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慜一行前往西凉, 盛夏疏忽过去,下了两场雨,天气便逐渐转凉, 秋收到来。
虞眆在州府各县走了一圈,今年风调雨顺,粮食顺利入了仓。天气凉下来, 虞冯开始忙着修西凉之间的防御城墙。
一月之后,徐风慜一行离开西凉,回京。
黄宗尚并朝廷急旨, 一并送往雍州府,虞昉皆置之不理。
京城一到中秋节前便格外热闹,赏花赏月游园, 各种宴席不断。
今年景元帝亲自主持宫宴,姚太后仍在行苑未归, 他一向孝道, 亲自领了太医前去给姚太后请安,把平安脉。
行苑位于京城南郊,南山山势平缓,行苑沿着地势而建, 飞檐楼阁在葱茏的花木中露出一角,山泉叮咚,伴着鸟儿的清脆鸣叫,一走近, 便觉着烦恼顿消。
姚太后住在听风堂,从窗棂往外望去, 正对着的是山下如明镜般的湖泊。
“娘娘,陛下到了山下。”伺候多年的黄嬷嬷, 拿了件薄夹衫披在太后肩上,劝道:“娘娘,外面湿气重,容老奴关上窗吧。”
昨晚半夜下了雨,到早间方停。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顶瓦片上,太后睡眠浅,到雨停后放再小歇了片刻。
雨后山上凉爽,姚太后身子弱,黄嬷嬷担心她着凉,小炉上还熬煮着驱寒的姜汤。
姚太后转身回去榻上坐下,黄嬷嬷上前拉下了窗棂,回到小炉便坐着,守着罐子里的姜汤。
没一会,外面传来宫女内侍请安的声音,黄嬷嬷忙起身,迎到了门口,扬起笑曲膝见礼,“陛下来了,娘娘在等着陛下呐。”亲自打起了门帘。
黄嬷嬷是姚太后身边的老人,景元帝唔了声,颔首点头算是回了礼,抬腿进屋。
太医紧随其后,与景元帝一道上前请安。景元帝抬手见礼,仔细打量着姚太后的脸色,关切地道:“阿娘瘦了。”
姚太后抬手,“我身子还好。快过来坐。”
景元帝指着太医道:“我领了太医前来给阿娘瞧瞧,定要亲自听着,见着,方能安心。”
姚太后知道自己的身子,到了行苑以后,她身子比以前要轻便,远胜在宫中时。
既是景元帝的一片孝心,有太医在,姚太后便没拒绝,伸出手来,由太医把了脉。
太医道:“回太后娘娘,陛下。太后娘娘还是多年来的老毛病,夜里睡得不好,看上去便精力不济。入秋以来,天气转凉,太后娘娘身子弱,要多注意,千万别着了凉。”
开了几幅滋补滋润的方子。太医便告退。姚太后将方子交给黄嬷嬷,道:“拿去放着吧。”
景元帝忙走到姚太后身边坐下,道:“太医说阿娘身子弱,既已开了方子,阿娘便须得服药。阿娘可不能再如以前那般,一忙起来,就借故不吃了。”
姚太后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能怕吃药。倒是你,过年过节时最忙不过,怎地有空来了?”
“再忙,也要前来给阿娘请安,怎能让阿娘在山上,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节。”
景元帝四下打量着屋子,半晌后道:“阿娘这里,跟雪洞佛堂般,太过冷清。”
“我不喜那些摆设,屋子越宽敞越好,只塌几桌椅便已足够,其余的反而碍眼,怎地就冷清如佛堂了。”
姚太后皱了皱眉,道:“你朝政繁忙,等下早些用午膳,用完你早些回去。路上慢一些,别着急忙慌赶,稳妥为上。”
“阿娘,我才来,你就赶我走。”景元帝抱怨了句,如幼时那般,疲赖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往她肩膀边一倒,作势不起了。
姚太后心到底软了软,拍了拍他的手,嗔怪地道:“快些坐好,仔细被人看了去,笑话你。”
“我在阿娘面前承欢膝下,谁敢笑话我?”
景元帝说得义正言辞,到底坐了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姚太后知道他有话说,却碍于情面不好开口,便温声询问。
“阿娘,朝政上的事情,你可都曾听过?”景元帝犹豫了下,问道。
姚太后道:“外面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外面不知道的,我皆没过问。”
景元帝清楚姚太后,她不屑在自己面前撒谎,说没打听,便定是没打听。
“我提拔了沈甾徐凤慜,阿娘觉着他们如何?”景元帝忐忑问道。
姚太后不客气道:“沈甾性情迂腐了些,欠缺圆滑,不过,他尚有几分真本事。徐凤慜他自视甚高,自以为才情过人,风雅,实则是废物,好比那镶了金边的牛粪堆。”
景元帝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神色变得尴尬起来,道:“阿娘真是,我与徐凤慜一向交好,以前阿娘没拦着我,如今怎地如此不待见他了?”
“以前你与他只谈诗论道,他跟在你身边,就是个逗趣的请客,我何须拦着?如今你提拔他为给事中,出使西梁,他就藏不住了。严宗的二儿子是傻子,傻子在府里不出门便没事,出门的话,严宗有个傻儿子的事情,便世人皆知。”
姚太后神色平静,不急不缓说着,“你问我,我便如实回答你。大楚是你的江山,你爱如何便如何,我不会再干涉。”
景元帝的脸逐渐泛白,难过地垂下了头,道:“阿娘,我真有这般差劲?派使节出使西梁,我也做错了?”
当时景元帝做出各种措施的时候,姚太后虽避在行苑,依旧很快便得知了。
她恨不得马上回宫,将他劈头盖脸大骂一气。最终,她还是忍了下去。
当政理事没那般简单,他亲自体会过,才知晓里面的艰辛,不易。
再说景元帝主政,她在旁边指手画脚,依然还如以前那般,一切都依靠着她且不提,他只贪图享受,还埋怨她只看重权势。
对景元帝失望归失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姚太后还是愿意尽心尽力教导他。
“你的对错与否,还不在于眼前一时,而是以后,接下来的朝局。西梁给他们钱,是大楚给他的赏赐,是主子打赏仆从下人。主子亲自到仆从下人住住去,那便是给仆从下人长脸,贵脚踏贱地。你以为是礼贤下士,实属自降身份。”
“可是阿娘,只有少数几人反对,其余人都同意了。”景元帝急赤白脸解释。
姚太后呵呵冷笑:“他们当然同意,他们巴不得你主政,能做出一番政绩,好让我彻底插不上手。主弱臣强,你弱了,他们方有机会。”
被姚太后不留情面的一通批判,景元帝难堪难受到了极点。
他恍惚知道自己做错了,来找姚太后,却是想要得到她的夸赞,安慰。
“你让徐凤慜前去,许了西梁什么?”姚太后问道。
景元帝含糊了下,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关税上的优待,双方既然通好,西梁同样也该给大楚商人优待。”
姚太后敏锐道:“何种货物的关税?”
景元帝默然了下,道:“西梁缺盐,大楚有湖盐,井盐,海盐,各种盐足够多。大楚可向西梁售盐,西梁要少些征税。”
盐铁茶粮食等,一向不允许对外邦售卖。茶穷人吃不起,利高,后来逐步放开了。
只其余几样,向来管束得严,景元帝居然答应卖给西梁。
景元帝解释道:“用盐抵消岁赐,如此一来,无需向百姓征收,摊派,动用内藏库的金,户部也能缓口气。”
大楚的确不缺盐,用盐抵消岁赐,虽不妥帖,景元帝已经派使节前往,总要给西梁一些好处。
“雍州府那边,你要看紧了。”姚太后道。
雍州府之事,景元帝本想听姚太后的意见,他却再也不想提,敷衍了句知道了,“我会催阿昉回京。”
姚太后见景元帝脸色不大好,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还是多说了几句:“雍州府虞昉迟迟不进京,她以前借口身子不好,一拖就快一年。年纪轻轻,能生一年的病,就该传出病丧的消息了。你重情,别人却不屑一顾。”
景元帝听得愈发不耐烦,垂下眼睑答了句:“阿昉最重情。”
姜汤熬煮好了,黄嬷嬷盛到碗里,悄然放在了姚太后的左手边。
景元帝不喜姜味,此时心情烦躁,便觉着不可忍受,抬手捂鼻,不悦道:“拿走拿走,臭不可闻!”
黄嬷嬷愣了下,立在那里没动。姚太后看向窗棂外,道:“老黄,端下去吧,等会再给我熬一碗。”
“是。”黄嬷嬷应声上前端走了姜汤,景元帝还不依,扬声道:“将窗棂也打开,透透气!”
“陛下!”黄嬷嬷一时情急,刚叫了声,姚太后便打断了她,“老黄,将窗棂打开吧。”
他来山上请安尽孝,总该体谅他一二,让他这份孝道落了空。
黄嬷嬷把姜汤碗递给宫女,前打开了窗棂。
凉风吹进一屋的湿润,黄嬷嬷赶紧再去取了薄锦被,上前搭在了姚太后的膝盖上。
景元帝晕乎乎的脑子,被风一吹,感到清醒了些。他微闭着眼睛,长长舒了口气,道:“花草树木皆有灵,行苑的花草树木更是吸进了天地灵气,比之宫中远要通透。阿娘住在行苑,也是修行了。”
姚太后想说什么,终是意兴阑珊,拉了拉锦被,道:“老黄,你去催一催膳房,让他们快一些,陛下用完饭,还要赶回宫去。”
黄嬷嬷去了膳房,没一会,领着宫女送来了午膳。景元帝没甚胃口,略微吃了几筷子。饭后,景元帝坐着吃了两口茶,姚太后要午睡,他便下山回宫了。
黄嬷嬷将景元帝送了出门,姚太后没送他,立在窗棂边,望着山下的湖泊。
风吹过,湖面泛起波澜。
水本宁静,是风不停止。
黄嬷嬷折返回来,赶忙关上了窗棂,道:“娘娘且稍等,老奴去端姜汤来。”
姚太后道:“我累得很,先睡一阵,待起来之后再喝。”
黄嬷嬷觑着姚太后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在宫中操劳时的疲惫,她暗自叹息一声,伺候姚太后去歇息了。
景元帝回到宫里,天色已晚,天上飘起了雨。
内侍撑开伞,举在景元帝的头顶。
徐凤慜一路写信,急递进宫。
信中称,虞昉送给了他一把伞。
景元帝停下脚步,目光发直,盯着内侍手上的乌木伞柄,繁复如花朵盛放开的伞骨,透明的油纸伞面,上面雨珠滚动。
“滚开!”景元帝抬手挥开内侍的手,直冲进了雨中。
伞,散。
她要与他一刀两断了!
她也如阿娘那般,背叛了他。她忘了他们之间的许诺。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第32章
“十三, 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没起来,羞羞羞!”
闻十三昨夜几乎到天明时放歇下, 听到声音,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
“咚咚咚”脚步声很快跑近了, 被褥被一把先开,眼前是一张裂开嘴笑,痴肥的脸。
“十三, 快起来,陪我去玩耍。”
闻十三见他嘴角的口水拉出一道长丝线,赶紧翻爬起身, 跳下床,道:“严二, 你来这么早, 瓦子里还不热闹,要等晚间才好玩。”
严二不依道:“晚上阿爹不许出去,外面有坏人。我们现在去玩,快走。”
“哎哎哎, 别拉,裤子都被你扯下来了。”
闻十三狼狈地抱住裤腿跳脚,严二哈哈笑,“十三, 你还没娶娘子,等娶了娘子, 也要在娘子面前脱裤子。”
“你儿子可要办满月酒?”闻十三看着痴傻,只有四五岁稚儿般的严二, 心情很是复杂。
严二娶了高樟的女儿,生了个儿子。高樟瘫痪在床,听说快不行了。严二妻子高氏生了孩子,一直郁郁寡欢,卧病在床,对外称要坐双月子。
“娘子生病,阿爹阿娘说,我不能去看她。我儿子阿娘养着,阿娘不办满月酒,等一周岁抓周。”
严二结结巴巴说着,变得难过起来:“娘子不喜欢我去,我就不去。成亲的那晚,娘子哭了很久,她说要死,不想活了。”
嫁给这么个傻子,闻十三心道换做自己,估计也不想活了。
不过,严二傻归傻,却单纯,听话。
坏的是大人,如高樟,严宗他们。
想要靠严二巴结严宗的人不计其数,却都拿他当傻子看,取乐。
闻十三性情不羁,他对严二像是寻常人。严二兴许感受到了,与他熟悉之后,便拿他当好友,天天来缠着他玩耍。
“你等一会,我去洗漱一下。”闻十三道。
严二便去了院子里等,在花盆里翻石子玩。闻十三洗漱出来,张婶子送上了羊肉汤与炊饼,他一手端汤,一手拿饼,蹲到廊檐下吃,看着严二玩石头。
严二见闻十三吃得香,扔掉石头,道:“我也要吃。”
伺候他的随从石锁赶紧道:“二少爷,你已经吃过了,夫人交代不许多吃,恐积食。”
“不行,我要吃,我要吃!”严二不依了,跺脚大嚷。
闻十三让石锁去拿个碗来,“就几口羊肉汤,哪就积食了。”
石锁没法,去灶房拿了只空碗来,闻十三倒了几口汤进去,再分了一小块饼。
严二学着闻十三蹲下,喝一口羊肉汤,咬一口饼,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之后,严二意犹未尽,他倒没有再要,像闻十三那样,喝了口清水,咕噜噜漱口,噗呲吐到沟渠里。
“走,出去玩。”严二还没忘记玩的事,拉着闻十三往外走。
闻十三被拖着出了门,他住在瓦子旁边,经过两条街就到了,也没坐车,一起走着前往。
“我们去听书,听说今天象棚开始有新的书讲。”闻十三道。
严二只看热闹,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底下一众不时附和,热闹得很,他很是喜欢,拍着手叫好。
到了瓦子,闻十三领着严二去了象棚。严相之子光临,门口知客赶紧迎上前,客气恭敬无比,将他们迎到了雅间。
两人落座,伙计送来了果子酒水,闻十三自己独揽了酒,让严二吃果子。
严二不喜酒的滋味,他拿了果子吃,等着说书开始。
很快,说书先生上台了。
“话说,有个佚名的将军,我们姑且称他姓张。张将军本是乡间地痞,偷鸡摸狗偷看老汉沐浴,无恶不作。”
“哈哈哈哈,偷看老汉沐浴!”
听众乐不可支,尤其说书先生说的是楚州府乡音,学乡音在京城很是受欢迎,大家不由得更有兴趣了。
石锁他们被吸引住,偷偷溜出雅间去听书了,严二也想出去,被闻十三拉住了:“你别去,你要是出了事,你阿爹阿娘以后就不许你出来玩了。”
严二闹了几句,也就坐了下来。闻十三吃着酒,凝神听着底下众人的反应。
“英雄莫问出身,给足够的银钱,连祖宗八代都能镀个金身。这张将军犯下滔天大罪,不但毫发无伤,拿金银财宝开道,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话说,这天知府来报,城里出现了匪徒,请张将军前去缉拿。张将军怒了,呔,大胆毛贼,胆敢在太岁面前动土!带着一众亲信,大摇大摆去了。”
说书先生敲着惊堂木,说得活灵活现,底下一众人都被吸引住了。
严二也听得咯咯笑,道:“阿爹在书房跟人说过,什么大将军,都是土匪。阿爹真是聪明,跟说书先生说得一样。”
闻十三瞄了眼外面的石锁他们,靠近严二,问道:“你阿爹难道就不管?”
“管?管什么?”严二不大明白,突然眼睛一亮,道:“阿爹说有个将军是真厉害,要杀掉她。”
闻十三垂下眼睑,仰头大喝一气。
说书先生夹着各种滑稽,说到了张将军前去剿匪,遇到的是几个手无寸铁的庄稼汉,便到此停住。
“欲知后事如何,且明日再来。”
大家听得意犹未尽,清楚说书先生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骂骂咧咧,赶往下一场热闹去了。
象棚里一连说了七八日,从张将军剿匪,说到了他如何挣军功,如何与知府来往,如何巴结大官。
极尽夸张,逗得大家笑声不断。
不过,这场说书,与其他戏,小唱,学乡音一样,大家只一乐,便过去了。
接着,小报上有人写文,支支吾吾这个佚名,姑且姓张的将军,乃是陕州府的张达善。张达善正好是楚州人,从军前乃是楚州有名的地痞混混。杀人之后偷偷去从了军,做了武将之后,以前的那些杀人放火之事,便无人敢提了。
这篇文,并未溅起水花。接着,陆续有小报各种八卦,影射大楚官场,从上到下的无耻。
如此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楚给西梁岁赐之事,再被提及。文人的笔如刀,辛辣讽刺了大楚的自知欺人,用“赐”字掩耳盗铃,掩饰自己的无能。
到了新年,小报上出现了一篇哭“虞怀昭”的文,文章用词朴实易懂,清楚列举了虞怀昭历经的战事,在雍州府的政绩,善举。
“他亡在了自己人之手,天地同悲。”
朝廷上下有了反应,差遣仆从,赶在最先抢一份小报回来。
“虞氏要给自己造势了。”严宗对亲信官员说道。
“相爷,虞氏真要反了?”亲信很是担忧。
“从赐婚的时候起,只怕就已经起了反意。”严宗道。
严宗向来和气的脸,这时沉了下来,脸上的肉耷拉下去,瞬间老了十余岁。
亲信恼怒地道:“虞氏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敢起兵造反,虞氏就成了反贼,祖上累积的名声,便化为乌有。她敢造反,也要能坐稳江山社稷。”
“所以,虞氏才开始造势。这个势头,不能让他们起来。”严宗道。
亲信不说话了,虽说御座上的天子是谁,他们都一样跪拜,但跪拜谁,也有讲究。
翌日,严宗亲自前往行苑,拜见姚太后。
雍州府。
刚在西梁打了几场草谷,雍州军收获颇丰。不年不节时,虞冯也舍得买了只黄羊吃。
“将军,羊腿烤好了!”老钱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端着羊腿跑到门前,侧身推开门进屋。
虞昉坐在小炉子边看报,闻声看了一眼,道:“你们吃,我吃羊肋排。”
羊肋排只用清水炖煮,什么都不加就鲜掉眉毛。老钱虞冯他们喜欢吃口味重的烤羊,羊排就留给了虞昉桃娘子铃兰她们。
虞冯割了几块羊腿肉吃着,再喝几口清甜的梨汁,老钱则几口羊肉,腻了再喀嚓啃一口水灵灵的萝卜。
虞韶南嫌弃老钱吃得惊天动地,离他远了些。黑塔难得与虞邵南同仇敌忾,骂道:“钱老臭,你上下其口,吃一堆生萝卜,成日尽放臭屁!”
“上下其口用得好。”虞昉一本正经夸赞。
虞冯他们一愣,待反应过来,一起哈哈大笑。
老钱脸皮厚,跟着一起笑,转身对准黑塔,作势欲放屁熏他。
虞冯也嫌弃起老钱,挪着小杌子挨着虞昉坐下,道:“闻十三在京城做得还不错。这些小报热闹极了。”
“他们开始反驳了,拿了君臣大义驳斥。”虞昉道。
虞冯怒道:“他们有脸提君臣大义,那君就不是东西!”
“他们脸皮比我都厚。”老钱插嘴道。
“脸皮薄,做不了事。”老钱又补充了句,顺道直白夸赞自己。
“我脸皮比我们雍州府新修的城墙都厚,一看就是能做大事之人。我被大元帅按着读书,最终只千字文读完了。其他的经史子集,我一概不认识。书中的那些大道理,于我便是臭不可闻的屁。我就明白一个道理,谁对我好,我就跟谁。谁对我不好,我就打谁。要骂架也可以,骂架我不怵,就是别讲道理,跟与自己不对付的人讲道理,讲不通,不耐烦听。”
虞冯皱起眉头,道:“老钱你别胡说八道,我们在说正事。景元帝生得美,很得文人士子喜欢。将军要师出有名,难呐!”
虞昉淡淡道:“师出无名也不怕,就是麻烦些,要多少一些人。毕竟我是以德服人,不宜杀戮过重。”
老钱理直气壮附和:“我们都是以德服人!”
骂架既热闹,各种词语,最贴近百姓。
写文章针锋相对,与之辩驳,这是朝臣官员最擅长之事。
毕竟他们成日在朝堂上便是如此,经验丰富。
虞昉道:“不过,老钱说得对。不与他们讲道理,只骂,极尽辱骂,撕开他们脸上那层遮羞皮!”
第33章
小报朝报上各种檄文, 文章,骂声,热闹极了。
朝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小报:“不要脸,祖祖辈辈都不要脸。齐氏儿孙呢?你们可还在, 你们的江山被偷了!”
前朝大齐,被楚氏夺了江山。
朝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小报:“人面兽心的贼汉, 泥腿子洗干净了,狗爬了主桌,便人模狗样了。”
小报:“农家养一头猪, 粪便能当做农家肥,到过年时能卖掉换钱, 杀了吃肉。养一群脑满肠肥的贵人, 还不如养一头猪。猪听话,有用。贵人要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连着骨头一起嚼碎。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留着你们何用!”
小报:“杀功臣,废物蠢货也能耀武扬威。亲敌人,仇忠臣,若要论狼心狗肺, 当属建安城!”
“建安城乃是藏污纳垢之地,臭不可闻, 无一例外!”
“建安城上空飘着黑气,那是因着坏得肠子流脓, 五脏六腑冒黑水。”
“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行同狗彘。”
“一群不知廉耻的脏东西!”
朝廷被骂傻了,他们在朝廷上也吵架,互相对骂。只骂得斯文多了,顶多几句“田舍翁”“贼汉”“猪狗”。
他们从未经过如此激烈的辱骂,完全不留情面。
骂是一回事,最关键之处,在于楚氏江山的来历。
大家都心知肚明,朝代兴衰更亡,不过是常事。
楚氏造反,从齐氏手上得到了江山。楚氏强调的忠君,这个“忠”字,便名不正言不顺。
朝廷强调的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千百年来君主约束臣民的规矩手段。
而今,君王的天威不可测,达官贵人的本性,被撕开了一角。
外面闹得厉害,严宗忙得不可开交,疏忽了严二,他睁开眼便往外跑,前去找闻十三玩。
相府的车马气派,石锁坐在车辕前,袖着手,神色倨傲。
往常,街上的行人见到相府马车的徽志,便避之不及。
车夫如往常那样,驾车径直向前,遇到来不及躲闪的人,一鞭挥出,厉声道:“瞎了你的狗眼!”
“狗官!”有人帮着拉过被鞭尾打到的行人,啐了口骂道。
严二在马车内无聊,趴在车窗上看热闹。听到车夫训斥行人,他便跟着学。那人骂狗官,他也一并学了。
“瞧那傻子!”有人指着严二,笑嘻嘻的道。
“傻子也是严相府的傻子!瞧人家穿着那身皮裘,可是上好的银狐里,缂丝的料子,就是你我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两身。”
“傻子还能穿金戴银,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
“狗官的儿子,也是狗贼!打死他这个狗贼!”
不知谁开始动手,抓了街边沟渠的臭污泥,朝马车掷去。
石锁大惊,扯着嗓子耀武扬威道:“大胆!你们可知,这是谁府上的马车?你们可是活腻了!”
“是严狗官府上的马车,严狗官卖官鬻爵,贪婪无度,结党营私,给西梁的岁赐,便是他主使,最不是好东西。”
“给西梁岁赐,他肯定与西梁贼有勾结,从中间拿了好处。陛下都被他欺骗了。”
“陛下被欺骗,那也是因为陛下傻,跟严二一样是大傻子!傻子都能当皇帝,你我还得继续做牛马。”
“陛下哪会被欺骗,他们母子精明得很。生怕雍州的虞将军夺他们的江山,要将在边关辛苦打仗的大将军,弄到深宫之中来做皇后,给他们母子下跪,靠着他们施舍的一点恩宠,看着他们的脸色求生。”
街上热闹极了,有人朝马车不断砸污泥,有人说得唾沫横飞。
“听说雍州府的百姓,日子过得虽然紧巴巴,却不用受欺负。”
“虞大元帅当年治下极严,极严是对官绅,而非百姓,兵丁。虎父无犬女,虞将军深得虞大元帅真传,雍州府海晏河清。”
闻十三在人群中,眼观八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严二被污泥砸中,他一下被吓住了,也不知道关上车门,哇哇大哭。
石锁与车夫也一头一脸的臭污泥,狼狈不堪。眼见有人逐渐逼近,愤怒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恨不得将他们打死。
石锁吓得没了人色,他脑子乱糟糟,一时没了注意,连滚带爬跳下车辕,拍着车门喊道:“二少爷,快将车门关好,快关好!”
闻十三拢了拢衣袖,几步奔向前,打开车门,将只顾张嘴哭的严二拖下车,厉声道:“闭嘴!”
严二见是闻十三,嘴一撇,委屈极了,又将再哭。
“跟着我跑,跑快些。”闻十三飞快地下令。
严二哦了声,拔腿便跟着闻十三跑。石锁见他们跑了,也慌不择路跟着跑。
“他们跑了,追啊!”有人指着他们道。
闻十三对建安城街巷熟悉至极,他跑得极快,很快便将追他们的人群,远远甩到了后面。
严二比他还要快,很快就跑到了他前面,还不时回头催他:“快点啊!”
“闭嘴。”闻十三看到他那张又哭又笑的大花脸,一时心情很是复杂。
民怨已起,如星星点点之火,即将燎原。
不知他救了严二,要是虞昉得知,可会责怪他?
姚太后回了宫,正在御书房与几个重臣,景元帝一起商议最近发生之事。
严相听到严二的消息,神色一变。姚太后见他神色不对,问道:“可是出事了?”
“是臣的二儿子出了些事。”严相大致将街上发生之事说了,“也不只臣的二儿子之事。”
大殿一下安静下来,气氛一下变得凝重。
礼部黄尚书沉声道:“他们是针对严相,敢对严相动手。下一步,就该对陛下,对着太后了!”
“臣也这般以为,此风不可长。定要严厉惩治几人,以示效尤。”
姚太后道:“你们去吧,这后面,肯定有人致使。抓住领头之人,杀无赦!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给我通通查。出告示,传到各州府,以后只留朝廷的邸报,其余的各种报,一律不许刊印,违者斩!”
众臣难得一致同意,他们早就恼怒不已,恨不得将那些小报全都一把火烧了!
景元帝坐在御案后,如以前那样,他只坐着,从头到尾都一言未发。
姚太后突然回宫,景元帝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初尝九五之尊的真正滋味,有些吃力,辛苦,却妙不可言。
姚太后回宫,她的心腹之臣自然朝她而去。景元帝最为不解,且愤怒之事,是严相突然变了,居然开始与姚太后站到了同一阵营。
姚太后本想离开,见景元帝侧身坐在椅子里,右手把玩着一枚印章,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她停下脚步,在他下首的椅子里坐下,问道:“你可是有事?”
“没,我没事。有阿娘在,我什么事都没有。”景元帝道。
“你这般答,便是有事。”姚太后哪能听不出景元帝的赌气,直言不讳指了出来。
“阿娘,你为何突然回宫了?”景元帝思索了下,还是出言问道。
姚太后神色淡淡:“我再不回宫,楚氏的江山社稷,就要真正完了。”
景元帝嘴角牵了牵,晦涩地道:“是这样啊,阿娘还是惦记着楚氏的江山社稷。先前阿娘说得那般决绝,我以为阿娘真的放下了。”
“朝堂上下都乱成了这样,楚氏祖宗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篡位的乱臣贼子,你还惦记着你那点破事!”
姚太后怒上心头,额头青筋突起,说得急了,声音大了些,喉咙一阵发痒,大声咳嗽起来。
景元帝委屈地道:“阿娘,我看了小报,知道他们在骂。骂得那般不堪,粗俗,下作,如泼妇骂街般,斯文人皆会为之不耻。阿娘何须理会,反倒是自降身份了。”
姚太后咳得胸口都牵扯着痛,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又被景元帝的话气得眼前发黑。
“斯文人为之不耻,人家根本不在意斯文人!斯文人就是他们嘴里连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我也在内,都是蠹虫,养着我们,还不如养条猪!”
景元帝怔怔望着姚太后,脸色泛白,道:“阿娘,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要是得罪了天下的斯文人,他们如何能坐稳江山?”
“降者不杀,反之,都杀光!”姚太后冷冰冰道。
景元帝惊呆住了,姚太后直视着他,神情讥讽。
“天底下是斯文人,不过占三成不到,其余七成,皆为平民穷人。平民穷人,恨极了斯文人。他们骂得是,穷人是贱民,在斯文人眼里,他们命如草芥。是穷人劳作,养活了斯文人。可以杀光斯文人,却不能杀光做牛做马的穷人。否则,以后靠谁种地,靠谁缴纳钱粮呢?”
姚太后冷静说着事实,一字一句,如刀一般,将景元帝的心割得遍体鳞伤。
“这后面指使之人,便是阿昉。你可还觉着,阿昉待你一心一意,阿昉善良?”
景元帝脸色惨白如纸,殷红的薄唇,全无血色。修眉蹙起,轻轻晃着头,哀伤而茫然道:“阿昉为何会这样?我不信,我要写信问她,不,我要召她进京,亲自问她,她为何会这样,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
第十一道诏书,在年关之际,急递到了雍州府。
诏书随便搁置在虞昉的书房案头,落了灰。
雍州府今年的年,在大年二十三小年夜时,提早过了。
雍州府的大军,由虞昉坐镇,韩大虎领兵,在过年之际,突袭西梁。
第34章
过年时的冬日西梁, 在萧索中难得有几分热闹,夏州驻兵营地也在忙着过年,炊烟袅袅。
突然, 岗哨鸣笛大作,敌人来袭的哨声,带着慌乱, 凄厉,响彻天际。
马蹄阵阵,踏在地上, 如同地面起惊雷,震得人心跟着颤动。
“铁骑兵,是铁骑兵!”
从营地里奔出来的兵将, 看到如黑云卷来的雍州兵,惊慌失措喊了出来。
雍州兵骑在马上, 全身披甲, 马腿马腹上也带着皮质披甲,手持寒光四溢的长刀,逼近西梁前锋兵。
韩大虎抬手,战旗猎猎, 雍州兵手上的长刀,整齐划一挥出,所经之处,血流成河。
西梁兵连天灵盖都发麻, 曾经雍州兵的手下败将,本就对雍州兵忌惮畏惧。
再次遇到比以前还要厉害, 如同天兵天将,鬼魅般出现的雍州兵, 西梁兵很快就溃不成兵,甚至都没抵抗,便四下溃逃,哭喊着投降。
坚守夏州的粱恂过年回了京城,值守夏州的领将尚锡安在府中吃酒,接到来报,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尚锡安回过神,大喊着奔出府,还未赶到城门前,城门已经大开,夏州城失守,雍州铁骑踏入夏州城。
“抓住他。”虞眆上了城墙,站在上面四下扫视,指着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尚锡安下令。
尚锡安与随从护卫匆忙逃窜,被追上来的雍州轻骑兵,轻易擒拿住。
“所有人都听好了,在屋中不得乱出!”
“雍州兵不滥杀无辜,夏州已并入雍州,你们将是雍州的子民!”
“雍州虞氏爱民如子,将视同你们己出。让你们居有屋,耕有田,食有粮!”
骑兵在街巷中来回巡逻,大喊。
铁蹄声伴着雍州兵的喊话,很快便传遍了夏州城。
夏州雍州相邻,夏州百姓对雍州不算陌生。雍州虞氏待百姓的贤名,夏州人早已如雷贯耳。
到翌日之后,夏州城基本就恢复了平静。
虞眆住进了粱恂在夏州的王府,虞邵南与铃兰抱来夏州的户贴,土地粮食等账目,放在了她面前的案几上。
“将军,大多都在这里了。粱恂不在,王府长史等跟着进了京,一众官员都缉拿住,关在了一起。”虞邵南道。
虞眆飞快翻看着总账,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夏州府比雍州还要穷,竟然几乎没有存粮。
“查王府的仓库,还有世家大族的粮仓,库房,官员的宅邸。”虞眆下令。
粮食财宝在谁手上,虞眆最清楚不过。
虞邵南应是,问:“将军,若是有归降的世家清流,该如何处置?”
虞眆道:“当然是让其做善事,拿出一部分家产济民,赞扬其贤明。余下者,杀无赦。早日拿出粮食,开仓振民。另,宣扬下去,让百姓可暗中告密,往日有伤天害理,背地里不安分之徒,一经查实,杀无赦。”
闪电占据夏州,虞眆还要继续往西梁京城方向的肃州推进,不能在此地久留。
占领容易,雍州兵人手不足,无法留下太多兵守城。等他们一离开,夏州说不定又会落入西梁之手。
先开仓赈济穷人,接下来分土地,实施与雍州府一样的政令,靠着雍州府仁慈爱民的名声,发动夏州百姓替他们守城。
不听话的世家大族都被她灭了,夏州掀不起波澜。
虞邵南出去了,到了近午间方回来。虞眆看他脸上喜悦与怒意交织,心下了然,闲闲问道;“如何了?”
“回将军,查到了很多粮食,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虞邵南说完,愤愤补充了句,“尤其是大皇子梁恪门下的几间铺子,掌柜的都富得流油。”
“这样很好,好收回嘛。”虞眆道。
“将军,那个姓尚的一直在叫嚣,要见将军。他是粱恂的亲信下属,将军可要见他?”虞邵南问道。
“姓尚府中富不富?”虞眆问。
虞邵南愣了下,道:“粮食不太多,金银珠宝还未核计完,不计其数。”
虞眆哦了声,轻描淡写道:“杀了吧。拉出去当着百姓的面杀,大过年嘛,给百姓助助兴。”
雍州兵砍尚锡安的头,比过年唱大戏还要热闹。
百姓欢呼庆祝,爆竹声,接连不断,足足响了一天一夜。
达官贵人的血,抚慰了贫穷夏州百姓的心,也震慑了蠢蠢欲动不安分之人。
雍州兵并不像以前那般,为了安宁稳定,拉拢世家大族,夏州城只留下了清流。
夏州城上空的血腥气,经久不散,比雍州兵打进来时还要浓厚。
“鹅不怕抵抗,我更怕的是换汤不换药,他们换一个主子,照样作威作福。”
“如此一来,虞氏与大楚楚氏,西梁梁氏有何区别?”
“你们不能滥杀无辜,也不能放过恶人。以血还血,这才是公道公平。”
虞眆调了雍州府有打仗经验的知县来镇守夏州城,临行赶往肃州前,交代了他这些话。
三月,雍州军攻下肃州。
此时大楚京城建安城,春暖花开,正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建安城陷入了诡异的氛围,赏花游玩的游人如织,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雍州军无诏攻打西梁,接到消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照着朝臣先前的想法,雍州军有反意,应该先打陕州,经陕州南下。
谁曾想,雍州军没有理会陕州,而是先取西梁。
黄枢密使道:“雍州军野心昭然若揭,先打西梁,免得后方受敌,接下来,便要攻打大楚了。朝廷断不能坐视不理。”
兵部陈尚书道:“如今坊间把雍州军视为神军,朝廷给西梁岁赐,始终是被诟病之举。西梁扰我边关多年,朝廷却善待之,被百姓视为软弱无能。文人士子多有骂声。现在朝廷要对雍州军用兵,恐民心尽失。”
御书房的其他朝臣,连严相在内,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雍州军打西梁,无需黄枢密使道明,大家都能看得出来,雍州军的用意何在。
从象棚那场说书开始,雍州府已明白昭示,他们要反了。
先前朝廷下令封禁小报,到处抓背后指使之人,已经让百姓对官府衙门痛恨至极。
甚至百姓会主动藏匿衙门缉拿之人,到如今,那些小报还是神出鬼没,不时冒出来。
朝廷不能,也不敢对雍州军用兵。本就仇恨官府的百姓,只要背后一有人煽风点火,便会冲破衙门,甚至是皇宫。
朝臣官员都不笨,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朝廷一直被雍州军牵着鼻子走。
雍州军并不是在给自己造势,要名正言顺。
他们是在挑拨百姓,让百姓对官府彻底失望,让民与官彻底对立!
“先这样吧,且看看雍州军下一步的动作再议。”姚太后疲惫至极道。
这些时日,她一下变得老态龙钟,原来发髻间偶尔夹杂的银丝,现在已满头银灰。
朝臣退下,姚太后看向发呆的景元帝,叹了口气,道:“你得先要稳住,不然,让朝臣看了,他们会愈发不安。”
景元帝僵硬起抬起头,看向姚太后,道:“阿娘,阿眆打西梁,又不是打大楚。她顶多打下西梁,自立为王。”
姚太后怔了怔,景元帝看似像发了癔症,他心底清楚不过,却不肯接受虞眆会背叛他,要从她嘴里,听到安慰肯定。
景元帝此刻脆弱得似一只玉净瓶,姚太后不忍说什么,只让他好生歇息,便匆忙离去。
御书房安静下来,景元帝打开匣子,里面装着虞眆给他的情信,她送他的礼。
干枯的草,直直的木棍,一把普通寻常的伞。
每一样,皆便宜,甚至一个大钱不值。
仿若虞眆对他的感情,嘲讽至极。
景元帝愤怒至极,抬手将匣子扫到地上,尤为觉着不够,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起扫得满地都是。
景元帝喘着粗气,想将御案一并掀翻,使出劲,紫檀木的御案纹丝不动。
“啊!”景元帝仰天怒吼,痛苦至极。
内侍史谅听到动静,畏头畏脑探进头,瞧见景元帝狰狞的模样,他被吓住了,忙缩回头,招来小黄门道:“快,快去请严淑妃来。”
小黄门忙去了,过了一会,严琼儿来到了御书房。景元帝已经发泄完怒火,坐在那里喘息发呆。
史谅小心翼翼进屋回禀,景元帝直直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史谅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垂下头,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史谅听到景元帝道:“收拾好。”
景元帝起身走出御书房,严琼儿曲膝请安,眼含关切地望着他。
他双眸中泛着水光,眼尾一抹红,眉间拢着轻愁,苍白清瘦的面庞,让严琼儿看得心疼不已。
“陛下。”严琼儿急切唤了声,情不自禁上前携住了景元帝的手。
景元帝的双手冰凉,严琼儿将其裹在了怀里,道:“陛下的双手,怎地这般凉,春捂秋冻,陛下还是要多穿衣。”
严琼儿发髻上的点翠簪在景元帝眼前晃动,她身子温软,极淡的柑橘香,在他鼻尖萦绕。
景元帝立在那里不动,道:“你是严宗的孙女,你祖母是严宗的原配,生下你阿爹之后不就就去世了,现在的林夫人,是你的继祖母,林夫人只比你阿爹小一岁。”
严琼儿不知景元帝话中的意思,一下愣在了那里。
景元帝道:“你阿爹郁郁不得志,有人说林夫人暗中对原配的儿子不满,在严相耳边吹枕边风,对一个傻儿子,都比对你阿爹好。你心气高,想要给你阿爹出口气。”
严琼儿脸色微变,道:“陛下,并非这般。陛下,京城小娘子,无不对陛下赞不绝口。我对陛下,一心一意。”
景元帝抽回手,轻抚严琼儿的脸,眼神癫狂。
严琼儿呼吸一窒,景元帝拂过的脸,僵硬发麻。
景元帝声音极轻,几近呢喃:“你对我一心一意,莫要忘,莫要忘啊。你若是骗了我,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第35章
严琼儿回到宫中, 倒在软榻上,浑身还止不住簌簌发抖。
在御书房前离得有些远,怜儿并不清楚严琼儿与景元帝发生了何事。只见严琼儿高高兴兴去了御书房, 结果与景元帝说了几句话,便脸色苍白,几乎一路小跑着回来。
人多眼杂, 怜儿赶紧斥退了宫女,前去倒了盏温茶上前,低声劝道:“娘娘, 吃盏茶吧。”
严琼儿肩膀不断耸动,嘶哑吼道:“我不吃,拿开, 滚!”
怜儿被迁怒,手抖了下。她不敢惹严琼儿, 生怕又要挨罚, 忙放下了茶盏,缩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严琼儿捂着胸口,难过得泪眼婆娑。
这些时日以来,他有任何的不高兴, 总找她述说。最后,他总会沉醉在她的聪慧体贴中,与她极尽缠绵。
原来,他那些柔情蜜意, 竟然都是假。
他的神色那般狰狞,扭曲, 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撕成碎片。
严琼儿清楚他是因为虞昉, 在她面前念了千次万次的虞昉。
景元帝下了无数道诏书,虞昉一直未归,还无视朝廷,出兵西梁。
虞昉刺伤了他,他却将账算到了自己头上。
严琼儿并不清楚虞昉究竟有何好,与他为何就那般情深义重了。
虞昉被立为皇后,只是朝廷想要解除虞氏兵权而已,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之事。
严琼儿万万没想到,景元帝竟然当了真,无视他们之间的日夜温存,却对一个有异心的将军念念不忘。
“他是疯了,他真的疯了!”严琼儿哭着呢喃。
怜儿没听清严琼儿的话,她迟疑了下,忍着没有做声。
“心气高有何错?我想要给阿爹出口气又怎地了?太后娘娘以前不也这般,有了权势之后,找继母兄妹们报了仇。”
严琼儿抬起头,看向怜儿,恨恨道:“你说,我为何不能心气高?他为何要拿我出气,他有本事,为何不敢去找他的阿昉出气?”
怜儿愣了下,下意识答道:“娘娘,虞氏手上有兵,无人敢惹。”
严琼儿微张着嘴,哭得泛红的脸,此时变得苍白无比。樱唇哆嗦颤抖着,再次扑倒在塌几上,真正哭得伤心欲绝了。
他不敢惹虞昉,却能轻易掌控她!
她不屑严相的庇护,想要与他争一个高低。
她的骄傲,心气,此时完全变成了绝望。
离开相府的庇护,他的宠爱,她与后宫其他女子,并无任何不同!
*
严相府。
今朝严相下朝之后,没有见任何等候多时,等着他召见之人,差人将闻十三从瓦子里叫到了书房,陪着他一起吃酒。
相府都是美酒,闻十三一盏接一盏,不客气痛饮。
“十三,你随意,多吃几杯。”严相斜倚在软囊上,手上握着酒盏,对闻十三举了举。
闻十三豪迈地拍着胸脯:“相爷无需多劝,吃酒我从不需要人劝。”
以前严相也知道严二结识了闻十三,并不拦着他们来往。对严二交友看似不过问,早已将闻十三点底细打听了一遍。
闻十三出身清白,性情不羁。文人士子大多狂妄,性情孤傲,严相并不以为奇。
自从闻十三救了严二,便被严相请进了府,亲自见了他。
后来,闻十三便成了严相府的座上宾。心情不好时,便找他来吃酒,说话。
闻十三却不一定有空,不定醉倒在了何处。严相愈发高看,嫉妒他。
不求财,不求名,只图个痛快畅意。
放眼天下,只有神仙的日子,能与他媲美了。
严相神色复杂,道:“十三,你可知雍州军之事?”
闻十三道:“知道,外面都传遍了。雍州军取了西梁两个城池,听说要打到西梁国都,灭了西梁。”
“那倒不至于。”严相失笑摇头,坊间的传闻,总是言过其实。
闻十三放下了酒盏,认真地道:“相爷,我倒以为至于。听说雍州军占据的两座城,百姓对雍州箪食壶浆,感恩戴德。雍州军真正得了民心。”
停顿了下,闻十三补充道:“得了民心,便得了天下。”
“呵呵呵呵。”严相笑。
文人士子,天真无知。果然,都说文人空谈误国。
闻十三没做过事,真正体会到何为权势,何为民心,臣心,圣心。
民心最不值钱,君王不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不得而为之。
严相道:“百姓拥戴雍州军,没甚用处,雍州军必须得世家大族的拥戴。”
酒盏空了,闻十三提壶斟满,“以前我阿爹在世时,经常骂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谁都比不过,谁都离不得。我很是不服气,后来阿爹去世后,我经常想到阿爹这句话。久而久之,便琢磨出了一些道理。”
严相抬了抬眉,哦了声,等着闻十三的“歪理”。
闻十三心内激荡,幸好喝多了酒,他癫狂些,严相也不会察觉有异。
“我真没如自己所想那般厉害,重要。我以为天经地义的东西,不过尔尔。好比虞将军,她行事并不照着规矩来,打破墨守成规,如今呢,雍州军如何了?”
严相愣住,半晌后,道:“且看吧,看雍州军所得的民心,能支撑他们到何种地步。”
闻十三瞪大眼,问道:“朝廷不管雍州军了,任由他们去打西梁?”
严相笑了下,叹了口气,道:“吃酒,吃酒。”
闻十三没在多问,垂下眼,提壶再去倒酒。
朝廷果真被虞昉逼得不敢有动作,真是太好了!
雍州军离开肃州,继续朝西梁都城而去。
出了肃州三百多里,在宣化县与西梁匆匆召集来的大兵相遇。
梁恂亲自领兵,负责粮草的则是大皇子梁恪。
一场鏖战,西梁兵在雍州铁骑兵的攻打下,节节败退,眼前死伤已近四成,梁恂忙收兵,后退到定州城。
四月的定州,方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梁恂坐在营帐中,双手搭在腿上,不知想着什么。
牟其善从外面进来,神色不大好。
梁恂抬眼看去,心中咯噔了下,道:“情形如何了?”
牟其善坐下来,苦涩地道:“大皇子很是生气,说退兵丢了粮草兵器,他现在也没办法,不知从何处去补齐。”
“老大纯属放屁!他压根不懂打仗,要是不退兵,西梁即将全军覆没!他这个时候了,还在故意刁难,西梁亡了,他有什么好处!”
梁恂忍不住暴怒,破口大骂,“老大就不是东西,大皇子府富可敌国,这是人人皆知之事,他还有脸叫苦叫穷!”
牟其善抹了把脸,无奈劝道:“东翁,大皇子府那边,我们不能去想,除非陛下有旨意。大皇子说得没错,粮草兵器,的确一时筹措不出来。”
雍州军连下西梁两座城,西梁朝廷大乱,顾不上过年,到处筹措粮草兵器,赶来迎敌。
西梁久经战事,早已穷困不堪。大楚的岁赐,景元帝差使节前来,许诺的便宜盐,西梁一粒都没见到,皆被雍州军破坏得一干二净。
梁恂神色阴沉,沉默片刻,道:“虞昉抄了不少府邸。”
牟其善吃了一惊,抬眼看向梁恂,道:“东翁,万万不可啊!”
梁恂道:“有何不可?那些世家大族以往占尽了好处,如今西梁有难,他们总该为西梁做些事了。”
“东翁的壮志,为难,在下都明白。”牟其善道。
“只东翁,虞氏能自己说了算,东翁却不能啊。陛下都不敢这般做,东翁自发做了决定,事情做成,也就罢了。只东翁,若你被撤掉帅印,被陛下责罚,那就得不偿失,西梁才真正危矣!”
世家大族势大,庆文帝都不敢轻易招惹。要是梁恂对世家大族动手,庆文帝不一定能保住他。
两人一时都没人说话,陷入了两难中。
春风不知世间疾苦,仍温柔拂面,掀起营帐帘翩飞。
梁恂望着外面的明亮太阳,烦躁起身,朝营帐外大步走去。
“西川,快跟上。”牟其善追出来,见梁恂已经翻身上马,赶紧唤来小厮西川,去另外牵马来。
牟其善骑上马,西川与亲卫一起跟了上来,他松了口气,赶上梁恂,问道:“东翁要去何处?”
“去探探雍州军的底细,他们的铁骑兵,定也损伤不小,不敢在城外扎营,就是虚张声势,怕我们看出来。我要亲自去探一探,雍州军究竟还有多少家底。”梁恂道。
牟其善脸色大变,忙劝道:“东翁,虞氏诡计多端,东翁莫要以身犯险啊!”
“我知道。定州还是我的地盘,我只远远看着,不会靠近。”
梁恂心烦意乱,如何都不甘心。
以前西梁兵虽不敌雍州军,但也不会输得这般惨。
虞昉竟然打造了铁骑兵,无论兵将与战马皆披甲。肉身凡胎如何能与铁甲相比,雍州兵可横冲直撞,西梁兵完全不敢与之正面对抗。
战马从何处而来,梁恂已经无需多想,除了乌孙,再无别处。
乌孙西梁联手攻打大楚,乌孙损失巨大,好处都被西梁得了,定是不甘心。
西梁包括梁恂在内,并未把乌孙当回事。一群蠢货莽夫,不服又能如何?
谁曾想,虞昉却盯上了他们。
“无耻小人!”梁恂忍不住骂虞昉,又骂乌孙:“一群野狗,没骨气,蠢货,给根骨头,就不管不顾扑上去撕咬。虞昉哪会安好心,连着骨头都要被嚼着吃了!”
雍州军在离定州城约莫二十里之外扎营,此地是一片地势较缓的山坡,山坡上草木繁茂,春天来了,地里也钻出了青草。
雍州军的营帐,散乱,好似找到空地随便搭了营帐般,还有些搭在山上,根本看不出他们有多少兵马。
山谷草地上,马儿在悠闲吃草,兵丁三三两两跟着,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兵,而像是在养马放牧。
梁恂借着小树丛的掩饰,举目远眺,骂道:“雍州兵太过嚣张,气煞我也!他们不在定州城外扎营,而选在此地,他们是为了顺道养马放牧!””
身后,弓弦拉开,吱呀作响。
梁恂对这种声音最熟悉不过,敏锐转回头,看到黑压压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除去后面,还有前方。放牧的兵丁,飞身骑上马,举着弓箭,朝他们疾驰而来。
梁恂仓皇四望,缰绳被他扯在手中,勒得身下的马四下打转。
他们已经被雍州军,团团包围住,弓弩大作,他们插翅难逃。
虞昉骑在马上,对韩大虎笑吟吟道:“我就说,他一定会来。看吧,自己送上门了!”
第36章
粱恂一行悉数被活捉, 被五花大绑,头上套上麻袋,带到了营地。
“咚”地一声, 梁恂被扔到地上,后背不知砸到了什么,痛得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在地上打了个滚。
有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五皇子,自小长大, 没吃过这样的苦,遭受过这样的罪吧?”
“老实些!”有人呵斥一声,套在头上的麻袋被扯开, 嘴里的破布也拿了下来。
梁恂喘着粗气,循声看去, 一个年轻娘子坐在他面前的小杌子上, 双手撑着膝盖,俯身对着他,看上去轻松适意,像是与他在话家常。
“是你!”梁恂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突然激动地道。
他见过她!
西梁与大楚的榷场重开时,有人自称是商人,在路上卖黄羊给他们,她与卖黄羊的人在一起!
虽说当时的她与现在模样差别大, 那时的她畏畏缩缩,头脸几乎都被蒙住, 且极为消瘦。只那双眼睛,梁恂一下就认了出来。
眼前的虞昉, 面容依旧清瘦,五官明朗偏英气,一双黑黝黝沉静的双眸,令人印象着实太过深刻。
“是你!”梁恂激动起来,神色都扭曲狰狞了,几乎后悔得吐血。
当时他竟然没在意,竟然放过了她!
“你与我打仗,你竟然不认识我?”虞昉真正诧异了,“知己知彼你都做不到,你还敢领兵打仗?你那个皇帝阿爹,把你们两兄弟都派来了,看来,你们西梁真是没了人用,废物至此。”
梁恂闭了闭眼,努力平缓着心里的恐惧与愤怒,屈辱。
“你故弄玄虚,在这里扎营,是你的铁骑兵不过尔尔,损伤过重,不敢再与我西梁的兵一战,更不敢攻墙。只能耍些小心机,捉住我又有何用!待我西梁兵打来,看你们往哪里逃!”
虞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也不对。铁骑兵损伤是有一些,不能多用。攻墙呢,没那个必要,我雍州兵,与我雍州的百姓一样,每个命都值钱得很,哪能拿命去攻你那个破城。你看你,说聪明吧,算得聪明,却又不太够。输给雍州军这么多次,还没学乖,一点长进都没有,沉不住气,心下不甘,肯定要亲自来看,自动送上门来。我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定州,直下凉州,到你们西梁的国都宣化城,不,以后将是我的国都。”
“你想得美!”梁恂声色俱厉道,仰头哈哈大笑,“我五万西梁兵在此,定州城就在那里,有本事你去拿啊!”
“哦,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大哥了。”虞昉笑笑道。
梁恂一顿,神色大变。
他与牟其善被擒,余下大皇子梁恪,还有几个副将。几个副将没甚本事,梁恂对他这个好大哥最了解不过,他贪婪歹毒,刚愎自用,还胆小怕死,做买卖也是仗着皇子的身份欺行霸市,更别说带兵打仗了。
他们之间本就不和,要是虞昉让梁恪出卖自己,以他的愚蠢与恶毒,他肯定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无耻!你想作甚,你究竟想作甚?”梁恂色厉内荏,狰狞挣扎。
“我总不会请你来,跟你说话聊天吧。”虞昉撑着膝盖站起来,道:“你别吵了,吵得我烦,我将你一刀刀活剐了。”
轻描淡写的话,让梁恂不由得浑身冰凉。
她做得到,她根本就是个不按照规矩来的厉鬼!
想到他提出他们之间有私情时,她对他的百般羞辱,连梁氏祖宗都没放过。
庆文帝得知后大怒,其他兄弟们对他百般嘲讽,更是趁机污蔑,下黑手。
要不是有明氏一族撑着,他早就被庆文帝废了。
想到明氏,梁恂脸色愈发苍白,大喊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虞昉朝帐外走去,这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惊讶地看着他:“我当然要杀了你啊,你以为你呢?”
“有本事现在就杀,现在就杀!”梁恂嘶声力竭吼道。
虞昉哦了一声,“你以为我要拿你去威胁你阿爹,还是你阿娘,亦或是明氏?”
梁恂呆住,他的想法,心思,她都了若指掌,只他却猜不透她的想法,做法。
“他们都会死,你们一家子,齐齐整整。”虞昉好言好语道。
似乎想到了什么,虞昉又补充了句:“你们其实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你与你大哥不和,你认为他笨,贪婪。你们其实都一样,你那个外家明氏一族,与你大哥的贪婪比起来,孰高孰低?”
梁恂脸上的激动,渐渐退去,变成了一片死寂。
明氏一族根深繁茂,钟鸣鼎食之家,吃穿无不精细,富可敌国。
他骂梁恪筹措不来粮草兵器,大皇子府的地都铺的金砖,富得流油。
明氏一族,甚至他的五皇子府,不遑多让。
他们其实,皆为蠹虫。
虞昉离开了,韩大虎走了进来,蹲在他面前,咧嘴朝他笑,抬手摸了把梁恂的脸。
梁恂偏开头,咬牙切齿骂:“混账东西,你要作甚!”
韩大虎嘿嘿,“还真是细皮嫩肉。你个龟孙子,不知我们将军的厉害,上次还敢出言不逊,称我们将军与你有私情。呸,你也不瞧瞧你的德行,我们将军记仇,特意给你准备了上路大礼,老子亲自动手,嘿嘿。”
梁恂不明白韩大虎的意思,他想说什么,嘴里被韩大虎重新塞上了臭布,拿麻袋套在了头上。
梁恂的亲卫高小甲,被丢到了城门前。城墙上的兵卒见了,忙告诉了上峰:“那里好像有人被丢了下来。”
上峰也看到有马骑来,从马上扔下什么东西,打转马头就离开了。
“去瞧瞧。”上峰吩咐道。
兵卒马上下了城墙,因着雍州军到来,定州城门只有东门每天开一个时辰,守卫极严,除了运送粮食柴禾等熟悉面孔,其余陌生人一律不许进出。
高小甲是梁恂亲卫,城门卒对他还算眼熟,见他灰头土脸,惊恐万分跑来,不禁惊疑不定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雍州兵打来了?”
“滚开!”
出了天大的事,高小甲哪有心情回答,随手抢了城门卒首领栓在一旁的马,骑上就往梁恪居住的宅子跑。
城门卒想拦,又不敢。兵卒跑下来,只看到了高小甲骑在马上离开的背影。
“出什么事了?那是谁?”兵卒问道。
城门卒道:“是五皇子身边的亲卫,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将我们头儿的马骑走就跑了。”
兵卒喃喃道:“五皇子的亲卫,是与五皇子在一起,莫非五皇子出了事?”
城门卒道:“五皇子可是西梁兵的统帅,能出什么事?”
兵卒挠挠头,说了声也是,上去回话了。
高小甲奔到梁恪住的宅子前,门房上前正要拦着,他将手上的腰牌一晃,道:“我要见大皇子!”
五皇子梁恂亲自来,门房可能还会客气些。只他的亲卫而已,门房双手袖在身前,昂着下巴,眼睛像是长在了头顶,傲慢至极道:“大皇子忙着呢,可要见你,得看大皇子可有空。候着去吧。”
说罢,门房转身就回了值房,理都不理高小甲。
高小甲又怕又怒,上前揪住门房的衣襟就要打。
其他门房见高小甲打人,嗷地就冲上来帮忙,三人对一人,勉强占了些上风。
高小甲脑子嗡嗡响,手脚颤抖着,好半晌,才囫囵说出一句话:“你们这群狗东西,出大事了,要是你们再拦着,你们都得死!”
门房喘着气,彼此看了眼,最先的门房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走了出去,撒开脚丫子去传话了。
梁恪住的宅子,是定州城富绅的别业,宅子修得精美,正是春暖花开时,梁恪正搂着两个美娇娘,在水阁里赏花吃酒。
小厮上前躬身道:“大皇子,五皇子的亲卫来了,说是要见大皇子。”
梁恪白胖满是笑容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好不容易吃酒歇息一会,真是晦气!你去回话,告诉老五,没粮草兵器,他有本事,自己去找!”
小厮立刻退下了,前去趾高气扬朝高小甲挥手,“走走走,大皇子忙着呢,没空见你。”
高小甲气急,撞开小厮朝水阁跑去,小厮被撞得转了个圈,幞头都歪了,头晕脑胀停下来,回过神,赶紧按住幞头去追:“别跑,站住,你给我站住!”
梁恪听到吵闹,顿时不悦训斥:“大胆,大声吵闹成何体统,拖下去打板子!”
护卫随从立刻上前,拦住了跑到面前的高小甲,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高小甲挣扎着大喊:“大皇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我有大事禀报!”
梁恪皱眉,道:“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出了什么大事。”
高小甲过五关斩六将,总算见到了梁恪,他四下看了眼,道:“大皇子,此事甚是重要,还请大皇子让他们退下,我只说给大皇子听。”
“老五成日装腔作势,他的走狗也学了去,喜欢故弄玄虚。罢了,”梁恪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端起酒盏品了口,眼皮都不抬,“说吧。”
高小甲深吸一口气,道:“大皇子,五皇子与牟先生,西川,一众亲卫,都落到了雍州军虞昉手中。”
梁恪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道:“什么?”
高小甲将他们如何落入圈套之事说了,“大皇子,虞昉放了我回来,让我来找大皇子,说是给大皇子两个选择,一是大皇子自己领兵,等着虞昉攻城。二是大皇子弃城投降,虞昉留大皇子一命。”
梁恪肿泡眼,难得瞪大了,脸色变换不停,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第37章
老钱押送兵器披甲, 从雍州城赶了来。韩大虎高兴迎上去,两人跟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搂在一起拍打哈哈大笑, “老钱,都快入夏了,你还没洗过澡?”
“滚你娘的, 老子过年时洗过了。”老钱白了眼,骂了回去。
“快点点好,我要去见将军。”老钱催促。不忘给自己表功:“我亲自盯着, 给你们打造了最好的,刀箭锋利,见血封喉, 披甲轻盈,刀箭不入。”
“假若拿你打造的刀箭, 对付你打造的披甲呢?”韩大虎问。
“那就是你在故意挑事, 老子弄死你。”老钱叉腰骂。
韩大虎大笑不止,双眼却不停,盯着底下的人去搬箭矢,披甲。
“老钱, 你听过好消息没有?老子立大功了,在将军的指点下,抓住了梁恂,梁恪也马上要落入我们的陷阱, 定州城将门户大开,恭迎我们进入。”韩大虎道。
老钱心里记挂着随军的桃娘子, 本想去瞧她一眼,听到韩大虎这般说, 努力睁大小眼睛,“我没听过,快,说来我听听!”
韩大虎便绘声绘色说了起来,“将军说,不出两日,就能拿下定州。”
老钱听得都傻了,“活该啊!这对兄弟,真是,我都懒得骂了。主要是吧,建安城的那些,比他们也强不到何处去。”
“聪明着呢,就是聪明得过了头。”韩大虎说。
老钱探头朝虞昉的主帐看去,见桃娘子背着药箱走了进去,忙道:“大虎你自己清点,我去将军那里了。”
韩大虎摆摆手,“去吧去吧,我这里,你放心。”
老钱朝主帐跑了去,虞邵南远远就看到了他,进去向虞昉禀报后,出来蹲坐在了门口。
到了主帐前,老钱朝虞邵南飞了个媚眼,“小白脸,变黑了。”
虞邵南扭开头,当没看到他。老钱咧嘴笑,掀帘进帐,抬手恭敬无比朝虞昉见礼,再朝桃娘子深情凝望。
只深情了一眼,老钱便收回了眼神。
虞昉教训过他,桃娘子不喜他自作主张的深情,他要收敛些。
“将军可是受了伤,病了?”老钱见桃娘子在收拾药箱,赶忙收起全部心思,紧张问道。
“我没事,桃娘子刚从伤兵营出来,说些伤兵的事。”虞昉回答,顺手招呼他坐。
铃兰顺手给老钱倒了盏茶,桃娘子收起了药箱,端起茶抿了口,道:“梁恂不吃不喝,身子很虚弱。那个姓牟的,倒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跟平常无异。”
“正常,他是谋士,无需连命都卖了。”虞昉笑笑道。
老钱插嘴,说了送兵器来的情况,“大虎在清点,将军放心。我先前听大虎说抓到了梁恂,忙来找将军了。那个梁恂,哈哈哈,他也有今日,哈哈哈!”
提到梁恂,老钱就笑得合不拢嘴,“要是把他阿爹□□也一并抓住,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桃娘子白了眼老钱,道:“将军,我先出去了。天气热起来,伤兵营离不得人。”
虞昉经常去伤兵营,想到里面的伤兵,她神色暗淡了下来,道:“记住了,不计代价医治。无关人等一律不得进入,保证里面的干净。”
对救治伤兵,虞昉除安排干净的营帐,他们都舍不得穿的上好细布,蒸煮过拿来当做裹伤的布,经常更换,用过之后便堆在一起焚烧。
对伤兵的饭食,也特别安排,保证他们能吃得好。
桃娘子是医者,对伤兵自是打心底关心。比起以前,他们的伤恢复得尤其好。
至于战死的兵将,虞氏一直有条死令:“魂归故里”。
如果方便运送遗骸,便装进棺椁送其回家。若是天气炎热等不方便送,便火化之后送回。
每个阵亡兵丁的名字,都一人不漏记录下来,名录供奉在虞氏祠堂。
那套厚厚的名录,他们都看过,每年拜祭。
桃娘子神色说不出的温柔,道:“将军,你瘦了,要多保重。”
虞昉朝她扬起笑脸,“我得了几座城池,值了。”
桃娘子不再多说,抿嘴一笑而去。老钱在她们身上来回看,笑得嘴都裂到了后脑勺。
“嘿嘿,桃娘子真威风,真是好看。”
虞昉淡淡瞥了他一眼,老钱赶忙收起了笑,道:“将军,我出发前,虞老抠在担心,将军接连攻打西梁,可会操之过急。正是春耕时节,虞老抠恐耽误了春根,到时夏州肃州的百姓没粮食,雍州府承担不起。”
这个问题在他们出发前就商议过,打下来容易,治理恢复难。且雍州兵人数少,靠着铁骑营奇兵袭击,人数相差过大,与西梁大规模的兵丁作战,就算赢,也是惨胜。
虞昉道:“这几个州府春耕未曾耽误太大,今年的天气好,估计能收到六七成的粮食。等定州拿下,我们等秋收之后再动作。”
老钱松了口气,迟疑了下,道:“将军,那梁恪,真会那般傻,会弃定州城投降?”
“会。”虞昉肯定地道。
老钱摩拳擦掌,道:“嘿嘿,将军,到时候,把他交给我。”
“可。”虞昉道。
老钱兴奋起来,暗自想了无数折腾梁恪的念头,道:“将军,我去韩大虎那边,看他点好了没有。”
虞昉道好,老钱刚走出帐篷,韩大虎来了,他道:“大虎,都清点完了?”
韩大虎道:“还没呢。我见将军有军情要事。”
虞昉扬声让他进来,韩大虎几步进了帐,抬手见礼:“将军,暗哨来报,梁恪带着一行人,朝西梁都城方向逃走。埋伏在都城方向的兵丁,已经将其擒住。”
“真是快啊。”虞昉叹了声,立刻道:“走,带上梁恂他们,即刻进定州!”
韩大虎大声应是,整兵列队,奔赴定州。
定州城兵营与守将人心惶惶,因为他们的将军梁恂不见踪影了好几日,大皇子梁恪一行,急匆匆离开了定州。
“大皇子已投降,弃城而逃啦!”
“五皇子梁恂被雍州军抓住了,西梁兵败了,西梁兵败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很快传散开。
守将心里不安,兵丁也紧张不已,定州城空气都变得焦灼。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响起,城墙上所有人都一起看去,黑压压的铁骑兵,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快,快,准备迎敌!”守将声音都打颤,扯着嗓子大喊。
“是五皇子,还有大皇子!”有眼尖的兵丁,指着最前面板车上捆着的两个人喊道。
守将定睛看去,五皇子梁恂垂着头,一时认不出来。
大皇子梁恪的身形肥硕,他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锦衣,嘶声力竭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箭,伤了本皇子,本皇子要灭你们九族!”
守将神色大变,抬起的手,不由自主垂了下去。
看来消息为真,梁氏兄弟皆已被擒。
大皇子梁恪已经落入敌人之手,倒不怕他的出言威胁。只梁恂是他们的将军,群龙无首。
铁骑兵的厉害,果真名不虚传。只静默立在他们面前,便令人胆寒。
“听好了,投降不杀!”雍州兵大喊。
“投降不杀!”
喊声震天,西梁兵骚动起来。
守将神色灰败,最终道:“开城门。”
西梁兵放下刀箭,定州城城门大开,雍州兵直驱而入。
大半个月之后,定州城逐渐恢复了寻常,甚至比之以前,更显得生机勃勃。
虞冯派来的人接手定州,虞昉回雍州城。
从凛冽的寒冬到了炎夏,虞昉回到将军府,略作洗漱,先前去了祠堂。
虞老鹫如以前那样,不知从何窜了出来,上前便拜:“将军来了。”
虞昉朝他颔首回礼:“老伯快起来。老伯身子可还好?”
虞老鹫打开祠堂门,边道:“好好,都好。听说将军在外打了胜仗,我的身子就愈发强壮了,至少能活到将军抓到西梁皇帝那一日呢。”
虞昉笑,抬腿进入了祠堂。
祠堂里阴凉依旧,萦绕着香烛气。
虞昉先恭敬磕头拜祭,再去拿了阵亡名录,亲自磨墨,认真地将阵亡兵丁的名字,添到了上面。
离开祠堂,虞冯他们已经守在了书房门口。虞昉问道:“都安排好了?”
虞冯道:“都安排好了。”
虞昉脚步不停往外走去,道:“好,走吧。”
雍州城的城门前,一向是最热闹之处。
雍州兵接连打胜仗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雍州。
不过,几家欢乐几家愁,家中有儿郎上战场的百姓,心里始终牵挂着。
阵亡的兵丁,在天气寒冷时,已经陆续送了回来。
虞昉回城之后,随行带有装火化骸骨的匣子,表示还有最新阵亡的兵丁。
城门前,虞冯亲自出面,安排搭了小半人高的芦棚台。
“怎地像是灵堂?”有看热闹的百姓道。
“就是灵堂,你看里面点了长明灯。”
“在这个地方,是要祭奠谁?”
前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守将领着兵丁,好言好语相劝:“都别挤,散开些,别挤,当心挤出事。”
围观的人兵丁吆喝着站好,中间留出了条通道。
虞昉一身戊装,面容沉静,走在了最前面,她的手上,抱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大字:“雍州兵阵亡英魂之碑”。
紧跟在虞昉身后,是肃然的虞冯虞邵南黑塔老钱铃兰,除去仍在定州治疗伤兵的桃娘子,悉数到来。
在他们身后,是被捆着的梁恂梁恪,以及谋士牟其善。
虞昉在将木牌放在点了长明灯的台上,抬手长揖拜下去。
虞冯等人跟着叩拜,虞昉起身,肃立在台上,眼神扫过底下的众人,道:“我是虞昉,是虞氏子孙。虞氏守护雍州近百年,得了你们的以命相助。因西梁入侵,阵亡兵将不计其数。血海深仇,无法计算。我们可不与无辜的西梁百姓计较,但是,梁氏皇族子孙,必须以血还血,方能告慰我雍州阵亡的英魂!”
梁恂梁恪牟其善被兵丁押了上来,在木牌前按着跪下。
虞昉道:“他们是西梁兵的统帅,五皇子梁恂,军饷粮草调度,大皇子梁恪,梁恂的谋士牟其善,是杀我雍州百姓兵将的主使。你们且说,他们该如何处置?”
“杀了他们,以血还血!”
“杀了西梁狗,血在血偿!”
群情激奋,怒吼声震天。
梁恪吓得眼睛翻白,晕了过去。牟其善早就没想过能活着,到了临死之前,还是老泪纵横,耷拉着脑袋痛哭不止。
梁恂努力睁着眼睛,看向虞昉。
“女罗煞,女罗煞。”他太过虚弱,不知有没有说出声,脑中不断回荡着这几个字。
西梁几个城池已经落入她的手。
她为了收买军心,民心,安抚阵亡兵丁的家人,拿他们来祭天。
虞昉抬手,兵丁手上的长刀,朝几人砍去。
血腥气蔓延,百姓鼓掌相庆:“杀光西梁狗贼!”
“杀光西梁梁氏一族!”
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虞将军威武!”
“虞氏佑我雍州,我们将永远效忠虞氏!”
“永远效忠虞氏,守卫我雍州!”
原本太阳高悬的天,不知何时飘来了乌云,狂风起,雨点噼里啪啦,接着越下越大,打在芦棚上。
“梁氏该死!老天爷显灵了,老天有眼啊!”
大家淋着雨,高兴地举起了手,大声笑,大声痛哭。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阵急雨后,太阳很快重新钻出云层。
几人的时候被拖走,留下的血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长明灯在太阳下,虽看不大清楚,依旧长明,伴着漆黑立着的英魂牌匾。
第38章
“雍州军快打到西梁都城了!”
“岂止是西梁都城, 雍州兵抓住了西梁皇子,让他们在雍州阵亡兵丁牌位前下跪,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楚氏, 好似也应当下跪啊。”
“嘘,你不要命了,怎能把事实说出来, 仔细衙门那群爪牙又要抓人了。”
京城除了官差,禁卫也满城巡逻。
“不许跑,站住!”几个官差在巷子里追着两个年轻人, 不停大声吆喝。
小巷的一扇门,无声无息开了。门内,有人伸出手, 低声急促道:“快进来!”
年轻人跑得已经脱了力,忙跌跌撞撞进了门。
“快, 从前面走。”开门的人塞了一个水囊在他们手上, 飞快领着他们经过穿堂,左拐进一间偏院。偏院别有洞天,在院子西侧开有道小角门。
两人又累又渴,拿着水囊先后喝了一气。水囊里装着蜜水, 甜滋滋,不冷不热,喝了一气,两人恢复了不少体力。
“多谢恩公。”到了门边, 两人抬手谢恩。
“快走,快!”官差将后门砸得震天响, 那人推着他们出了门,转回头朝后门走去。
“救你们, 也是救自己。”那人笑着念叨,前去打开了后门。
官差举着刀,将他推到了一边,冲进屋,到处一阵翻找。
“人呢?快把他们交出来,否则,修怪本官不客气!”官差遍寻不着,拿刀一阵威胁。
那人不卑不亢道:“你们平白无故闯到我家来抓人,要抓谁,总要说个清楚明白。”
“你算什么东西,我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官差这段时日威风得很,见有人敢顶撞,顿时恼了。
其他官差跟着一阵嘲笑,齐刷刷拔出了刀。
“头儿,他肯定是同犯,将他一起抓走得了,跟他废话作甚!”
那人临危不惧,道:“本人乃是鸿山书院的王山长王润,你们污蔑本人是同犯,打算青天白日之下,将鸿山书院的夫子学生一并打成同犯?”
鸿山书院在京城北郊,是大楚鼎鼎有名的书院。除去京城的国子监太学,便属鸿山书院最为厉害。
官差只顾着抓人,没想到闯入了王先闰的宅子。领头的官差这段时日,是他一辈子最为得意的时候,逞尽了威风,无人不怕。
这时,领头的脸上一时挂不住了,强撑着道:“无论是谁,都带走!”
官差一窝蜂上前,将王先闰抓走了。
王先闰无论学问人品,皆令人敬佩。消息传开,鸿山书院的学生夫子们愤怒至极,皆争相奔走,为王先闰鸣不平,四处搭救。
朝廷发现衙门官差抓了王先闰,也吃了一惊,将京兆尹找去批头铺盖骂了一顿。
京兆尹也恼火,朝廷只管着要他们抓人,他们平白无故惹了一身骂,最后那群朝臣却将错处推到了京兆身上。
京兆尹也是个横的,硬挺了一段时日才放人。王先闰本就身子不好,回到家中养病。
天气热,大牢里到处挤满了人,臭烘烘。王先闰先被官差打了一顿,在牢里时身子就已经不大行了。
放出来之后,过了两日,便与世长辞。
这一下,不止鸿山书院,其他读书人,并百姓一起,都彻底愤怒了。
年轻的学生们纷纷走出家门,振臂疾呼,要求朝廷赔罪。
“必须赔罪,向受苦受难的百姓赔罪,向阵亡的边关将士,向雍州虞氏赔罪!”
“这些年来,大楚给西梁的岁赐,超过了三百万贯钱!这是大楚百姓的血肉,是自己人在吃自己人!”
茶楼里,学生们义愤填膺呼喊,怒骂。
楼梯上,“咚咚”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有官差大声训斥。
“让开,让开,谁允许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散布谣言蛊惑人心了?”
官差冲进雅间,拔出刀亮在身前,威胁驱赶。
“我们是读书人!”有年轻的士子站了起来,大声疾呼:“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其他同伴跟着站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读书人,犯了什么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前官差对这群穿长衫的读书人恭恭敬敬,如今早已不同以前。
王先闰的死闹得虽大,朝廷并未停止抓捕的旨意。
究其根本,一个教书匠,一群文弱的书生而已,朝廷向来傲慢自大,压根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就好比雍州军的做法,不服的世家大族,都被他们杀了。
“凭什么,就凭我手上的刀!”官差哗啦一下拔出了刀,凶神恶煞地对准了读书人们。
“杀人啦,官差杀读书人了!”有胆小的书生尖叫大喊,退到窗棂边。
底下渐渐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抬头看着楼上的动静,指指点点。
书生白着脸,大喊:“官差杀读书人,官差杀读书人!”,爬上窗棂,纵身一跃。
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书生坠地,血从他身下,逐渐蜿蜒开。
烈日炎炎下,天地间一片静寂。
终于,有胆小的人尖声大嚷起来:“死人了,官差当众杀人了!”
“官差到处抓人,现在审都不审,就直接杀了!”
“这般年轻,还是读书人呢!”
“读书人算什么,连鸿山书院的山长都被害死了。”
“朝廷不拿我们当人看,与西梁狗贼何异!”
有人站了出来,神色严肃道:“官差不是要当街杀人。”
“不是当街杀人,那是在作甚?我们亲眼看着,他死在了我们面前。”
那人身着一身白衣,白衣皱巴巴,衣襟散开,露出精壮的胸脯。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头戴着斗笠,看上去浪荡不羁,像是浪荡天下的游侠儿。
“是朝廷要杀人,是朝廷要杀光有脊梁,有风骨的大楚百姓。朝廷害怕了,朝廷害怕他们软弱无能,过河杀人,陷害忠良,争权夺利的本来面目被揭开,怕你们支持雍州军。”
他振臂疾呼:“雍州军才是铮铮铁骨,才真正体恤百姓,朝廷显露出吃人的原形,他们派走狗,要杀光我们这些知情者!”
官差冲到窗棂边,打量着下面的动静,立刻大怒,指着白衣游侠儿道:“反贼,抓住他!”
游侠儿一动不动,他拔出了肩后的长剑,朝天一指:“郎朗乾坤,我们不惧任何鬼魅魍魉!”
官差已经跑到了过来,游侠儿将剑横在胸前,浑然不惧迎了上去,大喊:“与他们拼了!”
人群热血沸腾,大喊着“与他们拼了!”,一起朝官差涌去。
游侠儿手上的剑,朝官差刺去,哈哈大笑:“我们不怕你们,不怕!”
官差们又怕又怒,想要撤退,只已经太迟,被人群团团包围住,只能拿刀乱杀乱砍。
很快,官差们不敌,被人夺走了刀,死伤过半。
巡逻的禁卫,骑马赶了过来,已经杀红眼的人群,朝着禁卫杀了过去。
禁卫慌了,举起长枪便迎战。他们本是皇城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上的长枪又占了优势,很快,倒下的人群越来越多。
游侠儿一身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手上的剑都快握不住。他杀在了最前面,挡住了身后跟来的人:“你们回去,让我来!”
他的剑,在空中化了个剑花,仰天哈哈大笑,“死有何惧,生亦何欢!”
“闻十三?”禁卫中有人认出了游侠儿。
“他不是严相府上的座上宾,怎地在这里?”
“他在这里,便是奸细,反贼!”领头的禁卫道,同时下令:“杀!”
禁卫不再犹豫,一起奔上前,手上的长枪一起刺了过去。
闻十三举剑挡开一把长枪,不管其他刺来的枪,心无旁骛举剑朝面前的禁卫刺去。
禁卫中剑从马上倒下,闻十三的身体,被枪穿透。
长枪抽回,再刺,闻十三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双眼含笑,努力抬起手,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血太多,他没能擦干净。
“真是遗憾呢,她最喜欢干净了。不过,她应当不会忘了我。”
闻十三的双眼,缓缓闭上了。
“什么?闻十三?”严相听到小厮回禀,整个人都震惊不已。
“居然是他啊!”严相跌坐回椅子里,神色晦涩。
“其实并不奇怪,他的那些言论,见识,我早就该看了出来。”严相苦笑,自言自语道。
“他自己送死,也不能怪谁。”严相又道,半晌后,问道:“尸首呢?”
“尸首被那些反贼抢走了。”小厮回答道,“那些反贼见闻十三帮他们挡住禁卫,被蛊惑得都不怕死,与禁卫打了起来。禁卫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怕事情闹大,没敢迎战,便退走了。”
“人越来越多,不敢迎战啊!”严相喃喃道。
“相爷,外面都在传,相爷与雍州府有牵连,相爷也是反贼。”小厮壮起胆子,道。
“我是反贼的话,那朝廷上下,乃至陛下太后娘娘,都是反贼了。无需在意。”严相道。
过了一阵,严相起身离开政事堂,前去了御书房。
姚太后最近都在御书房,景元帝则搬到了沧浪阁,成日只吃酒吟诗。
严相被请进了御书房,姚太后开口便道:“外面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闻十三与你相识,乃是因为严二。你也是被蒙蔽。现在他们将闻十三的尸首收敛了,听说那个浪荡游侠儿留了遗言,称他喜欢花团锦簇,有无数的人送去各式花,堆满了整间屋子,放了把火,将他连着花,一并烧了。”
“还真是。”严相不知说什么才好,苦笑了声,“多谢太后娘娘明鉴,未曾听信谗言。”
姚太后未接话,片刻后道:“闻十三这般为她卖命,身份应当不低。她得知此事之后,我倒要看看,被传成神的她,会如何替她的人讨回公道。传令下去,再下旨传召虞昉进京,命陕州军严以待阵,钦州,楚州军调往陕州,准备缉拿反贼!”
第39章
闻十三死讯传到雍州府的时候, 秋雨连绵,倏忽间就到了深秋。
树上的枣子红了,柿子开始转黄, 向阳枝头的红了尖。
有些地方缺雨,干旱了些。有些地方雨下得密了,水淹了庄稼。
幸好老天爷开眼, 这边下几场雨,那边出几天太阳。算上夏州肃州定州几个州府,总体来说, 今年的粮食收成平平,不算饥荒。
虞冯去夏州几地走了一遍,回到将军府, 老钱从外面提着一竹篮红彤彤的枣子,边走边吃走了过来。
“又去余老太爷府上了?”虞冯停下脚步等着老钱, 顺手抓了几颗枣子在手, 问道。
“非也,是我去庄子里采摘的。”老钱答道。
他们没有庄子,庄子里采摘,也是别人的庄子。虞冯哼了声, 皱眉道:“吃人手软,你别总去伸手。”
老钱难得没与虞冯斗嘴,“知道了知道了。”他低头看着枣子,“将军喜欢吃甜汤, 又不喜加糖煮的甜汤。桃娘子说这个枣子甜,拿来煮汤, 将军说不定能吃上一些。”
虞冯一愣,着急地道:“将军怎地了, 身子不好?”
老钱叹了声,摇摇头,“唉,将军没事。就是闻十三没了,将军得知消息后,虽没说什么,但她的话比以前还少了,若没正是,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安静得过了头。”
虞冯惊诧地道:“闻十三没了?”
老钱想到虞冯刚回雍州,与他一起进了门,顺便给他简单说了建安城发生的事。
虞冯沉默听着,半晌后道:“没想到,闻十三竟然死得那般轰轰烈烈,恣意。”
“是啊,真是轰轰烈烈。”老钱也说不出的情绪,盯着雨蒙蒙的天,道:“若我死,也要这般,让世人都记住我。”
虞冯瞥了他一眼,“你死了,我替你敲锣打鼓,让你风光大葬。不过,你要是死在寒冬,就没有花了。”
“我也不要花,就烧纸钱吧,绫绸罗缎也行,我喜欢值钱的东西。”老钱浑然不在意,跟虞冯说起了死后的丧事。
“唉,闻十三对将军一心一意,都快比黑塔还痴情了。黑塔听到闻十三死讯,说将军肯定忘不了闻十三,他是心想事成了。”
老钱吐掉了枣核,不解道:“为何没人对我这样痴情呢?我也生得不错啊。”
“老钱,你拿出几个大钱,去买块铜镜照一照吧。你舍不得买,我屋子里有,借你照一下。瞧你这邋遢模样,谁会看上你。”
虞冯嫌弃不已,两人拌着嘴到了前院,一起脱掉斗笠蓑衣,抖掉雨水,搭在栏杆上,再解下脚上的木屐。
虞邵南守在门边,与他们点头打招呼,老钱抓了把红枣扔到他身前的衣袍里,与虞冯一起走了进屋。
虞昉从案前的文书里抬起头,看到他们,招呼道:“回来了,坐吧。”
“将军,这些红枣又脆又甜,将军可要先吃一些?”老钱笑呵呵问道。
“行。”虞昉对铃兰道:“你去洗一盘来。”
铃兰忙接过红枣出去了,老钱赶紧交代一句煮红枣汤,虞冯担忧地打量着虞昉,她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道:“怎地了?”
“我听说闻十三没了,担心将军。”虞冯知道骗不过虞昉,老老实实道。
虞昉似乎不经意看了眼老钱,他马上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很是心虚,不敢面对她。
“我没事。”虞昉道。
闻十三之死,虞昉甫听到消息时,的确沉默了许久。
打天下江山,哪能从头到尾都保证,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她护短,自己人牺牲,虽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她照样还是会难过。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因为,她要面对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
京城那边的消息,已经不大重要了,重要是在大局上。
乌孙部落已经投靠了她,雍州府的学堂,已经有乌孙的学生。
杀了梁恂梁恪,西梁庆文帝知道雍州军已经不听朝廷指令,没了大楚朝廷的庇护,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恨不得做缩头乌龟躲着,根本不敢来招惹雍州军。
大楚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局势,露出穷凶极恶的本来面目,必定要与雍州军开战。
虞冯略微放了心,说起了前去夏州等地的事情:“今年几个州府因为战事,加之缺粮缺种子,待我们发下去种子,他们才开始种地,春耕晚了些。不过天气还算好,收成与雍州府差不多,无需雍州府赈济。除了几个刺头在私底下说酸化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反而还帮着将军说话,将军放心。”
虞昉道:“普通寻常百姓只要能活着,他们才不管谁是皇帝。要是能让他们活得好一些,他们又不傻,拥戴谁,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刺头是好处没了,当然要酸一酸。酸无妨,只要不带头挑事,闹事就行。”
“衙门三天两头将他们叫进来敲打,他们不敢。”虞冯忙道。
“这里是朝廷的诏书。”虞昉将诏她归京的旨意递给虞冯,笑了下,道:“这是第十二道诏书,应当是最后一道了。”
虞冯惊讶地接过去,道:“都这般情形了,他们还没死心,还要下诏书,宣召将军进京做皇后?”
“是,他们要脸面,要做到仁至义尽,显得很是委屈,朝廷是被逼无奈,是虞氏有反心。”虞昉道。
老钱忍不住骂道:“百姓早就心知肚明,都拿到明面上来骂了,他们却无动于衷,真是无耻啊!”
虞冯呵呵冷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但他们要装作不知,他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反正,最后若是得胜了,孰是孰非,还不是由他们自己写。且,从不缺人替他们歌颂功绩。朝廷再臭不可闻,总有人替他们吹嘘,表忠心。这个忠字,是真正的忠,还是趁机捞好处,无需去辨别,反正还挺多。”
争夺江山天下,厚颜无耻算得什么。姚太后算是厉害,能稳住朝局,迅速做出决定。
虞昉翻出一封密信,道:“这是尙和写来的,朝廷在调兵前往陕州府,打算对雍州府用兵了。”
虞冯与老钱神色一震,两人对视一眼,虞昉朝他们微微一笑,道:“去将黑塔叫回来,我要准备进京的事宜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了整晚,将军府的灯光,直到天亮后方熄灭。
雨后的松柏,苍翠得像是绿宝石。风吹过,松涛阵阵,水珠哗啦啦滚落,传来松枝特有的清香气息。
祠堂的瓦当,被洗得干干净净。在灰蓝的天空下,庄重,无声矗立。
虞老鹫听到脚步声,从小门里闪身出来,眯着浑浊的双眼看去,立刻裂开嘴笑:“将军来啦?”
“老伯,是我。”虞昉笑吟吟,递过右手上拿着的提篮:“天气冷了,这里面是坛米酒,白切羊肉,老伯拿去吃了暖暖身子。”
虞老鹫兴高采烈递接过,连连说好,“老儿就好这一口。”说话间,上前顺手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虞昉走进了祠堂,恭敬磕头叩拜一圈,在虞怀昭的牌位前,盘腿坐了下来。
“我先前说,要做个违背祖宗的规矩,我已经做了,做得还不错。你们若要怪我,等我到地下之后,任由你们处置。不过,现在拜托你们,还是多多保佑我吧。”
长明灯里豆大的灯火,轻轻晃动。
虞昉闻着灯油味,拿起身边的牌匾,对着虞怀昭的牌位,认真地道:“他是闻十三,明州府闻氏人士,读过书,无心仕途,背着把剑闯荡天下做游侠儿,生得很是不错。”
仿佛有风进入,长明灯的灯火,倒向一边,快要熄灭时,又猛然挺起来,重新不紧不慢燃着。
虞昉抿嘴一笑,道:“闻十三自称心仪我,想要侍奉我。我派他去了京城办差,他死在了那里。他想要看到真正的盛世河山,是为了心中的壮志而英勇赴死。但我还是想了却他未尽的夙愿,让他入我虞氏门。他的牌位,我就放在里面啦,以后,你们在地底下多看顾着他些,毕竟,是虞氏的上门女婿呢。”
虞昉磕了头,将闻十三的牌位放在了后面。
最后面,是她这一辈的位置,空荡荡,惟有闻十三的牌位。
虞昉站了一会,便转身出了门。虞老鹫听到动静出来,她在栏杆上坐下,道:“老伯,里面新加了一个牌位,你帮忙看顾着些。”
虞老鹫道好,迟疑了下,问道:“是上门姑爷的?”
虞昉沉吟了下,“算,也不算。唔,就是大姑爷吧。”
虞老鹫惊讶了下,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小声道:“是,大姑爷的。不过,将军小声些,当心大元帅听到了。大元帅一辈子就只娶了夫人一个,可没大夫人小夫人,要是大元帅知道,定要恼了将军。”
“好,我们小声些。”虞昉也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我要离开雍州府了。老伯多替我费心些,以后,我再回来接老伯去建安城,去花花大城池见世面。”
“好好好,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将军来接我。”虞老鹫转过身去,抹了眼角的眼泪。
虞昉起身,朝虞老鹫摆摆手,离开了祠堂。
翌日,雍州城城门,在黎明时分,便悄然打开了。一队黑骑冲出城,直奔西郊军营。
雍州大军,闪电袭击陕州府,陕州府张达善不战而降。
虞昉率领大军,继续南下建安城。
建安城,消息雷动。
“虞氏回京啦,雍州府虞将军回京啦!”
“虞将军率领大军,进京啦!”
第40章
雍州军真正行动后, 支持与反对两派系,热闹哄哄。
支持的派系,莫过于贫寒清流, 反对者则为酸腐文人,豪绅世族。
两军对垒冲锋,任何的权谋, 兵法,在一次次冲锋,长刀, 坚固的骑兵面前,都不堪一击。
雍州军在朝建安城节节逼近,只离大江不过六七百里路程。大江是建安城最后的屏障, 过了大江,建安城即将失守。
朝廷吵嚷声不断, 天气日渐寒冷, 姚太后咳嗽不止,强撑着调兵遣将。
黄枢密使同样焦急,劝着姚太后道:“太后娘娘,还是先与陛下乘船南下吧。”
乘船南下, 经海上到番州。番州气候炎热,多蛮瘴之地。只离得远,北地来的雍州军一时难以打来,即便打来, 水土也不会适应。
“太后娘娘,臣以为黄枢密使说得是。番州通海, 海货蔬果繁茂,一年可以产两季稻米。”
严相也出言相劝, “太后娘娘,事已至此,坚守无益,还是南下为妙。”
姚太后努力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神色冷酷而坚决。
“黄枢密使,楚州,钦州军不堪一击,吃空饷。偷偷倒卖军饷,兵营里都是些地痞混混,休说与雍州军一战,听到雍州来了,吓得先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这些事实,你何须隐瞒。”
黄枢密使惭愧不已,忙躬身下去,道:“是,臣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严相垂着眼眸一言不发,黄枢密使本是姚太后的人,各路军腐败由来日久,姚太后早就清楚。只积重难返,姚太后与黄枢密使都清楚,却毫无办法。
姚太后估计未能料到的是,各路军竟然腐朽到如此地步。
“陕州,楚州,甘州一众州府,知府知州,率先拖家带口弃城而逃。真是我大楚的好官啊!”
姚太后又看向严相,狠厉而冷酷:“逃到京城的,直接抓起来,其在京城的亲族,全部杀无赦!”
严相楞了下,道:“太后娘娘,此举恐惹得人心动荡,太后娘娘还请三思啊。”
姚太后笑了起来,笑容在带着病容的脸上,格外可怖:“人心动荡,真是可笑至极。丢了我大楚大片江山,还怕人心动荡。若政事堂做不到,我就直接下令禁卫去了。”
严相与黄枢密使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做声。
姚太后冷冰冰道:“我不逃,我姚九仪,就是打碎脊梁骨,从不弯曲。虞氏要杀的,也是我们母子,你们怕甚?大不了,重新跪新帝。”
黄枢密使与严相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姚太后看着他们,神情荒凉。
何止是他们,朝臣百官大多如此。
不过,虞昉并不好相与,他们想举家南下,就是害怕虞昉打进京,会对他们不客气。
可惜,他们不敢独自潜逃。若没个正经由头,有兵将护卫,他们一动身,便会被憎恨他们的百姓撕成粉碎。
建安城再不堪,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之地。
姚太后偏不,上下超纲败坏至此,他们可是功臣,他们得要为大楚的江山社稷陪葬!
姚太后缓缓呼出口气,抬起手,道:“你们出去吧。”
严相与黄枢密使只能起身告退,两人走出御书房,一同叹了口气。
“严相,你看,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可要去劝劝陛下?”黄枢密使迟疑了下,道。
严相袖着手望着前方,此时太阳高悬,照着黄瓦红墙,宫闱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去沧浪阁见陛下。”半晌后,严相道。
黄枢密使便与他道别:“劳烦严相了。”
以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彼此怀着心思,客客气气各自离去。
严相朝沧浪阁走去,一路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刚走出小径,便听到阁楼上传来男女的嬉笑声。
男人的声音,当然是景元帝了。至于女人的笑声,严相也很熟悉,是他的孙女严琼儿。
严相脸色不由得沉了沉,对身边的小厮道:“快些,前去回禀。”
小厮连忙朝阁楼跑去,严相不方便走近,便立在那里等候。
阁楼上的笑声渐渐小了,没多时,小厮跑了回来,道:“陛下请相爷前去。”
严相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阁楼走去。上了楼,回廊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空酒坛,空酒盏,果子蜜饯。
天气寒冷,薰笼里的炭火烧得旺盛,香炉里烧着龙涎香,将回廊上熏得暖香扑鼻。严琼儿只着纱裙,外面罩了件织锦披风,依偎景元帝坐着。
景元帝更是坦露着胸脯,手上拿着酒坛,摊在一堆雪白狐狸皮中,唇角沾着酒渍,已经吃得半醉。
严琼儿要起身见礼,景元帝抬手按住了她,她便顺势坐着了,只言笑晏晏叫了声祖父。
严相沉住气,朝景元帝见礼:“陛下,臣有些朝堂大事,需要禀报陛下,淑妃娘娘且先避一避。”
“琼儿不是外人,哪须得回避。”景元帝指着锦凳,示意严相坐,道:“有甚大事,你与阿娘回禀便是,朝政大事,我一向不管,只管吃酒。来来来,严相难得来,我们且吃一杯。”
“多谢陛下,臣尚在当差,不宜吃酒。”严相抬手道谢,在锦凳上坐下,也不管严琼儿了,径直道:“陛下,雍州叛军势不可挡,很快便会打到建安城。臣请陛下南下番州,暂时回避一二,且等建安城太平之后,再回京。”
“南下番州,番州在何处?”景元帝神色迷茫,问道。
严相见景元帝一时想不起来,便出言告诉了他。
景元帝噗呲笑了起来,对严琼儿道:“你看你祖父,真是好骗。我的江山社稷,番州在何处,我如何能不知。”
严琼儿赔笑,见严相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心中升起莫名的痛快。
虞昉真正打了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半点都不害怕,反而有种大家一起同归于尽的癫狂。
与景元帝同归于尽,与严相同归于尽,与这座深宫同归于尽!
笑罢,景元帝摆摆手,道:“严相,你怕甚,我与阿娘都不怕,死就死,人谁没有一死呢?都是冲着我楚氏来,还轮不到你们呢。”
严相皱眉,景元帝平时与姚太后母子意见不合,此时倒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臣还是恳请陛下多考虑一二。”
说完,见景元帝仰头喝酒,严相只能再看向严琼儿。严琼儿只认真剥着果子,似乎对他们的说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个孙女,以前在府里时,她总是低着头,严相也没多看她几眼。
如今再看,严相感到很是陌生,清了清嗓子,道:“事关天下,陛下安危,你要多劝陛下几句。”
严琼儿笑着说是,“只祖父,陛下在这里听着呢,祖父都劝不了,我也劝不了啊。”
严相碰了个软钉子,暗中恼怒不已。在景元帝面前,他又不好直接出言训斥,顿觉着没趣,眼神沉下去,起身告退。
景元帝没有留他,“去吧,阁楼上风大,严相上了年岁,别冻着了。”
严相疑惑了会,听景元帝的话,一时半会弄不清楚,他究竟是醉还是清醒。
不管他是罪还是醒,严相都不顾了。楚氏气数已尽,严氏决不能跟着一起灭亡。
景元帝望着严相走上小径的背影,笑着抬起严琼儿的下巴,道:“你祖父,很怕死呢。你呢,你可怕?”
严琼儿思索了下,认真地道:“还是有些怕。不过,真正遇到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吧。陛下说过,要我对陛下一心一意,有陛下作陪,我怕甚呢。”
“好,很好。”景元帝满意地放开了严琼儿,半躺在狐狸皮裘中,道:“死,我不怕。像那个游侠儿闻十三,死得壮烈,有鲜花作陪。”
“陛下不会死,陛下是真龙。”严琼儿干巴巴地道。
“我当然会死啊,哪有人长生不老。”景元帝笑了起来,侧身歪倒在那里,眉眼间闪过痛苦。
“她为何不回京,做皇后有什么不好。她为何甘愿冒天下大不韪,背上造反的千古骂名,要造反打仗?阿娘这般,她也这般。阿爹以前就说,本来阿娘生得美貌,只她野心太重,坏了她姣好的面庞。阿爹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不喜欢阿娘。一个女人,若没男子怜惜疼爱,就如阿娘这般,活着有甚意思?”
严琼儿见景元帝陷入了癫狂,她低下头,继续认真剥果子吃。
这座宫城的人,都疯了。
严相假惺惺,贪生怕死,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太了解这个祖父,估计劝不动景元帝与姚太后,想要将最心疼的孙儿悄悄送出去,给严氏留个后。
真是痴人说梦啊,严氏就是靠着他做了宰相,才鸡犬升天。没了宰相的权势,他看重的孙儿们,就是废物。
“闻十三为了她赴死,她那般的人,为何有闻十三为她赴死?以前徐凤慜写信称,他那个被逐出族的不孝子,也对她言听计从。凭什么,她凭什么?”
景元帝喃喃嘀咕,额头的青筋渐渐突起,双眼赤红:“她是我的皇后,只能依附于我,靠着我的宠爱而活!我要亲手擒住她,我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有何处对不住她!”
严琼儿听到身边动静,抬头看去,景元帝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阁楼下走去。
“陛下,你还赤着双足”严琼儿看得瞠目结舌,慌忙出声阻拦。
景元帝浑然不顾,已经跑下了阁楼。他胸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啸。
凭什么,她凭什么!
他要御驾亲征,与她一决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