂带走像进学一样频繁的上清宗。
富泱简直算不出上清宗究竟要为制作号牌花费一个什么样的天文数字——难怪都说上清宗财大气粗,难道他们都感觉不到浪费吗?
祝灵犀以奇怪的目光回看他。
“上清宗到处是符修,”她说,“为什么要花钱?”
富泱难得一愣。
“符沼是早晚课画出的符箓所形成的,号牌自然也是。”祝灵犀说,“这是部分人的功课,符笔是修士自己的,朱砂、符纸也是自己常用的,不画这个也会画别的,最终也不过耗费修士三五张符纸罢了,当然不用宗门出钱。”
三五张符纸又算什么呀?那种最寻常的符纸,一买就是五百张,甚至还不到十五铢清静钞,便宜又好用。谁要是做早晚课画几张符箓还问宗门要那三五张符纸的清静钞,整个鸾谷都会笑话一整年的。
富泱很震撼,“所以你们上清宗就一铢也不花,就得到了一个满是符文的秘境,还有一大堆刻了符箓的号牌?”
这个四方盟没教过!
祝灵犀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望他。
她显然很不能接受富泱这种什么都要用清静钞来衡量的风格,抿着唇拒绝接话,握着青色号牌,忽而倾身一捞。
“咚——”
钟磬轻鸣。
一枚简洁瘦长的符文缺了一角,如鱼跃般跳出滩涂,正正好对上祝灵犀握着青色号牌的手。
符怪!
微弱的白色灵光在祝灵犀的指间勾勒成一模一样的纹路,与滩涂中鱼跃而出的符怪相对。
莹光一闪。
一残一全的两道符文同时消散,号牌上浓重的青绿色也仿佛微不可察地淡去了一点。
“运气不错。”祝灵犀神色微微松动,抬头朝同伴们解释,“这里应该是浅滩。”
符沼的“深滩”“浅滩”当然不止指代深浅,还被用来区分滩涂中埋藏了多少符怪、是否有高阶符箓。越是深滩,越是步步符怪,寸步难行。
作为上清宗惩罚违背宗规的弟子的试炼之地,符沼绝无致命危险,顶多就是让闯关者受点伤,真正可怕的是它会无限耽搁时间。
最简单、最省灵气的办法就是像祝灵犀刚才那样,绘出符怪所对应残缺符箓的正确、完整版本,但这种办法需要闯关者对符箓一道浸淫极深;没有这样的优势,就只能靠蛮力硬闯了。
“越强越难的符怪,越能消耗号牌中的符文。”祝灵犀神色认真,“符文在符沼中就如活物,威力不比妖兽差,埋藏在符沼中的符文,甚至不乏能斩杀元婴修士的高阶残符。”
以祝灵犀稳妥的性格,她取号牌时就已为同伴们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我们就在浅滩打转,四人合作,专挑中等偏易的符怪,三四天应当就能离开符沼了。”
大家都不是上清宗弟子,对符沼肯定没有祝灵犀了解,对她的安排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又或者,有疑虑,但是不说。
祝灵犀敏锐地望见戚枫脸上的犹疑,她顿了一下,“有什么疑虑吗?”
戚枫是唯一一个还脚踏滩涂的。
他的硬底云靴已经有半个脚面陷在淤泥里,脸上局促里混着惶惑,开口,声音微微颤抖,“祝、祝灵犀,我们真的在浅滩里吗?”
祝灵犀难得错愕。
“自然,只有浅滩里有如此简单的符怪。”她下意识地回答,然而说到一半却止住。
“轰!”
滩涂如妖兽裂开巨口,满地淤泥里,摇曳如蓬的残缺符文簌簌落下,露出破土而出的庞然巨物——
玄色气息包裹中,金色符文若隐若现,流光似明似暗,幽晦与玄妙同契,如有生息,仿如活物。
那赫然是一只复杂的、庞然的、绝对棘手的巨大符怪!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妙手绘成它,又挑剔地将它掷入符沼,全当作一个失败的作品,也不知这符文究竟在符沼中融合了多少不那么强盛的符箓,吞噬、融合、复写,最终成了这么一只庞然怪物。
祝灵犀握着号牌的手一瞬攥紧了。
她猜错了。
这里不是意料之中的浅滩,而是符文繁杂的沼泽深处,那一枚跳出淤泥的简单符箓也不是浮游之物——
它是这庞然怪物身上散落的万千碎片中,最不起眼的一枚。
*
符沼最深处。
这是一片千百年来几乎无人涉足的荒芜之地,一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里的地方,自獬豸堂将符沼选定为鸾谷弟子的惩戒之地起,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成功闯入过这里。
“再学不会画符,把你丢到符沼底下去学”是唯一有关它的传言。
就连上清宗的长老们也鲜少踏足这里,虽然他们有这个实力,但远远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当金色宫铃的脆响回荡在浮沫起落的沼泽之上,她成了百年来的第一个访客。
曲砚浓立在沉浮的沼泽上方。
掌中的签筒烫得炙手。
灰亮的泥浪缓缓起伏,一波压过一波,黯淡流光在泥浪里若隐若现,时不时有古怪的声响闷闷地穿过淤泥,冷不丁从泥沼上冒出头,带起无数淤泥,掉落数不清的残符。
在神识坚韧强大的修士视野中,这里不是一片沉闷荒芜的泥沼,而是符箓的汪洋。
那是独属于强者眼中的世界。
脚下颜色沉黯的淤泥,其实包裹着数不清的符箓,那些或明或暗、或全或缺的符文仍鲜活,隐晦的灵光仍一刻不息地流转,将灰暗的沼泽照亮。
“当——”
撞金碎玉的一声轻响。
非金非玉的签坠向起伏的泥沼。
一只纤长匀停的手将它握住。
符沼微弱的风是千年不息的呼吸,也是唯一的声息。
曲砚浓摊开手,露出掌中之物。
一支签。
被遗忘的记忆与这一刻的现实在她掌心重合。
多年以前的某一刻,她也握着这支签。
隐有钟响……
那时她是在牧山。
她握着签,站在卫朝荣的神塑前,青山巍巍,青石沉沉,与她前些日子在牧山所见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段记忆画面里还藏着一处不同。
在卫朝荣的神塑几丈外,那个现实中已经空空荡荡数百年的位置,在这段记忆画面里并不是空的。
那里也有一尊神塑。
一尊距今已失落了数百年的、连所塑何人都隐没的神塑。
属于“曲砚浓”的神塑。
透过一段回忆,她终于看见那尊属于她的神塑。
曲砚浓微微蹙眉。
她已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有照过镜子,想不起上一次端详自己是什么时候,她自觉对自己的模样太了解,没有兴致也没有必要多看。
可是当她见到那尊属于她的神塑时,她竟有点陌生。
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那不应是一尊属于“仙君”的神塑。
不够云淡风轻,不够道骨仙风,那青石雕成的灼灼的眼睛里,燃烧着野草一样疯长的渴望。
原来这才是“曲砚浓”。
记忆里,她攥着这支签,在两尊沉默的神塑前站了很久。
牧山一百多尊神塑,遍布一片绿谷,找遍青山上下,只有这两尊神塑靠得那么近。
“仙君。”记忆里,有人轻声唤她。
记忆里的她循着声响回头,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花白头发,斑驳双眼,细密皱纹。
那是一张属于寿元无多、大限将至之人的脸。
“仙君随时可以带走你的那尊神塑,遗失神塑的后果,牧山一力承担。”
“牧山已奉上全部的诚意,赌上一切未来,”这张苍老的脸上嘴巴一张一合,“只愿仙君成全。”
这分明是一张与公孙罗完全不同的脸,可这两张脸却在她的记忆里重合,五官、年龄、形貌都不同,但他们的神情如出一辙。
是孤注一掷的表情。
记忆里,她目光灼灼。
“这是一场交易。”她一开口,就像一簇火在冰面燃烧,“我会守诺。”
如果公孙罗在山谷中听见的是这样一句回答,他绝不会惶恐不安地患得患失,直到即将分别时熬不住追问确认。
公孙罗在云淡风轻、无悲无喜的曲仙君身上无法找寻到的安心,曲砚浓有。
她欲望无穷、未斩悲欢,浑身上下都带着抹不去的、魔门留下的痕迹,但她有那样强大的、无可抵挡的魔力,叫人无法不信。
那张苍老的脸被她的承诺抚慰,绷得很紧的皱纹也稍稍张开,露出混杂着欣慰与苦涩的复杂神情。
这复杂的心潮终归会褪去,被一片苍白、茫然又空洞的东西所占据。
“还有一个问题,我本不该问……”老修士沉沉叹息,和她一起凝望那尊高大沉凝的青石神塑,用沙哑的嗓音缓缓说,“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仙君,我那个时乖命蹇的徒弟,他在仙君的心里,究竟算什么人?”
第93章 孤鸾照镜(十一)
记忆里, 她微怔。
说不上是什么心潮起伏,还不曾来得及涌到眉眼,她目光落在老修士的身上。
倘若情潮似水流, 她的心绪就如沉静深海, 就算海面下再多起伏, 也没有一点轻易漫上眉眼。
牧山宗的老宗主、卫朝荣的师父,与她并肩站在那尊神塑前,语速很平缓,带着老人不自觉的腔调, 习惯性地咬准每一个字。
“徊光他……一直很孤独。”年迈的牧山宗主絮絮地说,“几代人的期望都压在他的肩上, 他性情太好,知道自己的使命,一声不吭地背负,从来没有过抱怨, 钝学累功,没有偷过懒。同门都还在交游、玩乐, 他已默默修习了一夜的刀法。有些拎不清的小子,还在背后拈酸吃醋,眼红徊光的天赋, 也眼红我们对他的看重。”
“也算是牧山祖师显灵,既让徊光天赋出众,也让他重情重义。”老宗主说着,沉默片刻, “带他回蓬山那会儿,我也还愚钝,做事急功近利, 看事不分明。其实徊光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他的天赋,而是重情义、轻名利,倘若把谁当作自己的责任,他便能为谁赴汤蹈火。”
说到这里,老宗主终于回过头,将目光从神塑上挪到她的脸上。
那些有关碧峡魔女和一个被称作“血屠刀”的魔修的故事像风里的柳绵,看着满天满眼,风一吹全都散了,只剩下偶尔捕风捉影、荒诞不经的轶闻,没有人再想起。
除了始终留心的人。
“徊光去了魔域后,我一直暗暗地留意他的消息,听说他在魔域适应得很好,站稳了脚跟,魔修都叫他‘血屠刀’,害怕他的手段。我很为他担心,怕他迷失自我,但也为他欣慰。”老宗主望着她,“再后来,我听说了他和碧峡魔女的传闻。”
听说自己一手培养的弟子在魔域混得风生水起之外,还和魔域来历最不凡、身世最离奇、天资最出众的女修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老宗主那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既怕弟子染上魔修习性逢场作戏,又怕他身在局中动了真情。
“徊光最后能回来,我心里松一口气。我们都以为他会如释重负,可他却比从前更沉默,有时他就站在同门中,却像是隔了一方天地。”老宗主沉沉叹息,“时日久了,我才慢慢明白,他人在这里,可心却遗落在别的地方了。”
最初,老宗主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可也已经晚了。
“我对仙君闻名已久,从前总是缘悭一面,如今有幸站在这里同仙君共听一段晚钟,这一问实在太晚,但又好在不太晚,赶在老头子寿元耗尽之前问出来。”老宗主定定望着面前神容灼目的女修,“徊光坠入情网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想知道,对你来说,他算什么人?”
是惯弄风月的逢场作戏,还是有点真情?
这问题没意义,这答案也不重要,但不平、不解堆积到大限之至,作为这不称职的师与父,他要为自己的弟子问个明白。
数百年后的曲砚浓在这问题里屏住呼吸。
记忆里,片刻的沉默后,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回答那个与卫朝荣关系匪浅的老修士,“不是什么人。”
在老宗主脸上涌现强烈不平与不值之前,她又开口,重若千钧。
“在我心里,他是卫朝荣。”数百年前的曲砚浓说,“卫朝荣就是卫朝荣。”
情人、爱侣、同类、知己……
那都太复杂,又太简单。
人怎么能用言语概括另一个人,怎么够?
“他是卫朝荣,就只是卫朝荣。”
什么人也不是。
他独有定义。
*
符沼的另一头,青石神塑隐没在符文闪耀的风烟里。
神塑无法涉足沼泽,无论它有多神异,在符沼中唯有沉底这一种可能。
他被遗落,但他可以等待。
他知道这一回他终将等到她。
枯骨荒冢里,卫朝荣也想起从前。
他想起一个很平常的夏日。
就在这个平常的夏日里,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
迎面生死逃杀,一方是仙修,一方是魔修,他要做出选择。
于是沉银刀罡出鞘,出其不意,斩落了一方,血光飞溅。
仅剩的那个元婴仙修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叛徒”“魔门的走狗”。
卫朝荣神色沉冽而平静地再次出刀,将喋喋不休的叫骂与对方的喉头一同斩断。
曲砚浓回过身看他。
“哎,他叫你仙门叛徒诶?”她的笑意说不上善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恶劣,带点看笑话的意味,“你这人怎么回事,魔门管你叫叛徒,仙门也叫你叛徒?我都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卫朝荣不回答。
她唇边泛起很浅的微笑,慢慢地走近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靠得很近,“喂,你说话呀,我该叫你什么好?”
卫朝荣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至少这一刻不想搭理她,他为她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如果被仙门得知他为了一个魔修杀了两个仙修,上清宗多半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而她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反过来奚落他。
他早知道曲砚浓是个没良心的,可还是不高兴。
卫朝荣侧过身,避开她的手,神色冷凝寒峭,不接她的话茬。
曲砚浓笑了起来。
“生气了?”她轻飘飘地问,一点听不出诚意,“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不就是杀了两个仙修吗?我也为你杀过魔修啊?”
她这是偷换概念,魔门和仙门风气迥异,就算曲砚浓把除碧峡外的所有魔修全都杀光了,檀问枢也不会指责半个字,反倒要拍手叫好,可上清宗绝不是这么回事。
卫朝荣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打算抬步离去,“走了。”
曲砚浓很愕然地望着他,没说话,在他当真抬步要走的那一刹,竟如春风拂柳一般倒了下去。
卫朝荣步子迈到一半,硬生生停下,火光电石间伸出手,揽着她的腰肢,把她重新扶了起来,不至于躺倒到地上去。
他恼火极了,要质问她究竟搞什么鬼,却蓦然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鲜丽殷红的唇瓣也褪了血色,如清淡的雪,只有一双眼还带着笑意,明亮清澈,于是他所有恼怒都凝滞在喉头。
“这次真不是故意作弄你,我一点余力也没有。”曲砚浓叹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啦。”
卫朝荣根本不信她的迷魂汤。
她对他的信任绝没有到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地步,她状况极差,但绝对还有一击之力,无论是对那两个仙修,还是对他。
若她真的一点余力也没有,这一刻反倒绝不会对他坦白这个事实,而是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行有余力的样子。
曲砚浓看他神色冷凝,半点不变,笑意反倒更深,“喂,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仙门叛徒,还是魔门叛徒?”
卫朝荣看也没看她一眼,托着她向前,她的伤极重,需要一处静僻之地休养。
他懒得搭理她的挑逗,冷冷的,“我没有名字?”
何必要用什么叛徒,他做过仙修,也做过魔修,杀过仙修,也杀过魔修,早已纠缠不休,又有什么必要分出个泾渭分明?
曲砚浓明显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似笑非笑地逗弄,“那你是徊光,还是卫朝荣?”
卫朝荣也愣了一下。
徊光是他的道号,只有上清宗的同门会这么叫他,卫朝荣是他的本名,只有在魔域时,魔修们这样叫他。
他的迟疑很短暂,因为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名字。”
曲砚浓靠在他肩头,笑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问他,“你为了我杀了两个仙修,到现在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不会是对我神魂颠倒,真的爱上我了吧?”
卫朝荣没有搭话。
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前方,懒得搭理她。
曲砚浓还是不罢休,她性格总是很恶劣,逗弄他不停,笑吟吟的,“卫朝荣,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朝荣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锐利直接,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你真不明白?”他语气冷冽。
曲砚浓曼丽散漫的笑意刹那凝在唇边。
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她住了口,俶尔缄默,垂下了头,好似出了神,什么也打搅不了她的神游。
卫朝荣目光凝定,深深看了她两眼,又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心防,她疑心太重,他早就不报指望,只要她不是一边逃避,一边还恶劣地作弄他就行。
卫朝荣把曲砚浓带到了牧山,为她护法,守着她治了三天的伤。
第三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很轻曼的云纱,从屋里走出来。
他正坐在院前的躺椅上,她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那一晚的风也如酒,只是轻轻地一吹,他已神摇意夺。
“你真的不后悔啊?”她和平时不一样,没有奚落,也没有作弄,很平淡地问他,“要是被人发现你为了一个魔修去杀仙修,你在仙门还能混下去吗?”
卫朝荣要是等她关心才做决定,她早就自生自灭去了,反正她心眼多,谁知道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她不满意,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
卫朝荣叹了口气。
“你叫我什么?”他问。
曲砚浓没懂,“什么?”
卫朝荣抬眸看她,神色平淡。
“你叫我卫朝荣,那我就是卫朝荣。”他说。
徊光是他,卫朝荣也是他,可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
第94章 孤鸾照镜(十二)
符沼最深处, 回忆戛然而止。
曲砚浓捉着一枚冷透了的签独自发怔。
一只由无数符文混杂而成的巨大符怪从她身侧的滩涂浮出一角,露出银钩铁画的半笔撇捺,抖落数不清的细小符文碎片, 有一两片飞得太远, 朝曲砚浓的衣袂坠落。
这样细小的残损符箓, 就算任其落下,也不会对曲砚浓有任何影响,她甚至无需动一动心念,那两枚小符文就会在她身侧无声无息地湮灭, 如同春日的细雪消融,不留一点痕迹。
她俯下身, 符文落在她指尖。
曲砚浓对着这枚几乎一碰就碎的符文看得很认真。
獬豸堂以符沼为惩戒之地不过是最近数百年的事,她早已离开上清宗自辟山海域,但符沼的历史比獬豸堂长得多,她对符沼一点也不陌生。
这只庞然的符怪不该跃出滩涂。
曲砚浓在这里逗留了很久, 但她循着签筒而来,只想找到自己从前埋下的线索, 从进入符沼那一刻,她就始终飘浮在淤泥之上三寸的位置,不曾下落一步。
她离开上清宗很久了, 主动遗忘了很多记忆,但绝没有一段是关于符沼的。
她很清楚地铭记——没有人涉足淤泥之中,符怪就不会被触发。
再怎么与活物相似,符怪也只是一段被舍弃的符文, 与修士手中一纸黄笺的符箓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不触发,就永远静止。
她不曾动, 方圆数十里没有第二个人,符怪怎么会自行触发?
曲砚浓盯着指尖的符文。
她直起身,蹙眉。
先前她没细想,她把找回记忆的线索放在签筒里交给夏枕玉,落签的地点,又是谁来定的?
除去若水轩外掉落的那一枚签,共有五个地点,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大费周章地设局让自己无意义地乱跑。倘若这五个地点对她而言毫无意义,那么她当初就不会如此设计这只签筒。
回忆并非在符沼发生,签筒却在这里落签,符沼究竟哪里特别?
曲砚浓放下手,符文在她指尖消融。
她的神识无声无息地漫延,如倾斜的雨幕,铺向四面八方……
*
符沼中,一道神识隐晦地铺开。
“唰!”淤泥里也起劲浪,符怪抖开一身泥,泥点子飞向四面八方,露出金光熠熠的笔画,每一笔都遒劲有力、宛转如游龙,可见当初画符之人的笔力。
但泥浪里的修士们没谁能分出心神去欣赏这道堪称杰作的符文。
申少扬咬紧了牙关,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
这是神识运用到极致、即将耗尽的表现。
为了对付那只莫名其妙出现的庞大符怪,他们四人不得不联手,一个金丹修士、三个筑基巅峰修士,五域年轻一辈修士中最顶尖的几个人,用尽了手段,居然也只是勉强牵制住这只符怪。
都怪上清宗的符怪太奇怪了!
申少扬斗法经验很丰富,当初在莽荒山脉见过的妖兽比三个同伴加起来还多,斗法经验非常丰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符怪这种似活非活、没有灵智但灵性十足的对手。
似活而非活,意味着符怪如活物般机敏,却不是肉身凡胎,没有痛觉;没有灵智但有灵性,意味着符怪千变万化,但不知恐惧和权衡,只有横扫一切的莽劲。
申少扬已经结丹了,一剑下去,居然连符怪身上的一笔都削不掉,最大的成就居然是帮符怪去掉了身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平生所学绝技居然是给符怪搓澡?
“喂,祝灵犀,你好了没有啊?”作为四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申少扬承担了最重的责任,承受了符怪最多的攻击,他也才刚结丹,很快就撑不住了,忍不住嚎了起来,“你要是还没好,我就要被打死了。”
祝灵犀神情很严肃,手中快速地比划着符文走向,语气认真,“你不会死,符怪不杀人。”
申少扬愤怒。
“被揍得想死难道就不能算死了吗?”他狼嚎。
祝灵犀语调平缓,“准确来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不能怪符怪。”
申少扬猛然横剑。
“当!”金铁巨响。
黑剑挡住照面而来的金光,蹦出一点火花,落入淤泥消失不见。
申少扬吓出一身冷汗。
假如他刚才反应稍微慢了一点,没能挡住符怪这一下攻击,他的头就要瞬间变成猪头了。
“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悲痛地嚷嚷,“这只符怪用那一撇攻击我!”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对手用来攻击的不是法宝,而是一道符文上随意的一撇。
“申老板再坚持一下。”富泱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点可恶的笑意,“马上符怪就要用捺和钩攻击你了。”
申少扬崩溃。
“祝灵犀,”他疯狂嚎叫,“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画出符?”
话音未落。
风起荒沼。
璀璨灵光从祝灵犀的手中迸发,照亮了灰雾蒙蒙的沼泽,她整个人定立在淤泥之上,微微低下头,俯瞰泥浪翻涌的滩涂,神情肃然。
一道复杂怪异的符文在她掌心一点点凸显。
这不是任何一本典籍里记录的符文,也不是谁的独门绝技,甚至很让人怀疑它作为符箓的意义和作用能有几分,也许只是一只煞费苦心的垃圾。
但任谁看见这枚怪异的符文,都会立刻意识到,祝灵犀掌心绘出的这枚符箓,与符怪的核心符文,一模一样。
狂风卷舒。
祝灵犀手捧符文,遥遥望不远处的符怪,认真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期盼。
相同的符文核心相互牵引,符怪如同活物,从懒散散缩成一团,倏然直起身子,将身躯无限伸展,每一笔银钩铁画都舒展到极致,露出那枚符文最清晰的模样。
泥浪翻涌,符文金光,一枚高达数丈的庞大符文屹立在天地之间,灿然生辉。
这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符修都梦寐以求能达到的水准,一枚完全灵性的强大符箓,就算它既不能令使符人翻云覆雨、也不能给修士赋性禀灵,就算它是一枚派不上用场的鸡肋符箓,那又怎么样?
能画出这么一枚符,功力之深,根底之扎实,足以扬名四海。
换做五域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功力深厚的大符师都该如鹤立鸡群,让人瞬间猜出这枚符箓的绘制者。
但这里是上清宗。
是仙道圣地,万古传承,符修之祖,是天下修士挤破头想进的地方。
上清宗最不缺的就是大符师。
能绘制出灵性符箓的修士如过江之鲫,这样的符箓也只能被归为毫无意义的劣品,被绘制者随手抛掷在茫茫的符沼。
符怪舒展到极致,属于符箓的金光透过不断崩落的淤泥闪耀,金光里数不清的细小符文从它周身抖落,仿佛在春日下了一场辉煌暴雪。
如此浪漫的场景,对于身处其中的修士而言却是一场灾难,戚枫最先支撑不住,他擅长的是伺机而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面对铺天盖地的符文,勉强应对了几个呼吸就被一道符文击偏了法宝,湮没在符文之间。
申少扬受到的攻击比戚枫更猛烈,场面也更凄惨,符文简直是劈头盖脸地甩在他脸上身上,把他一张脸撞得鼻青脸肿,不知挂了多少血丝,就算把他拎出来当作误闯四溟、遇上空间裂缝的倒霉蛋,恐怕也有不少人会信。
他已看不清前方,数不清四面八方的符文,只能在近乎昏黑的风暴里竭尽全力把他手中的剑挥动到极致。
他不懂符箓,唯一能做的就是牵制符怪,信任自己的同伴能破开这一局。
祝灵犀手中的符文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嗡——”
脚下的泥沼在震颤。
泥浪飞涌,符文漫天,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震颤中颠倒摇晃,仿佛天旋地也转,誓要将一切不属于此地的人与物尽数抛掷向遥远天外。
祝灵犀差点没能在泥浪中稳住身形。
泥点溅到她的道袍上,她踉跄了两步,向一侧歪倒,但凝聚着符文的手却高高扬起,一缕浅淡的白光不灭。
庞然的符怪在震颤。
每一道笔画都如即将坍落的横梁,在猛烈晃动中震颤着,无可遏止地走向崩塌。
大厦将倾。
风暴般的符文中,又有一道身影被湮没,祝灵犀已看不清那是谁,她砰然摔进压抑的泥沼,在涌动的泥浪中不断下沉,只有一双手高举过泥沼。
猛烈震颤中,符怪突然变得虚幻。
祝灵犀身上、脸上沾满了淤泥,原本洁净妥帖、一丝不苟的装扮被毁得一干二净,但即使身处泥淖,她也不曾惶乱,于淤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符怪从震颤渐渐走向虚无……
“嗖——”
一道破风穿云声突兀而来。
金光里,纸符折成箭,穿过漫天散落的符文,穿过不断抖落飞溅的淤泥,穿过黯淡长天,蓦然撞入风暴中心。
纸符长不过五寸,在符怪面前渺小如微尘,甚至还不如符怪身上掉落的符文碎片,但就在两两相逢的那一刻,纸符倏然一震,化作一柄利剑,插向符怪核心。
一瞬静止。
所有声息都在一刹停歇。
庞然巨大的符怪、漫天飞舞的符文暴雪,全都在这一瞬湮灭不见,属于符文的金光散尽,长天晦暗,什么都消失了。
方才令人步步维艰的场景,好似只是一场阑珊的梦,倏忽消失了,只剩下噼噼啪啪的泥点如雨落下,浇人满头。
祝灵犀蜷在泥沼中不动。
符怪已经消失,她掌心的符文没了用处,不必再维系,她终于能分出一点心神回复灵力,没过几个呼吸便攒了一点微末的灵力,运力挣脱泥沼,一跃而起。
玄黄道袍微震,将淤泥抖落,除了发丝散乱之外,竟看不出祝灵犀方才十分狼狈窘迫。
祝灵犀也不是十分重视这些。
她悬立在泥沼上方,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号牌。
号牌上的深青色已褪了一半,剩下半白的牌面。
祝灵犀皱起眉。
很明显,方才那个符怪绝不是青色号牌对应的强度,能解决方才那个符怪,青色号牌早就该完全褪色才对。
现在号牌只褪了一半颜色,说明方才那只符怪的消泯没有算在她的头上,而是算给了那支神秘长箭的主人。
可她明明已经画出了对应的符文,唯独受限于灵气修为不足,这才令过程如此漫长,只要多给她几个呼吸的时间,符怪必然会消失的!
“怎么样怎么样?”申少扬偏偏在这时候从泥沼立冒出头,一脸的泥点子,很兴奋地望着她,“搞定了这个大家伙,你的惩戒完成了吧?”
祝灵犀微微抿唇。
她攥紧了手里的号牌,不作声。
“你拿青色号牌真是亏了,拿个黄色才够本。”申少扬跃出泥沼,狮子甩毛似的疯狂甩掉身上的淤泥,却忘了脸,就这么顶着一脸的泥点子凑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号牌……”
半青半白。
申少扬愣住。
他愕然地抬起头看看祝灵犀。
祝灵犀抿唇不言。
申少扬又低下头再看看号牌。
抬头,低头,抬头……
“别看了。”祝灵犀语调淡淡的,却怎么也抹不去压抑的憋屈,“符怪没算在我头上,被抢走了。”
“啊?”
申少扬握紧了他的剑。
“谁啊?”他愤怒环视,“谁这么卑鄙?”
话音尚未落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喂喂,背后这么说别人,不太好吧?”一个隐约有一点熟悉的声音说,“我刚才也不知道你们胜券在握啊,我看你们四个全栽进泥里,以为你们搞不定,特意来救你们的。”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头。
黯淡长天里,一抹蓝羽先破云。
第95章 孤鸾照镜(十三)
抢了符怪的人现身, 顿时惹来一阵沉默的盯视。
“蓝觅渡,”申少扬抢先开口,他用力谴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和我们抢头名也就算了, 怎么连我们辛辛苦苦解决的符怪也要抢?”
蓝觅渡举起手, 表情很无辜,“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抢你们符怪,我看你们四个人里只有一个金丹修士, 不太可能对付得了这种大符怪,反而会狠狠栽一个跟头, 这才打算帮忙的。”
抢了符怪的人反倒更理直气壮,反过来谴责,“你说说你们刚才那个凶险的样子,我没见到也就算了, 见到了却不出手帮忙,那像话吗?”
申少扬有点被说服了, 但还是充满怀疑地质问,“你帮忙就帮忙,为什么要抢符怪?帮忙挡一下不就行了?”
蓝觅渡从容地一摊手。
“能者居之, 这没什么毛病吧?”他说得大大方方,“我是来帮你们的,但我有能力解决掉这个符怪,为什么要白白送给你们?”
申少扬气得板着脸强调, “不是你白送,我们本来也能解决这个符怪!”
明明是抢,他还非要说成是帮忙。
蓝觅渡又很从容地把摊着的手放下。
两手贴在身体两边, 他站得端端正正,一躬身,“对不起,我没想到。”
申少扬:“……”
“算了,他的符剑是早就画好了的,”祝灵犀拍了拍申少扬的肩膀,神色中已看不出方才的痕迹,倒比申少扬更先放下被人抢走符怪的憋屈,“方才场面混乱,误判局势也是可能的。”
申少扬想起刚才泥浪飞涌、符文暴雪的场面,也不得不承认祝灵犀说得有道理,他不情不愿地看看同伴,“那就这么便宜他了?”
符怪已经消散了,除了认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么样?
祝灵犀不是没有脾气,但她是个太专注的人,意气无法分走她的心神,那些被同龄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在她这里就像春风里的柳絮,飘飘荡荡几许,很快就散远了。
“我们刚进符沼,按理说应该在浅滩,怎么会遇到这么大的符怪?”她就这么懊恼郁闷了一瞬,快得像是刮过鬓角的一阵风,一瞬后就已过去,抓住机会正色问蓝觅渡,“符怪的大小和深浅滩没关系?”
祝灵犀第一次进符沼,只能依靠从前听来的见闻,谁知刚进来就发现传闻不准。
方才听那位獬豸堂前辈的话,蓝觅渡三天两头就要进符沼,想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符怪被抢已是既定之事,对方是结丹已久的精英修士,他们连把人痛打一顿的实力都没有,不如趁早把恼火丢一边,抓住机会问个明白。
蓝觅渡的目光旋即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祝灵犀总有种感觉,好像蓝觅渡一直在暗暗留意她,却直到这一刻才做出了注视的举动。
“我们确实是在浅滩。”蓝觅渡回答她,“我以前也很少在浅滩遇到过这么大的符怪,真是奇哉怪也。”
祝灵犀皱起了眉头,“这么大的符怪最近一直在浅滩出现吗?”
蓝觅渡对此最有发言权,“最近一个月,我进了四次符沼,其中有三次都在浅滩见到了超出正常水平的符怪。”
寻常人还真没有蓝觅渡这种丰富的经验支撑结论,这让他的话语无比可信。
祝灵犀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符沼虽然不是天成之地,但上清宗一直不曾干涉符沼的地貌,除了投掷符箓之外,完全放任符沼自行衍化。
强大繁复的符怪沉潜深滩,弱小单薄的符怪浮游浅滩,这是上清宗花了数千年总结出的规律,也是符沼这一方世界的自然规则,怎么会忽然改变呢?
“你抢了我们一只大符怪,手里的号牌应该完全褪色了吧?”申少扬没想那么多,问蓝觅渡,“你该出去了吧?”
蓝觅渡不甚在意地从乾坤袋里掏出号牌,给他们看号牌上半褪的鹅黄色。
申少扬的眼睛瞪圆了。
那么大一只符怪,他们四个人联手才牵制住,居然只能褪去黄色号牌一半的颜色?
“还得多谢你们,黄色号牌实在太难完成,若没有这一出,我也不知道要被耽搁到什么时候。”蓝觅渡神态自若地说着听起来很像是挑衅的话,还没等申少扬呲牙咧嘴,他便圆融地接上了下半句话,“占了你们的便宜,实在过意不去,还你们一个符怪怎么样?”
哈?符怪还能还?
“你能探知到符怪的强弱?”申少扬半信半疑,“打算选一个差不多强的符怪还给我们?”
蓝觅渡当然做不到。
但,“符沼已经彻底乱了,到处都有可能遇到从前只在深滩沉潜的符怪。”
“反正咱们的号牌都没褪完色,谁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不如一起走?”蓝觅渡悠然发出邀请,“等遇见强大的符怪,我帮你们打。”
*
符沼很大。
曲砚浓的神识铺得很远。
超出深滩,漫过不尽起伏的泥浪,越过数不清的修士,扫过一道又一道跃出泥潭的符文,泥浪之上的世界,都在她的掌中。
泥沼之下则是另一个世界。
神识潜入淤泥后延伸的速度就放慢了,融合了不知多少符文的沼泽暗流涌动,以一种极强的韧劲,抵挡每一道试图探查泥沼深处情况的神识。
符文本就是神识的产物,符怪则是残缺符文得到大量灵气滋养后形成的,这样庞大的数量,全都挤在一片淤泥之中,按理说每时每刻都会有符怪狭路相逢,符沼应当每时每刻都处在剧烈的碰撞之中。
但万物自有出路。
也不知究竟耗费了多少年的自然衍化,符沼的淤泥隔绝了所有神识,即使两只符怪你的撇我的捺偶然勾在一起,也不会因为碰撞而同时触发。
像是一个真正的妖兽聚集之地,符怪之间互相吞噬、互相融合,但也能在无意扩展时相安无事。
没有生命,但与生命无异。
曲砚浓的神识没什么特别,触及到淤泥时,也被这特殊的淤泥排斥,每一寸下潜都阻碍重重——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她的神识特别强。
她的神识顶着淤泥的隔绝,一寸一寸下潜,像流水淌进黄沙。
黏稠凝实的淤泥下,数不清的符文无止尽地环游,谁也不快,但永不停歇,令修士寸步难行的淤泥无法阻碍它们穿行,无论大小,鱼行于水。
曲砚浓的神识无声无息地绕开符文。
倏尔,神识触碰到一缕灵气,丝丝缕缕逸开。
山川湖海之下都有灵流地脉,有灵气逸散的地方,就离地脉不远了。
曲砚浓微微蹙眉。
符沼中有灵气逸散不奇怪,但地脉渊深,藏在地底,透过淤泥到达上方的百中无一,散得不能更散。
她神识才下探到泥潭下三丈的地方,不该有成缕的灵气。
符沼中的地脉,是不是有点太浅了?
再向下,灵脉逸散,乱流涌动。
一路下潜,她见到激荡纵横的暗流。
符沼深处的灵流显然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寻常山河里灵流是潺湲清溪,这里的灵流则是江河纵横。
这情况有些眼熟。
淤泥之上,曲砚浓眼底恍然。
这情况对她来说当然很眼熟。
一千年来,她一直在同这样的山海江河斗智斗勇。
仙魔大战后,山海断流,天下地脉皆如是。
他们三个化神修士想了很多办法,但一方天地如碎壶,补了这里,漏了那里。
手段用尽,最终斩断山海,留下五处完好的界域,以青穹屏障为界,分定五域四溟。
五域分定后,山海靖平,人世终于重归安宁,但人意难敌天意,在表面平宁下,山海断流所留下的影响深远绵长,从未结束。
所以她高居知妄宫数百年,永远在修补青穹屏障。
她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幕会出现在鸾谷。
截断山海,隔开五域,这从来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当初商议的时候,夏枕玉、季颂危那样镇定的人都惶然失语,纵然都承认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谈到这个办法也难掩殷忧。
踌躇之后,季颂危先改变主意。
“其实也不必那么悲观,”他以一种刻意的轻快语调来活跃气氛,“这个办法少说也能管用两千年,两千年,难道我们三个里连一个能化解道心劫的都没有吗?”
夏枕玉一直是个很愿意捧场的人,但她在季颂危的轻快话语后,唇边依然一点笑意也无。
于是他们都不吭声,等她的表态。
“上清宗出过十四位化神祖师,”夏枕玉轻声说,“他们都不在了。”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化神和道心劫,非上清宗莫属,再没有哪个宗门能有他们那样悠久的传承,代代记述着仙途巅峰的隐秘。夏枕玉知道得最多,也最沉默。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话。
这是一段最近才悄然回到她脑海中的回忆,在此之前她几乎不曾回想起与过往那些化神修士有关的讯息。
根据她所回忆起的部分,她判断她在这段对话时已得知过往那些化神的结局,但以她的脾气,不亲身经历,她不相信任何结论。
她从来不信旁人经历所做的例证,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信的人不止她一个。
季颂危也不信。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个曾以一己之力凝聚仙域散修,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一手创造出能在规模上与上清宗一较高低的宗门的修士说,像在谈及最普通的琐事,“夏枕玉,你为什么不敢相信,无人生还的结局会在我们这里结束?”
她和季颂危不太熟,但她觉得这人没有仙修瞻前顾后的扭捏脾气,痛快。
可能那时除了夏枕玉,谁也没想过他们会陷得这么深,在道心劫面前,谁也不特别。
而夏枕玉猜到了,却还是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帮助她分定五域,日复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不到力竭的那一刻,绝不松手。
现在,符沼下、鸾谷中心、夏枕玉守护了千年的地方,地脉浮动。
曲砚浓的神情也结了一层薄霜。
她不去多想地脉浮动的符沼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任磅礴的神识循着浮动的地脉一路追溯,去向遥远的源头。
几个呼吸后,她偏过头,透过烟雾蒙蒙,望向天际尽头的那座山峰。
玉照天明澈如镜,映照出那座山峰的全貌。
奇崛、孤峭,形如神鸟探喙。
曲砚浓认得那座山峰,上清宗对它的称呼千年不变——
他们叫它鸾首峰。
第96章 孤鸾照镜(十四)
蓝觅渡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
具体表现在于, 他很能在一段无聊旅途中找到乐子,而且还能把这种愉快完整地转递给其他人。
同样带着惩罚身处符沼,申少扬只能看见一方灰暗无趣的泥潭, 蓝觅渡所受的惩罚重得多, 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脚步。
“怎么?”申少扬握紧剑柄,很警惕。
蓝觅渡俯下身,毫不在意地把手伸进淤泥中, 浅浅地拨开一层淤泥,露出泥潭中的一角符文。
这道符文半边埋在淤泥里, 半边露出,一个劲地抖动着,“噼噼啪啪”地甩开一堆泥点子,全溅在蓝觅渡的袍子上, 他一点也不在意,抬起头, 指着那疯狂抖动的符文,“两只符怪打架呢。”
除了上清宗,整个五域找不出符怪这种稀奇玩意, 就连祝灵犀也是第一回见,蓝觅渡一指,四个人呼啦啦都凑过来张望。
“符怪不属于精怪,它没有生命, 也没有灵智,它的本能就如雨雪霜露互相变化。”蓝觅渡盯着抖动的符怪,随口解释, “当符怪自行衍化到一定程度的完满后,它就会倾向于吞噬其他符怪来打破桎梏,等吞噬了足够的符怪,扩大了核心符文后,又会重归平静,就算身边有再多可供吞噬的符怪,它也不会去碰。”
面前这只符怪露出泥潭的核心符文有所残缺,显然还在自行衍化的阶段,无需吞噬其他符文,它在这场符文的战争中所处的地位便很明显了——
“下面还有一只大符怪想吞噬它?”申少扬已蹲了下来。
蓝觅渡悠然点头。
“那只吞噬期的符怪定然比这一只大许多,否则这只符怪不会逃都无法逃,虽然符怪没有生命和灵智,但如何在吞噬期挑选猎物、确保自己的核心符文不会在吞噬过程中消耗太多,这也是一门学问,符怪天生就精通这个。”他心情看起来不错,“咱们找到一个大家伙。”
露出泥沼表面的一角符文极快地甩动着,像是被谁提着衣领疯狂摇晃,符文用力挣扎,但根本无济于事。
五双眼睛一起盯着露在泥潭上的一角符文抽搐般抖动着,快速没入泥潭,消失不见。
虽然说了很多遍符怪没有灵智也没有生命,但亲眼目睹这一幕,谁都能感受到符怪的世界中存在着同血肉生命一样残酷的竞争。
蓝觅渡等了一小会,再次伸出手,故技重施,拨开泥潭表面的淤泥,这次挖得更深,大约向下十来寸,他们再次看见了那只符怪的一角。
短短十几个呼吸,符怪的核心符文就少了一大半,缺胳膊少腿地徒劳挣扎着,通过符怪露出泥潭挣扎的幅度,很容易想象那只深深藏于泥沼之中、至今未曾露面的吞噬期符怪是如何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
申少扬在莽苍山脉见过太多妖兽,符怪的互相吞噬和它们的互相厮杀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的世界都一样残酷。
“为什么大符怪一般都在深滩?”祝灵犀已感觉到与一个符沼历练经验丰富的修士同行的好处了,她主动问,“现在姑且不论,以前它们都是在深滩的吧?”
蓝觅渡专注地盯着那挣扎着被拖入泥沼的残缺符文,“符怪衍化也需要灵气,符沼下有地脉灵流,地脉逸散出的灵气供养了整个符沼的符文。符沼越深处灵气越浓郁,越大越复杂的符怪衍化所需的灵气就越多,所以会往深滩下潜。”
祝灵犀立在泥沼之上。
她默然不语,因蓝觅渡的回答而陷入沉思。
她想起先前触发的那只巨大符怪,它的符文核心并不完整,显然不在吞噬期,还需不断衍化,消耗巨量灵气,它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浅滩呢?
据蓝觅渡所说,大符怪离开深滩的情况至少已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差不多了。”蓝觅渡忽然说。
祝灵犀回过神——什么?
蓝觅渡站起身,拍了拍手,灵力振荡,将手上沾染的淤泥抖落,只剩下左手手背上一小块,他两指并在一起,从手背上蘸了一点淤泥,运起灵力,在空中随手画了一段潦草的符文。
下一瞬,半空中凝聚出一柄青泥小剑,直直坠向泥沼。
“嘭!”
淤泥朝四面八方炸开。
一阵古怪的淤泥挤压声,乌黑的泥潭表面露出金光一角,那是一道很长的笔画,连着核心符文,看似颤颤巍巍但又非常迅捷地浮出淤泥。
四个第一次进入符沼的小修士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刚才那只突然出现的巨大符怪给了他们太深的阴影。
蓝觅渡没有退后。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长长的笔画向上浮起,直到它完全露出泥沼,迅猛地对着他的胸膛来了一击。
这只符怪足足有六尺长,露出泥沼后比蓝觅渡还高大,核心符文非常完整,浑身金光闪闪,看起来威风凛凛。
除了方才那只巨型符怪之外,这是他们进入符沼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只符怪了。
蓝觅渡随意地侧了侧身,不多不少正好避开符怪这一击,他打量着这只吞噬期的六尺符怪,有点不满意,摇头,“有点小了。”
四个小修士都没吱声。
对于结丹已久的资深金丹修士来说,这只符怪也许算小,但对于最高修为也就是刚结丹的他们来说,这只符怪却正正好好,需要花费不少功夫。
蓝觅渡挥了挥手,将方才那枚符文化成的青泥小剑召回,对着符怪的核心符文飞起一剑。
符剑对符怪,以符对符。
“当——”
金铁交鸣。
六尺的符怪在这一剑下散了三分之一的核心符文,哗啦啦地落下如雪的符文碎片,坠在泥沼之上很快便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见踪迹。
“当——”
符怪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当场散架,核心符文乱如碎絮,再有名的大符师都拼不回原样,只剩下一个唬人的空架子。
四人默不作声地望着这一幕,谁都不吱声——对于他们而言需要好好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解决的符怪,对于蓝觅渡不过是两三剑的事。
这么看来,先前抢符怪之事确实是个误会,以蓝觅渡的实力,就算明摆着抢,他们也无计可施。
蓝觅渡拍了拍手,将手背上最后的一点淤泥拍落,青泥小剑挑起那濒临散架的六尺符怪,如钓鱼一般,将后者蓦然向上一勾,整个勾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外一甩。
符怪砰然坠在申少扬的面前。
“干嘛?”申少扬又去握剑了。
蓝觅渡笑了笑。
“刚才不小心抢了你们一只大符怪,总得有个交代,大的暂时找不到,小的也凑合。”他示意申少扬赶紧动手,“再找五六只这样大的符怪,你的号牌也就该褪成白色了。”
符怪根本不像妖兽那样好对付,它不是血肉之躯,不知痛,也不知畏惧为何物,伤了符文笔画也不妨碍其他笔画,更不妨碍整个符文运转。
申少扬粗浅估计,如果他孤身一人进入符沼,遇上这么一只六尺符怪,他起码要花费两个时辰才能解决。
而蓝觅渡却说,解决五六个这样的符怪,青色号牌才能褪成白色?
天地良心,他们真的只是无意中跳上云舟的啊。
“真给我?”申少扬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
蓝觅渡大笑。
“你就动手吧。”他说,“你们每人都有,算我还你们的。”
申少扬这才相信蓝觅渡是来真的。
他扬起手中黑剑,朝面前濒临散架的符怪狠狠挥出。
“当——”
最后一声金铁之鸣。
符怪无声无息地消散,金光湮灭,只剩下坑坑洼洼不断涌动的乌黑泥面。
申少扬收起剑,第一时间掏出号牌查看。
号牌上的青色褪去了六分之一。
蓝觅渡没有骗人,就算是难度排在倒数第二的青色号牌,也需要被惩戒者耗费许多精力才能完成。
申少扬看着开始褪色的号牌,心情不错,将号牌收起,嘴上还是抱怨,“你们上清宗规矩真是太多了。”
蓝觅渡长叹一声,赞成极了,“可不是嘛,繁文缛节,没事找事。”
申少扬终于找到了知己!
虽然相识的经过不算愉快,但蓝觅渡无愧于他那些让他屡次进入符沼的丰功伟绩,他简直是整个鸾谷最会交朋友的人,轻而易举地打消了四人对他的敌意。
等到蓝觅渡为他们每人找来一只至少五尺的符怪,令四人的号牌颜色都褪去了一截后,就连因被抢符怪而怀有芥蒂的祝灵犀都不好意思再介怀了。
“……符沼往北是一片幽湖,幽湖深处就是夏祖师的道宫若水轩。”寻找符怪时,蓝觅渡很健谈地闲聊,“符沼往南,就是鸾首峰了。”
“你们知道咱们鸾谷,为什么叫做鸾谷吗?”
*
“……潋潋,你知道鸾谷为什么叫做鸾谷吗?”记忆里,有人问。
曲砚浓站在鸾首峰顶。
她握着发烫的签筒,攥着一支非金非玉的签。
在鸾首峰的顶端,她掷出了第三支签。
那正是一段发生在鸾首峰的回忆。
夏枕玉将她带来这里,和她并肩远眺,看幽湖沉沉、符沼深深。
记忆里,她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夏枕玉并不是真的需要她的回答,只是试图引出一段对话,她只需要静静听下去就可以了。
夏枕玉这人就这样,讲道授业成习惯了。
果然,夏枕玉很快就平缓地说了下去,“在上清宗的典籍中,有一位化神祖师与神鸟青鸾为友,于是上清宗有了一只青鸾。”
第97章 孤鸾照镜(十五)
妖兽和人类修士之间的争斗自上古伊始, 到今世仍未终结,曲砚浓将元婴妖王全部逐出山海域,创造了人类修士在与妖兽的争斗中最强势的一个世代, 但这争斗并没有在这里终结, 也永远不会终结。
生存和修行是万世必争的绝对冲突。
要么成为妖兽的食物, 要么把妖兽变成丹、符、器、阵……一切能助益修行的东西。
仙魔争斗千万年,唯一没有争议的就是对抗妖兽,在妖兽最猖獗横行的世代,双方甚至还有过联手斩杀妖兽的短暂联盟。
在这样激烈的冲突里, 和妖兽成为朋友是一件非常稀罕、也非常引人疑虑的事。
“那时的上清宗弟子竟不怕被青鸾吃掉?”记忆里,曲砚浓嘲弄般说, “青鸾这种神鸟,刚破壳就有金丹期的实力,成年后最差也能跻身元婴期,天赋高的甚至能达到元婴巅峰, 敞开肚皮来吃,几千个修士也就是一口的事。”
夏枕玉一定很习惯身边人这个含讥带讽的说话风格, 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平缓地解释,“祖师与青鸾成为朋友的时候, 已经是化神修士了,大家都明白,她有足够的实力保护她的后辈。”
妖兽依靠强大的天赋血脉,力量和传承与生俱来, 在人类修士还需要苦哈哈从凡胎一步步踏上仙途的时候,血脉强大的妖兽一诞生就能超越普通修士一生的顶点。
但天地是公平的,万物都有自己的路, 再强大的血脉也只能让妖兽走到元婴巅峰,永远不可能触及化神之上的世界。
这世上唯一一条通天之途,藏在仙途修行中。
于魔修而言,终点在化神期;于妖兽而言,终点在元婴巅峰。
魔修、妖兽、精怪……各有各的路,各走各的捷径,又各自止步于各自的终点。
“魔修若不满足于化神期、还想去触碰道心劫之后的境界,唯一的办法就是毁去魔骨,从头开始修仙,妖兽也如此。”夏枕玉神色淡然,“祖师结识的那只青鸾就是一位想要修仙的大妖王。”
天生神鸟,元婴巅峰,想要废去血脉带来的力量,从炼气期开始修行仙道——上清宗的典籍甚至没考虑过妖兽的躯体差异!
曲砚浓亲手毁过自己的魔骨,她比谁都明白那种骤然失去力量的恐惧感,她毁去魔骨时甚至还没有元婴巅峰,她的力量也不像青鸾那样与生俱来。
“我从没听说过化神妖修的存在。”曲砚浓对夏枕玉说,“那只青鸾失败了?”
夏枕玉轻轻地点头,“仙道本来就是人类修士的道途,从未考虑过妖兽如何修仙,更不要说妖兽与妖兽之间的差异有时比人和妖兽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即使有化神修士的帮助,青鸾的孤注一掷也注定要失败,它不曾得到梦寐以求的境界,又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力量,成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凡鸟。
但它还有对于人类修士来说漫长无尽的寿元。
“走火入魔、误入歧途这些事,对于青鸾来说并没有那么严重,它随时可以废去修为,重头再来,用时间来摸索正确的方向。”夏枕玉说,“它是妖兽,它不必像人类修士那样争一朝一夕。”
曲砚浓的眉毛挑得很高。
听到青鸾修仙失败后一无所有,她有一刻抿起唇,但等到夏枕玉说完,这一瞬的感同身受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只青鸾现在还活着,并且一直在研究如何修仙,现在已经卓有成效,马上就要成为世上第一个化神妖修了吧?”
夏枕玉轻轻摇头。
“如果那位祖师成功度过了道心劫,成为了真正的道主,事情也许就会如此发展。”她说,“但你我都知道,无论你天资有多高、道心有多坚定、根基有多深厚,在道心劫面前,谁也撑不了太久。”
那位化神祖师没能成为万古的例外,晋升化神千百年之后,在道心劫中饮恨折戟。
“祖师死后,青鸾就陷入沉睡,一睡数千年。”夏枕玉说,“而那位祖师身死道销后,上清宗并没有后辈能顶上她的位置,在仙魔争斗中相当被动。无奈之下,后辈们把主意打到了妖兽的身上。”
化神祖师就是上清宗的样板,前一任化神祖师虽然身死,但她与一头青鸾为友、切切实实地得到了青鸾的友谊,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青鸾尚未散去血脉力量的时候,甚至还保护过上清宗。
走投无路的后辈孤注一掷,把希望放在了妖兽身上,他们寄希望于驯服妖兽,将强大的妖兽变成保卫上清宗的力量。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决定。”夏枕玉平静地说,“妖兽生来自由,野性才是它们的天性,尝试过自由的滋味,不会有妖兽能甘心被驱使。”
想要达成驯养妖兽的目的,起码要从小开始饲养妖兽,剔除野性难驯的,令温驯的妖兽两两结合,生下天性更温驯的后代。
这样一代一代驯化,一代一代训练,五代以后,修士就能安全稳定地驱使这些妖兽了——据曲砚浓所知,目前五域中号称灵兽世家的势力,无不是采用这种方法。
祖师陨落后的上清宗病急乱投医,没有足够的时间驯化妖兽,最终得到的代价也是极度惨烈的——一场混乱到极致的妖兽暴动,前所未有、往后也绝不会再有的惨烈伤亡,直接开启了此后上清宗上千年的萎靡不振,到最后,分崩离析。
一场暴动,埋下了千年后八脉分宗的伏笔。
“自那之后的事情,你差不多就全都知道了。”夏枕玉望了过来,“牧山得到了祖师神塑,渐渐势微后代代渴盼回归,徊光去了魔域,牧山并入。”
再然后,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妖兽的威胁、过往的仇恨究竟已隔了多远,上清宗弟子牢牢刻下了对妖兽的排斥和无法信任。
就连从小在人类修士中长大的那些半妖,也无时无刻不在被排挤。
实力强大、天赋超凡如英婸,只因生来一点稀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妖兽血脉,费尽心思也得不到蓝觅渡一入仙途就有机会学的符剑之法。
这些都是能在上清宗的典籍中查到的历史,但曲砚浓更关心那些查不到的东西。
“所以那只青鸾呢?”她问夏枕玉,“就算沉睡,也不该凭空消失——我没见过,那就是凭空消失。”
她当然有这个底气说这样的话,在这段记忆发生的时刻,她已经晋升化神数百年了,五域是她亲手分定,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天下的山川湖海,更能确认上清宗并没有藏匿着一只毫无修为的青鸾。
夏枕玉好脾气地笑了笑,难得打了个哑谜,“青鸾当然在鸾谷,它当然要在这儿。”
回答了也像是没回答。
曲砚浓皱着眉。
“那只青鸾究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化神修士身死后,它也要陷入沉眠?”她实在不解,“我还以为这只青鸾会在化神修士死后劫掠上清宗,然后扬长而去。”
夏枕玉被这个问题弄得真不知道是笑还是叹了。
“妖兽虽然很凶恶,但其中许多妖兽心思纯稚,它们的感情并不比人类少,一旦认可了什么人,很少会背叛反目。”她说,“祖师是青鸾的朋友,就算祖师身死,青鸾也绝不会伤害上清宗。”
那曲砚浓就更不解了——寿命那么长、没有生存的威胁,也不存在仇恨,为什么青鸾会陷入沉眠?
夏枕玉最终失笑。
“难道你真的没有听说过和青鸾有关的典故吗?”她半是好笑,半是懊恼,“魔域就连这些也不曾教你吗?还是说魔修根本不推崇这个?”
曲砚浓催促她不要再卖关子。
“孤鸾照镜啊,你真的不知道吗?”夏枕玉说,“青鸾和祖师是朋友,这段友谊超越了形貌和种族,她们彼此互相理解、互相倚靠、互相守护,等到逝去后,无尽漫长的生命里,谁来弥补挚友死去的空虚?”
曲砚浓真的不曾听过这个词。
这个词让青鸾沉眠的古怪举动变得不再古怪,让人能迅速理解青鸾究竟为什么忽然陷入沉眠。
这一定是个什么典故,但这个典故并不像夏枕玉表现得那样脍炙人口,否则魔修也会知道——夏枕玉总是这样,她自己常年埋首于故纸堆,却总觉得自己知道的那些东西并不稀奇,以为每个人都会知道她在故纸堆里看到的那些东西。
夏枕玉发现她真的不知道。
授业讲师的那一面又出现了,夏枕玉微微皱起了眉头,脸色微板,凝声,“就算成为了化神修士,也要长持经卷、修持道心。你最近百年是不是不读经?”
又来了。
记忆里,曲砚浓听到这话真是头疼极了。
“我是个魔修。”她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我不读你们仙修的道经。”
夏枕玉把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你给我看看你的魔气。”她生气不太明显,不动声色地盯着曲砚浓,“如果有魔气,那就不用看了。”
哪还有魔气?早八百年毁去魔骨,踏上仙途了。
曲砚浓倒也不是不看典籍,但她不怎么看经义。
也不是从来不看,刚进上清宗踏上仙途的时候她看得如饥似渴,上清宗八百经她倒背如流,除了夏枕玉,很难在上清宗找到第二个比她更了解上清宗经义的人。
夏枕玉是她的仙途引路人,夏枕玉埋首于经义故纸,她也从善如流,并由此获益良多,但元婴之后,她就看得少了。
“求道路上,我亦是行人。”她说,“别人的路再好,那也不是我的路。”
这番话被夏枕玉斥为“谬论”,夏枕玉是深信触类旁通、先贤引路的人,就算成为了化神修士,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上清宗的化神祖师难道还少吗?
先辈的经验渊深似海,常读常新总是没错的。
夏枕玉不仅自己手不释卷,还常常敦促曲砚浓重拾经义,希望后者能回到正轨,她们为这件事吵过很多次,最激烈的那一次,曲砚浓砸了夏枕玉□□经,后者那样好脾气的人也为此同她不欢而散。
她们就是在这样不可调和的分歧中痛快地分道扬镳的。
“最近百年你不读经,你在做什么?”夏枕玉板着脸看曲砚浓,她总觉得后者是她引上仙途的小辈,她有管束教导的义务。
曲砚浓不想再为这个问题无休止地争个高下。
“读了点轶闻典籍,想找一找冥渊的信息。”她说。
于是夏枕玉就沉默下来。
她当然知道曲砚浓为什么要找冥渊的讯息。
“青鸾从来没离开上清宗。”夏枕玉说回到最初的话题,“从前这世上没有鸾谷,青鸾沉睡后,世上就多了一个鸾谷。”
*
鸾首峰上,曲砚浓愕然。
夏枕玉告诉她之前,她从没听说过鸾谷的由来。
她垂下头,鸾首峰孤峭挺立,背向鸾谷,只留给鸾谷一个孤傲的背影。
夏枕玉说得不够明白。
那只长生永恒的神鸟青鸾,究竟是藏在鸾谷之下,还是说……鸾谷就是青鸾的化身?
鸾谷地脉浮动,那只青鸾呢?
她更想知道自己把这段对话藏在签筒里的原因,这和她的道心劫、她交给夏枕玉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曲砚浓缓缓走到鸾首峰的边缘,俯瞰符沼外遥远的幽湖。
在繁芜的思绪中,她不经意地想,这段记忆刚得到没多久就被她封存,她还不知道“孤鸾照镜”是什么典故。
夏枕玉知道,她猜卫朝荣一定也知道。
也许她看过的典籍确实还不够多。
等一切事了,回到知妄宫后,她要去翻一翻典籍。
第98章 孤鸾照镜(十六)
灰暗的符沼里, 有最热闹的声响。
“蓝师兄,你说的这些都是传说故事吧?”申少扬的声音很兴奋,嘴上说的却是不信的话, “青鸾是一只妖兽, 怎么可能变成鸾谷呢?咱们脚底下的符沼, 难道盖在青鸾的羽翼上吗?”
蓝觅渡微微笑了笑。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这故事太玄奇,不像是真的。”他一点也没有被质疑的恼火,“不过最近鸾谷的变化, 让我有些相信了。”
真正应该叫蓝觅渡“蓝师兄”的祝灵犀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回过头。
“祝师妹, 你去年一整年都不在鸾谷,不清楚鸾谷的变化。”蓝觅渡说,“今年鸾谷的灵流十分古怪,几座云台原本占据了灵流走向最密的方位, 这样才方便大家早晚课修行,可最近灵流走向变了, 云台的灵气反倒稀薄了。”
这种话就是要对祝灵犀说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只有她才知道云台早晚课对上清宗弟子的重要性,听到蓝觅渡的话, 立刻面露关切,“那长老们有没有将云台搬往灵流更密的地方?”
这时候就能看出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区别了,换了申少扬三人,只知道在云台早课晚课是上清宗很重要的一个规矩, 听说云台灵气变得稀薄,就像听了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哪像是祝灵犀这样紧张?
“搬了一次。”蓝觅渡显然也很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听众, 只看着祝灵犀说,“灵流第一次发生变化的一个月后,几个胆大的同门就来我们太虚堂找长老调整云台位置。太虚堂内部商议了半个月,将云台搬到了新的地方。”
之前在獬豸堂挨骂的时候,祝灵犀已经听说了蓝觅渡是太虚堂弟子,太虚堂管理鸾谷所有大小事,云台搬迁这种事当然也归太虚堂管。
虽然听蓝觅渡说云台已经调整了位置,但这句话后面显然还接着一个不容乐观的事实,因此祝灵犀的忧色没有退却。
果然,蓝觅渡叹着气说,“云台搬迁后,灵流的走向又变了。”
这一次,太虚堂没有再调整云台的方位。
祝灵犀罕见地焦切,“为什么不调整?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了?既然灵流走向一直在变化,太虚堂就该好好查探地脉,找出灵流异常的原因,如果是一方水土自然变化,那就继续调整云台方位,如果是有什么意外,就赶紧解决——不管怎么样,不能放着不管啊?”
申少扬、富泱和戚枫一起看向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祝灵犀这么着急。
蓝觅渡的神色和她如出一辙,甚至还比她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谁说不是?这事不归我管,但我也要去云台做早课,我一直在留意,没想到相识的同门跟我说,长老们决定搁置这件事,暂时不管了。”
祝灵犀身子都往前倾了,五官绷得紧紧的,音调抬高了,“不管了?”
“祝师妹,你还不明白咱们鸾谷?”蓝觅渡克制不住地冷笑,“多做多错,什么都比着规矩来,想要做成点什么事、改变点规矩、打破旧例,比登天还难。三番两次改变云台的方位,改变太多了,从前没有先例,长老们都怕。”
鸾谷千千万万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龃龉,鸾谷弟子私下里诟病长老、诟病太虚堂、诟病獬豸堂、诟病宗门,骂得最多的一条就是循规蹈矩、明哲保身。
“况且,那几位长老现在正忙着争一枝瑶仙藤,给云台调整一次方位已经够给面子了,哪还会再费心思?”蓝觅渡说起这个话题,竟然滔滔不绝,之前那副自得其乐的快活模样也完全消失了,露出极深的愤愤不平,讥讽道,“我看大家还不如一起凑份子买一枝瑶仙藤,哪位长老要是为大家解决了这件事,就把瑶仙藤奖励给他,保准长老们争着来排忧解难。”
祝灵犀也没想到,蓝觅渡这样一个看起来和谁都能玩得起来的人,居然藏着这样一颗愤世嫉俗的心,若只看蓝觅渡到处交游、把符沼当家的架势,她还以为这人什么都不在乎呢。
“长老们确实有些循规蹈矩了。”说来也很奇怪,原本祝灵犀听说太虚堂不打算管云台的事时很是焦切,心里也没少怨怪,但蓝觅渡这么一说,她又有点不舒服,“不过宗门规矩摆在那里,獬豸堂又盯得这样紧,长老们也难办。”
蓝觅渡没等她说就冷笑起来,“宗规确实是祖师定下的,为咱们约束言行、修持道心而定的,但长老们每日捧着道心镜、念着道经,当真就是为了修持道心吗?循规蹈矩是为明哲保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利’字?”
“我看啊,咱们鸾谷从上到下,早已经违背了历代祖师的训诫,重利轻义、循规蹈矩,哪还管什么修仙先修心?”
祝灵犀总觉得这话有点太过了,但细想又没法反驳,要让她捏着鼻子说宗门上下常持清静道心,重义轻利,实在有点太违心了,毕竟她自己之前也为此闷闷不乐。
她本该回蓝觅渡一句“太激进了”,可思来想去,竟忘了说。
然而不赞成归不赞成,原本祝灵犀觉得自己和蓝觅渡这样屡屡违背宗规的同门不是一路人,现在因为这一段深有同感的激进发言,她对蓝觅渡的认同倒是多了几分——不管行事作风有什么分歧,大家的共同愿望都是维护上清宗祖师遗训、想要上清宗更好。
富泱听着他们同门之间的讨论,插了一句,“瑶仙藤?我记得这种灵植的生长条件非常苛刻,五域难求,近百年来,似乎只有我们望舒域的三覆沙漠出过一棵熟株。”
蓝觅渡见祝灵犀不吱声,便转过脸去接富泱的话了,“确实就是三覆沙漠的那一株,我们太虚堂的都长老从一位望舒域的能人手中高价买来了其中一枝入药,如今还剩下大半枝,都长老打算转手。这东西用途很广,能炼丹也能炼器,我们太虚堂好几位长老八仙过海,就为了抢到那剩下的大半枝。”
凡是元婴修士之间的交易,少有用清静钞来解决的,尤其现在上清宗接管了清静钞的发行,对于上层修士来说,这玩意当真只是一张纸。都长老购入瑶仙藤的时候,显然也不是用清静钞付账的。
“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每天在太虚堂里当值,就指望着这点热闹了。”蓝觅渡讥讽一笑。
富泱关注的却不是这个,“那位都长老是从我们四方盟的哪位朋友手中购得瑶仙藤的?”
他竟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就算他这一年忙于阆风之会,很久没回四方盟,他还有那么多同门人脉呢,这么大的消息,不至于一点风声也没有吧?
不自信的人会怀疑自己情报来源落伍,但代销魁首有代销魁首的自信,“这位朋友瞒得很严实。”
蓝觅渡却古怪地笑了一笑。
“道友,难道除了四方盟,望舒域就没人做买卖了吗?”他暗含深意地说,“据我所知,这枝瑶仙藤,还真不是从四方盟的人手里弄来的。”
富泱还要再问,但蓝觅渡就不答了。
“好了,祝师妹,准备一下,符怪要出来了。”他朝祝灵犀说,“我听说你从曲仙君那里学来了一门绝学,叫做‘小八定金符’,不知是否有幸见一见?”
话音未落,淤泥破开,数尺长的符怪从泥沼中爬了出来。
祝灵犀伸出手来画符。
十万火急里,她有思绪一闪而过——
交谈中,他们从未提过“小八定金符”这个名字,蓝觅渡又是从哪听说的?
*
上清宗弟子都知道,鸾谷中最热闹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太虚堂,还有一个是獬豸堂。
去太虚堂的人有很多原因,交差、办事、报备、反映情况……
但主动来到獬豸堂的弟子往往只有一个目的:有朋友违反宗规被抓,他们是来作保赎人的。
黄掌籍结丹才十年,今年刚刚通过考核进入獬豸堂,得到了“掌籍”这个职位,专门掌管赎保核查与登记。
她年纪很轻,意气风发,一门心思要进獬豸堂追查凶徒,没想到现在确实进了獬豸堂,却被打发来做点笔录记述的杂事,不免十分泄气,总想着找个办法给自己换个职位。
为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她常常暗暗观察前来赎保的同门,从这些人的打扮和神态先判断对方的身份和性格,继而再判断他们与他们打算赎保的人之间的关系远近,最后问答对照——她用这种办法锻炼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万一以后真的被调去查案,她不至于一点观察判断的能力也没有。
掌籍厅确实是锻炼判断能力的好地方,来到这里的人总有着最复杂的利害与情感关系,无论身份高低、修为高下,来到这里,就都只是亲友违反宗规被收押的普通人。
这一日掌籍厅偶得空闲,没排出长队,黄掌籍刚刚打发完一对怨偶,托着下巴发呆,庭前的宫铃一声轻响。
又有访客。
明显不是软底的云靴一下下敲打石阶,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昭告来者的行踪。
黄掌籍蓦然坐直了。
这可是獬豸堂内,居然有人敢穿着硬底云靴大摇大摆的过来?就不怕当场被罚吗?
“噔。”脚步声落在门前。
黄掌籍还没想明白究竟要不要管这个不在她本职范围内的闲事,有人已跨过门槛,走进门内。
那是一张粲然夺目、明明赫赫的脸。
与那毫不掩饰的硬底云靴脚步声一样,这张瑰姿艳逸的脸,明明白白绝不属于瞻前顾后的人,并不盛气凌人,但黄掌籍就是知道,这是一个绝不会因旁人而改变主意的人。
身居高位,而且很可能不是上清宗的修士,上清宗修士养不出这样的性格。
“这位前辈,您是来作保赎人的吗?要赎的人叫什么名字?”黄掌籍很镇定地去拿自己的笔,“对方是为什么被罚的?”
出乎意料,对方的语气很温柔,“我要赎四个人,祝灵犀、申少扬、富泱、戚枫,他们都是因为云海争渡而被罚入符沼的。”
只要对方配合,那就很好办,黄掌籍松了口气,攥着笔含笑说,“我这里需要留下您的名姓、身份和修行之地作为记录。”
这位气度惊鸿的瑰丽女修理解地点头。
“我叫曲砚浓,山海域人,住在知妄宫。”她说。
“啪嗒。”
这是黄掌籍的笔掉落的声音。
第99章 孤鸾照镜(十七)
獬豸堂很忙, 每个人都很忙。
由于上清宗的宗门特色,獬豸堂作为一方超级大宗门的惩戒司署,承担了同行所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 如果要问獬豸堂修士最想学会的绝学究竟是什么, 大约十个人里有九个会回答“三心二意”“一心两用”, 最好能一人劈成三份。
但再忙的时刻,也无法影响大家关注到身边的稀奇事。
最先引起獬豸堂弟子们注意的是一阵很稀奇的脚步声。
坚冷的、不紧不慢的……
硬底云靴的脚步声。
自从曲仙君在镇冥关穿着硬底云靴现身后,硬底云靴就随阆风之会的留影一起传遍了五域,一跃成为风靡五域四溟的风尚。
曲仙君无愧于五域最富盛名的传奇人物之称, 以一己之力统一五域四溟的审美,只需要一次不超过一盏茶时间的现身。
四方盟那群唯利是图的修士哪会放过这样大好的商机?转眼就把硬底云靴卖遍了山南水北。
在赚清静钞的事上, 四方盟修士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有各的说辞,一会儿是“登顶仙途的秘密:仙修的坚忍、魔修的果决,为自己购置一双硬底云靴, 给自己增添一点果决之心”;一会儿是“先声夺人、掷地有声,曲仙君纵横仙魔两域的奥秘”……
最离谱的要属“头顶云冠, 直指仙途,脚踏硬底,大道徐行”, 明明曲仙君没戴云冠,这人硬是能搭配着自家的云冠一起卖。
这股掷地有声的风当然也刮进了玄霖域,刮到了鸾谷。
最近半年内,违反宗规偷穿硬底云靴的鸾谷同门数量激增, 獬豸堂修士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停地捉人。
现在听见硬底云靴的声音,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寻找这嚣张的脚步声的主人。
入目是白裳。
“砰!砰!砰!”门外忽而响起更沉重的声响,轰然撞入厅堂。
纷杂的目光又一起转向门口的方向。
一道高大坚冷的身影,身披玄色斗篷,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摇山撼海般走进厅堂。
身着素白云裳的女修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半侧过身等他赶上,衣袂相擦的那一刻,她又不回头地向前。
玄色斗篷跟在她身后轰隆隆地向前。
“什么人啊……”
等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才有人喃喃地说,“这么嚣张?”
“可能是两位前辈吧?那个女修身上的素白道袍是咱们很多年前的制式道袍。”同门接话,语气也很不确定,“估计闭关很久了?闭关前咱们獬豸堂可能还没建成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无话可说了——如果真是那种闭关数百年的大前辈,可能连他们獬豸堂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违背几条宗规简直不要太正常。
“没事,那两位前辈看起来也不是不讲理的,没看小黄就在边上引路吗?应当是带他们去找长老的。”有人宽慰,“和那两位前辈说明白就行了,不管是罚清静钞,还是特殊情况不予追究,都不关咱们的事。”
这话很在理,职司所在,让他们对违反宗规的行为视而不见,这是强人所难,但既然这事有人负责,他们看个热闹就行了。
抬起的脑袋又纷纷低下去做自己的事,只剩下琐碎的议论声嗡嗡,半晌都没停下来。
“你们看到了吗?那位白裳前辈的容光气度简直摄人心魄……”
被寄予厚望的小黄……
她感觉自己承担了她这个职位本不该有的巨大压力。
“仙君,前面就是虹廊。”黄掌籍小心地说,“我们一般都让赎保修士在这里等被赎保人出来,虹廊前面有一座虹亭,进入符沼的修士们都在那里上交号牌,如果号牌完全褪成白色,受罚的修士就可以顺着虹廊出来了。”
曲砚浓很感兴趣,“为什么叫虹廊、虹亭?”
这座长亭连回廊,分明都是白色的,天色昏暗,幽湖在侧,长年迷雾淡淡,也不像是会有飞虹的样子。
每个初次来到虹廊的人都会这么问,黄掌籍解释,“因为号牌共有七色,按照虹色排列难易,所以这里叫虹廊。所谓一白衍七色,无论他们拿到的是什么颜色的号牌,最终都在这里交白色号牌,正合天地规律。”
曲砚浓恍然。
“实在很有巧思。”她看了看黄掌籍,很体贴,“你是不是还要回去接待其他来赎保的修士?我自己去接人,你只管去忙。”
黄掌籍左右为难。
曲仙君仙风道骨气清神虚,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的架子,可黄掌籍绝不可能真把仙君当成普通人对待——这可是威震五域、声望凌云的天下第一人,谁敢真的把她当普通人?
曲仙君报出名字的时候,黄掌籍完全是强撑着才没做出诚惶诚恐的丢脸姿态,勉力撑起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打算去禀报上峰,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帽子更大的人。
但曲仙君说不用。
换个人制止獬豸堂弟子的行为,黄掌籍才不听,但这人可是曲仙君。
都不必提那些让人骇异敬畏的功业和头衔,曲砚浓一身缥缈意,渺渺地立在那里,好似孤鸿云影,看起来没有一点锋锐慑人之处,可她笑着说一句“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接人就是”,黄掌籍硬是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真的是不敢。
明明没有杀意、没有威压,什么都没有,硬是能叫人无从抵抗。
究竟是仙君气度,还是盛名之威,黄掌籍琢磨不出来,总之是没一点办法,所幸还有点机灵,主动请缨带曲仙君去虹廊——这回倒没被拒绝。
眼下虹廊就在面前,黄掌籍本打算引曲仙君进去,给里面的长老引荐一下的——也不需要太夸张,只要她当着长老的面,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曲仙君”,长老再惊愕也会明白的。
可谁想到曲仙君不要她带进门。
黄掌籍有心坚持一下,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明明没谁拦着她,她就是一个“不”也不敢说。
到最后,她只能心有戚戚地看着那道白裳缥缈的身影带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虹廊。
呆立片刻,她猛然转身。
——虽然没法告知虹亭里的那位长老,但她可以去找其他长老。
*
虹廊与外界完全隔绝。
为了防止某些没能完成号牌惩罚的修士耍心眼逃跑,符沼周围都有严密的阵法阻隔,除了入口之外,只有虹亭这一个连通符沼与外界的交点。
踏入虹廊后,曲砚浓就发觉这一廊一亭其实是一件完整的灵器,如鸾谷一般自成一方天地,由灵器主人操纵,主人若不放行,除了强行打破灵器,谁也别想从里面出去。
能操纵灵器的修士至少有元婴期修为,就算敌人是同阶,也极难打破——真有这个实力的修士,也不需要打破虹廊了。
曲砚浓在上清宗待了好多年,但上清宗压箱底的好东西她见得不多,这件灵器她就没见过,她也不急,慢慢地在虹廊里踱步,观察这件灵器。
虹廊这件灵器共有十几重禁制,灵器的主人只掌握了八重,如果不出她所料的话,虹廊应当是上清宗授予这个元婴修士使用的,只给了掌握前九重禁制的秘法,这个元婴修士若想更进一步,就要立下更多功劳,换取剩下的秘法。
这是上清宗对于宗门秘宝最常见的授予方法,作为奖励赐予弟子使用,等到这名弟子殒身、换得更好的秘宝或是犯下大错后,宗门又重新收回秘宝。
秘宝的主人永远是上清宗,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
曲砚浓穿过虹廊,走到尽头。
云海争渡一抓就是上千人,前来作保赎人的修士自然也要有成千上百,不过,绝大多数上清宗修士对符沼实在太了解,深知自家师兄、师姐、道侣、儿女至少要在里面待上三四天,如今总共才过了一天半,并不着急赶来。
此刻等在虹廊尽头的修士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其中还有五六人等的人是因其他事才进符沼的。
虹廊里很宽敞,人也不多,没人特别着急,气氛居然还挺轻松,三三两两谈天,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各自痛骂自己在等的那个混蛋害自己在这浪费一整天。
曲砚浓走过来,自然也有人和她搭话。
“这位师姐,你等的人也是为了云海争渡进去的吗?”
曲砚浓颔首。
“我师弟也是!”朝她搭话的女修立刻如找到同盟一般,“我收到獬豸堂传讯的时候简直惊呆了,没想到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也有参加云海争渡进符沼的一天。”
曲砚浓觉得很有趣,“是么?”
和她搭话的女修显然是个很健谈的性格,只要别人“嗯”一声,她都能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可不是吗?我本来还在炼器,收到传讯符立刻就赶过来了。这可是宫师弟这小子第一次主动进符沼,值得庆祝。”
虹廊里都侧目。
第一次见到要庆祝师弟进符沼的。
进符沼是什么好事吗?
曲砚浓被逗笑了,唇角翘了翘,“你师弟姓宫?”
“没错。”女修很随意地说,“这小子天赋一般,也没耐心钻研道法,好不容易结了丹,给自己谋了个舰船执事的职位,天天在南溟漂着,师姐你认识?”
姓宫,舰船执事,金丹期,循规蹈矩还没好处就不干,这样的人很多吗?
曲砚浓唇角翘起。
“没准我还真的认识。”她说。
女修本来只是随便找个听众,听到这里,终于对面前这个素白道袍的修士产生了好奇,“师姐,你来赎的是什么人?”
曲砚浓想了想。
“几个小朋友。”她说。
女修瞪大眼睛,露出一副折服的神情,好似很羡慕,“几个?你身边一定很有意思,不像我,摊上一个无聊的师弟。”
虹廊里再次侧目。
怎么这还能羡慕上了呢?
“师姐,我跟你说,我进来过好多次了,虹亭里那个林长老我熟得很。”女修很自来熟,凑近了低低地说,“林长老年纪不大,修为却挺高的,听说他最仰慕的就是大司主,一门心思追随大司主进了獬豸堂,平时性格也学大司主,说话腔调那叫一个冷酷严肃。”
“待会他要是把人送出来,咱就忍一忍,把人接走就行。”
话音刚落,虹亭里遥遥的人影抬手,接了一张传讯符,三五个呼吸后,人影猛然一晃。
一贯冷酷严肃的林长老急匆匆地冲进虹廊,对着虹廊中所有人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曲砚浓的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仙君驾临,未能远迎,晚辈实在惭愧。”冷酷严肃的林长老一点也不冷酷严肃地躬身行礼,“晚辈见过曲仙君,伏愿仙君仙寿恒昌。”
虹廊里一片死寂。
只有健谈的女修左看看,右看看,呆呆的。
他好像说什么曲仙君……
假、假的吧?
第100章 孤鸾照镜(十八)
健谈女修觉得, 从林长老毕恭毕敬地说出“曲仙君”这三个字之后,原本平平无奇的虹廊,忽然就变得迷幻了起来。
“……黄掌籍是个刚结丹的新人, 做掌籍才不到半年, 做事不周全, 请仙君海涵。”
“……负责缉拿的弟子不知仙君身份,误捉了仙君的后辈,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请仙君海涵。”
“……虹廊简陋, 晚辈愚钝,平时顾不上打理, 请仙君海涵。”
从林长老离开虹亭起,一共也没满一盏茶的功夫,健谈女修都数不清自己究竟听到了多少个“请仙君海涵”了。
在林长老的口中,好似什么都应当道个歉, 掌籍修士太木讷、道歉,缉拿修士太死板、道歉, 虹廊不够华美、道歉……
听得健谈女修越来越怀疑自我:这些原来都有问题吗?
她也没觉得虹廊简陋啊?
健谈女修偷偷将目光投向曲仙君。
曲砚浓神色很淡。
瑰姿艳逸容光,松风水月神魄,她坐在那里, 满堂都被她的容光照亮了。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曲仙君目光微转,正与她相对。
健谈女修本来是想赶紧收回目光的,但没来得及, 被曲仙君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健谈女修紧张得浑身紧绷。
曲仙君却目光微顿。
然后……朝她眨了眨眼睛?
健谈女修一呆。
“仙君,是否需要晚辈再去寻几位同门前辈来作陪?”林长老也不是笨的, 曲仙君对他的话到底感不感兴趣,简直是明明白白。
这世上会存在某个铁头,明知曲仙君兴致不高,还敢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吗?
林长老反正是觉得自己的头不够硬。
曲砚浓终于抬眸。
“你自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她无限平易地朝虹亭外一指,“喏,要你关照的人来了。”
恰逢虹亭外有来客。
林长老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然而他嘴上说着“黄掌籍”木讷刻板、不会来事,等到自己站在了曲仙君的面前,才知道想说一个“不”字,究竟有多难。
一个人倘若一千年都不曾从旁人口中听到“不”,那她往后也很难再听到这个字了。
“多谢仙君。”林长老为这个“不”字内心挣扎了好几个呼吸,最终低着头往虹亭里走。
这世上精明机灵人从来不少,但千般机灵,在她面前施展不出一分。
从前她也许是饶有兴致的,乐意看各路聪明人在她面前各显神通,但一千年太长,她见过的聪明人太多,她已厌了。
所以她不需旁人在她面前卖弄机灵,只需随她心意。
虹廊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健谈女修眼看着林长老走回虹亭,眼睛眨巴眨巴,很想说话,但不敢。
“原来宫执事就是你师弟。”曲砚浓很友好地说,“我真的认识他。”
健谈女修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仙君认识他?”
她没下文,但曲砚浓看见她的表情,就仿佛听到她大呼小叫“我那个笨手笨脚、循规蹈矩、没好处就绝不干的师弟,居然认识曲仙君”的惊叹声了。
曲砚浓嘴角翘了翘。
“你们师姐弟性情迥异,很有趣。”她随口说。
“可不是嘛!”这话一出,健谈女修的话篓子立刻山洪暴发,从“这家伙简直是无聊透了”开始,经由“没有金刚钻还总眼红别人揽瓷器活”,到“我帮他他还非不要”,一番起承转合,最后得出结论——“带着这么个师弟,我太难了。”
她还很有同理心,想到曲仙君带了四个小朋友,叹口气,“仙君要带四个,实在不容易啊。”
曲砚浓想了一下被她带进符沼的四人组,赞同地点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
“我容易吗我?”符沼里回荡着申少扬的哀嚎。
他用剑,每次遇到符怪都顶在最前面,在对付一只大符怪的时候,不幸挨了一顿暴揍,嘴角淤青,稍微说句话都疼。
“这号牌总算是白了。”他歪着嘴嘶嘶哈哈地说。
申少扬含恨!
头顶玉照天都黑了两次了,好不容易来鸾谷一趟,什么也没干,先灰头土脸打两天符怪。
蓝觅渡的号牌还是鹅黄色。
这一路上找到的所有符怪他都慷慨地给了四个小修士。
简简单单两个字,“还账。”
爽快大方的人总是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原先那点不愉快,已全然被申少扬抛在了脑后,他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蓝师兄,你还得继续找符怪……”
蓝觅渡摆摆手,“我本来就得在符沼里待三五天,也没耽误什么,有了你们那只大符怪,还省了我许多功夫。”
“等我出去后,你们若有空,可以来太虚堂找我。”他说,“我可以带你们逛一逛鸾谷——虽然祝师妹也是鸾谷人,但论起玩乐,整个鸾谷加起来也不如我精通。”
四个小修士……敬谢不敏。
蓝觅渡确实很会玩,但如果玩的代价是次次都要进符沼,那还是不要玩了吧?
“开玩笑的。”蓝觅渡一笑,“其实我是想问祝师妹借一支符笔,我的那支刚断,还没来得及添置新笔,待会儿去对战大符怪,不敢托大。”
先前蓝觅渡画符时确实没用过符笔,一直都是以指绘符的。
祝灵犀的乾坤袋里永远会备下三支普通符笔。
听蓝觅渡这么说,她不疑有他,大大方方地递给蓝觅渡一支。
“多谢祝师妹。”蓝觅渡攥着符笔,微微一笑,“我出去就还你,两日后,烦请到太虚堂一趟,我一走就是四天,也不知道堆了多少活计,恐怕走不开。”
祝灵犀并不差那么一支笔,“就当是我送给蓝师兄的,普通符笔,并不稀罕,不必还了。”
蓝觅渡顿了一下。
“有借自然要有还。”他坚持,“就当是帮人帮到底。”
祝灵犀不差符笔,但蓝觅渡说到这个份上,她便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
走入虹亭的片刻光景,她听见戚枫小声地说,“真是奇怪。”
“奇怪什么?”申少扬随口接话。
“你们不觉得吗?”戚枫声音越来越小,“……他为什么一定要祝灵犀去太虚堂?”
祝灵犀微怔,回头。
七色长虹在眼前流转,模糊了视线,绚烂的虹光夺目,将昏暗的符沼甩在身后。
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这象征惩戒的世界,连通那句充满疑惑的絮语,一起被淹没。
“怎么呆呆的?”一片纯白中,有人渺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祝灵犀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
轮转陆离的虹光、极致的白都消失了。
眼前是一座纯白冰冷的廊亭。
一张瑰丽明赫的脸微垂,离得很近,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她的表情。
祝灵犀把嘴唇抿得很紧。
背脊用力挺直,青竹枝凌凌而立。
耳边是申少扬的大呼小叫,“祝灵犀,你耳朵好红啊。”
……就他话多!
“有仙君作保来赎,你们交还号牌就可以走了。”又变得很冷酷严肃的林长老说。
天色已很晚了。
獬豸堂外,夜色如银,人在镜中。
申少扬三人第一次见夜晚的玉照天,出了獬豸堂都忘了吱声,仰着头看那面泛着银辉的超级大镜子,间或在镜中看见对方的呆不拉几的脸,又你看我我看你,给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祝灵犀不用抬头就知道天上是什么样。
点点繁星嵌在明镜里,山河温柔,灯火如萤,映照出人烟浩穰、马如游龙……还有那个璀璨无双的上清宗。
她看过无数次玉照天里的上清宗,但这一次却有点不敢抬头。
回来的这一路,她的心乱了。
来历古怪的道心镜、循规蹈矩酿成大祸的同门、把一株瑶仙藤看得比宗门事务更重的长老……她不知道现在抬头看那面大镜子会看到什么。
一个堪称传奇的超级宗门,一个万古不败的仙道圣地,还是一个傲慢的庞然巨擘,一个循规蹈矩的臃肿旧物?
身旁同伴各自出着神,没人能懂她幽明难言的心事,她自己也说不出口。
她最终踌躇着开口,“仙君,您喜欢上清宗吗?”
这似乎是白问,曲仙君若是喜欢上清宗,怎么会离开?但若要让祝灵犀问得更明白些,又好似能要了她的命。
曲砚浓垂眸看这小修士,“没有喜欢不喜欢。”
“啊?”这是什么意思?
给祝灵犀整不会了。
“你不明白吗?”曲砚浓问祝灵犀,“你不是把上清宗当家吗?”
祝灵犀从小在上清宗长大,上清宗当然是她的家,但这和仙君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曲仙君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祝灵犀一时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不言。
她刚来鸾谷的时候,哪里都不适应。盼了那么多年的仙门生活,真实现了又处处不适,她毁去魔骨也不像个仙修,鸾谷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直到檀问枢找上门,让夏枕玉把她交出来。
夏枕玉当然没同意。
“仙魔固然有别,但人伦天下一同。”她的好师尊叹息,“上清宗万古传承,煌煌仙门,难道就学了些分离师徒的手段?”
魔修从不讲理,仙修却必须讲理。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檀问枢威逼鸾谷,却戴了一副文质彬彬的面具,讲起了人伦道理。
那时夏枕玉还没晋升化神,只能依凭鸾谷的阵法抵挡檀问枢,整个鸾谷人心惶惶,弱势时便难免有人顺着檀问枢的话想“离间师徒是不太好,不如把曲砚浓还给碧峡魔君吧”。
曲砚浓的生死存亡,只在那一线间。
夏枕玉让她活。
“檀魔君所言有理,离间至亲有悖人伦。”夏枕玉隔着阵法与檀问枢对视,温和平宁,“只是,师徒之外,还有骨肉。我与潋潋这孩子祖上有几分血亲关系,算来我还是她的小姨妈呢。魔君与这孩子已有上百年的缘份,我与这孩子却参商两隔多年,正想弥补,魔君还是让一让我吧。”
檀问枢在阵法外微眯了眼——曲砚浓阖家满门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他可不知道曲家什么时候有上清宗大长老这门亲戚。
然而有这么一个借口,檀问枢就没法用人伦把鸾谷架起来。鸾谷的阵法高深,檀问枢一时也没法硬闯,只好暂退。
夏枕玉造了个幌子,只有曲砚浓曾信以为真。
此后年年,她常常希望那是真的。
她曾经真的把鸾谷当作她的家,也真的希望夏枕玉是和她失散多年的小姨妈。
家不分喜欢或不喜欢,只分有或者没有。
她的爱也好,恨也罢,都留在这个家,走出鸾谷,曲砚浓就变成了曲仙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