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环进组的第一天, 大家还都很腼腆。
千挑万选出来的男主角安德鲁在第一次拍完自己的那场戏后,蹲在地上缓了很久,才勉强摆脱那股子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小心地翻开剧本, 看着之后的戏份,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
经纪人叹息着蹲在他旁边,点燃了香烟,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他有大手拍了拍安德鲁瘦弱的肩膀:“满足吧,总比去演《皇A在上, 柔弱娇O哪里逃》好,不是吗?”
安德鲁沉默了一瞬,在二手烟的气息中,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 眼神隐约的绝望:“太尴尬了, 我夜里睡不着都会反复回想着刚刚的场景。”
“新人啊!”经纪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叹息道:“还需多多磨练。”他话头一转,又真情实感地安慰:“而且,你新人演员一出道就能和裴环搭上戏,就是尴尬也忍忍吧,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
“你忘了当时试镜时人山人海的场景啦?”
“怎么可能忘记……”安德鲁小声回答。
当时人多到地上地下停车上硬是找不到一个车位, 交警在街道上大贴特贴罚单。
安德鲁从没想过一个儿童剧会吸引那么多人过来试镜, 而且他还在排队等入场的人群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脸:最近爆火的小鲜肉, 鼎鼎有名的童星, 以及四十多岁了还爱强行装嫩的偶像剧专业户等等,争先恐后地大驾光临。
当时他还在心中吐槽:他明明记得角色是一位十六岁左右的少年来着。
试镜结束后, 安德鲁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演了个什么。回家后, 本以为铁定落选,他只好拼命研读《皇A在上,柔弱娇O哪里逃》的原著,却在这时,安德鲁接到了消息:他被选上了。
虽然经纪人也不知道当初选角的时候,为什么会选上初出茅庐,毫无名气的安德鲁。
而且,他私下里研究过了:除了年龄差不多外,安德鲁和那个传闻中的原型陆商也并不算像。
从少有的几张路透照片来看,陆商是标准的东方人种,身形纤细,面容古典而美丽,举。
手投足间又透露着因为良好的教养而带来的清冷与矜贵感。
安德鲁则正相反,他是西方混血,栗发绿眼,眉骨略高,眼窝深邃,皮肤极白皙,偏又极薄,运动或情绪激动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泛红一片。
安德鲁本是极为华丽的长相,具有第一眼美人的绝佳冲击力。但偏生性格竟意外的正常,且气质上有些说不出的腼腆与局促,虽然不贴合长相,但或许就是这一点反而使他贴近了角色。
这可能就是他当初被选中的原因。
以上,全部都是经纪人和安德鲁的自我猜测:他们没敢问导演,编剧,以及具有绝大部分决定权的裴环,生怕顺便提醒了他们,再把安德鲁换掉。
再怎么说,出道作演《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都比《皇A在上,柔弱娇O哪里逃》更符合一些安德鲁的预期。
场景的镜头拍完了,又到了安德鲁的戏份。
导演从远处叫他,安德鲁飞快地起身,他轻声念着:“我是一名有信念感的演员,我是一名有信念感的演员,我不尴尬,我不尴尬……”
刚没走两步,他就被化妆师一把揪过去,迅速补了微微蹭掉的唇色后,又推到镜头前面。
打光师就位,灯光环状亮起。
“三幕五场。”导演干净利落道:“action!”
在灯光,目光与镜头的反光之下,安德鲁瞬间稳下心情,竭尽全力地调动着所有的情绪,瞬间情绪激昂道:“坏心情魔王,哪怕你暂时用黑暗与放纵蒙蔽了人们的心灵,你也无法胜利,因为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处角落回荡着歌声,那爱与奇迹就永远不会消失。”
“也许人们会暂时被你营造的美梦所麻痹,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那不是显示,虚拟的快乐之后会是无尽的空虚,空虚后又是无尽的自我厌弃,自我厌弃后又将是一轮一轮的重复。那不会是真正的幸福。”
“所以,魔法少女环环注定会战胜你,因为她才是人们真正的心之所向!”
……
安德鲁保持着最后一口气,将这长长一段台词爆发了出来。
导演沉默地品味了一瞬,又倒放看显示器,最终满意地挥手:“过!”
安德鲁顿时松了一口气,他都不敢看场务们脸上奇奇怪怪的笑容。低着头,魂不守舍地走了两步,继续找了个阴暗的角度蹲了下来。
太正义了,他得缓缓。
他将发烫的额头贴在手臂上试图降温,却还是觉得热得要冒烟了,汗从后颈处冒了出来。
太羞耻了,安德鲁紧闭着眼睛,有些不愿意面对现实。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爱迪,我知道,让我缓缓,我马上就看剧本。”安德鲁叫着自己经纪人的名字,有些难为情地从臂弯中抬头,露出了红通通的脸。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
“好厉害,你的脖子全红了诶!”
安德鲁愣愣地睁大眼睛:他的旁边也蹲了一个女孩,正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她学着他蹲下,一手撑着脸,一手好奇地维持着用手指戳他的姿势。
这是?
女主角:裴环!
安德鲁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忍住憋着一口气,顿时从头红到了脚后跟。
“哦哦哦哦哦,仔细一看,连头皮都是红的。”
面前的少女还在恶魔低语着,用那双清澈透亮的蓝色眼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看得安德鲁的皮肤都要烧起来了。
安德鲁的眼神隐隐透露着绝望:想跑,好想跑。
偏生就在这时,他意外地对上了经纪人的视线,安迪正半躲在墙体的后面,焦急地做着加油的手势:好好说话啊,安德鲁,保住角色,别被换掉啊!
怎么这样……
而且,这、这要怎么回话啊?
“啊,唔、嗯。”安德鲁破碎地发出了几个音节,觉得空气更尴尬了。
好在,裴环像是对这凝滞住了的气氛浑然不觉,这多少使安德鲁不至于那么局促。
“嘿。”她弯起眼睛,很灿烂地笑了一下,浅金色的眼睫翘起,呼应着明亮的金色发丝,甜得像蜜一样,她诚心诚意地夸奖道:“能从头红到脚,对演员来说,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赋呀。”
裴环想起会理和她发的消息:会理十分崩溃于自己不会脸红这件事。
裴环只是轻轻一笑,刚刚那股无所适从的感觉瞬间烟消弭散了,仿佛是一个友好的信号:好了,不逗你啦。
安德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抬眼,低声说:“谢谢你。”
“不用谢。”裴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道谢,并伸手道:“认识一下,我是裴环,接下来要一起加油哦。”
“我会努力的。”安德鲁搭上了她的手,然后被她一把子拉起,摆直,强行开朗。他略有些慌乱地看向经纪人,爱迪正对他竖起大拇指:搭上话了,做得好!
不是,她的力气怎么那么大。
他又有点想问:当初到底是在那么多主角中为什么选中了他,但是转念又觉得:算了,还是别提醒她了,苟住角色要紧。
但是,安德鲁没有想到的是,裴环的存在,对他的演技造成了非常大的挑战。
不是说她演得不好,而是——太好了。
少女在聚光灯下,大义凛然地说出自己的台词,她的眼神燃烧着熊熊的战火,仿佛在那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真的存在什么邪恶的反派魔物一般。
“少沾沾自喜了!”她愤怒地指责道:“你的理论一开始就立不住脚。”
“不过是你诱导做出的选择而已,还真当自己的新世界的神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那既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而是大家理想中的自己。”
“睁大眼睛看着吧,我是如何将你拉下神坛的!”
那中二的,热血,幼稚的台词从她嘴中说出来完全变了感觉,坚定得仿佛正是如此。
包括,那些浮夸的变身动作,大招名称,一旦由裴环所做出,就是理所当然,就好似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光明与热诚永远不可抵挡,以及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少女。
导演急急地喊出“卡”,一幕结束了。
场务赶紧上前来,给她补妆,编剧在一旁两眼放光,没忍住说道:“我本来还觉得你提供的台词太幼稚了,没想到演出来刚刚好,一点都不出戏。”
“那当然。”裴环乖乖地任脸上的刷子动作,嘴里嘟囔道:“毕竟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对话,当时可艰险了。”
“啊?”编剧费解地抬起了眉毛:真实发生过,裴环还过中二病的年纪吗?
安德鲁站在原地,一时没从她所营造的光明与激昂并存的氛围中挣脱出来。而回过神来后,第一感觉就是为自己刚刚的纠结和幼稚而感到羞愧。
他不该小瞧儿童剧,并放大自己的感受。那些台词,明明一点都不尴尬。因为裴环就是那么真真切切地认为并做到的,那么,他也可以。
这是作为一个演员必须具备的。
导演叹服得将巴掌拍得很强,“这种强大的信念感,一般人真的做不到。”他的目光锁定了安德鲁,犹豫道:“刚刚那幕?”
“请让我重新表演。”安德鲁坚定道。
然后,在下定决心,竭尽全力说完第二遍的台词后,安德鲁再次捂着脸,躲到了阴影处蹲下,他头皮麻得厉害,脸红得要破皮了。连挡着脸的胳膊肘处都镀上了一层红色。
裴环撑着膝盖,弯腰,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安德鲁虚弱地点头。
确认他没事后,裴环笑了:“有那么羞耻吗?”
安德鲁选择谨言慎行:“没什么,是我的问题。”
“可能是一时没有适应,那么,要试试我的台词吗?”裴环突然开口道,她直起身体,正色道:“全套的,要加上动作和变身口号。”
“体会一下吧,第一主角的感觉。”裴环劝道:“绝对比你的角色还要直击心灵。”
安德鲁犹豫了几秒,点了点头。
他也想复刻一下裴环的表演,并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于是,鬼使神差般地开始了:
“love and peace!”
他干巴巴地喊着,游移的眼神撞进裴环闪闪发光的眼眸中,他突然闭上眼睛,破釜沉舟地大声道:“执行爱与正义的光明女神啊,将你的力量借给我吧。”
“情绪很饱满,”裴环在一旁兴奋地鼓掌:“动作,别忘了动作!”
安德鲁抬起沉重的手臂,强行在胸口结印:“拥有信念、智慧和勇气!以及”他要说不下去了,便顿了片刻,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
裴环加入了进来,正色道:“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
她带着安德鲁扬起高高的声调。少男少女的声音交织碰撞在一起,带着奇异的韵律与节奏。
裴环双手翻转,猛地睁开眼睛,大声道:“光明美少女,参上!”
导演,副导演,编剧,常务们呆愣在了原地,对事情的发展摸不着头脑:这俩傻孩子在做什么呢。但这不妨碍他们露出慈爱的笑容:年轻真好,有活力真好。
没有恶意与嘲笑。
安德鲁松了口气,觉得胸口的大石落下来,这一番极为中二口号喊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因为,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少女身上,她喜悦地注视着他,鼓励盈跃在眉梢之上,眼眸像是会说话一样,亮晶晶的。
安德鲁想:没有人会去嘲笑一个绝对认真的人,因为她的信念感会压倒一切。甚至会带着旁人一起跑偏。
或许是经历过了最羞耻的阶段,裴环给出的脱敏方案十分有效,安德鲁完全被同化成了裴环的样子,在说台词的时候,一声比一声地坚定有力。
其他的演员,也被这种莫名其妙,但又实实在在的认真氛围所感染,努力去演好自己的角色。
明明只是傻笑傻闹的儿童剧来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魔力?仿佛真的被带回了孩童时期,即使是再微小与幼稚不过的事情,也会不顾大人劝阻,执拗,坚持地做下去。
像死脑筋,不懂变通的孩子,但意外地感觉不坏。
总之,这就是第一天拍摄所发生的的故事。
在剧集播出的时候,也发生了许多意象不到的故事。
比如说,这部面向少儿市场的儿童剧竟然会在成人群体中大受欢迎。许多家庭都出现了每天晚上,大人和小孩都准时准点地蹲在家庭演员前面,等最新一集的盛况。更有父母和孩子因为争抢扮演魔法少女环环这个角色而大打出手。
比如说,在星际网友剪辑的年度演技大赏中,安德鲁在《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的表演竟也意外上榜。截取的片段是在决战前夕,路易斯魔法少女环环被最终BOSS囚禁,在寒冷的黑夜中为其奔走,指引方向的身影。
在黑得无边无夜的夜晚,路易斯高举着手中的灯光,奔跑在地平线上。镜头拉近,逼近他满是干涸泪痕的面容,嘴角四溢出白蒙蒙的雾气。
呼,呼,呼——
瘦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痛苦得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而高举着的手臂却一刻也不敢松弛,那被雾气笼罩,随着奔跑的动作而不稳定的眼眸却热得如烈火,燃干了这寂寞苦涩得冷冬。
对安德鲁的表演,网友的评语是“所有对上这双眼睛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坚定与决心。儿童剧中的绝杀演技,百分百的身临其境。”
以及,“学学儿童剧里的友情吧,一个字不提爱,时时刻刻不离爱,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儿童剧中磕cp磕得飞起,少男少女的友情向赛高,纯爱就是最绝的!”
此外,又比如说,裴环自作词自作曲的主题曲和结尾曲随着《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的热播,传遍了星际上幼儿园的每一个角落,与屏幕上活跃的形象一起,成为了真正意义上陪伴着这一代孩子长大的国民偶像。
……
一切的一切,汇聚而到两个月后,最后一场戏结束的时候,都化作了奔涌的潮流。在导演高高地挂上“杀青”的横幅后,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裴环也有些难过,但抹了抹眼眶,红着眼眸,认真地听每个人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留言。
导演一个劲地说《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要出第二季的话,一定还要来找他导演。
编剧说她又编了很多更帅气的台词没来得及发挥呢,真是可惜。
服装师也说他刚搭配出升级版的变身衣服,虽然剧情结束了,但是也请收下它吧。
安德鲁在经纪人的鼓励的眼神中,走到裴环面前,一字一句道:“我想说的是,谢谢你给了我机会,《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是最好的出道作。”
“我会永远带着魔法少女环环给我的信念、智慧和勇气,继续在演戏这条路上走下去。”
裴环笑着点头,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提醒道:“还有,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要多笑一笑哦。”
安德鲁努力跟着她一起笑,却先红了眼睛,他终于问了出来:“当初,为什么选择了我?”
他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没有经验,演得也笨拙,长得也不算什么惊为天人。因此,即使被大馅饼砸到头上,也会惴惴不安地怀疑自己。
但是,拍摄的一路下来,每个人都对他很好。就算是人气超高,红遍星系的顶级偶像裴环也一直鼓励着他,和他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向前,相处得和朋友一样,一点大明星的架子都没有。
也正因此,他更加疑惑:为什么会选中我?
导演沉默:因为你便宜。
编剧:演得还好。
化妆师:长得也好看。
服装师:性格也好。
场务总结:性价比最高。
裴环并不敷衍,她真诚地回答:“因为你是一个注定会发光的人。安德鲁,你一定会是一个超棒的演员的!”
“这一点,对所有有梦想并愿意付出努力的人都一样!”说到这里,她转身冲每个人挥手,眼神湿润而明亮:“虽然《魔法少女环环★偶像世纪》杀青了,但是故事却永远不会结束,它一定会在某个地方不断延续着。”
“再见的意思就是再次相见。大家,以后再相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