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VIP】

    “我理应想到会如此的。”


    祖父轻摇羽扇,踱步细细分析。


    “人呱呱临世,水依山流草随风,哪个娃娃不是以长辈为镜,照画自己的模样?周遭是甚么他便是甚么,他人说甚么,他便也只会说甚么……读书,浩浩文字千千万,探古寻今观世事,唯有读书,使你富养自己,方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举止谈吐。”


    乔时为只是委屈自己受了算计,而祖父看得更深、更远。


    乔守鹤何尝不是一只老狐狸呢?


    说到激动处,垂落的道袍宽袖随他的动作而舞,乔守鹤手执一面铜镜来到孙儿跟前,映着孙儿的脸,问道:“时为,看见了吗?”


    “孙儿不解。”


    老爷子提醒道:“你是小官人家的儿郎,却超出了小官人家应有的气度,这才是你无端端被人注意的缘由……我叫你收住学问,却没叫你收住气度,本末倒置矣。”


    又言:“山儿的沉稳,实则是随了他母亲的细致,小川的灵活处事,则是承了他父亲的钻营,而你只是像你自己。”


    乔时为怔怔然。


    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笑笑宽慰他:“所幸他仍是将你定为‘初等’,眼下并无恶意……为官者哪个不是怀里揣莲蓬、肚里挂算盘?那人若是愿意领你走一程路,是你的一份造化。”


    乔时为挠挠头,傻笑道:“祖父,你若不说,孙儿看不穿这么多……”


    老爷子手里正巧拿着乔时为复写的卷子,便以上头那句“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为例,说道:“三十而立,可不是指人到三十便可立身,‘三十’不是年岁,而是几度回首、几度嗟叹,经事且谙事,才能得一个‘立’字……你小小年岁,纵是天资甚佳,也不能少了一步步,看不穿也正常。”


    乔时为恍然大悟,先前总觉得自己穿过来已数年,却依旧顽劣幼稚,性情不见长进,以为是孩童身使然。听了祖父的话才知晓,这几年只读书不历事,所以性情照旧。


    前世的大学生,哪个不把自己当崽子呢?


    幼稚些很正常。


    烛身寸寸短,烛泪行行深。


    老爷子叮嘱孙儿道:“时为,好好读书罢,读到你能护住自己,便无需再藏着掖着了……你的前程在读书上。”


    恍惚间, 乔时为仿若见到了贾瞎子的浮影,他与祖父重合在一起,都在说同一句话:“时为(小友)要刻苦读书。”


    祖父说的“护住自己”,乔时为想要的是“守着家人”,贾瞎子说的“行一善救万人”……读书二字把自己、家人和万人连在了一起。


    ……


    走出书房。


    娟娟月满深深院,挂了墙头,映了水间。


    庭中一个大瓦盆积了雨水,倒映月影。


    乔时为坐在石阶上发呆,而橘子贪玩,抬起爪子拨弄静水,将月碎成一盆金,朝着盆汪汪吠叫。


    静待一会儿,水平了月圆了,又用爪子将它再次搅碎。


    几番来回后,乔时为将橘子叫停,拖着它的前爪,拉到檐下,用干爽的帛布替橘子擦干水渍。


    “橘叔啊橘叔,春日夜深愈发见寒,湿了的毛发一夜都干不了……晓得你正值壮年,但咱也要开始养生了,是不是?……要不明日给你喝点枸杞水?”


    乔时为七岁,橘子少说也有八、九岁了,理应叫它一声“橘叔”了。


    橘子不应声,只仰着头,得意享受着这非凡待遇。


    现在的橘子依旧保留着“上山点菜”的本事,在山野间仍有几分野气,但不得不承认,久居巷里檐下,橘子已不是曾经的橘子,多了几分对“家”的眷顾。


    它也改变了。


    乔时为走到那盆水前,蹲下,学橘子拨了拨水面。


    拨碎的月光里,有娘亲贴心为他缝的一件件衣物,有贾瞎子给他算的命、看的相,有祖父教他如何点一炷香,有骑坐父亲的肩膀……所有的波光粼粼归于静,成了他的一轮明月。


    “橘叔,我应该是知道自己是谁了。”


    ……


    ……


    夏始春余,风愈清,雨水愈足。


    母亲是立夏时节的生辰。


    这一日,乔时为早早爬起来,点灯读完当日的功课,而后去了灶头找吴嬷嬷,说自己要给娘亲做份糕点庆贺生辰。


    “嗬,时哥儿你怎进来了?灶房里火大烟浓不通气,快些出去才好。”


    乔时为态度坚决,硬说自己要给娘亲做一道书中的点心。


    吴妈被乔时为一声连一声的“好嬷嬷”叫得心头软,便允了他,还帮着他料理一应器具。


    “嬷嬷,等我挣银钱了,我领你上茶楼听曲儿去,叫茶小二把牌子端你跟前,翻了哪首就唱那首,从早唱到晚一整天。”


    “那敢情好。”吴妈洗净蒸屉,铺上炊布。


    忽而又喜言道:“若是能叫俺上去唱和几句,那就更好了。”


    烟雾呛了呛乔时为,他清清嗓子道:“那敢情好……家里谁不说嬷嬷哼的小曲儿比蒸的蜜糕还甜,到时候我把三哥、四哥和大胆姐都叫上,同在台下听嬷嬷唱曲儿。”


    乔时为的点子,加上吴妈的巧手,一大一小在灶头上忙得热闹。


    蒸蛋糕竟被乔时为做得有模有样,松软香甜。


    待天大亮,乔家仨兄弟给白其真贺生辰。


    乔见山送了自己写的一幅字画,是专程写给娘亲的贺词。


    乔见川平日替父亲打酒,存了不少的铜板子,到铺子里买了支包银的木簪子。


    乔时为端上卖相最好的一碟糕点,嘻笑道:“娘亲尝尝儿子做的糕点,甜一甜嘴。”


    “你有这份心,就够甜了。”


    咬了一口,果真好吃。


    看见小儿子端着糕点像个小大人,白其真心头一热,眼里不知觉含泪。


    乔时为哄道:“这些年,娘亲不知给孩儿做了多少,衣食住行,样样精细,儿子今日不过是做了份点心而已,远不足以报恩……母亲喜欢吃就好,儿子以后常做。”


    曾经,白其真只是希望小儿子安然长大,如今改了希冀:“你能好好读书,给自己挣一份前程,比什么都好。”


    “前程要挣,孝敬也要做。”


    乔三、乔四忙拥上前,连说往后要向弟弟学习才是:“果真是做事认真者,样样都贴心。”


    白其真把蒸糕分发给众人品尝,都说好味道。


    乔大胆品得最细致,吃了两块:“比发糕更松软,没有那股子酒酸味,那便不是发酵的。”


    她追着乔时为打听方子,承诺道:“姐要是靠这手艺做成了摊子,我挣一贯分你五陌。”


    乔时为放出条件:“姐姐还是先学写字、读帐罢,学成了,我便告诉你。”


    乔大胆泄了气,双肩一耷拉:“好罢,我学。”


    ……


    辰时,霜枝表姐从白家过来,一来是给小姑贺生辰,二来给两个表弟送些上好的参片。


    “听说见山和时为要进京入监读书,母亲特地回娘家取了些老参,切成薄片,叫我送来……夜里读书晚了,泡上几片,可稳神快些入睡。”


    “劳她惦记着。”白其真接过,与侄女闲叙了一会儿。


    午宴人散后,白霜枝才去了乔时为的房间,把自己写好的一叠书稿递给他:“表弟可有闲替我看一看?”满目期待,涟涟生光。


    她平日与人往来少,结识的无外乎那么几个,加之脸皮薄些,不知自己写得是好是坏,计较之后,只得还是来找乔时为。


    乔时为爽快接过书稿,期待道:“不要钱的话本子,谁不愿意看?”


    细细品读,可知表姐字里行间花费的精力,配得上一句字字精雕细琢。


    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表弟……看得懂吗?”看见乔时为暂时将书稿撂下,白霜枝急切问道。


    乔时为点点头,缓了缓,说道:“表姐能如此问,想来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白霜枝不确定道:“我自己读着……有些晦涩。”


    “古树斜阳李家庄,满村坐听说书郎,表姐应晓得话本子是由说书人的书稿衍生的,茶楼、瓦子,排戏、说书,都是先看个趣儿,再才会有人琢磨你的字句。”


    乔时为继续言道:“再就是,表姐若只是写着玩,无伤大雅,只管按自己的意思来……可若是写予人看,却不能只凭自己的意思,寻常百姓忙活了一日,偶能歇息,谁不想听些通俗易懂、新鲜活泼的?”


    白霜枝松了口气,连连答谢乔时为,笑道:“我晓得事情不容易,能找出问题所在就好,也不枉我日日琢磨。”


    她整理好书稿,仔细收回书袋中,又道:“慢慢来,总是能写好的。”


    ……


    ……


    过了中秋,便到了国子监入学的时候。


    乔家人商讨后,决定在国子监后街上暂租一小院,由白其真跟着过去,照料乔时为日常——按规,乔见山需住在斋舍中,每月仅有四日假期;而乔时为因为年幼,恐难以在斋舍里自理,国子监允许童子班散学后归家。


    或是学童们自带小厮、书童入院。


    乔家在忙着入学的事,而国子监里,赵祭酒和肖主簿亦忙着商讨“大事”。


    “炉灶虽熄火久矣,然添些新柴总还是能再旺一旺的,大人果真不考虑重温旧业,今年挑几个弟子带一带?”


    赵祭酒连晃脑袋:“诚心教人本事,不是件轻松事。”


    他靠着椅子往后一躺,戏笑自己:“躺舒服惯了,支棱不起来了……且再歇两年。”


    “大人这做派,有些似薄情郎。”肖主簿讥笑道。


    “此话怎讲?本官薄情谁了?老肖,你休要毁人名声。”


    “明明是大人非要出几道题试一试那小子的底细,眼下试出来了,便不管了?”


    “你说他呀!”赵祭酒一拍大腿,猛地坐挺直了,来了兴致,“不开大灶,倒是可以开个小灶。”


    “对了。”赵祭酒招手叫肖主簿过来,问道,“那小子分到了哪位斋谕名下?”


    肖主簿早有准备,翻出簿子,指了指:“他与他的兄长,都被郭富三要了去。”


    “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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