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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来人正是宁清歌。

    她眼神扫过趴着的人, 清雅面容难掩心疼,低声喊了句:“小九。”

    陷入昏睡的人并未回应,被梦魇纠缠着越陷越深。

    宁清歌看得焦急,以手背覆在她额头, 温度烫得吓人。

    想来也正常, 盛拾月昨夜在湖水中泡了许久,之后又分了对方半桶热水, 身上寒气未彻底消散, 若是今天一整天都在屋里窝着, 倒也没什么大事,可偏不巧被陛下喊去,一吓一罚,残留寒气自然趁着虚弱涌来。

    汗水不停冒出, 身下的薄布湿了大片。

    宁清歌拧紧眉头,知道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得想法子将温度降下来, 再让盛拾月醒来喝药。

    她视线转到旁边,一起提来的木盒被放在圆桌上。

    这还是曲黎准备的, 自盛拾月进宫, 她便一直守在宫外等消息,一听到盛拾月被罚了棍子、必须留宿在宫内, 顿时腿软慌了神, 幸好有宁清歌在。

    大梁朝臣皆在皇宫侧边的政事堂办公, 需入午门, 但离真正的皇宫又有些距离, 且品级越高越靠近宣政殿,以便随时向陛下汇报。

    宁清歌早些时候就先入了宫, 不知盛拾月被唤走的事,应是陛下有意瞒着她,以至于宁清歌在下午、盛拾月被罚完之后才得了消息,她只能利用公务拖延时间,然后让曲黎以给她送东西的名义,将对方准备的木盒带进来,而后又寻到御林军,设法绕到景阳宫中。

    思绪回笼,宁清歌便转身往屋外去,不用费力找寻,好像十分熟悉这里的模样,片刻就打来一盆井水。

    旁边的铜烛台映出昏黄灯光,房间微暗,沾湿的白布被拧转,水珠落入铜盆,发出噼里啪啦的水声,紧接着,纤长手指捏着白布,落在对方额间。

    “唔……”昏睡的人感受到清凉,不由往她那边靠,迷迷糊糊要落枕也不知道。

    宁清歌低头垂眼,轮廓被灯光柔和,抬起另一只手撑住对方脑袋,一点点将薄汗拭去。

    盛拾月忍不住哼了声,便往她掌心蹭。

    瞧着怪让人心疼的。

    本该被人哄着、抱在膝上的猫儿,现在病恹恹地哼,她听侍人复述时,都忍不住揪心,更何况切身体会的盛拾月。

    想到之前,盛拾月在书房里跪了一会就开始掉泪珠子,膝盖又红又肿,碰一碰就开始嚷嚷,明日回去,也不知道要躺在床上多久。

    白布洗了又擦,一连几回,继而便轮到衣衫里头。

    宁清歌停顿了下,倒也不是没瞧过,那夜在倚翠楼中,对方虽酒醉,可她却清醒,早就见对方看了遍,且盛拾月那时撞墙,也是她帮忙擦拭换衣,可……

    “水、水……”盛拾月恰时发出声音,将她思绪打断。

    经擦拭,她额间温度稍降,不似之前昏沉。

    宁清歌立马放下白布,转身向圆桌。

    虽是临时住所,但也没有太过敷衍,桌上还摆着壶烧好的茶水,茶杯若干。

    稍清醒一点,便有巨痛袭来,盛拾月无意识地哼了几声,艰难睁开眼,便瞧见前头模糊身影,一袭白裙,勾勒纤细身子。

    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她扯着干得起皮的嘴唇,哑声喊道:“皇姐?”

    汴京人都知,废太女最喜白衣,有一回独坐茶楼观雨,被入京赶考的学子窥见,还以为她是神仙下凡,只敢远远望着许久,最后还是有人点破,那学子才恍然称道:太女殿下如朗朗清风,有芝兰玉树之姿。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另一人模样。

    满是期冀的眼神暗了下去,盛拾月呐呐道:“丞相大人。”

    宁清歌面容一如往常凉薄矜雅,不见之前异色,只“嗯”了声,便走上前,将茶杯递给她,便叮嘱道:“殿下方醒,少说些话,先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盛拾月有点茫然,从她睁眼开始到现在,不过说了两句话,怎么突然就被嫌多了?

    不过她还是伸手,艰难拿过茶杯,往唇边凑。

    实在没办法,她现在起不来半点,膝盖跪得青肿,腰下的位置可是皮开肉绽,稍稍动弹都要疼得龇牙咧嘴,只能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

    盛拾月平日不大爱喝茶,更喜甜食,更何况这茶汤还凉了大半,苦味越重,若是平常,她定然一口不碰,可现在却一口饮尽,又眼巴巴看向宁清歌。

    还要。

    她被唤进宫后就滴水未进,硬生生熬到现在。

    “宁清歌……”她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无意敞开的领口露出大半,上挑的眼尾泛着嫣红,小猫似的看着她。

    好像不给她,就好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宁清歌视线偏移一瞬,再转回就恢复平常,伸手接过杯子,再接。

    盛拾月一连喝了三杯才止,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舌尖苦涩,呸呸呸地吐出一片茶叶,终于恢复了几分精力,立马就嫌弃了句:“宫里何时要采购这种茶叶了?”

    翻脸那么快的,倒是头一回见。

    宁清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泡在铜盆里的白布捞出,再拧干。

    盛拾月眼神一扫,浑噩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便知之前都是宁清歌在照顾自己,不由说道:“谢……哎!你要做什么?!”

    她瞪大眼,一脸震惊地看着伸到自己领口的白布。

    “擦,”漆黑眼眸平静,示意她往下看。

    刚刚盛拾月喝得急,茶水从嘴角滑落到脖颈。

    “哦……”发现是自己误会的盛拾月眨了眨眼,自从昨夜开始,她就对宁清歌警惕许多,谁是坤泽谁是乾元暂时没能分清,但她确定,宁清歌肯定对她有意,不然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唇瓣上的血痂粗糙,时不时就划过旁处,又提醒她一遍,这是宁清歌咬出来的。

    “我、我自己来吧,”盛拾月有些不自在,再无之前坦然。

    宁清歌挑了挑眉,终于露出点儿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不止这一处,殿下都要自己来吗?”

    “啊?”盛拾月茫然,她只是喝了几杯茶水,又不是被茶水泼到全身。

    这人反问:“满身都是汗,殿下不难受吗?”

    若她不说,盛拾月估计还得反应半天,主要是她醒来时间不长,先是认错了人又忙着喝水,紧接着就被宁清歌吓了一跳,同时,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实在没时间顾及身上的汗。

    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忽略就不觉得难受,可一旦提起,便觉得浑身都黏腻腻的,极其不舒服。

    盛拾月一下子拧紧眉头,在羞耻与不舒服中,毅然选择了前者,呐呐道:“那就拜托丞相大人了。”

    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醒起来就开始莫名生疏,或许是从昨天晚上就这样,只是当时情况凌乱,醒来之后又一直没见面,所以宁清歌现在才发觉。

    宁清歌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却道:“那我先帮殿下脱衣?”

    盛拾月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可思议,震惊道:“擦汗还要脱衣服?宁清歌你是不是故意的?!”

    终于恢复几分正常。

    宁清歌似笑了下,说:“你衣衫全湿了,若是不脱就白擦了。”

    好像有几分道理。

    盛拾月还在发热,再清醒也清醒不了几分,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偏头想了下,才艰难做出决定:“那、那脱吧。”

    她平日挺爱干净的,衣服沾了一点灰就要换,更何况是这种情况。

    她一下子闭眼,整个人脑袋都埋到枕头里,阻拦不了,索性逃避。

    可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失去视觉后,其他感触就变得更加清楚,更不能装聋,要配合对方的动作。

    比如,

    “殿下起来些,带子被你压到身下了。”

    盛拾月只能努力抬起腰。

    “殿下伸手。”

    盛拾月配合地抬手,感受到那人扯着衣袖,薄布一点点滑过她手臂,腰间被宁清歌触到的地方,有些冰凉凉的痒。

    脱下的衣衫被丢在另一边,盛拾月抖了下,紧接着又有湿透的白布压上。

    小猫闷哼了声,手抓紧枕巾,脚趾忍不住蜷缩,指尖耳垂都泛起薄红。

    另一人却好似没瞧见一般,还开口道:“有些凉,殿下且忍耐些。”

    盛拾月不好不回她,只能闷闷“嗯”了声,越发往枕头里压,当个逃避的鸵鸟。

    床边的宁清歌心情颇好,甚至勾起了嘴角,视线停在对方瘦削的脊背上,刚抬手,那怯生生的猫儿就抖了下。

    轻笑声被止于唇齿,宁清歌十分清楚,若出声,这猫儿立马就要炸起毛,张牙舞爪的,不管难不难受都要把她推开。

    这后果,十分严重。

    白布往下滑落,露出姣好曲线。

    盛拾月虽是个乾元,却养得比坤泽更娇贵,细腻白皙的肌理不见半点伤痕,只有颈下、蝴蝶骨中间有颗小痣,点在正中间的脊骨上,随时呼吸起伏,平添几分艳妩。

    再往下的腰肢薄软,侧边的腰窝还有昨夜被掐出的红印,依稀能辨认出指痕,如同伸长藤蔓,将人束住。

    宁清歌突然顿住,如深潭般的眼眸掀起晦涩情绪。

    而另一人还浑然不知,紧张到极致后,竟冒出一句:“宁清歌你的手指好糙。”

    宁清歌愣了下,迟了半拍才解释:“小时在掖庭做了些粗活。”

    她手修长白皙,尤其是分化后,许多细小疤痕都消退干净,但唯有指节掌心的厚茧一直存在,若只凭肉眼瞧,倒也瞧不出什么,可现下落在盛拾月后背,感受就十分明显了。

    房间沉默一瞬,盛拾月自觉说了错话,以为自己戳中了丞相大人的伤心事。

    而另一人没多想,先不说她并不觉得那段经历难以启齿,再说自从她踏入朝廷中,各种辱骂冷语就没停过,盛拾月这一点儿无心之语,实在不算什么。

    宁清歌唯一在意的是会不会又刮疼盛拾月,故而越发谨慎,尽量控制指尖,不要碰到这人,一时也忘了说话。

    盛拾月却越发误会,满心愧疚,她虽不清楚宁清歌如何进来的,但瞧她穿着宫裙,打扮如侍人,必然是几经辗转,冒着危险,赶到景阳宫寻她,堂堂一个丞相又为她脱衣服,又给她擦身子,自己态度一般也就罢了,还说出这样的话。

    擦拭完身后,便轮到前头,只是盛拾月起身不便,宁清歌只能低声道:“殿下稍起身些。”

    盛拾月努力撑起身子,结果又扯到伤口,眼尾又红了红,只能勉强挪起一点,小腹倒是在猛吸一口气后,凹出圆桥般的弧度。

    宁清歌瞧她辛苦,便想着快点结束,不再之前那样磨蹭,可布才到腰腹,那人却突然松气,将她的手压在下头。

    “殿下?”她以为是盛拾月憋不住气了。

    可那人却艰难挪了挪身子,然后涨红着脸,别扭冒出一句:“也没那么糙。”

    原来在用实际行动,弥补刚刚的失言。

    有的人赤口毒舌,不觉愧疚,而盛拾月却是有着锋利爪子、但只用粉肉垫拍人,甚至还会因此愧疚的狮子猫。

    屋外夜风拂过,摇晃桂树,天边乌云散去,露出一轮圆月,将庭院化作一汪春水。

    那止于唇齿的笑,还是忍不住轻轻泄出。

    她的殿下一直都是那么可爱啊。

    笑声被某个人察觉,果不其然炸了毛。

    她偏过头就瞪宁清歌,又羞又恼地骂道:“宁清歌你笑什么?!”

    一点也不凶,恨不得写上虚张声势四个字。

    可爱。

    宁清歌忍不住笑起来,眉眼舒展,如秋水的眼波漾起圈圈涟漪,摇碎满湖的月光。

    毫无威慑力的盛拾月瘪了瘪嘴,吸了口气将肚皮撑起,然后拍了拍对方的手,示意她快点挪开。

    烦死了,她就不该安慰宁清歌。

    可下一秒,那人就俯身而来,瓷白指尖勾起垂落发丝,撩至耳后,然后轻吻在她额头。

    炸毛的猫又一次瞪大眼。

    宁清歌她在做什么?!

    她有同意吗?这人是不是强吻惯了,动不动就突然贴过来,她昨晚就该狠狠把宁清歌推来,按着她的脑袋淹到湖里去,这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

    这一吻不含旁的心思,只轻碰一瞬,如蜻蜓点水一般,转瞬便退后,拉开距离。

    之后宁清歌便起身,将曲黎准备的里衣给盛拾月换上,继而喂了汤药和米粥,虽有木盒保温,可折腾了那么久,米粥早已温凉,于是盛拾月没食多少,不大有胃口。

    至于膝盖和腰下伤口,已有太医敷过药,宁清歌想瞧一眼都不行,稍稍触到边缘,那人就开始哭着喊疼,于是只能作罢,想着等明日回府,再请大夫重新敷药。

    盛拾月可能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到,大部分时间都极乖巧,仍由宁清歌折腾,最多喝药时,紧皱眉头,分了好几次才喝完。

    唯一的插曲只有宁清歌要端盆倒水时,盛拾月扯着她衣角,不肯让她走,不愿意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宁清歌见她可怜兮兮的,即便有天大的事,也会选择放弃,更何况是倒水这点小事?

    最后只将水盆放在角落,以免晨起时踩到。

    此时已到深夜,整个汴京都陷入静谧的浓黑中,门口的侍卫换了一茬,却没提起半点精神劲,时不时就要打几个瞌睡,强撑着自己不倒下。

    至于里头熄灭的烛火,他们既不会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一直背对着,不曾有丝毫偏移。

    一片中漆黑,脚步声缓缓靠近,继而掀起被褥,小心躺下。

    宁清歌轻声道:“殿下,可以躺过来些。”

    “嗯?”盛拾月不解。

    “靠着我会舒服一点,”宁清歌抬手揽过她腰,护着她往自己身上挪。

    一直趴着始终难受,盛拾月方才喊了几声,可又无可奈何,即便侧着身子也会碰边缘伤口,宁清歌便想着让她侧趴在自己身上,总比硬邦邦的床板要舒服一些。

    盛拾月纠结了下,最后还是没能抵挡得住诱///惑。

    被褥摩擦声响动,继而,隔着单薄里衣贴在一块。

    盛拾月舒服地哼了声,她眼下还有些发热,被床单捂着十分难受,刚刚擦拭完,现在又冒出些许,而宁清歌体温微凉,正好缓了她的难耐。

    也顾不得旁的,惯来会享受的家伙甚至贴得更紧。

    宁清歌不曾阻拦,由着她蹭了蹭去,揽在对方腰后的手轻拍,无声哄着对方。

    夏暑的酷热随着夜晚消散,月光落进墙角的铜盆里,被风一吹就掀起褶皱。

    盛拾月突然闷闷开口:宁清歌,你刚刚偷亲了我一口。”

    还在耿耿于怀。

    宁清歌有些困乏,阖着眼,懒懒“嗯”了声,又问:“然后呢?”

    没想到是这种回答,简直坦荡到令人发指。

    以至于盛拾月忍不住强调:“刚刚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偷亲了我一口。”

    宁清歌总算重视了点,便说:“哪要怎么办?我让殿下亲回来?”

    盛拾月拽住她衣角,刚刚消下去的薄红又涌了上来,嘴唇张张合合憋不出一句话。

    怎么会有坤泽那么无耻!

    不要脸!

    可是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总不能老让宁清歌占自己便宜,自己却一退再退,必须得让宁清歌吃个教训。

    盛拾月纠结了半天,让另一人差点等到睡着,她才仰了仰下颌,碰到对方唇角,也是一个非常短暂而急促的吻,一秒都没有就挪开,若是不知情,宁清歌还以为是猫毛抚过。

    快速做完这一切的盛拾月,故作凶狠,警告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另一人没回答,好像是睡着了。

    可片刻之后,一片漆黑之中,又有声音响起。

    “宁清歌,你信香冒出来了。”

    装睡的那人终于“嗯”了声。

    “宁清歌,还有。”

    “嗯……难闻吗?””还行,荔枝的味道。”

    “那殿下先忍一忍?好像有些……压不住了……”

    第22章

    清早, 天刚亮,府邸马车就已等在皇宫门口,将盛拾月带回府邸。

    盛拾月中间醒了两回,一回是被人抗进马车, 她眯眼瞧了下周围, 宁清歌应是避开去了别处,没瞧见她身影, 而后又昏睡过去。

    二是回到府中, 在医师重新替她上药时, 被疼醒起来,之后喝了些安神止疼的汤药,等药效上来,又忍不住合眼睡下。

    等再醒来已是下午时候。

    昨夜那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究没能落下, 吹了半夜的风,今日依旧酷热至极。

    池边荷花绽放,周围回廊有水涌出, 顺着长竹中的孔洞淅沥落下,形成一面清凉水帘, 水帘里头有两道纤长身影, 一坐一趴。

    正是宁清歌和盛拾月两人。

    盛拾月趴在一竹编摇椅上,这摇椅有些奇特, 不像平常弯曲, 弧度更小, 能让人趴在上头, 再铺上软垫, 小弧度摇晃着,可比趴在床上舒服得多。

    这躺椅还是京中纨绔们琢磨出来, 顽劣的代价就是经常挨板子,一趴就是一个星期,实在难受的很,于是一群人集思广益,硬憋出这样一个玩意。

    而盛拾月有小姨护着,从小到大没挨过几回打,府中也不曾准备这玩意,幸好孟清心昨日一听到这消息,就立马寻到工匠,连夜给盛拾月编了一个出来。

    想到这儿,盛拾月不由哼了声,也算没白帮这人。

    宁清歌坐在廊边长椅上,左手执圆扇,给盛拾月扇风,右手拿着一卷书,作为消遣。

    听到声响,宁清歌抬了抬眼,便放下手中书,用木筷夹出一块荔枝果肉,往盛拾月唇边递,误以为这人想吃东西。

    盛拾月这人最会享受,专门花费大量银两,从外地采买回品种优良的果树,再请工匠栽种在郊外园子中,细心照料,每逢季节,就让人清早采摘、送到府中,再由仆从去皮剔籽,放在用碎冰堆成的小山上冰镇。

    果肉贴在唇边,清甜汁液随势滑入里头。

    可这却撬不开某个变心少女的唇瓣,往日盛拾月最爱的水果,现在反倒被嫌弃,不肯张口咬走。

    她抬起眼帘,恼怒中藏着几分羞臊,狠狠刮了宁清歌一眼。

    另一人只当没瞧见,无比自然地移开手,继而,轻启唇,咬住方才抵在盛拾月唇珠上的莹白果肉。

    不知是不是故意,动作被放缓,以至于盛拾月能够看清每一步,红唇覆上一层水润的光泽,如贝壳的牙咬破果肉,舌尖卷起汁液……

    盛拾月猛的转过头,暗自腹诽:宁清歌肯定是故意的。

    不过,眼眸虚晃一瞬,昨夜的记忆不由浮现在眼前,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接触,但依旧能感受到宁清歌的唇很软,比方才的荔枝果肉更软。

    不怪她现在才有这个感悟,倚翠楼那回酒醉得厉害,脑子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残缺画面,而且她还不敢回想,每次刚冒出个回忆苗头,都会被自己强行压下。

    而荷花池里的那回更惨,盛拾月被她又咬又啃,哭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分辨出什么软不软。

    以至于到现在,盛拾月才有那么一点儿感觉。

    耳垂又泛起红,幸好有披散的发丝掩盖,不让盛拾月太过丢人。

    恰这时,有沉稳脚步声从远处响起,片刻之后就出现在面前。

    一袭清衣,额间带汗,是匆匆忙忙赶回的叶流云。

    瞧见两人都在,她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又缓气喊道:“殿下。”

    见到来人,盛拾月眼睛一亮,直接忘了身上的伤,手一撑就要起来,结果还没有爬起来半点,就扯到腰下伤口,嘶得一声又趴下,身下摇椅受力,顿时大弧度摇起。

    叶流云吓得急忙上前一步,手还没有碰到摇椅,就有人先抓住摇椅边缘,稍用力就稳住摇晃竹椅。

    叶流云讪讪收回手,苦笑劝道:“没什么坏消息,殿下莫要着急。”

    闻言,盛拾月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仰头瞧着她,扑扇的眼帘,微泛蓝的眼眸倒映着前头,莫名有几分昨夜求宁清歌的可怜劲。

    叶流云缓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却又被宁清歌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银筷夹起葡萄果肉,落在盛拾月唇边。

    盛拾月没多想,低头就叼住,继而边嚼边催促:“你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叶流云只能收回诧异情绪,稍稳心神就道:“叶大人无事。”

    得到肯定答复的盛拾月松了口气,又问:“那南疆可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往日圣上虽不满她,可顾及着小姨,最多罚她跪上一段时间,再训斥几句,最严重就是将她禁足在府中,多加五十、一百遍的罚抄,极少有棍棒之类的惩罚。

    以至于她听见惩罚后,第一反应就是小姨那边是否出了事,再加上寄去的信件许久未有回应,便忍不住心慌,早时出了皇宫,她来不及喊痛,就扯着叶流云衣服,要她快去探查。

    叶流云犹豫了下,继而述说:“大人确实没事,只是不知为何,南疆那边在前几日突然动乱,出兵夜袭昆城,叶大人应对不及,大败一场,差点失了城池。”

    “什么?嘶……”盛拾月一激动,差点又蹦起来,再一次扯到伤口。

    叶流云吓得向前一步,而宁清歌拽住盛拾月手腕,低声斥了句:“急什么?只是险些罢了,昆城并未受损太多,武安君大人正在重整旗鼓,出兵南疆。”

    盛拾月差点忘了,旁边这位可是当朝丞相,全国大小事务都要先经她手,再呈于圣上,若有什么消息,那必然是她先知晓。

    只是盛拾月心底存有疑虑,对于之前的事,宁清歌既无法解释,那也难以得到彻底的信任,于是盛拾月昨晚并未主动询问宁清歌,反倒等到这个时候。

    宁清歌心里清楚,却不大在意,反而拍了拍对方的手背,温凉的体温拂去盛拾月内心焦虑,温声劝道:“小心些,别再扯到伤口了。”

    可能是有些心虚,盛拾月没将顺势贴上来的手给拍开,问:“陛下因为这事动怒了?”

    宁清歌摇了摇头,又在看向她后,迟疑一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武安君留驻南疆多年,不说功劳,苦劳也不少,南疆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卑劣偷袭,武安君能尽力守下城池,已是大功一件,陛下怎么会动怒?只是……”

    她犹豫了下,说:“恐怕还是有所迁怒吧,这次昆城损失不小,粮仓被恶意烧去大半,只能由朝廷出资弥补。”

    盛拾月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浊气。

    这事总结下来就是,她小姨在那边打了败仗还在向朝廷要钱,她在汴京翻天覆地,把陛下看中的武状元给拽下马,陛下没理由责骂小姨,只能将自己这个刚好撞到枪口的人给喊进宫。

    她最后只能骂了一句:“南疆人脑子抽了?怎会在这个时候攻打昆城?”

    北狄、南疆不及梁国富强,所处地域各有缺陷,常因缺粮而骚///扰梁国边境。

    按照以往经验,南疆季节温和,易种水稻蔬菜,但又因山地多、耕地少的缘故,夏秋两季虽不缺食物,可也没剩下多少,一到春冬就闹饥荒,只能到大梁边境抢掠。

    可眼下还是夏季,南疆人不忙着休养生息,突然出兵攻打昆城做什么?

    这个问题,无人能给出回答。

    叶流云只能宽慰道:“幸好叶大人反应及时,立马率兵抵挡。”

    盛拾月面色稍缓,又道:“再派些人手过去。”

    “是。”

    对于南疆的消息,盛拾月一直有派人时刻盯着,只是终究比不上朝廷的速度,且这事发生不过七天,南疆到汴京又足足有一个月的路程,即便探子有心快些传递消息,可也只能在遥远路途中白白焦急。

    若不是盛拾月察觉不对,让叶流云派人半路接应,继而再用信鸽传回,她们估计还要晚一日才能得知消息,至于传遍汴京?那恐怕都是朝廷开始商量拨款之后了。

    悬起的心终于落下,盛拾月尝到咬碎果肉的甜腻,偏头又看向宁清歌,用眼神示意再喂。

    另一人从善如流,夹起莹白果肉。

    “不要这个,”盛拾月眉梢一挑,半点也不给丞相大人留面子。

    银筷只能一转,又落到葡萄上。

    站在旁边的叶流云表情复杂,她依稀记得殿下是伤了下半身,而不是折了手吧?

    不过盛拾月向来懒散娇纵,被这样伺候也正常,可……

    叶流云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殿下因伤和酷热,只着了件翠色薄纱裙,而宁清歌也不知为何,也挑了件同色同材质的竹纹长裙,两者贴在一块,一人明艳一人清雅,竟不觉违和,反倒十分般配。

    且宁清歌十分体贴,喂完之后,见有果汁沾到盛拾月唇边,便拿起帕子替她擦拭,另一只手中的摇扇也不曾停下。

    再看她的九殿下,不仅不像之前那样抵触对方,反倒像只猫似的,仰头眯眼方便宁清歌伺候,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把毛茸茸的脑袋伸到人家掌心,轻蹭着讨好。

    怪,怪得很。

    叶流云分明站在不远处,却有一种被两人隔开的感觉,满身的不自在。

    听其他仆从说,昨夜殿下与丞相一起跳了湖,还在湖中心抱了好一会,难不成,这荷花池还有促进感情的妙用?

    她拧紧眉头,看着宁清歌将方才的荔枝咬入口中。

    这可是殿下平日里最喜爱的水果,去年还一口气连吃两盘,以至于上火、口舌生疮,惹得曲姨责怪,却也没让她少吃两口。

    现在反倒一口不食,全让给宁清歌了?

    叶流云内心五味杂陈。

    她抬手摸了摸鼻子,最后只能又扯出一个话题:“昨夜许家报官,说是他家许少爷被贼人拽入巷中,暴揍了一顿,刚好些的腿脚又折断了。”

    听到这话,盛拾月眉梢一挑,勾起唇角,促狭地笑起:“是哪位义士出手了?应该将两条腿都折了,省得像个蚂蚱似的到处蹦跳。”

    叶流云也跟着她笑,说得隐晦:“许是拔刀助不平的路人们吧,瞧许少爷仗势欺人,便寻了布袋,将他脑袋蒙住,在黑暗小巷中拳打脚踢,另一条腿没断,可也动弹不得。”

    “听许府的医师说,脚腕处红肿如猪蹄,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盛拾月假意关切,啧啧几声:“许少爷怎么那么可怜啊,这段时间恐怕都要躺在床上了吧。”

    短短一句话,语调千回百转,绕了七八个弯,恨不得把幸灾乐祸四个字直接说出。

    她咬碎葡萄果肉,笑眯眯感慨:“这葡萄怎么那么甜,像加了十斤白糖似的。”

    叶流云接上一句话,说:“旧伤加新伤,医师说若不再好好躺上几个月,恐许少爷日后坡足。”

    “哟,瘸子可不能参加武举啊,许少爷日后得多注意些,”盛拾月话音一转,又道:“你等会替我去问问,哪家有用久的破摇椅,赶紧给许少爷送去。”

    叶流云强忍着笑,说:“孟小姐已经送了,昨夜替殿下寻工匠时,给自己也定了一把新的,顺道将旧的那把送到许家了。”

    她又补充:“可惜许少爷用不上,全身上下没个好地方,躺着趴着都在喊疼。”

    “唉,也不知道许少爷这些日子要怎么好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活受罪。”

    盛拾月眼睛一弯,顿时笑出声,心里终于舒坦了。

    叶流云摇摇头,继续叹气:“就是这贼子一直抓不到,许少爷咬死说是孟小姐她们,可孟小姐她们当时都在倚翠楼吃酒,寻来倚翠楼仆从细问,人家说孟小姐她们从来没离开房间半步,众人便觉得是许少爷气急乱发疯,胡乱咬人。”

    盛拾月更乐,就连旁边人喂了什么都不知道,笑眯眯就咬住,随口就夸了句:“这荔枝也甜,比刚刚的葡萄好吃。”

    现在无论是什么,只有落到她嘴里,都要被夸两句。

    旁边的宁清歌似也笑了下,清亮眼眸倒映着对方身影,不觉盛拾月睚眦必报,反而喜欢她这幅鲜活模样,明艳眉眼扬起,嬉笑怒骂间带着不羁的少年气。

    池边竹叶被风吹落,雨帘打出大圈小圈水波,水珠泼溅到荷叶上,吓得金鱼摇尾而逃。

    说话间,两人又提到孟小四。

    虽然许正明的真实目的在盛拾月,可孟小四却自觉愧疚,觉得盛拾月为帮她,不仅折了头好蛐蛐,还差点因为她输了马球赛,甚至连盛拾月挨打这事,都算在了自己身上,回家之后就闹着要发愤图强,不再扯盛拾月后腿。

    盛拾月对此将信将疑,毕竟孟小四往日对骑射习武是没一点兴趣,还不如拨弄她的金算盘,但对方难得努力,她也不好打击对方,只思索着这人能坚持几日。

    她思绪一转,又说:“你让曲姨准备些礼物,派人送到孟府上。”

    叶流云疑惑瞧着她。

    盛拾月便解释道:“若不是孟家帮忙,我恐怕还得再多躺几个月。”

    这看似简单的挨打,实际也有其中门道,比如木棍的材质、行刑者的力度、手法。

    例如前朝的廷杖,便是用栗木所制,前端削成槌状,用铁皮包裹,铁皮上头还有倒刺,一棍下去就让人皮开肉绽,哪怕是年轻体壮者也难熬五十棍。

    而大梁则相对温和,只用削成圆木的廷杖,但并非这样就轻松无事了,还得再看行刑者。

    据说有些酷吏为了贪财,会威胁受刑者交上大量“买命钱”,不然就让行刑者高高挥起,用力拍下,有些厉害的行刑者,不要十棍就能让人断了气。

    可交了钱就不一样了,会被允许穿上厚棉袄,垫上软枕头,一棍子下去,听着嘭嘭作响,实际修养几日就能下床。

    而盛拾月出门时,根本没料到这一遭,所以也不曾穿上厚衣物,还是行刑的御林军找来厚垫给她铺上,挥棍的力度也减了一半。

    但他们也不敢太放水,毕竟圣上亲口说出责罚,孟家有心,也只能做到这里,还是得让盛拾月疼上一些。

    但落得现在这个惨样,还是和盛拾月本人有些关系,这家伙素来皮薄肉嫰,娇气得很,宁清歌掐在腰间的指痕到现在都没消,更何况是棍棒?

    晕过去又抬回来的时候,行刑的人都不敢再打了,最后寻了个牛高马大的人在旁边站着,佯装是盛拾月,打得砰砰作响给里头听,如此折腾才完成了这三十棍。

    听到她解释,宁清歌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荔枝,而后说:“不用让曲姨准备了,我今早就吩咐南园,备上厚礼,送到孟府。”

    盛拾月的注意力被吸引,一时忘记了塞进嘴中、将腮帮子撑得鼓起的荔枝,含糊问道:“为什么?”

    “昨夜我能进景阳宫,也是多亏孟大人的放行,”宁清歌温声解释,笑盈盈地看着对方。

    盛拾月这才恍然,说:“那这回还多亏了孟家。”

    叶流云也是重重一点头。

    三人又说了几句,继而盛拾月问了下叶赤灵情况,又让叶流云去厨房端些酥山回去,和叶赤灵一起解暑。

    等叶流云走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吃了许多荔枝,满嘴都是那股甜味。

    “宁!清!歌!”气得盛拾月一字一句,瞪眼瞧她。

    另一人偏了下脑袋,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笑盈盈问道:“怎么了,殿下?”

    “无耻,”盛拾月气得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恼道:“你这人怎么不知羞。”

    哪有坤泽这样,给乾元喂关于自己信香的东西,这哪里还有传言中清冷如皎月的丞相模样,她这个纨绔都比不过对方。

    宁清歌还不知悔改,反问道:“难道殿下不喜荔枝吗?”

    “那、那倒没有……”盛拾月有些结巴,事实却是如此,可她却莫名觉得奇怪,像是要掉入某人的陷阱里。

    “那我给殿下喂荔枝有错吗?”宁清歌笑着循循诱导。

    盛拾月还残留一点智力,努力反驳:“可我不想吃,你还非要喂给我。”

    “哦?”

    宁清歌轻笑了声,眼眸中秋波微漾,便问:“那殿下是想吃别的荔枝咯?”

    拖长的语调撩人,不曾遮掩目的,明晃晃地拉扯着盛拾月,掉入她精心准备的陷阱里。

    那人不是她的对手,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反驳,反倒让走过来的曲黎误会,急急忙忙以手背覆到她额头,嚷嚷道:“是不是又发热了?”

    “我就说让你好好在房间里待几天,你偏不听,这下好了,脸烫得和个烙铁似的。”

    “要不要喊医师再来看看?怎么一下子就烧成这个样子了?!”

    盛拾月试图辩解,却被曲黎一声声长吁短叹打断,最后还是宁清歌帮她解围。

    宁清歌说:“不是殿下胡闹,是我方才逗她,说她白日吃了那么多荔枝还不够,还闹着晚上也要吃,孩子似的,结果让殿下羞红了脸。”

    “真的?”曲黎有些疑惑,可又难以质疑宁清歌,毕竟她往日风评太好。

    她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对着盛拾月道:“不过就是这点小事,晚上支唤她们一声就是,但你风寒未消,还是少吃些热的,等过些日子好全了,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语气十分操心,如同一个看着孩子天天胡闹的疲倦老母亲,管不动就只能宠着。

    盛拾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能这哑巴亏强行咽下,中途趁机瞪了宁清歌一眼。

    可旁边这人却没有半点愧疚,还笑盈盈地瞧着她。

    盛拾月差点咬碎后槽牙,暗道:宁清歌你给我等着,晚上有你好看的!

    第23章

    九殿下是如何报复宁清歌的呢?

    她见自己搬出去不行, 便让人将宁清歌的枕头给搬到别处,要把她赶去别的房间睡。

    她刚开始倒是气势汹汹的,趴着竹摇椅上,伸出手到处指挥, 嚣张得很。

    宁清歌也不拦她, 自顾自去沐浴,等擦干发丝回来, 人方站到门口, 就听见不舒服地哼哼声。

    久趴着始终不爽利, 就算垫得再软再厚,也没有温凉的人肉垫子舒服,倘若盛拾月没有享受过,还能强撑着睡下, 可经历过昨夜那一晚,她无论怎么睡都觉得难挨。

    盛拾月忍着疼,翻来覆去, 先是平趴着,然后又将被褥压到身下, 努力斜趴着, 但这也没舒服一点,气得再把枕头扯过来一起压住, 结果又太高……

    烦死人了。

    要是此时能翻身, 盛拾月恨不得从床头滚到床尾, 再滚回来。

    夜晚驱赶暑气, 凉风推开格窗, 屋外的海棠花已开始凋谢,落了一地残缺花瓣。

    宁清歌终于推开门, 却不瞧盛拾月一眼,径直走向床对面的矮桌,那儿放了本宁清歌白日没看完的书。

    盛拾月瞧见她,先是眼睛一亮,视线跟着她移动,见她没有半点看自己的意思,又恹恹喊道:“宁清歌。”

    对面的人未转过来,独留一个青隽纤薄的背影。

    她又提高声调,喊:“宁清歌!”

    盛拾月说话时,总有种天经地义的颐指气,让人觉得骄纵,又不让人觉得反感,倒有一种看狮子猫故作矜贵的感受,可眼下不同往日,那位不再惯着她。

    宁清歌翻了翻书页,低垂着头,好像在辨认。

    盛拾月瘪了瘪嘴,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在故意不理她,软了语气,又喊:“宁大人。”

    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这样报复宁清歌,就算要让她搬出去,也得过了这段时间……

    她可怜巴巴地喊:“宁望舒。”

    原来还记得对方的字,只是平常不肯喊罢了。

    宁清歌停顿一瞬,终于转身看向对方,依旧矜雅谦恭,但是却莫名多了一丝距离感,故作疑惑道:“殿下?”

    把人赶出去是她,想叫人回来是她。

    盛拾月有点扭捏,生硬冒出一句:“这床有点硬。”

    那边的人故作不懂,还贴心道:“那我再叫人给殿下加一床褥子?”

    盛拾月憋屈回答:“那就太热了。”

    她只穿了宽松薄衣,斜身压在被褥上,未系紧的衣衫领口大开,在方才折腾中,露出半边肩颈,凸出的锁骨一字扬起,眼尾还有方才上药时哭出的一抹红,屋外海棠春色没有被夏夜赶走,反而落在她身上。

    宁清歌恍惚一瞬,又极快回过神,说:“那殿下再等等吧。”

    “等什么?“盛拾月茫然。

    “我明日再去寻匠人,托她给殿下雕个玉美人,”宁清歌弯眼笑起,故意打趣这人。

    话音刚落,另一人就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宁、宁清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盛拾月虽不学无术,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懂,平日无聊时,最爱倚着美人榻翻看杂书。

    宁清歌所提的玉人,指的是蜀国先主曾有一后,生得玉质柔肌,体态极美,深得蜀国先主喜爱,继而就有人献上同身形的玉人,夜晚,先主便令人摆来玉人,与甘后同床,恍惚间,竟分不清谁真谁假,于是沉迷其中,肆意把玩。

    宁清歌却露出思索之色,犹豫道:“只是不知要雕什么模样?”

    她抬起眼帘,看向盛拾月,便笑:“如果是我的样子,殿下可会……”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只见那人拽出枕头就往宁清歌这边丢,羞恼大喊:“宁清歌你不要脸!”

    她不会“把玩”宁清歌!

    甩丢的力度不大,宁清歌轻易就接住,笑着向她走来,戏谑道:“怎么,殿下不喜欢?那怎么还将这一页折起,让我误会殿下了,正准备打制送礼呢。”

    她就说宁清歌怎么知道这事,原来是翻了她摆在书房的闲书。

    至于她什么时候看过又折起,这祖宗是半点想不起来了,她又不像那些寒门子弟把书籍看作珍贵宝物,都是随意拿取,看到一半也折,感觉有趣也折,甚至有时候看无聊了,还能在上头折个梯子、叠朵花。

    她连忙摇头,坚决否定:“我不感兴趣。”

    宁清歌已侧身坐到床边,故作遗憾道:“是吗,殿下真的不感兴趣?我并非古板、不知变通的迂腐之辈,殿下要是真喜欢……”

    有心作弄是真,打制玉人就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盛拾月只得拽住她衣角,板着脸,再三强调:“我真不喜欢,若是我喜欢,早就去寻玉雕师傅了,你瞧我床上,连个竹夫人都没有。”

    竹夫人就是竹编的镂空抱枕,寻常人家常会抱它陪睡,用以消暑。

    盛拾月语气坚决:““我最不喜抱着这些硬邦邦的东西睡觉了。”

    不怪九殿下天真,只怪宁某人之前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即便一再被作弄,盛拾月也下意识掉进她圈套里。

    宁清歌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哦?那殿下就是喜欢抱着我睡觉咯?”

    “什么?!”盛拾月震惊地瞧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扯到这里。

    宁清歌有理有据:“殿下昨夜将手腿都搭在我身上,将我紧紧抱住,还蹭……”

    她面容正经,语气严肃,好像在讨论什么公事。

    “别说了!”另一位声音扬起,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去,眼角的绯色散开,将耳垂染成滴血似的红,就连脖颈也跟着泛起。

    她又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某个人太软了,再说寝宫里又没有放冰鉴,她又有些热,就睡梦中、无意识抱紧某人,她记得她醒来时,还小心翼翼松开手,生怕吵醒宁清歌,让她瞧见这一幕,结果没想到早就知道了。

    坏心眼的人终于忍不住笑起,小时候还不理解宫中妃子为什么那么爱养猫,如今终于理解了其中趣味。

    宁清歌又问:“那殿下既不要玉夫人,又不要竹夫人,那还要我这个正房夫人陪睡吗?”

    不等盛拾月回答,她又自顾自叹气:“想来是不要的,毕竟殿下已经下令,将我的枕头都丢掉别处去了。”

    盛拾月就差被后悔写在脸上,死死拽住宁清歌衣角,忙道:“要的要的,宁清……望舒,你就陪陪我。”

    这人被逗得破罐子破摔,不管怎么样,先将宁清歌留下来再说。

    “可是,”宁清歌话音一转,幽怨开口:“今日陪了,是不是明日就要被赶走了?我还不如早些离开,省得过几日再搬过去。”

    宁清歌到底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盛拾月想不通,说好的清冷矜贵的丞相大人呢?眼前这林妹妹是谁?莫不是宁清歌瞧了她书房里头的那些话本子,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可她有再多腹诽也不敢说出,只能央求道:“我错了宁清歌,我保证、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让你去别处睡了。”

    “哦?”另一人挑了挑眉,有心让对方多长长教训,深深记得这一回,以免日后再犯。

    她说:“我虽然想相信殿下,可这已是殿下闹的第二回,万一……”

    盛拾月一急,立马道:“你要怎么才肯相信我?”

    宁清歌勾了勾唇,扭头一扫,便瞧见旁边用木架摆着的果盘,曲黎再怎么责怪,心里头还是惯着她的,下午就提了一嘴,晚上就让人送来了,满盘剥了壳的荔枝,浸在冰水里头,随着水波撞向冰块。

    宁清歌笑盈盈地开口:“那殿下就吃颗荔枝吧。”

    竟然那么简单?

    盛拾月将信将疑,这人怎么会轻易就将自己放过?

    宁清歌不负她的疑心,随意夹起一颗荔枝,便咬在唇间,然后看向盛拾月。

    墨色眼眸中的示意明显,没有留她一丝退路。

    见过不少世面,但都没有真正实践过的小乾元直接被震住,结结巴巴道:“宁、宁清歌。”

    那人俯身而来。

    地上的灰影落在床榻,落在另一人身上,床帘被风吹动,轻轻摇晃了下,垂落的长发划过盛拾月脸颊,先是闻到一股温凉的皂香,继而便是荔枝的味道,分不清是唇上的果肉,还是另一人的信香,便先尝到清甜的滋味。

    盛拾月下意识张嘴去接,可挤入的却不只是莹白果肉,狡猾的家伙隐藏在后面,趁这个时候,与之舌尖相触。

    盛拾月还没有反应,就被人用手覆住脸颊,没了任何退路。

    果肉被咬碎,在舌与舌之间来回碾压,贝齿偶尔碰撞,但却没了荷花池中的狠厉,更像是年长者陪小孩玩的一个游戏,温和而柔软,时常也能获得甜如蜜糖的奖励。

    盛拾月无意识地勾住她脖颈,扬起的下颌绷成一条清晰的线。

    被咬碎成细块的荔枝被一点点推进去,盛拾月终于尝到下午被说要吃的荔枝,无论是哪一种,都被带领着细细品尝过。

    屋外又吹起大风,扫走一地海棠。

    荔枝终于被吃完,却久久没有停歇,直到盛拾月推了推对方,宁清歌才缓缓起身。

    “吃、吃完了,”沙哑声音带着几分躲闪。

    另一人自然不会违约,或许说她比盛拾月更迫切需要这个约定,只是故意吊着对方,就好像奸商谈生意,明明非常想要得到,却还得人求着她手下。

    宁清歌又吻了吻她额头,欣然应许道:“我先取些清水来给殿下漱口。”

    最无奈的是之前的仆从,刚刚搬走的枕头又得搬回来,暗自嘀咕,下次不再陪着殿下胡闹了,反正丞相大人总有法子能将她哄好。

    第24章

    说是要发愤图强的孟小四, 果然不负众所望,图强了几日就恹了,为躲下午的课程,直接跑到盛拾月府上干嚎。

    “不是我不想努力, 我骑着马背上, 就只想着这马若是转手卖到边境,能白赚多少两银子, 我娘教我枪法, 我就练了一整天, 就记得那杆红缨枪值多少钱。”

    “阿姐和我说兵法,我问她若是按照能按照这条路线行商,岂不是能剩下三分之一路程,减少大量不必要的损耗?”

    “我就是个铜钱精转世, 我能有什么办法?!”

    孟清心在那边嚎,盛拾月在另一边捂耳朵。

    经这几日的养护,她伤势好转不少, 起码不会再轻轻一动便扯到,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 也能落地、多走几步路了。

    但饶是这样, 也久坐不得,该趴还是得趴着, 比如眼下, 还趴在竹编摇椅上, 咿呀咿呀地晃。

    “我娘怎么就不懂?还说我当年抓周抓到了金马, 日后肯定要做骠骑大将军。”

    孟清心冷呵一声, 一字一句道:“我有选择吗我?她就摆了长刀、红缨枪、沙盘还有金马,我选哪个不是从军?我拿金马, 准是那玩意看起来最值钱。”

    “行了行了,”盛拾月实在听不得,挥了挥手就道:“我又没让你读书,是你自己瞎想一通,然后跪到你娘面前,嚷嚷着要重新做人,我能怎么办?”

    孟清心趴在回廊木椅上,顿时哀嚎一声。

    恨自己一时冲动,竟能说出这样的胡话。

    盛拾月随手拿了块糕点,就往她身上砸,骂道:“我不是说了吗,等我封王被赶去封地,你就和我一块过去,到时候你想做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我罩着你就是。”

    提到这话,孟清心抬起头,幽怨瞧她一眼,又是一声叹。

    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孟家情况特殊,孟家家主名下只有四女,前头三个是坤泽,只有孟清心是乾元。

    前三人自小优秀,兵法骑射样样精通,在没分化前,谁家不夸赞一句孟家后继有人,可没想到命运作弄,只有一个最废物的孟清心分化成乾元。

    若是寻常家族,自然会选择前者培养,毕竟自前朝有坤泽登基为帝后,坤泽的地位就被不断提高,从一开始隐于后院,到被允许出门经商、入朝为官,无论在哪行哪业,坤泽都展露出极优秀的能力与手段。

    大梁在成立初期,也曾考虑过是否将坤泽也纳入继承人之列,可十月的孕期实在太过致命,而皇嗣又不能只有一人,若是不小心有了意外,或是天资愚钝,岂不动摇国之根本。

    再说前朝那位坤泽,也是因孕期时落病根,以至于疾病缠身,无力掌管朝廷,只能让权臣瓜分皇权,为后头的覆灭埋下祸根。

    故而坤泽被排除在皇权继承人外,各家族也先优先考虑乾元继承家族。

    但要是乾元无能,而坤泽表现优秀,他们也会选择能力更强的人,毕竟家族的繁盛与延绵,才是最重要的。

    话又说回来,孟家并非寻常家族,乃是武将出身,坤泽的体弱,人尽皆知,当文臣不碍事,可武将就有些为难了,尤其是三个月一次的雨泽期,兵营中大多乾元,要是发生什么意外……

    而且大部分家族在选择坤泽成为继承人后,都会要求坤泽终生不孕,再择个旁系血脉过继,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孟家家主疼爱孩子,怎么舍得如此对待她们,所以犹豫到至今,只能一边催着孟清心习武练字,一边将三个女儿领在身边,时刻教导。

    孟清心烦得不行,随手抓起一把鱼食就往旁边丢,惹得各色锦鲤纷纷冒头。

    盛拾月瞧见,直接就斥:“你可别乱丢,脏了我的池子。”

    她这池子的水可全都是从山中泉眼处引来,最是清冽干净,平日喂鱼都不敢多喂,怕吃不完的鱼食粘在石壁影响水质,往日还有人专门打捞落叶、垃圾,毕竟这祖宗经常动不动往里头跳,必须小心注意着。

    孟小四心里正不痛快,幽怨瞧了她一眼,故意道:“你家丞相大人呢?”

    “谁像你昨天没个事干?进宫了,”盛拾月回得不客气。

    一听这话,孟小四眼睛一瞪,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之前盛拾月不是极排斥这段婚事,一提起宁清歌,就会忍不住炸毛吗?今儿怎么露出点偏袒苗头了。

    她八卦心压住哀怨,忍不住试探道:“你知不知道你家夫人这几日做了什么?”

    “什么?”盛拾月没察觉不对,直接反问。

    “她几天可没少折腾,八皇女那事原本都要被压下去了,结果现在又突然出现一人,举报八皇女在出征途中谋取私利,你家丞相大人便主动站出来,说要彻查此事。”

    事情发生在这几日,孟清心恰好闹着要努力,孟家人就拿出这事,与她当案例、揉碎解释,故而她十分了解。

    她幸灾乐祸笑道:“现在八皇党可是一团乱,被逼得到处清理尾巴,这次不知道要损失多少了。”

    盛拾月挑了挑眉,只说了个“该”。

    孟清心瞧她一眼,暗自嘀咕怎么大的事,盛拾月竟也不上钩?难不成早就知道了?

    她话风一转,又试探:“倚翠楼和你夫人有关系?那日我们正琢磨着该如何摆脱干系,那花魁……现在的倚翠楼楼主欢颜是你夫人的人?”

    许正明之前可没胡乱指错人,一群纨绔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天就琢磨着如何报复回去,第二日一听到许正明出府,立马就冲了过去,套上麻袋将他打了一顿,继而才走去倚翠楼吃酒。

    她们也没想遮掩,毕竟许正明的挑衅就在两日前,只要不是傻子,随意猜测一下,就能联想到她们身上。

    反正许正明过错在先,又没有确切证据在手,再怎么说也只是怀疑,大不了就挨家里人一顿揍,再让长辈替她们去和稀泥。

    可没想到倚翠楼反手给她们捏造出了个假证,将她们踏进倚翠楼的时间说提前了半个时辰,于是莫名多个不在场证明。

    虽然外头还有猜测,可当时她们为了图方便,直接从那条偏僻小巷抄近路、从后门进倚翠楼,而里头客人大多酒醉昏沉,自然是倚翠楼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众纨绔又不会自找麻烦,给自己白挨一顿打,当然附和倚翠楼的说法。

    提到这事,盛拾月停顿了下,才含糊道:“像是吧。”

    宁清歌没与她直说,但看前头和今儿这事,必然是有所联系的,不然欢颜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孟清心瞧见她一直不上钩,只能无奈放弃,继而又想到一事,连忙道:“对了,我们那时蹲守许正明,恰好遇到他带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别处走。”

    她摸了摸下巴,说:“这人说她与之前的那些卖画人有关,是许正明他们利用她威胁其他人,逼迫她们帮许正明出千,我们怕她在外头胡说,就把她一起带回去了。”

    盛拾月未露出意外之色,当时就已猜到一些。

    毕竟千门分八将,八将各有分工,互相配合着坑蒙拐骗,她当时瞧那二人就已察觉不对,看起来都不是主事的,还时不时因许正明的压低话语,露出紧张、压抑的的恨意,明显就是被威胁了。

    不过她并未点出,她又不是什么烂好人,终日靠坑蒙拐骗过活的人,也该做好迟早会被人识破、被抓的准备,就像她那几位师傅,手段如何高明,还不是落到她小姨手中。

    有些人运气好些,就能完完整整逃出去,运气不好些,断手断腿留条命都算人家饶你一命。

    她摸了摸下巴,不过……

    能那么巧撞到孟清心她们,何尝不是一种运气,她与千门也算有所关联,既然这样了,也该照拂一把。

    “她们现在在何处?”

    孟清心正嫌这人麻烦呢,藏在谁家都不合适,不像盛拾月一人一府,无长辈需要要应付,听到这话,立马就道:“萧景那儿呢,让她给你一起带来?”

    萧景方才也在回廊之中,只是听到盛拾月提起之前的假画,便回府去取。

    提到这假画,又得说到马球赛比赛后,盛拾月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在讨要赌注时,也将那假画拿下,众人那时还以为她在故意讥讽许正明,也没多想,甚至配合着嘲讽了两句。

    直到刚刚盛拾月突然想起,继而询问两人,这两人才察觉不对,可盛拾月暂时拿不准,也没明说,只让萧景去拿回来。

    话说到这儿,孟清心担忧萧景快赶回来了,立马就让仆从赶去说一声。

    风卷回廊,竹叶萧萧声起。

    盛拾月趴着摇椅上摇摇晃晃,几乎快睡着,才等到萧景赶来。

    那家伙刚露出个脑袋,就开始骂骂咧咧地抱怨:“我都到门口了,又得折返回去一次,拉车的马都要跑出白沫了。”

    此话自然夸张,但理亏的孟清心还是乐呵呵地走上前,端上果盘,殷勤道:“萧小姐辛苦了,快坐,尝尝九殿下府中刚摘的葡萄。”

    盛拾月正犯困呢,懒懒抬了抬眼,还抱怨了句:“怎么那么慢?”

    萧景翻了个白眼,将画卷往桌上一丢,没好气道:“你的破画。”

    然后再扭头看后面,加上一句:“你要的人。”

    盛拾月这才将视线转向后头,不由愣了下,反问:“这是一个人?”

    莫不是她大白日看花了眼,将一个人看成七八个,还模样、年纪都不一样。

    萧景捡了颗葡萄往嘴里丢,指了指中间的人,便无奈解释:“这是我们捡回去的人,另一堆好像是她的手下。”

    孟清心听的更迷糊,说:“咋了?你这几日闲着没事干,带着骗子头子端了骗子窝?”

    听到后一句,那边的人都是躁动起来,愤恨看向孟清心,好像她说了什么极其侮辱人的话。

    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直接大喊反驳道:“我们才不是骗子!”

    孟清心不气反笑,讽道:“你们不是骗子,难不成还是劫富济贫的大英雄?”

    “我们就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其他人捂住嘴,无比警惕地看着她们。

    萧景这才接道:“我才没那个闲工夫,这群人佯装成我家仆人,想要将人救出去,结果还没有走几步就被我家管家识破,要不是我凑巧回到家,这群人已经早被丢进官府了。”

    她捏了捏额头,显然被这些麻烦折磨得不清,要不是怕他们在官府里说漏嘴,让许家顺藤摸瓜查过来,她才懒得管这群人。

    她生得斯文,虽是乾元,却有一双妩媚至极的狐狸眼,一摆出这幅姿态,竟有些弱柳扶风的姿态,要是旁人,早该上前嘘寒问暖。

    可盛拾月却说:“那么多人,也怪不得马儿口吐白沫。”

    一大群人在这,各有各的抱怨,她倒好,先心疼上畜生了。

    萧景气得很,双手抱在胸前,就道:“反正已经带到你府上了,我是不可能再拉回去的,你看着办吧。”

    她挤出最后一点良心,添了句:“这群人难搞得很,问什么也不说,一个比一个倔。”

    盛拾月重复了声:“倔?”

    对面那群人听到这话,好像为了应和萧景的话一般,个个抿紧嘴,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顽强模样。

    盛拾月正嫌事多呢,这下刚好省了麻烦,手一挥就道:“那就拉下去,先关几天再说。”

    她不是什么热心肠的傻子,不过是念着那几个千门师傅的情,见到他们同门就随手照顾一下,但若是这群人不识趣,她也懒得应付。

    不管他们是不是被许正明威胁,都是帮着许正明坑骗的人,一向记仇的盛拾月才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听到这话,对面人也是一愣,估计是误以为盛拾月有求于她们,还想摆谱,却没想到刚刚露个面就要被关着,于是慌慌张张想要说话,却直接被仆从捂嘴拖下去。

    而盛拾月已低下头,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副被打开的假画。

    作为主要坑骗目标的孟清心,先是幸灾乐祸地笑了声,然后才偏头看盛拾月,好奇道:“这不就是幅假画吗?你怎么会对它感兴趣?”

    萧景也看过来,同样疑惑。

    盛拾月却不理她们,皱着眉头,继续打量。

    自前回匆匆一眼扫过后,她心里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如今摊平在桌、细细打量后,便更觉得违和。

    古今辨认真假画作,皆依赖几点。

    一是看作者风格、笔法墨痕,所创造的背景、年纪,还有是否收在著录之中,这类繁琐,资料众多,还得用心背下,故而最难掌握。

    可造假反倒最简单,只要让人照着原作临摹多遍,总能学得几分神韵。

    二是纸绢、装潢,每个朝代的纸绢、装潢都各有特点。

    比如大梁的造纸技术经改良,比前朝更柔软白净,而前朝又偏好一种名叫藏经纸的画纸,流传下的画作大都采用这种画纸。

    而装潢就更好说了,正所谓三分画,七分裱,为使往后收藏与观赏,画者画出极满意的画作时,都会花费大价钱、寻大师精心装裱,若是假画,用个破木做轴都嫌贵,怎么舍得在其他地方花费太多?

    三就是印章,里头门道就更多了。

    文人喜用章,首先是将它当做信物,起印证作用,其次是让书、印合璧,用以添色,调整布局,最后是为了防伪。

    故而古今画者的印章众多,姓名章、引首章、拦腰章等,刻字也更有不同,前朝有一个画者,据说有百枚章,可把苦背他印章的后人给害苦了。

    可印章也不是不能复刻,甚至比以上方法伪造简单,所以就有前人想出一个方法,故意将印章摔一下,摔出难以复制的独特裂痕,这样就将仿照的难度大大提高了,毕竟很难有人能摔成同样的痕迹。

    可桌上的假画却怪得很,最简单的地方,偏偏拙劣得不行,强健有力的笔锋化成阴柔,全无范子成的浑厚端庄,气势伟岸。

    而最困难的印章却仿得真切,就连盛拾月这个看过真迹的人,都难以寻出几处马脚,更别说名贵黄梨木做的画轴了。

    恐怕让专门伪造假画的师傅看,他都能摸着脑袋,喊一声倒反天罡。

    怪,怪得很。

    盛拾月盯着那画作,就好像仿造者在刻意告诉所有人,这是幅假画一般。

    他在遮掩什么?想要做什么?

    清风掀起湖面,水帘晃动一瞬,又重新回到远处。

    她突然开口:“让人寻个专门裱画的工匠过来。”

    “啊?”

    旁边两人正皱着眉头琢磨呢,一听这话连忙道:“你看出这画的问题了?”

    盛拾月微微点头,却未明说,只道:“先拆开看看。”

    仆从快步出了府邸,不多时就有工匠上门,只见盛拾月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便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继而带着画、关上门,片刻就听见工具碰撞声响起。

    盛拾月三人则在小院中凉亭等待,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天边红日都落下半边,汴京城被橙色的光晕渲染,万物都变得静谧,一点儿声响都显得吵闹。

    直到一声木轴转动的咿呀声响起,三人连忙抬头看去,那工匠双手端着两张染着墨迹的纸页,大步走过来。

    他刚站定就道:“果然如殿下所料,果然有东西藏在里头。”

    他将纸页平放在石桌上。

    孟清心、萧景立马凑过去,异口同声喊道:“画中画?!”

    三人看向工匠手中的画,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山水画,可两两对比之后,便能察觉到极大差别,前者呆板、生硬,后者灵动壮丽,恍惚间还以为身处山峦之中,俯视山河壮阔。

    盛拾月点了点头,终于解释道:“我曾看过一记闲闻的杂书,说是有些收藏家收得大家画作后,就整日担惊受怕,总担心有人盗取,于是便请人仿出一副假画,再将真迹藏于假画中。”

    她笑了下,又说:“他们自以为严密,甚至连后代都瞒得死死的,结果真被后人当作假画丢到外头,沦落到一群千门人手中,成为她们骗人的道具。”

    花高价买画、又闹着去退货的孟清心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绕了一圈,竟又变成了真画,心中不由满是疑惑。

    她又指着那假画的印章,说:“既是假画,那这章子怎么会做得一模一样?再说他既然有意作假,为什么又要露出那么大个破绽。”

    她当时就是瞧见这印章,便有七分确定这画是真迹,也不管昏黄烛光下的模糊墨痕是否有不对劲的地方。

    前一个问题有工匠回答,他早就听师傅说过这事,但如今却还是第一次见,语气惊叹道:“不怪孟小姐错认,这印章也可以说是真章了。”

    “啊?”孟清心满脸疑惑。

    只听那工匠解释道:“这章是从原画上揭下来的。”

    众人顿时恍然。

    造假之中,有一名叫揭画的绝技最难辨认,甚至有人说这揭画也是真迹。

    众所周知,宣纸分有多层,而纸质又易渲染,故而每层都会有笔墨浸透,技艺高超的手艺人便从此处动脑筋,将宣纸揭做几层,于是一幅画就会变作两幅或者三幅,甚至十幅。

    只是揭得越多,笔墨越淡,越容易被人识破,所以揭两层最好,只需在笔墨微淡处,稍稍补填,就与原作几乎一样。

    只是不知这收藏家用了什么法子,又怀着什么心思,只取了印章一处,添于假画之上,使之真假交织。

    “许是这收藏家担忧后人不识真画,特地留下那么大个破绽,以做提醒?”萧景不由猜测。

    “那还不如直接告诉后人,”孟清心无法理解。

    怎么想都有理,具体如何,众人却不得而知,只能胡乱猜测。

    之后有仆从带着工匠离开,而盛拾月却一拍手,计上心头,笑道:“你们说,要是他们知道这是一副真迹,会不会气得吐血?”

    两人眼睛一亮,巧得真迹的喜悦还不如此刻高兴。

    孟清心大笑出声:“我正嫌还不够解气呢!”

    萧景憋着笑,已经想到那一幕,本就疼得龇牙咧嘴的许知明,恐怕连心脏都要跟着绞痛,好几日吃不下饭了。

    盛拾月心中却在想别人,她们不知其中幕后主使,她却明了。

    她对皇位不感兴趣,所以对六皇女、八皇女也是能避就避,可她偏欺到自己头上,想尽办法设了那么大个圈,把自己坑进去。

    盛拾月勾了勾唇角,笑意不及眼底。

    八皇姐,这个小小的开胃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满意。

    “好了,你们先听我说,”盛拾月回过神,当即喊道。

    既然有这个意外之喜,当然要把效果发挥到最好。

    孟清心、萧景立马俯身附耳过去。

    可仆从却在此时走进来,对着盛拾月说了一声:“殿下,夫人回来了。”

    刚刚还趴着的家伙一下子就站起来,直接抛下孟清心、萧景两人,腿脚极变扭地小步往那边挪。

    这转变实在太快,孟清心和萧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瞧见一道紫袍身影穿过月洞门,继而就牵住盛拾月的手,温声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走过来了?”

    孟清心都想帮忙回答,在你没来之前,她确实连脚都没粘地过,全靠仆从用担架抗来抗去。

    盛拾月哼了一声,却不肯告诉对方,只说:“趴太久了累得慌,到处走走。”

    言下之意就是不是为了接宁清歌,就是随便走走,然后碰巧走到她面前。

    身后的孟清心不禁撇了撇嘴,怪不得之前试探盛拾月,她都不为所动,原来早就让仆从改了口,开始夫人长夫人短,夫人回来,立马跑过来接。

    宁清歌也不揭穿她,含笑说了句好,她又看向盛拾月身后,问:“你朋友来了吗,要不要让厨房多添几道菜?留她们吃顿晚饭。”

    盛拾月却摆手,说:“她们都要回去了,下次吧。”

    一心等着她说出计划的孟清心、萧景:……

    盛拾月见她们不配合自己,便扭头一瞪。

    这两人连忙上前,就喊道:“丞……”

    “咳,”盛拾月看向两人。

    孟清心从善如流:“嫂嫂,我们家中还有事,这次就不多留了。”

    “嫂嫂告辞,”萧景抱拳,故意压出粗壮声音,装出江湖人的豪迈。

    再看盛拾月,虽还板着各脸,可嘴角却压不住地往上,十分有老大风范地一挥手,说:“那你们就快回去吧。”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宁清歌,瞧出端倪却不揭穿,舒展眉眼温柔,好似在看自家小孩胡闹,惯着她闹。

    萧景、孟清心两人又无语又好笑,只得迈步离开,依稀能听到后头又响起的说话声,刚刚还在装模作样的家伙,声音突然就变得黏腻起来。

    孟清心往后头瞥了一眼,紫袍与绿裙相贴,衣角叠到一块,月洞门外翠竹斜垂,试图遮住两人身形,却只是徒劳。

    她没忍住一抖,原来盛九成亲之后是这幅模样。

    怪、怪恶心的。

    第25章

    待孟清心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

    宁清歌才开口反问:“夫人?”

    原来不只孟清心、萧景诧异, 就连宁清歌,也是今儿才听见这个称呼,只不过当时有人在侧,她不便提起, 这下终于可以提问。

    突然弄出这一遭的盛拾月却理直气壮, 眉梢一挑就问:“怎么,叫不得?”

    就该让孟清心两人多留一会, 瞧瞧这个被惯得越发无法无天的样, 宁清歌不过问了句, 她就开始斜眉瞪眼的,要是宁清歌语气再差些,她就该转身去寻仆从,又要让他们改口了。

    幸好宁清歌在她面前, 是一向的好脾气,将对方的手拢在手心,温声哄道:“叫得叫得, 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

    “我瞧你挺适应的,”盛拾月才不信她。

    宁清歌有些无奈地瞧着她, 不知是不是路上匆忙的缘故, 玉簪束起的发髻稍有些散乱,垂落一缕在额间, 将紫袍金玉带衬出的威仪瓦解, 反而莫名清妩多情。

    盛拾月偏过头, 又说:“既然你不喜欢, 那我现在就让他们改口。”

    这家伙过分, 丞相大人已一退再退,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可她却不依不饶,还威胁上了。

    宁清歌只得喊道:“小九。”

    她平日的声调清冽如泉水,虽好听却不如此刻,稍拖长的语调,尾音极轻,更像是蝴蝶扇翅落在竹叶上,显得温柔而纵容。

    她又道:“我喜欢的。”

    好似为了强调,她微微拉过盛拾月,额头与之相抵,鼻尖碰着鼻尖,好让对方瞧见她的诚恳与欢喜,说:“如果你也能改口,那就……”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推开,盛拾月发丝下的耳垂又红,羞赧而变扭道:“你不许误会,我就是、我就是看他们一直喊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觉得太过生疏,才让他们改口的。”

    明明是她先闹腾出这一出,又逼着宁清歌表明心意,可对方顺着她了,这猫又先蜷起来,用尾巴将脸盖着,开始逃避。

    宁清歌已有些许逗猫经验,知道这人还没到炸毛的程度,便问:“那嫂嫂呢,也是太过生疏?”

    刚刚让盛拾月翘着尾巴得意的称呼,现在反倒让她更羞窘,一咬牙就强撑道:“也是!”

    她眼睛珠子一转,便想要夺回失去的主动权,道:“你如今已是我妻,她们喊你一声嫂嫂又如何?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知道孟清心她们听见,会不会点评一句胡搅蛮缠,不过宁清歌却没有,对方越凶,她反倒越柔和,甚至附和道:“小九说的对,是该这样。”

    盛拾月的脾气能坏到今天这种地步,和宁大人实在脱不了干系。

    那人哼了声,居然就这样应下。

    可宁清歌轻笑了下,又将人扯回她怀里,方才分开的那一寸缝隙再被挤压,衣衫相贴。

    继而,宁清歌微微仰头,开合的唇瓣有意无意滑过对方耳廓,再说:“那小九夫人渴了,小九要不要喂一喂?”

    盛拾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感受到对方温热吐息落在自己耳垂,而后才理解,当即就抬手又想推人,同时喊道:“宁清歌你不正经!”

    另一人已料到这一遭,直接抓住对方的手,盛拾月推人不成,反倒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继而就被对方一拽。

    月洞门旁边的小片翠竹被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宁清歌背抵着白墙,盛拾月则压在她身上。

    盛拾月呼吸一顿,分不清这人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兴起,毕竟宁清歌选择的这个位置实在太过巧妙,左边是毫无阻拦的月洞门,右边是作为装饰的雕花石窗,她们就被夹在这个避开所有人视线的缝隙中间。

    “殿下,”宁清歌温声喊了句,好似在询问,可她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又怎么可能再给盛拾月拒绝的机会。

    另一人眨了眨眼,在这个时候竟然莫名清醒,回忆起前头种种,才惊讶发现宁清歌不过是装得温柔,实际强势又吃不得半点亏。

    例如简单称呼,都要和她比较,刚刚还在小九长、小九短,她喊了声宁清歌,就又变成殿下了。

    盛拾月来不及细想,压在腰后的手收紧,掌心温度似乎透过薄纱传来。

    稍矮的宁清歌仰头,用柔软唇瓣摩擦过她嘴角,低喃着开口:“乖,别走神。”

    你看,她连走不走神都要管,恨不得盛拾月现在就满心满眼都是她,哪有那么火急火燎的猎手?

    以为她盛拾月那么好骗,那么容易上钩吗?

    盛拾月很是恼怒,咬住对方的唇,以示惩戒。

    得逞的猎人笑了一声,轻轻碰了下对方唇瓣,像是讨好又像是邀请。

    覆在腰后的手往上,顺着脊背,攀着脊骨,一节节挪动,继而落在盛拾月后颈,温凉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抚过细腻肌理,让人想起宫中贵妃也是这样哄着膝上的狮子猫。

    盛拾月终于松口,倒也没有那么好哄,起码还是在对方唇上留下了小小凹坑。

    但为了防止某人的晚上突然想起后又气愤,宁清歌决定再让对方过分些。

    指尖压着后颈、凸起圆骨下的缝隙,毫不费力地让对方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呼吸交缠,紫袍与绿裙紧贴在一块,若隐若现的水声响起。

    宁清歌起初还占据主动权,时不时抚着对方后颈,以示鼓励,哄着对方更过分些。

    可后头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到底是比她小五岁的乾元,每年闷热之时都要往水里掉,长久以往,这憋气的功夫始终要比常人优秀得多。

    之前什么都不懂时,宁清歌还能占据上风,可现在盛拾月已从生疏到熟练,甚至多出些宁清歌都不知道的把戏。

    好歹也是个常混迹在勾栏之中的纨绔,往日也见识过不少,只是没有彻底实践过罢了。

    耳畔突然传来脚步声,是有几个仆从在向这边走来,一路说笑着,隐隐听见夫人之类的字眼,不知在讨论什么。

    宁清歌不由绷紧身子,抬手推了推对方,试图提醒。

    而另一人却置若罔闻,甚至故意搅动出啧啧水声。

    清风从旁边石窗中挤入,吹响竹叶。

    宁清歌偏头想躲,却被这人穷追不舍,右手箍住下颌,不仅不准备分开,还有更要继续的趋势。

    主动权转换,一向镇定自若的丞相大人终于露出一丝紧张,瘦削脊背紧紧贴着墙,连呼吸都被刻意放缓,另一人却依旧不停,像咬住猎物脖颈的小狼,剥夺她逐渐变得稀薄的氧气。

    墙的另一边,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可以完全听清她们的对话,竟是在讨论前几日盛拾月将她赶出房间,而后又将她请回来的事。

    一听起来年纪较小的女孩,笑道:“你们猜,殿下与夫人什么时候又要分房?”

    同伴果断回:“殿下今儿才让我们改了口,想必这几日都还在浓情蜜意着,一时半会闹不起来。”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女孩却嬉笑着反驳道:“谁知道呢?就咱们殿下的那嚣张跋扈的怪脾气,也不知道哪天又闹起来,抱着枕头往别处跑。”

    她话语并无恶意,听起来只像是一句充满玩笑意味的揶揄。

    而宁清歌却微微皱眉。

    可她在这边为盛拾月打抱不平,盛拾月却还在她唇上胡来,叼住那一小颗圆润唇珠,用舌尖细细地勾磨。

    宁清歌稍睁眼,眼眸被难耐水雾给覆住,只能依稀瞧见对方绯色眼尾泛起笑意,肆意又顽劣,恨不得把故意两字写脸上。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清歌缺氧的意识模糊,终于冒出一丝丝悔意,这几日逗弄成瘾,见盛拾月一退再退,便忘记了这人本性。

    宁清歌觉得自己就好像在饲养一头幼狼,刚开始欺幼狼稚嫩、不懂反抗,可随着幼狼长大,它开始露出尖牙,咬破她指尖,或许再过段时间,就该咬住她脖颈,告诉她,谁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已想到后果的宁清歌却没阻拦,抬手勾着对方脖颈,既然对方不想躲,她便纵着,不过是让几个人瞧见罢了。

    盛拾月顿时闷笑了声,依旧贴着对方红唇不肯松开,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吻。

    显然是丞相大人交出的答案给取悦了。

    那边听到声响,不由停下脚步,喊了一声:“谁?”

    瞬息之后,便听见一道微哑的声音,懒懒吐出一字:“滚。”

    这座府邸之中,除了九殿下外,还有哪位敢如此嚣张?

    刚刚还在嬉笑打趣的人,突然陷入死寂,慌慌张张要转身往外跑,可又听见某人漫不经心道:“哪个说我脾气差的?自个去曲姨那儿认罚,扣半个月月俸。”

    就算是谈笑也不行,这家伙可记仇咧!

    那女孩一下子垮了脸,惨兮兮地回了声:“是。”

    与之相反的是盛拾月,笑意从上挑眼尾泄出,即便再过分也难掩此中艳绝。

    宁清歌呼吸一顿,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又被这人粘了上来,再次咬着她的唇,哑声道:“你是不是要说我了?别那么小心眼,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

    明明宁清歌还什么都没有说,锅就一个个盖上来,像是在威胁,若宁清歌没有给这祖宗一个满意答复,那比刚刚还要过分的事情就要发生。

    丞相大人觑她一眼,却道:“殿下的做法确实欠妥。”

    盛拾月眉梢一挑,作势要咬,却听见对方一板一眼地继续道:“半月月俸不痛不痒,背后私议主子乃是大错,应被罚去扫一年大门,反省思过。”

    丞相大人果然公正无私。

    盛拾月哼了声,却道:“那我脾气怪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要是不小心答错,恐怕真的有可能发生抱着枕头、往别处跑的情况。

    也就宁清歌能惯她,揉了揉对方脑袋,温声道:“殿下本性纯良,故而行事随心肆意,是愚人不懂,胡乱言语罢了。”

    若是被旁人听见,不知道要是宁清歌偏心成什么样,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这祖宗终于满意,蹭了蹭对方脸颊,终于道:“这回就先饶了你。”

    不知是指宁清歌突然将她扯到角落的错,还是突然发觉宁清歌不似表面温和的不满,或者两者皆有,只是这人不再计较。

    宁清歌轻笑了声,由衷道:“殿下宅心仁厚。”

    天边的红日彻底落入山中,最后一抹余光消散,夜色悄然袭来。

    宁清歌用膳过后就去了书房,说是还有些公务未处理完,而盛拾月先是将那副画作取来,赏玩片刻之后才去盥室。

    她这几日身子不便,都是宁清歌端来热水,用湿布擦拭干净,虽然盛拾月从小就被人伺候惯了,可在这方面,总归有点别扭,如今终于能动弹些,便让仆从打来热水,打算自己一个人慢慢来。

    房门被紧扣,热腾腾的水雾往上涌,继而衣衫落地,淅沥水声响起。

    另一边,叶流云打了个哈欠,有点困倦地往前走,叶赤灵腿脚还未好全,府中杂事便全推到她身上。

    下午刚带着盛拾月的宝贝矛隼,去郊外遛了几圈放风,回来就听见殿下将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关在柴房,虽然有别的小厮看守,但她仍放心不下,打算亲自去看一眼。

    “我这劳苦命哟……”她幽幽出声,边走边琢磨着,要不下次马球赛,她还是不躲开了,疼是疼了些,但好歹能休息几日。

    脚步一转便进到偏僻小园中,刚踏过门槛,叶流云鼻头便动了动,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她顿时皱紧眉头,快步往里,只见柴房房门半开,而本该守在门口的守卫却倒地不起。

    “出事了,”她斥骂一声,几步跨上台阶,继而抬脚用力一踹。

    ——嘭!

    木门直接被踹开,露出里头情形,之前整齐堆起的木柴混乱散落,侧边木窗被推开,本该锁在里头的人,都不见了身影。

    叶流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中骤现冷意,立即转身往屋外冲去

    府邸看守严密,时刻有武安君留下的私兵来回巡逻,而这群人人数众多,聚在一块十分显眼,只要稍跑远些就会被发现,所以她们只能往守卫较少的后院躲,而此刻殿下与宁大人都在后院。

    若是被她们侥幸遛进去,再将殿下抓为人质……

    叶流云脚步更急,可不知为何方才浮现在柴房中的味道,却没有随着她离开而淡去,反而像是粘在她衣衫上一般,如影随形。

    夜色之中有刀刃的寒光一闪,片刻就消失不见。

    第26章

    玄靴踏破夜色, 急行的风将衣角掀起,发出猎猎作响之声,空气闷热焦灼,直叫人心头烦躁, 连带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都被嫌弃。

    才至院门内, 叶流云就大喊一声:“殿下!”

    屋里头立马传出一声不耐又烦躁地回应,喊道:“怎么了?”

    里头的盛拾月紧皱眉头, 垂眼盯着手里的布, 这祖宗气性大, 拧来拧去把自己拧烦了,觉得还不如忍一忍让宁清歌来,叶流云又不巧撞到这个时候,语气自然十分差。

    叶流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熟悉这人脾气,也不觉有什么,反倒松了口气, 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厨房那儿托我过来问问殿下, 过一会想吃酥山吗?”

    那几人还没有抓到, 她不想惊动盛拾月。

    里头那位正烦着,自然是拒绝。

    叶流云便转身, 要往别处走, 去寻其他护卫, 府邸宽大, 是曾经叶府与陛下赐予的盛拾月府邸并在一块, 许多房间都是空置荒废的,若这几人有心躲起来, 她一个人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只能让府中护卫一块帮忙。

    可她走一段时间后又骤然停顿住,面色唰一下变得苍白,立马转身往来处跑。

    刚刚如影随形的味道消失了!

    这几个人果然狡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隐在自己身后,一路跟到殿下房间。

    玄靴踏得青石板砰砰的响。

    盥室里的盛拾月却不知危险将至,还在盯着那块布,直到木窗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试图推开它。

    “谁?!”盛拾月面色一肃,当即就厉声喝道。

    她立马就抓住旁边宽袍,往身上一披,胡乱打了个结。

    ——嘭!

    木窗被大力撞开,发出一声巨响。

    盛拾月顾不得伤势,当即连退几步,还未彻底的愈合的伤口被扯到,疼得盛拾月冷汗冒出。

    可此刻却不是喊疼的时候,她当即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女人已翻入窗户内。

    她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容貌柔美婉丽,一双覆着春水的眼眸柔柔看着盛拾月,好似在看心悦了十几年的相好,酥得人半边身子发软,幽幽喊了一声:“殿下。”

    不知是不是故意,拉扯往下的衣衫,露出半边丰腴肩颈。

    不同于盛拾月被娇生惯养、捧出来的明媚骄矜,这人更像是风尘里开出的花,绽开的每一片花瓣都在写着成年人的艳妩。

    “殿下,”拉长的语调带着欲说还休意味。

    听得盛拾月后背一紧,又想往后退半步,她都不用询问就能猜到这人是个坤泽,而且好像还在……雨泽期。

    她心中没有半点旖旎,依稀还记得这人,白日萧景曾经抬手指给她看,说这人是那群千门人的头领。

    能以坤泽身份,压住一群靠坑蒙拐骗为生的人,盛拾月才不信她会是个娇娇弱弱的善茬,越发警惕。

    而另一边的人却心生困惑,好像在疑惑盛拾月为什么还能稳稳站在那儿,要是其他乾元早该被满屋信香,勾出热潮,神智渐失。

    她一咬牙,便要向盛拾月走来。

    而闻不到旁人信香的盛拾月,只想躲闪,对方进一步她退一步,伤口越来越疼,表情越发难看,便显得满脸抵触。

    对面的金夫人本是抱着牺牲自个的决然心情而来,可却遇到这种情况,她心中一急,就要伸手去抓盛拾月。

    而盛拾月已接近墙边再难躲闪,眼中闪过一丝焦急。

    这时候,拼命赶来的叶流云终于出现,她见窗户大开,便单手撑住窗沿,丝毫不见停滞地往里跳,人还没有站稳就怒喊一声:“尔敢?!”

    她大步冲过去,毫无怜惜地一拳挥去。

    常年练武的人拳劲霸道,带起一片呼啸风声,惊得金夫人汗毛直竖,也顾不得再装柔弱,立马反身想躲。

    而叶流云反应极快,只见手腕一转,反手为拍,绷紧的手臂如同弓弦,打向对方胸膛。

    这一掌下去,恐怕肋骨都要折断。

    金夫人不敢耽误,当即左脚挪往后,退半步,暂时避开挥过来的巴掌,同时抬手向对方小臂,企图以这样方式接下对方的盛怒一击。

    两者相撞,发出一声巨响,震得两人手臂发麻。

    却不见叶流云有丝毫耽搁,又踢脚踹来。

    金夫人本就弱她一些,又在雨泽期,一边极力压制热潮,维持理智,一边勉强应付叶流云,自然落入下风,只能一退再退。

    她侧身躲开踹过来的脚,劲风掀起衣裙布料,凌厉的寒气直逼而来。

    叶流云踹人不成,就顺势跨步而上,紧接着转身挡到盛拾月身前,经过方才争斗,金夫人与盛拾月的距离越来越远,便毫不费力地让她挤进来。

    待金夫人反应过来,才发觉对方的目的实际不在对付自己,而是以极快速度逼退她,再护住盛拾月,但她现在想清楚已无用,再无后顾之忧的叶流云越发狠厉。

    金夫人彻底落入下风,发软的腿脚逐渐站不稳,还得集中注意力,面对叶流云接连不断的招式。

    可不多时,叶流云也出现异样,她不像盛拾月闻不见信香,只是方才太过焦急,一时忽略了弥漫满屋的味道,便让坤泽的信香将她包裹,落在对方身上的巴掌依旧毫不犹豫,可力度却不如之前。

    拳脚相撞,金夫人碰到旁边水盆,一个不稳便将铜盆击落,又是嘣的一声,铜盆发出持续的震声,热水与毛巾砸落满地,毫不狼狈。

    站在旁边的盛拾月不由往旁边一避,又拧眉看去。

    叶流云看似占着上风,可几次挥拳都落在空处,已有意识昏沉之相。

    盛拾月当机立断,大喊道:“流云,先想办法将她擒下!”

    叶流云用力咬了咬舌尖,终于恢复一丝清醒。

    她从柴房开始就一直嗅到坤泽信香,故而十分受影响,待救下盛拾月之后,怒气就盖住了理智,拳拳打向对方,只顾发泄,如今听盛拾月声音,才发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而那金夫人听到这声音,同样也恢复半分理智,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直接往前倒、扑向叶流云。

    叶流云猝不及防,直接被压到在地,衣衫被满地水迹沾湿,用细布束起的发丝散乱。

    不知何时,房间里除了坤泽信香外还多了一丝苦涩味道,在瞬息之间就变得浓郁,几乎要盖住对方信香。

    叶流云露出挣扎之色,一下想要抱紧怀中人,一下子又想将对方束住,于是只能勉强锢住对方手腕,偏头对盛拾月喊道:“殿下你先走!”

    盛拾月也顾不得又裂开的伤,咬着牙往外跑,推开门就冲向来,不过十几步,那衣袍后面就染上血迹。

    幸好周围已有人听到声响,在往这边赶来。

    但让盛拾月没想到的是,她先看见的是宁清歌。

    这人刚绕过拐角,瞧见盛拾月后,冷凝表情一松,继而快步而赶来,立马抬手揽住盛拾月的腰,将她护在怀中,继而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盛拾月顿时松了口气,稍斜身靠向宁清歌,已有些疼得站不住,面色苍白地开口:“喊人,流云还在里头。”

    她又补充:“拿些清虚丹过来。”

    宁清歌眉头拧紧,先宽慰道:“已有护卫在赶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盛拾月只得简短解释了一遍,刚说完就瞧见七八个穿着铁甲护卫冲来,紧接着立马抱拳喊道:“殿下!夫人。”

    宁清歌揽紧盛拾月,稍挡在她身前,遮住旁人视线,快速施令道:“让人先寻几个中庸带清虚丹过来,送到盥室里头。”

    “下午关押在柴房的几人打晕守卫出逃,其中一人在盥室,其他人躲藏在府中,不知所踪,立刻派人搜府。”

    听到这话,护卫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当即喝道:“是。”

    宁清歌看了眼忧心忡忡望着里头的盛拾月,余光落在她衣袍上的血迹,又道:“让人寻个医师过来,再将殿下的摇椅、担架抬来。”

    宁清歌心里清楚,这人担心叶流云,除非确定里头真正无事,否则决不会离开。

    条条命令以极快速度施行下去,不多时,曲黎和赤灵都赶到,而穿着铁甲的士兵手执火把,开始向府邸四处搜寻。

    一时间府邸中处处是火光、铁甲碰撞声,就连藏在草丛里头的虫儿都闭了嘴,任由肃杀氛围蔓延开。

    待几个中庸赶来时,浓郁的信香已溢出屋外,逼得几人又退到院外一米处,除去盛拾月外,其他人都被这样的味道弄得有些焦躁。

    但忐忑不安的心稍稳下来些,都不是懵懂无知的稚儿,勉强能猜到里头的一些情况。

    叶流云恐怕是被雨泽期坤泽引出热潮,提前迎来易感期,安全是没问题了,只是这清白就……不好说了。

    几个中庸连忙走进去,半开的房门已传来些许声响,听得外头几人好生不自在,却又紧紧盯着里头,生怕叶流云出事。

    “流云大人,清虚丹!”中庸朝里头大喊一声,不敢轻易进去,怕瞧见不该看的。

    盥室里出现几声砰砰的巨响,像是有人撞到地上的铜盆,又撞到木架。

    盛拾月等人从半开的门缝看去,衣衫不整的两人互相抱着、躺在地上,隐隐能瞧见脸上的潮红,还有凌乱发丝下的吻痕。

    中庸连忙将清虚丹往里头递。

    叶流云像是清醒一瞬,伸手抓住了那一瓶清虚丹,可下一秒就吼道:“滚!”

    几个中庸吓得腿一软,下意识就关上门。

    这已是盛拾月等人唯一能做的一件事,要是寻常雨泽期、发热期,只需避开旁人躲入房间内,服用清虚丹,独自挨上几日就能缓过来,可眼下这种雨泽期坤泽与易感期乾元同处一室的情况,清虚丹恐怕都已无用,只能看叶流云自己了。

    盛拾月无力趴在摇椅上,最后只能憋出一句:“要不给她们抬张床进去?”

    一连几天躺在地上,多硌得慌。

    叶赤灵也急,出来时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拿,硬生生单脚跳过来,眼下扶着墙,斜站着道:“这儿房门窄小,木床恐怕搬不进去,要不我们把门锯了?”

    按照现在情况,恐怕人方靠近门口,就会被失去理智的叶流云踹了出去。

    曲黎有气又无处发,只能斥道:“就不能丢几床被子进去?”

    盛拾月恍然,立马喊人去取。

    当真是没了办法,只做些这样无用的体贴,好让叶流云舒服一些。

    再等片刻,护卫就抓住了那些人,押到盛拾月等人面前。

    原来他们并未跑远,只是将柴房木柴弄乱,然后躲在里头。

    据他们所言,这群人也是被逼无奈,下午时候,金夫人就已出现不舒服的迹象,只是被她自个强压下去,可到夜晚就实在压制不住。

    他们本想寻盛拾月帮忙,可盛拾月态度不明,一来就将他们关在柴房,而他们在许正明的威胁下,已被吓得惶恐不安,所谓的“清流”子弟都这样,那一群风评极差的纨绔又会如何?

    在这种绝望情况下,金夫人便想到牺牲自己,去引诱盛拾月。

    她与宁清歌的事情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虽然盛拾月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但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宁清歌的事,甚至传出了盛拾月为宁清歌改邪归正,用心读书的传闻。

    再加上之前盛拾月为倚翠楼花魁挥斥千金的先例,众人便觉得盛拾月虽然顽劣桀骜,但却是个会怜惜枕边人的多情种。

    既是如此,她想必也会为了有过□□好的金夫人,愿意放他们一马。

    所以他们先将护卫引进来,设法把两人打晕,刚将柴房布置好、躲进里头,叶流云就赶来,正好金夫人不知盛拾月住所,便尾随叶流云而去,他们则躲在柴房中,等她消息。

    盛拾月听完,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这兵荒马乱的一夜,竟是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但好在可以确定,金夫人确实没有恶意,不会趁叶流云意识混乱之时,伤害叶流云。

    至于其他,众人暂时无力去管,甚至连这群人都没办法惩罚,毕竟是叶流云的第一个坤泽,不知出来之后,她的态度会如何,只能暂且搁置,看她出来后、想如何处置。

    待医师赶来,盛拾月又被抬去另一处房间,并无大碍,只是之前结疤的伤口再裂开,又得好几日不能下地,这家伙可怜兮兮嚎了半天,却也只能接受。

    夜色渐浓,混乱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宁清歌拿来药膏,轻轻放在旁边。

    盛拾月抬了抬眼,经次一遭,彻底放弃了反抗,配合地让对方将自己衣衫脱下。

    第27章

    “宁清歌你陪我说说话……”

    趴着的人紧紧抓住身下布料, 曲折的指节发白,疼得侧颈的青筋鼓起,衣袍下的纤薄脊背打着颤,犹如轻轻一折就会断开的花茎。

    要不是那金夫人还在与流云纠缠, 她必然要将对方拉出来, 狠揍一顿,最好和她一样被打三十棍, 等伤口愈合之后就逼着她去跑步, 伤口不裂开都不准停下。

    盛拾月恶狠狠地想着, 可却在下一秒,沾着药膏的指尖落下时,又猛吸一口冷气。

    眼泪又在眼眶打转,要不是那医师威胁自个, 说不涂药会导致伤口溃烂,要用小刀将烂肉一点点割掉,她才不会乖巧趴在这儿受罪。

    “嘶, ”盛拾月痛呼一声,忍不住偏头向后, 可怜巴巴央求:“宁清歌你陪我说说话, 我疼得慌。”

    后面那位坐着木凳上,拧紧的眉头比盛拾月还皱, 一副如临大敌的谨慎模样, 每一次落手都轻且缓, 生怕让盛拾月多疼半点。

    若是让朝廷上的那群人瞧见, 指不定怀疑大梁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恐怕都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才让沉稳如宁清歌的人露出如此凝重神情。

    听到对方的话, 宁清歌顿时停顿一瞬,继而开口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盛拾月疼得耳朵发鸣,脑子一片空白,哪里能找到一个合适话题,想来想去,只能强撑着扯出方才的事。

    她问:“你觉得流云和那个金夫人会、会……”

    她磕碰了下,一时无法说出口。

    宁清歌反倒平静,注意力都在这人身上,随意道:“热潮难以抵抗,更何况这两个处于特殊时期的坤泽、乾元。”

    盛拾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帮叶流云说话,不甘道:“万一流云抵抗住了呢?”

    话刚说完,她自己又开始怀疑起来,嘀咕道:“但那金夫人确实略有姿色,还挺会……”

    “嘶!”

    话还没有说完,盛拾月就被疼得往后一仰,犹如一尾银鱼突然曲身弹起。

    不知道宁清歌是不是故意,她觉得这一次的涂抹,比上一次疼得多,疼得她腿脚发软,差点落了眼泪。

    “宁、宁清歌,”她偏头去寻找答案。

    却瞧见对方依旧弯腰垂眼,专心致志地涂药。

    难不成是她误会了?或许那边本身就比较严重?

    盛拾月开始怀疑自己。

    而另一人却抬头,眉眼一弯,笑着问道:“很好看吗?方才匆匆一眼,我还未看得真切。”

    她语气太过正常,好像真的是在为盛拾月转移注意力,随意扯过一个话头。

    另一人在这个时候格外天真,毫无顾虑地继续:“挺好看的,虽然出身在民间,但比大部分贵女都要温婉妩媚。”

    “哦?”宁清歌缓缓点了点头,又问:“不知她在盥室里做了什么,让殿下如此惊慌?”

    一提到这事,盛拾月就来劲了,之前担忧叶流云,顾不得和谁细讲,眼下终于有了倾述的对象,直接伸手比划道:“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吓人,我还在拧布呢,她啪得一下将窗子打开。”

    “我吓得一激灵,连忙将外袍披散,还以为是什么刺客,可没想到竟是一个雨泽期的坤泽,还衣衫不整的……”

    盛拾月为了描述准确,甚至把披在身上袍子一扯,露出半边肩颈,语气夸张道:“她就这样,这样向我扑过来。”

    之前的衣服已经脱下,这件锦白外袍是宁清歌怕她着凉,临时找来,暂时披在她身上的。

    盛拾月本就未着一物,再将袍子扯下来大半,就露出更多,线条姣好的肩颈覆着一层水光,泛着白珍珠似的光泽。

    宁清歌视线落在那处,如墨玉般的眼眸情绪晦涩,在昏黄烛火下略显阴沉。

    盛拾月的表达能力确实很好,虽未亲身经历,却已能联想到当时的场面。

    衣衫凌乱的坤泽吗……

    随着手指的落下,盛拾月闷哼一声,顾不得疼又赶忙道:“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可怕,直接将我逼到墙边,就差一步,嘶!”

    盛拾月疼得怒斥了声:“宁清歌!”

    她怎么觉得越来越疼了。

    被喊的人却无辜,好似浑然不知地看着她。

    这模样实在唬人,怒气冲冲的家伙一下子怀疑起自己,只能弱弱道:“你轻点,我疼。”

    宁清歌依旧保持着之前模样,甚至还有些无奈地哄道:“马上就好了,只剩下一点儿。”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盛拾月有些分不清,只能接着上一个话题,继续道:“她长得倒是不错,但也不知道流云喜不喜欢。”

    盛拾月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之前没听流云提起,不过她好像确实比较亲近身材丰润白皙的年长女性……”

    “疼疼疼!”

    这一次是真的疼,盛拾月就差蹦起来了,甚至感觉宁清歌用手按住了伤口,疼得她双眼发白。

    “宁清歌!”她立马转头向后怒气冲冲地要算账。

    可宁清歌举了举手中药膏,十分体贴地解释道:“我见殿下在专心思考旁的事,就想着一下子涂完。”

    终于结束了?

    盛拾月顿时松了口气,果真是长痛不如短痛,虽然刚刚疼得厉害,可一听说结束了,她又觉得好过了些……

    她抹了抹额间的冷汗,又向宁清歌道歉,宁清歌只是想让自己少疼一会,自己却冤枉对方在故意如此,实在不应当。

    疼痛一时无法缓解,盛拾月彻底将之前的话题抛到脑后,满脑子都是疼疼疼,趴在木榻上半阖着眼,半点不想动弹。

    旁边的人不再说话,自顾自将药膏收起,再用铜盆端来热水,继而就有布落入水中,再被捞出拧紧,水声淅沥落下。

    盛拾月嗅不到旁人信香,她却能清晰感受到。

    从对方跑出小院后,周身就带着两股极浓郁的味道,紧紧粘在盛拾月身上,即便被她拥在怀中许久,这两股味道也没被压下去半点,直叫人心情烦闷。

    披在身上的衣袍被扯下,随手丢到地上。

    盛拾月往那边瞧了眼,有些困惑,倒不是在意衣服,只是觉得奇怪,毕竟宁清歌很少有那么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一晚上就丢了自己的两件衣服。

    另一人注意到她目光,平静解释了句:“那衣袍沾了些血迹,只能丢了。”

    是吗,她怎么没瞧见有血迹?

    盛拾月没有细想,不过就是一件衣袍罢了,对方想丢就丢,不甚在意。

    湿布落在身上,力度比往常稍重,也更仔细了些,若不是顾及着这人伤口,恐怕已将对方抱进水桶之中。

    夏夜荷香浅淡,天上星子两三点,被朦朦胧胧的灰雾遮掩。

    今日的汴京不算热闹,早早就有人收摊,青石大街上只剩下行人几个,莫名凄凉。

    房间里的影子交叠在一块,白布从肩胛骨往下落,水珠掉入凹下去的脊线中,泛着盈盈水光,映着肌理上的薄红。

    盛拾月哼了声,忍不住低声抱怨:“宁清歌,你是不是对我不满?”

    “怎么会?”另一人随意开口,垂落的发丝被挽到耳后,露出矜雅轮廓。

    盛拾月终于反应过来一点,嘀嘀咕咕道:“明明就有,你今天力度好重。”

    另一人被揭穿也面不改色,只说:“殿下今日沾上了不少脏东西,肯定要多用力些。”

    盛拾月瞪大眼,当即就说:“你是嫌我脏?!”

    她声音震惊又不可思议,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对方。

    “宁清歌你你你,居然嫌我!”她再次出声,配上之前疼红的眼眶,竟显得十分幽怨。

    向来惯着盛拾月的人,这一次却没有第一时间哄她,反倒说了一句:“臭的很。”

    气性极大的猫瞬间就炸了毛,直接翻身不要宁清歌碰,然后赤脚就往对方怀里踹,当即就骂:“宁清歌你再说一遍试试!”

    她被气狠了,要是旁人也就算了,偏是向来哄着捧着她的宁清歌,这祖宗虽然娇纵,可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比如陛下不喜她,她也懒得和对方多说多计较,被骂被罚都无所谓,反正她不在意。

    但是曲黎、叶流云她们就不行,多说两句她就开始闹脾气,更别说宁清歌,自从知晓她心意后,这人就越发娇气。

    看似无法无天的盛拾月,实际更像是只戒备心极重的猫,只对喜欢自己的人摊开肚皮,眯着眼享受抚摸,但力度稍重,就会偏头咬你一口表示警告,明明是躺下的猫,却要维持着高高在上踩在你脑袋上的姿态,旁人越喜欢它,它越过分,顽劣傲娇,把坏脾气发挥得十成十,还不准你骂它一句。

    不然就会像现在,气得浑身炸毛,恨不得当场就咬对方一口,狠狠报复回去。

    哪里是追求人的态度!

    盛拾月眼睛一眯,准备等一上床,就把宁清歌的枕头丢地上,赶不出去房间,还不能让宁清歌睡地上吗?

    难睡就难睡,反正她今天绝不会抱对方一下!

    看谁熬得过谁。

    这人都要气死了,另一人还不紧不慢地箍住对方脚腕,放到怀里捂住。

    虽说生气,但盛拾月也没踹得多用力,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就蹬了下膝盖,一点没疼。

    盛拾月不想让她碰,又开始收腿往回拽。

    可掐着脚腕的虎口却收紧,不肯让她得逞。

    盛拾月更气,提高声调再骂:“宁清歌你放开我!”

    另一边的那人就好像个木头似的,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分不清喜怒,就拽着她不给走。

    虎口下的脚踝很快就泛起一圈红,像是形制特殊的镣铐。

    盛拾月气得慌,瞧见她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又往旁边扯来一块布,盖住自己,不肯给对方看。

    但这就是一块白布罢了,能遮住多少?和垂落的长发交织在一块,半遮半掩的,再配上覆着水光的眼眸,倒有一种被欺负后倔强的脆弱感。

    宁清歌定定瞧着她,被其他人信香激出的烦躁情绪起起落落,最后还是被强行压下,瞧不得对方这幅模样,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开始心软。

    她抿紧的嘴角又松开,无奈叹了口气,低头俯首,捧起对方脚腕,落一个极浅淡的吻,轻飘飘说了个:“脏。”

    她这举动奇怪的很,说是吻又更像是贴,柔软嘴唇贴在纤细白净脚腕上,不曾挪动半分,然后冒出一句根本不像嫌弃,反而带着淡淡纵容意味的字句。

    方才别在耳后的发丝又落下,晃动的烛火柔和眉眼,分明没有摆出什么什么温柔姿态,却比之前的金夫人更……

    烦人。

    盛拾月又扯了扯腿,还在气着,不肯让她继续。

    可另一位却没有放开,反倒沿着脚腕往上,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吻,并一声声道:“臭。”

    “臭东西。”

    盛拾月僵在原处,垂落在旁边的手抓紧布料,有些无措,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那有谁边骂人边这样,虽然骂得也不凶,反倒像宠溺。

    被捧起的趾尖被迫抬往上,无意触到过分柔软的地方。

    白日才嚣张起来一点的家伙,晚上就被更过分的行为打回原形。

    她自个都忍不住怀疑,到底谁是整日厮混在勾栏的纨绔,谁是饱读圣贤书的丞相大人?

    盛拾月羞红了耳廓,眼神飘忽躲闪不敢看。

    另一位反倒沉静,好似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一样,低垂的眼帘在眼睑映出淡淡灰影,莫名虔诚,好像不是像做什么暧昧旖旎的事,虔诚且认真。

    从脚腕到小腿,略带潮湿水迹的吻。

    盛拾月蜷缩着脚趾,恨不得缩成一团,躲进角落,可却又动弹不得,只能结结巴巴道:“宁、清歌,放开我。”

    身下的布料被她抓出一堆褶皱,乱得完全不能看。

    另一人不肯听,反倒哑声说:“还不干净。”

    “臭得很。”

    她继续往上,从腰腿落到紧致小腹,一点点落下,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旁边的红烛燃了一半,跳出颗颗火星,噼里啪啦地响,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

    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斜躺着木榻上,随手勾着对方的腰,不肯让盛拾月离开半点。

    直到纤长脖颈,红唇碰到颈后脆弱腺体,盛拾月忍不住一抖,拽住对方衣领。

    宁清歌这才开口,低声喃喃道:“不臭了。”

    “你才臭,”盛拾月这个时候也不忘反驳一句,抬眼瞪她。

    宁清歌却笑,终于满意,嘴唇轻擦过腺体,哑声道:“下次不许这样了,离其他人远些,不准再沾一身臭味。”

    盛拾月这才明白一点,又气又好笑,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闻不见……”

    她话音一顿,突然想到什么,瞳孔顿时放大。

    为什么她偶然能闻见宁清歌的信香,却闻不到金夫人的,分明她身陷雨泽期之中,信香更浓,更别说被引出易感期的叶流云……

    另一边的盥室内。

    一片黑暗里,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窥见里头的凌乱,丢进来的被褥铺在地上,满地水迹、铜盆、破碎衣衫,宣告这一处发生了怎样的混乱。

    而本该纠缠在一块的人却分开,意识不清的金夫人被乱撕出布条捆住,凌乱发丝下的肩颈全是绯红牙印,可最重要的腺体却干干净净,像是被刻意避开。

    而叶流云瘫坐在另一边的被褥上,旁边丢着空瓶,里头的清虚丹已被全部咽下。

    她眼中闪过复杂纠结神色,一下清醒一下满是欲//念……

    这简直难以想象,易感期的乾元和雨泽期的坤泽共处一室,竟还有人能保持些许清醒,毕竟就连盛拾月等人都已放弃挣扎,只求叶流云不要轻易结契,却没想到这人居然清醒过来。

    对面的坤泽发出一声声压抑的难耐喘息声,叶流云扯过旁边碎布,将自己的腿脚也紧紧捆住。

    第28章

    又过几日, 让盛拾月等待许久的南疆信件,终于经过漫长路程,落在她手中。

    书房房门禁闭,曲黎亲自守在小院门口, 随着裁纸刀隔开纸页的声音, 那张被小心折叠的信纸,终于被取出。

    盛拾月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反倒站在原处片刻, 继而才吐出一口浊气, 缓缓打开信纸,先是轻嗅了下,再凝神看下去。

    出乎意料的,小姨并未提及太多宁清歌, 反倒先解释南疆的那场变故,说自己并无大事,只是当时情况突然, 才导致这一局面,让盛拾月不要太担心。

    继而又像往日一样关心盛拾月身体, 但这一回多提了一句, 让盛拾月暗中多寻几个医师看看,若有可能还是不要拖延。

    不过第一页纸, 就让盛拾月看得眉头紧锁。

    首先可知小姨的回信是在南疆战败之后, 可她早就派人寄信过去, 负责寄信的下属并未提及途中有过耽搁, 那就是说小姨早早就收到信, 却未像之前一样,第一时间回复她。

    中间的这几日, 小姨在想什么?在犹豫什么?

    绝不可能是因为南蛮攻城的事情耽搁,盛拾月很清楚自己在小姨心中的地位,而且曲黎也曾讲过,小姨有一回正骑马领兵,疾行在途中,军事紧急,半点不能耽搁,却也想办法在马背上给自己回了封信。

    就算恰好遇到南蛮攻城,小姨在击退南蛮后,也会立马给自己回信,不可能搁置在旁边不管。

    再说身体这事,小姨早就知道,只是由着无心皇位的盛拾月一直逃避,平日最多提醒她注意身子,哪怕不肯治好,也不能伤了根本,折了寿命,如今突然提起这事,态度竟然比往日要强硬许多。

    盛拾月不由拽住黄金项圈下的麒麟,指节在刻纹上摩擦,压出些许疼痛。

    不可能是旁人将信替换,这渠道只有她与小姨和另外两位送信人知晓,送信人乃是叶家死士,陪着小姨出生入死多年,绝不可能背叛。

    而两人的信件又另有玄机,比如信纸折叠的方式、所用墨汁,这还是小姨特地嘱咐,两人所寄信纸需折三回,墨汁则来自京中一小作坊所产的墨锭,书写时会带有特殊香气,可留于纸上半年,若无这两点,便是假信。

    盛拾月方才已仔细辨认过,这信绝对没有半点问题,那为何又……

    大拇指用力往玉坠上一压,便翻向另一张纸,上头只有短短一句话:宁清歌不会伤害你。

    最后一画似乎停顿许久,毛笔压在纸上留下深深墨印,旁边还有滴落的墨点,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一向杀伐果断的武安君执笔站在桌前,沉思许久,却未再落笔写下其他。

    于是,这信件不但没有解决盛拾月心中疑惑,反倒让她更加迷惘。

    她当时可是问了不少,比如宁清歌是否与叶家有旧,是否可以信任宁清歌,小姨何时回来,帮她解除这个莫名其妙的婚事等,可小姨却只回了她一句不清不楚的话语。

    不会伤害她,那就代表着可以信任吗?可要是这样,小姨为什么又不明说,甚至让人……

    她视线挪到桌面的另一边,随着信件一并带来的匕首,这匕首只有一个巴掌长,半点装饰都没有,极薄的刀鞘与刀柄,完全可以藏在靴子里头,不留半点痕迹。

    送信人说,这是小姨特意寻人打制,让她时刻带着,用以防身。

    既然可以信任,又为什么特意给她一把匕首呢?

    盛拾月越想越困惑,压在玉坠上的指节被映出凌乱花纹。

    是宁清歌不会伤害自己,但也不可完全相信?

    还是说自己需要提防的、另有其人?

    盛拾月想得头疼,恨不得现在就挥鞭骑马冲向南疆,揪着小姨领子问个清楚。

    从格窗落入书房的光线,成束落在地板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延长,逐渐攀向盛拾月脚踝。

    依旧想不明白的人,只能像往日一般烧掉信纸,不留下半点痕迹。

    曲黎随后才推门而入,见盛拾月表情愁苦,便出声询问。

    盛拾月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自顾自纠结许久,最后还是松口,叹气道:“曲姨你去帮我寻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又叮嘱:“千万不能暴露你我身份。”

    闻言,曲黎瞬间明白其中缘由,立马称是,她已为此准备许久,心中早就列好了一连串的名单,只等盛拾月松口医治,听到这话,当即就转身出府。

    地上的纸灰被风吹散,转眼就不见痕迹。

    天边红日被拉扯到最高处,投下火辣辣的日光,荷花池边水帘再次响起。

    萧景、孟清心两人一走进来就笑,打趣道:“你们主仆三人要不要去寻个道观拜拜?这几日一个接一个,三个人没一个好的。”

    这画面确实可怜,盛拾月还趴在摇椅上,旁边半躺着的叶流云面色惨白,强行抵抗易感期的代价就是伤了根本,待易感期过去,连走出门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叫人帮忙抬出去的,更别说自己撞出来、捆出来的伤。

    请来的医师看得眉头紧锁,不知又偷偷想了什么,只得帮忙包扎后,再开了许多补药,顺带也给早早喝完药的盛拾月也来了一副,盛拾月本想拒绝,可奈何宁清歌点头。

    气得这祖宗逮住旁边叶赤灵,让大夫也为她开些补药。

    于是,三人现在都捧着碗汤药,苦着脸往下咽。

    听到声响,盛拾月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恹恹抬眼,瞥对方一眼。

    孟清心两人就笑,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孟清心又开口:“真不找个道观看看?我阿娘认识几个道长,要是你有需要,我就去问问我阿娘。”

    盛拾月端着碗,拿起又放下,半天不肯喝一口,没精打采地回:“灵吗?”

    “挺灵的,”孟清心很是推崇。

    “那你阿娘求了什么?”

    孟清心立马回答:“求我奋发图强,好好读书。”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说:“那确实挺不灵的。”

    孟清心笑容一滞,努力找补:“真的挺灵的,我阿娘还求我们一家平安,孟家女儿都聪明进取。”

    “那就半灵半不灵。”

    孟清心一咬牙,拿出杀手锏:“汴京周围就他们几家收的香火钱最少!”

    盛拾月面露怜悯:“孟家已经穷成这样了?怎么也不求求财,是求了没求到吗?”

    孟清心气得颤抖,抬手想指盛拾月,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直接扭头看向叶流云,就问:“流云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是不是盛九虐待你了?”

    说不过盛拾月,就开始扯别人。

    因叶流云、叶赤灵经常跟着盛拾月的缘故,孟清心与她们两人也熟悉,说话同样随意。

    盛拾月想到这事就气,朝着两人斥:“还不是你们两个,把我家折腾得鸡飞狗跳。”

    两人先是迷茫,听叶流云解释后才恍然,顿时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尤其是萧景,她竟一路都未察觉此事,连忙道歉:“是我疏忽,让流云受苦了。”

    孟清心讪笑,对叶流云竖起大拇指,夸:“流云你也厉害,居然在满屋子坤泽信香中撑那么久,当属我们乾元典范。”

    对此,叶流云只是扯着嘴皮,勉强笑了下。

    不过说起那夜,盛拾月不由又想起自己房间里头的事,就因为这一遭,她被宁清歌莫名其妙地亲遍全身。

    全身上下又泛起莫名的痒,好像那人留下的痕迹又开始浮在肌理上,炙热而酥麻,整个人都被荔枝的香气包裹。

    盛拾月眼神虚晃一瞬,耳垂又冒起绯色。

    旁边四人还在聊着叶流云有多厉害,盛拾月突然出声,便问:“流云,你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明明她也没闻到什么信香,可每回都被宁清歌那家伙得逞。

    众人声音一滞,纷纷向她看过来,表情顿时复杂,这人可是她们里头唯一一个有妻之妻。

    不知想了什么,孟清心先劝道:“盛九你得节制啊,你这伤还严重着,起码歇一段时间吧……”

    萧景也劝道:“起码要等伤好完之后再做这些事。”

    就连叶流云都含糊憋出一句:“殿下身体要紧。”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盛拾月连忙解释:“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好奇她怎么忍住!再说,你们不信我,也该信宁清歌吧?她会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

    最后一句话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零零碎碎的画面浮现在脑海,同时耳垂的红也跟着散开,逐渐红了整张脸。

    四人面色复杂。

    最后还是叶流云开口,提她解围,指了指身上的伤,说:“就是这样忍住的。”

    盛拾月眼皮一跳,语气艰难:“就没有什么不疼的法子吗……”

    四人沉默。

    叶赤灵放下空药碗,苦口婆心劝道:“殿下还是要节制。”

    盛拾月顿时炸毛:“我都说了不是我!”

    “是是是,不是你,”孟清心都看不下去,挥了挥手。

    盛拾月破罐破摔:“所以你们有什么法子?!起码不被坤泽牵着鼻子走。”

    现在变成四人怜悯看她,七嘴八舌地献了半天计,最后才想起正事。

    “对了盛九,那画要怎么办?”

    盛拾月听得脸更红,随意道:“等过几天我好些再说。”

    她话音一转,又催促道:“这事不急,你们还有什么招数,快说!”

    像极了一个被妻子压迫许久的可怜乾元。

    九殿下妻纲不振啊

    孟清心等人对视一眼,默默摇了摇头,便将真迹的事情搁置,又开始为好友出谋划策。

    盛拾月听得连连点头,恨不得拿笔记下。

    第29章

    是夜,

    倚翠楼之中。

    红灯笼高悬,倚在木栏上的人往下抛着彩帕,里头莺声燕语,酒杯碰撞。

    大堂内, 孟清心、萧景少见的坐在一楼, 歪斜着身子往椅子里靠,眼中已有朦胧醉意, 却还在笑着说些什么。

    旁边的人听得专注, 见两人停下, 又连忙替起酒壶,往她们拿着的酒杯里倒。

    酒刚倒满,就忍不住催促:“您两可快说啊,九殿下是怎么看出端倪的?”

    孟清心却故意摆着架子, 低头抿了口酒,细细一品,才说:“咱们九殿下是什么人?”

    “虽然无心读书, 但往日吃喝玩赌哪样不擅长?范子成的真迹流传极少,但对于九殿下而言, 也不过是勾勾手就有的玩意, 之前就细细赏看过几副真迹,刚见到那副假画, 心里就觉得不对劲。”

    话说到这儿, 她又停顿住, 勾出意味深长的笑看着周围。

    众人好奇心早被高高吊起, 前几日就听说九殿下巧得了幅范子成真迹, 却不知其中缘由,如今终于能听到详情, 还是从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比试之中所得,更是百爪挠心,恨不得让孟清心立刻说完。

    “姑奶奶,你可别在这里停啊,”众人苦笑。

    孟清心懒洋洋往椅子里一躺,大拇指与食指叠着一块,再轻轻一撮,意思明显。

    再看旁边萧景,她也不阻拦,就偏头看向另一边,任她所为。

    孟清心又道:“当时就我和萧景在九殿下旁边,亲眼瞧着那假画怎么变成真画的……”

    能进倚翠楼吃酒的人,兜里都不缺那么几张银票,当即你一张我一张,凑了一大把往孟清心手里塞,集体央求道:“姑奶奶你就快说吧。”

    孟清心这才开口,添油加醋地把之前事情一说,再着重将盛拾月夸了一遍,然后语气嘲讽道:“也不知道许正明哪里寻来的画,竟空有宝山而不知。”

    众人听完这些,一边感慨这画来得出奇,一边也跟着笑。

    而后孟清心突然开口,说:“你们想瞧那副画吗?”

    怎么会不想?

    众人连忙应声。

    孟清心看了下周围,压低声音就说:“九殿下前几日无意提起,想将这画转手出去。”

    有人疑惑,提问:“殿下又不缺钱,为什么要将画卖出?”

    孟清心顿时翻了个白眼,道:“她是不缺钱,可是她嫌许正明啊,那人过手的东西她都不喜,上次那个琵琶和蛐蛐,不就卖给其他人了?”

    众人恍然,继而又闲谈片刻,才各自散去,不多时,这事就传遍倚翠楼,明日就成了整个汴京笑谈。

    还躺在床上的许正明气成什么样不知道,但八皇女府邸里是传出不少暴怒打砸之声。

    再过几日,孟清心又放出话来,盛拾月将画托给倚翠楼,让其代为转卖,出价最高者得之,于是这幅被炒得人尽皆知的真迹,就这样被悬挂着倚翠楼一楼。

    来来往往的宾客挤入小楼,除去湖中心的那条小船,其余包厢皆被挤满。

    有的是一心求画的收藏者,有的人是抱着看热闹的闲客,有些则怀揣着其他目的,誓要将这画拿下。

    盛拾月三人早早就从后门遛到包厢,谁都不想错过这个热闹。

    盛拾月修养了大半个月,终于可以出门走动,向来疲懒的人趴久了,竟不肯坐下,靠在外人瞧不见的窗沿旁看热闹。

    范子成流传于世的真迹稀少,再加之这是一副藏于假画之中、富有故事性的画,又有盛拾月等人刻意派人宣扬的原因,所以出价者极多,你争我抢丝毫不退让。

    只听见三楼包厢传出一声吼:“两千两!”

    倚翠楼顿时一静,前两年有人转手了幅范子成山水画,形制与这幅差不多,不过也就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这幅竟有人出价两千两?

    孟清心脸上出现一丝喜色,压低声音道:“是许正明?”

    没错,这场拍卖正是为了上次比试的主使者准备,靠着京中舆论,嘲笑了许正明和暗中的八皇女几日还不够,还得在倚翠楼中再坑她们一把。

    这群二世祖,都是从小被捧着哄着、心高气傲的祖宗,就连许正明的蛐蛐和琵琶落到旁人手中,他都能气得半死,想方设法针对盛拾月,更何况是这种意外从自己手中丢失的宝贝?

    最可笑的是,他们这种整日赏诗品画、自喻高雅风流的人没看出其中端倪,反倒被他们瞧不起的、整日斗鸡遛狗的纨绔认出。

    这不是明晃晃打自己脸吗?

    所以为了挽回自己的最后一点儿尊严,这画绝对不能落入旁人手中,即便花高价拍到手中,丢到库房里搁置,也不能流传在外,不然,日后每将这画拿出来一次,他们就想起一下,脸就更疼一分。

    这两千两才落下片刻,左面包厢就传出一声清朗声音:“两千五百两。”

    孟清心又扭头看向另一边,突然开始犹豫起来:这个才是?”

    盛拾月未和她们提及八皇女,故而这两人都以为此行的目的是许正明,却没想到会有两批人都出如此高价竞争。

    右边包厢又有人吼:“两千六百两。”

    声音微微颤抖,像是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

    孟清心摸着下巴,又开始嘀咕:“我觉得这个更像许正明那小子。”

    萧景点头,终于出声道:“这确实是许正明贴身小厮的声音。”

    那另一边……

    盛拾月心里头如明镜一般,随意摘了颗果子往嘴里一丢。

    许正明和八皇姐的合作并不牢固啊,那么丢脸的事情两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不过想来也是,许家明显更支持六皇姐,这许家幼子为了一时之气,跑去和八皇姐合作,要是被六皇姐知道,岂不对许家产生疑心,觉得许家想要脚踏两只船,不是真心归附于自己,短时间可能无事,但疑心一旦出现就只会不断扩大,长久以往必生间隙。

    所以事情结束之后,许正明必然会和八皇姐划清界限。

    她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知他是怎么解释,自己请出屈钰打马球这事。

    思绪起伏间,两方人已将价格抬上三千银两,许正明那边好似已经放弃,好半天不出声。

    而盛拾月在这时看了眼后头,包厢稍远处站在一个年近二十的女性,面容、身材都十分普通,是丢入人群之中就会被遗忘的存在。

    盛拾月喊道:“田灵,三千五百两。”

    那人当即上前几步,腮帮子小弧度动了下,继而喉结往下一滑,立马出声喊道:“三千五百两。”

    这声音壮且粗,像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胖子在大喊,

    孟清心两人一愣,难以将这个声音和眼前的瘦弱女人联想到一块。

    盛拾月却微微点头。

    这人乃是那群被关押的千门人之一,看似普通,却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只要听过,就可以模仿出一模一样的声音,哪怕是鸟声虫鸣、人语物响,无一不真切。

    那几个千门人就是靠着她的声音,才引得守卫开门。

    前几日盛拾月提起这事,叶流云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向盛拾月提起这人,帮金夫人求了个情。

    于是盛拾月这才松口答应,只要金夫人将田灵借她一日,她就愿意给金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听到有新的人出价,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讨论着这又是哪个冤大头,出几倍的价格抢一副画。

    八皇女那边自然不肯放过,直接喊到四千两。

    盛拾月这边立马喊:“四千五百两。”

    “五千两。”

    声音刚落,倚翠楼直接掀起喧哗声。

    要知道如今一亩良田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五千两足以购买两百五十亩田地,能让一个普通农户翻身成富户,妻儿老小都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

    “六千两,”盛拾月这边丝毫不让。

    再看八皇女那边,好像纠结了下,一时没有出价,而盛拾月这边,却有突然小厮敲响房门。

    孟清心先走到门前,从门缝中看到这人是倚翠楼中小厮,才打开门让她进来。

    那人端着一木盘,木盘上放着块金制令牌,令牌上头刻着一个八字,不用想就知这令牌的主人是谁。

    孟清心和萧景瞧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诧异道:“原来左边这人是八皇女?”

    “她不是还在禁足吗,怎么跑到这儿来凑热闹?”

    盛拾月却不说话,只斜瞟两人一眼。

    这是很难的事情吗?她之前也没少在禁足期间溜出来,和孟清心几人喝酒取乐,难不成这两人都失忆了?

    孟清心她们自然没有忘记,她讪笑一声,解释道:“没想到八皇女也会做这样的事。”

    萧景思虑更多:“那位眼下还在气头上,八皇女却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偷跑出来,甚至不惜暴露自个身份,也要这幅画买下……”

    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而盛拾月则啧了声,看向那小厮,问:“这令牌是不是也给右边包厢的人瞧过?”

    小厮立马点头。

    怪不得许正明不再出价了,原来是八皇女被逼的不得不暴露身份了。

    宁清歌之前便透露过,这倚翠楼与宁清歌关系不浅,应是宁清歌的产业,故而盛拾月没有半点遮掩就直接问。

    旁边的两人听到这话,又想起上次倚翠楼帮忙遮掩的事,心里头也想明白几分,就是这八皇女……

    左边人终于又出价:“六千一百两。”

    想来是以为盛拾月这边瞧见令牌,就不会再出价了。

    盛拾月却笑,看向旁边田灵,说道:“你可以模仿右边那出价人的声音吗?”

    田灵当即道:“可以。”

    盛拾月便招来那小厮,叫他带着田灵先去右边任意一个无人包厢,再嘱咐田灵,喊道一万两银子就停下。

    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夜色越暗,将红灯笼也侵蚀,灯火暗淡些许,阴影悄然覆住角落,将地盘不断扩大。

    正当八皇女那边以为能拿下这幅画时,右边又突然喊出一句:“七千两!”

    坐在暗处的女人面色瞬间阴沉下去,右手一用力,竟将手中茶杯硬生生捏碎。

    “八殿下……”旁边的仆从慌张上前一步。

    却见她一字一句挤出:“八千两。”

    这人立马转身重复了一遍。

    “九千两!”

    八皇女直接站起,说:“一万两!”

    仆从再重复。

    底下的人已被惊得麻木,翻十倍的价格买一幅画,真不知该说这人是傻子好,还是富可敌国、有钱没处花、胡乱挥霍的好,但可知,明日汴京就要出现一个能与盛拾月齐名的神秘败家子。

    旁边终于没有了声音,八皇女气得朝那仆从一踹,骂道:“还不快去取来!难不成你还要等许正明他们再出价吗?!”

    她不知许正明为何又突然出价,目的是什么,但已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甚至怀疑许正明与盛拾月等人早有龌龊,不然十拿九稳的比试,怎么就只赢了许正明那一场。

    想到这儿,她面色越冷,甚至已联想到六皇女那儿去。

    另一边,孟清心不可思议地哇了声,又惊又喜道:“居然卖了一万两?!”

    孟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万两,她扯下腰间的金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的响,也不管其他了,满心满眼都是一万两,整整一万两白银!

    盛拾月之前可是答应分她们两成,再加上前头在倚翠楼收的贿赂,才几日,她就赚到了一年的例银!

    旁边的萧景稍微有些理智,疑惑道:“盛九你怎么知道她能出到万两白银?”

    不敢明说,也不敢确定,只能用第三人称代称对方。

    另一边的盛拾月似笑了下,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莫名显得沉郁。

    她低垂着眼,看着那小厮取走画,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带着几分讥讽:“我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能出多少两银子。”

    “那你……”

    盛拾月懒懒回看,随意道:“我只是觉得一万两银子,听起来不错。”

    两人顿时哑然,这万两银子对她们来说,是很多,但在盛拾月这儿,却是个无足轻重数字。

    萧景张了张嘴:“可……”

    可你有,并不代表八皇女也有。

    盛拾月往后一退,彻底落入身后阴影中,说:“可我了解她们。”

    “我们家祖传的,心眼子小。”

    盛拾月回头看她们,又一遍强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绝不可能让这种丢了自己面子的东西落在别人手中,只是可惜,这价值万两的画,估计才被带回府邸,就要被八皇姐销毁干净。

    话说到这儿,孟清心两人都不敢再接下去。

    盛拾月也觉索然,见田灵回来,便挥了挥手道:“得了,等会会有人端来银两,你们取了自己的份子后,就派人送到我府里,我先回去了。”

    她看了眼田灵,重重叹气:“我这儿还有事呢。”

    还是个顶麻烦的事情。

    马车驶出倚翠楼,再过一段时间便到九皇女府。

    盛拾月被扶下马车,见另一边站着个南园,不由出声问道:“你去给她送饭了?她还没有回来吗?”

    南园先是行了个礼,而后才道:“是,武试将临,大人难免操劳,今日也得宿在宫里。”

    盛拾月听到这话,不由撇了撇嘴。

    宁清歌这几日忙得像个脚不沾地的陀螺一样,有家都回不了,一连几日都留在宫里。

    不过倒是方便了她,盛拾月眼神往一瞥,身后的叶流云抱着一袋用厚布包裹的东西,曲折的手指微微用力,看起来有些紧张。

    那还是前几日,孟清心等人给她出谋划策时提到的东西,为此,她今儿还提前出了门,跟着孟清心两人绕了许久,才找到那么一家隐秘店铺。

    不过宁清歌那么忙,短时间是用不上了……

    盛拾月略微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对南园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南园当即称是。

    再过片刻,书房的烛火亮起。

    被推进来的金夫人猛的往前一跪,便喊道:“殿下,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第30章

    “无奈?”

    “金夫人, 坑蒙拐骗的行当也好意思说自己被逼无奈吗?”

    烛火点亮书房,敞开的木窗有风吹入,卷起一室墨香,玄底银纹的宽袍被风吹动。

    盛拾月斜倚在美人塌上, 单腿曲折踩着边缘, 去了簪子的长发随意垂落,姿态很是慵懒, 可说出的话却刻薄得很。

    她手中捏着块玛瑙腰佩, 边把玩边道:“据我所知, 大梁还没到百姓有手有脚却吃不饱的地步吧?”

    她态度不算太好,但也正常,毕竟这群千门人先是帮许正明坑骗孟清心,又试图在赌桌上出千, 盛拾月看着曾经千门师傅的面子上,有心照拂,却被金夫人闯入盥室, 伤了叶流云,也让盛拾月多躺在床几日, 如此下来, 态度能好才怪。

    金夫人也料到这一幕,一声不吭跪在不远处, 仍由她奚落。

    她本就生的温婉, 经这段时间的折腾, 身形更是消瘦薄弱, 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一般。

    盛拾月眼神一瞟, 剩下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 不耐地道:“你要怎么解释?”

    她最烦这种柔弱作态了。

    那金夫人闻言,心中一松,暗道叶流云果然没骗自己。

    两人在盥室之中,虽处于特殊时期,可也有片刻清醒之时,金夫人见牺牲计谋不成,自然心焦,被连累的叶流云却不见气愤,反倒温声安慰,说殿下不是外头所传的那么恶劣,让她不要多想。

    许是叶流云的安慰确实有效,又或者是金夫人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暂时忍下焦急。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许久,包括盛拾月、金夫人还有其他千门人,那田灵就是这时被叶流云知晓。

    她咬了咬牙,抱着横竖一死的决然心态开口:“殿下,我们是靠着坑蒙拐骗为生不假,但此次入京,确实为了救人。”

    “救一批无辜却被当做商品,贩卖给富商巨贾享乐的孩子。”

    她重重一磕头,说:“求殿下救救他们。”

    金夫人本名金镜怜,本是梁州弃儿,侥幸被几个千门人收为弟子,也算勉强有了个家,可惜那几人年岁已大,在金镜怜十几岁时就相继离世,故城再故人,反而到处是伤心回忆,金镜怜索性独自离开,四处游历。

    而那些千门人都是她游历途中,救下的可怜人。

    比如那田灵,虽有独特天赋,却没有得到父母宠爱,反手卖到勾栏中,日日表演口技,却还要被打骂苛责,金夫人实在不忍,才花重金将她的契券买下,还她一个自由身。

    其余人各有各的可怜处,即便被金夫人救下,也无处可去,只能跟在金夫人身边。

    而金镜怜身无长物,领着那么一大群人,只能讲曾经习得千门技艺教授给她们,她们便尊称金镜怜为夫人。

    众人也知自己干的是坑蒙骗人的行当,所以只挑贪官恶商下手,骗来的大部分银两都捐给被欺压的百姓。

    盛拾月听到这儿,面色稍缓,又问:“那你所说的救人又是为何?”

    金镜怜见她态度有变,忙道:“这事还要从前几个月说起,我们一行人本打算赶往汴京,瞧一瞧大梁最大的城池长什么样,却在汴京城外数十里处捡到一小女孩。”

    “她当时极其狼狈,身上全是伤,若不是遇到我们,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们才将她抬进马车里,就有一群恶仆追来,我们见状,只得先将这群人骗走,再躲到更远处,等这小女孩醒来。”

    金镜怜眉眼露出不忍之色,叹息道:“这小女孩就是之前出言顶撞殿下的人,她只是太信任我等,并不是有意冲撞殿下。”

    盛拾月摆了摆手,倒也不至于和个小女孩计较。

    金夫人一行人等小女孩醒来,便忍不住询问她原因,那小女孩哭了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完一切。

    她家住在汴京郊外,出门玩闹时被人用布蒙鼻口,一觉醒来就被丢入一个黑暗牢房中,里头全是同年纪的小孩,只要哭喊就会被打,她的一身伤就是这样来的。

    而被关在牢房中的小孩,每几日就会被带走一批,再没有回来过。

    直到那一日,她与七八个小孩被恶仆喊醒,简单梳洗后,给他们换上新衣,紧接着就被带到一个十分奢华的地方。

    里头的大人都蒙着脸,像是挑选商品一般出价,买卖成功后,有些大人带着孩子走到隔壁房间,不多时就孩童凄惨哭喊声传来,而小女孩却被人带走,领进空无一人的马车上。

    她不知马车为什么没有人,也不知马车要去到什么地方,心中恐慌之下,就寻了个机会跑了出来,幸运地跟在别人身后出了城,撞见金镜怜等人。

    小孩不知发生了什么,金镜怜等人却清楚,心中又惊又怒,便商量着入城救人。

    “不可能!”听到这儿,盛拾月猛的站起,厉声喝道:“天子脚下怎会有这种腌臜不堪之事!”

    她一时无法接受,原地来回走了几步。

    盛黎书虽然不是个很好的母亲,却是个极好的帝王,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免除大量税赋、严惩贪官污吏,即便放在大梁历任皇帝之中,也绝不输于任何人,可如今却在皇城之下发生这种事。

    盛拾月虽纨绔,但却不是愚笨。

    如按照金夫人所言,如此大批、长期的人口拐骗贩卖,绝不是普通人能运转的,必然有大批官员庇佑,甚至品级都还不低,才能将这些事情悄无声息地全部压下。

    他们是谁?

    买家又有多少?

    细思之下,岂不是半个朝廷都烂完了?

    盛拾月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掌心冒出细汗。

    而金夫人又是重重一磕头,语气郑重道:“在此之前,我们已将一批幼儿救下,就藏在城中一处小院里,殿下若是不信,可随我去看。”

    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松了口气,盛拾月在外头的风评极差,就连他们这些刚入汴京的人都知晓不少,所以被盛拾月关押后,她们才惶恐不安,既不敢将这事说出,又想出那么拙劣的计谋。

    直到盥室之中,叶流云的再三保证,还有这几日她们虽然被关押,却没有任何打罚,甚至连挨饥受饿都不曾,才让她下定决心将这事告诉盛拾月。

    眼下,她见盛拾月又惊又怒,便知她先前并未参与此事,而且还有可能帮她们一把……

    窗外大风刮起,酝酿一整天的阴沉天气,终于有大雨哗啦啦落下,砸落树叶,掀起泥土,涌出一股潮湿闷热的味道。

    来回走动的盛拾月终于停下,沉默许久,却只道:“你先带我去看他们。”

    仍是不肯相信。

    金镜怜却面露喜色,只要盛拾月愿意去看一眼就好,忙道:“明日如何?我们留在小院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要是他们饿得跑出去,被那群人发现就不好了。”

    盛拾月挥了挥手表示同意,疲倦地又坐回美人榻上,再问:“那你们又怎么会落在许正明手中。”

    提起这事,金镜怜不由窘迫,说:“应是落在八皇女手中。”

    “哦?”

    这里头的故事就简单许多。

    这群人将孩子救下之后,手头就没剩下多少钱了,只得又拿出老本行,却不料拿出的那副假画被八皇女看破,继而将她们全部抓回府中,几日后又送到许正明那儿,许诺她们骗孟清心入套,再赢下盛拾月,就将她们放走。

    结果却遇到盛拾月这个硬茬,其他人只得趁许正明因失败而崩溃时遛走,想另外找机会救下她。

    可没想到,许正明竟连夜想将金夫人带到别处,若不是孟清心等人意外撞见,金夫人现在都不知在哪,生死更是难料,而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细讲了。

    话音被风吹走,盛拾月自顾自坐了片刻,才道:“明日我会准备一辆马车,将你们一并带去,若是说谎……”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金夫人斩钉截铁道:“仍凭殿下处置。”

    盛拾月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直接起身走出房门。

    屋外已有人拿着伞在等候,见盛拾月出来,连忙将她护在伞下,挡得严严实实的离开。

    金夫人等了一会才起身,刚跨出门槛,却见身穿青色骑射服的叶流云站在门口。

    她没有多说什么,经常挂着笑意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温和散去,只剩下沉默。

    金镜怜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直接打断。

    “走吧,我送你,”叶流云转身将油纸伞撑开,常年练武的脊背挺得笔直。

    金夫人便跟在她身侧。

    这雨越下越大,弹珠似的雨不停往地下砸,风更是呼啸不断,若不是叶流云力气足够,恐怕连伞都要被吹走。

    见状,叶流云抬手揽住金镜怜的肩,稍侧身将她护着怀中,就连油纸伞都倾斜向对方。

    如此做的代价是淋湿了半边身子,但叶流云却不见躲藏,仍半搂着往前。

    金镜怜挣了下,低声开口:“你后背湿了。”

    叶流云语气平淡,言简意赅道:“没事。”

    金镜怜不敢太过用力挣脱,见反抗无效,又道:“你都听见了?”

    看叶流云的模样,应在外头站了许久,衣衫被水雾浸染,一片冰凉。

    叶流云“嗯”了声,停顿片刻后才道:“此事牵扯众多,即便是殿下……”

    金镜怜说:“他们会将惨死的孩子埋在郊外一处空地,我们去时,深坑都快埋不住枯骨,专吃腐肉的鸦雀成群站在树梢,几乎压断树枝。”

    她越说越快,恨意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他们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却被一群丧心病狂的家伙虐待致死,何其无辜?”

    叶流云却十分冷淡:“其他人与我无关,我只求殿下无事。”

    漆黑夜雨之中,两人的身影变得渺小,连脚步声都被吞噬干净,只剩下紧贴时的呼吸声。

    被打落的叶砸在油纸伞上,握紧伞柄的手青筋鼓起,被雨水覆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两人走到小院里,金镜怜才又开口:“你和殿下都是好人。”

    叶流云扯了扯嘴角,有些用力地将人推到台阶之上,屋檐之下,自己则站在雨中。

    忽有一道雷电闪起,照亮两人身影。

    叶流云突然开口:“早知道我就该将你掐死在盥室之中。”

    金镜怜不言语,只看着对方转身,逐渐变小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皇宫之中。

    依旧埋首伏案的人似有所感,继而就有人敲门而来,行了个礼后才恭敬道:“大人,今年的武试名单已经各部审查、整理出来,请大人审阅。”

    宁清歌微微点头,那人便双手端上纸册,继而俯身垂手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宁清歌一眼。

    宁清歌余光瞧见,却没有露出一丝异色,好似早就对他们又敬又怕的态度习以为常,随手翻起纸册,垂眼看去。

    旁边的人不敢动弹,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直到对方突然开口,他顿时一抖,连忙向对方看去,慌张喊道:“大人……”

    宁清歌语气倒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责罚的意思,只道:“屈家屈钰怎么还在里头?”

    那人被吓得跪下,忙道:“屈大人特地嘱咐,说是她家女儿虽折了条手臂,但不影响骑马、策文,甚至单手都比大部分考生优秀得多,再说武试还有半个月,就让我们行个方便……”

    宁清歌表情不变,过分精致的眉眼轮廓越显清冽疏离,只道:“去掉。”

    “明知武试将临,却为一时之气与人争斗,性情暴戾,心胸狭隘,即便过了武举,也难堪重用。”

    这话说得决然,那人想为屈钰解释几句都不行,只能咬牙说:“是。”

    宁清歌再翻看片刻,才点头表示通过,那人连忙将纸册抬走。

    房门又一次关上,屋外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前些日子没落下的雨水一并泼来,根本不见停歇。

    宁清歌看向旁边三层螺钿食盒,这是南园晚些时候送来的,她拖延到现在,现在才觉得有些饥饿。

    木盒被打开,第一层只有一盘绿豆糕。

    宁清歌不喜甜食,也不爱吃糕点,南园不会不知道,若突兀放入,只有一个可能,她有什么消息想传递,这消息不是很急,但又是宁清歌特地嘱咐,不能耽搁的。

    关于盛拾月的事。

    宁清歌取出中间糕点,稍用力一掰,便出现一张纸条,展开之后,上头只写着:殿下在赶往倚翠楼前,曾被孟清心、萧景两人带去暗春阁,三人停留许久,采买缅铃、角先生……”

    下面是一连串名单,这祖宗财大气粗,还没有搞清楚怎么用,就直接挥手买下,只怕是半个暗春阁都被她搬空了。

    捏着纸页的手收紧,指节微微发白。

    宁清歌停顿许久,最后才冒出一句:“出息。”

    语气无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这三人又偷偷商量了什么,竟跑到这种地方。

    至于她为何能知晓暗春阁的事,这实际与倚翠楼有关,当年她有意寻到欢颜,询问当年之事,却意外得知倚翠楼已被一品级不低的官员看中,想要收于麾下。

    倚翠楼老鸨不肯,便被他想方设法针对,宁清歌去时,倚翠楼已是外强中干之相,恐怕要不了几日就会封门闭店。

    倚翠楼虽是风尘之所,却有诸多达官贵人流连其中,酒醉美人怀中时,最易套话,若是利用得当,倒是个极好消息渠道,最重要的是盛拾月时常在里头玩闹,若是被不长眼的东西惦记,故意设计贴上来,总归是个麻烦。

    宁清歌思索许久,最后与老鸨私下交易,将倚翠楼收入麾下。

    而暗香阁,原本只是几个手艺人取巧,常做些稀奇玩意卖到倚翠楼中,赚取些许银两。

    后头宁清歌听闻此事,便在汴京暗处开设暗香阁,专卖坤泽所用的物件,本只是随手之举,没想到生意出奇的好,甚至比明面上的倚翠楼还要赚钱,如今还抓到一个偷偷摸摸过去的盛拾月。

    她揉了揉眉心,表情越发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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