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中,朱永福还在做着他千秋万代的春秋大梦,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来临。
二月末,深夜三更时分,忠毅侯府的后门步履匆匆地走入一身着黑衣的男子。
满府之中,几乎一步一棵海棠树。男人目光扫过,在仆人的催促牵引下,进入了忠毅侯萧砚的书房。
临窗下的海棠已发出了翠色的嫩芽。
烛光淡淡,萧砚坐在一团黑影之中。
男人坐到萧砚的对侧,摘下头上的兜帽,明亮之处,赫然露出一张俊朗坚毅的面庞。
“陈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砚紧紧盯着眼前的陈慎。
陈慎说道:“承天门之变,羽林卫与金吾卫两大宿卫倒戈背叛了太子殿下,拥立梁王,然梁王狼子野心,弑兄夺权,承天门之变乃是他一手策划!太子死后被废,连累萧侯爷也遭左迁,被逐出五军营,萧侯爷,你难道就不想为废太子报仇雪恨吗?”
萧砚曾为五军营都指挥使,梁王上台后贬斥了萧砚,党同伐异。
但太子和萧砚的势力有些则隐藏在了暗处,朱永福却一无所知,那些在短时间内被降职调任的将领们内心并不服梁王派来的这些关系户。
萧砚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怎么,谢临远请你来做我的说客?陈大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他与我萧仲昀有夺妻之恨,我心中至今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岂会帮他!
“莫以为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要拥立豫王继位,陛下遭梁王囚禁,不得已立梁王为东宫,而我的长姐却生下了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就算是另立新君,那个位置也绝轮不到豫王来做!”
陈慎说道:“萧侯爷,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侄儿今年年纪几何?一个六岁稚童,你要他如何坐稳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外有漠北东西二契,东契的延啜自即汗位后便四处兼并各方异族,对辽东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南下,而朝中有余公公和黄皓等奸佞小人谗言媚上,生死存亡之际,国家需要的是成熟而强有力的领导者,治国为君不是儿戏!”
“陈恕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萧砚怒目圆瞪,蓦地拔刀架到陈慎的颈上。
陈慎面无惧色,反而慢慢站起来迎向刀光剑影。
“萧侯爷,自承袭爵位以来你便不惧生死,几次主动请缨去往前线,你并非膏粱无能之辈,相反,我知你心中有宏图大志,国家安稳与一己私欲,孰轻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定论。”
“倘若来日皇孙继位,大周将长达十几年没有强有力的君主,而豫王宅心仁厚,他在陕西与河南就藩之时,藩地百姓无不称颂他的恩德,来日若他继位,必能善待几个兄弟子侄,包括小皇孙,我保证善始善终。”
直过了好一会儿,萧砚握剑的手紧攥成拳,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显然,陈慎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于国于民,拥立豫王都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只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此后一辈子便要将沈棠宁拱手相让,屈居于谢瞻之下。
所以他主动求太子将谢瞻先前执掌过的五军营交给他,他想要和所有人证明他萧仲昀并不比谢瞻做的差,甚至他能做的比他更好!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等到太子即位之后,他一母同胞的长姐是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为太子生下唯一的子嗣,日后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那时他便是新君的小舅子。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将沈棠宁重新夺回,他不过是在等,等谢瞻彻底消失在沈棠宁生命中的那一刻。
萧砚闭目。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七日之后,朱永福还在等着三日后豫王进京。
殊不知,如今路上在赶路的那个是豫王的替身,真正的豫王永祎,早已与谢瞻和伯都合兵一处。
在萧砚的帮助下,掌管安定城门的北城兵马指挥使上官丞倒戈,帮谢瞻与豫王的内应陈慎与姜磐打开了安定城门。
三更一刻,陈慎与取来城门手令的姜磐一声令下,伴随着沉重的轰隆声,本应紧闭的安定城门却在此刻被人缓缓打开。
这一日的深夜,当朱永福在东宫中与两个新纳的美人彻夜不眠玩乐之时,忽听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冗杂的刀戈之声。
朱永福推开两个美人,披衣匆匆走出殿外,询问发生了何事,殿外他两个亲卫连忙冲他大喊着跑了过来。
“不好了,太子殿下,叛军攻破了安定门,叛军攻破了安定门!”
朱永福大惊失色,慌忙问:“叛军是谁,攻到了何处!”
“是豫王带领的契人骑兵,已经打进了城里!”
朱永福也来不及作抵抗,被几个亲卫护送着就往宫门逃窜去,到了东宫门口恰好遇到来保护他的三千禁卫军。
朱永福勉强镇定下来,被幕僚的劝说之下,只好又软着腿被人架回了东宫之中。
如今的五军营首领乃是朱永福的大舅哥,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赵昶。
朱永福无能,赵昶却绝非泛泛之辈,一路重振旗鼓,领着众金吾卫与羽林卫、五军营三大宿卫便往安定门的方向杀去,一时之间禁卫们竟士气大震,一路畅行无阻。
城中人人自危,关闭门户。
火拼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在契人骑兵骁勇的攻势下,禁卫渐渐不敌,呈现颓败之相。
关键时刻,赵昶弃马飞奔登上附近的高台,目光在厮杀成一片的士卒们四处寻找。
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正中那一人的身上,弓弩对准了他的心口。
“铮”的细微一声。
谢瞻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一支白羽箭正从高楼之上悄无声息地朝着他仰面射来。
电光火石之际,斜刺里扑来一个人抱住谢瞻。
两人从马上跌下滚落,那支白羽箭狠狠地扎入了那人的小腿上。
赵昶眼见失手,转身欲逃,却已是为时晚矣。
背后心射来的一箭,精准无误地完全贯穿了他的心口。
赵昶从高楼上轰然坠落。
……
千里之外的锦州城,沈棠宁却从梦中满头大汗地惊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谢瞻被一箭穿心……
东方染上了淡淡的蟹壳青,沈棠宁披着衣服坐在窗边,眺望着京都城的方向,默默垂泪。
这一个月的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谢瞻和京都城中家人们的安危,只要一有时间,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抄写经书,时常抄写到三更半夜。
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她做完噩梦的半个月后,京都城中终于传来了接她入京的书信及信使。
沈棠宁急切地打开书信,谢瞻在信中说,他一切无恙,随豫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京城中,朱永福已被褫夺太子之位下狱,黄皓余公公等奸臣阉宦亦难逃惩处。
黄皓的儿子亲自去郭府求助郭尚,因郭尚当年能够中武举,乃至担任宁州卫指挥使曾是由他的父亲推荐而来。
黄皓不是个忠谏之臣,但他对郭尚确实有一番知遇之恩,然而他不光蠹政害民,生活上又骄奢淫逸,更谗言迷惑隆德帝,陷害忠良,做出的这些种种事情,却实在难以叫郭尚为他求情。
最终,豫王与三法司亲审黄皓,判处了他凌迟之刑。
目前宫中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中风的隆德帝,豫王则在众臣的拥护下暂摄监国之职,同时以谢瞻除奸有功之名官复原职。
沈棠宁喜极而泣。
来接她的人正是谢瞻的心腹长忠与姜磐。
三月底,在京都城海棠花即将盛放的日子里,沈棠宁收拾包裹,迫不及待地随着二人踏上了返回京都之路。
与此同时,温氏与圆姐儿也在谢睿的护送之下回京。
不巧的是,沈棠宁途径永平府时,恰逢辽河春汛,水流冲散了桥梁,阻拦去路,中间生生耽误了半个多月。
好容易等绕过辽河,伯都又出顺天府来迎接她,兄妹两人在辽州碰面,一路如何暂且不提。
待沈棠宁历经万难险阻来到京都城的时候,已是五月中旬的初夏了。
陌上暖风习习,杨柳依依,那一日清晨她在城门外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骑于马上,翘首等待她的男子。
四目遥遥相对,谢瞻一眼便认出了她,立即打马急速向她奔来。
那一刻,她亦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下马车立即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放下帏帘对镜整理仪容。
随着“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跳下马车,终于看清了在耀眼明媚的熹光中踏着晨露向她飞奔而来的那张神采飞扬的英俊脸庞。
沈棠宁不由怔住。
三年,整整三年了。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快活肆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在马球场上以一当十,鲜衣怒马的勃勃英姿。
直到谢瞻停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见沈棠宁依旧呆呆地,索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到了马上。
随后调转马头,向着城里家的方向纵马而去,将姜磐与长忠一行人远远落在了身后。
他的双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抓着马缰,沈棠宁整个人也被紧紧地箍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之中,
清晨的街道没什么人,他跑得却是飞快,像阵旋风一样,哪怕是拐弯抹角速度也不肯减缓半分。
沈棠宁的一颗心“砰砰”直蹦,随着身子的上下跌撞起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一时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怕得不行的时候只好抓着他的手臂尖声嚷:“你慢些,慢些!”
谢瞻却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胸口都为之震动。
沈棠宁气得恨恨捶他的手,又不觉也被他感染露出笑容,真心欢喜,几番打闹,不知不觉间心头的那一缕愁绪与忐忑也烟消云散了。
终于到了镇国公府的明照坊。
“宁宁,我们回家了。”谢瞻在她耳旁柔声道。
阔别了三年的镇国公府,沈棠宁没有想到,终有一日她还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沿着灯市口大街缓缓拐入宽阔方正的坊门,遥遥便见一座气势宏伟的府门就在不远处,沈棠宁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紧张急促,下意识攥住谢瞻的手,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从小巷里突然咕溜溜地滚出一个圆圆的彩球,滚到了路中央。
紧接着又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一个六七岁梳着冲天辫,肌肤雪白的小女娃迈着小短腿跑到路中央,捡起了小彩球。
听到远处有动静,小女娃疑惑地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晨光里,一个女子自一匹高大没有半分杂毛的骏马上敏捷地跳下来,几乎是两步并做一步就飞快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温柔地看着她。
小女娃长大嘴巴,也瞪大了一双葡萄般的凤眼,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
大约是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事物,小女娃未怯生跑开,而是抽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沈棠宁起来,一时连跟在沈棠宁身后的爹爹都没再放到眼中。
小女娃正沉迷于眼前漂亮姨姨的美貌之中,忽见她美眸中潸然掉下泪来,纤纤柔荑颤抖着抚上她的脸蛋,一语不发地哭着。
“你怎么哭啦?”
小女娃急坏了,连忙扭头冲巷子里脆声声地叫道:“书书音音,漂亮姐姐哭啦,你们快来,你们快来看呀!”
谢瞻将她扶了起来,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锦书和韶音一大早就带着圆姐儿在门口等候,刚刚她们早就看见了沈棠宁和谢瞻,只是不忍心打断母女相认的那一刻,便悄悄躲在了巷子里。
此时听见圆姐儿叫她们,立即迫不及待地从巷子跑了出来,对着沈棠宁哭着喊“姑娘”,一左一右扑入了沈棠宁的怀中。
圆姐儿双眼瞪得滴溜溜大,懵懵懂懂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冷不防一人将她抱举了起来,她扭头看去,男人给她扶了扶发上耷下来的小辫子。
父女俩四目相对,圆姐儿眨巴眨巴凤眼,只听男人淡淡说道:“怎么,又忘了叫什么?”
圆姐儿干干一笑,她有些害怕这个威严的爹爹,便怯怯小小地叫了一声。
“爹爹。”
谢瞻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
花厅里,王氏和谢璁早等了好一会儿了。
发现小孙女不在,王氏喊秦嬷嬷赶紧去找,秦嬷嬷刚跑出去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指着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来了!世子和世子夫人抱着圆姐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人将软帘打起。
众人凝神屏息,都纷纷伸着脖子看向帘外。
少顷,门外走进一个美貌的少妇。
她肤白如雪,身穿白底鹦哥绿的缠枝宝瓶妆花褙子,下身着一条绣着海棠花的曳地白绸裙,莲步微移,与高大的男人缓缓走到人群中央,对着王氏和谢璁一并下跪叩首。
“好孩子,你快起来!这些年你跟着阿瞻,受苦了!”
王氏忙起身,含泪扶起地上的沈棠宁,仔细端详,只见手中的这双纤纤玉手似变得有些粗糙,到底不复往日的不沾阳春水的莹润纤细,不由一阵心酸心疼。
好在岁月仿佛并未在沈棠宁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令她的美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妩媚柔和。
大约是着急赶路,眼底略有憔悴消瘦之色,脸色却是红润,精神看起来十分充足。
“团儿,从前是我们谢家对不住你,对你多有亏待,今日咱们一家人幸而能再次团圆,此乃上天恩德,亦是你蕙质兰心,对阿瞻不离不弃,这份恩情,我谢璁常记于心!”
谢璁说罢,竟起身朝着沈棠宁一拜。
沈棠宁一惊,忙虚扶道:“父亲ῳ*莫要如此,这些儿媳应当做的,何足挂齿!”
谢璁便顺势起身,与王氏一同坐了回去。
众人一看眼前这架势,便明白往后沈棠宁在镇国公府的地位将再无人撼动了。
谁能想到,她刚嫁入府内之时,因身份落魄处处遭人奚落白眼,不得不久居在深院之内。
但就是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却在丈夫被流放充军的时候,她明明能够置身事外,拿着和离书和女儿远走高飞,却不顾一切只身千里追随。
老实说,便是王氏自己,恐怕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因此今日在场的座下众人,心底是真心敬佩沈棠宁,对她亦不再用从前的目光相待。
不光是王氏和谢璁,今日镇国公府内谢氏三房的儿郎媳妇都到齐了迎接沈棠宁。
沈棠宁颇有些受宠若惊,她一面同妯娌蒋氏等人寒暄着,无意间看见了人群之中坐在谢四郎身旁的青年。
谢睿在静静地看她说话儿,见她突然向他的方向望过来,他一愣,慢慢红了脸,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沈棠宁冲他微微一笑,目光继续转向蒋氏。
谢睿不敢再看她,一忽想到谢瞻曾经让他发下的誓言,要他对沈棠宁好,一忽又想到刚刚哥嫂进门时两人紧握的双手。
他苦涩地低下了头。
王氏想到沈棠宁一早赶路恐怕没有吃饭,打断了众人的问话,给谢瞻使个眼色,让谢瞻领着沈棠宁先回去用早饭。
谢瞻抱起了圆姐儿,另只手牵着沈棠宁,一家三口往静思院而去。
圆姐儿刚刚也在大厅之中,迷迷糊糊间好像听懂了,眼前这个漂亮的姨姨是她的娘。
外祖母前几天才带着她从江宁回京都,乍住进镇国公府,圆姐儿很是不适应,幸亏有锦书和韶音日夜陪她。
而这个自称是她爹爹的男人,生得高大威严,只要他回家就会陪她玩耍,给她带几块窝丝糖解馋。
渐渐地,圆姐儿也就接受了男人是她爹爹的事实。
现在,她又突然多了一个娘亲。
到了屋里,谢瞻放下了圆姐儿,让她到娘身边去,圆姐儿却躲到了爹爹的大腿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还有点害羞和害怕。
沈棠宁很是失望难受。
女儿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缠着她撒娇了。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她缺失亏欠的岂止是女儿三年的童年。
先是遭遇战乱,温氏帮她带了将近一年多的孩子,而后她又不得不忍痛抛下她去了辽东。
这么多年,她于女儿有生恩,却无养恩,就算此时此刻圆姐儿恨她,她也只能慢慢求得女儿谅解了。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幸好,以后,她便能日日与女儿呆在一处了。
她的女儿,生得可真漂亮,她看她第一眼,便奇异地有一种感觉:这是一定是她的圆姐儿,旁的女孩子都没有她的圆姐儿好看。
这般想着,沈棠宁心情又好受了一些。
锦书和韶音牵着圆姐儿坐下,三人围着沈棠宁在一处,二婢欢快地和沈棠宁说着这三年圆姐儿的趣事。
譬如小丫头如今多重,胖成了个米团子,恼得圆姐儿打岔纠正说她不是米团子,譬如她最爱吃什么,最爱吃葡萄酸杏,最喜欢在夜里听着外祖母搂着讲故事入睡……
谢瞻看妻子听得津津有味,盯着女儿满眼放光,再容不下旁人,便没有打扰他,坐到了明间里静静等着。
直说了好一会儿,沈棠宁浑然不觉时间,都不记得吃饭了,忽锦书拽了一下还在喋喋不休兴头上的韶音。
二婢对视一眼。
韶音咳嗽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这是怎么了?”沈棠宁不解。
锦书瞅了一眼明间里端坐的人影,沉默片刻,支支吾吾道:“世子夫人,您还是去看看世子吧,兴许他有什么话对您说。”
沈棠宁这才想起谢瞻来。
她还以为他有事离开了。
她起了身,锦书和韶音便很有眼力见地抱着圆姐儿退了出去。
“你还有事对我说?”
沈棠宁走到谢瞻坐的玫瑰椅前,见他冲她张开双手,抬脸微微笑着,便甜蜜地扑坐进他的怀里,疑惑地道。
谢瞻抚摸着她的脸庞,夫妻俩分别了两个多月,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没法与她亲近温存。
眼下身边终于没了多余的旁人,他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而后慢慢低下头,衔住了她的柔软的唇瓣。
先是缱绻地吮缠着,在得到她羞涩的回应之后,热情地一下抵到了她的口中。
沈棠宁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颈。
这种久违的亲密感,因着内心如释重负的喜悦,令沈棠宁浑身如触电一般地激荡酥麻,好似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滩水。
她情不自禁地轻轻握住,不觉脸庞羞红如火。
正当她欲要再进一步时,谢瞻却按住了沈棠宁的手。
“宁宁!”
沈棠宁抬起迷离的眼。
谢瞻低低地道:“宁宁,我……”
顿了下,捧着她的脸,歉疚地道:“东契的延啜趁辽东兵力空虚,亲自领兵进犯我辽东边境,太子殿下命我挂帅出征,驱逐延啜,半个时辰后我便要离开了。”
沈棠宁呆住。
“宁宁,对不起,我也想你,想你和女儿……”
谢瞻抚摸着她湿润的唇,朝她压来,沈棠宁偏过了头去。
谢瞻皱了眉,继续捧住她的脸,向她亲去,沈棠宁推开他的头。
“宁宁!”
“我怎样!”她瞪着他叱道。
沈棠宁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委屈,她被谢瞻欺骗了!
他离开的这两个多月里她没有一天不是生活在恐惧和忐忑之中。
不,从他答应周存和吴准帮他们两人对付东契人的那个时候起她就整日担惊受怕。
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些噩梦,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一家三口团聚,他说过要她等他的,她也忍着心里的种种不舍送走了他,她都做到了,可是她刚到回家,他却又要离开!
这样一眼望不头,永远都是在等待的日子,她实在讨厌,她过够了!她宁愿谢瞻只是枣子村里的一个猎户!
沈棠宁强忍着泪水瞪他道:“我怎样了!谢临远,你走啊,我不拦着你,我从来不拦着你!你走了就别回来!”
她从他身上挣扎着跳下来,谢瞻按住她的双肩,从背后搂住她。
“宁宁,你别这样,我们再说会儿话好不好?”
“我不要!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不要再见到你,你现在就走啊!”
沈棠宁恨恨地捶打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扯开谢瞻搂在她腰间的手,飞奔到里间,趴到床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谢瞻追着她走到床边,默默地看着她悲愤啜泣。
他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闭嘴。最后上床搂住她,刚张嘴哄了两句,得到她三四个巴掌之后,悻悻地下了床。
“宁宁,我走了。”
谢瞻说罢,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时辰已是不早了,又看了眼床上哭得双肩抖个不停,没有要理睬他迹象的沈棠宁,叹了口气,果断地转身走了。
沈棠宁哭毕,身旁没了动静,猛地抬头一看,床前人空空。
她急忙下床追出去,却见偌大的静思院哪里还有谢瞻的影子。
“世子呢!”
“世子刚走了!”锦书忙回答她道。
沈棠宁扶着门框,眼中的泪水再度委屈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谢瞻,他不爱她了么……
因为她说了几句重话,因为她突然的情绪失态。她怎么会说出那些话来,她怎么刚刚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明明,明明也是很想念他的……
锦书上前来扶住了她,将她扶进了屋里。
“姑娘,军情紧急,世子也是无奈之举,你不知道,他这几日都不在府里,收到信说您今日能到,他昨夜半夜从宫中回来,半宿没有睡,忙着让人收拾两个院子,就为了迎你回来,一大早又出门去城门外等您了……”
沈棠宁心中更加难过了。
难过归难过,她刚回到家中,一切的事情都需要重新熟悉。
锦书和韶音告诉她,她们一行是由七郎谢睿护送着回的京都,但因为春汛,沈棠宁在永平府耽搁了半月。
故而虽然镇江路远,他们一行却比沈棠宁更早到达京都,不过也只是提前了三日而已。
在她回途的半路上,隆德帝便清醒了过来,下召治了黄皓及梁王等人谋反之罪,黄皓在菜市口斩首示众,黄家夷三族。
梁王废去藩王之衔,囚禁于西宫到死,其余参与谋反案的人员则通通按照律法治罪。
册立豫王为太子,并命太子彻查废太子谋反一案。
至于谢瞻贻误军机一案,由西契的枢密院副使执失伯都带着默答汗与察兰汗妃的书信亲自陈情,证实了当夜的西契士兵反水乃是西契的丞相土勒一手策划,与谢瞻无关,命谢瞻官复原职。
另将先前污蔑谢瞻通敌叛国的御史赵川及黄皓同党等人一一下狱,
一天前太子接到线报延啜果真按捺不住,趁着大周朝政不稳领兵侵扰我辽东边境。
太子看到线报后勃然大怒,本要亲征辽东,后被众人劝阻下来,令谢瞻为主将,郭尚为副帅,率十万大军北征东契。
谢瞻是主将,亦是先锋,因此他早早便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同为副帅的伯都来看望沈棠宁,兄妹二人一道领着圆姐儿一起回了牛角胡同看望温氏。
伯都说出自己幼年之事,都能与温氏记忆中一一对上,待伯都吹响那首沈弘彰教给他的熟悉的牧马曲时,温氏终于认出了儿子。
伯都跪在地上,给温氏磕了三个头。
一家三口相认,除了伯都尚且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沈棠宁和温氏都哭成了泪人。
温氏问伯都的打算,伯都说他准备这次攻打延啜完毕便回一趟东契,辞去枢密院副使一职。
从今往后,他要在京都城好好地守着温氏,奉养温氏的余生。
温氏算算长子的年纪,至今已经二十有八,急忙问他可有婚娶子嗣。
伯都闻言脸上可疑地闪过一丝窘迫尴尬,继而愧疚低头。
二十岁那年他由察兰汗妃做主娶了汗妃族中的一名贵女纪氏为妻,夫妻倒也恩爱,未有子嗣,可惜婚后不到两年妻子便患病去了。
温氏大为心疼,沈棠宁脑中却不由闪过了在宁远时乌伦珠公主与哥哥之间亲昵的姿态,根本不像是兄妹之间正常的亲近。
只是这位乌伦珠公主,年纪好似小哥哥许多,且还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果然,下一句伯都便说道:“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您说,因那时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但在儿回家之前,汗妃便为儿定下了一门亲事。”
“是谁?”
温氏闻言顿时又惊又喜,“既然是汗妃娘娘定下的亲事,那女孩儿定然差不到哪里去!”
伯都说道:“她便是汗妃的小女儿,西契王庭的乌伦珠公主。”
……
伯都婚事谈罢,因他急着翌日离开,一家人便只叫上温济淮一家吃了个阖家团圆饭,当日伯都便离开了去了他眼下下榻的驿馆。
谢瞻和伯都这一走,便从初夏过了整整一季。
转眼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谢瞻却依旧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每月只从前线给沈棠宁捎送一份家信。
虽然他离开那日两人大吵了一架,但是在信上字里行间,谢瞻颇有做低伏小的求和之意。
延啜继位之初,野心勃勃,并非无能之人。
所幸战况进展大部分是有利于我朝,这三个月里,女儿跟她逐渐亲近起来,沈棠宁心情愉悦上许多,一面等着谢瞻,一面接了府内的中馈之权,跟着王氏打理府中事务,忙得也是团团转。
九月里的一个艳阳天,这日是重阳节,她陪着王氏去普济寺中为谢瞻祈福。
祈福完毕,王氏疲倦,便在净室中暂歇,沈棠宁不知为何却不累,便只携了锦书去了普济寺的后院,命锦书等在院门处,她则去了后院她常坐的露台之上。
露台颇高,坐于露台之上,可以眺到整个寺院后山的山林美景。
沈棠宁出神发了会儿呆,渐渐觉得有几分冷意,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起身打道回府。
正懒懒地坐着不想起,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锦书和一个男人低低的对话声。
沈棠宁的心,登时如小鹿一般急速跳动了起来。
算算日子,谢瞻的确在这两天回来了。
她从台上爬起来,提着裙子跑上去数十层的台矶,踉跄一下,又站稳了向着门口跑去。
跑了几步,却被定住一般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门口那屹立的高大的男人身影。
一阵微风袭来,轻轻拂于她的面上。
头顶上的金桂花一粒粒掉落在脚底的小径上。
在柔和的秋风之中,男人踩着一径的树影和金桂花瓣,快步来到了沈棠宁的面前,深深凝视着她。
“宁宁,我回来了。”
他呲牙一笑,露出满口森森白牙,忽张开双臂,将无声落泪的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