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师暄妍时?, 这只受了惊的狸奴,可怜地立在灯烛的光晕里。
开口, 便是祈求他救命。
她的十根食指,大胆地抓住了他的裳服。
如此僭越之举,在东宫从未有过。
他?亦不习惯有?人触碰,何况是女子,所以那时?,他?不着痕迹地拂开了。
后来,他?每每抗拒着她的亲近,都仿佛能看到少女脸颊上的迟疑和失魂落魄。
那双明?媚纯澈的眼波, 一日更甚一日地寥落黯淡下去,仿佛希望破灭,她将堕于?黑暗。
为了今早令她履行承诺,她开始用一些蹩脚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再三地勾引他?。
故意?将贴身之物落在他?的书房里,隔日便装模作样地过来寻找,绕着他?的身, 一遍一遍地心细如发地占着自己便宜。
这些宁烟屿都知晓, 他?只是不露颜色, 没有?拆穿她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小把戏。
虽没有?正眼瞧过她那些把戏一眼, 但,她有?些笨得可爱。相比惹烟她们的规整、一板一眼、从无惹祸,他?倒是愿意?让身旁热闹一些。
若是她回到长安发现举目无亲, 不如来投靠他?吧。
待在东宫, 亦是风雨不侵、衣食无忧。
只是宁烟屿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 她竟敢骗他?。
她是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在她那双清纯明?澈的眼波里, 藏着精心的算计,他?竟还是雾里看花,着了她的道儿。
洛阳飘雪的夜晚,她穿了一身海棠缀锦枝雾绡长裙,宁烟屿迄今仍记得,是朱颜驼色。
裙袂被搴上去时?,如一重重梅花瓣般,不断地舒卷,衬得白?皙腻理的花蕊分外娇娆。
后来他?嫌那条锦裙碍事,一掌往下,只听见?裂帛之声,“哗啦”一响,那条价值昂贵的裙子被劈裂成了没人要的破布。
她颤抖着身子,齿尖因为寒冷瑟缩而轻轻磕碰:“我冷……”
单薄瘦小的娇躯一下撞入他?怀中?来,将他?的腰搂住。
那么紧。
如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成全她,给她要的那一分心安。
只是太子殿下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从未上过战场,却幻想?自己是个金戈铁马、能征善战的悍将,未免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
仅仅瞬息之间,少女揪紧的眉目,便蓦地松开了。
她汗津津的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湿露。
望着他?,妩媚的眉眼里写?着困惑,像是极其不解。
宁恪微微咬牙。
宽肩之上,被她又尖又利的小爪子,挠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甲痕,沁出的热汗,便随着爪印“嘀嗒”,落下来,正溅在少女的酥红。
软香盈满怀,炙热的皮肤,唯独那一汪清泉能解。
他?暗了眸色,手掌提起?,遮住了少女眨动的软眸,阻隔了她全部的视线。
“不许看。”
罗帷摇颤,似疾风拂弦。
少女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郎君”,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似无尽时?。
*
师暄妍咬着战栗的红唇,想?要抽开手,但根本?拿不开。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此有?信心。”
他?就肯定,她肚里没有?怀上孩子么?
宁烟屿将额再垂,彼此肌肤之上的绒毛近乎已经在交战。
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宁烟屿的额头便要触碰到师暄妍的额,他?便是停在距离她那般近的地方,喉结微滚,滑出一道磁沉的嗓音。
“我没有?。”
没有?自信。
最初听华叔景说,她这脉象是喜脉之时?,宁烟屿的第一反应便是怒意?。
这个狡猾的,可恶的小骗子,一定用同样的手段,去勾搭了别的男人,她见?异思迁,他?岂能坐视不顾?
所以他?潜入君子小筑质问?。
得知她并不曾用那些花招对付旁人,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连宁烟屿自己也不知,他?为何自那一刻,心底紧绷的弦犹如松懈。
他?骗不了自己地在欢喜着,莫名而激烈。
“那你怎么肯定,我没怀孕的……”
师暄妍迟疑着,脸颊似粉扑子,毛孔翕张,纤细的绒毛像是水底的浮游植物,随水流的拨动刮过他?的皮肤。
男人忽然皱眉,暗了容色:“闭嘴。不许问?。”
师暄妍被他?吓得不轻,心脏噗通噗通跳,缩起?了玉颈,有?些不敢再问?了。
可是,她实?在的不得不问?:“你真的肯定么?”
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师暄妍只觉得腕子一紧,像是被他?报复地又攥了一圈,直捏得她皮肉犯疼。
她轻轻“唔”了一声,听到男人恼羞成怒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那晚我对你做的事,恐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让你受孕。”
师暄妍回忆了一番。
她也是懵懵懂懂,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远不如回京之后又恶补了一番的太子殿下,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儿,冲口而出:“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是不够?”
“……”
她似乎能听到男人阴沉着脸磨牙的声音了。
“师般般,我该在这里掐死你。”
师暄妍心底怕怕的,乌眸怯生生地垂下来,眼睫扑扇。
那片肌肤,白?得似瓷片,蒙昧的月影自她鼻梁山根处斜照,覆落在右侧的靥上,清丽温婉,似春色迤逦下来。
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身体,升起?了一股压制不住的邪火,唯有?亲吻她冰凉的玉肌雪肤,方能纾解。
然而没等?他?的唇,亲吻上少女的红唇,师暄妍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肩。
如同安慰一般。
她在宁烟屿的肩上轻抚,这一动作,让宁烟屿拧了眉宇,春夜湿漉漉的寒雾,拂润了他?的眉梢,他?阴沉着面,那般睨着身下可怜的少女。
师暄妍怯怯地望着他?,安慰道:“我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样,但你已经很粗鲁了。”
她想?不到别的词儿来形容那晚的宁烟屿,竟用了一个“粗鲁”。
她大?抵是不知道,这两个字更深地刺伤了男人的自尊。
于?是那股气息变得愈发冰冷而危险,缠绕上她的雪颈,将她牢牢地扼住。
“师般般!”
师暄妍吓得闭上了眼,可私心里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只是表面上可怖,他?实?际不会伤害她。
就连她把他?利用完就扔,重逢之后,他?也只是吓唬了几下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之举。
她将自己的小脸埋进缠花锦被底下,细声道:“你为什么叫我师般般呀?旁人都只叫我师暄妍,或是般般。”
“……”
许久不闻动静,师暄妍大?着胆子,将锦被扒拉下来一线,露出曼妙含情的美目。
只见?月光幽暗,帘幔垂落在他?身后,男人的气息不匀,黑眸阴沉地盯着自己,像是要吃了她,她的一颗心被吓得跳动飞快。
她对了对手指,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那我骗了你,我现在跟你说实?话,你就会不生气吗?”
宁烟屿的胸膛里有?一把火,烧得肺腑灼热,女孩子玉体横卧,软若春水,恰是他?亟需的那股清凉。
“嗯。”
他?居高临下,双肘支撑在她雪颈两侧。
虽也是在回应着,但思绪根本?不在此,几分敷衍。
男人的目光,凝在少女软弹娇嫩的朱唇上。
随着她一颦一笑,那双饱满樱红的唇,唇肉开阖,分外的诱人。
师暄妍把被衾攥着,调整了一些睡姿,小声地道:“我确实?没怀孕。”
一句话,让男人的眼底裹挟了一层风暴。
而下一瞬,因为她眼底溢出了淡淡的水痕,而尽数扑灭。
“般般。”
师暄妍眼眶之中?的水泽越涌越多,似溃堤的潮水,汹涌不止,他?这一次终究是再也按不住手,抬起?衣袖,擦拭掉她眼窝处聚集的水光。
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师暄妍忽地靠过来,把脸颊埋进了他?的怀里,自哭腔之中?,似是终于?有?了勇气,才能断断续续地说来。
那夜,她腹痛如绞,脸色苍白?,他?将疼得险些失去了知觉的少女带回了山脚下他?巡猎驻扎的青帐。
并唤来了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诊。
当时?他?在外面,并不知里头的情况。
华叔景在为师暄妍搭了腕上脉之后,眉目出现了疑难,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师暄妍,问?:“娘子这样的腹痛病症,有?多久了?”
师暄妍还不知自己身子出了什么纰漏,竟让这般年高德劭、艺术精湛的老大?夫,也如临大?敌一般,心中?微梗,但错愕地回道:“自来月事起?,便一直是如此。大?夫,怎么了吗?”
华叔景掩面叹息,只是低头去取针。
灯油噼啪一闪,灼痛了师暄妍的明?眸。
她蓦地出手,搭住了老太医的手臂,不顾身上钻心的疼痛,咬牙道:“我舅母说,没个女子都会来癸水,都会这般疼,说我的这个病痛,是正常的。”
这回华叔景忍不住了:“造孽,造孽!”
他?一连说了两个“造孽”,道:“娘子,你舅母浑说一气!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月信造访时?根本?毫无症状,或是隐隐作痛,岂有?个个都如娘子这般,疼得几乎害命!娘子,你是被人用了毒!”
师暄妍的心沉入了谷底,她显然是怔住了。
“用毒?”
她原以为,自己自十二岁来了癸水开始,便每月都要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磨难,是每个女孩子终其一生都要遭受的,因自己并无特殊,所以也不觉有?大?碍,然而自回长安以后,一次更比一次剧烈,师暄妍终于?忍不住,想?找个医术精湛的医工来为自己看病。
她定是得了什么病了。
只是却还是未能想?到,她不是得了病,而是中?了毒。
是谁能给她下毒,谁又要害她?
那双乌润如漆的瞳眸,仿佛一粒石子丢入澄澈的湖中?,激起?水花一颤,她蓦地望过来:“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位娘子,出身世家,侯门如海,其间掺杂了各类算计,长者?自然也曾有?所体会,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算计,上不得台面,从前华叔景就是因为看不惯宫中?诸多行事手段,每日要无谓行医,方才借着丁忧之故离开。
看着小娘子势单力弱,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便如实?相告。
“娘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此类药无色无臭无味,需长年累月地下毒才能侵入人体内,其作用,便是损阴,让女子每逢月事之时?便痛不欲生,而且——”
老大?夫见?多识广,也知晓这后面一句话,对无数女子而言,实?在犹如天塌地陷,可他?更是不忍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娘子,一世被蒙在鼓里。
他?掩面叹道:“终身不得受孕。”
师暄妍如被一根自颅顶钻下的长钉锲入地面,生生地被钉死在原处,她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点燃的灯火,喃喃道:“原来如此。”
灯火如豆,蓦地被风扑灭,室内的光影更加昏黄。
师暄妍将一双腿盘在床上,分不清是身上更痛,还是心上更痛。
“他?们给我下毒……”
他?们,那么狠。
在江家,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之事,可原来,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日复一日地下毒了……
她记得第一次来癸水时?,小腹胀痛,那时?的疼痛还能忍耐,并不如后来那般激烈,舅母一片好心地过来,说让她以后每每腹痛之时?,便吃一盏参茶。
滚热的参茶入了肚子,隔上一晌,的确就会好些。
可自第二次来癸水时?,那腹痛便又更剧烈了一些。
舅母送给她的,又是一盏参茶。
那时?,她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关怀的滋味,竟得到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温情,以至于?那时?她对舅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
后来她便常常用那参茶,饮鸩止渴一般不能控制。
直至回到逃离江家之前,那参茶停了。
她已经喝了四年。
整整四年。
“那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吗?”
她抱着膝,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直颤。
老大?夫见?状也无处施针为她止疼,面对着年岁比他?孙儿还要小的女孩儿,遭此大?难,医者?仁心,他?也实?在疼惜:“娘子,你不用多想?,把那药停了以后,好生调理,兴许,还有?机会的。好在娘子虽然瘦弱,但依然康健,老朽日后可传你一套功法,与夫君合修,说不定管用……”
后头的话,师暄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少女攥着行军床上的棉褥,指节收得极紧,紧得骨节凸出,泛出惨白?颜色。
华叔景吃惊之下,对上一双泪涌如泉的蕴着血色的红眸。
师暄妍咬牙道:“我听说,您誉满天下,桃李无数,不知,华大?夫可曾识得我侯府上的顾府医?”
华叔景迟疑道:“顾未明??正是老朽门下。”
师暄妍不顾那疼痛,哆嗦着发软的身子,挪开腿,要自行军床上下来,华叔景急忙来制止:“娘子!娘子不可!”
师暄妍已经翻身坠地,双膝跪在了地面:“大?夫,我求你。”
华叔景以为这小娘子是要求自己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不孕,这是医者?的本?分,华叔景自是不会拒绝,可这小娘子石破天惊张嘴就是一句:“还请长者?襄助,让顾府医来问?小女子看诊,之后,便宣称,小女子是喜脉,已有?孕在身,两月有?余。”
华叔景一生,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公门侯府上闹出过未婚先孕的丑闻,只是这分明?不曾怀嗣,却要硬称自己有?孕的,却还是第一人。
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把,也被惊得两臂一抖,霎时?忘了去搀扶她。
师暄妍被疼痛所折磨,那张俏丽的容颜,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应许,她便跪下要磕头。
华叔景自离开禁中?以后,便发下毒誓再也不做假脉案,平生恪守,不再违背。
却在那个夜晚,被迫又应许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今夜,又是月光铺满墙根,竹柏疏影横窗,如沐浴在满庭飞雪之中?,白?得焕发光亮。
夜风萧瑟,吹拂着帘幔,挑动着男人耳侧松散的碎发。
他?望着身下泪未干涸的少女,黑眸里涌动着疼惜的情绪,抚她的面颊,指尖也微微绷紧。
只是夜色太暗,房中?无灯,她并未察觉。
“你要报复他?们?师般般,你可知,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侯府固然没了名声,江家也或许受牵连,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暄妍一点也不避着他?的打量,唇瓣轻扯,露出一抹嘲弄地笑意?。
“可我本?来也不打算好活啊。”
既,都是烂泥,那便不如,一起?堕阿鼻地狱吧。
宁烟屿视线顿在少女此刻毫无隐藏,含着无比清晰的厌世恨意?的明?眸上。
他?此刻方知,她内心那些不安和对世间的抗拒,从何而来。
洛阳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至于?她所说的,在舅家曾遭受虐待之事,也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哄骗他?的说辞,她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若再相信她一个字,他?“恪”字不如倒过来写?。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调查过,这个在洛阳江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骗子”,她从前是活得多不容易。
怪不得,他?对封墨同样的经历,用上了“颠沛流离”四字。
只是封墨与她不同,完全不同。
他?与封墨相识,了解颇深之后,便也把认知迁移而来,认定她的处境与封墨相仿。原来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攥着侯府的把柄,他?们不敢真的动我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活。”
她快意?地眨着眸子,轻哼着,如得逞般笑道。
“其实?我本?是想?先和襄王殿下定亲,再把这事说开,给他?们全部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袒露出自己如此邪恶的一面,她以为,身上的男人自会感到害怕,对她退避三舍的。
可他?并未离去,只是居高俯瞰着她的乌眸,低声道:“那为什么不呢。”
他?的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纵容和怜意?。
师暄妍躺在他?臂肘所支撑的一方天地之中?,抬起?眼睑,轻轻勾了下红唇。
“我见?到你以后,突然想?道,罢了。”
他?轻轻挑眉。
却听她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大?好人生的,我和江家、师家这点腌臜事,着实?犯不着污了你们的衣衫。”
“所以,”他?知道,她又要把他?往外推了,“封墨。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人了,你还会想?着来帮我,和我时?常见?面么?”
那双乌眸,似闪着积雪般的亮色,柔软得不可思议。
瞳眸之中?的笑意?漾啊漾,却始终印不到心底去。
“其实?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是一个小骗子,从头到尾,骗了很多人。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了。因为我对不起?你。”
“封墨。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无所谓,我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好活,我会和他?们一起?烂了,绝不来打扰你……”
第22章
如她?这般的人, 实在该在烂泥里化了。
可她?不甘心,她?一定要, 让那些辜负她、背叛她、欺骗她、祸害她的人,全都不快活。
就是下了地狱,也要在死前?,好好地恶心他们一把。
这一辈子,她?都要每个月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凭什么他们却在灯火里簇拥欢笑,他们就该淹没在别人的唾沫星里,抬不起?头, 过不安生。
“师般般,我原以为你是个?小骗子,”他凝视着身下女?孩儿的软眸,低声道, “原来,只是个?小笨蛋。是我高估你了。”
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听说, 还在祠堂里被开国侯请了家法?, 被师远道一气之下扭送君子小筑,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地看管起?来。
原本照她?所言,先与襄王定亲成事?,再把怀孕的假消息公?之于众, 的确有可能办开国侯府一个?欺君的重罪, 届时?便不止是名声扫地那么简单。
然而这个?小娘子, 到底是良善。
一时?之仁,对她?便可能是转身地狱。
真的只是因为, 见到了他么。
那颗泪珠仍然停在师暄妍的眼窝处,如玻璃,映着清澄的月光,焕发?出?柔软的光泽。
宁烟屿垂下面容,薄唇掠过少女?战栗的芳容,吮在她?的脸颊一侧。
极轻极轻的触感,像是羽毛的尖端擦过肌肤,却唤起?她?的战栗。
师暄妍试图调整身体?,扭过身子去,拒绝他的亲近。
她?实在不该这样的,她?已经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了,也把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他瞧了,他应该害怕的。
可他还是没有离开。
师暄妍的心像是起?了雾,淋淋漓漓的。
过了片刻,仿佛连自己也忘了,她?要拒绝这个?男人。
封墨。
同经天涯沦落,他本可以,还有大好?人生,为什么要为她?这么一朵已经注定会淹没在春泥之中的残花滞留。
帘帷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一只大掌,将帘幔自金钩之上扯落,金钩迸开坠地,滚入远处。
宽大柔软的帘幔无风而曳,笼罩住周遭,遮蔽了月光,也调暗了师暄妍眼前?最?后一缕光线,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种黑暗让她?无所适从,几?度屈膝欲离,却被男人大掌扣住髌骨,制止了回去。
他稍加施力,师暄妍便抗拒不得。
他的唇,自她?眼窝之处,滑落至她?唇角。
扣关延敌,引蛇出?洞。
直至她?因呼吸不畅而城门开启,男人趁势而上,吻住了她?战栗的红唇。
柔软的唇瓣如雨疏风骤之后承载不动露珠的海棠,倾斜耷拉而下,结果换来的是雨打芭蕉般的绵绵密密的侵袭。
“娘子……”
蝉鬓寻来的呼唤声音,惊动了帐中难解难分的二?人。
这一吻太过绵长,师暄妍开始更激烈的抗拒。
她?想要回应蝉鬓。
但那个?男人,却好?像根本不打算放过她?,哪怕片刻的时?间。
他霸道地封缄了她?的唇,让她?即便能发?出?声音,也是那种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暧昧声响,令所闻之人,愈加想入非非。
逼不得已,师暄妍只好?放弃。
好?在屋中并未燃灯,一团冷暗,蝉鬓唤了一声“娘子”不闻有回音,便以为娘子已经歇下了,只是在外间,仍叉着手回道。
“若鱼引诱洛郎君一案,已经了结,夫人做主将她?发?落了。娘子既已歇下,蝉鬓不会打扰,明早再来服侍娘子梳洗更衣。”
师暄妍没有回一个?字。
她?也根本回应不了一个?字。
整个?人,整个?身子,都被禁锢得死死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调换了位置,师暄妍被怂恿至拔步床外侧,单薄的后脊悬空在外,毫无安全感,稍有不慎便会沿着床边儿掉下去,但若是朝他靠近,便会贴向他炙烫如火的胸膛,极尽亲昵。
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房间太暗,没有月光,她?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什么瞧不见。
帘幔的阻隔,更是让呼吸的声音在这片狭窄的天地之间悄然放大至数倍,在他愈来愈猖狂的压迫间,师暄妍的身子终于朝外悬空而去,然而他唇咬住不放,师暄妍不能前?进,只有继续后退。
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如流沙般往下陷落,忽地,一只长臂朝她?腰肢搂来,将她?拽住,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腰窝往里一扣。
师暄妍落回了男人怀中。
终于,被迫也被动地靠向了宁烟屿的胸膛。
悍如铜墙铁壁,烫若岩浆火石,坚不可摧。
“封……墨,唔……”
那一个?名字,没能完全出?口,便被他狠狠堵住。
宁烟屿眼眸深黯。
他厌恶这个?名字至极。
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告诉她?,他是宁恪。
少女?喘不过气来,气呛入了肺管,一声咳了出?来,直咳出?眼泪。
这时?,唇上桎梏终于松懈,那双臂膀,才环住她?腰,送她?至床榻里侧。
但宁烟屿还是不曾离开。
他安然自若地睡在她?的床榻之上,睡在君子小筑,这窄窄的天地里,这间逼仄的寝房中,只能容得下一人的拔步床上。
“你怎么还不走?”
师暄妍着了急,但被折腾了这么久,她?再也不敢触怒了他,以免遭来更大的报复,又被他按着那般“轻薄”。
男人的臂膀没有从她?羸弱如柳的腰肢上离开,反而更深地扣住,握住她?纤细的腰,嗓音含着方才造次带来的沙哑:“师般般。”
沿着秋香色弹花软枕侧过脸庞,自枕上与她?两两相对。
师暄妍屏住了呼吸,胸脯里那颗心,噗通,噗通……像是要破土而出?的新生的芽尖。
心上的轻颤,引起?泼墨浓云般的发?丝也自枕上细细摇晃,她?的眼眸软若春水,含着溟濛的湿光。
鸦睫似在水之湄丛生的韧劲如丝的蒲苇,根根摇荡在湖泊与月影的相和互答里。
一股异样的感觉,令他身上血肉发?麻,至于灼到疼痛。
宁烟屿再一次呼了她?的乳名:“般般。”
心上有一口封鸣已久的黄钟,为她?的名字,唤一声,撞一下,嗡鸣声声回荡在心尖,激起?血脉的逆流。
他忍不住伸手,将师暄妍勾入怀中,抱着她?,下颌搁在她?的发?丝间。
呼吸落下,烫着她?发?丝下露在寝衣之外的后颈。
他唤着她?,含着浓烈的压抑。
师暄妍知晓。
可是,她?暗了眸子,一瞬不瞬,一股酸楚之感自心上腾起?。
此生她?与情爱无缘,聊此残躯度日而已。
对“封墨”,她?从未开启过自己的心门。
宁烟屿扣着她?软腰,一点点平息了黑眸之中翻涌的情念。
适才亲吻时?的惹火,留下了对他的报应,他用了许久,才把自己恢复成人,而不至于兽性大发?,在这里欺负了她?。
“今夜我不走。”
他低声道,垂下面容,望向颈窝处乖驯伏着,如只受惊的狸奴正需安慰的小娘子。
但他这句话,却不是安抚,反倒让她?炸了毛。
“不行!”
他轻笑一声:“嗯?再大声一些,你这麻雀窝一样的洞府里,那个?婢女?应当离得不远。”
他真的很会打蛇七寸。
可师暄妍这般警惕是为了谁,她?不过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让他能置身事?外,将折葵别院发?生之事?,变成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永恒的秘密。
封墨,他却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苦心,他那模样,似是恨不得满天下宣告他们的苟且之事?,恨不得俾众周知,他们俩有一腿,不清不白,到现在还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们俩,一个?侯府嫡女?,一个?将军之子,若被人发?现,只怕会引得长安满城风雨。若到那时?,封墨想从人言里全身而退,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师暄妍不敢声张,暗暗吃了这个?闷亏,只是心底里不大舒服,她?为他考量,却委屈了自己。
身旁睡着一名男子,尽管他呼吸均匀,也不打呼,但师暄妍却感到右侧睡了一头正打盹的猛虎,如何能够安心?
“喂,”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在男人的耳旁低低说道,“明天一大早起?来,你会被人发?现的……”
宁烟屿本来半眯着长眸,听到耳畔微弱的香风吹拂,方平息的冲动,一时?之间又有了故态复萌的趋势。
这少女?,浑然不知她?酥软地贴过来,有多撩人。
于是男人大掌压下她?的侧脸,往软枕上按,害得师暄妍像刚冒出?头便被压在沙滩上的小乌龟,动弹不得,手脚乱用,惹来男人一声轻笑。
“你放心,明早起?来,你看不到我。”
师暄妍这厢不动了。
静谧的夜晚,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和他如泉水滴石般清晰而沉的嗓音:“师般般。”
“嗯?”
“莫做伤害自己的事?。你还小,今后会后悔。”
她?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人生漫长,把自己看得那般低,肆无忌惮地糟践,未来焉知不会失悔?
肩侧被摁倒在榻的小乌龟,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否陷入了沉思?。
他垂目而来,帐中虽连月光也无,然而他有百步穿杨的目力,即便深夜之中,也能看清,那少女?早已眼眸轻阖,一动不动,似是困得睡了过去。
宁烟屿舒了口气。
万籁俱寂,寝房内除了她?的呼吸声,再不闻旁的声息。
他便也和衣而卧,于她?枕边浅浅入眠。
不觉已是深夜。
宁烟屿入了睡梦。
梦里是飞雪环抱的折葵别院小屋,屋子浸在湿漉漉的水汽之中,模糊不清。
屋内六角莲瓣纹青铜烛台上,高高擎着海棠红的长烛,如林般参差而列。
满室的红光之间,摇曳着挂珠的帘幕,少女?姣好?如蒹葭般的身形,于帘幕之后婉约折腰,若隐若明。
他踏足入内。
罗幕之后的女?子悄然回眸,旋即,一只纤白、嫩若藕节的小手拨开了无重数帘幕,露出?一双含情凝睇的妙目。
纱帘萧萧,妙目盈盈,少女?身无旁物,独独挽着一条如云似雾的三丈梨花色锦绫披帛,鸦鬓如墨,衬着嫣然含春、娇羞无限的小脸,往昔只觉清丽,今夜格外妖娆。
她?走上前?来,手中挽着长长的披帛绡纱,踮起?脚尖,玉指拨弄,将绡纱绕过宁烟屿的脖颈。
一圈,复一圈,柔荑指尖一寸寸拂过他逐渐暴起?的颈部血管,但她?根本察觉不到可怕,朱唇轻曳,勾着他,引着他,步步后退。
“殿下……”
她?唤着他。
殿下。
而非“封墨”。
宁烟屿不由自控地朝着帘幕之后一步步追随着少女?而去。
帷幔落在了身后,仿佛逐渐远去,连同着折葵别院外的风雪声,一道远去。
屋内只有明春昳丽,只有春光灿烂。
她?将他引至榻上,柔柔唤着他,一声声“殿下”,似是刺人筋骨的麻药。
宁烟屿一瞬不瞬地凝着怀中投来的少女?,她?清艳出?尘的美貌,在满室灯烛映照之间,宛若芙蕖摇曳,湿润的露珠点缀着她?透出?薄红的娇靥,她?挽着他手臂,扯下他衣襟。
“殿下,难道不喜欢般般吗?”
美艳的少女?娥眉轻蹙,如同受了委屈,彤红的美眸中含着云情雨意,下一瞬便要晕染坠下。
无论是谁,惹了她?生气,都是天大的罪过。
宁烟屿紧闭的喉腔,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刺,轻巧地撬开,溢出?一个?,根本不像是他嗓音的声音。
“喜欢。”
即便是在睡梦中,太子殿下亦为自己的无耻直接而震惊。
倘若这两个?字能轻易说得出?口,他又何至于。
不。
这不过是幻境,是梦,幻境到底虚无,所以幻境之中所说的话,也不过是胡思?乱想。
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少女?,点点迫近,即至被她?勾着颈后,压在软榻。
她?手臂上挽着的披帛,似教他不能呼吸,宁烟屿的呼吸声开始变得急促。
那少女?恍若无觉,那双眼睛漂亮而单纯,似林中腼腆的小鹿。
“既然喜欢,”少女?呵气如兰,她?的气息是有实质的,如神女?吞云吐雾,手拿日月,将他寸寸围剿,“何不与奴家,共赴巫山?”
宁烟屿咽喉收紧,喉结滚动,望着梦中少女?模糊而明丽的容颜,终于抬起?手去,摁住了她?的雪肩。
翻身扣下。
这一战,旷日持久。
直至黎明初曦,天露曙色,才鸣金收兵。
宁烟屿自睡梦中陡然清醒,背后已是汗出?如浆,颈部下的褥缎湿了一片。
他扶住了胀痛的额,望向身侧。
借着黯淡的光,觑见她?双眸闭合,长睫低垂,睡态娇慵,显然兀自沉浸在好?梦中。
眼前?的少女?,与梦境中容颜姣好?的女?子重合起?来,幻而为一。
女?孩子睡相有些不雅,不知何时?起?,原来她?抬起?了一条玉腿,正架在他的耻骨之上。
第23章
她又是那种姿势, 半蜷曲着身子,只不过侧身向他, 宛如他是取暖的熏笼。
师暄妍将手臂、玉足,全架在他的身上,浑然不知自己有多撩拨地,在咕哝声中,单纯地折磨着他。
宁烟屿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有?过绮梦,也不稀罕。只是昨夜里那场梦来得蹊跷,多半是这少?女娇慵暧昧的睡姿引发的。
昨夜梦中之?景, 悉数在目,眼前又是睡梦中姣好的容颜,宁烟屿耳后起了薄薄的红晕,几乎不敢再细看她, 僵直着胳膊,将自己的衣衫取来穿上。
只是起身之?际,忽然感?到一股阻力。
垂目看去, 原来是少?女的指尖压住了他的一角衣袍, 压得有?些紧, 她攥在手里, 扯出了道?道?褶痕。
宁烟屿试图将衣衫从她手心里夺回,拽着袍服下?裳,往下?轻扯。
师暄妍并不撒手, 反倒蛄蛹着, 蹭了过来, 正巧了用她圆润的脸颊压上他的衣袍。
“……”
再一扯,那少?女抓得更紧。
几番纠缠之?间, 窗外愈来愈亮。
她霸着那件衣衫不肯撒手,几番“激烈”的争夺之?间,寝裙的前襟松落开,露出了里头雪青色藕花并蒂纹心字罗衣,衣带松垮,雪酥微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太子殿下?凝定半晌,喉结滚了一下?。
他抽离了手臂,将那身长及脚踝的外裳任由她抱走了,他则单着一袭春衫,自?春日清凉的初晨,越窗而去。
整理完毕,天色显出了冷白,昭示着黎明?已至。
在侍女蝉鬓来时,宁烟屿已经自?君子小?筑消失了踪迹,无声无息。
*
散了朝会归来的圣人,回到元后曾居的汤泉宫中,正吃茶醒神。
内监王石为圣人准备痰盂,双手恭敬地呈奉着,侍立在侧。
圣人漱了口,吐入痰盂之?中,接过茶盏来,低头吃了一口。
“神爱与封墨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朕看那封墨,也算是仪表堂堂,风流蕴藉,骑射的本领不输给?他父亲。配神爱,也算是配得。”
王石体恤圣人的心意,哈腰笑眯眯地回道?:“还是太子殿下?重用封少?将军,少?将军巡视河道?回来,少?不得要受到殿下?提拔,这位少?将军的以后,自?是不可限量的,圣人也好对齐宣大长公主有?所交代?了。”
这老阉人,看他的心意就?这么准。
圣人睨他一眼。
说起来,陛下?忽地掩面长叹:“只可惜,朕之?长子,对男女之?事却还未开窍,他若一直不娶妻,没有?后嗣,朕要如何安心将万顷江山交到他手中。”
每每想到太子的婚事,圣人无不饮恨,郁郁寡欢。
王石那双写满了精明?算计的老眼一闪,先前是有?些不敢拆了太子殿下?的台,但圣人忧心惙惙寝不能安枕,作为多年忠心老仆,王石自?是要紧着圣人龙体:“奴婢观殿下?,却是、动了春心。”
圣人扣在茶盏之?上的盅盖,碰在碗沿上,清音铿锵。
圣人自?茶水热气氤氲之?间抬头,龙目炯炯,写满了对此事的热忱好奇:“真的?”
王石沟壑纵横的脸上揣着微笑,叉手俯身:“奴婢哪里敢欺瞒圣人。”
这倒也是。
且这个老仆素来察人入微,揣摩了四十?年圣意了,能够于这宫中地位不倒,的确有?几分过人的本领,要拿捏太子那个半大毛头小?子,岂非手拿把掐?
“何以见得?”
圣人微掀眉梢,自?煌煌宫灯下?一眼望过来,那眉目森严,威仪含而不露,与太子殿下?是真个亲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石含笑道?:“上次离宫行猎,殿下?来圣人的长襄殿中时,老奴曾闻见殿下?身上的女子体香。香气浓酽,显然是有?肌肤之?亲,时辰不短,方才能蹭上去,殿下?衣容不整,老奴观察,他是出去,与那女郎骑了趟马。”
“何时,朕居然不知,”圣人万分震惊,但看着王石这张老狐狸脸,摇了摇食指指着他叹道?,“你这老东西,有?事藏着掖着不对朕讲。”
王石急忙来请罪,笑吟吟的,心知肚明?圣人不会生气。
圣人叹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朕不管他心仪的女子是出自?谁家,只要他喜欢,朕都把那女孩儿召来,给?他的东宫添点人气。”
说罢,圣人望着这满墙熟悉的陈设,喃喃自?语:“也算对得起皇后临终的嘱托了。”
元后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太子,她拉着圣人的手,在病榻上,苍白着脸色叮嘱圣人将来要好好待他,将儿子抚养成?人,为他寻一门可亲的婚事,找一个他钟意的女郎,不论门第高低,只求吾儿欢喜。
圣人一直谨记于心,只可惜,那老大天生的木石之?心,连一点缝隙都撬不开。
老父亲绞尽脑汁,派了不少?宫人去他东宫,夭桃秾李不一而足,但宁恪愣是如没长眼,对那些妙龄女子就?如看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没有?半分波澜。
圣人实?在是好奇啊,他拉着王石过来,压低了喉音打听:“那女郎是谁,你弄清楚没有??”
王石挂着惭愧之?色道?:“老奴哪里敢打听殿下?的私事,教殿下?知晓了,老奴可就?再也伺候不成?圣人您了——”
圣人“嘁”一声,自?鼻中溢出一道?嗤笑:“兴许是有?人引诱他,又让他不解风情地打发走了。”
眼看圣人不信,又要为此而苦恼,王石急忙卖了太子,佝偻腰凑近道?:“老奴还知道?,离宫回来之?后,一日夜里,殿下?深夜乘马出宫,不知往何处去了,整夜不曾归来。”
“哦?”
这倒引起了圣人的关注。
只是待要再询问?,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忙撤了回去,理理衣冠,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让他进来。”
便仿佛方才从未与王石聊过任何关于宁恪的话。
未几,宁烟屿自?殿外踏足入内。
月色昏昏,宫室内烛火辉煌,两股光线交织着落在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一人身上,矜贵而英美。
圣人听了王石的话后,便再也无法直视自?己这个“假正经”的儿子了,看他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圣人便总想从他衣着行动之?间窥出他春心萌动的如山铁证。
皂色绸衣衬得少?年身姿挺拔,如巍巍玉山,傲而不群。
“阿耶。”
圣人让他近前:“朕正有?事找你。”
宁烟屿走近之?后,圣人把手一招,道?:“那个封墨,巡视泾河去了,几时能归?”
在君子小?筑,那个狡猾的女郎,便口口声声都是“封墨”,来到汤泉宫中,他阿耶第一个向他提起的名字,又是“封墨”。
太子殿下?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扯了眉梢,不动。
圣人惊奇,这又是怎了,太子今日,显而易见浮躁。
“朕并无他意,是为你大姑挑一个可心的孙婿,神爱也到了年纪许婚了,你大姑将京中儿郎挑了三圈也没寻到一个称意之?人,朕看封墨是可造之?材。你素日里与他打交道?最多,朕问?你,这婚事,你看如何?”
上次是襄王,这次是封墨。
阿耶的心思不要太过明?显,分明?是旁敲侧击,讥讽他无心娶妻。
“任凭阿耶心意。”
这就?是连他也认可了。
圣人放了几分心,颔首:“连你也觉得封墨不错,那朕这道?旨意,便可以下?了。”
但封墨和洛神爱的婚事,毕竟不如自?家儿子紧要,圣人一转口,就?道?:“朕近来听说一桩趣事,还着实?有?些难以置信,要请太子给?朕解答一二。”
宁烟屿薄唇微掀:“阿耶又有?何事。”
圣人偷看了王石一眼,将上翻的眼皮收回来,咳嗽两声清音,道?:“朕怎的听东宫的宫人说,太子近来时常不在宫中,入夜之?后,不知到何处去了,可有?此事?”
太子不动声色,袖口下?,长指按住了虎口。
东宫出了叛徒,竟是圣人眼线。
“……有?。”
“哦?”圣人万分惊奇,好不容易能拿捏一下?这个从来都稳占上风的长子,这机会千载难逢,万不容错过,“不能吧。我们一向持重守礼从不逾矩的太子殿下?,几时竟也学会了夜不归寝?”
老父阴阳怪气,宁烟屿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阿耶,儿臣寻你,是有?事相商。”
圣人老怀激动,这小?子,闷不吭声憋个大的,这是要把儿媳妇领到自?己跟前来了?好,好得很。
圣人两眼明?亮搓掌以待,宁烟屿又示意,屏退左右。
圣人更加心潮澎湃,这小?子还学会害羞了,也罢,那就?顺从他。
等王石退下?,圣人极力压抑着不受控制要往上翘的嘴角,端坐吃茶,老神在在问?道?:“太子你说。”
宁烟屿垂目:“汉王近期归于长安,于长安城中广泛结交朋党,暗通书信,孩儿截获了两道?传书,请阿耶过目。汉王是阿耶胞弟,孩儿的皇叔,儿臣于汉王一事只能慎之?又慎,交由阿耶定夺。”
本以为是谈婚论嫁,谁知突然杀出个汉王,圣人的脸上藏不住失望,说起汉王,还带了几分晦气。
他接过信件,将信启封,抽出里头夹藏的信纸并展开。
这信上的内容并无差错,只是宴饮取乐、互通礼物一类的小?事。
但这信,却好巧不巧,是送给?一向表现?得忠厚老实?的开国侯师远道?的。
圣人拍在案头,额上龙筋直抽:“这老匹夫,竟敢背着朕,与汉王眉来眼去,平素里装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背地里却首鼠两端!”
当年驱逐长安婴孩一案了结之?后,圣人对连累得开国侯多年父女离散心怀内疚,私底下?考察师远道?为人以后,预备加其为金印紫绶的光禄大夫,一番打算刚刚成?形,均被太子这一纸文书摧毁。
“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是良心还是祸心,朕现?在看不明?。”
圣人抬眸,往下?灯烛笼罩之?下?眉眼冷冽的长子,用心告诫。
“太子,日后你务必要耳聪目明?,无论择臣而侍,还是择妻而娶,帝王相人,不能犯错。”
宁烟屿看着圣人,将那封密信架在蜡烛上,火苗舔舐起来,光晕烈烈,顷刻便烧毁了书信的纸张。
信纸燃烧的脆声中,宁烟屿嗓音微沉:“阿耶。母后的忌辰快到了,孩儿想去祭奠母后。”
“应该的,”圣人将燃烧殆尽的信纸投入火钵子里,叹道?,“你阿娘要是知道?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妻,恐怕黄泉地底也难以安宁。到时候朕下?去了,也着实?无颜见她。老大啊,你也要体恤为父的一番苦心。”
“……”
第24章
若鱼背主求荣, 勾引洛神瑛,已过去了数日之久。
江晚芙偷鸡不成蚀把米, 贴了一个贴身侍婢进去,如今虽有江夫人身旁的芜菁来服侍,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暮色落在屋脊上,映出半边如钩残月。
江晚芙与江夫人正在房中说着话,江夫人将新裁的衣裳拿出来,给江晚芙试穿。
内衬是用寸丝寸金的缂丝工艺制成,鹅黄的底,绣千枝攒花绛珠海棠, 穿在少女身上,与?那一身娇嫩的肌肤相得益彰,更添娇艳。
于是江夫人在旁感慨了一句:“芙儿生得底子?好,亏得你阿娘了。”
说起阿娘, 江晚芙眼中雾色蒙蒙,像是起了雨云。
江夫人忙握住她手,柔声道:“芙儿想你亲生娘亲了?长安与?洛阳不远, 他们也?许久不曾来长安了, 正好芙儿生辰快要到了, 不妨, 将他们请来?”
江晚芙迷迷茫茫地望着江夫人,欲言又止,忍了半晌, 嗫嚅道:“真的可以么?”
“傻孩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夫人怜爱地抚摩江晚芙的颅顶鸦发,温和地道, “你虽入了我侯门?,但也?是江家的骨血,你惦念父母,是人之常情,这说明我们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我们欢喜都还来不及,哪里像……”
说到此?处,江夫人忽而顿住不言了,寝房内陷入了沉默。
江晚芙早已?探知江夫人心?事:“阿娘,芙儿日后,定会好好孝敬双亲,我,我一辈子?留在侯府,不出嫁,只要您肯让我陪着……”
江夫人闻言感动,笑出了泪花,拍打她的手背:“你这傻孩儿,女大不中留,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阿耶还在替你考量。正巧,等你父母从洛阳赶来了,也?要问过他们二老的意见才是,我们对不住你爹娘,当然要把你从开国侯府,风光地嫁出去。”
江晚芙嘴上婉婉应承,羞红了玉颜。
清风吹拂,珠帘暮卷,拨开少女额前?的鬓发,露出柳色眉弯之下隐隐担忧的清眸。
春华台上,少年长姿鹤立,峨冠博带襟袖当风,似水月镜花,衬得满园明净的春色都入了俗尘,只一眼,便撩动了她心?上弦音,自?此?夜夜入梦。
可江晚芙也?心?知,凭她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嫁与?太子?殿下为妻?
即便侯府认了自?己,可比起生来就带有师家血脉的师暄妍,她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
这一生都不敢再觊觎那足不蹈泥、衣不染尘的太子?殿下,她亦不想委屈求全,侍奉了旁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侯府。
隔了绿纱窗,传回一道叩门?声,门?外之人低头溢出轻咳,是家主的声音。
江夫人送江晚芙出门?:“芙儿,你阿耶回了,你先去吧。”
江晚芙心?事重重,垂眉,向入门?而来的师远道行?礼,不带一丝风声地离开了寝屋。
这回回来,师远道又是眉结不展,江夫人迎上前?,替师远道将外披取下,送他至书案前?烤火。
炉上还煨着栗子?,正烤得焦香,焕发出一蓬蓬引人垂涎的浓郁热气。
师远道皱眉道:“夫人,我先前?不曾对你讲过,是为了予你一个惊喜,前?日里还有风声,说陛下恩泽当年弃婴,似乎有意,要敕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轮到了我的头上。但这两日,圣上却好像没了那个意思,圣旨迟迟不下,我恐生变。”
江夫人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夫君勿恼。该是你的,迟早也?是你的,飞不走,若本来就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夫君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样说,”师远道愁眉不展,“但我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受了奸佞挑唆?”
江夫人哪里能知晓朝堂上的事,不过是师远道平时?缺一个倾诉之人,偶尔会同?她聊上几句,他在朝政上有多?少政敌,江夫人也?不放心?上。
师家虽说是侯门?,但师远道在朝堂上领的,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文散官,远远不如儿子?争气,只要儿子?往后官途顺遂,江夫人也?就心?满意足,对师远道这些给侯府带不来入账的官职变更,向来由得他去。
师远道碰一个钉,知晓夫人不大爱听这些,便转而聊起她爱听的:“夫人可曾听说了么,陛下给昌邑县主下旨赐婚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京中贵女但凡有议亲的,总能惹人说道。
比较郎君之间的家世门?第、人品样貌、族中亲戚、往后仕途之类的,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又得圣人的宠爱,她的婚事,自?然引起了江夫人的好奇。
却说那日出了若鱼那样子?的事后,齐宣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将洛家大郎打了一顿,发落回了河东老家,昌邑县主是送他回去的,这会应还在路上。
“圣人给昌邑县主指的夫婿,不是旁人,就是封家那小子?。”
“封墨?”江夫人万分诧异,“可他不是……”
他不是和咱们家般般在好么?
看来,巡视泾河果真只是一个避而不见的由头,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约,就看不上开国侯府窄门?窄户了。
江夫人神色不定:“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亲,那般般怎么办?”
师远道鼻子?里哼了一股冷气出来:“到现?在了你还惦着那孽障,幸得蠢奴上次搅和了大长公主相看她之事,与?襄王殿下的婚事是彻底黄了,再过得几日,就给她下一副打胎药,把那孽种一并打了,生得留着夜长梦多?。”
“至于姓封的那小子?,”师远道负手道,“他要与?谁家定亲我们不管,但等他回来,我必要到陛下跟前?狠狠参他一本。”
这不过是自?顾自?地以为出了口恶气,实则般般被负心?之人辜负,实属可怜。
她到现?在还紧咬着牙关,卫护那个负心?薄幸的男子?,真是教人怒其不争。
师远道这时?又道:“把蝉鬓叫来。我要试她一试,让那混账听见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就要奉旨与?他人成婚,她难道就丝毫不为所动?”
江夫人也?正有此?意。她不信般般会如此?糊涂,到了这步田地,还要打碎了牙齿活血吞,把封墨诱骗她之事继续压下。
“夫君,般般让你失望了,她现?下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夫人没有同?夫君说,自?君子?小筑里,蝉鬓带回了许多?那日氅衣所撒的颤声娇。
*
一觉醒来,窗外正碧雨泷泷,绿纱窗被支开一条边儿,露出潮润的泥土气息来,搅和得鼻尖发痒。
师暄妍半伸懒腰,自?榻上坐起身。
那日清早睡醒之后,果如他所言,师暄妍再没看到他了。
他守信用,没有让婢女发现?他在君子?小筑,在她的卧榻之旁睡了足足一夜。
可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走便走了,还走得非常不干脆,留了一件更加惹人遐想的男子?衣衫下来,那衫被她抓在手里,已?扯得褶皱斑斑,师暄妍也?不知怎的,还凑上去,轻嗅了一下。
衫子?里藏着汗渍的余味,但并不难闻,其间掺杂了淡淡的兰草芳息,并不如其人一般清冷,反而温软馥郁,丝丝离离,缠绕鼻尖。
因?蝉鬓很快便要过来伺候她梳洗,师暄妍急忙将衣衫团成一团,丢到了床榻底下的箱笼里。
待寻个时?机,她会将那身外衫烧掉,以免留下痕迹。
“封墨”是个心?机深重的,他只怕巴不得让人发现?他们的好事,师暄妍也?不懂他目的何在。
那个夜里,他百般纠缠,便就压她在这方?床榻之上,一遍遍地亲吻她的脸颊、鼻梁、嘴唇。
纱帘拂动,月华惨淡,师暄妍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股灼热的兰泽芳息,一直充盈在她所有感官里,仿佛能熨到她肌肤里去。
一直过了几天,师暄妍都还是觉着自?己的身上存留着他的余温。
幸而,他并不曾再过来。
晨间醒来,蝉鬓贴心?地送来的碧玉虾仁粥,配了几样就粥的小菜,里头的醢白菜和碎鸡胗,让师暄妍多?用了几箸。
用早膳后梳妆、更衣,师暄妍如往常一般,百无聊赖地垂眸吃起了茶。
蝉鬓一头照料着娘子?,口中幽幽道:“自?上次昌邑县主邀请娘子?入众芳园相会以后,便再无回音了。”
师暄妍以为她是讥讽自?己,在齐宣大长公主面前?并没能争得面子?,心?中并不如何在意。
热茶汤入口,清鲜的茶气与?唇齿间含而不化,久滞不去,于此?春寒料峭时?分,最?是相宜。
氅衣间,少女抬高视线,一双乌溜溜的明眸映着窗外剔透的雨水,也?像是泛起湿润的水汽,氤氲而起。
“县主千金之子?,我怎好劳她惦着,蝉鬓,君子?小筑就是我的归宿了罢?”
蝉鬓知晓娘子?柔弱,可她是怀着目的来的,怎好不说:“娘子?勿恼,奴婢听说,昌邑县主如今正待嫁,待回长安之后,便要与?羽林卫中郎君之子?封墨郎君完婚了。”
……封墨。
茶盏轻碰杯沿,师暄妍乌眸轻烁。
原来他连着多?日音讯杳渺,竟是有了一门?光彩盈门?的好亲事。
昌邑县主,那般娇丽美好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何况他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华的男子?。
蝉鬓细细留意琢磨着娘子?的反应。
娘子?只是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半丝的惊诧。
她并没有如家主和夫人所想的,因?为封墨郎君的婚事而伤怀,半分都看不出来。
虽说娘子?素来心?思深,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等闲人听到这婚约,也?是如此?反应——一点点惊讶,一点点歆羡,若再说别的,也?着实看不出了。
师暄妍放下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对蝉鬓打量窥探的目光,幽幽迎击:“良缘难得,只盼县主得偿所愿。”
她起身莲步轻移,去关那扇被凉风冷雨扑开的西窗。
眼眸便自?转身之际暗了下来。
昌邑县主这般明媚鲜妍的女孩儿,“封墨”却朝秦暮楚,着实是配不上她。
她想着和“封墨”两清,可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应许一个字,就在那夜,他还手脚不规矩地压她在榻上胡乱亲吻,转头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地与?旁人定了亲。
这对昌邑县主也?是种欺瞒,他做得很不地道。
不过封墨已?经从这段关系里摘清了出去,这是师暄妍一直以来所盼之事,她自?顾尚且不暇,从今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他了。
这般,也?好。
她便可以毫无顾忌了。
“蝉鬓。”
娘子?在那团潇潇冷雨闭疏窗的暗光里立着,肩若削成,乌发如墨,身姿比案上的宣纸还薄弱,发丝里漏着一隙一隙的天光。
然而那语调,那姿态,有一股弥散入骨子?里的清傲。
“晚芙生辰快要到了,江家二位,不会来长安为她庆贺么,除了生辰,更是贺她喜得高迁,经营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入师家族谱了。”
蝉鬓并不言语,听不出娘子?这话中的深意。
师暄妍嘲弄地勾了唇角。
“那我阿耶可曾对你说,几时?将‘师暄妍’三?个字,从师家的族谱中剔除?”
蝉鬓登时?慌乱,接不住这句话,匆促间胡乱唤了一声“娘子?”。
她似是想说家主绝无此?意,然而被打断。
绿纱窗畔,师暄妍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开国侯派到我身边监视的,谁也?不是傻子?,不是么。劳你对侯爷和夫人回一声,就说师暄妍支持他们的决定,我会日日虔敬焚香,沐浴祷告,等着那一日。”
蝉鬓自?二娘子?那温婉的嗓音里,竟听出了让她不寒而栗的恐怖。
她垂眸,手掌贴住并无任何消息的小腹,温声一笑:“不过,也?劳你对他们说,我接受他们一切安排,可休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谁要是想杀了他,我就不保证什么了。眼下我是在这君子?小筑,这四方?宅里困着,可只要我出了事,我保证,师暄妍勾引舅舅、秽乱家宅之事便会传扬得满城风雨。倘若查有实证,依我朝律例,我与?江拯都会被处死。阿耶不是还想着升迁么,怕是从今以后,只得左迁了吧。”
师暄妍比任何人都知晓,师远道受不得激,蝉鬓这么通报,他定会气得跳脚,说不准隔日,那碗害命的打胎药便送来了。
她赌,开国侯会的。
到了父要女亡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兵戎相见。
至于什么名节尊严,那是从师暄妍自?落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沦为奢侈的东西,要来既然无用,又何须再被它捆缚。
这个扭曲的光怪的世界,不如崩塌了吧,大家一起被乱石砸死,多?好。
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落在蝉鬓耳中是阴阴的,在雨水的喧嚣之中,漫着刺骨的凉。
第25章
自?川穹之下,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明陵在?密雨间静默着, 古朴的雕栏上爬满了点点绿苔,被雨水冲刷得透亮。
沿着光滑的石阶,雨水潺潺地涌下来,于宁烟屿脚边汇聚成一团团打着旋儿的水涡。
毓秀之地,埋藏着已故先皇后。石碑矗落在喧哗的雨声里,如无声的慈母,脉脉凝视着迟迟归来的孩子,一片电光掣过, 清楚地映出它沟壑纵横的面庞。
“母后。”
宁烟屿撑着一把十六骨的伞,在?石碑前站了有片刻了。
奉上的瓜果,被雨水洗得锃亮。
率府诸人,均远远相随, 谁也不?敢搅扰了母子片刻重聚。
元后身体孱弱,诞下太子以后,身体难支, 染上病患, 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太子殿下一直以此为心结, 每月初一十五, 都会来此祭奠亡母。
有时只是?小立片刻,陪伴着地底长眠的芳魂,有时会说上几?句话, 与母亲分?享自?己的心事, 如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儿子, 对早逝的亡母依依眷怀。
雨水滂沱地打在?伞骨之上,水花乱溅, 汇聚成束的水流沿着伞骨汹涌地淌落,溅在?宁烟屿的长履边。
湿泞的泥土,卷着草香泛滥的气息,一股股攒向鼻翼。
宁烟屿往昔来,多半只是?陪伴母后待一会儿,可是?这次,他望着那块石碑,在?这场潇潇冷雨中?,胸口却烫如岩浆,无数种心绪被推着涌到喉舌底下,连舌根也微微发烫。
太子殿下耳根晕出薄红,黑色的瞳仁蒙了水汽愈发显得清亮:“母后。孩儿好像,惦记上了一个人。”
他到此刻亦不?知,那种时时刻刻放心不?下的惦记,算不?算得上喜欢,只要想到那个小娘子,心上便溢满密密匝匝的疼。
想要保护她,想要制止她伤害自?己,想要将她藏起来。
“她是?个小骗子,然而?她又很是?善良,孩儿放心不?下她,怕她受了旁人欺负。”
“若,孩儿将她领来给你?看,你?会同意的,对么。”
母后曾经说过,她只要他欢喜,无论将来他娶什么样的女子。无须门当户对,更不?要政治联姻,只要他喜欢。
母后一生,自?诩抓稳了阿耶的心,可阿耶还是?有六院三宫,旁的妃嫔。母后对他虽无教导,然而?宁恪懂母后的心思。
所以他不?敢造次。
他还在?担心,自?己此刻汹涌澎湃的冲动,仅仅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长久的许定?终身此生唯一。
没有对阿耶坦白?,也是?因为他内心的矛盾。
太子殿下考虑得很美好,待与那个女孩子剖白?心意了之后,再将此事告知圣人。
雨声如瀑,水流汤汤。
宁烟屿撑着竹骨伞,蹚过路面浅草丛生的泥泞,转身回来。
太子詹事瞧见殿下身上一身的雨水,要替殿下换了雨披,宁烟屿推掌:“宫端,孤要去?一个地方?,你?带人回率府,莫要跟来。”
祭奠完先皇后,殿下这是?又要去?哪儿,还有哪里可去??
往昔殿下与先皇后相处之后,总是?情绪低回,可太子詹事这回瞧着,殿下脚步轻盈若飞,撑着那把宽大的竹骨伞,不?消片刻便如腾身而?走,消失在?密雨中?停立在?官道上的马车后。
冰凉的雨水浇落在?身,但?宁烟屿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冷气,胸口烫得宛如顽石融化?,炽热的岩浆沿着血脉自?心尖出发,奔腾狂啸过四?肢百骸,皮肤的每一寸都冒着热气。
只消想到那个玉体冰凉,宛如玉液琼浆般芳香醇美的小娘子,便体肤发热。
驱策马车前往君子小筑,未免过于大张旗鼓,惊动生人,宁烟屿入巷之前,跳下了马车,这时,雨声正好停了,瓦檐上阴云笼罩,又在?酝酿着瓢泼雨势。
但?这方?便了太子殿下逾墙折柳,夜会佳人。
她屋里那个伺候的婢女,大抵是?个惫懒的,早已睡得鼾声朝天,宁烟屿放肆地夜探香闺,步入了女子的香居。
屋内大部分?烛火已经扑灭,仅仅只留了一座铜盏亭亭地翘首立在?八仙桌上,火苗妖娆带刀,刺杀得夜色,于墙面染上一面猩红。
太子殿下行动如猫,脚步落在?地面,没有半点声息。
一灯如豆的光焰照着她放落的重重帘帷,犹如那日春梦重临。
那夜的绮梦过于销魂,梦中?纠缠的姿态,犹如藤萝绕树、溪水冲石,黏腻腻,湿哒哒,一直留在?宁烟屿脑中?,拂之而?去?还复来。
洛阳折葵别院的夜晚,他无可辩驳。
的确是?他动了春心,否则,便如佛坐金莲,岂有半分?松动。
长指拨开帘拢,露出金色纱帘之后云被高堆、娇躯横陈的身影,锦被微微隆起,蜿蜒如丘。
少女背身向外,蜜蜡光晕打在?她云髻松散拨开的颈后肌肤,仿若流动般盈盈。
她已经睡着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又下起了霏霏细雨,遮住了男人的心跳声音。
他跪身上榻,卷了一截她的锦被,睡在?了师暄妍身后。
少女芳馨满体,发丝与肌肤间都缭绕着淡淡胭脂的芬芳,离得越近,那香气似越浓郁。
他一动未动,并不?想趁机轻薄了熟睡的少女。
蓦地一道闪电裂开,自?屋外撕裂苍穹,爆裂地闪灼。
伴随闪电而?来的必是?雷鸣,宁烟屿扭过头去?,伸掌抵住了她的耳朵。
但?也只是?徒劳,在?雷声响起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身子轻轻战栗。
贴着他的胸膛,那纤薄的身子,一寸寸蜷缩起来,犹如刺猬一般,团成一个小团儿,保护着自?己。
宁烟屿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唤道:“般般。”
师暄妍的神魂已经陷落在?梦里,江拯那肥大油腻的脸庞,喷着浊臭逼人的口气,狞笑着朝她扑来。
江家?的侯爷与夫人都在?边上看,没有一个来搭把手。江夫人只是?挽着江晚芙的手,一大家?子,旁观着她的苦厄与困窘,眉目冷漠,作壁上观。
“别过来……舅舅,求你?……”
她害怕地举着镇纸,双眼通红,腿弯打着哆嗦后退,哀求着江拯,不?要靠近,不?要碰她。
江拯笑着:“般般,你?阿耶阿娘不?要你?了,他们早就忘记你?了,你?不?如就放心跟了舅舅,舅舅会怜香惜玉,不?会很疼的。”
师暄妍举着镇纸,紧紧闭上了眸,“啊”一声叱咤着朝前击打了出去?。
坚硬的青铜夔牛纹镇纸,把江拯的脑袋砸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坑。
睁开眼江拯的神情就变了,不?再充斥着猥亵淫.笑,而?是?怒不?能遏:“小婊.子,你?敢砸我?!”
他抢上前,将师暄妍手里防身的镇纸粗鲁地打掉,捉住了她的后颈,押着她便往院里的水缸走去?。
那水缸……
水缸恁的眼熟。
是?小时候,江晚芙推她下的那个缸。
缸里盛满了水,浮萍碎藻飘在?水面上,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师暄妍拼命挣扎扭打,江拯从身后摁住她头,将她往那水缸里摁。
“溺死你?这个小贱人,胆敢勾引老子,还装什么清高!你?就是?个下贱胚子,还当自?己是?什么侯府嫡女!”
狞笑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师暄妍的头被按在?水底下。
水。
好多水。
犹如洪潮般将她吞噬,封闭了她的感知,她拼命地推、搡,抗拒。但?那个水缸,就像她抗拒不?了的命运,从来没给她还手的余地,漫上来,侵吞她的鼻、耳,最后是?喉,一点点将她湮没。
他们在?看。
他们在?笑。
他们额手称庆。
一重水做的屏障,模糊了笑声,那些声音随着冷水隐隐约约地灌入耳朵。
沁凉的冬天,水冒着刺人骨髓的冷,她喘不?过气来,没了力气,只能放任身体往无底深渊里沉沦……
师暄妍轻颤,眼睫晃动,缓缓地睁开了美眸。
眼前是?昏蒙的,烛火晃动,于帘帷外摇曳。
苏醒之际发觉身旁睡了一个男人,这多可怕,尤其那男人还揽着她纤腰,望着自?己,瞳眸幽邃。
一瞬与梦中?满脸肥膘的江拯重合。
师暄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拳重重地挥出,砸在?男人的鼻梁上。
宁烟屿本来担心她被梦魇困住,隔得近,手掌贴在?她的后脊上压着她的穴位,替她舒缓情绪。二者相距不?过半臂的距离,加上在?床榻上盖着棉被,退也无可退,而?师暄妍突然出拳又是?让他猝然不?防,这一拳,迎面飞来,太子殿下挨了个结结实实。
“梆”地一声,鼻梁骨被砸伤了,喷出了一点血渍,落在?枕上。
“唔——”
宁烟屿刚要出声,又是?一拳飞来。
“师般般!”
他立刻制止。
师暄妍这梦本来还没醒,但?被男人喊了魂,也清醒过来了。
粉拳停在?半空之中?,砸不?下来,就着烛火渗入帘帷的光影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封墨”。
师暄妍迷迷糊糊地一怔:“怎么是?你??”
他怎么又来了?
还没晃过神儿,宁烟屿擦掉了鼻梁下渗出的血渍,皱眉道:“师般般,你?这一拳,是?在?出气?”
师暄妍没想打他,还以为是?江拯,正准备道歉,可这歉意一起,还没等蹦出一个字儿来,便倏地皱起了眉:“你?怎会在?这里!”
他不?是?正和昌邑县主定?亲,马上要做河东洛氏的乘龙快婿了么?
宁烟屿看这小娘子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是?故意拿他撒气,却仍顾左右而?言他。
“把你?衣袖借我?止血。”
师暄妍干干净净的月白?寝裙,可不?想被他脏污的血渍弄毁了,吝啬不?借。
宁烟屿看她不?为所动,心下颇有气恨。待要捉住她手,令她不?干也得干,灯火一曳,恍惚撞向少女明媚柔软的眼波,似春亭凉月,煜煜垂辉。
只是?那眼波之间一点冷光潋滟,水汽欲滴,眼眶弥漫着姣好的嫣色。
宁烟屿心口微紧,他倾身向她,双臂环住她圆润香肩,低低问道:“你?做什么噩梦了?说来听听,我?为你?解厄。”
梦里,只怕是?有人欺负了她。
男子的面容越离越近,呼吸亦近在?咫尺,拂到了她的耳梢上,细腻的兰息含着温热,自?她颊侧绒毛上轻轻撩动。
唇瓣要落下来,含吻住她的唇。
那夜一切,历历在?目。
可今时不?同往日,那日师暄妍被他轻薄,还带了愧疚,无法奋力抵抗。
今夜,他都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却还这般手脚不?规矩地要和她在?榻上胡来,这男子便是?一等一的登徒子,实在?不?要脸。
师暄妍光是?想着他这般左拥右抱都又气又恨,便照着他赖以耍流氓的最大凭借——脸,又是?硬邦邦一拳挥过去?。
“不?许亲我?!”
少女咬牙切齿,眸光凶狠,这拳头可一点没留情。
第26章
可惜了这一拳, 到底被太子殿下有所防范,没能准确击中他的鼻梁, 反被他控制住。
柔软红荑,被轻收掌心间,去势已是强弩之末。
师暄妍愈发气结,咬牙恨声道:“登徒子,你几番仲子逾墙,偷窥我的私隐,你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 很快便会有人把你这无耻奸贼拿下!”
前日里去时,她还不像今日这般凶神恶煞,骂他“无耻奸贼”,不过短短两日, 怎么?在她口中,他就全然?变了一副容貌?
“师般般,我好意?替你过穴, 免你梦魇, 你却重拳相击。师二娘子, 你的良心被你舅舅吃了?”
师暄妍气得脸颊涨红, 屈膝,又要踢他一脚。
可惜也被摁住。
他隔了棉褥,将她一掌抵在下边, 活似瓮中捉鳖, 任她四脚朝天, 也奈何他不得。
宁烟屿反倒从这种游戏里获得了一种乐此不疲的快活。
但被摁在底下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她怒意?冲冲地挑起一双美?眸来,那眸子里映着?烛光,格外?似有烈火熊熊:“你放开我!”
宁烟屿不放,但他凑低了脸去,在师暄妍温软香滑的脸蛋旁侧,笑道:“我能问一句么?,那日与师二娘子在这榻上杏花着?雨如?斯胡闹,娘子也未曾如?今日这般耍泼,只是?隔了一两日不来,娘子是?因此恼我负心不成?”
恼,确实是?恼他负心薄幸之事,但与他这两日不来毫无关系。
只是?这人颇不坦诚,即便此刻已有了高枝可攀,有了旁人肖想莫及的好姻缘,他却还如?春衫佳郎般招摇,在她这里大耍流氓,师暄妍见?了,就想吐他一口。
她忿忿道:“郎君既得高迁,何必还攥着?妾身?不放?妾身?不过是?开国侯府的一枚棋子,于你的前途恐怕并无大用吧?”
宁烟屿攒眉:“得高迁?”
师暄妍还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瞒她,气得倒仰,伸手又要去和他扭打,这回宁烟屿不躲了,被她揪住了脸颊肉,扯了个?结结实实。
她看着?柔弱,纤瘦的十指宛如?细细葱根,但手劲儿却大得惊人,一扭起来,直将太子殿下的俊脸揪得彤红。
他任由她撒着?气,也不动弹。
没想到?今日来此,皮肉之痛,血光之灾,是?受了十成的。
师暄妍一面拧一面咬牙道:“你还装蒜,陛下早已赐了你和昌邑县主?的婚事,择日就要大婚!你这时候,应该正与你的未婚妻相看,怎会跑来我的君子小筑,你不是?无耻奸贼,是?什么??”
昌邑县主?洛神爱?那是?管他叫作“表叔”的。
太子殿下今日满怀窃喜,和不知名的某种忐忑,以至于全然?忘了,他在她这里还蒙着?一副假面这回事,被她一斥责,他方了解。
噢,原来他是?“封墨”,与洛神爱那小鬼定了婚约的封家郎君。
难怪她如?此生气。
脑中转了一圈之后,太子殿下醒回神来,细细咂摸出一丝酸味,不禁凝定了眸光,黑森的眼瞳映着?明?灿的火焰:“娘子如?此动肝火,是?因我见?异思迁,辜负了娘子深意??”
师暄妍一睖睁,两眼瞪得滚圆,再没想到?,这人还能打蛇随棍上,如?此无赖,扭打间,将他俊脸掐得更红:“你无耻,谁有……什么?深意?!”
这一番榻上纠缠,两人对垒,全然?未曾留意?,蝉鬓不知何时来了屋外?头,隔了一重槅扇,她手里掌着?灯,纳闷唤道:“娘子。”
榻上两人一惊。
蝉鬓夜里时有敲窗之举,只要师暄妍这里有动静,蝉鬓便会来,问她可曾需要起夜。
今夜仲子造访,师暄妍不能如?往日那般轻松应对,一时紧张,隔了被子,胸脯狠狠起伏,偏那男人不能会意?,还一动不动地杵着?,看了来气,师暄妍便一把将他踹下了榻。
宁烟屿毫不防备,被小娘子虎虎地从榻上踢了下去,皱眉要起来,那小娘子丝毫不曾怜惜,只往拔步床底下那黑乎乎的洞一指,示意?让他钻进去。
“快进去!”
她压低喉音,催促着?。
毛发戟张,似一只发了狂的狮子猫,大有一种他不答应,就要和他拼命的架势。
宁烟屿自诞生起便是?钦定的堂堂储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时受过这番委屈?今日来她这里,不但挨了她的拳头,还要挺着?一身?修长的骨架,硬去挤她床榻下那黢黑一片的空隙。
踟躇之间,少?女?赤着?脚丫下了地,见?他不肯,照着?他背后狠狠踹了一脚。
人终于是?磨磨蹭蹭听?了话,滚进去了。
师暄妍捋了捋被他争执间弄乱的衣裙,弱柳扶风地踏着?木屐来开门。
蝉鬓在槅扇外?立着?,手里掌着?一盏铜灯,好奇地问道:“奴婢适才听?到?娘子房里有人说话。”
师暄妍道:“许是?我说梦话了。”
蝉鬓又皱眉:“奴婢好像听?到?,有东西砸在地面的声音。”
师暄妍坦然?地侧身?让开,因春夜寒凉,她拢上了寝裙衣襟,放任蝉鬓入内,自己则缀在身?后,自八仙桌上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我做了噩梦,醒来后,自榻上掉下去了。”
蝉鬓在这屋里逡巡一遭,的确不见?有任何痕迹,便走回来,把铜灯放在娘子桌上,低声道:“娘子心思重,方有所梦。”
师暄妍啜饮茶水,眉眼略弯:“上回,我让你给家主?带的话,你带到?了么??”
那话大逆不道,蝉鬓哪里敢讲到?家主?面前去?只怕家主?听?了,要大发雷霆,而她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她不回话,师暄妍便明?白了,了然?颔首:“无妨。我和这家人之间的事,你是?清楚的,改日开国侯寻你问话,你再把那些话再一五一十说给他也行?。”
蝉鬓上次未能试探出过所以,观察了两日娘子,她对封郎君与昌邑县主?的婚事,始终是?不咸不淡的态度,之后,也再没有提起过一句半句。
难道真是?家主?与夫人误会了,娘子心中所维护的那个?男子,根本不是?封郎君?
可这又怎么?可能?
看娘子眼下方经历了一场噩梦,神思恍惚之际,思维必不能如?先时缜密,蝉鬓从旁伺候着?斟茶,状若无意?地道:“家主?与夫人正扫尘迎接舅郎主?和郎主?夫人,等江郎主?和夫人到?了,要为表娘子相一门亲事。原本,那封家郎君,与表娘子也算相配,可他已经与昌邑县主?定了亲,眼下是?巡视河道去了不在京中,待回来,差不多便要完婚。”
封墨,不在京中?
师暄妍的眼睑狠狠发抖。
回眸,望向?灯火葳蕤之中垂落的帘幔,那里被烛火所照,一片朗朗,蝉鬓顺着?娘子视线而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子。
封墨早已不在京中,那么?此刻藏身?床底之人……又是?谁?
难不成,这么?多日以来与她相处的,一直是?个?骗子?
他为何要说,自己是?封墨。
师暄妍的胸口起伏不定,忽听?身?旁蝉鬓唤道:“娘子?”
师暄妍收回眸光。
明?知蝉鬓说这些话,不过是?奉了开国侯与江夫人之命来试探自己,她不该有任何反应。
但师暄妍必须要问一句:“封郎君才回长安不久,才在离宫一鸣惊人,怎会事出如?此突然?,去巡视河道?”
娘子眼底的诧异,压根不似作伪,蝉鬓左右端看,没有看出半分伪装,心底里也十分纳罕,难道果真是?家主?所料有误?
蝉鬓回道:“封家的郎君是?奉了太子之命,巡视泾河去了。”
太子之命。
师暄妍心下默念了这四字,怎会如?此巧合?
蝉鬓道:“娘子怎会突然?关心,封郎君?”
师暄妍扣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几分发白,然?而师暄妍掩藏得极好,并没有泄露此刻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言笑晏晏回:“封郎君是?长安翘楚,看来,也是?原先家主?为江娘子相中的乘龙快婿了?可惜被齐宣大长公主?捷足先登了,实不相瞒,我心里竟还有几分快活。”
这二娘子,如?今是?毫不掩饰她对侯府的厌憎,蝉鬓直蹙眉,但想到?家主?在祠堂里责打她的模样,蝉鬓也说不出话来,这父女?的矛盾,早已是?不可调和。
二娘子自甘堕落,损碍了侯府声誉,祠堂受罚,被扔到?君子小筑之后,早已没了那份体面,以后也是?做不得侯府嫡娘子的了。
现在顾府医还时常过来为二娘子看诊,只不过是?怕来日下胎之时一尸两命,所以用些温补的药材滋养着?。
但家主?,已经在和夫人商量着?下胎的日子了,侯府是?决计容不下来历不明?的野种的。
蝉鬓心里也觉着?此事错在二娘子,然?而看她自小流离在外?多年的遭遇,也不免有几分扼腕,心下实在不忍,让家主?就这样加害了亲生女?儿,所以师暄妍那大逆不道的话,她不敢传给家主?,令侯府知晓。
蝉鬓将灯留给了师暄妍,离开了寝房。
风吹着?冷雨,雨线密密麻麻,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如?麻癫病人的脸。
房檐下宫灯曼曳,纱帘清影幢幢,师暄妍将寝屋门关上,折身?回来。
不知何时那男人已经从床榻之下钻出来了,将身?坐在帘帷后的拔步床上。
师暄妍咽喉微微发紧,她加快了几分脚步,走过去。
一面走,一面从自己蓬松的发髻之中,抽出了挽发的木簪,乌木簪松落,如?瀑的鸦发随之散下,披于软腰之后。
那根乌木簪是?特制的,将上面镶嵌的覆雪绿梅样的松绿翡翠往下推,自簪头下便伸出两寸长的尖刃。
银光凛凛,薄而锋利,见?血封喉。
这根簪子是?师暄妍离开折葵别院,回到?洛阳江家之前,特地找当地的铁匠铸的一支,用来防身?。
本来,是?为了对付图谋不轨的江拯。
而今簪身?所对之处,却是?帘幔之内的男人。
真是?可笑。
她以为与之相识,已经相熟,然?而到?了今晚她才发现,她原来竟从未能真正认识他。
“你骗我,你不是?封墨。”
少?女?警觉地握着?簪身?,掌心肌肤与乌木相贴,渗出细密的冷汗。
清眸扑闪,藏着?深深的惧意?,然?而她一步一步走来,簪身?的尖刃,向?他抵得愈来愈近。
宁烟屿拨开帘幔,露出略皱眉梢的清俊容颜:“师二娘子,你要杀我?”
师暄妍握着?簪身?的素手在轻细地发着?抖:“你骗我究竟目的何在?”
她自诩,虽占了这个?侯府嫡女?的名头,可她的地位实则连江晚芙也远远不如?,他骗她,又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图财是?没有的。
图权更是?缘木求鱼。
唯独几分颜色尚好,还能拿得出手。
莫非,他就是?单纯地贪图她的美?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屡屡纠缠,日渐放肆。
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地,睡在她的卧榻之侧,然?而这个?男人,就连身?份都是?虚构的。
宁烟屿心下几分无奈:“师般般,我从未说过,我是?封墨。是?你以为我是?。我不过是?并不曾否认。”
离宫相会的夜晚,她唤他“封墨”,他不过是?没有否认。
他说:“你真是?聪明?。”
用那种看聪明?人的目光,微微含着?笑意?,夸赞她。
他还敢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分明?就是?包藏祸心!
师暄妍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
她将乌木簪刺出,直抵他胸前。
“你若再不说,我就唤人,把你这个?逆贼拿下。我想开国侯府,大抵不会放过你这么?个?勾引娘子的淫贼。往昔我是?为了护你,但现在可不会了,你还不老实承认!”
敢明?目张胆得罪开国侯的,在长安虽然?不少?,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即便是?门第旗鼓相当,也要三分考量。
谁知,这男人听?了她的话,不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一哂。
他竟然?在嘲笑她!
师暄妍气急败坏,乌木簪又抵进了几分。
几乎便要触到?他的前襟,目下,已与他胸口的墨线夔纹相距不过半寸的距离。
小娘子就是?发了狠,也是?心善不敢下黑手的。
宁烟屿坐在她香闺的拔步床上,姿态闲闲,淡淡道:“师般般,你阿耶动不了我一根手指。我早说过,你可以尽情信任我,投靠我,我会帮你。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你要不要考虑?”
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师暄妍咬着?发颤的樱唇,脑中回想起蝉鬓说的那一席话。
太子之命……
巡视河道……
一切巧合,突然?应在此处,化作一个?清晰无疑的答案。
“你是?宁恪。”
少?女?朱唇觳觫,如?墨玉般的美?目含了震惊之色,一瞬不瞬地望着?纱帘之后的男人。
乌木簪自她的骤松的玉指间一抖,晃荡了一下,坠落在地。
第27章
洛阳折葵别院的相逢, 原来由始至终是场孽缘,他竟然是宁恪。
少女的眼瞳写满了荒诞和震惊, 压抑的情绪,犹如拉满的弓弦蓄势爆发。
乌木簪掉落在两人脚边,沿着纱帘帷幔骨碌碌地滑落,被?卷至阶下。
她的身子在发颤,似是冷得厉害,齿关?不停地磕碰。
宁烟屿起身拨开帘拢,跨上半步,来到师暄妍的面前。
他的个头, 比她?差不离要高?出一个头,宽肩腿长,整个人似一堵墙面,附着阴影压下, 几?乎将师暄妍整个笼罩在其间。
呼吸一缕缕交织,师暄妍仿佛能听到胸口?急如奔雷的心跳声。
明月洒满朱户,宫灯摇曳银光, 帘帷无风而动。
宁烟屿倾身低下视线, 唇角勾出一点弧痕:“真聪明。”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蒙着火烛亮色, 尤为清冽。
他身上淡淡的兰泽芳息一寸寸绕她?的鼻尖而来, 无孔不入。
师暄妍两度被?他夸赞聪明了,第一次分明是耍她?,第二次, 证实了他确实是在耍她?。
她?忿然不平:“你觉得这样耍着我一个小娘子?, 很有趣么?殿下!”
她?的调门有点儿高?, 这会像是不怕那个蝉鬓去?而复返了,含着火焰的瞳眸, 怒意凛然地瞪着自己。
宁烟屿蹙眉:“没有——”
师暄妍嗤笑了下:“洛阳折葵别院,你隐藏身份,是白龙鱼服,理所应当,可?我们在长安也相识了这么久,殿下还是欺我瞒我,你斥责我骗你,可?你何尝没骗我?我是小骗子?,你是大无赖,没说错吧!”
宁烟屿还未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骂,脸色布了阴云,暗含警告地沉声道:“师般般。”
太子?殿下,在制止她?说。
可?她?,凭什么不能说。
师暄妍的唇瓣被?咬出了鲜红的齿痕,从?来清光摇曳、水汽迷蒙的美?眸,被?一股顶到喉咙口?的怒火烧干了,只剩下目眦欲裂的痛恨。
宁烟屿没有看错,是痛恨、厌恶至极。
以?至于?方才的警告,再也没有了一丝威迫力,而他也被?慑住。
若往前一步,则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殿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欺我瞒我至此??若说这一副残躯,我又?不能生育,你分明知晓,你来戏耍我,是觉得把我玩腻了,转头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抛弃是么?”
旁的女?子?,还有几?分怀孕的风险,会被?拿来视作要挟他的筹码。
只有她?师暄妍,不可?能有所出。
他明知她?的过往之后,不但不害怕,反倒离得更?紧、欺得更?甚,是不是就因为,她?是个特殊的小娘子?,有几?分姿色,又?不会碍了他的事?
东宫之中,美?人无数,都是循规蹈矩闺誉清白的好娘子?,这种逾墙戏蝶的游戏,或许更?令太子?殿下悸动吧。
除此?之外,还可?能会有旁的原因么?
“孤从?未如此?想。”
宁烟屿撇着长眉,深目凝视烛光之中因为怒意而战栗的小娘子?,她?的面颊红晕迤逦,一双瞳仁犹如两把冰刀,若他胆敢冒犯,她?便像是要扑过来杀了自己。
有股说到做到的狠绝。
宁烟屿终是道:“你说过,不恨孤。”
那日她?说,他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宁烟屿便胸中一动,唯恐她?恨他,便问,她?是否对自己心怀有怨。
可?她?说,便是再问一百遍,她?也不恨他,斩钉截铁,字字铿锵。
果真只是明哲保身的虚言。
她?恨他,恨得便如此?刻,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咬着他的脖子?喝血。
师暄妍很想放肆地笑话他。
她?凭什么就不恨。
她?恨死?他了,甚至,她?恨圣人,恨那个癫道人。
她?恨师家和江家的所有人,恨这世上一切。
以?前,她?以?为他是封墨。
那个同样身世凋零、身不由己,在外边餐风饮露受尽了难捱的苦楚的封墨,她?不忍拒绝他犹如抱薪取暖般的亲近,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丝慰藉。
可?原来他从?不是她?的同路人,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那时虽然也在不记事的年纪,可?他是一切的滥觞,若不是他,怎会有后来之事。
都说癸卯年二月初八诞生的婴孩,是太子?宁恪的天煞狐星,生来与太子?八字犯冲,会替他招来邪祟缠身。
可?他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安城三出阙前,享受着千万黎庶黔首的顶礼膜拜,而那些被?转送京外的孩子?,他们童年、少年填不满的空洞,谁来令时光倒转,让那些伤痛愈合?
从?来都不是师暄妍妨碍宁恪,而他宁恪,才是她?命中魔星。
师暄妍深深呼吸一口?气,将此?刻起伏如潮的心绪强行压下,玉指自梨花色寝裙的广袖下探出,一指那被?春夜凉风扑得簌簌作响的轩窗。
“殿下,师暄妍已经被?你欺得够了!我不想再与殿下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走吧,从?今以?后,莫再前来君子?小筑。我也便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宁烟屿并不肯就此?离去?,他踏上一步,再一次俯下眸光:“师般般。当年事情发生之时,我只是一个三岁幼童,病得半只脚踏入了黄泉地,至今连一点记忆都不曾留下。你迁怒我,好没道理。”
不论他如何狡辩,师暄妍都心硬如铁,一点也不看他。
“我请圣人下诏,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你若一定要我偿还,我愿意。师般般,我想——”
“我一点都不愿意。”
师暄妍忽地扭脸看向他,桀骜而冷漠,泛红的眼眶噙着憎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刺他的胸骨某处。
陌生的从?未领略过的疼痛,像是漫漫长冬冻得龟裂的伤口?被?撒上干盐,一瞬侵袭而来。
沉稳持凝如宁恪,也初尝到了那股为情所累的煎熬滋味。
师暄妍冷静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理智不清的迹象,她?就是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一件事:“宁恪。你拿什么还我,我的前十七年,我今后的几?十年,皆因你而毁。”
她?说着话,一步步朝着他逼来。
竟将宁恪迫得步步后退。
少女?的红唇一掀一拢,淡淡香雾吐出,可?听起来,全是冰冷刺耳的字眼。
“你是罪魁,是祸首,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贱命,活该被?您的清风霁月衬成风雨过后的烂泥。”
见他眸中墨色汹涌,似翻滚而来,师暄妍再没了一丝惧意,她?垂下眸,笑得妄诞而嘲弄。
这般的笑容,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宁烟屿眉目深凝,唤了她?一声“师般般”,话音未等落地便被?打断。
“我好恨我自己和你有了苟且。你和江拯一样讨厌。”
她?竟拿他,和她?那个丧尽天良的舅舅相提并论,宁烟屿胸口?鼓了火气,不忿道:“住口?。”
他恼了,堂堂太子?殿下,也为她?一言而着恼,师暄妍呆呆地望着他缀了愠怒的眼尾,一晌,她?快慰平生地笑了起来,就像看着师远道暴跳如雷一样可?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太子?殿下,你生气了么。可?是你能拿我怎样,别说杀我,就算夷我九族,你看我可?会皱一下眉头。”
这个小娘子?,他以?为她?柔软、善良可?欺,担忧她?被?欺负。
可?她?其实一身尖刺,生人勿近,触碰不得。
他是宁恪,不用再做别的,便已经犯了她?的死?罪。
“师般般我不是——”
“滚。”
一股冷风卷杂着寒雨蓦地扑开窗扉,剧烈的轰塌声伴随着她?清晰吐落的字眼,刮入宁烟屿的耳膜。
那个字说得并不重,但足够冷静、理智。
他闭目塞言,话封存回了喉舌底下,再没能继续。
龙眼木雕花八仙桌上,两盏灯火訇然寂灭。
她?在黯淡寥落的夜色中,神情轻蔑,手指一直指向轩窗之外凄风冷雨的凉夜。
因为怒恚,师暄妍的指尖在黑暗里发抖。
宁烟屿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
他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也是整片澧朝河山未来的主人,被?心仪的小娘子?如此?讥嘲羞辱,心上亦有三分薄怒。
若是死?皮赖脸留下,大损威严,绝不是宁烟屿会做之事。
“师般般。”
烛火映照出男子?冷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寒着长目,语调压沉。
“孤今夜从?你的君子?小筑出去?之后,便不会再踏足一步,你想清楚。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师暄妍背过了身,一眼都懒得看他,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她?的举止看去?如此?温柔,可?一次次将他弃置的,也是她?。
宁烟屿终于?头也没回,往窗边走去?。
扶上窗棂,双掌压着那早已被?春夜的雨水浸得冰凉的木框,寒意似窜入心底,他没回眸,只留下一句:“师般般。你好自为之,你日后再便是死?了,孤也不看一眼。”
话音落地,那个少年男子?一跃而出。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密雨婆娑之后。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暗室之中,冷雨扑簌簌地刮过窗子?,师暄妍还滞留在潮湿的屋内。
不但天潮潮地湿湿,连心上也似弥漫起了雾气。
她?抱住了被?寒风拍打的瘦弱肩膀,肺腔里一股气流忽地顶出来,她?弯下腰,扶住那张八仙木桌,重重地咳嗽起来,直磕得头晕眼花,眼泪自眼睑下涌出。
肺里的气息,蓦地变得无比酸,汩汩往上冒。
到了后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磕得厉害,泪花也冒得厉害。
她?等着,肺里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意一点点平息,哆嗦着指尖,拾起坠落在地的乌木簪,去?关?上那扇破败的窗。
潇潇雨帘,细腻地横在天地之间,整片潮湿幽冷的夜晚都被?雨丝润得细腻而均匀,庭前古柏摇着墨绿的冷影,打落簌簌雨花下来。
君子?小筑,只有荒凉,没有任何春色。
*
师暄妍回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有了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身体好像浮沉在水里,无处依凭。
偶得一叶窄窄的扁舟,相伴着渡过了一程,并未靠岸,她?便弃船落入水中,重新漂浮在茫茫大海。
一夜的冷雨过境,清早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清脆甜嗓,就从?青墙外飘过,像少女?系在颈上翠绿纱巾,轻轻擦过满目疮痍的墙面。
师暄妍的两只眼睛是肿的,清早起来时,才发觉枕上也是湿的。
一定是昨晚上了潮。师暄妍心硬地想。
蝉鬓过来送早膳,又?是清粥小菜,师暄妍勉强吃了一些,蝉鬓收拾碗筷之时,信嘴道:“娘子?,顾府医今日,来为你请最后一次平安脉。”
之后,大抵就是开国侯和江夫人商议着的,要下胎的日子?了。
师暄妍扯了扯红嫩的唇角,指尖抹过略显得浮肿的眼睑,温温道:“好。”
蝉鬓自盥洗水盆里的热水中,捞出了浸湿的方巾,放在掌中绞干了,为师暄妍敷上。
师暄妍不喜欢旁人伺候,自己拿了帕子?盖住了小脸,自帕子?底下,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笑声:“他们可?曾说,几?时过来,会派谁过来?”
蝉鬓闷不肯回话。
师暄妍心明如镜,拂了拂手:“我稍后问顾府医,他或许知道呢。”
梳洗后,师暄妍靠在罗汉榻上歪着吃茶,等候那位顾府医。
顾未明是华大夫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为人谦和,如皎月映孤竹,身上常年是那身洗得脱浆的月白衫子?,缭绕着淡淡的药味。
顾府医来后向师暄妍行礼,折腰下去?,便替她?搭上了腕脉。
蝉鬓在身后伺候着。
与顾未明同来的,还有侯府上几?个手脚麻利、眼神爽辣的婆子?。
她?们呈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地等着顾未明的结果。
第28章
宿雨方歇, 檐下垂着晶莹的水滴,声声入耳, 极轻极脆,如鲛珠迸落,庭院内外都浸泡在湿淋淋的雨后水汽里。
婆子们虎目炯炯,不肯放过房中的任何一处细节——这也是侯爷交代的,说是?自家娘子举止不端,顾府医是?青年才俊,样貌俊美,要警惕那不孝女对顾府医行为越界。
师暄妍置之不理, 单手托腮,靠在罗汉榻上的香木小几上,轻轻打着哈欠。
顾府医躬身侍奉在侧,将手置入盥盆里洗濯清净, 方来为娘子看诊。
长指搭在娘子脉搏上,细听其声。
娘子的脉象稳健,富有力量, 普通人光是?听脉象, 根本辨别不出她是?中了一种毒, 自然, 她此刻腹中也?没有孩儿。
那日师门有召,顾未明?匆匆来到老师家中,得闻老师竟要求自己为师二娘子做假脉时, 顾未明?吃惊之下, 大失所望:“师父怎能?让学生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华叔景也?是?无奈, 只好将师二娘子托付于己的事和盘托出。
顾未明?在开国侯府行医多?年,便是?再醉心于医道, 对侯府上的家事也?不可避免地听了几?耳朵,这二娘子自幼被?送出长安,寄养于洛阳江家,旁人都道江家教养极好,对二娘子是?仁至义尽,可惜二娘子不学好,偏成了个淫.妇,有辱侯府门楣。
顾未明?也?是?从师父这处知晓,原来这江家人用心狠毒,非但不曾善待师二娘子,反而下毒暗害,这赤练之毒对妇人而言可谓阴毒至极。
名门贵女出嫁前?夕,夫家都会派人来查验女子身上可有不利于生育的顽疾,江家二位此举,是?要断了师二娘子的婚姻前?程,唯恐她将来飞回高?枝。
“可二娘子既在江家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据实向侯爷与夫人相?告?难道他们不会替自己的女儿做主么?”
老者循循道:“生恩莫如养恩,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师家的二位大人,养育表娘子多?年,心里更爱护的是?表娘子,对师二娘子漠视至极。人都有爱屋及乌。何况江夫人与胞弟手足情深,知根知底,也?难疑心他竟敢暗害自己的女儿。至于师二娘子,她的话,她的父母未必肯相?信。”
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举步维艰、被?人遗弃冷落的困境。
顾未明?从来不喜了解这些世?情,只醉心于医术,听闻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师父,师门之命不敢不从,顾未明?一时恍惚间便应许了这事。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把这骗局继续往下演了。
“顾府医,”二娘子倚在香几?上,眉目横斜,温婉道,“我的脉象可有问题么?”
顾未明?因为撒下了这弥天大谎,被?娘子问起,不由心神一紧,绷紧头皮:“娘子……这胎恐怕还不太妥当。”
若是?说一句这胎已经稳妥,下胎不会害了娘子性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药来落了这“胎儿”了,那药无外掺杂有红花、马钱子、麝香等物,对师二娘子如今的身子有极大的损碍,纵然这胎是?子虚乌有,喝了滑胎药,也?怕消受不起。
师二娘子,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她明?眸善睐,瞳仁里含着水光,微微笑道:“我这胎已经妥了。”
顾未明?怔忡抬起眸来:“娘子——”
师暄妍淡定地重复道:“已经妥当了,不是?么?”
顾未明?心头再是?一紧,无可奈何,终是?垂下了头颅,恹恹回:“是?的,妥当了。娘子无需担忧,今日,是?最后一副安胎药。”
门外的几?个婆子听了,则是?眉飞色舞,这胎儿妥了,便意?味着侯爷夫人的一块心病终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药来,打了师暄妍腹中的孽种,于侯府简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顾府医,这胎既然妥了,我们还得赶回府上去?复命,到时候,还要劳烦顾府医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药来。”
毕竟是?家门丑事,需要穷极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也?不需一遍遍地劳烦这位顾府医。
就连顾未明?,也?被?下达了封口令,此事不许记录脉案在册,更不得传扬出去?。
说话间,君子小筑又有宫车造访。
窄长的深巷里驶进一辆宝马香车,四?角垂璎珞,冠盖上青狮挂流苏,婀娜随风转。
车中走下来一名身着宫装,峻眉冷目的妙龄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单给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气势凛凛逼人。
她来到君子小筑外,敲门。
笃笃笃。
众人不禁回头,望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门。
适才说话的婆子便迎上去?,打开了门。
“您是??”
这辆马车是?宫中之物,华贵非凡,这身着宫装的女子,定是?宫中的女官不好招惹,因此她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
这名宫中的女官,名唤静严,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师二娘子可在此处养病?贵妃有请,请师二娘子出来,与我入宫面?见贵妃。”
这宫中,仅有一位姓郑的贵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宫中馈的女主人。
郑贵妃突然要娘子入宫拜见,可二娘子身怀六甲,只要出门,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婆子一时犹豫:“内贵人容禀,二娘子染恙在身,所以在君子小筑静养,现?在身子还没养好,要是?入宫,她通身的病气冲撞了贵人,那这……”
静严不喜有人敢拂逆贵妃的主意?,冰冷的容颜上,娥眉从中间往上蹙:“贵妃娘娘要的人,已经通知了贵府,贵府夫人是?知情的,否则,我们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暂养于君子小筑,驱车前?来此处。你若敢为难——”
听说夫人已经知情,这回婆子是?万万不敢阻拦了,忙侧身让开。
静严便领着几?名禁中的女史步入君子小筑,和先前?的侯府婆子们鱼龙混杂,这往昔清静得连一片落叶坠在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小院,蓦地变得水泄不通,热闹了起来。
师暄妍一宿没能?睡好,眼底还挂着两个肿眼泡,精神先一步复苏,继而将身子整个从罗汉榻上拎起来。
静严已经入了屋,看师暄妍的确是?一副气色不佳的模样,还有府医在旁诊治,先时的疑心便散去?了,开门见山阐明?来意?:“贵妃于仙都宫设宴,邀娘子赴会,还请娘子速速梳洗,与奴婢一同入宫。”
师暄妍立时心神凛然,郑贵妃是?襄王母亲,无端端她怎会突然做主相?邀?
郑贵妃如今执掌凤印,除却不是?皇后头衔,实则也?不过蒙了一层薄纱而已,师暄妍不得违背贵妃懿旨,福了福身:“内贵人少待,暄妍今日衣冠不整,待梳洗更衣之后,即刻便同内贵人前?往。”
这师二娘子,倒是?比那婆子知情识趣些,不愧是?齐宣大长公主看中之人,静严微微颔首,便示意?一应人等退出小院稍后。
师暄妍的衣橱里多?是?素色纱衫,她被?软禁在君子小筑已多?日不得出了,在小院中并不感到如何寒凉,但刚下了一场雨,外边却是?寒天冻地,师暄妍只得挑了一身偏厚的雪里金遍地锦榴花纹小袄,下着玉兰、萱草黄二色垂绦裙,发髻微斜,用一只垂珠金环束住,只垂下两股青丝披落肩上,打扮既不内敛,也?不张扬。
静严入宫多?年,于禁中见过百样女人,但师暄妍出现?,仍是?教她眼前?一亮,这满园苍绿,也?似被?那少女盈盈一笑染得姹紫嫣红。
蝉鬓伴随其后,以伺候娘子为名,跟着来到静严面?前?。
静严并未多?看,邀师暄妍登车之后,这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行驶起来,往宫门而去?。
蝉鬓心下还有几?分紧张,虽然她是?侯府里出了名的稳重,但毕竟未曾进到过禁中,曾听说那郑贵妃又是?极其不好相?与之人,一路上拘谨地攥着手心,早已是?湿漉漉的晕出了汗渍。
可反观师暄妍,却是?一派水静流深,这副气度姿态,让蝉鬓也?心服口服。
她哪里知晓,师暄妍是?个不怕死的,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畏,连后事都安顿好了,还有何可惧?
连太子她都敢指着鼻子痛骂,更遑论是?见贵妃了,便是?圣人亲临,师暄妍又岂有畏怕之意?。
静严也?一路留意?师家娘子的举止,她此来,也?是?为娘娘亲自观察师暄妍,能?否入襄王府邸为妾。
上次众芳园一叙之后,齐宣大长公主再不提此事,并非是?对师暄妍有了不满,而是?洛家出了洛神瑛这等不孝之徒,齐宣大长公主暂无暇处置其他,先将洛神瑛押回河东发落了。
这一路行来,途径长安最繁华热闹的街衢,师二娘子目不斜视,无论车停车往,她都譬若一根针,稳当地扎在那儿,这正是?禁中女眷的素养,在师二娘子身上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因此静严看横竖看,这师二娘子都堪为襄王侧妃。身子弱些也?无妨,侧妃总是?不该在正室入门之前?就怀上子嗣的,迟上几?年正好。
入了宫门,师暄妍随静严走小门,一路行至仙都宫。
“仙都宫与汤泉宫为东西二宫,元后所居汤泉宫,已被?圣人封存,即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后立后,新?皇后也?要居仙都宫。”
这就是?在说,郑贵妃地位尊崇,比同皇后,让师暄妍掂量着点儿,莫在贵妃面?前?胡言乱语,要考虑后果。
师暄妍将手指笼在襟袖之中,微微颔首,道:“有劳内贵人指点。”
静严又道:“师二娘子是?玲珑人物,既能?得长公主青眼,想必这些东西也?不用我多?教,我虽是?贵妃身侧女官,但在师二娘子面?前?,也?只是?奴婢而已,不敢妄言。”
内宫中女官亦有食俸,属于官身,她怎会在师暄妍前?称奴婢。
师暄妍指尖微颤,直觉,郑贵妃寻了自己来,只怕还是?与襄王殿下有关。
*
崔静训从故纸堆中,见到太子殿下那双熬得彤红的长目,也?是?吃了一惊。
衣冠楚楚的殿下,今日却穿了一身被?雨润湿的泛着潮味的翠虬盘蛟纹衣袍,笔杆按在宣纸上,落下了惨不忍睹的一团浓墨。
坏了,这还是?那位妙笔生花、书画双绝的太子殿下么?
仔细看了去?,长信侯依稀仿佛、并不那么肯定地辨认出来,这宣纸上留了一个字。
似是?一个“般”字。
但这个“般”字还有最后两笔未能?成形,倒像是?写?到一半被?主人意?识到了什么,仓促之间涂抹所致。除此之外,长信侯也?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太子殿下,臣今日是?来寻你出城打猎的,不过看情况,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将案上的铜镜拨了拨,正对向宁烟屿。
宁烟屿凝目往镜中一瞧,自己的发冠竟有些狼狈,失了往日仪容,他皱眉道:“孤即刻更衣,稍等片刻。”
“啪”的一声,那面?铜镜被?太子殿下一掌摁在了桌面?上。
险些便被?拍得支离破碎。
那面?铜镜上镶嵌的精晶玻璃可是?西域进贡之物,珍贵异常,崔静训一直想弄一块都弄不到。
见宁烟屿果真要去?,他一下笑开,露出四?颗雪白的牙齿:“臣方才进宫之时,瞥见一辆马车,自小偏门前?停下,车中之人,往贵妃的仙都宫去?了。”
郑贵妃喜好结交京中命妇,通过妇人拿捏她们丈夫的把柄,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但也?不足为奇。
宁烟屿将涂坏的宣纸揉成一团,不以为意?,打算出京郊去?骑马,只当出一口胸中的郁气。
他自会忘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不用任何人催促,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忘了她。
崔静训含着笑意?凝视太子殿下欲盖弥彰地“毁尸灭迹”,只淡淡忖道,这纸上的字,多?半就是?那位小娘子的名讳了。
于是?他了然笑道:“可车上之人,是?师家二娘子,殿下还有心情与臣去?打猎么?”
语未竟,那獒纹椅上的男人便似臀下着火般弹起来,那一瞬似是?要长腿一步跨出东宫去?。
崔静训含着若有所思的深意?的目光凝着他,不过瞬息,殿下扯着眉峰,忽急刹住了动作。
“与孤无关。”
长信侯便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又坐回了他的长椅,方才颓靡不振的郁色被?一扫而空,轩眉下两只凌厉清冷的眼眸,燃烧着两簇热烈的怒火,极其生动,极其……怎说呢,少年气。
那是?自小沉静孤僻的太子殿下身上,很少见过的一股生气。
说到底,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少不得要经历一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恼。
这天下好事,多?有好磨,若唾手可得,还有什么珍贵可言。
殿下这张嘴就是?削下来混进一盘酱鸭嘴里,也?能?以假乱真。长信侯心想。
第29章
放鹰台这一带马草丰茂,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抽节的草叶绿绿绒绒, 将将盖住泥面,叶尖上沾着粒粒水珠,马蹄踏上去,犹如踏在西域供奉的毡毯,分外舒适。
崔静训已经看不出太子殿下的心思了,两匹快马跑了一转,崔静训催马停驻,将上半身?向太子殿下?靠了一些近来:“师二娘子——”
才起了一个头, 话没有说完,远远地忽听到一个响亮清甜的叫声:“皇兄!”
长?信侯惊呆了,回头一看,只见襄王殿下骑着他那头憨态可掬的小?毛驴正在太阳底下?挥舞着大臂, 笑容堪比一朵盛开的葵。
太子殿下?不是最厌恶襄王殿下?那个“麻烦精”么?
脆甜的“皇兄”由?远及近而来,襄王殿下?胯.下?那头小?毛驴神气在在地迈着小?短腿,驮着宁怿飞奔到面前, 等从毛驴上下?来, 襄王殿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步跳到宁烟屿的马前, 神情显得异常激动。
“哥,你怎么突然要教我骑马?你不是说我特别笨,怎么学都学不会么?”
小?时候, 他羡慕皇兄能骑在神骏勇猛的千里驹上, 手持弓箭, 例无虚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敬佩, 便央着皇兄,一定?要教他骑射。
宁烟屿推拒,试图为他从军中找个教习,但宁怿不肯,执意要让皇兄亲授,还出面说动了阿耶。
宁烟屿无可奈何,只有教他。
可惜这个笨蛋,学了一个月还没有小?成,还冲他夸下?海口,道?自己也能骑射,那天襄王殿下?抱着弓箭骑着枣红马冲进?了围场。
结果箭还没“嗖”的一声从弓弦上发出,人便已“嗖”的一声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那次宁怿摔得七荤八素,额头上肿了一个高高的寿星包,把郑贵妃心疼坏了,对太子敢怒不敢言,到底也阴阳怪气地讥讽了几句,阿耶见他不占理,出面调解当?了和事老。
郑贵妃与太子素有嫌隙,此事不过是激化?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但宁怿呢,头上的伤还没好,自己又乐呵呵地过来找太子皇兄玩耍了,差点儿没把郑贵妃气得倒仰。
她是管不住儿子亲近太子那热脸贴冷屁股的贱样儿,但好歹也把他的枣红马没收了,下?令从今以?后,不准宁怿再骑马。
宁烟屿坐在马背上,握住缰绳,唇角折出一点若隐若无的弧度:“阿怿,你怕不怕你母妃知晓?”
自上次以?后,皇兄也像是吓着了,后来不论宁怿再怎么求,皇兄都坚持不肯再带自己骑马,好不容易这次皇兄主动提起,但凡有半分的犹豫都是对这份兄弟情谊的不尊重。
他忙摇手,拍拍胸脯:“不怕。”
宁烟屿朝崔静训,下?颌微抬:“给他。”
长?信侯从旁看了半天,他说怎的那师二娘子都去了仙都宫,殿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出来跑马。
原来是围魏救赵。
若让郑贵妃知晓襄王被太子拐带出来了,定?会气得面目狰狞,脑子里旁的事一应空白,一心就只扑在襄王身?上,那时,太子那师二娘子自然得解。
要说他为何不直接冲上仙都宫管贵妃要人……长?信侯深凝太子殿下?几眼,以?为,还是嘴硬,豁不出脸。
看破不说破。太子脸皮薄。
长?信侯了然地笑了笑,翻身?下?马,将襄王殿下?送上马背。
宁怿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干脆焦急地一把抱住了马脖子,伏在上头。
“哥,你教我,怎么控制它,让它不乱跑。”
他虽然很想?学习骑马,可上次那经历实?在过于糟糕,给宁怿留下?了非常尴尬难堪的印象,还让母妃一直说太子皇兄的坏话,宁怿很讨厌这样无用的自己。
宁烟屿的唇角往内折:“宁怿,今天教你个好玩的。”
襄王殿下?呆呆的,旋即爽朗笑开:“好呀,什么好玩的?皇兄你快带我玩!”
宁烟屿在襄王的马臀上伸掌一拍。
“哥哥!”
襄王殿下?大惊失色,急忙去唤他的兄长?,伸手要扯他的衣袖。
可是襄王殿下?的这匹马已经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宁怿好不容易扯住了他哥的袖口,宁烟屿深处修长?如玉的食指,一根根,将襄王殿下?的爪子拂落。
“哥——”
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伴随着威风凛凛奔驰而去的大黑马,直冲向放鹰台下?没入天际的草场深处。
*
午后,师暄妍才得以?见到贵妃。
郑贵妃处理六宫诸事,难以?分神,让师暄妍在仙都宫鸣鸾殿上等候了许久,她将茶吃了几盏,方才见到郑贵妃。
但听?得耳中佩环铮璁,师暄妍头也没抬,便知是贵妃驾临,起身?向郑贵妃行礼。
上首传来一道?宛如春莺啼啭般的清音:“起身?,过来入座。”
宫人殷勤为师暄妍奉上果子点心,师暄妍就座以?后,才抬起视线,半垂着眼睑,望向郑贵妃。
郑贵妃三?十多?年纪,保养得当?,看不出丝毫风霜,仍如桃李年华,肤若凝脂,通身?的气度与大长?公主的尊崇矜傲不同?,在郑贵妃身?上,看见的是琼姿烟貌,情致两饶。
郑贵妃身?上着的是烟霞锦草绿色绣覆雪梅花十二幅间裙,外罩桃红色描金如意云纹长?衫,端庄华贵,两颊融融,双眸炯炯,如秋蕙披霜,单是看着,便难生亲近感觉。
师暄妍垂眸敛容,等候贵妃示下?。
郑贵妃笑盈盈道?:“这樱桃毕罗味道?尚可,你尝尝?”
面前的樱桃毕罗用玉瓷托着,一个个白里透粉,似美人花靥,柔软,吹弹可破,散发着余温犹在的淡淡清香。
指尖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外酥内软,入口即化?,甜又不至于太甜,并不生腻。
她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温声说谢。
郑贵妃听?静严说了,此女文静,端庄婉约,不媚不争,堪为侧妃。
其?实?她在外边养了十多?年,郑贵妃也不在意她这些,不过是图了她有一个手拥兵权的好兄长?,将来或能为宁怿所用。
郑贵妃索性也就不绕弯子:“大长?公主因为洛家出了事,一时还顾不到宁怿头上来,上回众芳园,她本邀了本宫一同?前往,只因六宫诸事庞杂,本宫未能及时抽得开身?,才搁置了。听?说二娘子人才样貌出挑,本宫呢,也想?为襄王觅一个可心的人儿,上次在众芳园,宁怿你也见了?”
与师暄妍所料分毫不差,郑贵妃果然还是为了襄王。
“臣女蒲柳之姿,蒙大长?公主青眼,也蒙贵妃错爱了。众芳园一会,家仆闹出这样的事端来,臣女实?在汗颜愧对大长?公主。”
郑贵妃道?:“听?说那婢女,本是你表妹身?旁的?你这孩子,怎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就是言行失当?,也大半是你的表妹管教不严的罪过。倘或是宁怿身?旁出了这等贼心烂肺之人,本宫不但要处死那个奴婢,连宁怿也休想?得饶。”
师暄妍垂眸,嗓音低微:“臣女是师氏女,与开国侯府共荣共辱,婢女旦有差错,臣女也无地自容。”
这是个家族观念重的。不过也难为,这世家里头出来的,多?半如此,即便将来入了夫家,也未必能与夫君完全一条心。
郑贵妃有些不喜,这师暄妍的确说话滴水不漏,但一直如此转弯抹角下?去,也殊没意思,郑贵妃抚着椅背一角,干脆挑明?了道?:“暄妍,若本宫择日向师家提亲,求娶你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近旁静严等人,皆凝神躬身?侍奉,郑贵妃道?女儿家面嫩,说不开这话,便让人都散了。
偌大的殿内,仅仅剩下?师暄妍,与郑贵妃二人。
郑贵妃语调转暖:“你知晓,只要本宫说一句话,教人拎着聘礼上你侯府提亲,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本宫不大喜欢强人所难,所以?先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愿意,便点一个头,余下?的不消你操心,本宫三?日内便能办妥当?。”
师暄妍起身?,向郑贵妃再度行礼:“回娘娘话,臣女不愿意。”
那一声“不愿意”,霎时教郑贵妃寒下?了眉目。
“怎的,莫非你嫌弃襄王配不上你?还是,本宫给你的侧妃之位,你瞧不上?”
“并非此意,”师暄妍从容不迫,“臣女年长?于襄王殿下?,年岁本不想?和。昔年,臣女因八字冲撞于太子殿下?,才被送出长?安十多?年,若是臣女入了襄王后宅,恐惹世人对娘娘和襄王的闲言。”
“舌尖嘴利。”
郑贵妃哂然道?。
的确,她那八字与宁恪不和,要是真能煞气冲了宁恪命格,害他死于非命,那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这女子,却实?在不识抬举。
“师暄妍,你可知,这六宫之中无人敢拒绝本宫?”
师暄妍是一点都不怕的,即便郑贵妃为这一则区区小?事便心存报复,对她也横竖不过一死而已,她死前,一定?教那些人也不好过。
方才退了出去的静严,这时忽又折回了,并带来了一话:“娘娘,司言求见。”
郑贵妃娟丽的长?眉微蹙:“让人进?来。”
师暄妍仍在下?首叉着手立着,她不知来者“司言”是何人,屏息静待,但少顷之后,她见到一袭胭脂色女官宫衣的惹烟入了鸣鸾殿,不禁有些许怔愣。
只是转念忽想?起,既然那个男人是太子,他身?旁近身?伺候之人,自然便是宫中的女官了。
师暄妍将脸上的惊讶神情一点点收拢、熨平,藏得一丝不漏。
惹烟入内,先行向郑贵妃行礼。
“娘娘,殿下?托奴婢来向您报备一声,今日天高云淡,草场正肥,襄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出京郊骑马去了,黄昏之后,太子会亲自送襄王殿下?回来。”
“什么?”
郑贵妃难掩惊怒地起身?,衣袂拂卷,将梨花木案上一碟莲蓉糕带落地面,青瓷砸落,伴随清脆的一声,即刻碎裂成片。
师暄妍旁观着,心忖襄王殿下?看来便是郑贵妃的软肋。
郑贵妃嘶声道?:“宁恪答应过本宫,不再教宁怿骑马,他这是要害了宁怿啊。”
惹烟躬身?行礼:“请贵妃慎言。”
这太子跟前,个个都是得力干将,连一个宫女,也敢欺到自己头上来,往昔郑贵妃主掌六宫,唯独汤泉宫动不得,再有便是太子东宫,不受后宫辖制。宁恪身?前的女官,品阶都是不低,仗有储君撑腰,个个狐假虎威。
郑贵妃岂能容忍自己受气,胸肺间憋胀了一股火气,右眼睑怦怦直跳。
每回见到太子身?旁的人,连同?太子本人,郑贵妃都克制不住心头火。
待要发话,这时,静严又入内,屈膝行礼,声音急切:“娘娘,襄王殿下?惊马了,太子传召太医正过去东宫。”
郑贵妃果然失了方寸,方才还惦记着要发难师暄妍与惹烟,这会已什么都顾不上,魂不守舍地便往外去,嘴里不敢咒骂太子,但脚步匆匆着,一句句并不那么好听?的谴责,还是从嘴里漫了出来。
人走以?后,惹烟搀住师暄妍,领她往外去:“娘子受惊了,宫中非久留之地,你随我出宫吧,外面有车驾等候。”
师暄妍还不知怎么猝然发生了这场变故,人虽是浑浑噩噩被惹烟拽着走了,可一出的鸣鸾殿,见到四下?里无人,师暄妍便道?:“襄王殿下?果真出事了?”
惹烟一面走,护着她往外去,一面解释:“并不曾,只是个障眼法,贵妃一会儿便识破了,娘子只需记住,以?后但凡郑贵妃邀你入宫,你都称病不去。”
只是这般走了,很像是逃之夭夭呀。
待贵妃醒转,明?白其?中的问题,只怕还要赶着来为难。
“惹烟,我就这么走了,那你呢?”
惹烟轻声笑道?:“奴婢有太子殿下?护着,贵妃也不奈何。”
师暄妍想?起了蝉鬓:“来时蝉鬓在宫外等候,她这时去了哪儿?”
惹烟为娘子拂开前方绊路的柔嫩柳枝,温声道?:“她稍后便来。”
仙都宫离小?偏门并不远,依照来时之路,惹烟将师暄妍送到偏门口,道?:“娘子,洛阳折葵别院相见,还不知你就是师家的二娘子,看来天底下?巧合颇多?。娘子回君子小?筑以?后,便说是旧疾复发,下?不来床榻了,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会替你遮掩的。倘或贵妃发难,也自有开国侯府撑着。”
其?实?今日师暄妍若称病不来,江夫人也自会想?法推却,毕竟当?时,顾府医和几个婆子都在君子小?筑里待着,静严正好赶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如此逃出了小?偏门,果然便见到一驾华盖马车。
想?到此地一为别,还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期,师暄妍依依不舍地握住惹烟的玉手,乌眸中含着湿意:“惹烟。”
忽地,她想?到惹烟口中说的“君子小?筑”,以?及“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这一时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来,嗓音便往下?沉:“是宁恪派你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知晓她身?上诸多?细节?
就连贵妃派人去接她,尚且不知她如今栖息君子小?筑,要先问过江夫人,惹烟身?在重闱,又怎能对外界之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惹烟面露难色,她像是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这茬儿。
师暄妍的乌眸里滚着絮团般的彤云。
惹烟停在了小?偏门前,不再往前去:“娘子登车吧。”
师暄妍受惹烟指引,望向停在偏门之外的那驾低调的车马,比起来时贵妃安置的那辆,看起来并无任何赘余的饰物,毫不起眼。
她面向那驾马车而立,心中蓦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跳快了几分,少顷,她加紧了步子,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车门拉开,一隙天光闯入车内。
金灿的阳光爬上男人迤逦垂地的袍角,那身?玄墨色骑装裳服下?摆,金线勾勒的海水江崖纹,蜿蜒出璀璨的如鱼鳞般的浮光。
日晖落下?,漫过窗扉,如金粉,撒落在男人的鼻梁上,深深浅浅,毫不均匀。
他在看她,目深如渊。
但那双眼睑下?显出微微乌青颜色的瞳眸,与师暄妍如出一辙。
师暄妍扶住车门的动作僵滞了,看了他一晌,皱眉道?:“殿下?昨日不是说,便是我死在外边,你也不看一眼么?”
都已决裂,拂袖而去,今日又为何会来。
那种蝶戏娇花的把戏,师暄妍已经玩得够了。
“上车。”
他皱着眉,语调不轻不重,却似有一面鼙鼓,以?她的耳膜为鼓面,一下?击落,耳蜗中嗡鸣不息。
周遭有人,师暄妍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之间的对峙,钻进?了车中。
昔日那个温软如水的小?娘子,如今见了他,并无丝毫温情,只有一身?的尖刺。
逼仄的空间里,没有多?少能够用来坐的地方,师暄妍局促地将身?缩在马车一角,便仿佛他肮脏不堪,她并不想?碰触到一点他身?上的气息。
少女鸦睫轻颤,分明?内心不稳,毕竟受人之禄,总不好把话再说绝。
可她无法面对宁烟屿。
她还是恨他。
“师般般。”
他又用那种称呼唤她,可是口吻却没了那股若即若离的缥缈,沉了下?来,变得冷硬。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把昨天那些话收回去。”
他本可以?,直接在仙都宫带走她,甚至,他可以?故意在郑贵妃面前,用搂的,用抱的,带走这个小?娘子。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并不简单的关系,便会公之于众。
可宁烟屿一遍遍问自己,这个小?娘子可能会答应他的求爱么。
师暄妍朱唇潋滟,扯出一丝浅笑:“你想?让我怎么收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殿下?听?过覆水难收这句话吗?”
在他身?影一滞,随即,冷眸瞥过来之际,师暄妍状若无谓地笑开了。
“殿下?总不会是真的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吧?”
第30章
拂到男子额上的微风, 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
车内原本便显得滞闷的空气,顿时更加的凝固,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人形香炉,把狭窄的车内空间内全染上了春日兰草温润的气息。
金乌西?坠,日光打着褶儿,层层卷上他的发梢。
宁烟屿听到那少女不怕死的追问,清冷的眸望过?来,正巧撞见少女面上挂着淡淡的讽刺之意。
那一瞬,方软下几分的心肠, 被?刺痛了一下,为了保护自己,蓦地又变得?坚硬无?比。
宁烟屿冷嘲:“师二娘子,你多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 便再也不愿在车中滞留,弯腰长腿一迈,半步便跨到了车门边上。
师暄妍只是一个眨眼, 他?已经到了车辕旁。
“送她回君子小筑。”宁烟屿命令赶车的御夫。
“遵命。”
车夫把马车驾动起来, 辚辚声落在耳梢, 势同奔雷。
师暄妍打眼往窗外看去, 赤金色的晖影笼络着长身孑然的男人墨袍,为他?身遭镀了一层金边。
车门缓缓扣上,车夫带着师暄妍, 到宫门外的白象街, 去等候她的婢女蝉鬓。
人不见时, 他?心绪不宁;人见了,宁烟屿却更加心浮气躁。
回东宫, 察觉郑贵妃、宁怿与崔静训都在。
宁怿的头?顶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脸上添了几块淤青,但他?本人并不像是受伤的模样,两只眼睛明亮得?如琉璃珠,乖巧地任由?郑贵妃揽着怀里。
郑贵妃一边“唉哟”不停地惋惜儿子破了相的俊脸,一边问难于长信侯。
而崔静训呢,叉着手立在一旁,耷拉着头?脸,任由?郑贵妃数落,他?只是连声应是,半个字都不敢反驳。
郑贵妃也知晓这事定是太子的主意,问责长信侯没有半分意义?,便索性在东宫里等着,等宁烟屿来了,蹙起柳叶弯眉,指着宁怿鼻青脸肿的俊脸,问太子:“宁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要去骑马,太子,你不是在圣人面前对本宫承诺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不教?他?骑马么??”
宁烟屿看了一眼郑贵妃,神色漠漠。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宁怿那小笨蛋,一把抓住了母妃的手:“是孩儿自己要和皇兄去骑马的!”
少年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如水,脸上虽然挂了彩,这因这一双眼睛平添了光辉,瞧着依然俊美如玉:“母妃莫要怪罪兄长!告诉母妃一个好消息,孩儿学会骑马了!”
郑贵妃嫌他?没出息,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差点将宁怿的脑袋杵出一个旋涡来,喝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就是你太子皇兄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我在给你撑腰,你倒好,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回来,你还维护他??要不是他?,你怎会受伤!”
郑贵妃数落着,但话不敢说得?太重,控制在“为母则刚一时情急失态”的限度以内,宁烟屿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睨着。
郑贵妃的拳头?招招打在棉花上,偏生,即便自己占了理,也不敢太过?分,憋屈得?很,怄气得?很。
更何况,还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宁怿。
不用皇兄出马,宁怿自己就知道反驳:“不对,母妃,学习骑马哪有不摔跤的,太子皇兄小时候也摔过?好多次呢!孩儿摔得?轻,没有大碍,也没动骨头?,擦点药就好了,这次我学会了骑马,以后再也不摔了。”
说罢,他?起来,一屁股呲溜下榻,对着宁烟屿恭恭敬敬就是一礼。
“皇兄,母妃担心我,才冲撞你的,她不是有心的,哥哥你莫和她多计较,宁怿知道哥哥都是为了我好,我澧朝是在马背上定的天下,身为皇子,怎么?能不通骑射。哥哥教?会我,是我的师父,宁怿这就回去勤加练习!”
他?的脸颊鼓鼓的,胜券在握。
什么??他?居然还要回去继续骑马,还“勤加练习”?
郑贵妃险些便听晕了过?去,自知儿子不站自己这边,她一人撼动不了太子分毫,难怪宁恪作壁上观,分明眼也不抬,但兵不血刃地便大获全胜。
郑贵妃暗自气恨,一人将宁怿扯着走了。
襄王殿下临走前,还冲宁烟屿眨眼——万事办妥。
襄王殿下那脑门上其实没一点伤,没有任何挂彩的地方,他?今日出去学习骑马,有了先时的经验,加上宁烟屿从旁的“悉心指导”,宁怿的马术已经突飞猛进。
郑贵妃呢,生怕宁怿身上还有别的暗伤,回去得?赶紧请太医来看伤,要有个伤筋动骨的,她就是闹到含元殿上也与太子没完。
一番兵荒马乱地求医问诊,得?知宁怿没有受别的内外伤,郑贵妃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儿。
只是还有另一半儿,她总疑心事发突然,太子对宁怿存了歹心,只不过?是儿子命好,才侥幸躲了过?去,没让太子阴谋得?逞。
这时她方想起来:“师家那二娘子呢?”
有宫人回禀:“回娘娘话,适才娘娘走后,太子近旁的司言带她出去了。”
“太子的人,几时与师暄妍有了交情?”
宫人摇头?,也说不知。
毕竟太子从不近女色,他?身旁的女官,竟然与开国侯府的娘子相识。
这件事细细咂摸起来,还有些许微妙。
襄王殿下看见,母妃的眼神慢慢地似乎变了。
聒噪的郑贵妃终于走了,长信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头?对太子道:“好险。殿下你终于来了,臣只差被?郑贵妃指着鼻子臭骂了。”
但殿下神色不对,他?一直不回郑贵妃话,崔静训便看出了些许端倪来了,这时仍不回话,更加是坐实了心头?的猜想,便凑上前,好奇地多嘴了一句。
“与师家二娘子谈崩了?”
结果换来太子一记泛白的冷眼,恰似两支冰冷的长钩子,凿过?来,凌厉得?很。
长信侯没有把嘴扯上封条,反而愈加放肆过?分:“殿下,要臣说,这事你不对。”
宁烟屿原本负着手,被?崔静训一声“你不对”责备,他?霎时舒开双臂,眉目却愈发冷沉似霜:“孤不对?”
他?有何不对。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见了他?便知唇齿相讥,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任何机会。
她那些话,刀子似的,字字戳他?之心。
她问他?,可是真心喜欢了她,那种?语气和情态,不是等闲小娘子逼问郎君时的含羞带怯、柔意绵绵,更像要剐下他?一层本来就薄的面皮来。
既如此?,宁烟屿岂能教?她得?意。
殿下还知反问呢。
崔静训来到太子面前,卑躬屈膝着道:“殿下,臣呢,长您几岁,对那个癫道人还有几分印象,要说你们俩中间最大的敌人,那,就是那个癫道人,可殿下你在这里也不是全然无?辜。试想,要不是殿下你,那个小娘子本该在侯府平安快活地做她的嫡娘子,同长安任何一个贵女没甚两样,她的父母更不会疏忽她,转而去领养一个外甥女,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烟屿抿唇,他?不说话,是因为没法?反驳。
诚然,他?在师暄妍的生命里,或许是充当了劫难的角色,但他?有心补偿,弥合那些伤痕。
崔静训又道:“殿下再想,那小娘子自幼被?疏远、被?冷落,没有天伦,只有求而不得?,只有望眼欲穿,要换了是殿下,难道就能大度地宽宏,那个与您素昧谋面,丝毫无?关,却害得?您沦落至此?的人?”
宁烟屿仍是不答,眸色渐渐转深。
崔静训抚掌,笑?道:“不过?臣看,殿下和师二娘子这姻缘,是天作之合。”
宁烟屿倏地扬眉,将信将疑地看他?:“何解?”
长信侯自来熟地坐到殿下身旁,笑?吟吟地道:“单说殿下和师二娘子,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这岂不是天赐的良缘?”
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宁烟屿压下眼睑,遮住瞳仁中漫涌的思量。
不仅仅是如此?,后来,他?们又在洛阳相遇,彼此?身份未明,便已交付己身。
长安离宫野草蔓延的放鹰台外,再一次相逢,那一个黄昏,他?骑着快马去追逐一只落单的野兔,从没想过?会在那里见到她。
他?本以为,她只是长安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自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在心里发了狠,那女子无?情无?义?、薄情寡义?至极,倘若念念不忘,连自己都会看轻自己。
所以,宁烟屿从未派人去查访她的下落。
在放鹰台下相见之前,宁烟屿甚至不知她是否早已回到了长安。
可见那便是该死的宿命孽缘。
“孤该如何?”
这时,太子殿下竟然病急乱投医,问起了一个比他?还年长几岁、迄今为止孑然无?妻的长信侯。
崔静训抚抚胸口,暗道一声,要是把太子殿下如此?棘手的姻缘都能牵成?了,日后他?就出一本《月老指南》,定能使长安为之纸贵。
心下叹两声,面上却是一团和善地凑过?来,悠悠道:“殿下,这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殿下只顾和师二娘子怄气是不成?的。师二娘子眼下处境艰难,侯府二老认了外甥女当嫡亲女儿,二娘子就是嘴上不说,心上有多少难受,您知晓吗?这个时候,您把您那威风凛凛的储君身份给暴露出来,正是赶得?不凑巧了,所以才飞来横祸。如今要平息二娘子心中的仇怨伤痛,太子殿下就得?春风化雨,徐徐图之,若还不成?,干脆不如死皮赖脸,纠缠于二娘子。”
“胡说八道。”宁烟屿冷漠讥嘲。
他?堂堂一国储君,岂能干出伸着笑?脸给人打的事?
崔静训为太子捏一把汗:“好啊,倘若殿下真的放弃不管。好,那咱们要说,师家二娘子本来就不得?父母喜欢,如今是染病在身,气结郁胸,久而久之必成?大患,您觉着,那侯门之人还会贴心来医治她?”
“本来嘛,人家师二娘子有一桩美满姻缘的,这不是被?太子殿下伸个腿的功夫便给绊没了么?,和襄王婚事又不成?,她今后,可就愈发的江河日下了,恐怕,就算是红颜老死君子小筑,也只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下场,何其潦倒,惨惨戚戚……”
说罢,还抬起衣袖,擦掉两颗硬挤出来的便宜泪来。
他?说话的语气口吻虽假了点儿,可架不住有用啊。
太子一听,这不就神情松动了?
太子这厢别扭着,抹不开面,属实有些犹豫。
恰巧此?时,太子詹事送了一沓公文前来:“殿下让臣查探的洛阳江家的底细,臣已经理好了,夹在折章中,请殿下查阅。”
这是殿下早就交代?下来的事情,到今日才真正办妥。
殿下从不过?问下吏,突然要查洛阳江家的什么?事,是因为谁,自是不言而喻。
宁烟屿碍于崔静训在旁,神色略微不自然,颊上浮生一朵淡淡的潮晕,语调仍没什么?情绪:“孤知道了,你下去。”
太子詹事派人潜入洛阳查探多日,发觉这江家在洛阳的口碑甚为不错,也许是家中的夫人善于经营。
虽然不曾听说过?江家有虐待养女的传闻,但太子詹事还是摸出了一些门道。
师二娘子养在江家之时,从未抛头?露面,也有一些人知晓,江家如今养着的娘子是从长安来的,但只猜测这个娘子是江拯在长安的私生女,因此?见不得?光。
师暄妍足不出户,但在洛阳的名声却不好,有传闻说,她尝顶撞江拯夫妇,逃出江家,在外厮混,月余不归。
太子詹事谋事谨慎,便让线人买通了江家烧锅炉的下人,打听到了内部的一些事宜。
当年师二娘子初来洛阳之时,师家给江家送了许多金银和用物,希望江家能善待此?女,即便只是看在银钱的份儿上,让她饭饱衣足,不至于流落在外,挨饿受冻。
江拯与江夫人本来就是亲姊弟,江夫人就算信不过?旁人,也必然信得?过?江拯,因此?当年把师暄妍无?处托付时,她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江拯。
可是那江家的家主和夫人却昧良心地扣下了那些钱,江拯的夫人韩氏自己整日穿金挂银,但给师二娘子用的那些,都是从指头?缝儿里漏下来的,撑不死也饿不死。
他?们还等着,这一把子钱用完了,侯府还有再接济的。
后来,江拯夫妇贪慕荣华,想着让自己的独生女儿能在长安落脚,将来嫁给长安勋贵,便赶在江夫人思女心切,想着来洛阳探望女儿之际,献上一计——将自己的女儿送入长安师家,缓解江夫人的念女之情。
这一下有利也有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女儿固然是进了师家,眼看着前程似锦,师家却因得?到了这个慰藉,往后再没送钱来。
换不来钱,师二娘子的地位更加是难捱,一日不如一日。
烧锅炉的知晓的内情不甚多,但他?说起,就在去年,师二娘子不知是怎的得?罪了那位韩夫人,韩氏教?人拿起笤帚,把师二娘子狠狠地打了一顿,将她关进了柴房。
这韩夫人往昔对师二娘子也不好,但也还不会直接上手便打的,那一回,却将师二娘子打得?不轻。
以上种?种?,太子詹事都写?进了宁烟屿身前的这一封密函里。
崔静训是看不着的,但他?懂得?观察太子的脸色。
太子看到一半,黑眸霍然间风雨如晦。
修长的手指攥着那道折章,骨节嶙峋泛白,几乎要迸出喀嚓声响。
“殿下?”崔静训从未见过?太子动这么?大火气。
宁烟屿将折章放在掌中,食指与中指间夹住纸页往下撕扯,刺耳的一道声音过?后,这些消息便化成?了碎片,被?他?投掷在了灯罩之中,烧作灰烬。
一缕烟气腾上来,模糊了男子沉怒的黑眸。
师暄妍说得?对,崔静训说得?对。
“你说得?对,是孤对不起她。从三岁那年,孤就欠了她的。”
崔静训心头?咯噔一声,他?那只是为了牵红线诌的一句,殿下作情趣就好,可莫要作真,可他?还没说话,宁烟屿又道:
“欠了她本该如长安其他?女孩儿一样的,美好圆满的一生。”
如今,怎能不还?
他?不能放任她,继续用自损一千的方式报复江家和师家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不过?是想到这里,心便密密作疼,疼得?发烫。
宁烟屿终于可以承认,他?是喜欢上了那个小娘子,以至于情绪为她所调动,思绪为她所牵绊。
他?放心不下她,他?要溯洄而上,去从之、惜之。
他?想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从今以后,离开她口中念念不忘的烂泥,教?她挣脱泥淖,往上看,看这世?间无?处不是的人间春色。
不必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