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祈祷五谷丰登, 风调雨顺的祭文落下,只听见一声黑牛号角的吹响,新晋武状元勾弦弯弓,往林中树梢挂着的草靶射出一箭。
银箭刺破风声, 直直射入草靶中心, 惹得众人欢呼一声。
那武状元当即扬鞭,率先骑马起码入林, 身后众人纷纷跟随, 一时间马蹄声、喝声不断, 掀起地上尘土,林叶惊颤。
若是以往,盛拾月必然要抢先入林,可如今却故意停在偏僻一处, 眼神扫过正中央。
皇帝年岁已高,就连这点路程都会使她疲倦不已,靠在软椅中半阖着眼休息。
前几日就有朝臣进谏, 劝陛下注意龙体,不要再为夏苗颠簸。
本是贴心关切之言, 却惹恼了盛黎书, 折子一丢,顿时破口大骂, 即便拖着苍老身子也要赶来。
方才还有人在偷偷议论, 说盛黎书暗自寻了几个方士入宫, 不知献了什么宝, 惹得她龙颜大悦, 给那几个方士都封了官,于是诸位大臣私下商议, 该如何劝谏陛下。
只是……
盛拾月眼帘半垂,又想起那日进宫时瞧见的画面,恐陛下沉浸此道已久,不是几个臣子简单劝谏就能阻拦的。
盛拾月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情绪已消失殆尽,又往那边看去。
单手杵着脑袋的盛黎书招了招手,便让身边侍人抗起软椅,往支好的幄帐中去。
记得去年秋猎时,圣上还能叫侍卫从猎场里赶来野兔、狐狸等猎物,以竹栏困住后,她再起身射猎,射杀的三只野兔,赐给了宁清歌、六皇姐和那次秋猎的头筹。
八皇姐还因此发老大的火,将底下人都骂了一遍。
如今却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今年若不是有武举耽搁,估计陛下早已迁至南苑那边避暑修养了,哪里会参加夏苗了。
只能怪武举时间不巧,若是早一年也不会如此,而劝谏的臣子又刚好踩到了陛下的痛处,即便是帝王,也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
待陛下离开,站在旁边的宁清歌才有了动作。
旁边的侍人牵了她的马匹,将她扶上马后,几步退到后头,紧接着宁清歌稍扯缰绳,让马儿小跑入林。
盛拾月眉梢一挑,顾不得再想其他,朝后头招了招手,一行人便喝马往前。
风掀起绿衫,束起的高马尾被扬起,刚踏入林中,便感受到一股阴凉,就连日光都被抛在身后。
盛拾月来不及感受,便喊道:“宁望舒!”
照夜最是聪明,不用说就知晓盛拾月的意思,直接小跑贴向前头的黑马。
宁清歌下意识回头,另一人靠过来,长臂一伸,勾住对方的腰,连询问都不曾,直接用力一抱,便将人扯向自己这边。
宁清歌听出是她的声音,所以并未反抗,只是被对方突然的举动惊到,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横坐在马背上,被盛拾月拥在怀中。
盛拾月低头看向她,好似已忘记之前的事,又恢复了之前肆意顽劣的模样,唇角一勾,便道:“你怎么不等我?”
宁清歌挣了下,却被抱得更紧,掐在侧腰的虎口如钳,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头还是有些慌乱,所以不敢放松半点。
她稍弯腰,比坤泽稍显宽大的骨架便曲起,将宁清歌藏在自己怀里,又道:“不是让我教你骑射吗?”
不肯让她走,不断找理由。
她放软声音,可怜巴巴喊了句:“宁望舒。”
幸好白驹还在小步往前,将曲黎等人抛在身后,否则这几人又要偷偷笑盛拾月。
宁清歌无奈,只得放缓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们先进去了。”
“怎么可能!”盛拾月立马扬声否认。
宁清歌见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又解释道:“我看殿下往日都是抢在前头进去,便以为殿下已带人离开,正打算去寻你们。”
闻言,盛拾月面色一缓,偏头蹭了蹭宁清歌脑袋,嘀咕道:“那是我嫌他们惊扰猎物,所以提前跑远些,避开他们。”
她又说:“宁望舒你喜欢吃什么?我带你去猎大鹿?野猪?果子狸的味道倒是好,就是那么一小只,射中也没什么意思。”
她嘀嘀咕咕的,没说讨好的话,却也透着几分偷偷哄人的意思。
宁清歌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妥协道:“你先让我坐好。”
没想到那人却不同意,眉梢一扬,颇有几分理直气壮地开口:“你不是喜欢看我骑马吗?这样看得更清楚些。”
盛拾月方才一个人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宁清歌到底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思来想去,只琢磨出一点,宁清歌好像很喜欢看她骑马?
也不管为什么,只要能用来讨好宁清歌就好。
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额头,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不知该说这人什么好,哄个人也像小孩似的,把对方可能喜欢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人家怀里塞,完全没有章法,憨得可爱。
身后的曲黎等人保持着距离,偶尔担忧一瞥,就能瞧见某人背挂长弓,腰后别箭筒,左手牵绳,右手拥着宁清歌,眉眼乖训地讨好,恨不得此刻长出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使劲摇起来,换得丞相大人一笑。
偶尔有不想争先的人打马而过,路过两人身边时,都会投来震惊又诧异的表情。
盛拾月却不管他们,低头又开始哼哼:“宁望舒、宁望舒。”
“宁大人。”
“丞相大人,宁大丞相。”
她眼帘一眨,又道:“宁姐姐。”
得亏她声音清亮,即便刻意拖长语调也不显油腻,反倒有一种毛茸茸小猫在用脑袋蹭人的感觉。
宁清歌听到这称呼,不知为何突然僵了下身子。
紧紧贴着她的盛拾月自然注意到,像个厚脸皮的牛皮糖,立马就粘上来,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宁姐姐,宁姐姐。”
拖长的语调绕得千回百转,字与字粘在一块,稚儿学说话就也不过如此含糊。
盛拾月三两下又省了一个字,嚷嚷道:“姐姐……”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宁清歌抬手堵住,始终拿对方没办法,语气一软,就道:“走吧。”
“哎?”盛拾月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呆头呆脑的。
宁清歌似叹了口气,才道:“不是说要去猎大鹿吗?再慢些,猎物都被他们惊扰,往远处逃窜,你去哪里猎?”
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盛拾月眼睛一亮,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叶流云等人就突然骑马冲上来,一个接着一个从她身边掠过,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习武者耳聪目明,就连几米处的树叶落地声都能察觉,更别说盛拾月一声连着一声地嚷嚷,听到九殿下终于把丞相大人哄好,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一个个冲上前表示存在感。
盛拾月耳垂一红,顿时羞窘,立马夹腿挥绳,又气又恼地追上去。
黑、白、红三色马以极快速度在丛林中穿梭,偶有斜长枝叶挡路,还没有到身前,就被人挥刀劈开。
踩在叶流云肩膀的海东青,发出一声啼声,两爪一蹬,便拍翅而起,如白色羽箭冲出林叶,向前方飞去。
盛拾月等人驱马跟在其后,喝声不断。
如今的夏苗早已不复曾经的模样,起初的夏苗如其名一般,本是为了表示上位者重视农业,领群臣祭拜天地,亲自到农田里头,捕鸟抓蛇,除去会残害农作物的动物。
可如今除了祭拜外,其余都未保留,众人更将夏苗当做一场比赛,期盼着拿下更多、更大的猎物,以便博得头筹后,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脸。
另外还有未成亲的乾元,试图以此证明自个,以求坤泽青睐。
故此,众人都摆出了极其重视的态度,不过入林片刻,就纷纷没了踪影,尽数往最里头去,只想猎些大东西。
只有将夏苗当做玩乐的盛拾月等人悠闲,时不时弯弓一射,继而驱马顺着过去,再回来时,腰间就多了只野兔。
盛拾月说要哄宁清歌,就真的在哄她,每次弯弓搭箭,都让宁清歌将手搭在弓上,自己将手覆上去,手把手地射出长箭。
也不知准头如何,反正曲黎离开回来后,总会带上一只野兔,脑袋上的伤口格外奇怪,像是被小石子击打后再用箭镞打穿。
盛拾月咳嗽两声,便开始夸奖宁清歌真棒。
叶流云、叶赤灵也跟着附和。
宁清歌哪里看不出,由着盛拾月装模作样。
行至深处,林叶越发茂盛,只听见一声啼声,紧接着枝叶响动,像是有什么大东西在奔跑。
盛拾月等人以极快速度搭起长弓,扭头向左边看去。
只见那只消失已久的海东青,从林叶中轻松穿而过,跟在它后头的是只狂奔的黑毛野猪,也不知震风是如何惹到它,竟能怒气冲冲追到现在。
“好震风!”盛拾月当即夸奖一声。
众人十分默契,顿时散开向各处,如同一个包围圈般,只等着那野猪冲进来。
许是闻见了她们一行人的味道,那野猪突然迟疑了下,脚步也跟着放缓,不等众人着急,就见震风突然拍翅往下,往那野猪的眼睛一抓。
——吼!
那野猪吃痛,立即大吼一声,拔腿就疯狂继续冲向前。
而躲在树木后的人,则已无声拉起弓箭。
盛拾月自然也一样,眉眼间的嬉笑散去,眼神专注看向对方,绷紧的下颌线清晰,难得的严肃。
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山林之中的野猪竟能排在熊、虎之前,就可知它的厉害,一只成年野猪甚至能长到四百斤,直冲撞过来时,就连碗口那么粗的树木也会被轻松撞倒。
在冬季食物短缺时,常会野猪饿得跑下山,摧毁房屋、伤害百姓,将储存的粮食吃空后,当着你的面,大摇大摆离开,如此恶劣,周围农户却只敢眼睁睁看着它离开。
若不是此刻众人都在,又备有利箭长刀,不然转身就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思绪间,震风又朝那野猪挥下利爪,依旧是极脆弱的眼睛位置,这时才得以瞧见,那野猪的双眼周围已全是各种角度的爪痕,如此狠厉,怪不得能把那猪气成这样。
——吼!吼!
野猪疼得大吼,巨痛之下,竟然径直向旁边树木撞去,只听见“嘭”的一声,那树木直接断裂开,同时腿脚也跟着磕绊了下,像是看不清前头一般摇晃。
“动手!”曲黎当机立断,大喊出声。
盛拾月表情一肃,也顾不得说话,直接抓住宁清歌的手,往弓弦上一搭,就往后扯。
几乎同时,数十利箭破风而出,直直往野猪致命去,还未看见长箭落下,众人就已搭起第二箭。
一时间,咻咻声不断,细密箭网之下的野猪发出一连串的嚎声,想要找到罪魁祸首,可视线却受阻,想要依靠疼痛辨认,可周身都有长箭落下,只能嘶吼着四处乱撞,周围十米的鸟雀都被吓得到处飞起,野猪旁边的树木没一棵完好。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不见停。
不知是谁运气极好,竟然在一片混乱里射中了野猪眼睛。
那野猪顿时仰头,发出刺耳怒嚎,血水瞬间布满整张脸,如水往地上滴落。
见此情形,盛拾月终于松了口气,周围的动作也缓下来。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震风,却已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时不时偏起个脑袋,黄豆大的眼珠盯着那野猪,莫名有几分得意,也不知这野猪刚刚是怎么得罪了它,竟被欺负成这样。
野猪越发狂,血流得越快,不过半柱香就出现力竭的趋势。
盛拾月当即咳嗽一声。
周围人知她意思,立马收起弓箭,不再有一箭射出。
而盛拾月松开手,将长弓交于宁清歌,低声道:“试一试?”
怀里人却皱眉,下意识抗拒道:“你不用这样。”
盛拾月却没放弃,好似撒娇一般说道:“你试一试嘛。”
宁清歌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若不是盛拾月帮忙,这箭恐怕还没有刺在猎物身上,就已无力落在半途。
“我不行……”
盛拾月好像没听见一般,只看着她,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像在期待的狮子猫。
宁清歌停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能拗得过盛拾月,抬手拉起长弓。
大不了就掉在地上,让众人瞧个笑话而已。
宁清歌一咬牙,就见弓箭脱手而去,果然没有多大威力,虚得好像随手一抓就能拦住。
可正当时,盛拾月突然吹了个口哨。
立在那儿的震风突然飞起,便抓住那已经在往下掉的长箭,径直飞向野猪,对准它的另一只眼睛,松爪之时,树林之中突然又一石子飞出,正正撞在箭尾,于是长箭受力,直接刺入另一只眼睛中。
那野猪又是一声哀嚎,可这声哀嚎已不复之前洪亮,更像是垂死前的一声喊叫。
果真,随着声音散去,那野猪身体一歪,便跌落在地,抽搐了几下就彻底不动了。
众人纷纷笑起,大声喊道:“夫人厉害!”
“夫人这一箭可真太准了!”
“夫人真乃神射手!”
“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啊,夫人!”
也不知道以前的盛拾月是如何折磨过她们,不仅能配合得如此默契,还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盛拾月甚至还带头鼓了个掌,十分浮夸地赞叹:“不愧是我们的丞相大人,这骑射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无论宁清歌之前心情如何,在此刻都只剩下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没必要这样哄我。”
“怎么就没必要了?”盛拾月立马反驳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盛拾月直接道:“我才不哄三岁小孩。”
她低垂着眼,清澈干净的眸子倒映着宁清歌的身影,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只哄你。”
她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下,才认认真真地开口:“宁清歌,从此往后有我护着你。”
忽有风起,在丛林之中掀起翠色浪潮,覆在腰上的手突然收紧,将宁清歌紧紧抱入怀中,再一次在她耳边重复道:“我会护着你。”
少女的承诺青涩又没有任何华丽词汇装扮,朴实得几乎可笑,像是这辈子都没念过几本书的农民,到成亲、掀开盖头时,才结结巴巴挤出几句的诺言。
可宁清歌的眼眸却虚晃了下,说了一声:“好。”
第52章
“你可知她们为何会那么熟练?”
“嗯?”
盛拾月抿了抿唇, 露出有些稚气的羞窘,牵着宁清歌的手收紧,捏了捏对方指腹,才道:“我以前总会因射不准而闹脾气, 曲姨她们就这样哄我。”
此刻已是黄昏时刻。
远处的晚霞沉甸甸地压向山林, 绿叶被染成金灿灿的模样,被风一吹, 就好像层层金片在闪动, 掀起旁边溪水。
因在路上耽搁许久的缘故, 入林时就已经不早,猎完那只野猪后,众人就寻了个接近溪流的地方,烧火搭营, 准备休息。
盛拾月自然不用操劳,曲黎她们也不敢让这祖宗操劳,生怕这家伙反手点了营帐、刀捅了手, 直接赶着她去别处溜达,不要跑远就好。
于是这人偷了个闲, 牵着宁清歌顺着溪流, 慢步往下。
闻言,宁清歌笑了下, 橙光落在她眉眼, 将清冷五官柔和, 唇角勾起缱绻的温柔, 便道:“怎么射不准也闹脾气?”
盛拾月眼神不自觉往别处瞟, 嘀咕道:“谁让那箭歪的。”
声音越说越小,想必也是知道自己胡搅蛮缠, 射箭不怪自己,反倒怪起箭。
她话音一转,连忙挽回自己所剩无几的面子,便道:“那都是之前的事了,我后头苦练了半个月,虽说不能百步穿杨,但起码也能射到猎物身上。”
许是有叶家血脉的缘故,盛拾月在习武方面的天赋极佳,只是平日懒散,不肯劳累,但只要稍努力一两个月,就能抵得旁人一年苦练。
说起这个,宁清歌又想起前几日的事,她起初是从外头请了师傅来教导盛拾月,练了快一个月,曲姨才特地寻她,说那师傅的功夫一般,还不如她亲自教导。
宁清歌不是不明白,能被武安君看中,亲自安排在盛拾月左右的人,曲黎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只是担心她太惯盛拾月,舍不得盛拾月劳累半点,所以一直未提。
而曲黎看出她的迟疑,便再三保证一定会对盛拾月严厉,不纵容她撒娇偷懒。
如此,宁清歌才松口同意。
思绪落在这儿,宁清歌不由抬起相牵的手,大拇指在虎口处划过,已能够感受到些许薄茧。
她眉眼越柔,轻声道:“殿下这些日子辛苦了。”
宁清歌最会哄人,不是旁人或敷衍、或随口一提又或是让人不自在的疼惜,她眼帘半垂着,浓且卷的睫毛盛着霞光,随着轻颤,波光粼粼的光就落下,坠入如墨玉的眼眸中,像叹息又像是自责。
盛拾月不由缩了缩指尖,呐呐道:“没事,我平日都有带护腕。”
盛拾月这会所说的护腕,不同以以往佩戴的那种只到手腕、如圆筒一般束住衣袖的护腕,而是在此基础上,用牛皮延长至整只手,好像手套一样,护着虎口、指腹,不受弓箭摧残。
她说这话,本是想宽慰宁清歌,让她不必担心,可话一说出来,反倒像是卖惨,隔着一层牛皮都能磨出茧,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大的苦。
盛拾月连忙补充了句:“也不算辛苦。”
她话音一转,又道:“宁望舒你给我请几个夫子吧。”
“嗯?”宁清歌有些诧异。
这人又道:“我上午习武,下午念书。”
她眼神偏移一瞬,说话又开始结巴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说了要护你,不是一时兴起的胡话,望舒我、我是认真的。”
她这话说得极乱,宁清歌却听懂,肉眼可见地愣了下。
盛拾月反抓住对方的手,握在掌心。
明艳眉眼还残留着一丝稚气,映着斜阳的眼眸认真,是独属于少年人的赤忱,她又一次重复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一向游刃有余的丞相大人,骤然失了语,像方才在马背上一般,嘴唇碾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能像在之前一样以人多为借口躲避。
见对方没有回答,盛拾月不免有些急切,上前一步就道:“宁望舒,之前她们都在旁边,不是很适合说这些话,所以我匆匆就结束,但之前我所言的每一句是出自真心。”
“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护你,但也不算太迟,我再努力些,明年就让小姨上折请陛下封我为王,而后就可以同六皇姐、八皇姐一样上朝议事。”
“虽然一时还说不上什么话,可他们也不敢当着我的面欺你。”
留给盛拾月思考的时间不长,这已是她能想到的全部。
宁清歌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者在这一刻,什么话都显得逊色。
唯一能让成年人失去分寸的,永远只有少年人的无畏与莽撞,她们不懂虚与委蛇,也不知假意敷衍,只知心上人。
“小九……”宁清歌喊了一声。
盛拾月有些不自然,想假咳缓解尴尬,又止住,最后微微低头弯腰,忍不住拉着宁清歌靠向自己。
发丝垂落,被微风吹得摇晃,盛拾月稍偏过头,宁清歌眼帘轻扑。
正要触碰之时,宁清歌眼神一偏,声音骤然严肃,便道:“小九,那边有人。”
盛拾月一愣,还以为是曲黎那些个不要脸的东西偷偷跟上来,可视线往旁边一瞥,瞳孔顿时一缩。
这是……
“那个新晋武状元?!”盛拾月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旁边并不算宽阔的溪流中,有一人仰躺漂浮在其中,好似已昏迷不醒,身上衣衫凌乱,左腹被刀刃划开,翻绽皮肉将周围水面全部染红,看起来十分骇人。
再看远处,似有人在后面追赶,惹得林中群鸟拍翅四散。
“救人,”宁清歌当机立断。
话音刚落,盛拾月便吹起口哨,一直在上头盘旋的震风瞬间落下,她当即就道:“去,将她们喊来。”
追兵紧追在后,晕倒的人又极沉,即便她和宁清歌费尽力气,也无法拖着她走太远,还会留下明显痕迹,不如先叫人,若追兵赶上,见她们人多,也不敢轻举妄动。
震风叼着她的玉佩,便拍翅飞起。
而盛拾月则转身、几步走到溪流边,伸手就扯向那人肩膀。
幸好这溪流虽不宽,水却深且快,能让人浮起后,以极快速度往下漂,并将血水稀释,这才让武状元逃脱了追捕。
可也是因此,让救她的盛拾月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对方的半个身子扯上岸,宁清歌也帮忙扯住对方手臂,可不知是不是伤口撞到河岸的缘故,那昏迷不醒的人突然闷哼一声,直接一口血吐出,面色更加苍白。
见状,盛拾月两人也不敢再乱扯,只等树林中传出急切马蹄声。
“殿下!”
曲黎等人慌张赶来,即便是皇家猎场,也见不得十分安全,甚至因为一年只开几次的缘故,野猪、老虎等猛禽极多,所以众人还以为她们遇到什么危险,叫震风赶来求救,一时间连锅碗瓢盆、帐篷猎物都不要了,急匆匆就提刀骑马赶来。
直到冲到两人面前,看见她们平安无事后,众人才松了口气,随后眼神一扫,又看见那人,迟疑道:“殿下这……”
盛拾月顾不得多说,便招手道:“先救人。”
一行人连忙听令,叶赤灵带人,叶流云扫尾,处理残留痕迹,不过片刻,一行人就回到营地。
因离开那日,徐三痴醉倒在赌坊中的缘故,众人并没有将她带来,而此处距离猎场外围极远,武状元伤势又重,恐怕还没有赶到,武状元就先颠簸失血而死,所以只能让曲黎就地寻些草药,再用军中的粗糙法子,将她伤口缝住。
再过一刻钟,天就彻底黑下来。
营帐中间亮起熊熊篝火,方才猎杀的野猪,已被分解成块,置于火上烤制。
因盛拾月难伺候的缘故,这烤肉十分考究,先是切成薄片,再用香料腌制一遍,再边烤边刷上之前寻来的野蜂蜜,随着不停翻动,香气涌出。
不过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另一边。
从方才她们回到营地开始,周围就一直有人在来回搜查,阵阵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直到天黑了,还不肯停歇,甚至点起团团火把,到处翻找。
只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方才投向远处的视线都转回,众人对视一眼后,便默契地看向火堆。
翻肉的翻肉、填柴的填柴、盛拾月靠坐在宁清歌身边,拽着她的手,在上面写字涂画,还要宁清歌猜她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宁清歌猜不出来,她就鼓着腮帮子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一时看去,倒是各有各的忙碌。
屈钰来时,便是看见这样的场面。
她面色稍沉,很快又挤出一丝笑,翻身下马,就抱拳道:“九殿下、丞相大人深夜唠叨了。”
宁清歌想起身,却被盛拾月拽住,脑袋懒洋洋往对方肩膀上一靠,用熟悉的轻佻语调开口:“屈典仪这个时候不在营地待着,跑我这儿做什么?”
她突然勾起唇,笑道:“难不成是我的烤肉太香了,竟将屈典仪都吸引过来了?”
看似毫无威慑的话语,却让屈钰一下子黑了脸。
这届武举意外错过,下一届武举不知在何时,毕竟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已出现病弱之态,若是中途意外驾崩,使新帝登基,这三年一次的武举便会再往后延,要等新帝登基后的第三年才会举行。
到那时,屈钰都快三十多,就算侥幸得了武状元,也没有多大的实际作用,于是,太尉大人就设法给她安排了个京中武职——八品典仪。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已是极好的职位,但对于曾经被人吹捧,自认为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而言,这八品小官实在太小、太不起眼,以至于她不许身边任何人提起。
如今倒好,作为直接导致她参加不了武举的原因的盛拾月,一口一个屈典仪,岂不是在往她伤口撒盐、倒辣椒水?
也难怪她如此失态。
可屈钰只得强压下这口气,牵马上前道:“殿下说笑了,某白日里瞧见了头黑熊,本想领人将它围杀,却不料被这些没用的东西放走。”
为显得真切,她还故意往后一瞪。
盛拾月随着她的视线,看向她身后,小小一个八品典仪,都快比得上皇嗣出巡的架势了,身后全是身强体壮的护卫,隐隐透着股凌厉之气,像是行伍出身。
“殿下也知受伤的黑熊最是恐怖,万一发狂伤到旁人,岂不是某的过错?所以某不敢耽搁,连夜搜查,必然要将这黑熊找出。”
盛拾月听得头疼,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开始咬文嚼字起来,明明上一次马场还不是这样,可下一秒,她就瞧见屈钰往宁清歌这儿偷偷一瞥。
盛拾月顿时被气笑。
也不知道是宁清歌魅力太大,还是她毫无威慑力,谁都要来惦记她夫人。
想来上次马场之争,可不只她抢了屈钰风头的一个原因,这宁清歌嫁于她的事,恐怕也要算入其中。
屈钰继续道:“只是我们把这周围都翻遍了,也没见那黑熊的身影,只能……”
“只能去搜旁人的营帐?”盛拾月接道。
她讽笑出声:“屈钰你编个谎话也不动动脑子,怎么?我还能把一头受伤的黑熊藏在营帐里,让它安安分分一动不动?!”
“你倒还不如说你丢了东西,怀疑是我偷的呢!”
盛拾月随手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烤肉,说完就低头吹气,好像面前的屈钰还没有眼前这个烤肉重要。
屈钰闻言更气。
理由?
她堂堂太尉之女需要什么理由?寻常人都不需要她开口,直接就掀开营帐让她检查,若有不配合,直接打一顿就是。
她也就在盛拾月这儿,需要废点口舌。
被一而再再而三激怒的屈钰,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冷声道:“情况危急,劳烦九殿下配合。”
“我不配合又如何?”盛拾月将吹凉的烤肉递给她宁清歌。
自盛拾月将她按住之后,宁清歌便一直低垂着头、不出一言,让人不禁忽略她的存在,直到此刻,她才有了动作。
众人视线不由落在她身上,莫名有些紧张。
毕竟她们再怎么闹腾,也不过是一群仗着长辈权势的小孩在胡闹。
而宁清歌才是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位。
屈钰咽了咽口水,直到想到自己的那位太尉母亲,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而宁清歌却好像置身事外,只低头咬住那一块烤肉。
给足了、说要护着她的盛拾月的面子。
这举动明是在哄盛拾月,可屈钰却误会,还以为宁清歌碍于她母亲,不想参与其中,腰杆瞬间更直了,喊道:“请九殿下不要让某为难!”
盛拾月眉梢一挑,这下连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喝斥道:“滚!”
随着声音落下,曲黎等人直接站起身,冷眼看向对面。
屈钰身后人不由握住刀柄,露出警惕之色。
篝火中的木材塌落,发出“嘭”的一声,火星顿时向四处溅出,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第53章
另一处营地中, 披甲守卫执刀守在周围,中间燃烧的篝火炙热,映出正中心的帐篷里的身影。
“嘶……”
盛献音压抑的痛呼声,眉头紧紧皱成一道竖痕。
旁边人连忙扭头, 喝了声:“你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的, 轻点!”
被呵斥的人以一种极其变扭的姿势跪在地上,听到这话, 被吓得连忙点头, 包扎的手法更轻, 额头甚至冒起紧张的薄汗。
旁边站着的人这才转头,低头弯腰,态度极其恭敬道:“殿下这几日还是好生歇着,以免再扯到伤口。”
盛献音摆了摆手, 像在表达自己知道了。
看她身上,白布从肩膀绑至腰腹,看起来极其严重的样子。
紧接着, 盛献音又拧眉,问道:“外头怎么那么吵?”
那人头一低, 连忙回道:“是屈家那位和九殿下起了冲突。”
“哦?”盛献音偏了偏头, 示意她继续说。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有意奉承道:“还是殿下足智多谋, 故意让人在屈钰面前, 称赞新晋武状元、贬低屈钰, 让其忍不住火冒三丈, 再以小事将武状元引到屈钰面前, 使两人发生矛盾。”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盛献音脸色,见她闭着眼, 好似很享受的模样,又继续道:“殿下再装做好人,拦下互不相让的两人,看似劝阻,实际一直在假装夸赞武状元,话里话外都表露出拉拢的意思,那屈钰虽是八皇女营下,可也见不得六殿下在她面前,极力夸赞另一人。”
“于是这冲突虽被拦下,实际却埋下更大的隐患。”
盛献音微微点了点头,突然出声说了句:“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
那人急忙谦虚道:“都是跟着殿下身边,耳濡目染的。”
她又继续道:“所以这屈钰一进林就开始寻武状元的踪迹,只是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
她眼神一变,就道:“想必这武状元的现在情况极差,不然屈钰也不会弄出那么大的架势寻人,甚至搜到了九殿下的营地中,她也不像想,就九殿下那脾气,怎么可能同意?”
她话音一顿,又开始奉承:“还得是六殿下,略施小计就有一石二鸟之效,现在九殿下与屈钰相争不让,矛盾更深,恐怕再难化解。”
盛献音抬了抬眼,挥开帮她包扎的人,抬手间拉扯出的疼痛,让她眼底闪过一丝怨恨,转瞬又压住,冷冷冒出一句道:“化解?”
她冷笑一声,又道:“本王已经给过宁清歌机会了,是她自己非要和一个废物纠缠在一块,那就休要怪本王不义。”
闻言,旁边那人似乎颤了下,越发不敢轻易开口。
营帐外的篝火极旺,将木材吞噬后,燃起冲天大火。
她咬着牙道:“今日之事可派人传到淮南王那儿了?”
那人立马答:“那探子已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告知淮南王。”
大梁淮南王,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今陛下的小姨,先帝在时颇得圣眷,不仅赐下封地金银,还授于重权,是当年唯一一个参与皇嗣之争,却只是削了职位,保全性命、留下王位的人。
先帝驾崩前,还担忧新帝会因之前夺嫡的事记恨淮南王,要盛黎书在床前立誓,只要淮南王一日无异心,她一日不动淮南王府,同时又赐下五千私兵,可见恩宠之盛。
那淮南王也识趣,自从盛黎书继位之后,就一直隐于封地、闭门不出,只有前几年请封世女时,举家入京过一回,也是那一次,盛献音认识了淮南王的孙女。
那时盛献音心中虽念着宁清歌,可也不妨碍她多搭几条线,以防万一。
故而,这些年她与淮南王孙女时常有书信往来,无需太过热切,几句模棱两可的关心,再加上次次附信送去的稀奇小物、汴京糕点,那淮南王孙女便逐渐沦陷,相信六皇女是个谦恭礼让、爱而不得的苦命人。
而知情的淮南王却放任不管,隐隐有再一次参与储位之争的苗头。
盛献音又嘱咐道:“过几日再带消息至淮南王府,说本王因宁清歌一事,郁郁寡欢,夏苗期间不仅一无所获,甚至伤心成疾,夏苗结束后,便乘马车回府了。”
“是。”
盛献音眼神闪过一丝决然之色。
今天白日所做之举,看似荒唐,实际另有考虑,一是想尝试再拉拢宁清歌一回,若宁清歌愿意下马,她便将这些日子八皇妹所做之事告知,只要宁清歌承诺日后会改嫁于她,她便出手助宁清歌渡过这次危机。
若宁清歌顽固不化,她也可借今日种种,与宁清歌划清界限,让淮南王府放心。
思绪落在这儿,她又想到自己骑马赶回之时,其余人隐隐带着嘲讽的眼神,像是在笑堂堂一个皇位继承人,竟紧追着自己的妹媳不放。
盛献音不禁捏紧拳头,压抑不住的愤恨之色。
今日之耻,他日必要十倍奉还。
“殿下,那过几日我们要……”那人试探询问。
盛献音“呵”了声,便道:“许大人不是恨极了盛拾月吗?那就让她自个去折腾吧。”
这人听到这话,好似十分惊讶,急道:“这事可不讨好。”
“她家幼子与屈家交往过甚的事,真当本王不知道?想两面撒网,将好事都占全,这天底下可没那么轻松的事。”
夜风吹过,话音随着夜色散去,火星四处溅起,落在旁边的圆石之上。
火光映着屈钰愤愤不平的面容,两方人僵持许久,最后还是屈钰咬牙喊道:“走!”
一行人当即转身,向树林之中走去。
待稍远些,屈钰旁边的人不禁出声道:“小姐,这溪流上下左右我们都翻找过一遍了,若无人相助,她一个重伤的人能跑到哪儿去?”
屈钰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脚揣向旁边,就骂道:“你问我我问谁?!一群没有用的东西,那么大个人,竟然能让她跑丢了!”
“给我找,找不到我不好受,你们也别想活!”她破口大喊道。
众人的脸上浮现恐惧之色,纷纷四散开,向更远处寻找。
而站在原地的屈钰面色几次变化,握紧的拳头里全是汗,喃喃自语道:我、我只是想夺了钟千帆的猎物,让她丢人,没想到她脾气那么暴躁,突然就拔刀。”
“我也是被逼无奈、被迫反抗的,对,我不是故意的。”
她咬紧发颤的牙,冒出一丝狠厉之色,大梁建国初期,也有权贵妒忌平民出身的状元,故意出手伤人的先例,太祖皇帝听闻之后,前所未有过的暴怒,紧接着就有了大梁开国后的第一个诛杀九族的例子。
如今陛下虽不需要再以此为例,震慑群臣,但也必须要给百姓、天底下一切以科举、武举为目标,渴望以此改变命运的学子一个说法。
到时候就算她母亲是太尉,也保不住她这颗项上人头,甚至会因此受到不小的牵连……
所以现在必须将钟千帆找到!
伪装成被野兽伤到,流血过多致死的模样。
虽然如此翻找会惊动不少人,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将痕迹打扫干净,即便他人心中再有疑惑,也只能憋着。
至于宁清歌和盛拾月……
她扯了扯嘴角,便道:“希望过几日,你还能如此嚣张。”
夜色渐深,天边月亮被薄云遮掩,逐渐瞧不见轮廓,周围树林的火把彻夜亮起,向四处散开。
等她们走后,盛拾月就领人坐下。
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瞧见宁清歌手中烤肉已经吃完,盛拾月便又取来一串,左右一转,便嫌弃道:“都怪那屈钰废话太多,肉都烤焦了。”
话毕,就招手要来几串生肉,竟打算亲自烤制。
宁清歌瞧见,便觉得稀罕,轻笑道:“我怎不知殿下还有这手艺?”
旁边的叶流云面色一松,便笑着为她家殿下挽尊,道:“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殿下会的东西可不少,越是稀奇古怪的玩意,殿下越感兴趣。”
叶赤灵也接道:“是啊是啊,这烤肉之法就是殿下先寻府中厨子过来,在古方的基础上,反复烤制修改,您别看这香料简单,实际里头学问大得很。”
叶赤灵性子沉闷,比嗓音沙哑的曲黎还寡言,宁清歌入府那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她那么喋喋不休,双眼被火光映得发亮。
她说:“不只是烤肉的法子,还有兰花四季开花之法、在蛋壳上刻花、饮酒不醉的法子。”
“哦?”宁清歌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叶流云又接:“只是殿下性子疲懒,研究透后就不肯展露,只能让我们偷来表现,讨个巧。”
盛拾月也不说话,就冲宁清歌挑了挑眉梢,得意之色不知收敛,才靠谱片刻的家伙,转瞬就变作之前模样。
同时间,她手中烤肉转动,随着一层层野蜂蜜刷上,香气涌出,看色泽确实比之前几人烤得要诱人许多。
盛拾月偏过头看向烤肉,只说了句:“不过是些杂书看来的玩意,等你日后得空了,我再给你露一手。”
宁清歌眉眼舒展,温声道:“好。”
盛拾月唇角压不住地往上挑,眼尾犹如春风拂过,犹如玩具球搬到主人面前的猫,昂首挺胸,恨不得自己喵喵叫几声,表扬自己。
随着肉串上的血丝散去,盛拾月随手抓了把芝麻就往上撒,再烤片刻,这烤肉便被吹凉,送到宁清歌唇边。
至于其他人?
那可没这个口福,盛小祖宗嫌篝火烫手,就算离得远,她那细皮嫩肉的胳膊也受不住那么久的火烤,连自个都要吃别人烤好的肉串,就算味道差一点,也不肯亲自动手。
再过片刻,就听见帐篷里传来声响。
众人纷纷向那边看去。
钟千帆是被痛醒的,还没有来得及睁眼,就想到之前所发生的事,浑身一冷,便感受到自己躺在干净被褥中,这是……
被抓了?
她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心知要是落在屈钰手中,必然是在劫难逃,故而满脸凄凉,绝望地睁开眼。
可随着视线变得清晰,她眼前却出现了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这是丞相大人?
她入京时间不长,只在文试与之前夏苗祭祀时,只匆匆看了眼被百姓奉作大梁栋梁的丞相大人,虽时间不长,却也让人印象深刻。
她挣扎着张了张嘴,露出希望之色。
可旁边的盛拾月却双手交叉往胸一抱,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哟,武状元大人醒了啊。”
她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屈钰疯成这样。”
“要是说谎,我不介意再你把丢回溪流里。”
钟千帆咽了咽口水,这位好像是入京前、入京后都有人再三叮嘱她,一定要远离的汴京头号纨绔——盛拾月。
额间的汗汇聚成珠,往下滴落。
可是面前的纨绔再差,也不能比无缘无故想要夺她性命的屈钰更差吧?
钟千帆看了眼旁边的宁清歌,一咬牙就道:“我说!”
艰难的话语声掺进里风声,随着夜深,山中寒气更重,不过片刻就雾气升起,将整片空间占据。
护卫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次柴火,警惕的目光环顾周围,不见半点松懈,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使视线停留,直到确定无事后,才会缓缓挪开。
虚弱的声音暂时停下,里头人纷纷开口。
盛拾月拧着眉头,重复:“你是说屈钰在赶来猎场的路上,突然带人将你围住?”
旁边的叶流云接道:“若不是六皇女及时拦住?你们就差点动手了?”
曲黎声音嘶哑道:“入林之后有人告诉你,屈小姐在四处寻你,似乎是想要报复之前你夺她武状元之位的仇?你本想深入林子避开,结果被一只黑熊拖住,被屈小姐他们寻到?”
钟千帆点了点头,咬牙道:“我本以为她们不会动手,便只拔刀挡在胸前,佯装防守,却不料那屈钰竟真的挥刀向我,我一时松懈就……”
众人十分震惊。
“这可是能诛九族的大罪,这屈钰的胆子怎会那么大?”
就连向来无法无天的盛拾月都被惊到,亏自己往日还嚣张得不行,原来屈钰才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才。
旁边的宁清歌皱眉不语,似也因这事感到棘手。
如此重罪,屈钰怎能不急,就算将这块地方全翻一遍,她也一定要将人找到。
“嘶……”盛拾月摸摸下巴,现在才感觉自己带回来了个大麻烦。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宁清歌突然开口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自己爬回溪流里,就当我们没有救过你,生死由命。”
“二是我们派人将你从其他地方带出去,等你修养一段时间后,再亲自入京击鼓鸣冤。”
她声音清冽,如墨的眼眸波光沉沉,像是想了很久才如此决定。
盛拾月听到这话,顿时皱眉,说不好听些,钟千帆落到如今的下场,实际也与她有些干系,若不是她将屈钰摔下马,她也不会记恨上钟千帆,甚至出手伤人。
因此,盛拾月虽然嘴上说着不管,实际已在想怎么将屈钰带出去
可宁清歌给出的两个选择,每一个都在极力撇清干系,生怕钟千帆牵连她们一般。
盛拾月忍不住出声道:“望舒这事……”
宁清歌却将她的话语打断,眼眸中的情绪复杂晦涩,只道:“殿下,还不到时候。”
什么不到时候?
盛拾月皱紧眉头,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却寻不到由头。
可宁清歌却不再多说,只偏头看向钟千帆,问:“你选什么?”
钟千帆嘴唇碾磨,终于道:“我选二。”
第54章
第二日天微亮, 正是搜查一整夜的屈钰等人疲倦之时。
一匹白马穿梭在半明半暗的雾气中,依稀能瞧见一点儿轮廓,叶赤灵将武状元绑在身后,从小路, 疾速绕出这片丛林。
再等雾气彻底散去, 便有盛拾月等狩猎队伍踏过,将之前的足迹碾压践踏, 彻底无法辨认。
之后的猎场再无大事发生, 只有屈钰还在发疯。
甚至胆大到对六皇女产生疑心, 明里暗里查看了一番,惹得六皇女不快,揪出两名探子,扒了盔甲、衣服, 丢到营帐外,让他们光着屁股走了一路。
气得屈钰想去敲八皇女的府门,请出八殿下为她撑腰。
至于盛拾月那边, 也不管屈钰怎么怀疑,反正该玩玩该闹闹, 短短几日就猎了不少好东西, 甚至在夏苗结束之后,以一只野兔的差距, 赢了今年的新晋探花, 成为夏苗榜眼, 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不过, 这一切都被武状元突然失踪的事掩盖。
皇家猎场占地极广, 连山丘带平原,足有八千平方公里, 只是夏苗时间短暂,众人都不曾往太远处去,只在接近水源的丛林深处游猎,有人就猜测是武状元独自前来,未与长辈同期交流,就贪功往更远处去,一时难以赶回。
也有人说是武状元独自一人,遇到棘手,丧身在猛兽口中。
总之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
陛下嫌呱噪,挥手就让一直站在身边的太尉派人搜寻,武状元突然失踪不是小事,令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调查清楚。
而其他人则跟随陛下回京,毕竟只是一个还未授于职权的武状元,总不能让一群朝廷重臣耽搁在这,放任国事不管。
再说,陛下已为武举耽搁太长时间,将前往南苑的行程一拖再拖,这下还为武状元停留,岂不显得恩宠太过?
回来时,天气略微阴沉,天边隐隐有紫雷闪过,却不见雨丝落下,只觉得天气闷热得很,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从入城后,便各自散开,往自家去。
宁大丞相事务繁多,简单沐浴、换了身衣服后,就又匆匆进了宫。
让想抓她回房、一块补觉的盛拾月好气又好笑,不由埋怨了句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妻子,有时也不是什么极好的事。
沐浴之后,稍打起些许精神,盛拾月便踏入书房。
倒也没什么大事要处理,多是些金夫人差人寄来的信件。
穿厌了骑射服的盛拾月,眼下只着宽松青色外袍,侧躺在美人塌中,未束起的发丝带着潮气,随意披散,单手捏住的信件微皱,但却不曾第一时间打开,反倒看向旁边人。
盛拾月入府前就吩咐过,今儿不消她们守着,尽管休息去,可叶流云稍作休整后,还是站到了书房里。
“啧,”盛拾月发出一声响,手腕一转,那一封信就朝向叶流云,道:“要不你先看?”
搞不懂这两人在做什么,盛拾月自认为自己不算个极严苛的人
若是她们两情相悦,盛拾月肯定会双手赞成,替叶流云安排六礼、准备聘礼,要是她们愿意留在府中,就另外安排间大些的院子,要是不愿,盛拾月在京中也有不少房产,可任她们挑选,甚至还能另外安排营生。
可这两人的走向,实在让盛拾月看不懂。
说亲近吧,叶流云那几日确实经常往金夫人那边跑,人家离开之后,叶流云也会偶尔愣神,时常挂着笑意的眉眼,忽然多了些愁滋味。
说无情吧,自从人家离开后,叶流云就再未提起过对方,哪怕盛拾月主动寻她,问她可有书信要一并寄给金夫人,她又摇头,拒绝得决然。
问到盛拾月的话,叶流云果然又是拒绝,直挺挺站在那儿,比旁边的书架还直。
看不懂、实在让人看不懂。
盛拾月摇了摇头,自顾自撕开信件,还没有开始看就突然道:“她们还没有离开前,孟小四似乎就对金夫人格外上心?”
叶流云这才接道:“孟小姐对千门的那些东西颇感兴趣,总央着金夫人演示,还闹着要拜师呢。”
盛拾月眉梢一挑,还说不在意呢,什么事都了解得很。
她随意看了眼书信,匆匆扫过后就眉眼舒展,笑骂道:“孟清心这家伙倒是厉害,还以为她会受不了舟车劳顿,拖了金夫人她们的后腿,没想到这家伙竟沿途做起倒卖的行当,赚了个盆满钵满!”
叶流云低垂着脑袋,视线像是挪到了旁边,实际耳朵却竖起。
盛拾月斜眼一瞥,忍不住笑了声,又道:“金夫人对孟小四的态度变化颇大呢,已经从一口一个的孟小姐,变作清心、小四,十分亲昵啊。”
她又抖了抖信纸,说:“这一页信纸都是在夸孟小四呢。”
她有意揶揄,语气也变得怪声怪气。
可叶流云却只低头看向砖缝,唇线抿成一条直线,不知在想什么。
盛拾月不由叹了口气,捏着信纸继续看下去。
其余事就简单了,都是些她们抵达了何处,将孩子送回原生家庭后的琐事,孟小四还说了些有趣的见闻,同时问了句孟家。
思绪落在这儿,盛拾月忍不住露出一丝疑惑,便问道:“孟家这回怎么那么安静?”
家中继承人在订婚前一日突然离开出走,孟家人怎么一点也不着急?甚至半点消息都没传出,让做好被找上门的盛拾月莫名不适。
难不成孟家真的要放弃孟清心了?
或者是已暗中派人追上去,不日就要将孟清心逮回来了?
盛拾月摸了摸下巴,听孟清心说离家出走时曾留下一封书信,还用自己的金算盘压着,以表决心,不会是那封信写得太绝然,伤了孟家家主的心?
叶流云听到问话,便答:“孟小姐与纳兰家小姐的婚事已定下,只是两家人都未声张,京中知此事的人不多,更别说孟小姐离京这事,稍有议论,都被孟家压下。”
孟家这是什么意思?
盛拾月不得其解,婚事是定下了,孟清心是放走了,怎么,还能让孟大人代女取亲不成?恐怕还没有走出家门,就要被孟夫人打断腿了。
盛拾月放下信纸,揉了揉眉心,又问:“南疆那边可有信送来?”
“不曾,按照以往,应还有半个月才会送到,”叶流云强压住恍惚神情,肃声再回。
盛拾月也知这事,只不过习惯性问一句,而后又提起被留在府中的小荷花,那小家伙倒是出息得很,不光学武还有学文,估摸着时间,现在估计还在跟着先生习字咧。
“我来时去看了眼,先生对映荷很满意,夸她勤奋聪慧,是个好苗子,”叶流云又答。
既要念书,总不能一直小荷花、小荷花的喊,盛拾月央着宁清歌给这小孩取了个映字,再和叶流云她们一样,取叶姓,全名叶映荷,如此,也算是彻底入了盛府。
两人又绕着叶映荷说了几句,继而,盛拾月才说:“我要写信和孟小四说,萧景那家伙重色轻友,夏苗那么多天,也不见她来寻我,天天牵着她那未婚妻在林里转,恐怕过不久,咱们就能喝她的喜酒了!”
她话风一转,佯装不经意道:“你有什么想和她说的,正好并成一封信送过去。”
叶流云却摇头,拒绝道:“没什么好说的。”
“啧……”
宁清歌赶回时,已是夜幕笼罩之时,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在傍晚轰然落下,到现在,也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宁清歌刚踏入房间,就察觉到不对,刚待在房间里的人却不见身影,问了仆从才知,盛拾月早早就用了膳,躲到荷花池小船中乘凉,幸好曲黎见天色不对,提前让人安了半圆竹棚,免去盛拾月淋雨的狼狈。
但也因此,让盛拾月在里头睡得极沉,至今未扯绳,让其他人将她拉上岸,众人也不敢打扰,任由她睡到现在。
仆从本想劝宁清歌今儿就别打扰殿下,自己睡下,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宁清歌就转身执伞离开,径直往荷花池去。
那几个仆从不由对视一眼,暗笑道:“夫人与殿下着实黏糊得紧。”
雨丝斜落,打入荷叶,汇聚成晶莹水珠,浅色花瓣漂浮在水面,随波摇晃。
“殿下……”
因几日都未能睡好的缘故,盛拾月这一觉睡得极沉,被拖到岸边都不知,直到宁清歌上船脱鞋,跪坐在她旁边后,她才有些反应。
迷迷糊糊的人下意识往旁边伸出双臂,熟练得环住宁清歌的腰,继而就往对方腰腹里埋,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声。
还没有睡醒就开始闹脾气。
宁清歌稍曲身,让对方抱得更舒服些,从外头带来的冷厉散去,声音不自觉放柔,喊道:“殿下。”
她声音很轻,如同抚过脸颊,穿入发丝的指尖,小心将睡得凌乱的发丝理顺。
盛拾月不说话,只将她搂得更紧。
夜色漆黑,将远处悬挂的烛灯侵蚀,只留下湿淋淋的水痕和亮不起的残烛。
宁清歌耐心等了一回,才又哄道:“乖,回房间里睡。”
盛拾月却不肯,哼了几声就道:“不要,闷。”
“那今儿就留在这里?”宁清歌向来惯她,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睡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拾月这才含糊点头。
宁清歌朝外面打了个手势,就有人将船扯起,慢悠悠荡到湖中心。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是宁清歌在脱去外袍。
盛拾月原本极困,却在眼眸睁开的下一秒,骤然清醒。
这、这是……
刚刚穿在宁清歌身上的衣服呢?!
第55章
细长雨丝被风吹得歪斜, 如同一层灰白的薄纱,将万物拢在朦朦胧胧的雾中。
远处的山峦、城墙都已被夜色吞噬,只剩下浓色的黑,近处的荷花、圆叶依稀还能瞧见些轮廓, 但也只是一些轮廓。
湖中心的木船随着水波摇晃, 弯曲竹篷滴着水珠。
里头人有些慌张,残留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 杵在后头支撑着自己坐起的手往后挪了下, 将垫好的锦绸扯出褶皱。
“望舒……”
她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也不是惧怕,自从互相坦白心意之后,这种事也算平常, 只是正常恋人之间用以表达亲昵的方式。
而且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甚至开始有些嚣张,做出一点儿过分的事情。
可是始终不如对方。
宁清歌就好像个什么都懂的大人, 引领她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一点点将她扯入欲///念的陷阱里, 偶尔也会察觉不对劲, 觉得是否太快,可一波接着一波浪潮又将她淹没, 将理智搭建的堤坝摧毁、泯灭。
盛拾月无意识曲起腿, 往后缩了下。
她还穿着下午那一身, 是从宁清歌柜子里偷出来的青底莲纹长袍, 本想故意在宁清歌卖弄, 说我也穿了你喜欢的衣服。
如今倒好,有人向她演示了什么叫做不穿比穿着更好。
对面那人分明听到了声响, 却依旧背对着她。
褪去衣衫堆积在跪坐的腿间,折出小山堆般的模样,披散发丝如上好的绸缎,半掩住莹白脊背。
许是不远处的雨帘卷来寒气,宁清歌似颤了下,明晰的蝴蝶骨扑扇,惹得盛着水光的腰窝一晃,便将盈盈洒落,落在那枚纹在脊骨的牡丹花上。
盛拾月呼吸一滞,想躲开视线又忍不住停留。
“殿下,”宁清歌终于开口,轻声喊道。
她声音清冽如泉,可与盛拾月说话时,总会刻意放柔,好似将泉水放入紫砂壶中煮沸,再将凉至适宜的温度,轻轻柔柔地将盛拾月包裹。
盛拾月没有开口,反倒揪紧旁边布料。
“上次、”宁清歌停顿了下,才道:“上次溪流边,我并未给殿下恰当的回应。”
“不是我不信殿下,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信殿下,我比所有人都相信殿下。”
她稍偏过头,像是在看她,映着烛灯光影的水帘,将她衬得清冷而矜贵,又隐隐泛着柔和的暖意。
“殿下不是会轻易许诺的人,一旦许诺必然是经过慎重考虑,认真说出口的。”
盛拾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竟然在说几日前的事
原来宁清歌不是没当真,而是太过重视,所以一直没有给她回应吗?
些许失落就这样被拂去。
“只是、有些事,它并不能被轻易改变,”宁清歌突然这样说,低垂的眼帘映在眼睑,留下淡淡灰影。
“若有那一天,殿下也不必太过执着,顺其自然就好。”
“宁清歌,你最近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盛拾月微微皱眉,声音多些许不悦,就连熟悉的称呼都被翻出。
宁清歌似笑了下,眉眼越柔,只道:“殿下能如此,望舒便已心满意足了。”
“宁清歌!”盛拾月声音一扬,越发不满,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突然一顿,又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可没有等她细想,那人便已转身,落入她怀中,仰头贴上她的嘴角。
盛拾月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伸手,揽住对方的腰肢,将赤///裸//裸的人拢入自己怀里。
柔软而娇小。
这是盛拾月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一个人,穿上了代表大梁官僚巅峰的紫袍金玉带,一手撑住了大梁的半边天。
明明只要她稍用力,就能在对方肌理上留下可怖的红紫指痕,如此好欺的人……
盛拾月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不明显的喉结就上下滑动一瞬。
这细微的举动被没对方忽略,轻笑声从紧贴的唇中泄出。
盛拾月又羞又恼,叼住对方嘴唇就用力咬。
可宁清歌还在笑,像是不知停一般的挑衅。
过分。
盛拾月可不是之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家伙了,这点惩戒不够的话……
她手稍用力,便将怀里人扯落,跌入绸布软垫中,而她自己,则已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宁清歌,本就明艳五官因此变得锐利,精致眉眼间傲气不减。
她语气冷肃,如同在宣判罪犯一般,一字一句地开口:“宁清歌,我会护你。”
又是这句话。
宁清歌抬手勾住她的脖颈,仰头将自己送上,用气音笑道:“殿下可以换一句吗?”
荔枝的甜香在狭窄空间蔓延,转眼就将两人淹没。
柔软的唇挟着炙热气息咬上来。
盛拾月没有来得及回应,就听见她说:“换成……”
“我是你的。”
木船突然摇晃了下,掀起旁边水波。
夜色更浓,整个汴京都因这次久违的大雨陷入静谧,就连悬挂在屋檐的灯笼都暗淡下来,偶尔有人从檐下执伞走过,脚步匆忙,溅起积水,掀起原本沉在地下的泥灰。
有阿婆坐在店铺门口,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竹箩里的花,若再无人买,这些花就要被雨水打谢完了。
不过很快就马车路过,有人掀起车帘,温声喊道:“阿婆,这些花我都买下了。”
阿婆露出欣喜之色,连声道:“大人都要了?这些花可不少啊!”
那人只笑:“今儿要去做件大事,当买些花庆祝。”
话毕,这人递出一个银元宝。
马车夫连忙跳下马车,将满竹箩的花抬上来。
阿婆捏着银元宝,脸上愁苦的皱痕随着笑而挤成一团,连连道:“祝您心想事成。”
那人便大笑,马车再次滚动,看它驶去的方向,竟是皇宫。
阿婆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又一次感慨果真是遇到贵人。
木船摇晃,荔枝香气从雨帘中挤出。
许是在嘴皮上占不了便宜的缘故,盛拾月索性往别的地方努力,如同狩猎一般,率先咬住猎物的脖颈,在喉管位置留下凹陷的牙印。
宁清歌不仅不阻拦,甚至微微仰头配合,送上自己的致命处。
可对方没有因此收敛,反倒更加过分,指尖攀至圆弧顶端,故意往下按,碾压摩擦。
曲起又撑住的腿泛起绯色,几次要往下落,最后搭在盛拾月的腰上,如同藤蔓一般将她缠绕住,紧紧贴在一块。
就在这时,宁清歌突然开口,贴在盛拾月耳边,哑声道:“好像忘记带东西了。”
“什么?”盛拾月露出些许迷茫。
另一人便笑,说:“勉、铃。”
拖长的字句千回百转,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盛拾月不禁咬牙,话语从牙缝中挤出:“不需要。”
“是吗?”宁清歌掀起眼帘瞧她,好像在看一个逞强的孩子。
经不起半点怀疑的盛拾月哪能被这样激,还没有散去的恼怒又被添了把火,气得这人口不择言,怒骂道:“宁清歌你给等我着!”
“你完了!”
她气鼓鼓的,如同一只被激怒的河豚,炸起一堆毫无作用的刺。
宁清歌忍俊不禁,勾着对方腰肢的腿微微用力下压,暗声道:“哦?”
“殿下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剩下的话音被愤愤堵住,只听见一声闷哼,纤薄的腰肢被抬起,紧紧绷住,故意弄响的水声伴随着喘///息声噼里啪啦响起,将船外的雨声压了下去。
这雨下得漫长,只听见远处一声雷响,紫色的闪电将云层劈散,露出远山的轮廓。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儿被吓哭,哭嚎个不停,惹到院子里的狗也跟着叫,很是吵闹。
雨水如弹珠顿时往下砸落,弹出破碎的水花,掀翻一地水洼。
方才的马车终于驶到皇宫,那位贵人被搀扶往下,还没有站稳,就将手中写好的折子捂着怀中,生怕沾了半点水汽。
她一把夺过侍人手中的伞,冷声斥了句:“笨手笨脚的东西。”
完全没了之前对待卖花阿婆的温厚,那侍人被推入雨中,却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着头站在那儿。
那人冷哼一声,大步往前。
风掀起车帘,里头的花早已碎了一地,只剩下个绿枝扔在角落。
许是盛拾月真的被气狠,不似以前的温吞,一次接着一次,不肯停歇,非要证明自个比所谓的铜球厉害。
宁清歌起初还能受得住,可过分刺激感受不予停歇地叠加往上,效果不是一次两次加在一块那么简单,直叫腿脚发麻,呼吸散乱。
又是一声闷哼,凝聚在绯色眼尾的雾气便凝聚成珠,顺流往下,连喘///息都带上了泣音。
瓷白肌理都染上艳丽的色彩,冷清的模样在此刻都化作可口的妩媚。
勾在腰间的小腿终于无力跌落,瘫软着,再也无法抬起。
“小九……”她喊了一声,似央求又好像是邀请着继续。
忽有大风起,往日平静的湖面被掀起波浪,将旁边的荷叶拍碎,船也摇晃得厉害。
盛拾月被推得往前倾,指尖被迫挤入更深处。
宁清歌突然闷哼了声,拽紧旁边的布料,曲起的指节依稀可见底下的莹白,青筋微微鼓起,好似在忍受极其难耐的事情一般。
可风还在吹,木船跟着左右颠簸,盛拾月也跟着晃,毫无规律得撞。
不知是不是雨水飘落,绸布不知何时全是深色痕迹。
宁清歌瞳孔虚晃,意识恍惚,想要躲进浑浑噩噩的感知里,又被偶尔飘进的雨水打醒,无比清醒地迎接着更过分的冲撞。
雨声更急,浓夜卷向了一处。
执伞之人大步踩上台阶,一步比一步更急切,一步比一步更快,最后甚至三步并作两步,好似后头有火在烧,有人在追。
直到宫殿门前,皇帝贴身侍从几步走来,低声就道:“徐少卿怎么来了?”
“陛下方才躺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吗?”他眼神往里头一扫,忧心忡忡地道:“陛下这几日很是疲倦,恐无力处理政事。”
见来人,徐令面色稍缓,但眉头仍不见松开,在昏暗光线下,莫名显得阴翳,开口就道:“张大人,我这儿有急奏,必须立即告知陛下。”
她又沉声道:“事关梁国大事,耽搁不得。”
被唤作张大人的侍人重重叹了口气,这才转身推门而进。
木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已分不清是风吹动,还是里头的人推动的荷叶都被晃起,盛满雨水的圆叶倾斜,倒出满叶雨水。
宁清歌突然抱紧对方,如同落入水中的人抱住浮木,拼命呼吸着氧气,眼尾的泪珠连成串不断往下落,像攀上顶峰又骤然往下落,紧绷至颤抖,虚弱地不堪一击,感官都被掠夺,只剩下一片真空状的空白。
“小九、小九,”破碎的泣语,不断央求着。
“够了、可以了。”
“小九……”
匀称的腿曲折又蹬直,将布料踹得凌乱,就连趾尖都烫得发红。
盛拾月突然失了力,直接压在宁清歌身上,大口呼吸着。
宁清歌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方才的感受还没有散去,在盛拾月满是汗的耳边、发间留下一个又一个吻。
——咿呀!
门轴转动,里头光亮泄出,赶走屋外漆黑。
徐令跨入门槛,大步往里走,刚刚看见前头坐着的人,就直接双膝跪下,双手高举方才捂着怀里的折子,直接大喊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要告发丞相宁清歌欺君罔上,利用职权,徇私舞弊,操纵武试,受多名考生之贿买,或通同作弊以侵欺!”
天边又有雷电闪过,将整片天空的云层击碎,树木随之倒落,压塌房屋。
木船之内,荔枝香气不曾散去,将两人包裹。
盛拾月懒懒趴在对方身上,还没有威风片刻,就开始拖着声调,苦兮兮地闹腾,不停哼道:“宁望舒、我手好酸,好酸。”
宁清歌眼眸半阖,看起来有些疲倦,却伸手捏住对方手臂,或轻或重的揉。
“重了、重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埋头在对方脖颈,边蹭边哼哼唧唧。
宁清歌停顿了下,似无可奈何地瞧了她一眼,嗔了句:“活该。”
话说这样说,手下的力度却放轻,再怎么样,也是惯着这位的。
盛拾月困极,不过一会,眼皮就渐渐沉了下去,紧紧粘在一块,呼吸绵长。
而宁清歌却强撑倦意,偏头凝视着她睡颜,就这样看了许久。
直到雨声渐歇,天边隐隐出现一抹白。
第56章
一夜暴雨卷来凄寒, 路上行人三两,青石板路潮湿,各处水洼未干涸,映着檐角残灯。
装饰宏伟华丽的奉天殿内, 气氛肃穆冷凝, 偶有站在角落里的小官抬起头,又面带惊恐地低下头。
往里头看, 帝王正坐于龙椅之上, 不过几日, 鬓间白发就又多了几缕,即便侍人极力遮掩,也无法将它全部隐藏,威严龙袍压在她身上, 身躯有些佝偻,腿上还盖着一张完整的虎毯。
跪在地上的人抬袖,抹了抹额间的汗。
望她身侧, 御史大夫许候云、太尉屈夏等一系列重臣都已跪下,倒显得少数站在两边的人有些突兀, 只低着头沉默。
而身穿紫色仙鹤圆领官袍, 腰佩十三跨金玉带的宁清歌站在正中间,清逸秀雅的面容沉静, 如墨玉的眼眸低垂, 看着前头砸落的折子。
“宁清歌。”
坐在首位的人终于开口, 沉哑的声音像在强压着怒火, 一字一句质问道:“他们所言可是真的?”
宁清歌还未说话, 其余人先急了,听陛下这话, 竟还想给宁清歌一个解释的机会?
太尉屈夏率先开口,急声道:“陛下,诸多证据都已摆于堂上,武举学子百人联名举报,行贿证词、证人皆有,岂能有假?!”
她身后党羽再接道:“武状元钟千帆在夏苗中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得不让人怀疑……”
这人停顿了下,故意看了宁清歌一眼,再假装恐惧道:“是未交贿金,被人记恨、谋害。”
御史大夫许候云当即开口:“陛下!武举公平事关大梁根本,岂能容人随意操作,若不重惩,恐天下人寒心啊!”
众人连忙跟上,大喊道:“请陛下重惩宁清歌!”
站在旁边的盛献音也微微屈身。
盛黎书不曾接话,反倒一直垂眼俯视着宁清歌。
如此危急情况下,宁清歌的脊背依旧挺直如青竹,声音一如往常,只道:“臣无罪。”
不管旁人如何污蔑,宁清歌从开始到现在,只说出了这三字,好像明白说再多也无用,索性闭口不言。
见此,提心吊胆的众人松了口气,暗笑宁清歌往日清高也就罢了,生死时刻竟也如此做派,不肯为自己辩驳几句,那就别怪他们……
首位上的人见状,果然冷哼一声,像是彻底信了他们一般,当即骂道:“来人,将宁清歌关进大理寺,革除丞相之职,待会审之后,再行定罪!”
话音落下,众人皆跪。
不多时,宁清歌下狱的消息传遍汴京,满城哗然,上至官吏商贾,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再谈论此事,就连生意都不愿做,挤成一团,讨论着各处传出的谣言。
可众人还没有说多久,就瞧见有穿着铁甲的士兵骑马冲入城门,神色慌张,一路大喊:“南疆急报!南疆急报!”
“闪开!””南疆急报,通通闪开!”
看着不断扬起的马蹄,众人被吓得面色惨白,慌慌张张往两边躲,不少人因躲避不及,互相撞倒在地,场面很是混乱。
可那士兵却无力再管,一路急行,冲至皇宫门口。
还没有来得及停下喘口气,就出声喊道:“陛下!武安君大人以身涉险,携数十人闯入南疆,已有半个月无消息传回昆城!”
——嘭!
盛黎书面色一变,竟直接摔书站起身,喊道:“什么?!”
“什么?!”
惊诧声音落下,盛拾月猛的坐起,宽松里衣凌乱,未束起的发丝披散,眉间的困意还在,可眼眸却已清明。
“曲姨你在说什么?!”匆忙被喊醒的盛拾月,满脸不可置信。
“宁清歌和小姨都出事了?!”
“殿下你先别慌,”曲黎连忙安慰,可自己也是满头大汗,无意识露出惊慌神色。
叶流云、叶赤灵此刻也站着旁边,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两件事都发生得突然,将以往的镇定打碎。
盛拾月几欲往旁边跌,甚至伸手虚抓了下,幸好叶流云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搀扶,沉声喊道:“殿下。”
盛拾月浑身抖得厉害,面色更是惨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紧紧拽住叶流云手腕。
且不说其他,这出事的两人,一个是盛拾月昨夜还在耳鬓厮磨的妻子,一个是盛拾月全心全意信赖的亲人,说严重些,若将皇室之人排除,那盛拾月在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如今一个入狱,一个下落不明。
就算是再坚毅的人也扛不住,突如其来的噩耗。
掐着叶流云手腕的指节无意识收紧,不知用了多大力,竟掐出红紫痕迹,叶流云并未阻拦,只觉盛拾月的手冰得吓人,像掉入冰窖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盛拾月喃喃自语,依旧无法接受,这两件事来得太巧、太突然,让人怀疑是在恶梦中。
但凡只有一人出事,盛拾月能借其中一方势力救人,可怎么会……
昨夜宁清歌的话语突然闪过脑海,盛拾月宛如抓住最后的希望,一下子偏头看向其他人,当即就问:“宁望舒离开时可说了什么?”
“或者她有没有派人来说了什么?”
“或者、或者,”盛拾月眼眸晃颤,紧紧抓着叶流云又道:“你们派人去大理寺守着,宁清歌一旦有消息传出,立马告诉我。”
曲黎等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叶赤灵开口:“殿下,夫人离开时,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嘱咐南园,让厨房慢些准备吃食,让您多睡一会。”
“至于大理寺、大理寺向来封锁严密,只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的人,才会被关入其中、大梁立国以来,关入大理寺者,屈指可数,但无一例外……”
叶赤灵咬了咬牙,还是没能说出后果,只道:“哪怕是所属官员出入其中,都要经过反复搜身确认,没有陛下旨意,哪怕是朝廷重臣也无法踏入其中,更别说旁人。”
“夫人、夫人哪怕想传出消息,也有心无力啊。”
她知这些,盛拾月又怎能不知,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盛拾月手一松,直接往被褥里砸,双眼无神望着屋顶。
她是有些小聪明,可也只是一个主动放弃继承权的皇女,为避嫌、惹旁人猜忌,她甚至不曾主动踏入朝廷半步,所谓好友,也只有一群无所事事、整日都在吃喝玩乐的纨绔。
曲黎等人倒是靠谱,但她总不能带她们去劫狱吧?
“殿下,大人既敢独闯南疆,必然是有所依靠,不然不会贸然涉陷,应是困在何处,无法将消息递出,”曲黎突然开口。
曲黎之前曾跟随叶危止多年,是极其了解叶危止的人。
她声音稍缓,又道:“大人最是牵挂殿下,不可能让殿下独活于世,无所依靠的。”
“等会我就让派人赶去昆城,若有消息,立即赶回。”
盛拾月动动嘴唇,虽知曲黎所言多半是为了安抚自己,可现在也只能如此,南疆始终是异国,随着叶危止驻扎在昆城,大梁与南疆的关系越发僵坏,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方,连来往商贩都少得可怜,更别说安插人手。
盛拾月咬了咬牙,自分化之后,头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若没有小姨、没有宁清歌……
她不过就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亏她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护着宁清歌。
如今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众人诬陷,撤职下狱!
盛拾月闭上眼,耳旁想起阵阵空鸣之声。
屋外不似平常安静,个个都在讨论今日之事,很是吵闹,光亮从木格窗中挤入,撒落满屋。
盛拾月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鼓震起,一下又一下,震得胸膛发虚,全身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挤,将五脏六腑、血管白骨都挤破、碾碎。
像往日她胡闹,故意翻身落入池中,寂静无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蓝和自己。
“小姨……”
盛拾月撕开黏在一块的嘴唇,隐隐尝到一丝血锈味道,可很快就被荔枝的甜香占据。
昨夜,宁清歌的信香格外的浓,直到今日,还在她身上缠绕,不曾淡去。
盛拾月突然起身,便要下床。
周围三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连忙上前一步搀扶。
盛拾月却摆了摆手,证明自己没事。
她停顿了下,用力吐出一口浊气,才咬着牙道:“曲姨,我要救宁清歌。”
“我说过我要护着她,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欺负。”
“可是……”曲黎不是不懂她现在的心情,可眼下能有什么办法?
以前她们还能仗着叶危止的权势,现如今……
“备厚礼,我要拜访京中大臣,”盛拾月一字一句开口。
不等众人说话,她便道:“流云、赤灵去将小姨之前送我的那套八宝织金云锦裙取来。”
云锦昂贵,素有寸锦寸金之称,而因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的缘故,常被位高权重者选做冕服,只有极重要的场合才会穿出,甚至连如今陛下的龙袍都是选用云锦,可见云锦之难得与贵重。
当年武安君为贺盛拾月成年,暗自准备了两年,才缝制出一件八宝织金云锦裙。
盛拾月收到后,一直没舍得穿,可如今却要取来了。
叶流云、叶赤灵对视一眼,却没有多说,径直走出门。
而盛拾月则起身走向梳妆台,那儿还放着她的白玉麒麟项圈,眼神无意扫过铜镜,窥见侧颈的红印。
盛拾月一愣,不知宁清歌是何时咬下的,她竟没有半点印象。
“真过分啊,宁望舒……”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来乱我心绪。”
第57章
“实在对不住, 我家主人在不久前就已离府,累得九殿下多走一趟。”
叶流云眉头一皱,便问:“那木大人可曾说过何时回府?”
那仆从露出为难之色,便道:“大人离开时并未提起, 但看那架势, 应是要出趟远门。”
叶流云闻言,心中已了然, 便拱了拱手, 又道:“多谢, 这是我家殿下准备的礼物……”
话还没有说完,那仆从就连忙摆手,慌张道:“大人不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那敢乱收东西?您还是请回吧。”
话毕,竟不等叶流云再开口,就急急忙忙关上门, 好似她是什么豺狼虎豹一般。
叶流云唇边笑意僵硬,满脸愁容地走回身后马车。
“殿下, 这人也不肯见你。”
风掀起车帘, 身穿绯裙的盛拾月正坐在其中,闻言, 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
旁边的叶赤灵忍不住开口:“殿下, 这都第三天了, 这些人不是说自己重病不起, 就是说外出不知归日,把我们当傻子哄呢!”
她气愤极了, 没想到这些人如此趋炎附势,武安君大人不过暂时失踪,他们就敢如此怠慢殿下,若是武安君……
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旁边牵着缰绳的曲黎反倒平静,应说是早有预料,叹了口气,宽慰道:“这也不怪他们,武举舞弊可是能连诛九族的重罪,如今夫人已被革职下狱,他们自然不敢帮忙,生怕被牵连半点,落得个同党的下场。”
叶赤灵还是不甘,说:“可是……”
“赤灵,”盛拾月突然出声,朝着对方摇了摇头,便道:“曲姨说的对,你不必太过气愤。”
叶赤灵顿时不解,问:“殿下既然清楚,那又为何要白白跑这一遭?”
盛拾月沉默了下,眼底情绪复杂而晦涩,嘴唇碾磨间,才道:“我只是想看看这大梁朝廷……是否还有刚正不阿,直言纳谏之人。”
垂落的手紧握成拳,在掌心留下深陷的月牙痕迹。
大抵是被这歌舞升平的盛世迷了眼,盛拾月往日总心存侥幸。
贪官多又如何?总有少数清廉为民之人,愿为生民立命,
恶吏多又如何?总有少数公正不阿之辈,愿为百姓开太平。
朝廷昏沉浑噩,但总有一盏清灯亮起,照亮有志之士的前路。
“曲姨,我有些心疼宁清歌……”
她不懂大梁朝廷,但却知宁清歌为人,绝不是会为金银包庇武举的人,她如今处处碰壁,才明白这朝廷到底烂成什么样子,不知这清风朗月的人,独自陷在这烂泥滩中,艰难前行了多久。
又想起之前路过坊间,百姓议论纷纷,却无一人说宁清歌不好,多是怒骂旁人污蔑,骂那些个武举学子向权贵屈膝,作伪证。
可他们的声音,却无法落入高坐在皇位之上的人的耳中。
“那钟千帆还是没有找到吗?”盛拾月强压住思绪,突然出声询问。
叶赤灵摇了摇头,眉眼颓丧道:“没找到。”
那日叶赤灵骑马携钟千帆,从小路绕出猎场,因其严重伤势,叶赤灵不敢离开太远,只能寻了较远的村庄,将钟千帆留在一家农户中,然后自己孤身骑马入京,将徐三痴带来。
可当快马加鞭的两人赶回时,却傻了眼,那农户竟说在叶赤灵离开后,钟千帆就强撑着伤势翻窗逃跑了。
叶赤灵起初不信,毕竟她离开时,还特地等钟千帆醒来,解释了一番才离开,这人怎么会突然跑走?还误以为农户干出了杀人灭口的勾当,一番搜查后,才敢确定钟千帆的确溜走了。
她只好带着徐三痴在周围搜寻了一整天,可不知她一个重伤的人能跑到何处,她们四处寻找都没瞧见她踪迹,只能灰溜溜回京。
叶赤灵不由恼怒,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懊悔道:“我就不该单独回京!”
叶流云连忙抓住她的手,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那伤势本就颠簸不了太久,你要是逼着她撑到汴京,说不定此刻就只能扛着她的尸体去敲鸣冤鼓了,那还有什么用?!”
“你只不过是做出最合适的选择,但没想钟千帆这人居然信不过我们,偷偷跑走!”
盛拾月也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再多派些人手到周围搜寻,同时再让人到各处医馆询问,是否有重伤的人前来医治。”
众人心情更加沉重。
盛拾月却偏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巧合太多就变得奇怪,宁清歌的话语又闪过脑海。
她问:“徐三痴呢?”
叶赤灵撇了撇嘴,说:“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今日的汤药后就去了赌坊,恐怕又要醉醺醺的回来。”
盛拾月垂下眼帘,掩盖住里头的情绪,车厢中的光线微暗,将她拢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衣裙上的珠宝华丽,就连缝制的布料都如云彩耀眼,可她再无往日奕奕神采。
“殿下,我们还要去拜访……”
“盛九!”
叶流云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喊声从身后传来。
众人顿时往后看去,就看见一身书生打扮的萧景匆匆跑来,刚到面前,也不管曲黎等人站在外头,直接大步跨上马车,往车厢里钻,气喘吁吁道:“出了那么大事,你怎么不来寻我!”
她满头都是汗,幞头帽歪朝一边,衣衫凌乱,尤其是膝盖处还有明显的灰黑痕迹。
她眼神一扫,就看见矮桌上的茶水,端起杯子就往嘴里送,恍惚间,还以为是孟清心那个没皮没脸的来了。
盛拾月抿了抿唇,心知萧景此举是为了什么。
如今她盛拾月就是个众人避之不及的瘟神,生怕沾染上半点关系被牵连,但萧景却以这种方式,告诉盛拾月,她不怕被牵连。
她放下水杯就道:“我去求了我阿娘,虽然她不肯见你,但也松口说了句宁大人并未被严刑拷打。”
萧景母亲乃是如今的大理寺寺卿,盛拾月之前没去寻她,是怕对方误会自己想要贿赂她,救宁清歌不成,反倒给了旁人话柄,幸好有萧景。
盛拾月眼眸晃动了下,视线落在萧景膝盖,声音有些哑,说了句:“多谢。”
萧景却摆手,有些嫌弃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出了事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她一屁股坐下,当即道:“朱六儿、潘玄她们几个能说得上话的,都去求了家里人,只是他们父母都不肯松口,将她们都锁在了家里。”
“齐觉、阿丹那几个,你也知道,如今她们家中都无长辈在朝中任职,若不是有祖辈荫庇,早就被赶出汴京,所以也帮不了你什么,只好四处寻武举学子,希望能有人愿意站出来。”
萧景所言之人,都是平日和盛拾月厮混的纨绔。
她看向盛拾月手边的匣子,直接伸手抓了一把银票,就道:“我们已经说动了几人,愿意为丞相大人申冤,就是得让你腾出几间院子,让他们藏上一段时间,省的那群人报复。”
她举了举手中银票,嘿嘿一笑道:“你也知道财帛动人心,那些人冒了那么大险,总得要些好处,我们几个身上都没钱了,也不好回家拿,只能来你这儿捞点了。”
她态度随意,故作轻松,就如同以前大家伙胡闹时,聚在一块嬉笑着商量一样,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盛拾月突然低头,抹了下酸涩眼睛,哑声道:“你们没必要这样。”
此事非同寻常,若是不小心被牵连,别说她们自个,恐怕连身上家族都会受到不小的风波。
萧景眉头一皱,反而骂道:“你胡说些什么,平日都是你帮我们,现在我们反过来帮你怎么了?”
盛拾月连忙解释:“不是,我是说……”
“懒得听你废话,我打算等会写请愿书,朝臣不愿意为宁丞相申冤,那大梁百姓呢?他们难道也看不到丞相大人往日所做之事?”
这一幕有些讽刺,那些个嘴上挂着治世报国、高风亮节的大臣,宁愿看着良臣被冤枉、被关押,也畏畏缩缩,不肯上前,反倒是被骂得一无是处的纨绔们,肯为宁清歌奔走。
萧景说完就准备走,眼神扫过盛拾月时,又犹豫了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小九,我们没办法做多大的事,如今也不过尽自己所能,远远不如你为宁丞相奔走之累,你……”
她眼神一暗,盛拾月往日是如何桀骜不驯的人,如今却被人一次次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肯见,众人看着眼中,岂不为她感到心酸。
“过几日我再去求阿娘,一定会让你见到宁大人一面,”她咬着牙道。
盛拾月却深吸一口气,突然问道:“萧景你那未婚妻现在是何职位?”
这话问得突兀,萧景愣了下才回答:“已经升至通县了。”
她还以为盛拾月有什么事要寻方画影,当即又道:“画影这几天也在帮忙奔走,那几位武举学子就是靠她寻到的,你要是有什么事寻她,我现在就去喊她。”
盛拾月却摇头,只道:“我只是问问。”
萧景拿不准她心思,便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寻我们就是,我还要忙着写请愿书,就不耽搁了。”
话毕,她立刻跳下马车,快步往远处走去。
盛拾月掀开车帘,瞧见她步伐蹒跚,不知在母亲面前跪了多久,才换那么一句话。
盛拾月放下车帘,闭上眼。
稚儿被拐一案揪出不少贪官污吏,解救数百稚儿,本是大功一件,连跳三级,将升作同知府都绰绰有余,可方画影却只升做小小通县。
这大梁啊,当真是烂到骨子里去了。
“殿下?”
见她许久不出声,叶流云终于开口询问道:“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吗?再不快些,天就要黑了。”
盛拾月睁开眼,几日未能睡好的面容苍白,眼睑覆着层淡淡青灰,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又好像是要放手一搏的毅然,她缓缓道:“绕回去,我要进宫。”
第58章
无论外头如何, 这偌大的皇宫好像依旧不变
红砖琉璃瓦、回廊白玉栏,侍从小心翼翼走过,穿着盔甲的侍卫投来视线,处处都是庄重而肃穆的。
盛拾月跟在侍人身后, 绕过前殿走进园林, 最后停在一座高楼前。
这是……
盛拾月想了下,才记起这是前年陛下以宠妃为借口, 命人搭建的观星楼, 当年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大臣们口诛笔伐,直接将那宠妃骂成祸国殃民的妖妃,可如今观星楼已建成,那妃子……
盛拾月竟想不到她是谁了, 好一段时间没听到旁人提起,像是被陛下冷落许久。
倒是这观星楼,像是陛下常来的模样。
刚到门外, 那侍人就止步,让盛拾月独自踏入里头。
许是这几日都在陆陆续续下雨的缘故, 木楼中湿气凝聚, 泛着股难言的潮味,盛拾月目不斜视, 大步踏上台阶, 余光偶尔瞥见周围, 总觉得这楼怪异得很, 墙壁、木柱都画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还有铜镜、桃木剑之类的摆设。
脚踩台阶,发出砰砰砰的脚步声, 转眼就已至九层。
穿着靛蓝道袍的盛黎书,斜靠在马蹄曲尺纹的桃木罗汉床中,身后设玉雕屏风,刻玉树、琼楼、仙鹤,组成海上仙山的意境,罗汉床中间放了一张矮桌,黑白棋子有序摆放,手中捏着一个棋子,似在垂眼思索。
“盛九给母皇请安,母皇万福。”
盛拾月沉声喊道,如上次一般磕头跪下。
随着话音响起,棋子也跟着落下,发出“啪”的清脆声音。
盛黎书这一次并未冷落她太久,视线未曾从棋盘上挪开,只道:“这几天都快把整个汴京跑完了吧?”
盛拾月的脊背一僵,继而又很快松下,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泰然,答道:“差不多跑完了。”
盛黎书“呵”了一声,不曾掩饰语气中的嘲讽,又问:“谁见你了?”
盛拾月直接道:“无人愿意见我。”
棋子又一次落下,旁边的香炉燃着沉香,味道有些浓,掺着木屑潮味里,闷得心慌。
盛黎书不曾叫她起身,她便一直跪着,额头抵着地板。
盛黎书再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压着地板的手不禁曲起,盛拾月一字一顿道:“为宁清歌伸冤。”
她声音不大,没有刻意提起声调,只是十分郑重,像是翻来覆去想过,然后无比慎重的开口。
“盛九要为大梁丞相宁清歌申冤。”
“替我的妻子申冤。”
捏在指尖的黑棋翻转,盛黎书终于偏头看向她,盛拾月依旧跪在地上,看不见她神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眸光幽深的审视。
此时天色暗淡,红日掉入山中,连余辉都被抹去,一两星子钻出,镶在灰蓝的天幕中。
观星楼居于皇宫右侧,离后宫稍远,所以周围很是寂静,只能听见些许风声和虫鸣,还有盛拾月的心跳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盛九很清楚,”盛拾月接得很快,立马又道:”既然文武百官不愿直言上谏,那盛九来。”
她终于直起身,瘦削脊背如小青竹一般,正正目视着对面,再一次开口道:“宁清歌无罪。”
她没有说理由,自盛黎书问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明白,盛黎书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甚至什么都清楚,哪怕是一个小小纨绔皇女的动向,所以她只说宁清歌无罪,如同宁清歌在朝中所言的那样。
有时候有没有罪,其实只是一个人说了算。
可当盛拾月真正抬眼瞧见对方时,眼眸又一晃,不自觉抿紧嘴角,宽袖下的手微微颤抖。
另一人姿态依旧闲散,垂眼俯视着盛拾月,将她的恐惧收入眼底,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才说了句:“你一点也不像你阿娘。”
盛拾月身躯一抖。
可事实上,盛拾月五官轮廓都像极了皇贵妃,不曾捡得盛黎书半点,而其他在世皇嗣都也是如此,多与自己母妃相似,与盛黎书相同,生有细眉丹凤眼的皇嗣,唯有废太女一人。
许是盛黎书自个也想起什么,瞳孔虚晃了下,没了焦距。
在这难言的凝固氛围里,盛拾月恍惚了下,竟又想起往事。
景阳宫也曾热闹过。
那时的大梁正是欣欣向荣之时,文有宁相,武退匈奴,新君任贤革新,储君睿智,其余皇嗣皆聪慧灵敏。
虽未定皇后,可将门叶家出身的皇贵妃已足够尊贵,膝下盛拾月年幼,与储君感情甚好,好到夜夜都要与皇姐同睡一床,否则就抱着被子嚎,连最爱的阿娘都不要。
而盛黎书乐得如此,常常将盛拾月往大女儿那里一丢,便揽着皇贵妃去逍遥快活。
人们总说后宫里都是勾心斗角、暗潮涌动,可盛拾月只觉得那时的景阳宫才能叫做一个家。
母皇虽忙,却会将她抱在膝上打趣,阿娘宠溺,不要她学文学武,偏教她歌舞,偷偷带她溜出去玩闹的皇姐,时常跟着她们身后的五皇姐,还有会带来各种新奇玩意的小姨,就连天天琢磨着如何夺位的三皇女都觉得有趣。
那时的大梁,可真好啊……
垂落在身侧的手骤然紧握成拳,盛拾月入宫时曾一遍遍告诫自己,忘记、压住、不要想起。
可还是被盛黎书的一句给轻易击溃。
她几乎是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问:“那太女呢?与您像吗?”
盛黎书骤然回神,眼眸瞬间变得锐利深冷。
不敢想象,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也曾有过母慈女孝、绕膝承欢的时刻。
而如今,盛拾月惧她、恨她、敬她,唯独不肯亲近她。
盛黎书眸光一闪,直接挥手将棋盘扫落,只听见“嘭”的一声,飞起的棋盘直接撞在盛拾月脑袋上,猝不及防间,跪在地上的身体一晃,黑白棋子尽落,发出噼里啪啦之声,
血水瞬间从破开的额头流淌,平日最怕疼的人却一声不吭,她眼周红成一片,咬紧的后槽牙又惧又怒,浑身抖得厉害。
她憋得太久了,从眼睁睁看着皇姐倒在血泊之中,到亲眼见着阿娘郁郁寡欢至离世,她装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她装作嬉笑怒骂的废物,她放任自己分化失败、腺体被毁,只求离京,只求离开这个害死她亲人的皇城。
可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皇姐有什么错?
阿娘有什么错?
小姨有什么错?
宁清歌又有什么错?!
浓稠的血液从额头流淌而下,穿过眉毛,染红眼周,将精致面容彻底毁坏。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呢?
盛拾月日日想、夜夜梦,寻来的记文野史堆满满间书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面前这位帝王,想要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需要,她需要一个足够强盛的大梁,需要足够卓越、为万人称赞的千古功绩,想要独占史书一页,成为晔晔生辉的太阳,不允许任何人能挡住她的光芒。
她要给她那些埋着地底下的母亲、姐妹看看,到底谁才是胜利者,谁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可她的出身,她的自卑、她的多疑,又让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少年时期,可是一个出身低贱,没有任何优势的皇女。
盛拾月无法寻到对方曾经受过什么屈辱,那时盛黎书如此渺小,完全被掩着兄长姐妹的光芒下,就连负责撰写的史官都将她遗忘,只在后来分化时,被随意添了一笔,帝十七女分化作乾元。
盛拾月只能在蛛丝马迹中找寻,在盛黎书成为储君那一日,曾经居住过的宫殿被大火烧尽,满地焦炭,不曾留下半点旧物,包括她那已病逝的阿娘留下的所有东西,全部泯灭在那场大火里。
她不需要后人记得她的泯然黯淡的幼年,也不允许未来有任何人挡住她光芒。
哪怕是一个能够继承她皇位、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的完美太女,哪怕是被奉为大梁文人之首,辅佐她天下的无瑕丞相,哪怕是战功赫赫,替她南征北战的叶家。
她们是好,可是太好了,完全挡住了她这个皇帝的光芒。
虽然僭臣懦夫当道,可这个朝廷才是完全属于她,完全听从于她的,反正她本身才能也不错,不然宁、叶两家也不会在她身上下注。
可是万里长城也会毁于蚁穴,更何况是一个满朝无能之辈的国家。
盛黎书盛年之时,尚且能握紧船舵,可年老时,这艘千疮百孔的船就该沉入水中了。
盛拾月以为她终于明白,起码知道一艘沉船,是无法被后人称赞的,所以她培养出了宁清歌,容忍大梁又多了一个清朗如月的丞相。
可如今又为何……
盛拾月闭上眼,掐着掌心的指尖越发用力,几乎将皮肉挖开,深色血液从开合嘴唇滑落,滴在地面,开出一朵朵凄然的花。
她颤声问道:“母皇,观星楼冷吗?”
“这皇宫冷吗?”
“你想起过阿娘吗?”
她死死看着盛黎书,眼珠周围血丝遍布,曾经明艳肆意的少女终于撕开了虚伪的面具,说:“您还记得在阿娘病床前,你握住她的手保证过什么吗?”
“你保证,你们的小九不会再走你的老路,你会护她一生富贵平安,做个逍遥自在的人。”
“现在呢?”
“你连她的妻子都要杀害了吗?你要她和你一样,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要日日躲在这驱邪去鬼的观星楼中,念着道经才能入睡吗?”
“母皇我知你恨我,但是你真的忘记阿娘了吗?”
盛黎书躯体一震,终于失了态。
而盛拾月却往后倒,砸落在地板上,看着这刻满各路神佛的藻井。
在剧痛之下,反倒更清醒。
她想:完了,宁清歌,我全部搞砸了。
她原本是想提起阿娘,说起往事,用一半控诉一半怀念的方式,勾起盛黎书残留的些许思念,让她回忆起那时的景阳宫,想起曾经在病床前的许诺。
她要搏圣上是否爱过她阿娘,直至如今还未消散,愿意为此心软半分,高抬贵手饶了她心爱女人的唯一孩子的妻子。
可她难以忍受,自从踏入这观星楼的每一步开始。
铜镜、桃木、法绳、帝钟,无处不在的神像。
盛黎书在怕谁?
在驱赶谁?
她凭什么怕她们?
那是她盛拾月的阿娘、皇姐,是盛黎书的皇贵妃、女儿!
一路想好的话稿全作废,前头的话说是求情还不如说是质问,生硬的好像皇帝在求她,盛黎书只提起一句阿娘,就让她失了全部理智,最后只在剧痛之下,憋出个无比难听又刺耳的结尾。
盛拾月扯了扯嘴皮,竟勾出一抹笑。
搞砸就搞砸吧,宁清歌,大不了咱们一起死,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往黄土里埋好。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第59章
窗前花落, 自那一夜暴雨过后,环绕汴京许久的夏暑终于散去,不过半个月,秋意就染至枝叶, 露出枯黄之色。
站在窗前的盛献音转过身, 挡住半扇光亮,惯来的温厚面容暗了下来, 莫名显得有些阴翳。
坐在里头的幕僚们不自觉低了下头, 视线落在石砖上。
盛献音这才开口, 说:“萧景那群人还没有消停吗?”
其中一幕僚,当即出声回道:“她们那群人平日就闹腾得很,现在更是不知所谓,自以为能煽动一群愚民就能改变什么?!”
她语气中的鄙夷不加掩饰, 怒斥之后,又补充道:“我已让官府的人加强守卫,一旦出现聚众喧闹之事, 就立马派人驱赶。”
她话音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府邸外传来喊闹之声。
众人面色顿时一沉。
自从宁清歌被关大理寺、盛拾月被罚至景阳宫禁足后, 这群纨绔就和疯了似的, 不是折腾什么万人联名书,就是扯着一群人去皇宫门口跪坐请愿。
盛献音只得出手拦下她们的请愿书, 又叫人将她们驱赶, 并派人去和各家当家人说了声, 本以为她们会停止, 却没想到这群没皮没脸的家伙, 仗着盛献音不敢对她们如何,不仅没有停止, 还和官兵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东边喊一声宁清歌无罪,官兵未至跟前就散开,下一秒又听见西边喊起宁丞相无罪,请陛下明鉴,将官兵戏耍得团团转,将整个汴京都弄得鸡飞狗跳。
盛献音等人被烦得不行,头一回感觉这群纨绔那么难缠。
府外声音吵闹片刻,就有官兵喝声传来,盛献音皱起的眉头稍松,又听见屋外传来仆从的声音,喊道:“六殿下,萧景带着几名武举学子要往宫中去。”
盛献音面色一急,连忙喊道:“拦住了吗?”
“八殿下那边出手拦下来了。”
闻言,盛献音面色稍缓,又扭头向刚刚说话的那幕僚,冷身骂道:“这就是你说的增加人手!”
“要是让萧景她们那群纨绔闯进宫,坏了本王的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给本王等着!”
她眼神狠厉,面容狰狞,不像是在说笑。
而对面幕僚们都露出恐惧之色,不曾对这话有半点怀疑,毕竟他们可是亲眼见过盛献音盛怒之下,拿起桌边镇纸,硬生生将人打死。
只有一位居于首位的幕僚,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劝道:“萧景等人虽闹腾,也不过是一群无权无势的二世祖罢了,殿下无须为此烦心,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陛下突然松口,解了八殿下的禁足。”
盛献音对这人十分敬重,面色怒气稍减,便斟字酌句道:“武安君突然失踪,南疆不稳,母皇很可能是想将八皇女派至边境驻守。”
那人就道:“要只是驻守还好,若是争得军功,陛下必然更加器重八殿下,那么我们这些日子所做的努力,就得付诸东流了。”
盛献音也知其中危害,忙问道:“先生有何应对之策?”
那先生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阵急且快的脚步声响起,大喊道:“殿下!那武状元突然现身衙门,要击鼓鸣冤!”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
鸟儿拍翅停在枝头,低头看着这被黄瓦红墙束缚住的皇宫,不明白里头的人为什么会被甘心锁住。
直到木窗被推开,一穿着宽松衣袍的人倚到窗沿,将半边身子都探出,倾泻的日光肆意落在她身上。
不过半月,这人就消瘦了许多,明艳眉眼染上沉郁之色,腰带松松垮垮地束在腰上,宽大道袍歪歪斜斜的,从领口处露出一截平直锁骨,长发碍于额头白布并未束住,随意披散在肩,即便有明亮日光照耀,也驱赶不掉身上的颓靡之气。
盛拾月抬眼瞧见枝头的鸟儿,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那鸟儿也不怕她,对她偏了偏脑袋。
盛拾月有心逗弄,就伸手朝那边,发出“嘬嘬”的声音。
那鸟儿起初只是盯着盛拾月拦,后头可能是被吵烦了,居然拍翅飞到往窗沿边上。
盛拾月有些惊喜,喃喃道:“你这家伙倒是机灵,但是不如我家震风。”
“你知道震风吗?要是你经常飞到城外,应该会见过它,白白净净的一只矛隼,可爱在城外飞来飞去了,不对,那家伙最爱抓鸟了,要是你遇见它,肯定逃不过它的魔爪。”
她在那边自言自语,那鸟儿听得不耐烦,拍拍翅膀又飞走。
盛拾月并未阻拦,眼神跟随而去,看向蔚蓝天空,残留的笑意又淡去。
自那日观星楼后,她就被关到这景阳宫中,像是被遗忘在这儿,没有刑罚,也没有任何口喻,只有定时送来三餐的侍从和换药的太医,像是关在了另类的囚笼里。
也不知宁清歌如何了?曲姨等人是否寻到那武状元?她入宫之前还嘱咐流云去和萧景等人说,不要再为她胡乱折腾了,若被陛下迁怒,连累整个家族就不妙了。
盛拾月叹息一声,眉眼再一次耷拉下去。
思绪间,有侍人提着食盒走来,没瞧见倚在窗边的盛拾月,以为她还在床上躺着,就低声与旁边人说着话。
“一个送饭的活计罢了,她们怎么都推三阻四的不肯来,是嫌九殿下麻烦吗?”
“这几天总算是安静些了,你可是没瞧见,前几天刚进景阳宫时,又是砸东西又是骂人,差点就冲到外头去,大骂陛下昏庸无道……”
说到这儿,那侍人不免露出惧怕之色,停顿了下才道:“幸好有侍卫及时拦住她。”
那人诧异,又问:“九殿下竟那么大胆?我这几日过来,只见她在床上躺着,安安静静的,就是不爱说话罢了。”
旁边那人翻了个白眼,说:“闹了几天都没用,自然就消停了。”
她又道:“就是晚上……”
她眼神一扫,声音更低:“这景阳宫恐怕真的有点什么事,九殿下在这儿夜夜都睡不好,只有天亮时能浅眠片刻,就连太医都说,若再这样下去,别说伤口难愈合,恐怕连人都要虚弱下去,生场大病。”
说到这里,她露出些许不忍,又叹气道:“闹就闹了,只要不跑出宫外就好,毕竟这儿也无趣得很,连本解闷的书都没有,哪怕是冷宫也有个说话的人啊。”
两人边说边推开房门,还没有进屋就被吓得一激灵,只见那个本该躺在床上的人,竟坐到了椅凳上,还看向这边。
两人慌慌张张跪下,忙喊道:“九殿下。”
盛拾月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并未多说些什么。
大理寺,
只听见一声沉闷响声,继而有数人急步走入暗道中,两旁石壁点着的火把摇曳,泛着股焦油的味道。
这地牢虽不像寻常牢房般破旧,但也低矮沉闷,石壁隔绝了外头的所有声响,只听见远处的水珠滴落声。
即便是他们大理寺的人,也很少愿意来这儿,多待片刻都觉得是天大的折磨,更何况是半个月。
走至一狱房门口,里头还亮着一盏烛火,临时搬来的木桌摆着不少折子,坐在床边的人正垂眼批改。
赶来的那人不禁大喊一声:“大人!”
宁清歌便偏头看来,面色沉静,不见丝毫诧异。
大理寺寺卿萧道成,连忙上前一步,将牢门打开,毕恭毕敬道:“新晋武状元在外头鸣冤击鼓,已被带至殿上,陛下请丞相大人入宫。”
闻言,宁清歌并未有太多情绪波动,只揉揉眉心,道:“南园,将这些折子带回去。”
南园连忙答应,走回去收拾。
宁清歌便起身,一穿着朝服的女子赶紧跟到她身后,言简意赅道:“这几日京中乱的很。”
“那些人见您下狱,狐狸尾巴就都露出来了,争丞相之位的、着急想掩埋之前过错的,”她话音一顿,下意识看向旁边萧道成。
萧道成连忙低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宁清歌反倒不在意,摆了摆手就道:“这些日子,多谢萧寺卿照顾了。”
萧道成不敢邀功,只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她额间就冒出不少汗珠,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显。
旁边的人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突然开口说:“萧寺卿之女,这几日为大人四处奔走,把六皇女、八皇女的人烦得不行。”
宁清歌这些日子只能接触朝政,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闻言,微微点头。
萧寺卿头越低,用宽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阻拦萧景,任由她去胡闹,只是这样的话,自己恐怕就要被迫加入丞相大人的阵营了……
一向中立的人难免纠结。
宁清歌不曾多说,收回视线后就问:“殿下呢?”
那人犹豫了下,知九殿下在宁清歌心中地位,不敢省略,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方才还沉稳平静的人,从听到盛拾月为她四处奔走开始,表情就出现了变化,更别说知晓盛拾月受伤,被关入景阳宫后。
旁边的火把弹出火星,宁清歌不知何时站在原地,墨色眼眸倒映着摇曳火光,压抑的情绪终于泄出一丝,将矜雅面容染上阴鸷之色,在这个过分昏暗阴冷的地牢中,显得格外可怖。
周围人都不敢再开口,齐刷刷低着头,跟着她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宁清歌才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萧寺卿回去之后就好好睡一觉吧,再过几日,这地牢可就要热闹得很了。”
“这……”
萧道成不知她话中意思,但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一时愣在原地。
而宁清歌则快步往前,知道自己能出去时不紧不慢,听到盛拾月受伤后,反倒急切起来。
一行人连忙加快步伐,紧紧跟在她身后。
第60章
盛拾月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她这些日子都睡得不太好, 今儿太医来看过后,皱着能夹死一只苍蝇的眉头,给盛拾月下了一剂狠药。
这下好了,用完晚膳不到半个时辰, 盛拾月就开始昏昏欲睡, 连衣衫都没脱就往床铺里倒。
昏昏沉沉间便听到喧闹之声,先是曲黎又心疼又气恼的嘶哑声。
“怎么连盆冰鉴都没有?这些天虽不算酷热, 但也取些冰块……哎呦呦, 这床怎么连个熏球都没有, 这布又是哪里来的,都粗成什么样了,我托人送来的香云纱呢?那些个侍人怎么收了钱不办事。”
听这话就可知,盛拾月能被娇养成今儿这副模样, 曲黎绝对出了不少力气。
只是此刻无人怪她,盛拾月极力睁开眼皮,先是一抹刺眼白芒, 再慢慢看清眼前。
“殿下?祖宗你可算醒了!”曲黎露出惊喜之色。
“殿下,喝点水, ”叶流云连忙上前一步, 将瓷杯递到她唇边。
也不知那太医开了什么药,和蒙汗药相比, 也不逞多让了。
盛拾月昏沉得很, 下意识抿了口水, 才觉得意识稍稍清醒一瞬, 眼珠子缓缓一转, 便开始寻人。
坐在床边的人,当即温声喊了声:“殿下, 我在这里。”
她小心将盛拾月扶起,半靠在自己怀里,低头轻声道:“我来接殿下回家了。”
恰有轻风从敞开的房门钻入,推晃垂落的床帘,地上的灰影摇曳。
因这段时间养出来的习惯记忆,盛拾月还没有彻底清醒,就已在宁清歌怀中寻了个舒服位置。
那人也不催促,知她的起床气重,接过叶流云手中的杯子,递到盛拾月唇边,小口小口地喂。
盛拾月喝了小半杯就摇头不要,被水润过的嗓音微哑,下意识就冒出一句:“宁清歌你衣服好糙,硌得很。”
曲黎等人原本还在心疼,瞧见往日神采奕奕的人被关成这幅没精打采的凄惨样,只觉得连盛拾月脸也尖了,胳膊也细了,连腰都瘦了一圈,个个心疼得不行,结果盛拾月稍打起点精神就开始抱怨,还是之前那个娇脾气,还是原来那个祖宗。
众人顿时哭笑不得。
宁清歌只得哄道:“是尚衣局临时赶制出来的袍子,用料确实差了些,等过些日子我再让她们改改。”
临时赶制?
盛拾月余光一瞥,竟然不是自己熟悉的紫袍,而是一套形制特殊的绯色飞鱼纹立领袍。
盛拾月一愣,下意识道:“母皇还是罚你了?”
大梁有品色衣的制度,赭黄之下为紫,紫衣之后为绯。
她手往后杵,挣扎着要起身,骂骂咧咧道:“她这人怎么是非不分,非要降你的职……”
这突然的举动,可把周围人吓得够呛。
宁清歌揽住她的腰,不允她起身。
曲黎连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莫急,陛下已封夫人为镇抚使,掌管新立部门北镇抚司,往后行事无需通过朝廷,麾下锦衣卫有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之权。”
话音刚落,盛拾月就觉不对,可还没有等她细想,宁清歌就喊道:“流云,将殿下抱到马车上去,我们早些回府。”
叶流云答应一声,便伸手将盛拾月打横抱起。
盛拾月刚睡醒,手脚正是无力之时,根本没力气反抗,只能扯着叶流云肩膀,喊道:“这是什么意思?”
曲黎连忙跟上,补道:“我的祖宗咧,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什么北镇抚司……”
“白日萧小姐等人以声东击西之计,将钟千帆送到衙门前鸣冤击鼓。”
“我不是让她们别折腾了吗,”盛拾月极力伸着脖子,极力问道。
几人脚步匆匆,跨过门槛,又至台阶。
曲黎不敢看她,又道:“丞相与武状元大殿前控诉御史大夫许候云,纵容儿子杀人,编造假证,陷害朝廷命官。”
盛拾月当即接道:“那处罚了吗?什么时候问斩?”
曲黎一跺脚,哎哟一声就道:“还没争辩完呢,夫人瞧见天色不早,怕您又被多关在景阳宫一天,刚封了镇抚使,就和陛下要特赦,要接您回府。”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盛拾月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她问这事,曲黎答那事,是她被关了半个月,还是曲黎被锁了半年,怎么脑子都糊涂起来。
还没有等她再问,就瞧见停在门口等候的马车,盛拾月被抱到车厢里头,继而宁清歌踏入,只听见一声鞭响,一行人便急急忙忙往宫外去。
怎么有一种慌乱的逃命感?
要不是盛拾月知皇宫守卫严密,不然都要怀疑曲黎等人是来劫狱的。
盛拾月偏头看向旁边,喊道:“宁望……”
“殿下,喝些蜜水。”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宁清歌端起旁边的水杯,又往盛拾月唇边送。
盛拾月下意识抿了一小口,虽然宫中人不曾克扣、虐待她,但她始终是惹恼了陛下,被关在景阳宫里的人,除了一日三餐外,其余的一样没有,最是嗜甜的人喝了半个月的白水,实在想念甜滋滋的蜜水。
盛拾月眉头一松,不由咂了咂嘴。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宁清歌又递上一块糕点,道:“刚才让南园去了趟樊楼,这几日的樊楼热闹得很,她等好一会,才买到这新出的桂花糕。”
“殿下先吃些,垫垫肚子,曲姨已让府中的厨子熬了米粥,用完膳后再请徐大夫把脉,重新换药。”
盛拾月咬着桂花糕,本就不大清醒,这些好了,一堆东西全往脑子里砸,越听越迷糊了,只能含糊着“嗯”了两声。
碍于宫中规矩,马车不敢行驶太快,待出了承天门后,曲黎扬鞭一挥,马儿便快速跑起,转眼就消失在巷子里。
府邸中灯火通明,都在等着盛拾月,刚下马车就有人端来火盆。
叶赤灵嘀嘀咕咕就道:“火烧凶星,平安祥瑞,烧尽晦气,喜事连连。”
也不知这人背了多久。
盛拾月眉梢一挑,拽着宁清歌手腕就往火盆上跨,跨完之后就放开对方的手,宁清歌不曾多言,只跟在她身后,等叶流云、曲黎等人都跨完了,她们才入府。
一通折腾后就到了深夜,待徐三痴等人离开后,房间就陷入寂静。
“殿下……”宁清歌站在床边,莫名踌躇。
盛拾月抬眼一瞥,也不说话,手往旁边一扯,拽着自己枕头就站起,闷声道:“我去软榻那边睡。”
果真是生了气。
她又不笨,只是太过困倦,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见曲黎等人慌慌张张的,自然心生疑惑,在马车上想了一路,这才明白,这几人在怕什么。
怕自己闹脾气呗!
现在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宁清歌与陛下提前商议的。
怪不得那日宁清歌见到武状元受伤,会做出如此反应,几乎是逼着钟千帆离开,原来是怕武状元提前状告陛下,坏了两人的谋略!
现在好了,陛下借机成立北镇抚司,宁清歌当了巡抚使,说什么还没有争辩完,分明就是还没有算完帐。
盛拾月不消细想就知道,若是将此案匆忙了结,那御史大夫等人必然先会推出几个替罪羊,将全部过错推到他们身上,自己则全身而退,可如今,却是要宁清歌自个细查,揪出全部人。
也不知今夜的汴京,会有多少人睡不好,过几日的汴京又是如何的混乱……
盛拾月思绪一转,又忍不住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拐卖稚子案前?”
不然此案怎会被轻易压下。
宁清歌没说话,便是默认。
盛拾月越想越气,抱着枕头就往木榻那边走,亏她还心疼宁清歌,为她冲进宫,现在看来,她才是那个傻子!
“殿下,”宁清歌连忙拽住她手腕,忙道:“此事,我并非故意隐瞒。”
盛拾月才不理她,平白无故被关了半个月,看谁不气?!更何况是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盛拾月,硬邦邦憋出一句:“放开我,我要过去。”
宁清歌哪里会松手,连忙哄道:“木榻那么硬,你怎么睡得着?”
“我这几日睡惯了!就喜欢硬床,”盛拾月气得开始胡说八道。
“那我和殿下一起,”话毕,宁清歌竟要牵着盛拾月往木榻上走。
“我才不要,”盛拾月只是不想和她睡一床,才不是想要睡木榻,把枕头往宁清歌怀里一塞,嚷嚷道:“你要睡就自己睡去,我要睡床。”
话毕,盛拾月转身就往床那边走,宁清歌没拦着,甚至贴心地松开了手,直到那祖宗坐到床上,把靴子一甩,气鼓鼓往床上躺时,她才走过去。
“殿下……”
宁清歌的声音柔了又柔。
可盛拾月不买账,直接一个翻身,背对着她,便扬声道:“今儿我睡床,你睡木榻。”
宁清歌答应了声,却坐到了床边。
“殿下,我知错了。”
“你哪里错了?!你知道什么错!”
这话像点燃了炮仗似的,盛拾月用力一翻身,将木床砸得咿呀作响,又斥道:“说好以后都不会瞒着我。”
“宁清歌你就是个大骗子!”
“此事……”
盛拾月根本不听解释,又是一个翻身。
“殿下……”宁清歌抬手想要搭在她肩膀,可还没有靠近,这人又是一翻身,又喊道:“你去木榻上睡,以后都不许过来了!”
“大骗子!”
她“嘭”地一下,又翻身回去。
幸好这木床足够结实,这才耐得住盛拾月翻来覆去的折腾。
宁清歌这一次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这祖宗就先拽过旁边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盖,将整个人都罩住。
这是……不打算再翻过来了?
宁清歌犹豫了下,才推了推将自个包成一团的盛拾月,温声道:“殿下,我知错了,但这是并非我一人决断,事关朝廷,我不得不如此。”
烛火摇曳,屋中的光线柔和,宁清歌还未脱去官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那绯色官袍颜色略深,四爪飞鱼圆目怒瞪,透着莫名的凶煞之意,白日披上之时,两旁跪趴着的官员无一不胆怯,露出恐惧之色,或许今夜梦中都会闪过这衣袍的模样,被吓得冷汗直冒。
可即便凶恶如此,在盛拾月面前也不顶用,该闹的脾气,一样没少闹。
宁清歌轻轻叹了口气,便道:“狱中难熬,石床冷硬,又只铺了一床褥子,熄了烛火之后,连伸手都瞧不见,黑且压抑,我已有好些日子没睡好了……”
她声音放柔,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又道:“殿下就心疼心疼我,让我半边床,好不好?”
“殿下,”她拖长语调,两个字也被说得千回百转。
可另一人却不曾理会,依旧躲在被褥里头。
宁清歌想推推她,却察觉到不对劲,这被褥像是在抖?
宁清歌心中一慌,当即伸手扯向薄被。
薄被被直接掀开,里头那人还蜷缩成一团,抽噎着不肯转身。
“小九。”
盛拾月哭得厉害,却不肯发出声音,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被褥已打湿一片,紧紧拽着被褥的手,掐得指节发白,像是个被欺负又没有地方可以告状的可怜小孩,委屈到不行后,就偷偷躲起来哭。
她哭得整个人都在抖,绯色染红了耳垂、脖颈,还要继续往下蔓延,在本就白净的肌理上,分外明显。
“小九,”宁清歌彻底慌了,拽着她手腕,急忙道:“别哭、别哭。”
往日运筹帷幄的人,在此刻,连一句话都说不好,只憋出一句:“你罚我好不好?什么法子都行,别哭。”
盛拾月也不说话,就一直哭,没有旁人的那种梨花带雨的可怜,她哭得毫无形象,眼周、鼻头都哭得发红,眼泪吧啦地一直往下掉,甚至会因为哭急了,抽噎几下。
或许是蜷缩成一团的缘故,宽袍下的躯体更显瘦弱,隐隐能瞧见凸出来的肋骨,随着吸气而越发明显。
“我错了、我错了,”宁清歌一遍遍重复,将人抱进自己怀里,一声声地哄:“小九怎么罚我都好,不哭好不好?”
细碎的吻落在眼尾、脸颊,泪珠烫得灼人,让宁清歌薄唇微微颤抖。
盛拾月想要推开她,但又哭狠了,没有半点力气,手搭在对方肩膀上,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你让开,大骗子,”她只好边哭边骂,还是那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不和你睡一屋,你下去。”
“我不要理你了。”
“我错了,”宁清歌吻上她唇角,将那些未说出的话语都堵住。
“小九,罚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