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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碧峡水(二)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阆风苑外,一片人头攒动。


    “这一届的应赛者运气不大好。”


    申少扬挤在人群里,左穿右穿过不去,只能绝望地被一群陌生修士夹在中间门,听着他们哄哄闹闹地聊着天。


    这些都是来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人数之众,比之前十几场比试多了何止百倍,简直要把土包子申少扬给挤飞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庞然的规模,纯粹是因为隐世不出长达上百年之久的曲仙君亲口承诺,她将会亲自主持下一场比试。


    阆风之会本来就是曲仙君一手筹办的,在那个刚经历了山海断流的时代,仙修们尚未适应大变后的世界,各自为政又惶惶不安,按理说该动荡好些年,可曲仙君只凭着一场针对年轻修士的比试,就将惊惶不安的五域整合到了一起。


    可惜等到五域平宁后,曲仙君就再也没出现在阆风之会上,这一场因她而生的盛会虽则热热闹闹地延续了下去,可终归还是添了几分遗憾。


    “听说仙君会亲自主持这场比试,想过来凑热闹的人太多了。”先前和同伴感慨应赛者运气不好的修士说,“那些离得远、或者不在山海域的修士都向沧海阁抗议,他们也要来被催得没办法,就把最后一场比试定在了芒种。”


    往届阆风之会都是在小满决出最终胜负,中间门相差了半个月,应赛者们在阆风苑里和对手们朝夕相处,可想而知,日子一定不好过。


    申少扬在人群里表情微妙。


    这个……


    “申少扬,赶紧过来,挤在那干嘛呢?”富泱在对面的高台上扬声喊他。


    来观看比试的修士们当然把个应赛者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听到熟悉的姓名,立刻顺着富泱招手的方向,齐刷刷地回过头,朝申少扬定睛看过去。


    申少扬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都到了阆风苑门口了,修士们当然给应赛者面子,挤来挤去,硬是给申少扬挤出了一条道,目光炯炯,好奇地盯着他一路走过。


    这一路比不冻海的一程更艰难。


    申少扬走得浑身都僵硬了,好不容易顺着修士们让出的小道,堪堪要走出人群了,胳膊肘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就这么轻柔的一扯,他就感觉自己被定在那里,走不动路了。


    申少扬惶惑,缓缓回过头。


    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你是申少扬吧?我能问你点事吗?”


    说话很客气,但是拽着他手肘的手动也不动,坚如磐石。


    申少扬动也不敢动,眼珠子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朝陌生女修看了一眼——


    金丹中期,打扰了。


    “对,我就是申少扬。”他老老实实地说,“前辈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就是富泱吧?”金丹女修朝远处高台上指了一指,“你和他很熟吗?”


    申少扬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还算熟吧。”


    金丹女修笑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她很客气地问,“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申少扬犹疑地看着她:万一她提出的要求很为难,那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了,他难道真要勉强?


    不答应……人家还捏着他的小细胳膊呢。


    “您先说说看。”他含糊地说。


    金丹女修殷切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富泱道友,他上次在镇冥关比试中提到的紫金矿,现在还有没有货了?上次比试的时候,我正好在闭关炼器,等到我出关后,他已经住到阆风苑里去了,实在是找不到他。”


    ……就、就这?


    为了买到紫金矿,居然都托到他这里来了?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申少扬茫然震撼地飘出了人群。


    “你遇到认识的人了?”富泱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随口问,“咱们得抓紧了,我刚才看到几个裁夺官过去了。”


    申少扬语气发着飘,“我不认识她,她让我问你,紫金矿还有没有了。”


    富泱一顿,“当然。”


    他摸着下巴琢磨,“看来把老板们晾一段的效果还不错。”


    申少扬瞠目:“你住到阆风苑里,就是为了把人晾着?”


    富泱摊手:“我怎么会把到手的生意推出去?我不想卖,有的是四方盟的修士上赶着过来卖。只不过同行们水平有参差,拓宽渠道的手段有高下。现在我就知道了,目前在山海域卖紫金矿、还能打开名号的人,只有我。”


    申少扬说不出话。


    也对,就算四方盟的修士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比不过阆风之会的影响力,富泱在镇冥关里那一套唱念做打,会一波又一波地传向五域,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他买紫金矿。


    其他四方盟修士能怎么比?根本比不来啊。


    “你就是这么当上代销魁首的?”申少扬问。


    富泱神神秘秘地笑,“这才哪到哪啊?”


    “你等着看吧。”他说,“想当代销魁首,你还有的学呢。”


    申少扬无语:“喂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四方盟修士一样,争着当代销魁首的啊。”


    富泱笑而不语,转而揽着他的肩膀,“走走走,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炼宝大师帮你看看竹笛吗?我认识一个炼宝大师,带你去见见。”


    按理说,申少扬和富泱是同场竞争的对手,申少扬但凡长了脑子,就不该在比试前跟着富泱去见炼宝大师,可富泱这人莫名有种令人信任的能力——倒不是相信他人品极佳,主要是相信阆风之会的输赢在他心里没有做生意重要。


    富泱才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的名号砸了自己的招牌。


    “——我还说你能在山海域有什么朋友,非要我给你打个对折,原来就是小申老板啊?”热情洋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矮壮修士从后面一把搂住两人的肩膀,强行挤进两人中间门,“申老板,幸会幸会,我姓常,会点炼宝,听说你想找人给你品评你的新作?”


    申少扬懵了一会儿,看见富泱耸肩,这才明白这个矮壮修士就是富泱所说的炼宝大师,“常、常老板,你好,我不是……不是评点新作,我就是第一次炼宝,想请人帮我掌掌眼。”


    常老板哈哈一笑,“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在我们四方盟连续十年被选入炼宝师一十强名单,经验还是有一点的。”


    申少扬没想到四方盟居然还有这么个名单,“这是大家一起评选出来的吗?”


    常老板笑得一派豪气干云,模棱两可地说,“都是八方朋友抬举。”


    富泱在一边微笑。


    “买的。”他冷不丁传音给申少扬。


    申少扬一愣,目光下意识就想朝富泱瞄过去,又强行忍住了,一边和常老板寒暄,一边暗中传音追问富泱,“什么意思?”


    富泱传音说:“望舒域那么大,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一年一评一十强,那大家还做不做自己的事了?反正炼宝这种事,只要不是差距明显,很难评出高下,那就塞点钱给评点组织者,买个名额好了。年年能得到名额的,除了几个众望所归、不能不排上的,其他都是塞了钱买的。”


    土包子申少扬再次深深地震撼了。


    “这个也能买的?”他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有人质疑吗?”


    富泱耸肩。


    有人质疑又怎么样?这些塞了钱上名单的炼宝师自身水平也不差,就是图个名。评点组织者也不会录那些实力实在不行的炼宝师,哪怕对方捧上再多的钱也不行。


    “老常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富泱传音说,“凑一凑也能挤进前五十的。”


    凑一凑、前五十?


    这和“连续十年被评为四方盟一十强炼宝师”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吧?


    常老板对他们的秘密传音一无所知,忽然伸出手,猛地拍了拍富泱的肩膀,“盟里有话要我传达给你——上次镇冥关的事,绝不能再重演,你代表的是四方盟的脸面,怎么能轻言放弃,主动退赛?盟里对你非常看好,如果你能夺下第一,成为阆风使,之前商量好的奖励可以翻倍。”


    申少扬羡慕起来:好家伙,翻倍,那富泱岂不是要打鸡血冲刺第一了?


    “我怎么会不想夺第一呢?”可富泱却不像申少扬想的那样激动,笑得很客套,“我肯定会努力,不辜负各位长老的期望。”


    至于努力后究竟得了第几,那就不确定了。


    申少扬瞪大眼睛:富泱这是转性了?


    常老板却像是早有预料,“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听的——那群钻钱眼里的家伙以为什么都是能砸钱买到的,哼哼,想不到总会有人记仇吧?”


    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什么有仇?什么仇?


    富泱淡淡地笑了一下,推了申少扬一把,“去吧,让他看看你的竹笛,我去准备我的东西。”


    申少扬再怎么好奇也知道富泱这是不想提,老老实实地跟着常老板往前走。


    常老板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细心人,“小申老板,我刚才和富泱说的那些话,都是四方盟让我转达的,和我本人没关系啊,对我来说,那肯定是希望你能赢。”


    申少扬有点愣,不太信——要是常老板说他和富泱谁赢都一样,那倒也可信,但常老板说更希望他赢,总感觉有点假。


    “我说真的。”常老板很认真,“你要是赢了,我的客户里就多了一位曲仙君钦点的阆风使,这可是个活招牌——富泱那小子夺魁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啊?完全没好处。”


    申少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可,“很可能既不是富泱赢,也不是我赢,说不定这一届的阆风使是祝灵犀呢?”


    常老板居然真的沉思了一会儿。


    “那你说我要是请富泱给我引荐引荐祝灵犀道友,有没有机会成?”他问。


    申少扬:“……”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还都挺会把握机会啊。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舒道友,前些日子贵宗门从扶光域买的那十万铢明胆水,已经寄存在沧海阁中,半月之内,记得要取走。”


    “雷前辈,上次你托阁中为你寻觅的咒文大师,目前已经联系到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为你引荐。”


    “宋老弟……”


    戚长羽容光焕发地坐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姿态从容,一副主人做派招呼着裁夺官和来宾们。


    能在裁夺官席位后面有个座位的观众,至少也是山海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长羽竟然一个不落,全都认得,能精准地叫出名字,时不时还能说出对方曾托沧海阁办过的事。


    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应该是人人喊打、遭人侧目的有罪之身,居然被戚长羽混出了众星捧月、风头无一的架势。


    据胡天蓼所知,这些被戚长羽叫住寒暄的修士们,前些天也曾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商讨如何让戚长羽乃至沧海阁下台,现在却在戚长羽言两语下笑脸相迎,一派其乐融融。


    归根结底,不是戚长羽当真长袖善舞到无人能奈何他的地步,而是因为高居于知妄宫的曲仙君不置一词。


    曲仙君容忍了戚长羽、放任了他,于是不论山海域修士们有多少复杂心思,也只敢隔岸观火。


    一个铸成大祸、品行不端的修士,凭什么还稳坐沧海阁的阁主之位?


    戚长羽凭什么一点惩罚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地补上镇石,一主之位上为所欲为?


    胡天蓼面色铁青:仙君未免也太纵容戚长羽了!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戚长羽,几乎是带着委屈:戚长羽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仙君若是因此纵着这人,那完全是亏大了啊!


    以仙君的地位,想要多少个和戚长羽相貌相似的美少年,山海域就能给她找出多少个,实在不行,自愿用丹药符箓把自己变成戚长羽那个样子的修士也多的是,干嘛非要保护戚长羽呢?


    胡天蓼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摇着头,痛心疾首。


    抬起头时,戚长羽已经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精神焕发地致辞了。


    戚长羽是有理由容光焕发的,在镇冥关崩裂、众议纷纷的当下,他不光没有身败名裂,还保住了阁主的位置,风风光光地站在这里。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箓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终究还是稳稳地守住了这个位置,睥睨四方,舍他其谁?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


    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门。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


    “这才叫真的仙君气派嘛。”卫芳衡坐在车辇头,代为驾驭,对这副派头非常满意,“咱们都好多年没有这么见人了。”


    确实好多年。


    “说起来,这架宝车是你从哪弄来的?”卫芳衡问,“这么大排场、这么精细的做工,能把这车做出来的人也挺了不起的。”


    曲砚浓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很久以前,似乎也不是个喜欢排场和奢靡的人。


    她坐在那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是檀问枢做的。”她说。


    檀问枢?这是谁?


    卫芳衡疑惑。


    曲砚浓没解释。


    耳畔有檀问枢那讨人厌的腔调,笑眯眯地对她说:“潋潋,师尊这架车辇是不是很气派?想不想要?等我死了,它就归你了。”


    曲砚浓不喜欢。


    她不喜欢一切穷奢极欲,不喜欢一切排场派头,她什么都朴素,和檀问枢迥然相异。


    檀问枢的车辇,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他把这辆车送给你,是想讨好你?”卫芳衡好奇地问。


    曲砚浓终于回答:“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卫芳衡惊讶。


    曲砚浓默默地想:那时他休想成功。


    可是现在呢?


    一千年以后呢?


    她坐在极尽奢靡的华盖宝车上,破青霄、逐浮云,在数不胜数的翘首以盼里,高高在上,以举世无双的气派,登临人世。


    宝车转瞬划破长空,飞到阆风苑外,在碧霄留下一道未消散的明净清光。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车辇的前端,微微垂首,俯瞰这浩荡红尘。


    山光水色里,她高不可攀,垂望而下,恍如神祇,令人自心底生出最深的向往与憧憬,情不自禁地为她低头折腰。


    这就是天下第一,这就是五域的无冕之尊。


    是跨越千年,不灭不消的永恒神话。


    无边青黛环衬中,她是唯一一抹雪色。


    四海八荒、五域四溟,自这世间门每一个角落荟萃而来的数不尽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下,从刚灵气入体的炼气一层,到震烁一方的元婴大修士,都在这一刻起身,俯首而躬。


    苍穹之下,漫山遍野,只有一声呼喝:


    “道气长存,仙寿恒昌。”


    “吾辈于阆风苑内,恭迎仙君驾临。”


    人群中,申少扬也兴奋地仰着头张望着,忽然听见灵识戒里沉冽嗓音,听起来莫名竟有些困惑。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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