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后刚叫来禁卫都指挥使安排下去, 将弃逃的几个州府知府等亲人全部抓起来,盯住京城严相他们的府邸,景元帝跑进了御书房。
“阿娘在啊, 正好。”景元帝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姚太后看着披散头发, 衣衫敞开,形容疯癫的景元帝,脸色铁青:“你要疯, 离得远些去疯,我没空管你!”
史谅拿着一双鞋子追进来,躬身上前放在景元帝的脚下, 小声劝道:“陛下,地上凉, 奴替陛下穿上鞋袜。”
姚太后顺看看去, 见景元帝赤着的双脚,愈发愤怒:“前面打仗,你在这里吃酒发疯,要是让前线将士得知, 谁还要替你卖命!”
“阿娘,我去!”景元帝缓过气来,随意趿拉着鞋子,奔到姚太后面前:“阿娘, 我去,朕要御驾亲征!”
姚太后愕然, 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斥退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宫女,这才问道:“你说什么?”
“朕要御驾亲征!”景元帝再说了一遍, 神情坚决,漂亮的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疯狂:“这是朕与阿昉的事情,朕要亲手打败她,让她明白,她只能做朕的皇后!”
姚太后仔仔细细端详着景元帝,终于发现他不是在说笑,她却笑了起来。
“你去御驾亲征,你是会练兵,冲杀,还是排兵布阵?哦,对了,你可以去送死,连累一众将士,与你一道送死。”
姚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神情却一片冰凉:“你莫要疯了,还是去吃你的酒,醉死在女人的怀里,落个轻狂的名声,总好过被敌人俘虏,做了阶下囚来得好。”
“阿娘,朕要御驾亲征。”
姚太后的斥骂嘲讽,景元帝浑然不顾,再次认真说了一遍。
“大楚是朕的天下,朕不会排兵布阵,冲锋刺杀,朕却能鼓舞士气,朕与将士同在。朕不是懦夫,朕不会逃走。”
姚太后愣了楞。凄然一笑,“你不会逃啊。很好。”
景元帝道:“朕不会逃,就如阿娘不肯南下番州。阿娘要死守建安城,朕也要死守建安城,死,亦魂归建安!”
偌大的大楚,大将军不少,能与虞昉一战的领兵统帅,却一个都找不出来。
景元帝无需前去冲锋陷阵,他随军前往,便是在鼓舞士气,替背负骂名的楚氏挽回一二声誉。
情形已经不会更坏,姚太后迅速下了决断:“好,你去,我替你守着建安城。”
景元帝笑了起来,脸若春花盛放,姚太后看着他的脸,心头又一阵隐隐刺痛。
这是她的儿子啊!
姚太后垂下眼帘,掩下了眼底的哀伤,道:“你将徐风慜叫上,再并几个徐氏儿郎子孙一起前往。”
“徐凤慜?”景元帝讶然,道:“阿娘以前不喜徐凤慜,说要杀了他。怎地要把他叫上了?”
“虞昉的副将,那块黑炭,是徐凤慜的儿子徐莲安。虽说徐氏将他逐出族,身上到底留着徐氏的血。”
姚太后简单说了徐氏当年的恩怨纠葛,冷酷无比道:“出了徐氏,再从京城世家大族选些儿郎随行。将徐氏与他们放在前面,那块黑炭领着的兵要过大江,先要从他们的尸首上踏过去!挡不挡得住,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决不能让他们好过!”
景元帝明白过来,姚太后是要拉着世家大族共进退。楚氏在,他们在。楚氏亡,先拿他们的儿孙祭天。
而他,则是最大的诱饵。若不拼尽全力保住他,他们也休想活!
景元帝觉着痛快淋漓,远比吃酒纵情享乐要快活百倍,哈哈大笑道:“好!阿娘,我以命为饵,他们岂敢后退拒绝!”
*
兖州府江安城。
大江波澜壮阔,与对岸的江陵城隔河相望。江陵城往南,走陆路不到八百里,最近的水路,约莫行船两日,便是建安城。
大江是大楚最后的屏障。
虽是冬日,江水仍然丰沛,因着打仗,江上偶有水鸟飞过,船只不知隐到了何处。
黑塔骑着马,在江边来来回巡逻,一只青骡渐渐走近,亲兵欲上前,黑塔拦住了,“下去吧,是钱老臭。”
老钱骑在骡子上,老远就喊:“黑塔,这么冷的天气,你在江边吹冷风,快给老子回来!”
黑塔不搭理他,打马上前,斜乜着老钱,“冷个屁,再冷,能比得过雍州府?”
老钱戴着旧皮帽,只露出眼睛口鼻,满身满脸的不耐烦:“这不能比,雍州府干燥,这里湿哒哒的,大冬天也下雨,真是讨厌得很。”
“废话少说,你来作甚?”黑塔问道。
“将军让我来找你。”老钱犹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快说完,别藏着掖着。”黑塔太了解老钱,立刻道。
老钱便道好吧,“将军接到消息,景元帝御驾亲征了。你老子你徐氏叔伯兄弟侄儿都来了。”
黑塔一愣,讥讽地道:“御驾亲征,景元帝会打仗?我看他们是来一起送死吧。”
“送死是明摆着之事。你老子你不认,其他的亲族呢,你也不认了?”老钱好奇问道。
黑塔沉默了下,江风吹得他眼睛眯缝了起来,道:“渡江势在必行,战场上刀箭无眼。”
船已经备好,老钱这些日子在忙着准备浮桥,以防万一,还准备了浮囊,皮船,蒲筏等。
渡江一战,将会是雍州军最艰难的一场大战。
虞昉要准备充分,尽量减少伤亡,选取最窄的河道渡江。
老钱说不出什么心情,也不知该如何劝,眺望着对岸枯黄中,仍然泛着青色的芦苇,道:“马上就冬至了,还能见到青色的草,菜蔬,真是好地方啊。”
“你先前不是还在嫌弃?”黑塔不客气道。
“一码归一码。如此肥沃的土地,气候,百姓的日子,却比雍州府好不了多少。真是该死啊!”老钱难得感慨地道。
雍州军几乎没遇到抵抗,打下来容易,就是治理起来难。虞昉在坐镇主持,几乎天天杀人。
老钱道:“将军又熬瘦了。老向来了,带了只黄羊来,桃娘子说正好炖了,给将军补一补,一起过冬至热闹热闹。走吧,我们回去吃黄羊肉。”
黑塔没说话,打马跑在了最前,进了江安城,直奔虞昉暂居的宅子。
院子是江安城富绅的宅邸,富绅早些时日逃往了建安城,宅邸空了下来,离衙门只隔着一条巷子,虞昉便住了进去。
宅子里面花草繁茂,青瓦白墙,精致秀气。老钱却一路嫌弃:“真是小,我还是喜欢雍州府,宅子可以跑马。”
黑塔在二门跳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大步走进了穿堂,转眼间就绕过了影壁。老钱从骡子背上滑下来,小跑着追了上前。
虞昉不在前院,与向和他们在沿河的园子里烤肉吃茶。老钱追上黑塔,高兴地搓手:“将军难得清闲,能歇息一阵,真是好啊!”
黑塔嗯了声,神色松弛下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我们快些。”
到月亮门口,便闻到了烤肉的阵阵香味,腊梅霸道的香,也夹杂在其中。
老钱张大嘴乱呼气,急匆匆跑进了门,黑塔虽然嫌弃,脚步却不停,紧随其后。
亭子里,虞昉躺在软椅里,向和坐在一边的石凳上,两人正在吃茶说话。虞邵南在帮着铃兰烤肉,桃娘子在摆弄着花瓶里的芦苇。
两人上前见礼,向和笑呵呵起身上前,拍了拍黑塔的胳膊,道:“许久不见,这胳膊,又结实了。等下,你我去过几招?”
黑塔道不过,“你打不过我。”
向和冲他瞪眼,很快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我如今弃武从文,才不要与你比。”
老钱翻白眼,道:“你不弃武从文,也不是黑塔的对手。瞧你那小身板,他倒下来,就能压死你。”
向和身形中等,并不算矮,比起跟塔一样的黑塔,就显得娇小了。
不过,向和不服气,眼睛瞄向了一边的虞邵南。虞邵南察觉到他的打量,干脆转过了身体,用背对着了他。
老钱看得大乐,那边,虞昉与黑塔已经说起了话。
黑塔坐在了小炉边,自己提壶斟茶,捧在手中吹了吹,小抿了口。
虞昉问道:“老钱告诉你了?”
“嗯。”黑塔道。
“将军放心,不会影响我指挥打仗。”黑塔道。
虞昉默然了下,道:“黑塔,我相信你。只是,我不能看到,你手上沾染了自己亲人的血。”
黑塔顿时急了,道:“将军,渡江大战最为紧要,景元帝明知如此,故意带上了他们。将军要是不让我上,那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虞昉道:“无论景元帝朝廷那边如何想,如何谋划,我都不会管。这场仗,向和与阿南一道领兵,你在后面督送粮草军饷,善后。”
谁都没将景元帝御驾亲征当做一回事,在强大的兵力面前,就是玉皇大帝亲征也没用。
向和与老钱也坐下来听他们说话,向和立刻道:“黑塔,我自己打不过你,但指挥打仗,可不输给你。”
当年向和也是虞怀昭麾下的一员猛将,与虞冯不相上下。黑塔清楚他的本事,只这般大的仗,他不能亲自领兵,心里总是觉着不舒服。
虞昉道:“黑塔,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别给自己留太多的后悔。我们,与景元帝他们不一样。”
是我们呢!
黑塔心里的疙瘩,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嗯了声,“好,我在后面督军,给他们定军心。”
羊肉烤好了,虞邵南用碟子装了端过放在石桌上。虞昉招呼铃兰:“等下就凉了,你先过来吃。”
铃兰应好,提了薰笼来摆在周围,将亭子四周的帘子拉下了大半,亭子里很快变得暖融融。
桃娘子摆好了花瓶,里面的芦苇随风晃动,虽不值钱,却添了几分风雅。
几人聚在一起,吃酒的吃酒,吃茶的吃茶,一起热热闹闹,直吃到月上中梢。
冬至前日,雍州军正式渡江。浮桥搭到江中心,江对岸的大楚兵,便立刻放箭,箭矢如雨,急急落向雍州军,江水中。
大战正式拉开。
第42章
“陛下, 雍州军渡江了,雍州军打来了!”徐凤慜盯着江面的浮桥,声音都止不住颤抖。
箭矢声破空, 凄厉呼啸在空中。本来暗沉的天空,仿若黑夜。
景元帝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马背上, 脸色比雪还要苍白,狰狞道:“死的是雍州军,你怕甚!”
“陛下, 雍州军不怕死,要是他们冲上岸”徐凤慜悄然咽了口口水,不敢说下去了。
“那就同归于尽!”景元帝声音急促, 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放箭!放箭!!放箭!!!”景元帝振臂高呼,一声高过一声。喊到最后, 声音尖锐刺耳。
京畿营的所有兵丁, 并粮草军饷,全部被他征调到了江陵城。
姚太后也同意了,若江陵城失守,让雍州军成功渡江, 京畿并建安城都守不住。
双方要在大江,决一死战!
虞昉坐在江边,一瞬不瞬望着江面。黑塔守在她身边,神色愈发焦急, 紧张。
江中的水,越来越红。
“将军, 如此这般下去,只怕损伤过重。”黑塔终于开口, 语气晦涩,说不出的难受。
雍州军胜在铁骑兵的坚不可摧,在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杀气,骁勇善战。
以及,全员披甲。
披甲最适合铁骑兵,骑兵作战。披甲还有个弱点,全身披甲太过沉重,行动不便。且顶多一个时辰,除了力气耗尽,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人会脱水。
大楚不要命地用箭矢压制,哪怕八成放了空箭,两成落到雍州兵丁的身上,还是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哪怕是皮外伤,也会影响兵丁的灵活性,挥刀出箭都会大打折扣。
在人数上,雍州军远远低于大楚的兵。景元帝亲自前来,兵丁的人数不知超出了几何。
就算勉强登岸,也已经元气大伤。
大楚兵开始放沾满了灯油的箭矢,浮桥虽未被点燃,只无法再继续前进了。
“嗯。”虞昉沉吟了下,果断下令:“撤!”
黑塔没有犹豫,立刻传令下去,收兵的号声响彻云霄。
虞邵南向和没有犹豫,立刻遵令收兵。大楚士兵看到雍州军撤退,大受鼓舞,奚落,轻蔑,嘲讽骂声震天。
“杀光叛贼!”
“来啊,有本事再来!诛尽叛贼九族!”
“回去告诉你们的将军,还是早点换上嫁妆来伺候我们的陛下,伺候得陛下满意了,说不定能留个全尸!”
雍州军无人做声,进退有度,默默将受伤,阵亡同伴的尸首,搬到了伤兵营,停灵的营帐。
虞昉先去了伤兵营,她没有进去,按照她立下的规矩,无关人等不得随意进入,只在门口眺望。
伤兵营如以前一样,最为宽敞,收拾得干干净净,桃娘子并大夫蒙着布巾,在里面忙碌拔箭头,清洗伤口,包扎,身上的布袍早已被血染透。
因为全员披甲,阵亡的兵丁不多,大多都是受伤之后掉下河,不会水的兵丁。
停灵的营帐,里面安安静静。抬着尸首进来的兵丁,沉默着放下便离去。
营帐里堆了冰块,天气本来就寒冷,里面冷如冰窟,尸首放下没一阵,脸变成了惨白。
虞昉走了进去,静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黑塔不敢打扰,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过了一阵,虞昉便走了出去,黑塔不远不近跟在了她的身后,低声道:“将军,让我去吧。”
虞昉没有说话,沿着江岸,慢慢踱步走动。
黑塔便不做声了,只望着虞昉身上的玄色袍角,随风翻飞。
每当虞昉思索问题,或者心情不好时,她便会独自散步。有时候,她会很快想通,有时候想不通,若不重要,便放到一边,过一阵再去想。
身后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黑塔回头看去,虞邵南追了过来。
虞昉也停下了脚步,见虞邵南浑身湿淋淋,道:“你先去换身干爽的衣衫。”
虞邵南也不拘礼,背转身去,将外面湿掉的衣袍脱了搭在手腕上,只穿着里面的中衣披甲。
黑塔脱下了大氅,不由分说扔到了虞韶南身上,扯过他搭在手腕的湿戊装,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亲兵。
虞邵南也没多话,抬手一礼,系上了大氅。
“将军,属下失职,未能渡江。”虞邵南腰弯下去,满身的歉疚。
虞昉摆了摆手,道:“不怪你们。在这之前,我就说过,会遇到打败仗,困难的时候。两军对垒,是真刀真枪厮杀,计谋策略,都是空。如今我们遇到了,最正常不过。”
虞邵南应了声,还是神色晦暗。黑塔看了他一眼,道:“换做我领兵渡江,也不过是如此。”
平时虽不对付,看彼此都不顺眼,动不动互骂,有时还拳脚相向。
但在面对正事时,他们配合无间,从不会在背后动手脚,是彼此最为信任的伙伴。
“向和拿着大楚兵的箭去找老钱了,说是想去江里面捞他们的箭簇。”虞邵南道。
“向和抠门,怪不得能与虞老抠倒能说到一块去。”黑塔嗤笑,对虞邵南道:“你看向和,这份定力,你我都比不过。这时还不忘到处捡东西。”
虞邵南没有做声,神色欲言又止。
虞昉扯了跟芦苇拿在手上把玩,在一块石头上随意坐了下来,道:“你可是想说什么?”
虞邵南道:“将军,我打算选水性好,身手好的兵丁,在前面搭浮桥。后面的骑兵,如将军先前所想那般,隐在木马中,强行渡江。”
这个办法,是眼下渡江最好的方式。
只他们此去,便是九死一生。
黑塔想都不想,立刻道:“虞小白脸,你不行,让我去!”
虞邵南不紧不慢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先杀你老子,还是你的叔伯兄弟?”
黑塔脖子一扬,蛮横地道:“你别管!我杀谁,难道还要你同意?你是将军的亲卫,你去了,谁来给将军当亲卫?”
“你不是做得很好?跟个铁柱一样,正好能替将军挡寒风,烈日。”
虞邵南不留情面嘲讽,眉头皱起又放开,“以前都是你在领兵打仗,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出尽了风头,每次回来都趾高气扬,讨厌极了。这一次,让我也出出风头吧。”
“我打了胜仗,就该高兴,怎地,你不服气?我看你个小白脸,就是听到了闻游侠儿的事情,想要跟他一样!”
黑塔急了,变得口不择言起来:“你学他个屁,虞小白脸,别以为你生得白,你就到处乱学人。他死了,你要学着他去死?不行,我去,你脸太白了,不行!你要想去,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看你能在我手下过几招。我让你一只手,你在五十招内赢了我,我就让你去。”
“滚,将军说了,打仗是互相配合,你又想逞个人威风,我才不与你打,要把力气留着去杀敌。”虞邵南骂道。
两人争抢着去做最危险的事情,你来我往骂个不停。
“你生得黑,丑,难道你就占理了?我看你是嫉妒闻十三生得好看,有人给他送花。”
虞邵南不客气骂了回去,眼里却浮起了笑,“你退下,有些事,我要与将军说。”
黑塔神色一沉,又要开骂,见虞昉对他点头,便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横了眼虞邵南,悻悻离开了。
虞邵南离了两步,挨着石头边坐了,与虞昉那样,拽了根芦苇在手上,一下下扯着。
“黑塔是好心,只是黑塔的水性没我的好。我没说出来刺激他,他本来不能亲自领兵,已经窝着火,经受不起刺激。”
虞昉看向虞邵南,严肃道:“你知道这次前去,有多危险吗?”
虞邵南说知道,“大元帅选了我做亲卫时,便与我说过。我虽然是亲卫,不似先锋营要上战场厮杀,冲锋。但盯着将军的人太多,杀机四伏,不比上战场打仗轻松。亲卫的差使,除了护着将军,还要替将军挡刀剑,赴死。”
“我不想你们替我赴死,挡刀箭。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虞昉道。
“我们都甘愿。”虞邵南脸上又浮起了笑,“黑塔愿意,虞老抠愿意,铃兰桃娘子,甚至最贪生怕死的老钱都愿意。”
“不是为了苍生黎民,是士为知己者死。”虞邵南补充了句。
虞昉看着虞邵南年轻清俊的脸,额头的头发濡湿,那双眼,炙热滚烫。
在无数个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日子,她都能感受他那双眼,无时无刻不在,寸步不离守卫着她。
虞昉眼睛干涩,转开头,望着在风中翻滚的江水,心情如天气一样,灰暗。
“将军,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有些话,我要想对你说”虞邵南艰难道。
他不怕死,就怕无法再守护她。此去一别,可能永无再见之日。
他的未尽之言,满腹满腔的话,他想告诉她。
他的胆大妄为,他的以下犯上,他对她的眷念。
“等你回来。”虞昉打断了他,手覆在他划破流血的手背上。
温热的血,冰凉的肌肤,虞昉努力稳住了。
“等你活着回来,再说。”虞昉鼻子发酸,声音低下去,“你要活着回来。”
虞邵南的手簌簌颤抖,从心底渐渐滋生出喜悦,冲得胸口如江波,翻滚不息。
“好。”
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个字。
此刻,虞邵南觉着,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了。
虞昉掌心的温热,在他手背灼烧。
虞邵南起身见礼,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离去。
雍州军主帐,灯火彻夜未熄。
翌日,天刚蒙蒙亮,虞邵南领着一队先锋营,再次渡江。
第43章
虞邵南并一队雍州兵, 身披全甲,冲在了最前面,浮桥在他们身后, 飞快搭起来,巨大的木马,被兵丁推动向前滚动, 压得浮桥摇晃不定。
漫天的箭矢,朝着雍州军他们而来,落在了虞邵南他们身上, 脚边,江水里。
昨日雍州军退兵,让大楚兵士气大涨。景元帝昂着下巴在一旁亲自督战, 徐凤慜指着江面哈哈大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大楚兵将为了在景元帝面前表现出威风, 大声嘲笑:“你们看雍州军, 吃了败仗装神弄鬼,赶着来送死了!”
箭矢如雨,黑压压朝雍州军射去。
挡在最前的先锋营兵丁,逐渐有人倒地不起, 却并未退却。
江面上的浮桥,一寸寸朝前推进。
大楚兵将的嘲笑漫骂声,终于小了下去,开始起了骚动。
“那怪物木头马中, 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莫非藏着妖怪?”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惨白着脸道:“青天白日, 哪来的妖怪,休得胡言乱语!”
徐凤慜的脸色也变了, 江边寒冷,他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陛下,快退回大军后面,雍州军有诈!”
景元帝死死盯着浮桥,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惟有双目赤红。
“放火箭!”景元帝厉声下令。
沾了火油的箭矢,朝着雍州军而去。火光映红了江面,天空。
风吹来,呼吸间尽是火油,血腥的气息。
虞邵南浑身湿透,他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江水。精铁的披甲沉重,他的双腿双手都在颤抖,却紧紧抓住浮桥木板,搭在了前面的舟楫上。
身边的同伴也如他一样,有人倒下去,又撑着起身,永不知疲倦,只一心搭浮桥,奔向大楚兵。
燃烧的箭矢落下来,湿润的舟楫浮板不易燃烧,江水泼上去,很快就熄灭了。
不过,还是有人被灼伤,烧焦的气味渐浓,依旧没人后退。
近了,近了。
虞邵南紧盯着江边的枯草,大吼一声,木板搭上了岸。
大楚兵涌上前,手上的长枪一起刺来。
虞邵南徒手抓住抓住一把长枪,一拉一拽,长枪到了他的手上,挥舞出去,逼得大楚兵丁节节后退。
他的身上,双腿,手腕,亦被长□□中。披甲在身,他并未受伤,只像是被隔着壳敲打,震得五脏六腑都翻滚。
必须速战速决,他们都快坚持不住了!
虞邵南再次嘶吼,挥舞着长枪,刺,挑,旋转,长枪的红缨,在空中洒下一道道血柱。
“杀了他们,杀了他!”景元帝坐在马上,指着虞邵南尖声大嚷。
“杀了他。杀了领头的!”徐凤慜见劝不退景元帝,吓得浑身簌簌发抖,紧跟着嘶声力竭下令。
大楚兵像是蝗虫,一波又约一波朝虞邵南他们袭来。浮桥上的木马中,雍州军跳出来,奔上岸,与大楚兵厮杀在一起。
血光冲天。
虞昉立在江岸边,面无表情凝望着对岸。虞邵南他们的身影,很快便卷入大战中,已经难以分辨。
黑塔领着兵将辎重,已经踏上了浮桥。老钱不知何时来到了虞邵南身边,与铃兰一起,一左一右守在她身边。
“将军。”老钱开口,自己先愣了下。
明明他几乎没说话,开口却声音沙哑。
“小白脸不会有事。他放不下将军,舍不得走。”老钱干巴巴说道。
虞昉仿若未闻,只直直望着对面的修罗场。
极少说话的铃兰,这时轻声道:“这才是打仗。这一路我都在怀疑,我们是不是出来游玩了。”
这一路打过来,州府驻军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脓包,雍州军几乎没遇到抵抗,轻松拿下了大楚半壁疆土。
“这些混账东西,就是窝里横,欺负弱小。真遇狠角色,他们没了脊梁,骨头轻,早就下跪求饶了。”
老钱轻蔑地骂,很快,他便变得懊恼起来,“姚太后景元帝母子发疯,要拿将士陪葬,真不是东西!”
“争夺江山呢。”铃兰白了他一眼,道:“他们死了最好,活着的话,将军还不好处置。”
老钱眼睛一亮,赞道:“铃兰,没想到你平时跟闷葫芦一样,心里头雪亮,还挺聪慧。”
铃兰呸了声,“你们男人平时嘴上说个不停,吹嘘自己,哪给我们说话的时机。”
老钱点头哈腰,连声道是是是,“你与桃娘子都厉害,我们惹不起。咦,那不是桃娘子!她怎么去了?我的乖乖,祖宗,刀箭无眼,危险呐!”
桃娘子身穿大夫的本白宽袍,在人群中很是明显,她背着药箱,跑在了黑塔的前面,领着几个大夫,转瞬间就扎进了战场。
老钱心疼焦急,在岸上直跳脚,“哎哟,我的桃娘子,我的心肝呐!”
“桃娘子是大夫,要去救治伤兵,这时她的差使,你叫什么叫!”铃兰虽也担心,却被老钱吵得头疼。
老钱当然知道桃娘子的差使,只他不放心,心痛如绞,却不能擅离职守。
他是工匠,在打仗时,必须守在后方,等到打扫战场时,收回的箭簇刀枪等废铁,以便打造之后再用。
虞昉还是一言不发,就那么矗立着,衣袍发丝随风飘荡,像是要随风飞升。
雍州军的铁骑兵,马蹄踏在地上,地面似乎地动,抖了几抖。
徐凤慜已经面无人形,在马背上坐立不稳,差点掉下来。
“陛下,快撤退,陛下!”徐凤慜惊恐望着雍州铁骑兵越来越近,声音颤抖着,几乎哀求道。
景元帝跟疯了一样,惨白的一张脸,如活死人一样,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其他世家大族的权贵子弟,见机不对,调转马头就想逃。
领了旨意看着他们的将士,围上前,用刀枪对准驱赶,吆喝道:“赶跑,杀无赦!”
张狂惯了的权贵,居然被向来不看在眼里的粗鲁武将吆喝训斥,有人马上翻了脸,骂道:“滚开,你算什么东西”
“噗呲!”枪头刺进他的喉咙,抽出,发出闷闷的一声。血顺着枪头的血槽,滴落。
“杀人了!杀人了!”
裹着贵重皮裘的权贵子弟们,大哭大喊起来,被刀枪逼着,如慌乱的鸭子,呼啦啦扑到了铁骑兵的面前。
“徐莲安,莲安救命,我是你三弟啊!”徐氏的族人中,有人大声哭喊着求饶。
“莲安,我是你三叔父,你小的时候,我还给你买糖吃了!我没对不住你啊,莲安,求求你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啊!”
徐氏叔伯兄弟接连下马,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以头抢地,哀求大哭。
凄惨的哭求声,在战马长嘶,刀枪碰撞中,格外清晰。
“雍州反贼,你们听好了,他们都是徐氏的人,你们徐副将的亲人!”
“你们忤逆,对自己的嫡亲族人赶尽杀绝,老天看着你们,你们会遭到天谴!”
黑塔正在江心,他似乎听到了哭求,又似乎没听到,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滴滴答答掉落。
在兵丁围起来的伤兵救治角落,桃娘子跪在地上,将水囊往虞邵南嘴里灌:“张嘴,喝下去!”
水囊的水,沿着虞邵南的嘴角流出来,他眼睛睁着,头无力垂到一边。
“喝,这里面是将军花大价钱准备的盐糖水,你不许死!”桃娘子灌了一气,水顺着虞邵南的衣领流了下去,冲开脸上的血,露出青白的脸。
桃娘子将水囊扔在一旁,去扒拉虞邵南的披甲,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起手,挡住了桃娘子。
“你不要命了!我是大夫,你的披甲太重,必须解开透气!”桃娘子急了,甩开了虞邵南的手。
虞邵南双眸哀哀望着桃娘子,她难过至极,狠下心道:“你必须听我的,将军很快就来了,你活着见她!”
那边徐氏的哭声中,传来了惨叫。雍州铁骑兵上前,绞杀,踏着他们的尸首,继续向前。
桃娘子手下不停,嘴里不断念叨着:“将军不让黑塔打前锋,你看,这个前锋怎么打,打了,要悔恨一辈子。徐氏也不尽是徐凤慜,自己的亲人,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算是我的亲人,我拿你当弟弟看,这么好看的弟弟,我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将军更舍不得了,你快别动,我帮你把这铁疙瘩脱了”
虞邵南没动了,手耷拉下去,任由桃娘子解开了身上的披甲。
桃娘子的双手,一片血红,簌簌颤抖。她仰起头,望着天,“啊!”嘶声力竭,大哭不止。
虞邵南的里衣,已经被磨成了碎片,嵌入血肉模糊的身体里。
大楚兵被雍州铁骑兵打得节节败退,鬼哭狼嚎,纷纷丢下刀枪,顾不得景元帝了,举旗求饶。
景元帝像是石像一样,被雍州军团团围住。向和骑在马上,绕着他转了几圈,喃喃道:“长得是比我要强上两分,就是,只怕是个傻子啊!”
景元帝沙哑着嗓子,道:“虞昉呢,我要见虞昉!”
向和一挥手,道:“把这个生得好看的傻子带走看好了,他好看的马,留给将军!”
虞昉终于过了江,桃娘子等在岸边,看她目露焦急四下张望,上前将她带到了伤亡将士的营帐。
“将军,阿南在里面。”桃娘子哽咽着道。
虞昉身形晃了晃,停下了脚步,待努力平缓情绪之后,才走了进去。
桃娘子守在营帐外,揪着地上的枯草,擦拭手指缝干涸的血。
虞昉望着营帐中央直直躺着,裹着本白袍子的躯体,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上前,双腿跪在他身边,手抚上他青灰的脸,泪水滚滚滴落。
第44章
雍州军占据江陵城, 京畿一带彻底失守,威逼京都建安城。
快过年了,因为打仗, 世家大族的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的铺子大多都关着门。不过因为雍州军不扰民,素有好名声在外, 寻常百姓还是与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做些小买卖,走动。
两相对比之下, 气氛显出一种莫名的诡异。
江陵城如其名,小河在城中蜿蜒穿过,百姓沿河而居。虞昉照样住进了沿河岸边的空宅邸, 忙着粮食户贴赋税等战后事宜。
只是这次,虞邵南不在了, 只有铃兰在旁边帮忙。
冬日的江陵城比不过雍州府寒冷, 与之不同的是湿冷,哪怕出太阳,也总觉着浑身濡湿,寒意丝丝缕缕往骨髓缝里钻。
铃兰往薰笼里加了炭, 又去剪了几支茶花插在花瓶里。拳头大小妃色的花朵,衬得清冷的屋子,一下鲜活了不少。
虞昉从成堆的旧账中抬起头来,望着荼白花瓶里的茶花, 映照在窗棂细纸上,像是一只握紧拳头, 用力挥舞的手臂。
虞邵南去世时,也紧握着拳头。手指僵硬, 已经不能再打开,只看得到花钗的一角。
他平时最爱美,喜欢簪花,经常被老钱他们嫌弃嘲讽。
老钱他们拔了很多花花草草,放在了他的棺椁中,停灵在了江陵城的广寒寺。
茶炉上的茶水滚了,铃兰提壶斟了盏茶走过来,看到虞昉在怔怔失神,放轻手脚,将茶水放在了她的左手边,上前磨起了墨。
虞昉很快恢复了寻常,低头看起了账目。
战后最为麻烦,要尽快恢复生产生机,填补打仗时的巨大损耗。
兵丁的披甲,军饷,粮草,马匹等等还在其次,主要花销在兵丁的膳食补充上。
奶一类无法保证,虞昉尽力保证铁骑精兵营每日的精粮,肉蛋供给。
救助伤兵,她用了蒸馏酒精,全新的细绢蒸煮后作为伤布,且伤布换下来之后,全部烧毁,不再重复使用。
这一切都是虞昉耗费了全部心血,苦心孤诣谋划而来。她打的是精兵路线,减少兵丁伤亡,弥补兵力不足的弱势,以少胜多。
精兵,就代表着要足够多的钱,用金山银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黑塔沙哑着嗓子打了声招呼:“来了。”
虞邵南去世后,黑塔几乎没有说话,将兵营的差使交给了向和,默默做起来虞昉的亲卫。
虞昉知道他因为虞邵南替他前去冲锋,他心里难受,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便没有阻拦他。
向和回道来了,掀帘进了屋,抬手见礼。
虞昉招呼他坐,铃兰去倒了盏茶递给他,又回去磨起了墨。
“将军,军营那边都安置好了。”向和说道,神色暗淡了几分。
安置好,便是阵亡的兵丁火化后,归置好连着抚恤金,一并送归家乡。
虞昉道了声辛苦,“抚恤的银子你去城里走一趟,按照这个上面的杀。”
向和愣了下,接过虞昉递来的陈年旧卷宗,打开看了起来。
旧卷宗上是江陵城官府涉及到人命伤亡的公文,向和做了好些年的县令,对这种公文最熟悉不过。
地方官府发生死亡案例,超过五人,必须上报朝廷。如涉及到他人伤亡命案,必须上报大理寺刑部审理。
地方州府九成九都不会上报,在卷宗,死亡上动一下手脚,改下死亡缘由,或者时辰就糊弄了过去。官府的书吏,编造卷宗是顶顶高手。
这里面涉及到的官绅勾结,杀人灭口,欺行霸市,各种肮脏丧尽天良的手段,数不胜数。
虞昉递来的卷宗,上面涉及到的人命,少则三五人,多则七八人。
这是灭门了。
向和看得脸色黑了下去,骂道:“这些混账狗东西,要是在雍州府,早就被砍了头!”
“现在砍也不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要有人替天行道。”虞昉道。
向和呼出一口浊气,心头敞亮了些,犹豫了下,道:“那个景元帝,一直在发疯,吵着要见将军。”
渡江之后,虞昉根本没功夫去管景元帝,她看了下滴漏,干脆起了身,道:“我去一趟。铃兰,你准备午饭,等下我回来用饭。”
铃兰道好,向和跟着虞昉出了门,在门外的黑塔,见他们出来,搂着刀跟在了他们身后。
景元帝幽禁在一间小宅子里,与虞昉的宅子隔着两间小院,四周重兵把守。
巷子清幽,太阳从香樟树的缝隙里洒在地上,对岸的河边,传来阵阵捣衣声。
向和骂道:“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惜了,落在这群蠹虫之手。”
京畿偏江南,灵秀富饶,可惜官府太腐败,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这一路来,虞昉经常听到老钱向和他们愤愤不平骂。
守卫见到他们来,忙上前见礼,打开了门,她径直走了进去。
绕过影壁,虞昉便听到景元帝沙哑着嗓子在问:“虞昉呢,虞昉在何处,我要见虞昉!”
向和大步向前,守卫赶紧随手打开了门,退让一旁,他冲了进去,怒道:“闭嘴,你喊什么喊,如今你已是阶下囚,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虞昉,虞昉”景元帝一下住了嘴,双眸直直看向立在门口高瘦的身影。
清冷,面无表情,眼眸沉如深海,陌生。
只幼时的五官眉眼,依稀能辨。
景元帝衣衫头发都凌乱不堪,双手双脚绑缚着铁锁链,双目充血,眼眶深凹下去,惨白的脸,渗血的嘴唇,形容疯狂。
“阿昉你不是阿昉,你不是阿昉!”景元帝激动地转身,双手胡乱抚着脏污皱起来的锦衫,绑在屋中央石磨上的铁链被绷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虞昉摆了摆手,让向和黑塔等在门外,她走了进去,道:“你一直吵着要见我,见我何事,说吧。”
景元帝呐呐望着虞昉,他一直吵着要见虞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虞昉。
见到她了,他又茫然起来,脑子乱糟糟,不知为何要见她。
“你不是阿昉。”景元帝头疼起来,抬手揉着额头。铁链磨得肌肤通红,皮破了,在眉心留下一道血痕,看上去愈发疯狂了。
“阿昉不会这般对我,阿昉最善良不过,你不是阿昉!”景元帝神色狰狞,自顾自嘶声力竭吼起来。
“你若没事的话,那好生呆着吧。”虞昉皱眉,转身就要走。
她还忙,再漂亮的疯子,也是疯子。
“阿昉。”景元帝望着虞昉离去的背影,突然软下来,哑着嗓子喊了声。
虞昉听得皱眉,让向和去拿水来,指着石磨,对景元帝道:“坐。”
景元帝安静了些许,晃悠着走过去坐在石磨上,虞昉随意靠在了墙边的长几上。
向和拿了水壶茶盏来,倒了两杯水,一盏放在虞昉的手边,一盏递给景元帝,警告地道:“喝水,不许乱动!”
景元帝被擒住后,粒米未沾,彻夜没合过眼。撑着他的力气,在见到虞昉时,仿佛一下就泻了,捧着茶盏的手簌簌发抖,吃了一半,洒了一半。
虞昉问道:“还要不要?”
景元帝沉默了下,将茶盏伸了出去:“再来一盏。”
向和提着茶壶上前,给景元帝的杯盏倒满了,他又一口气饮尽。
接连吃了五盏茶,景元帝终于摇了摇头。向和放下茶壶,退了出去。
景元帝手抵着头,看上去很是颓废,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你来见我,留着我的命,是欲挟持我,前去打开京城的城门。”景元帝道。
“京城的城门,迟早要开。”虞昉淡淡道。
“京城还有御林军,禁卫,都由我阿娘掌管,京城的城门坚固,你打下来,也成了一座荒城。阿娘同意我御驾亲征,就做好了我死的打算,你找我,可能没什么用处。”
景元帝抬头看向虞昉,神情变得愉快起来。
“你要打开城门,没那么容易。我阿娘恨你,我也恨你。就是一起毁灭,都不会让给你。我阿娘说,将你从雍州府弄到了宫中,是拿来威胁你阿爹,但我阿娘待你很好,没有亏待过你。”
说到激动处,景元帝站起身,沿着石磨走动,铁链哗啦响。
“阿娘说不后悔,从不后悔。为了江山社稷,就是死,也不悔。当年待你好,阿娘也不悔,你从小没了娘,像阿娘一样,她从小阿娘也死了,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做过之事,绝不回头,也无法回头,只能拼命往前闯,是刀山血海,都要淌过去。”
虞昉笑了下,没有做声。
他们母子一样的疯,将京城世家权贵赶到前面来做人盾,激起京城世家权贵的恐慌,憎恨,同时让他们一条心,死守京城。
景元帝眉头紧蹙,似乎很是痛苦不解:“我也没亏待过你,阿昉,我后位虚悬,封你做皇后,一心一意等着你归来。听说你身子不好,我在菩萨面前替你磕头,求菩萨保佑你身子早日安康,在阿娘面前替你说好话。关心你,疼爱你,等着你,等着我的妻子,皇后归京。”
他双眸逐渐湿润,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伤心欲绝道:“阿昉,你为何要反,为何要这般对我?”
虞昉只道:“我能做皇帝,为何要做你的皇后。”
景元帝怔住,眼泪从他憔悴,却依旧漂亮的脸上滴落。
虞昉还忙,没空与他说废话,立起身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虞昉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转头,对自顾自垂泪的景元帝道:“对了,你对着天下许诺,给我江山社稷做聘礼,我来拿我的江山社稷。做不到,就不要胡乱许诺!”
第45章
雍州军在江陵城整休之后, 新年刚过,大军直抵建安城,控制住了四个城门。
雍州兵并不攻城, 在城外扎营,做好了围城的准备。同时,兵丁将死死闭着嘴, 一言不发的景元帝押到岗哨台上,朝建安城喊话。
“放下刀箭,打开城门, 投降不杀!”
“建安城的平民百姓,你们家中没存粮,柴禾。”
“世家大族却粮满仓, 穿着皮裘绫罗绸缎,最先挨饿挨冻的是你们, 你们要团结一心, 一起反抗欺压你们的权贵,莫要给他们陪葬!”
“打开城门,雍州军从不滥杀无辜!”
羽林军与禁卫守在城墙上,听到雍州军明显在挑拨城内的百姓起来反抗, 打开城门,却毫无办法。
铁骑兵在箭矢的射程外,来回走动震慑,使得人心惶惶。
城内的权贵与平民百姓一样, 惶恐不安。
街头巷尾几乎难见人影,过年时因为雍州军渡江, 连炮竹声都没听到,也不吃酒走亲戚了。
且雍州军一过江, 京城城门便关闭了,只留有一条水道,供送柴禾米面等出入。
城内的粮食米面柴禾价钱,一飞冲天。
有世家大族想要偷偷离开,在城墙的墙洞前,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血蜿蜒流到护城河中,吓破了想跑之人的胆。有人认出来,被杀的一行人,乃是宰相严宗府的家人,包括他的傻儿子严二在内。
至此,城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御书房内,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黄嬷嬷连忙递上温水,看着花白头发,已经全白的姚太后,心疼地道:“娘娘吃些温水润润喉咙。”
姚太后吃了两口水,喉咙那阵痒意过去,她长长呼出口气,沙哑着嗓子道:“老黄。你看到阿定了?”
景元帝大名楚宁安,小名阿定。
黄嬷嬷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姚太后唤景元帝小名了,鼻子不禁一阵酸涩。怕姚太后难受,忙稳住神,道:“是,娘娘放心,老奴见到了陛下,陛下精神尚好,虞氏未曾折磨他。”
“她当然不会折磨阿定,阿定是一国之君,打人不打脸。否则,就是那些偏向她的清流名士,也要指责她太过咄咄逼人了。”
姚太后神色讥讽,因为身子不好,瘦得颧骨高耸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神色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物极必反,虞昉她有本事逆天而行!”
姚太后声音大了些,又是一阵大咳不止。喉咙呼哧着,像是哀鸣的母兽。
黄嬷嬷难过不已,一下下轻抚着姚太后的后背,手下触及间,全是骨头。
“太后娘娘,外面闹得很是厉害。百姓没吃食柴禾了,他们会出来抢,杀。”黄嬷嬷晦涩地劝道。
“让他们去抢,去杀!”姚太后冷冰冰道。
咳出来了鲜红的血丝,胸骨扯着剧痛,姚太后却浑然不顾。
“都死,都该死!他们是什么好东西,早该被杀,被抢!那些穷人,他们活该穷!谁让他们没出息,有出息的,早就不会受穷了!”
黄嬷嬷怔了怔,手顿在了半空。
她也是穷人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起饭,爹娘将她卖了。她当时恨爹娘,认为他们狠心,留着弟弟妹妹,却卖了她。
后来,姚太后掌了权,她也跟着鸡犬升天,想起去找爹娘,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后悔。
爹娘弟妹都早已死了,接连饿死病死,连坟都没有,不知尸首落到了何处。
黄嬷嬷得知此事后,她没有哭。伺候主子,要让主子高兴,哭了就是晦气,她已经不大会哭了。
这时,黄嬷嬷却想哭。天下九成都是如她爹娘这般没出息的人,他们活该受穷,不配活着。
姚太后待她很好,她是怒急攻心,并非在说自己。
黄嬷嬷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当年得知亲人全部去世时,她的心情。
姚太后与黄嬷嬷主仆多年,远比景元帝这个亲儿子还要彼此了解,她顿时察觉到了黄嬷嬷的不对劲,锐利的眼神直视过去。
“你觉着我说错了?还是说到了你的痛处?”
黄嬷嬷忙躬身道:“不敢,老奴只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
姚太后顿了下,“陈年旧事你的出身?”
既然瞒不住,黄嬷嬷也就坦白道:“是,老奴想到自己。家里穷,爹娘没了活路,只能将老奴卖了。老奴当年心里有怨气,恨爹娘偏心,卖的偏生是老奴。当时老奴已经八岁了,弟妹都小,一个四岁,一个五岁,长不长得大还难说,哪卖得出去。爹娘赁了两亩薄田,拼死拼活耕种,租子要交给东家五成,余下的五成,也落不到自己手上,还要交各种杂税,徭役。若不交,差役跟土匪一样,冲进家里一通抢,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太后娘娘,穷人,他们要如何做,才能有出息?”
姚太后依靠着软囊,久久未曾出声。
京城外。
虞昉骑着马,在京城周围转了一圈。
京城内靠近皇城都住着达官贵人,越往外,越穷。住在城外的,都是些要进城做苦力的穷人,小摊贩。
出了这一圈,景致便不同了,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式精美的宅邸,坐落在山水田地间。
这些都是城内达官贵人的田地,庄子。
城外很热闹,小商小贩来回走动,在雍州军营帐外叫卖。
看到虞昉一行的马过来,有胆大的,还扬声问道:“雍州军何时攻城?快些打进去,我们好进城做买卖。”
向和从前面岗哨巡视回来,见状不由得又气又想笑。
京城还真是,连小商小贩都又精又大胆,不但想从他们身上赚钱,竟然还盼着打仗!
“走走走,别在这里打探军情!”向和黑着脸吆喝,他颇有几分威严,围着人顿时做鸟兽散。
“将军,这些人真是讨厌得紧,下次再来,我将他们都打走。”向和上前,牵住了虞昉的马绳。
虞昉下马,道:“无妨,他们只要不影响我们练兵,进入营地,他们也要吃饭,随他们去。”
向和便不多说了,跟着虞昉进了主帐。铃兰提来水,她洗着手,若有所思道:“第八天了。”
围住京城已经八日,时日不长,大户人家忙着囤积米面粮食柴禾,穷人买不起,肯定已经有人断粮断柴禾。
京城的天气虽算暖和,毕竟刚过年,还正是寒冷的时候。端看阴沉的天,好似要下雪了。
建安城的雪不会下太大,向来都是雨夹雪,却照样能冻死人。
向和神色严肃,道:“将军,要不就来硬的。”
默默跟着的黑塔看了眼向和,道:“你瞧京城的城墙,城门,硬攻的话,雍州军估计得折损大半。”
打仗的输赢,就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较,跟打架是一样的道理。兵丁之间刀枪相向,谁力气大,谁的刀枪锋利,谁的动作迅速,就能占上风。
建安城靠着坚固的城墙,宽敞的护城河,雍州军想要强攻,着实是难了些。
虞昉让人喊话,是在用攻心计。
城内的平民百姓要是联合起来反抗,里应外合,打起来就容易多了。
向和神色暗淡下来,道:“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
虞昉擦拭着手,垂下眼帘,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明朝,让人去京郊量地。让人喊话,春耕即将开始,京郊的地要开始耕种了。”
向和眼神顿时一亮,他就知道,虞昉出去京郊打转,都是有目的在。
京郊的地都属于世家权贵,他们被围困在京城,城外的地没了,城内的粮食水,总有耗费尽的那一日。
看他们还能坚持几天!
桃娘子背着药箱,袖手缩脖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叫道:“好冷好冷,在下小雨了。”
铃兰忙提了只薰笼放在她身边,桃娘子抓了把干果塞给她,“在货郎那里买的,很香。”
“将军你们也吃一些。”桃娘子将袋子里的干果,一股脑倒在了矮案上,懊恼地道:“景元帝又开始发疯了,不吃不喝发呆,我看他真是享福惯了,不知人间疾苦。有馒头汤水,他还嫌弃,说要见将军。”
虞昉剥着干果吃,淡淡道:“随他去。”
向和也附和,“他要想让人同情,酸腐文人替他伸冤,雍州军虐待大楚帝王。虐待了又如何,他们能耐我们何?”
虞昉沉吟了下,道:“我去看看。”
黑塔忙紧随其后跟了去,到了景元帝的营帐前,虞昉进去,他蹲在了门外。
景元帝依旧被锁在石磨上,身上的锦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本来就清瘦,此时眼眶深凹进去,看人时,眼神格外阴森。
“你来了。”景元帝抠着手腕上的血痂,掀起眼皮看了眼虞昉,不紧不慢道。
虞昉说来了,看了眼旁边案几上放着的白面馒头与肉汤,在毡垫上随意坐下来,
景元帝愉快地道:“你每日拉我到岗哨上,让人嘲讽羞辱也没用。你不敢攻城,我阿娘也不会开城门。”
“没人在意你。”虞昉认真地道。
景元帝僵了下,神情渐渐扭去狰狞:“会有人记得,有人会记得!我所遭受的一切,会被如实记载下来,你会因着歹毒,遗臭万年!”
虞昉再次认真地道:“我不在意。”
景元帝又愣了下,低下头,再次去抠伤疤,抠得血肉模糊。
虞昉指着矮案上的碗,道:“在雍州府,这就是我平时的饭菜。绝大多数平民家中,还吃不上这些,只能吃杂面,黑面。当然,对你来说,你出身于皇家。就该享受这些。京城的百姓,很快就会断粮断火了,接下来,就是达官贵人,皇宫,你阿娘他们这些贵不可言的人。”
景元帝手慢慢停了下来,抬起眼眸看向虞昉。
虞昉迎着他的打量,面色平静道:“你看,你出身皇家,也与穷人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而活。没有什么是应该,你们母子发疯,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理由,拉着一大堆人给你们陪葬。天道真有轮回,你们敬畏菩萨,鬼神。却独独没有敬畏人命,生灵。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脸上的疯狂,戾气,渐渐一寸寸皲裂。
虞昉道:“死,比活着容易多了。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痛苦地闭上了眼,“我该如何办,我如何能面对楚氏的祖宗?以前阿娘骂我,我不明白,如今明白,却为时已晚。”
虞昉也不做声,任由景元帝流泪。
半晌后,景元帝呜咽着,哀哀道:“我去,我去,我去求阿娘开门。阿昉,求你放我阿娘一条生路,不要杀我阿娘!”
第46章
风越来越大, 小雨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城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 晃晃悠悠逐渐走近。
“谁?退后,再靠近,休怪我们放箭了!”城墙上的兵丁大声呵斥。
守将张邸也看到了, 只人空手前来,他也没下令攻击,疑惑邸打量着来人。
突然, 张邸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陛陛下?”
张邸身为羽林军守将,曾远远见过一次景元帝。他生得美貌, 只一眼便过目难忘。
哪怕此时的景元帝衣衫凌乱,人也骨瘦形销。不过, 踏着风雪, 在两军对垒中而来,反倒仙气飘飘,不似凡尘中人。
兵丁听到张邸的声音,迟疑着放下了手上的箭, 与同伴们议论起来。
“那真是陛下?”
“张守将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雍州军会这般好心,放了陛下?”
“谁知道,我们且看着吧。”
景元帝在城墙下站住了, 雨雪洒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见, 只留下些雨珠。
他微微仰头,并没去看城墙上的兵将, 极为缓慢扫过厚厚的城墙,每一块砖石,每一道缝隙,木包着黄铜的,巨大的城门。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宫中长大,极少出来过。偶尔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拥,身边禁卫林立,从辇车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墙。
对建安城的城墙,城门,景元帝很是陌生。
这股陌生,却像是有坚冰刺进他的心,痛彻心扉,血被冰冻住,不见血,只能看到血洞。
这是楚氏重重家门的最后一道。
虞昉说:“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门,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却不满意,认为虞氏要破门而入,抢了楚氏的家财。”
“楚氏的家财,呵呵,你当着楚氏的家,却从来没弄清楚,楚氏的家财,究竟从何而来。你不能让牛马既要耕地,还要戏弄牛马,让牛马跟猴一样,去街上翻跟斗弄杂耍。”
“我说这些,你不会懂。那我还是说得简单些,你们不行,都不行。这是人世,你们长着人的脸皮,却没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经老了,死不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负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沦为牛马,都还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我救的人,远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让我沦为牛马偿还,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问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脸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睁不开。
景元帝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道:“开门!”
张邸一时没听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景元帝加重了声音。
“开门!”景元帝再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近撕裂。
张邸听清楚了,他神色大变,忙叫来亲信,道:“快看着,我进宫去。”
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凭着景元帝的命令,必须见到兵符。
“头儿,南城门那边有消息,说是城外那些人在传,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军在让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张邸大惊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亩的良田!
他们守着建安城,城内已经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饥饿寒冷的百姓,跑出来到处砸门,抢杀。
等平民百姓都饿死冻死,余下的贵人,也终有弹尽粮绝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军以逸待劳,巴不得他们送上门。
要是再迟些,田地被分割殆尽,要回来就难了!
张邸慌慌张张进了皇城,六部衙门连着政事堂,官廨的门紧闭,到处都冷冷清清。
“张守将?”张邸穿过了护城河的桥,迎面走来一人,他抬头看去,见是黄枢密使,忙抬手见礼:“黄枢密使,出大事了!”
黄枢密使听张邸说完,神色也晦涩难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晓,我们先前刚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他”
张邸不顾上下尊卑,生硬打断了黄枢密使的话:“黄枢密使,属下觉着,陛下做得对。陛下一心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黄枢密使垂下了眼帘,这些时日以来,他苍老不少,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耷拉着,像是挂着两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医刚给她诊过脉,留着严相在说话,你别去打扰了,我随你前去看看。”黄枢密使道。
张邸暗自长舒了口气,侧身让过黄枢密使,落后半步,小声道:“严相的儿子,几个孙子,都没了。他”
姚太后防着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杀了严宗的儿孙敬猴。他一声不吭,病了一场,拖着病体,又回到了政事堂。
严宗还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长孙活着。死的是继室生的二儿子小儿子,以及他们所出的孙子。
以雍州军的以往做派,攻进城之后,严宗卖官鬻爵,拉帮结派,肯定活不了。
严宗生怕严氏绝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与坚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严相的胸怀,非你我能及。”黄枢密使淡淡道。
张邸挤出笑,接连说是是是,没有做声了。
出了宫,黄枢密使带着张邸,并未前去城门,而是坐车去了几家清流府上。
张邸紧跟在黄枢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复杂。
难怪黄枢密使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成为姚太后的亲信。他这份本事,可不比严宗低。
雨雪仍然细细密密下着,黄枢密使的马车,驶向了城门。
城门前已经开始拥堵,不少百姓不顾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愤怒高吼。
“开门!”
“打开城门!”
“陛下都让你们开门,你们却不听陛下的旨意!你们抗旨不尊,想要饿死困死我们,你们猪狗不如!”
看到黄枢密使的马车,有人冲出来,挡在面前激动地道:“下来,狗官,快滚下来,开门!”
张邸变了脸色,恼怒不已。见黄枢密使气定神闲,不禁愣了下,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他们是在顺从民意,天意。
黄枢密使让马车停了下来,率先下了车,朝着周围的百姓团团一礼。
“本官乃是枢密使,诸位这些时日,受苦了。”黄枢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们赔不是,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本官听闻陛下在城外让开门,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不忍见到诸位受苦,本官深感惭愧。”
似乎说到了动情处,黄枢密使哽咽了下,抬起衣袖拂面,悄然拭着眼角。
“让诸位受苦了。”后面又来了马车,车上陆续下来了几人。
这几人大家就熟悉了,他们曾无数次公然批评朝廷,因此被申斥罢了官。
大家讲他们视为自己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王御史,我家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快要饿死。贵人不缺吃,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吃饭啊!”
“江大学士,我们要饭吃啊,我们要活着啊!”
有人哭了起来,哭声传开,城门前一片痛哭声。
黄枢密使低垂着头了,与他们同悲,看了眼张邸。
张邸恍惚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极为愤慨邸道:“黄枢密使,陛下在风雨中等着,岂能让陛下与万民同悲,城门奸佞小人把持,属下去开城门!”
大家听到开城门,哭声逐渐停了,带着难以置信,各种忐忑,一起朝张邸看去。
张邸神色肃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礼:“诸位,若我有不测,还请诸位护着我的家人一二。”
说罢,张邸决绝转身,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了城门边,扬起手上的令牌,气沉丹田喊道;“开城门,迎接陛下!”
城门卒也惊慌不安,见到令牌,毫不犹豫上前,拉绞索,抽铁棍。
城门,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着前面的城门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转动僵硬的头,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骑在马上,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踏马而来。
在虞昉身后,是带着凌冽杀意的雍州铁骑兵,马蹄踩在地上,地动山摇。
景元帝没动,虞昉的马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从后面赶着板车上前,对他呲了声,两个兵丁跑过来,将景元帝抬到了车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经僵硬,骨头咯咯响,这时身子终于有了些知觉,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城内的百姓,自发站在了御街两旁。黄枢密使哭着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气甩了个鞭花,黄枢密使差点被抽中,他吓得接连后退,再也哭不出来了。
虞昉从马上跳了下来,黑塔紧随其后下马。有人看到他们手上,都抱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字。
“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
第47章
严宗一众朝廷大臣也来到了御街, 神色各异,不远不近站着。
姚太后冰冷带着不屑的目光,在雍州众人抱着的灵牌上掠过, 最终停顿在虞昉的身上。
半晌后,弯腰捂着嘴一阵痛咳,身子站立不稳左右摇晃。一旁紧张候着的黄嬷嬷担忧不已, 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你来了。”姚太后直起身,拂开黄嬷嬷的手。
虞昉道:“我来了。”
“可惜你摆出这般大的阵仗,终究是乱臣贼子。”姚太后抬着下巴, 神色倨傲道。
虞眆神色很是平静,不急不缓道:“这近百年大楚边关的太平,是他们用血泪, 用生命换取而来。他们是守卫雍州府的一众将领,虞氏一族, 雍州府的平民兵丁, 是你们口中看不起的武将兵丁。我认为,既然他们流了血,没了命,不该被忘记。论谁最该踏进建安城, 当属于他们。他们早就该这般进来,所以我带他们来了。”
雪下得愈发大,春雪漫天,风在呜咽。
“都是雍州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黄枢密使混在人群中,念叨了句。
“雍州军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围观的人群听到了,接连高呼。
“雍州军早就该打进来, 杀了这些贪官污吏,不拿我们当人看的狗官!”
御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得了消息冒着风雪而来的百姓,自发站在了雍州军一边,与姚太后严宗一行对峙。
虞昉的戊装上落满了雪花,她疲倦而消瘦的脸庞,始终坚毅而冷静。这时她笑了下,笑容极淡。
“乱臣贼子,这句话,对楚氏也适用。不过,我无意与你争辩,更不是来与你吵架,没必要。”
“果真是巧言令色。”姚太后哈哈笑了,她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一边笑,一边抬手指向景元帝的方向。
景元帝木愣愣抱膝坐在板车前,像是一尊冰冻的石像,眼神空洞而苍白,仿佛天地间,就余下他一人。
“你挟持天子,领着大军到了皇城前,那你且说说看,你为何而来?”姚太后厉声质问。
“不服。”虞昉也笑,很是轻松坦白地道:“就是不服。”
“呵呵,不服!”姚太后神情讥讽,冷笑连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容你虞氏掌控雍州府近百年,雍州府一直是军州,穷或富,都是你虞氏治理得不好,何来的脸不服!”
“因为我是人啊,是人就会有不服。不过,”虞昉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当兵的守卫疆土,这是兵将该做之事。只你不明白的是,将士守卫的是国,是疆土,疆土上的百姓,而非你楚氏。”
姚太后怔住,接着又缓缓笑了:“阿昉,你能打进来,我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不过如此。楚氏败了,你虞氏也坐不稳江山。”
虞昉哦了声,道:“无所谓,我虞氏若变成楚氏这般,是该亡。姚太后,我好奇的是,你很聪明,厉害。你甘心吗?”
姚太后脸上的冷笑逐渐冰冻,失神望着远处,久久无声。
她甘心吗?
虞昉不做皇后,她打进了京城,她会做女帝!
可她自己,她姚九仪呢?
这一辈子,汲汲营营,耗得油尽灯枯。
她并不在意虞昉口中的民,公道。
她要的,只是无上权势,尊荣。
她深信,虞昉也如她一般。
她们选择了不同的路,虞昉没靠着固宠,晋升份位,生儿子,换取想要的位置。
虞昉自己能打回去,不服她的,都被她杀了。
姚太后干涩的双眸,逐渐有了湿意。变得浑浊的目光,朝景元帝的方向看去。
他没本事,自私凉薄,肖似其父,也肖似她。
姚太后腹部剧痛,痛得她弯下腰,又拼劲全力直起身,脸色变得青灰。
“我,我姚九仪”姚太后喘息着,说得极为艰难,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吞下去的砒.霜,已经在发作了。
“我姚九仪,对不住天下苍生,却对得住你。阿昉,我亲手抚育过你,你这般心狠”
姚太后嘴角的血溢出来,神情痛苦而狰狞,“阿昉,你这般心狠”
声音低下去,姚太后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娘娘,娘娘啊!”黄嬷嬷扑上去,抱着姚太后枯瘦的身体大哭不止。
“阿娘,阿娘!”景元帝回过神,不顾一切跳下车,朝着姚太后奔去。
兵丁欲上前阻拦,虞昉站在那里没动,她没示意,向和便制止了他们,奔到了虞昉身边。
地上滑,景元帝摔了几跤,他浑然不顾,爬起来再向前跑,扑到姚太后面前,哭得嘶声力竭:“阿娘,阿娘!”
原本群情激奋的百姓,看着姚太后的惨状,不忍低下头,有人开始默默抹泪。
“真是可怜。毕竟是自己的亲娘,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哪能不伤心。”有人低语道。
“可怜,能有你我可怜,要不是她下令不许开门,我们哪能连桌椅都砍了来烧火取暖?”
“唉,人都死了,你少说几句吧。”
人死为大,他们到底没再说多了。
虞昉吩咐向和:“收敛一下,进宫。其余一应事务,按照原来的商议进行。”
向和应是,忙着安排了下去。黑塔领着亲卫,护卫虞昉进宫。老钱桃娘子铃兰几人自然跑了过来,挤在了亲卫队中。
哭得快晕过去的景元帝被拉开,姚太后的尸首被收敛进棺椁中,送到了京城的皇寺地藏殿停放。
朝臣门被勒令在府里不许出门,京城城门打开,买卖粮食柴禾等优先进入。
宫女内侍被亲卫呵斥,不许到处走动,皇城到处空荡荡。
虞昉走过护城河,踏上护城桥,经过宫门,到了福元殿广场前。
黄瓦红墙的殿宇,在风雪中矗立,巍峨而庄严。
老钱凑到虞昉身边,挠着头,欲言又止。
虞昉看了他一眼,道:“怎地了?”
“嘿嘿,将军,我就是心里乱得很。前面就是上朝的地方了吧?”老钱心乱,话也说得凌乱。
“应当是。”虞昉道。
“将军那姚太后死了,那漂亮小白脸哭得跟死了亲娘嘿嘿,我说错了话,他真是死了亲娘。”
老钱偷瞄着虞昉,吞吞吐吐道:“姚太后这般一死,将军可是不好处置那个漂亮小白脸了?”
姚太后在众目睽睽下自尽,虞昉这个逼死前朝太后的名声肯定是落下了。她要再处置景元帝,那她就是赶尽杀绝,变成了不近人情之人。
人就是这般,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同情心很是不稳定。
桃娘子不悦瞪着老钱,骂道:“你问这般做作甚?难道你没长眼睛?那么多人看着,还有些人都哭了,将军能怎么办?将军总不能与天下人作对,再杀了景元帝。就是将军不怕,如此不值当的事,你都看得见,将军难道还不如你?”
老钱缩着脖子不敢作声了,桃娘子犹不解气,一把将他推到了后面,滋味颇为复杂道:“姚太后还是心软,她拼着当众一死,临到最后,还是护住了他。”
“真是狠人啊。”老钱对姚太后颇为佩服,道:“姚太后是被朝廷这群官员拖住了手脚,要一开始,她就大开杀戒,如今鹿死谁手还难说。”
所谓的规矩,束缚住了姚太后,她被圈住不得施展。
要是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姚太后的命令出不了福元殿。乱起来,规矩逐渐被打破,她将反对之人绑在一条船上,她才有了时机。
可惜,她的时机来得晚了。
虞昉眼前浮过姚太后不甘的眼神,她说自己叫姚九仪。
九仪,是礼节,也是各种规矩。
虞昉很不喜欢那些臭不可闻的规矩,经过了千百年,在后世仍在祸害人。
经过了广场,到了福元殿前,铃兰很是失望道:“我还以为皇宫有多气派呢,这殿宇,屋子真小气,还比不过我们将军府!”
老钱道:“京城寸土寸金,同样两进的宅子,价钱是雍州府的十倍不止。如何只看大小,得看价钱。”
“反正就是小,小气!”铃兰撇嘴,看桃娘子也不以为意,立刻笑了,垫着脚尖跑到了她的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虞昉听着她们的小声说话,如同平时在雍州府那般,不禁也露出了笑意。
如此场合,他们都视同寻常,她喜欢他们这份宠辱不惊。
进了福元殿前殿,虞昉在门前略微停顿,望着最前面宽大的龙椅,抬腿迈了进去。
几人跟在虞昉的身后,也进了大殿,转头到处看稀奇。
能有上朝资格的官员不多,大殿不算太宽敞。兴许是许久没有朝会,门久未开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老钱蹲下来,仔细摸着地上的钻,惊喜地道:“瞧这砖,多光滑,传闻不假,这里面金闪闪,还真有金子!”
桃娘子踹了他一脚,嫌弃地道:“叫什么叫,真是没见识!”
虽这般说,桃娘子也兴奋得很,看得目不转睛。
这可是百官上朝的大殿啊,没曾想,他们真来到了这里!
“虞老抠没能来,嘿嘿,我得写信给他,让他羡慕死!”老钱起身,摩拳擦掌道。
虞冯镇守雍州,韩大虎他们在夏州防着西梁,都没能随着前来。
虞昉难得遗憾,她踏着台阶,缓缓走上了龙椅,在上面坐了下来。
龙椅宽大,差不多能坐两个虞昉,雕着精美的龙纹。
今日走了走太久,虞昉这时有些累了,双腿随意搭在一起,慵懒靠在椅背中,满意地道:“这龙椅,坐起来真是不错!”
第48章
过了不到三天, 京城就基本安定了下来。
化雪后的天气虽然寒冷,百姓却踊跃走出家门,商贩货郎, 杂货铺小铺子已开了张,货物的价钱也回落了七八成。
世家大族的铺子,如他们的宅邸一样, 仍然大门紧闭。
不过这些铺子不是绫罗绸缎,银楼,便是昂贵的酒楼等, 对于寻常百姓的日子,毫无影响。
衙门也没开张,建安城的秩序井然, 甚至比太平时日还要安定。
混混地痞上面没人护着,不敢轻易冒出头了。
大门背后的朝臣官员, 却如热过上的蚂蚁, 无人能安稳。
没有他们,外面照样运转,反倒显出了他们是一群只拿俸禄,却不做事的废物。
建安城府尹张仲滕日日站在廊檐下望天, 望了几天也没望出个所以然。掐着指头算着日子,该鞭春牛,春耕了。
张仲滕脑子灵活得很,当机立断, 从角门偷偷出去,坐车到了金大学士的府上。
金大学士是武殿阁大学士, 被姚太后罢了官,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 亲自拿着花锄在翻地准备种花,衣袍下摆与鞋子都沾满了泥,看上去不修边幅,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
听到贴身小厮前来传话张仲滕求见,金大学士也没觉着惊讶。
“让他进来吧。”金大学士很是气定神闲道。
小厮出去,领了张仲滕到了花园,金大学士仍在挖土,笑呵呵道:“张府尹来了,我得抓紧将这片地挖了,还请张府尹且先等一等。”
张仲滕摸不清金大学士的想法,心中虽急,到底上门求人,只能按耐住性子,等着金大学士挖地。
花锄小,金大学士动作优雅,张仲滕估摸着,等他挖完,冬天都要来了。
“金大学士。”张仲滕坐不住了,上前撩起衣袍蹲下来,道:“我帮你挖。”
金大学士将花锄递给了张仲滕,直起身捶着腰,叹道:“老了老了,做这点活,都累得喘不过气。”
张仲滕心道你年轻时也没种过地,地还冰冻着,花锄下去,只能挖动半点皮毛,忍不住问道:“金大学士,这地你打算种何种花?”
“种稻子。”金大学士道。
张仲滕手僵住,看了看地,再看了看金大学士,确认他可是在说笑。
巴掌大点的花园,能种稻子?何况,建安城都是水稻,他这花园是旱地,还要引水弄成水田。
偌大的大学士府,难道没一个会种地之人,劝说金大学士几句?
金大学士将张仲滕的反应看在眼里,笑呵呵道:“城郊的田地,已经丈量完毕,府里田产分了出去,以后要吃饭,多一块地种种,多收一碗饭的粮食也好。”
张仲滕霎时脸色大变,雍州军还未进城的时候,传出过要丈量城郊田地的风声。
朝廷变了天,皇城的主子易了人,估计大家都忘记了此事。
“金大学士,虞”张仲滕不知该如何称呼虞昉,含糊着道:“她真要将田地都分出去?”
“这分不分,你我也做不了主。”金大学士气定神闲道。
“俗话说,好难不吃分时饭。这田地又不是你我的祖产,分出去就分出去吧,”
“你说得容易!”张仲滕脸色白了,想到自己的田产庄子,好险没骂出声。
金大学士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道:“我还要挖地,张府尹若没事,还是先回去吧。”
张仲滕忙拼命压下那股怨气,斟酌了下,干脆道:“金大学士,我心里没底,才舔着脸上门来,请金大学士指点一二。”
金大学士唔了声,“不敢不敢。”
“我当着府尹的差使,管着京城这一摊子事。说句难听的话,我是建安城百姓的父母官,六部衙门可以关着,建安城的府衙,却不能不开。防火防盗,打架殴斗,开春鞭春牛,哪一件能缺得了衙门。唉,如今雍州军进了城,这主子究竟是何种打算,我心中着实没底啊!”
张仲滕长揖下去,道:“金大学士,你觉着,我该如何办方妥当?”
旧朝已去,新朝还未成立。他们都不想先跪下迎新帝,怕落得骂名。又舍不得权势富贵,想要推举人出来给新君磕头,他们好顺势高呼万岁。
金大学士已无心官场权势,当然不会接张仲滕的话,道:“老朽已经是寻常百姓,闲事会友吃酒,忙时种地种花,哪能指点张府尹。张府尹,你真有疑问,我倒建议你,直接进宫去,向虞将军回禀。”
张仲滕暗自懊恼不已,暗着骂了句老狐狸,雍州军进城时,他们几人可是最先出现在御街上。
从金大学士府出来,张仲滕一肚皮烦躁上了马车。车轮晃悠,他一下顿住了,踢了踢车壁,喊道;“进宫!”
金大学士说得对,他身为府尹,本就属于天子直接管辖,替天子看守城,有事也只向天子直接回话。
虞昉虽还未登基,她已经是实打实的新朝帝王,他去请安回事,也是应有之理!
到了皇城前,张仲滕下了马车,吃惊地发现了好几个面熟的车夫。
有黄枢密使,户部文尚书,礼部高侍郎,吏部苏尚书,御史台钱御史
张仲滕心情很是复杂,同时加快了脚步。这晚一步,就被落下了一大截!
虞昉暂时没见他们,她很忙。
雪化了,眼见就要开春,她要忙着春耕之事。
城外的田地已经丈量完毕,建安城的土地田亩与收到的赋税做对比,数据惨不忍睹。
放在她手边的田亩账目,都是无需缴纳赋税的官田,黄庄,以及世家大族名下的田产。
不仅仅是建安城城郊,甚至离得近的江陵府,颍州府的良田,都被世家大族瓜分殆尽。
朝廷必须收到粮食,缺口的部分,便只能摊派到平民百姓头上。
世家大族,权贵们吃的每一口肉,穿的没一寸绫罗绸缎,都浸透了血泪。
虞昉看了一会,将账目一扔,对守在一边的黑塔道:“将他们叫到大殿。”
黑塔应是出去,虞昉起身,伸了个懒腰,从后殿到了前殿。底下大殿已经立着几个朝臣,见到虞昉走出来,先是一愣,接着长揖下去。
虞昉在龙椅上坐下,双手搭在龙椅扶手上,随意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且先自报家门。”
底下几人再次愣住,彼此看了看,这下张仲滕机灵了,率先上前一步,抬手见礼:“陛下!”
毫不含糊的一声陛下,让虞昉抬了抬眉,也让其他几人一起朝他看去,面色很是难看。
狗东西,好不要脸,居然被他抢了先!
张仲滕介绍了自己,道:“陛下,臣前来回禀鞭春牛之事,眼下快要春耕了,鞭春牛不能耽搁。”
虞昉见过鞭春牛,她哦了声,问道:“若不鞭春牛,可是百姓就不会春耕了?”
若没有张仲滕这个府尹,建安城可会乱了?
虞昉虽没说得那般直白,张仲滕的脸还是变得火辣辣,心中没底,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虞昉没再理会张仲滕,示意其他几人自报家门。
黄枢密使等人说完,与张仲滕一样,不敢多言,战战兢兢肃立在大殿,等候虞昉发话。
虞昉道:“你们来了正好。黄枢密使,以后枢密院取消,只留兵部。你回府等着安排吧。”
没曾想,虞昉一开口,就拿下了枢密院,枢密使可是等同于宰相!
黄枢密使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是姚太后的人,虞昉肯定不会留下他。
虞昉解释道:“枢密院与兵部的职权不明,不需要那么多的官员。其他的各部,会酌情调整。”
其他几人松了口气,毕竟六部仍在,他们还是有机会。
“丈量田地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虞昉问道。
众人一起应是,心中不由得更忐忑了。
虞昉干脆直接道:“既然你们都已知晓,我也不拐弯抹角。田地你们可以继续留着,也可以拿出来。要是继续留着,必须与平民百姓一样缴纳粮食税。若你们拿出来,就无需管赋税了。黄枢密使,你先来。你府上的千亩田产,打算如何处置?”
黄枢密使脸色惨白,虞昉根本不给他考虑的时机,且她先前说让他回府等着安排,至于会安排到何处,还只是随口一说,他这时也辨别不出来。
千亩良田
黄枢密使只一想就心痛不已,虞昉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左右腿换了个姿势,手指敲着龙椅扶手。
咔哒,咔哒,一声声,像是在黄枢密使脑子里敲。
黄枢密使左思右想,田地还是留在手上为好,至于以后的粮食税,难说了。他横下心,道:“臣愿缴纳粮食税。”
虞昉道好,“去岁的粮食税,黄枢密使准备一下,先缴纳了。若没有粮食,按照市价,可用钱财抵消。我只收取一年,以前的,我不追究。”
黄枢密使心更痛了,顿时急了:“陛下可是要将我们这些读书人,朝臣都赶尽杀绝?”
其他人心中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过都按耐住不动,看虞昉如何处置黄枢密使之事。
他们心中所思所想,虞昉压根不在乎。这些人随便拉出去砍头,绝不会冤枉了他们。
田地在谁手上无关紧要,但是赋税,她必须拿回来。她活着的一日,都会不顾后果,强势推行官民同交赋税。
哪怕战火再起,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否则,她违背祖宗规矩造反,得来的江山社稷,与楚氏并无不同。
虞昉一眼扫视过去,神色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底下一众人都不敢抬头。
“黄枢密使府上的田地,在入主枢密院之后,飞速增长。这田地从何而来,我要是真查,黄枢密使,这才叫赶尽杀绝。”
黄枢密使头皮直发麻,耷拉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虞昉道:“黄枢密使问我可是要将你们这些读书人,朝臣都赶尽杀绝。黄枢密使,你是在教我做事?”
“臣不敢!”黄枢密使赶忙俯身下去,连声道不敢。
虞昉道:“既然黄枢密使不敢教我做事,我敢教黄枢密使做事。黄枢密使,你是读书人,书上都是圣人言,仁义礼智信,黄枢密使觉着,你做到了哪几点?”
她的眼神,缓缓看向其他几人,声音不高不低:“若做不到,我以为,还是别以读书人自居。”
底下众人冷汗直冒,虞昉再次问道:“你们呢,要如何处置府里的田产,是缴纳赋税,还是将田产还回来?”
第49章
究竟是还, 还是缴纳赋税,他们必须给出个答案。
只跪迎新君,高呼万岁的想法, 已经不合时宜。
在史书上,并无如虞昉这般的新君。
虞昉从西梁杀到大楚,世家大族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余下来的, 都是真正的清流。
张仲滕横下心,率先出列,做出了与黄枢密使相同的选择:“臣愿意缴纳赋税。”
其他人见状, 也纷纷做出了选择。吏部苏尚书沉吟了下,壮着胆子问道:“陛下,臣可能斗胆多问一句?”
虞昉点头, 很是好说话道:“你且说就是。”
苏尚书道:“臣可能交回一部分田地,自己留着一部分, 依照田亩数缴纳赋税?”
虞昉干脆利落应允了:“可。”
苏尚书忙稽首谢恩, 其他人愣住,暗自懊恼不已,骂苏尚书狡猾,果真是在户部浸淫多年, 算盘打得真是精。
虞昉岂能不知其他人心中所想,大方地道:“你们也可以更改,既然你们先到了这里,这是给你们的方便, 其他人就没这个待遇了。”
“谢陛下!”众人一喜,齐声谢恩。
虞昉摆摆手, 看向苏尚书,道:“你与张府尹一并去负责此事, 拿着户贴,田亩账册核对。张贴布告出去,五日之内必须前来重新登记造册,如不前来者,田亩充公,重新分配。”
苏尚书与张府尹神色一喜,不怕做事,就怕没事做,如黄枢密使这般,连枢密院都没了,只能回去不安等着召用。
虞昉问道:“你们可还有事?”
其他没得派差使的人便有些急了,不过眼下他们也不敢轻易提出来,只能称无事。
虞昉:“好。没事便回吧。”
陈御史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不知明朝可有朝会?”
要是有朝会,他们便可以顺风下坡来上朝,保住差使。
虞昉本想后面逐步公布,既然有人问起,她便道:“大朝会也要调整,朝会尽说废话,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也无用。以后大朝会改成半年一次,若有实际需要,则小范围召集商讨。官员的三年一期考评,改为每年的述职。无法进京者,则提前修书进京。此事由吏部主使,御史台监督。朝臣官员做了那些差使,实事,虚报谎报者,一律革除差使,追究其责任。另,刑部与大理寺,礼部一并研究,将各条律法细化,做出统一的解释,以后官员审案时,照律审理,情不可大于法,也不可贪赃枉法!”
余下之人也得了差使,既高兴,茫然,又新奇。
走出大殿,黄枢密使神色灰败,低着头闷声不响往外走去,张仲滕则等着苏尚书。
苏尚书与刑部于侍郎在说话:“老于,真正变天了啊。”
“不是早就变了天?”于侍郎从刑部去翻腐尸的郎中出身,在刑部蹉跎了近三十年,对律法有深刻的见解。
律法归律法,断案归断案,审理归审理,卷宗归卷宗,毫不相干。
虽荒唐透顶,却早已稀松寻常。
于侍郎胸口滚烫,他没想到,革新律法,竟然是由背地里骂杀戮深重的女罗刹提出!
陈御史也感慨不已,“唉,以前总说肃清朝野,革新吏治难如登天。这登天的事,如今真要做到了。”
于侍郎道:“登天梯是尸山血海。杀几个贪官污吏无用,杀一家一族,就容易多了。”
杀一家一族何其容易,帝王怕落得暴君的名声,也怕世家大族联起来反。
虞昉手握雍州军,雍州军都是硬骨头,虞氏在雍州府多年,这群兵将,早已习惯了雍州的吏治习气。
大楚其他州府衙门,官员的各种人情世故,在他们面前不适用。
张仲滕沉默了下,道:“习气并非一两日能养成,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之久。天经地义的事,也并非天经地义,规矩也并非一成不变。要是陛下能功成,影响的,是千秋万代。”
不知何时,黄枢密使转了回来,听到他们的议论,怅然自嘲而笑。
丁侍郎负手在身后,哈哈大笑:“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众人各自出宫,午后,王御史并江大学士等人进宫求见,虞昉翻了下名录,几人都是深受百姓称赞的清流儒士,便抽空在中殿御书房见了他们。
几人进殿长揖下去,虞昉见他们都上了年岁,便很是客气道:“诸位无需多礼,请坐。”
谢恩之后,几人落座,铃兰单手举着托盘上了茶,江大学士看得新奇,赞道:“小娘子好臂力!”
铃兰大大方方笑了,还颇为得意地晃动着胳膊展示,江大学士连声称赞:“雍州府果真养人啊!”
虞昉道:“铃兰是个例,因为雍州府寒冷,需要吃更多的饭、肉菜方能维持生命。雍州府土地贫瘠,要到四五月份,天气方暖和些,其他人身体也就稀松寻常。不过,江大学士说得也没错,雍州府也算得养人,养的是气节,血性。”
“虞将军所言及是。”江大学士起身一礼,神色肃然道:“雍州府乃至雍州军的气节,在下一直甚是推崇。”
王御史这时迟疑着起身,道:“按说不当再称将军,只将军尚未登基,定国号,暂以将军称呼。在下请将军早些登基,稳定天下之心。”
其余几人跟着起身,齐声恳请虞昉早日登基。
虞昉颔首回礼,抬了抬手,几人坐了回去。
“诸位的心意,我心领了。至于称呼之事,诸位随意便是,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登基国号,会日后再定,眼下以春耕,太平为主。”
“先前在下听说,将军准备分田地。”江大学士犹豫了下,恳切地道:“将军,在下以为,此事要慎重。民间有句话叫做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若是分得不均,恐又会生事。”
虞昉道:“江大学士顾虑得是,不过,也有穷且益坚,为富不仁的说法。这要看个人的品行,律法的约束。我更相信,若生奸计的穷人,能变富的话,他们也愿意长良心。再摊开了来说,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一个成年劳力,能种多少亩地,就是不交赋税,服徭役,一家人能吃饱已经算大幸。至于变富有,便是奢望了。一件事做不到人人满意,菩萨也不行。有人信佛,有人崇道。只要保证超过七八成满意,就已经足够了。”
江大学士听得很是认真,惭愧道:“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民生多艰,难呐!”
他们几人没提自己府上田地之事,也未曾为他们一等有田产之人求情,叫不屈。
虞昉很是欣慰。
在任何的时空,都不缺真正的脊梁清流。
有些朝代,将他们的脊梁骨打断了,有些朝代,将他们藏着,不许他们出头。
既然送上门来了,虞昉哪能让他们闲着,笑吟吟道:“几位,我是雍州府人,对京城,朝廷还不甚熟悉。江大学士,你可能带个头,帮着我将朝政理一理?”
江大学士愣住,挠了挠头,不那么情愿应了声是:“在下上了年岁,有时难免精力不济,还要去族学授课,要是有疏漏,做得不好之处,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首相之位,虞昉肯定要留给虞冯。虞昉看过江大学士的履历,当年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因着不守规矩,当值的时候坐不住,跑去看人家酿酒,去太学偷听算学课,指出教授的错处,年年考评都是下等,差点丢了差使。
不过因为江大学士学问实在好,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好险混到了集贤殿大学士。
因骂严宗是姚太后景元帝用过的草纸,一个词骂了宰相,太后,天子三人,被罢了官。
江大学士不过五十岁出头,养得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比虞冯都要年轻。
至于他身子何处不好,虞昉也就不多问了,道:“劳烦江大学士,政事堂还空着,暂且作为你们的值房吧。”
政事堂到了最后余下三个宰相,严宗为首,其余的杜相,王相基本说不上话,被称作“摩合罗相爷”。
杜相王相称病日久,已许久没上朝。严府大门紧闭,严宗自从雍州军进城之后,再也未露过面。
政事堂的值坊,岂不是权相了?
为官为宰,全天下读书人莫不盼着如此。江大学士也颇为感慨,不过他看了过去,他们一行共有八人。
枢密院被取消,三衙估计也会精简,只保留兵部之事,江大学士也听说了。政事堂宰相,最多五人,还有虞昉的旧部,他们几人肯定不会全部留任政事堂。
几人走出御书房,江大学士沉吟了下,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
王御史他们相信江大学士的品行,他并不贪恋权势,不会故意留下来在虞昉面前争圣宠,都没多问,与他道别出宫。
虞昉听到铃兰回禀,江大学士又回来了,她重新坐了回去,请他进了屋。
江大学士未绕圈子,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讳道:“虞将军,我不懂兵,枢密院三衙兵部共存,是为了分权,稳定军队。虞将军要是只保留兵部,兵部权势过重,虞将军可会担心以后君权不稳?”
“不瞒江大学士,在这之前,我也犹豫了许久。直到进京,我看到了财赋账目,军营的支出,那时我才下了决心,一顶要精兵减员。精简一千个普通的兵将,还不如精简一个枢密院一房的分管军曹。”
虞昉苦笑了声,江大学士也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枢密院十二房,校阅兵籍吏房等,他们平时无所事事,只领钱粮不做事,差使也做得一塌糊涂,功夫心思都花在了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削尖脑袋钻营上去了。”
“以前大楚的箭矢,我们收了起来,箭头都生锈,跟木头一样钝,牛皮的披甲都射不破皮。至于吃空饷,乃是最不起眼的小事了。军权是分了,兵都拿去镇压了自己人,对西梁软得没了骨头,就是乌孙都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虞昉神色冷了下来,“民生多艰,艰的不是亩产,不是天公不作美,是这群不事生产的混账!是自己供养的自己人,吃了他们!养兵将用去了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其中将领又拿去了三分之一。这只是明面上的账目,在地方州府,三衙与各路驻军,堪比蝗虫过境。加之府衙县衙的各路官老爷们,一层层盘剥下去,骨缝里的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
想到从陕州府到江陵府这一路过来,虞昉就气不打一处来。
从上到下都烂得臭不可闻,她是接了堆臭狗屎!
“真正民富国强了,底下的百姓开始醒悟,他们能安居乐业,没人想着会造反。就算有军队反,他们也要考虑一下,安抚民心。要是他们能遵照以前的律法,各项措施,这个天下谁当皇帝,又有何关系?”
要革新,真正要革新的是官绅,吏治,给百姓喘息的时机。哪怕一亩地能产五百斤粮食,庄稼人还是没活路,同样,小商贩们也没活路,各种商税,沿路的关税,兵税等等税目,都能逼得他们买卖做不下去。
遇到能真正痛下决心割除病瘤的君王,就算功败垂成,面前是悬崖峭壁,江大学士也会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
江大学士站起身,长揖下去,红光满面的脸,变得血红,神情癫狂。
“将军,但使忠贞在,甘从玉石焚!”江大学士激昂道。
虞昉微笑,委婉道:“江大学士,你的身子不好,别太激动了。”
江大学士哈哈笑,半点都不见心虚,道:“在下的身子是不好,以前是活一天算一天,现在不同了,我要活得长长久久。将军也要长长久久活着,将军,天下生病日久,要靠着将军,将他们救活啊!”
虞昉道:“也要靠你们。”
江大学士不谦虚了,道:“在下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早些进宫。对了,在下给将军推举一个友人金进吾,他以前也是大学士,比在下早些罢官,最近在府里自己挖地种菜。他擅长水利,算学,不擅长种地。在下以为,他这般早闲着,苦了府上的地不说,还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将军可将他召来一用,不听就揍他,他最怕痛了。”
虞昉嘴角抽搐了下,道:“可。要是还有真正能做事,品行端正之人,不拘男女,江大学士都可以举荐。等到科举开始之后,就要走科举一途了。”
江大学士大喜,道:“是,将军放心,心术不正之人,再有本事,我也不会举荐。”
朝廷百废待兴,虞昉也有自己的考量。心术正,官民一体,拉帮结派的可能就小了,大体方向不会错。
江大学士准备告退,他眼珠子一转,飞快瞄了眼虞昉。
虞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江大学士直说无妨。”
江大学士道:“将军,在下有几个孙儿,不是在下吹牛,他们品行学问都顶顶好,且洁身自好。将军要是选夫,在下将他们送来,随便将军挑!”
虞昉愣了下,心想她都忙忘了,她还有后宫!
第50章
夜色渐渐降临, 晚间的风,吹来湿润之气。天空是亮丽的宝蓝色,往西边, 颜色变得艳丽,五颜六色的云,翻滚流淌。
明朝, 兴许是个好天气。
虞眆站在廊檐下,神了个懒腰,抬腿朝殿外走去。黑塔抱着刀, 率领亲卫,默默跟随在她身后。
皇宫灯火通明,御花园花木扶疏, 樱花枝头冒出了花苞,缀着的水珠晶莹剔透, 静悄悄等着绽放。
经过御花园, 虞昉看到西边立着的沧浪阁,阁楼顶的宝塔,映着灯光与天际的云,仿若她前世常见的霓虹。
虞昉迷茫了下, 朝沧浪阁走了过去。黑塔沉默了下,示意亲卫前去清道,增添布防。
“这里有什么危险吗?”虞昉笑问道。
“宫中怨气阴气中,鬼魅横行, 废帝吵着要在此清修,属下要谨慎行事。”黑塔道。
景元帝被带进宫之后, 便交给了向和去处理安排,原来他被幽禁在了这里。
虞昉哦了声, 问道:“黑塔,你觉着皇宫美不美?”
“不美。”黑塔想都不想答道。
虞昉脚步微顿,看了眼黑塔。
真是奇了怪,他们都嫌弃皇宫。
不仅是黑塔,就连最喜欢华贵气派的老钱,新鲜劲过去之后,就跑去与向和住在了营房,成日不知去了何处疯,虞昉再也没在福元殿见过他。
“雕梁画栋,连草木都矫揉造作,比不过雍州府的杂草。”黑塔补了句。
虞昉笑了下,问道:“你想回雍州府了?”
“不。”黑塔摇头,道:“属下是将军的亲卫,这辈子都不离将军左右。”
自从虞邵南去世后,虞昉第一次听到黑塔说这么多话。她沉默了下,没有做声,走出了小径,沧浪阁矗立在了眼前。
沧浪阁底下的屋子大门紧闭,亲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虞昉估计景元帝应该住在阁楼底下,她没有多问,朝阁楼上走去。
木楼梯咯吱作响,一路上去,响了一路,回荡在楼道中。黑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灯光氤氲,照着虞昉脚下的路。
灯笼光转了几转,虞昉便来到了楼顶。
此时,天空已经全部暗沉,那些漂亮的云也躲了起来,在天际,隐约只留下一条红线,弯月跃出红线,晃晃悠悠,差一步就日月同辉了。
远处,是潜伏在夜色中的群山,整座皇城尽收眼底,重重叠叠的宫殿,在灯火璀璨中,离得近些的,甚至能看到脊梁上的神兽。
虞昉双手搭在栏杆上,举目远眺,什么都没看。
黑塔立在暗处,忧伤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虞昉都察觉到了。平时他也这般,来不及躲避,虞昉经常能发现。
爱与恨都无法掩饰,虞昉没有回应,她也没想好,如何与黑塔说。
虞昉喜欢雍州广袤的黄土,也喜欢建安城的华丽,奢靡。
如今,她掌握了天下权势,她很贪心,俗气。接下来,她会打下西梁,真正一统天下。
醒掌天下权,虞昉还要肌肤之亲的温暖。
虞昉转过身,朝楼下走去。黑塔仓皇收回视线,点亮灯笼,伸长出去照着楼梯。
“我能看得见。”虞昉道。
黑塔还是坚持将灯笼伸到她面前,道:“将军小心些。”
“每道楼梯的高度都一样,造这座阁楼的工匠,手艺很好。”虞昉道。
黑塔没听懂,茫然了下,虞昉已经轻盈下了楼梯。到了楼底,虞昉朝见礼的亲卫示意:“开门。”
亲卫马上打开了大门,虞昉迈进门槛,前面是中空的小天井,天井挑到两层楼高,四周是一间间的屋子。
西边的屋子亮着灯,虞昉走了过去,亲卫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屋子进深大,不算太宽,中间用屏风隔开,里间是卧房,外间摆着一榻一几。
景元帝身上穿着单薄的本白宽袍,披头散发跪在一只蒲团上,对着面前长几上豆大的灯盏磕头。
连续磕了三个头,景元帝才回转身看向虞昉,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声音听上去颇为平静。
“你来了。”景元帝道。
景元帝的脸比雪还要白几分,薄唇的颜色也极淡,不知是浮肿,还是胖了些,比上次见到时,容颜要艳丽许多,有些像是傍晚看到的云了。
虞昉点点头,在榻上坐了下来,“你过得挺不错。”
“你来看我死没死,可惜没能如你的愿。”景元帝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眉头皱了皱,问道:“我阿娘何时下葬,葬在何处?陵墓可有修好?”
“我没管这件事,不过,不会修陵墓,随便找块墓地下葬。”虞昉如实答道。
景元帝直视着虞昉,那双眼,溢满了悲伤:“阿昉,我阿娘没有对不住你之处”
“停。”虞昉抬手制止了景元帝的哭诉,她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他这般说,耐心虽然足够,还是听得耳朵起茧。
“我没从你楚氏皇陵里挖陪葬的珍宝出来,抵消户部的亏空,已经是手下留情。至于修陵挖陵诸事,你以后别再提了。”
虞昉顿了下,道:“你孝顺得晚了些。”
景元帝愣了下,哀伤渐渐爬上眉梢。
沉默了下,景元帝道:“阿昉去了阁楼?我以前在宫中时,最喜欢到阁楼上,吃酒赏景。阁楼高,在天气好时,能看到半个京城。站在高处俯瞰下去,心里的那些烦闷,顿时就消散了。阿爹生前也喜欢这里,他经常带着我来这里玩耍。阿娘从没来,她总是忙得很,我提了两次之后,就不耐烦了。我是不孝,阿娘在生时,没能好生陪着她,来阁楼上赏一次景。”
“这间阁楼太矮了,远远称不上俯瞰。唔,在建安城的话,甚至还比不上城墙高。”虞昉好笑地道,
景元帝窒了窒,难过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娘经常登城楼。在上元节时,建安城有焰火,阿娘会在夜里登城楼,与民同乐。”
虞昉哦了声,问道:“你的子女,嫔妃们都还在后宫,你都把他们忘记了?”
姚太后死时的模样,深深刻在了景元帝的心上,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听到虞昉提及他的儿女,嫔妃,景元帝不禁神色恍惚。他记得自己有两儿三女,年纪都尙幼,平时跟在他们的生母身边,只偶尔前来请安,他已经不大记得他们的长相。
“我不记得他们,只因着,他们并非我的嫡子,皇后。我只想着与你成亲生子。”景元帝悲伤欲绝道。
没想到景元帝竟然凉薄至此,虞昉真正惊讶了,问道:“你不为他们求情?”
“阿昉,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得,以后他们是好是坏,都端看他们的本事了。”景元帝回过神,哀哀切切道。
既然小,如何活下去,景元帝完全不提,虞昉估计他不会去想,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他下意识地回禀了。
“那你的嫔妃们呢?”虞昉没回答他,继续问道。
景元帝沉默了下,道:“她们,既然入了这个宫,生死由命。她们也生不出什么风浪,阿昉没必要与她们计较,不如将她们送入皇寺,一辈子陪伴青灯古佛便是。”
虞昉看过宫内的内侍宫女嫔妃人数,内侍宫女都本本分分,他们只管着活命。
这段时日铃兰提了好些次,他们真是太勤快,太殷勤,太事无巨细,让她这个大管事,省了不少的事情。
后宫有封号,名分的后妃,从贵妃到最低等的御侍,共计三十二人,被宠信过记录在册的庶妃,共计二十三人。她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今年不过年方二十五岁。
“那你呢?”虞昉依旧不置可否,问道。
景元帝窒了窒,闭上眼,脸上是一片决绝:“任由阿昉处置,是生是死,我早已看淡,看透。”
如他这般只爱自己,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为自己笑,为自己哭,为自己感动,发疯之人。
他永远看不淡,看不透。
虞昉没再多说,起身往外走去。景元帝还想说什么,身子一动,便被冲上来的亲卫按住肩膀。
很快,虞昉便被亲卫簇拥着离开,门从外面关上了。
已过了平时虞昉用饭的时辰,虞昉刚走上小径,铃兰与桃娘子一并走了过来。
两人忙停住见礼,桃娘子笑道:“到了晚膳时辰,我没见着将军,听老钱谁将军来了这里,便与铃兰一起来找将军。”
虞昉问道:“老钱进了宫?”
桃娘子暗自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道:“听向和说,他这几天在外面去重操旧业,输了快有一两银子,输得心痛了,赌咒发誓不再出去,赖着向和白吃白喝,向和嫌弃他烦,就来了将军这里。”
一两银子就哭天喊地,老钱嫌弃虞昉抠,他也不遑多让。
虞昉琢磨着,等这段时日忙完之后,是要把他们叫在一起,问问他们的打算,省得老钱跟猴一样到处乱窜。
桃娘子回头看了眼沧浪阁,道:“这里竟然还有间绣楼,我都不知道。”
绣楼!
都怪雍州的将军府,建得实在太高达轩敞,这座阁楼,甚至比不上虞氏的祠堂大气。
虞昉失笑,道:“这不是绣楼,叫沧浪阁,能登阁楼看景,是宫里最高的地方。一般来说,宫中所有的宫殿,亭台楼阁,都不许高过天子上朝居住的大殿,这座阁楼是前朝的前朝所建,原本是佛塔,能保存下来,极为难得。”
“宫内建佛塔佛堂,菩萨可会动怒,堂堂佛堂,居然建在修罗之地。”桃娘子很是不解道。
修罗之地啊!
虞昉很是惆怅,她身边的人,都不喜欢这里。
看来,九五之尊,还真是孤独。
幸好,她无所谓孤独或热闹。何况,有无上权势,她也无法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