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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樊楼从不缺热闹, 尤其是黄昏时刻、日落之后,从上到下无一有空位,满满当当全是人,饭菜香气与吵闹声夹杂在一块, 几乎将屋顶掀翻。

    宁清歌与盛拾月来得晚, 即便店家有心讨好丞相大人,也不好得罪其他刚来的客人, 最后还是双双踏入盛拾月常年包下的三楼雅间。

    因此, 盛拾月难免嘚瑟, 半躺在木栏长椅上,一腿曲着,一腿伸长搭在宁清歌的腿上,揶揄道:“怎么, 不是宁大人要请我吃饭吗?怎么绕了一圈又变成我请了?”

    她好生得意,因胡闹而松垮的高马尾微斜,落下几缕发丝, 眉眼带笑,随性中带着几分恶劣。

    宁清歌纵着她, 不曾反驳半句, 垂眼凝神,将对方膝盖轻揉。

    “嘶……”

    盛拾月疼得稍曲膝, 又哼道:“这是哪家的药膏?又烫又油。”

    宁清歌这才说了句:“怎么会?还是前回那个大夫。”

    马车中未备膏药, 宁清歌看她膝盖红肿泛紫, 等不及回府就先差人买来活血散淤的药。

    盛拾月当即就回:“那定是她故意加了旁的药, 不然怎会像猪油一样腻。”

    药方关系病人身体, 哪有大夫敢轻易乱改,即便有心修改, 也得寻人实验个一年半载才敢拿出,哪里会像盛拾月所说得那么简单?

    宁清歌抬眼瞧了她一眼,心知这人在故意闹腾,只得柔声哄道:“那等我下次路过她家药铺,和她提一句,不准在药膏里乱加其他药材,最好再添一点薄荷,好不好?”

    即便知道对方话里头有错,大夫也不可能听从这样胡来的意见,但宁清歌还是选择先哄这祖宗。

    盛拾月勉强满意,曲起着的腿轻轻往前一踹,蹬在对方小腿,又道:“前面哪句呢?说好你请我的。”

    宁清歌只得道:“等会结账……”

    盛拾月直接打断:“我都是记账的,月底会有人拿着账单去寻曲姨。”

    对方好脾气地继续:“那我补到库房里?”

    “谁稀罕你那么点银两,”盛拾月就是在故意找茬,扬起眉梢就看向,宁清歌,瞧她要怎么接下去。

    前些日子因吃醋,她在宁清歌这儿碰了好些壁,虽说不大,但别忘了这人的恶劣性子,眼下终于翻身,那些个小委屈就冒出来,非要闹一闹,让宁清歌知道她心眼子到底有多小。

    宁清歌无奈,只能温声哄了声:“乖。”

    她又补充道:“等我上完药再闹,不然晚上你又疼得睡不着,翻来倒去的哼。”

    闻言,盛拾月才勉强听话。

    她这人娇气又怕疼,破了个口子都能嚷嚷半天,别说前段时间所受的那些苦,白日还好,一到晚上就加倍的疼,总要闹腾半天才肯闭眼,有时候被疼出脾气,还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寄给远在南疆的小姨,那么远的人都如此,更何况睡在她枕边的宁清歌,晚晚都要想法子哄她。

    这也是这两人虽尝试过几次,却一直没有更多的缘故,从上一次午后到今儿车厢,也就匆匆两回,又短又少,完全不像是交换心意后的新婚妻妻。

    也怪不得府里、府外都有人在猜测,觉得九皇女与宁大人的这桩婚事不会长久。

    遥想曾经,孟清心的阿娘还因新婚痴缠,两次误朝,最后一下子跪到圣上面前,引经据典,辩驳了整整两个时辰,才为后来的新婚夫妇争得七天婚假,被大梁奉为趣事,至今都有人拿出调侃。

    也不管之后的新婚夫妇感情如何,这七天婚假总是难得,可宁清歌在成亲之后却照常上朝,继而又因武试忙碌,几次宿在宫中,便惹得更多猜疑。

    即便传出盛拾月亲自去接宁清歌之类的事,人们也将信将疑,只觉这两人在刻意演戏给别人看。

    “疼疼疼。”

    盛拾月身子一抖,几次曲膝想躲,又被压住腿。

    “好了,”宁清歌出声安抚,将对方裤脚往下拉,遮住红肿的痕迹,继而才抽出手取过湿布,将掌心药膏擦去。

    盛拾月眉梢一挑,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对方拽住脚踝,往自己这边一扯,毫无防备的盛拾月就被拉入她怀中,侧坐在对方腿上。

    “乖,不闹了。”

    宁清歌将脑袋放在对方肩膀上,低声话语还掺着几分哑,慵懒道:“我有点累。”

    还没有来得及使坏就被发现,被阻拦的盛拾月只能悻悻作罢,也不知道宁清歌怎么会那么了解她,将她的脾气探了个彻底,爪子都没有伸出来就被人抓在掌心,捏住肉垫。

    盛拾月稍稍偏头,便瞧见对方半阖的眼,浓且卷的眼帘微颤,眼尾还有未抹去的泪痕,是方才不受控时,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盛拾月勾了下嘴角,半点不得闲。

    又抬手去碰她脸庞,指尖从平坦。额头滑落,点了下对方鼻尖,再落到别处,细细描绘着对方的五官轮廓。

    外头依旧吵闹,不曾因为紧闭的房门而隔绝半点,木栏外的红灯悬挂,稍转身就能瞧见楼下的众生百态。

    有人借钱装阔,踩着条凳享受着旁人的吹捧,有人携着妻女,一家人其乐融融,有人坐着角落喝着酒,表情惆怅,他们同处一片空间,又好像不同的小世界。

    以往盛拾月都会趴在这木栏上,边饮酒边俯视着下面。

    有时候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着所有人,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也会被顶层的人轻蔑打量。

    可此刻的盛拾月什么都没想,眼眸倒映着宁清歌的面容,连余光都不曾挪开半点,任由对方的呼吸袭来,缠绕在自己指尖。

    因坐在对方大腿上的缘故,盛拾月双脚离地,小弧度地一下又一下地晃,几次伸出融成一团的影子,又飞快躲回来。

    莫名的安宁。

    宁清歌被扰得掀开眼帘,无奈嗔了她一眼,突然张口咬住她作乱的食指,齿尖轻磨,以这样方式表示惩戒。

    盛拾月不恼反笑,说:“宁清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那小孩留下吗?”

    这人也是怪,好不容易哄好对方,却又提起,也不怕宁清歌又生气,和她再闹个几天。

    宁清歌牙齿稍用力,在指腹留下淡淡水迹和小小凹坑。

    “因为我觉得她有些像你,宁清歌。”

    她眼眸像月牙似的弯起,不明显的酒窝往下陷,语气轻松像是随意的闲谈。

    盛拾月看着她,又道:“我好像想起来一点了,我们在宫里见过,你好像和她一般年纪,也是满身的伤。”

    宁清歌松开她的手,依旧靠在对方肩膀,低声道:“还有呢?”

    “我们似乎说过话?”盛拾月能记起的并不多。

    宁清歌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道:“确实有这样一回。”

    见对方没有像以往一样遮掩逃避,盛拾月眼睛一亮,迫切问道:“然后呢?”

    宁清歌不知在想什么,漆黑眼眸中的情绪晦涩难辨,好一会才斟字酌句道:“我那日受了些责罚,挨了些鞭打,本想去太医局中寻些药材,却意外碰见了殿下。”

    “然后我们就说了话?”

    宁清歌眉眼柔和了些,温声道:“是的,殿下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可以帮我去唤太医。”

    盛拾月歪头,拖着尾音道:“然后我帮你叫了太医,救了你的小命,你就开始对我念念不忘了?”

    宫中规则严苛,侍人即便生病、受伤,也不得请太医查看,只能自己胡乱抓些药服用,生死全看命,除非是极得主子赏识的侍人或往日与太医交好,才能私下请来太医。

    像盛拾月这样说,便是想要以自己的名义请来太医,为宁清歌看伤开药,所以说一句救人性命,也不为过。

    摇晃的腿脚擦过裙摆,掀起布料。

    宁清歌摇了摇头,却道:“我拒绝了殿下。”

    盛拾月一愣,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她在宫中的处境也一般,若不是瞧见极严重的伤势,绝不可能主动出言帮忙,可宁清歌居然拒绝了?

    “为什么?”她不禁问道。

    宁清歌却没有回答,反倒将人抱紧,搭在对方肩膀的脑袋轻轻摩擦,突然问道:“那日,殿下倚在这儿往下看时,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话题转换得太快,盛拾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懵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在问翻墙偷跑出来的那一回。

    说实话,这事早被盛拾月抛之脑后,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没想到宁清歌还记得,甚至主动询问,像是极其在意的样子。

    盛拾月嘴唇碾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说遗忘又好像还记得些,说记得但又无法全部述说,只有当时的感受清晰压在心底,可是要是就这样说出来又觉得矫情,毕竟,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历太多。

    就好像一片片雪花往下落,覆住跳动的心脏,以厚雪掩盖住底下的溃烂,待冰凉的寒气将感官麻木后,就极少能感知到伤口的存在。

    盛拾月没能给予回答,选择了沉默。

    而宁清歌的手臂用力,将对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似要将人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她自顾自呢喃道:“那时,我就想像这样抱住殿下。”

    盛拾月心颤了下,舌尖的荔枝香气还未被压下,从舌尖到整个口腔,扩散至嗓子眼,无一处不泛起荔枝的甜腻。

    “宁清歌你……”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又一次喊出她的名字。

    可不等她再细想,屋外就有人敲响房门。

    盛拾月想起身却被抱紧,宁清歌提高声调喊了句:“进。”

    随着一声咿呀声,木门被推开,一群端着木盘的侍人排队而进。

    因受过严厉培训的缘故,他们整齐而无声,皆低着头往前,即便余光窥见些令人诧异的画面,也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

    只有盛拾月很不自在,好歹是个小有名气的纨绔,日后史书编排,也必将她在短时间内接连得罪御史大夫、太尉,且娶了丞相的光荣事迹写下,供后来人惊叹,奉为纨绔之首。

    可眼下,这个纨绔之首却被人抱在怀中,还是以那么柔弱的姿态。

    方才在马车里都没有羞窘的家伙,现在却偷偷红了耳朵,往宁清歌怀里挤,试图以鸵鸟埋进沙的方式逃避。

    摆在木盘里的瓷盘被抬起,摆在圆桌上,随着落下发出一声声脆响。

    盛拾月甚至有点后悔,怎么随手乱点了那么多的菜,以至于这场折磨不见停歇,漫长得令人崩溃。

    “宁清歌,你抱够了没有?放开我,”盛拾月扬起声调,企图用这种方式挽回自己的一点儿脸面。

    另一人却不肯放,轻声道:“再抱一会。”

    开合的唇瓣有意无意滑过耳垂,像是亲吻又好像是无意擦过,亲昵得过分。

    盛拾月骤然绷紧脊背,想从对方身上跳下去,可宁清歌却越发用力,将她紧紧揽着怀中,别说离开,连稍稍分开一点都难。

    宁清歌就是故意的!

    盛拾月脑海里冒出这样一句话。

    虽然没有人看过来,盛拾月却觉得如芒刺背。

    “你……”盛拾月挤出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

    宁清歌这次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贴上她耳垂。

    盛拾月一下子攥紧对方的衣领,连偏头往旁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整个人像是煮熟的大虾,处处都泛起薄红,烫的吓人。

    周围那么多人,宁清歌她是怎么敢的?!就不怕、不怕旁人瞧见吗!

    温热呼吸隐隐带着荔枝的甜香,落在耳垂、脸颊,那人终于开口道:“乖,等武试结束,我再好好陪你。”

    盛拾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脑子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对话能力都失去,掌心全是汗,无意识地将对方的衣领揪出一堆褶皱。

    没得到回应的宁清歌继续说:“不是我不想陪你,但武举事关国之根本,松懈不得。”

    “别气了,我喂你吃饭好不好?”

    温热的吐息烫得惊人,舌尖勾起耳垂又很快收回,留下淡淡水迹,被风一吹便泛起一阵清凉,冷热交替之下,感受更是清晰。

    侍人没有再多唠叨,摆好碗筷后就快速走出,甚至贴心关紧了房门。

    随着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是有些按捺不住的窸窣话语。

    有一人压低声音藏不住里头的兴奋,忙道:“也不知是谁说,九殿下与丞相大人的感情分明极好,一直黏糊得不行。”

    另一人快速接道:“对啊对啊,你们刚才瞧见没有,九殿下是被宁大人抱在怀里的,揽在腰上的手可紧了,我和我家乾元刚在一起时,也没那么黏糊。”

    旁边的人顿时笑起,打趣她了一句后,又道:“看来传言并不可信,哪里是宁大人不愿与殿下独处,分明是丞相大人心系朝廷,只能暂时委屈殿下。”

    又有人捂着嘴暗笑,促狭道:“别瞧九殿下在外头桀骜不驯的模样,在宁大人面前,和个坤泽似的!”

    “宁大人也是,你们怕是没瞧见,宁大人垂眼看向殿下的眼神,那叫一个宠!好像都要化成水了。”

    屋外的人议论纷纷,屋里被讨论的人已经炸了毛,声音一扬,眼睛一瞪,直接就骂道:“宁清歌!”

    “你个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盛拾月又羞又恼,甚至抬手推向对方肩膀,一副要从她身上跳下来的模样。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宁清歌眉梢一挑,就含笑道:“怎么?我有说错什么吗?”

    这还没有胡说?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刚刚张开嘴,准备将宁清歌的罪行重复说一遍,狠狠批评。

    宁清歌却道:“前几日我有没有喂你吃东西?”

    刚冒出的话就这样被堵回去,盛拾月硬生生将气憋回去,僵硬道:“有。”

    前些日子她伤了脑袋,低头抬起时总会发晕,便闹着不肯动,非要宁清歌替她穿衣套鞋,甚至连吃饭都要宁清歌用小勺舀起,吹凉递到她唇边,一点点喂。

    算她诚实。

    宁清歌点了点头,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抱怨过我太忙了?”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

    当然有,特别是她挨了板子的那一段时间,宁清歌稍晚回来一些,她就抱着枕头嚎,一下子说枕头太硬,一下说床不好睡,满脸幽怨地看向某个人,像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宁清歌眼睛一弯,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脸,又道:“是老王八在胡说八道,还是殿下记性太好,把这些全忘了?”

    语调被刻意拖长,带笑的语气隐隐含着几分威胁。

    盛拾月咳嗽了声,试图掩饰慌乱。

    另一人却不肯放过她,又道:“殿下方才边喊边闹脾气,我就想哄哄殿下,喂殿下吃点东西,有错吗?”

    听起来并没有错,反倒像是盛拾月在无理取闹。

    宁清歌再道:“前几日公务繁多,我便想着等武举过后,再好好陪陪殿下,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

    九殿下在丞相大人这儿连连败退,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憋了好半天,只冒出一句:“武举之后还有夏苗。”

    大梁四季皆有狩猎,称呼各不相同,春猎曰蒐,夏猎曰苗,秋猎曰狝,冬猎曰狩,所捕猎的野兽也不同,春是要搜猎没有怀胎的野兽,夏是捕杀残害庄稼的禽兽,秋是猎杀伤害人畜的动物,冬则无所限制,皆可围猎捕杀。

    按照以往惯例,今年的夏苗会由被选择的武状元领头,各官员与世家子女跟随入山狩猎。

    盛拾月言下之意就是宁清歌还得忙。

    宁清歌却道:“怎么?一个夏苗罢了,殿下就要与我分开,各走各的,互不理会了?”

    盛拾月眨了眨眼,结巴道:“那、那倒没有。”

    完全被宁清歌牵着鼻子走,又憨又傻的呆愣样,莫名有些可爱。

    宁清歌似笑了下,不仅没有收敛还更加过分了,她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后,就道:“那就好,我还说殿下不肯与我同车,打算想个好法子求求殿下。”

    求?

    盛拾月抓住这个字眼,立马转头看向宁清歌,当即就道:“你要怎么求我?”

    这时候反应就快了,活像个看见骨头的小狗,不断摇着尾巴,祈求着香喷喷的排骨。

    宁清歌似笑非笑睨她一眼,便说道:“那当然是像殿下哄我一般……”

    “在这儿再来一次?”

    话音刚落,盛拾月直接从她怀中蹦起,什么疼什么痛也不顾了,慌慌张张就往旁边躲,边喊道:“宁清歌你不要脸!”

    “不要脸的老王八!”

    这都是什么破主意!

    第42章

    第二日一大早, 曲黎就被盛拾月拽出门。

    也不知道这祖宗昨日受了什么刺激,终于将一直磨蹭、拖延的事情提上日程。

    马车停在一偏僻小院处,还没有踏入其中就嗅到浓郁的药香,站在门口的盛拾月停顿了下, 继而才咬牙道:“曲姨, 敲门。”

    曲黎有些诧异地斜视一眼,越发好奇昨日发生了什么, 才让盛拾月下定如此决心。

    ——扣、扣扣

    房门被敲响, 不多时就有人快步而来, 随着咿呀的木轴声,一道颓丧的身影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有三十几许,长发凌乱披肩, 衣衫松垮,宿醉的面容颓丧又萎靡,见到来人, 迟钝了许久才慢吞吞道:“是你啊。”

    盛拾月眉头顿时紧拧,疑惑看向曲黎。

    这人看起来更像个整日醉倒路边的酒鬼, 而不是所谓的神医。

    曲黎对她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继而抱拳向前一步,表示打招呼。

    因此事事关重大, 两人不敢轻易泄露身份, 皆穿宽大黑袍戴帷帽, 掩住身形、面容, 连说话都要刻意避免。

    因曲黎带她过来的一路都是如此的缘故, 那人早已习惯,把门往旁边一推就道:“进来吧。”

    她率先脚步虚浮地往里走。

    盛拾月往里头扫视一眼, 不大的小院里全是晾晒的药材,唯一留下的路径丢了几个破酒坛,碎陶片还残留着酒液。

    这人是喝到半夜吗?

    盛拾月越发觉得这人不靠谱,可事已至此,她总得先试上一二,于是踏入往前,跟在对方身后。

    那人也不管她们跟没有跟上,自顾自就道:“我叫徐三痴,痴酒好赌沉迷于医术,诊金再多不如好酒,这儿寻不到我就去赌坊。”

    她侧身回头,昏沉沉道:“知道了吗?”

    盛拾月没出声,只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还未展露本事就开始说诊金?万一是个胡乱治病的庸医,看她怎么打断她的腿,让她再也没办法装神弄鬼、诓骗旁人!

    再看曲黎,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言不发,十分沉默。

    那人突然大笑一声,直接踏入房中。

    面纱之下的盛拾月嘴角一抽,心中更没有底了,若不是信任曲黎,早就转身离开。

    盛拾月走到门外,再次环顾了一圈。

    比起屋外的杂乱,里头还算整洁,一张床一张木桌,三面墙都是靠着墙的七星斗柜,密密麻麻的抽屉也不知装满没有。

    曲黎先一步踏入房中,确定无碍之后才让侧身盛拾月进来。

    不怪两人如此警惕,这医师出现的离奇,盛拾月和曲黎本以为会耗费许多心力与时间,却不料如此轻易就寻到,像是有人刻意将她推到曲黎面前一般。

    再加之盛拾月突然出意外,让曲黎被迫中断暗中观察,匆忙将人带回汴京的原因,两人并不是很信任对方。

    徐三痴也不管她们,大刺刺往凳子上一坐,左手掀开药箱,右手取出银针,不见丝毫犹豫地先给了自己一针。

    盛拾月已习惯了这人的离奇,便往对面的椅子一坐,眼神一扫,停在那药箱上。

    竟是极昂贵的黄花梨木打制。

    与这人浑身麻布、屋中摆设简单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盛拾月眉梢一挑,一时也分不清这人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几分本事。

    待那人拔针之后,眼中竟真的变得清明,不见丝毫醉意,就是说话还含含糊糊的,抱怨道:“你们也不提前说一声,一大早清早就赶过来,害得我只能用这个法子。”

    这确实是她们的过错。

    盛拾月两人不语,仍由对方奚落。

    徐三痴又嘀咕了几句后才停下,便道:“手过来,号个脉。”

    听起来更像是坐在街边的、只翻过几本医书就敢看病救人的赤脚医师了。

    盛拾月停顿了下,还是伸出手腕,平置在桌子。

    那人便伸手,往脉上一搭,一息时间都没有,就抬眼觑着盛拾月,开口就道:“肝热肾虚,房劳过重且……”

    徐三痴幽幽补上:“略显无能。”

    话音落下,房间陷入死寂。

    黑色面纱下的面容铁青,盛拾月咬紧后槽牙,拳头也忍不住捏紧,不管对方说的是不是事实,如此直白地往心上扎,实在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旁边的曲黎咳嗽一声,手搭在盛拾月肩膀,提醒对方沉住气。

    徐三痴自觉已经足够委婉,搭在对方手腕的三指拍了下,又道:“这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完全不行,沉气静心,别影响脉象。”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对面。

    那人又突然叮嘱道:“实在不行就清心戒欲,没必要强撑着,节制啊小友。”

    盛拾月:……

    她就知道不该来!

    搭在肩膀的手稍用力,宽厚而温热的掌心往下压,将盛拾月心中的浮躁强行按下。

    盛拾月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脊背一弯,摆出一副彻底放弃挣扎的模样。

    徐三痴“啧”了声,偷偷嘀咕道:“昨天晚上挺折腾的啊。”

    盛拾月:……

    这人是不是在故意报复?记恨她大早上来打扰自己的清梦,还犹犹豫豫提防她?所以才故意如此!

    盛拾月思绪又忍不住偏向别处,昨夜确实确实有些、有些折腾。

    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宁清歌太过分,莫名其妙提什么再来一次,搞得她心绪不定,边吃饭边担忧,生怕宁清歌在热闹樊楼之中突然做些什么。

    结果盛拾月提心吊胆了半天,宁清歌没有半点越矩,自顾自地用膳,可待到回府,洗漱躺下后,这人却突然冒出一句:殿下可是忘记了什么?

    盛拾月还以为这事已被掀过,茫然地猜了半天,这人却起身覆过来,压在她身上,问:我还欠着殿下一次。

    盛拾月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生气,明明就是宁清歌自个想,还得赖在她头上,活该她早上起床时,扶着腰说有些酸。

    想到这儿,盛拾月终于找到了自己被奚落的原因,还不是宁清歌那家伙不知节制,闹腾了一晚上!否则她今天哪里会虚成这样。

    她磨磨牙,暗自决定等会回府见要给宁清歌一些好果子吃。

    远处的皇宫之中。

    宁清歌莫名走了个神。

    旁边的下属便恭敬喊道:“宁大人?”

    宁清歌眼眸一晃,继而恢复清明,手指往地图上一指,就道:“今年夏苗就定在这儿吧。”

    那人连忙称是,犹豫了下才道:“就怕屈太尉那边又不同意……她们这几日总故意针对咱们,咱们提什么都要反对。”

    宁清歌摆了摆手,却道:“不用理会他们。”

    晨雾随着红日的上升而散去,枝头被鸟儿踩着弯曲,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风将簸箕里的药材吹得翻身。

    再从敞开的房门中看去,徐三痴眉头一皱,直接道:“你这问题有些棘手。”

    见她终于提到正事,曲黎两人不由稍稍靠往前。

    压在手腕的指节微曲,徐三痴不解道:“你这脉象不像是下毒,更像是……想要诱使你提前分化,你分化前受过伤?”

    从进门到现在,盛拾月头一回开口道:“是。”

    “伤在腺体?”徐三痴摇了摇头,又道:“幸好伤势不算太重,不然你连分化的机会都没有。”

    面纱下的面容分不清喜怒,可向来漫不经心的语调却沉了下起,隐隐携着一丝寒意,讽道:“她们还没那个胆子。”

    放在肩膀上的手突然用力,紧紧掐住盛拾月,既是示意她不要再想下去,也是曲黎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本以为圣上站在一旁,她们就不敢轻易动手,却没想……

    徐三痴不曾多问,行医多年见惯了这些恩恩怨怨,只道:“你腺体受伤又被逼得提前分化,所以信香紊乱,伤及根本。”

    “这问题本不难解决,若是及时处理,还不至于到此地步,可你们偏故意放任不管,将问题一压再压,”徐三痴虽性子懒散,却也是医者,见此情形不免语气加重。

    她问:“你如今还感知到自己的信香吗?”

    “起初还能感受到一点,但现在……”

    曲黎忍不住出声,直接问道:“能医治吗?”

    徐三痴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能是能,就是太麻烦,恐时间太久。”

    曲黎面容一松,当即就道:“能治就好。”

    就在此刻,徐三痴突然抬手,食指与大拇指叠在一块,再一撮,就道:“只是这诊金……”

    盛拾月与曲黎对视一眼,便笑道:“这诊金不是问题,只是徐大夫可能要换个地方暂住一段时间了。”

    徐三痴一愣,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就瞧见曲黎拍出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沉声道:“今日下午搬至府中,除去每月一百两银两,还有千坛佳酿可随意品鉴,另外再安排两名侍人专供徐大夫差遣。”

    徐三痴微微一笑,说:“两个时辰之后来接我。”

    她贴心地补充了句:“大人若不想清心戒欲也可以,我这儿有一道药方补肾养肝,而且见效极快,十分适合大人。”

    盛拾月笑容一滞,下意识摆手拒绝,却又突然停在半空,声音僵硬道:“什么方子……”

    踏出小院后,已至中午。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马车,继而马车夫挥鞭而响,车轮滚动,碾压着青石板而去,不是向府邸,而是往城外去。

    京中拐卖稚儿一案处理得敷衍,无论是朝中还是官府本身,都有意隐瞒遮掩,只将部分人草草处理后,就差遣人将其余孩童送回家中。

    即便是嫉恶如仇的方画影,见此也无力追查,只能对那些孩童多加照拂。

    而金镜怜等人见此情况,那还敢将自己救下的这批孩童交给官府,于是便与盛拾月商量,想要亲自护送她们回家,今日下午便是约定离开之时。

    待马车驶出城外,众人已在外头等候,不仅有金夫人、被拐来的孩童等人,还有孟清心、萧景、方画影,再加之被盛拾月收养在府中的小荷花,叶流云、叶赤灵两个大高个将她夹在中间,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本以为是极温情不舍的分别场面,结果却出了个大问题。

    “什么?!孟清心你再说一遍?”

    “你要离家出走?!”

    盛拾月、萧景一前一后开口,既震惊又满脸不赞同。

    “金夫人他们是有正事要忙,哪里能陪着你瞎胡闹?再说你这一跑,孟家怎么办?”盛拾月一急,连往日绝不会说的话都冒出来了。

    萧景连忙接上:“孟大人也是盼着你好,这才昏了头想给你寻门婚事,但要是你真不肯娶,孟大人又能怎么办?!”

    孟清心却摇头,苦笑道:“我家阿娘这回是铁了心,就连偷偷订婚这种缺德事都折腾出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要不是昨日我提前回府,意外撞见,她们恐怕要瞒到成亲那日,才告知我换上礼服去拜堂。”

    她的眉眼耷拉着,很是颓丧,显然受到极大的打击。

    盛拾月、萧景听到这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将好友绑回去,娶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吧?

    再看,孟清心此刻打扮,干练骑射服加佩刀,就连一向不离身的金算盘都舍了,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你们两就别劝了,我早就想出门转一转了,眼下正好能与金夫人他们一路,也算有个伴。”

    孟清心恹恹继续:“盛九等着封王,萧景你已在国子监读了好些年,就等下一回的科举,只有我一个人整日浑浑噩噩,喜欢的做不了,又没办法逼着自己学些不喜欢的。”

    她清秀的眉眼染上迷茫之色,喃喃道:“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出去看看就回来了。”

    风吹起衣袍,曾经潇洒随心的少女,终究还是知道了愁滋味。

    盛拾月叹了口气,最后只道:“照顾好自己。”

    孟清心重重一点头,依旧愁眉不展。

    盛拾月无奈,只得去寻金夫人,前回她们说要走时,盛拾月就派人送去银两与马车。

    总不能再让她们带着一群小孩,一路骗回去吧?要是再被抓住,可不知会不会有这次一样的幸运。

    现如今他们队伍中又多了个孟清心,盛拾月越发放心不下,又塞了好些银票,再三叮嘱金夫人,要是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就报她的名号。

    不过她也是关心则乱,金夫人一群人摸爬滚打到现在,必然是有着极丰富的生存经验,哪会那么容易就着了道?

    再说了,若是遇到她孟清心本人在都不好使的情况,她一个纨绔皇女的名号又有什么用?

    可金夫人并未多说,只是一一应下。

    盛拾月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不安,又道:“要不我让流云跟着你们一起走?”

    她想的简单,叶流云自小习武,又比叶赤灵机灵,再加上她与金夫人在盥室的那一段经历,怎么看怎么合适。

    可一直温温柔柔的金夫人却立马喊道:“不行。”

    脱口而出的语句坚决。

    而站在盛拾月身后的叶流云,只静静瞧她一眼,便转身看向别处。

    这是……

    吵架了?

    盛拾月突然有点头疼,平日怎么不见那么多事,现在全累在一块。

    “殿下放心,殿下既如此帮我们,我们也必会拼命护住孟小姐,决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金镜怜又郑重道。

    “那也不至于,她还是该受点委屈,”盛拾月摸了摸鼻子,偏头往后瞥了眼。

    向来聪敏的叶流云像块破木头,直板板站在那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流云往日也不是个爱耍小脾气的人,即便吵了架,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冷脸赌气。

    盛拾月拧着眉头,她前两天还听叶赤灵说对方这几日老往金夫人那儿跑,有时候一晚上都不回来,她还琢磨着叶流云开窍了,该给她准备些聘礼。

    她重重叹了口气,便道:“流云,你和金夫人说几句吧,我去那边看看。”

    话音落下,她快步就走,不给对方一点拒绝的机会。

    这群人停在一片小树林中,故而即便红日高悬,也不觉得太热,有成片树荫挡在脑袋上,风一吹,便有一阵清凉涌起。

    盛拾月眼睛一瞥,就瞧见被一群小孩拥在中间的小荷花,也不知道这总板着脸的小家伙怎么做到的,不过陪着叶流云去几次南坊小院,就收获了一群小孩的友谊,哭哭啼啼地拽着她手,说着舍不得。

    还是这群小孩省心,盛拾月心中烦闷就忍不住冒出点坏心眼,大步走到小荷花身后,继而抬手,就往她脑袋上用力揉。

    梳了半天的发髻就这样被揉得乱七八糟。

    小荷花无力反抗,只能仰头,幽幽看她一眼,喊道:“殿下。”

    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小荷花有几分丞相大人的神韵。

    盛拾月“哎”了一声,不仅没停,还又揉了一把。

    要是宁清歌也能变成那么小,让她随便欺负就好了,不对,她之前在宫中遇见宁清歌时,就该直接将她拐回自己那儿,封个管事大宫女,天天服侍她。

    盛拾月就那么一想,便觉得整个人都舒爽了,还没有多想些细节,就有人拽住她衣角。

    盛拾月当即回神,低头看去,是那个扬州的小孩,下意识扯出一抹温和笑意,曲指朝对方额头上一弹,便道:“怎么了小孩?你也舍不得我,要留在汴京吗?”

    她有意打趣道:“要不要留下来陪我?我把小荷花的床分你半边……”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那小女孩朝她摆了个鬼脸,就道:“大姐姐,我叫魏莹,家住扬州江口县,你若是有空,要记得来找我玩,我们一块去神仙庙里拜神仙。”

    “我阿娘说和神仙长得像的人,会得到神仙的偏爱和庇佑,你可千万要过来拜拜,我让神仙保佑你。”

    盛拾月便笑,揶揄道:“哟,你这小孩很厉害嘛,都能驱使得动神仙。”

    小女孩一叉腰,便道:“你可别小看我,祝大人可是和我阿娘说过,要收我做下一任守庙人的。”

    守庙人?

    盛拾月有些疑惑,刚想提问,却听见对面的金夫人在大喊:“好了,不能再耽搁了,我们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座城。”

    盛拾月闻声抬头,朝那边看去。

    怎么觉得这金夫人的嘴唇有点肿?像是被谁咬过一样,衣衫好像也凌乱了些,而刚刚像木头一样的叶流云也不见身影,先回去了?

    她又错过了什么大戏?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只能对着魏莹道:“我会去的。”

    “走吧,你金姨在催促了。”

    魏莹哭着答应了声,便向对面马车跑去。

    只听见悬在马脖子上的铜铃一响,一行人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盛拾月与萧景两人心情都不算好,匆匆讲了几句话就各自分开。

    马车驶入城内,曲黎还有琐事,便带着叶赤灵先离开。

    盛拾月心中烦闷,想着宁清歌没有那么快放衙,便不怎么想回府,眼神一转,瞧见旁边的小荷花也恹恹沉着个脸。

    到底是个孩子,始终会受到分别的影响,难过好些日子。

    再看车帘外,正好路过倚翠楼。

    盛拾月语气一转就对着小荷花,笑着道:“不就弄乱了你的头发吗?怎么生那么大气,走!我带你去青楼吃糕点。”

    不等小荷花说话,她就喊道:“停车。”

    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就这样大大咧咧踏入倚翠楼里头。

    来往之人无一不瞪大眼,震惊地瞧着盛拾月。

    怎么会人带小孩进青楼?

    盛拾月这无法无天的家伙又在做什么胡事?!不到一刻钟时,这桩稀奇事就传遍整个汴京,包括丞相大人的耳中……

    第43章

    白日的倚翠楼清净, 湖景中的水声携来荫凉,有侍人抱着琵琶独坐在舞台中间,随意拨弄。

    从一楼仰头看去,刚好能瞧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并排闲坐在二楼。

    底下人压低声音, 议论纷纷,京中贩卖稚儿一案刚过去不久, 正是极为敏感之时, 而盛拾月往日风评又差, 常做些无法无天的稀奇事,于是两者相加,便惹得议论更甚。

    “……盛九这是在做什么,带一稚儿上青楼?荒谬!”

    旁边人接道:“不是有传言说, 这九殿下十分惧内,已被丞相大人逼着改邪归正、用心读书了吗,怎么大白天就跑出来胡闹了?”

    另一人不屑:“我就说是谣言, 她怎么可能会改?什么亲自去买算盘、跪在双膝红肿,在大夫那儿买了几回化淤的膏药?不过就是做戏罢了!”

    盛拾月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即便听见了, 也懒得理会,没骨头似的倚着矮桌, 姿态懒散, 半阖的眼眸带着几分倦意。

    昨日睡得迟, 又一大早爬起来忙到现在, 心力交瘁下, 听着靡靡琵琶声,便忍不住犯起困。

    旁边的小荷花不曾出声扰她, 梳个三丫髻,穿着身桃夭色衣裙,本是天真烂漫的打扮,却挺直腰杆跪坐在软垫上,正对前面板着个脸,像是在课堂听课一般。

    盛拾月懒懒瞧见,继而低笑出声,打趣道:“前头的夫子在说什么,可是训斥你了?”

    小荷花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皱着小脸喊了声:“九殿下。”

    盛拾月没半点成年人的自觉,还在故意逗弄:“喊我做什么?等会夫子发现你在开小差,可是要罚板子的。”

    小荷花无奈,只能用清亮眼眸看着盛拾月。

    这法子倒是管用得多,盛拾月揉了揉脸,勉强醒了醒神,又看向外头,嘀咕道:“今日怎么那么慢?”

    她都要等睡着了,这小食还没有端来。

    许是嘀咕起了作用,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三四个人的样子,继而就有敲门声响起,盛拾月随意喊了声:“进。”

    房门被打开,便有几人端着木盘踏入其中。

    盛拾月的视线停留在为首那人身上,眉梢一挑,眼神中的困意散去,变得玩味而凉薄。

    一盘盘小食被置于桌面,其他仆从无声离开,而穿着紫绡翠纹裙的女人却留下,跪坐在矮桌侧边,像是要留下服侍的模样,欠身道:“九殿下。”

    盛拾月却未理她,随手拿了个糕点就往小荷花嘴里塞,笑眯眯道:“吃完就不许生我的气了啊。”

    她明明就没有生气!

    小荷花有苦难言,一嘴的糕点让她难以开口,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盛拾月就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知道了,下次我一定注意,不揉乱我们小荷花的发髻,咱们小荷花出门在外也是要形象的。”

    涉世未深的小孩瞪大了眼,从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家伙。

    盛拾月却还在笑,明明是在故意欺负人,却还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卑微模样,直道:“我下次一定记住好不好?绝不会让小荷花在外头再丢脸。”

    小孩想要解释,急急忙忙吞咽下糕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盛拾月就又塞来一块。

    小荷花:……

    “唔?”

    盛拾月贴心地送上杨梅渴水,并道:“喜欢吃就多吃点,不用着急,这一桌都是你的。”

    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

    小荷花气得涨红了脸,还得鼓着腮帮子嚼,又气又可怜。

    再看旁边,被完全忽视的女人并未恼怒,低头垂眸,摆出一副谦恭懂事的模样,等盛拾月停下,她才抬手挪了下面前的盘子,轻声道:“殿下尝尝这糕点?”

    她又解释道:“好些日子没做这桂花糕了,不知手艺是否倒退了些。”

    众人只知倚翠楼的花魁歌舞绝佳,姿态甚美,而盛拾月却最喜她做的糕点,之前每次过来前,必要差人先过来说一声,好让她提前准备。

    盛拾月闻言,笑意一淡,语气也跟着冷下去,道:“怎的?”

    “欢颜楼主今儿是闲得慌吗,跑到我面前晃悠什么?”

    早知道不来了,应拐个弯去樊楼才对,盛拾月露出厌烦之色,前几回过来都不见欢颜,她就以为这人知趣,刻意不往自己面前凑,没想到这个时候又冒出来了。

    宁欢颜对此早有准备,听到这话,面色只一白,便强撑着解释道:“殿下,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然后呢?”盛拾月不免烦躁,语气越发不好。

    她因意外撞见欢颜下跪一事,而对欢颜心生怜惜,故而花费千金将对方从小小侍女砸成倚翠楼头牌,又刻意庇佑,让她免去许多腌臜事,如此恩情,对方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反手将她卖给宁清歌。

    盛拾月哪里能忍下这种气,好声好气地和对方说话?现下没有掀桌而走,都是看在这儿实际是宁清歌产业的份上。

    宁欢颜咬了咬牙,说:“那日孟小姐她们匆忙赶来,是我令人改口……”

    试图用这种方式,让盛拾月心软。

    可她小瞧了盛拾月的脾气,那人讽笑一声,便道:“怎么?欢颜楼主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一番?”

    她随意掏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拍,又道:“这些够你的封口费了吗?”

    她性子就是如此,喜恶鲜明。

    若是将对方看做自己人,那就打心眼地对人家好,同时也坦然展现自己的娇纵、坏脾气。

    就好像她平日总欺负孟清心,可当孟清心要走时,她又是拜托金夫人又是塞银票,就连最信任的心腹都要安排出去,为对方担忧不已。

    可一旦被盛拾月排除在外,只要对方不到自己面前乱晃,盛拾月甚至懒得想起对方,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

    也亏宁清歌之前挽回及时,毫不犹豫往湖泊里一跳,情绪失控地又哄又解释,表明自己心意,不然等第二日盛拾月自个气完了,宁清歌再怎么低声下气都无济于事了。

    宁欢颜见此,再难强撑下去,满脸凄惨道:“殿下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几乎崩溃,人往前倾,伸手抓住盛拾月衣袖,好像半趴着一样,喊道:“为什么宁清歌可以,我却不行?!”

    她身姿妩媚,相貌柔美,一双滟滟的桃花眼含着泪,即便停在那儿沉默不语,就足以让人心疼万分,更何况摆出如此做派?

    她哭着道:“殿下,我和宁清歌她不一样,我一直都喜……”

    “宁楼主!”盛拾月却直接喝声打断,她眼神极冷,绷紧的下颌如同一条锋利的线,一字一句道:“人不能既要又要。”

    盛拾月鲜少露出这种模样,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懒散都散去,过分精致五官染上寒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对方。

    宁欢颜呆愣了一瞬,继而才露出一丝恍然,仰头苦笑道:“你一直知道?”

    盛拾月却收敛神色,眼帘半垂,只道:“这是你自己选的。”

    不知何时,周围变得静谧,那些杂乱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女人压低的泣声。

    旁边的小荷花拽紧了盛拾月的衣袖,嘴边还有碎屑,却也学得她的表情,同样凶巴巴地瞪着对方。

    盛拾月本烦闷至极,余光瞥见这小孩,顿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彻底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抬手大力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原本就乱成一团的发髻,越发不能看,完全变成鸡窝。

    盛拾月不是愚笨的人,怎么不懂对方偶尔投来的炙热眼神。

    她那时虽不懂喜欢,却也给过她机会,想过汴京头号纨绔与青楼花魁放着一块也算相配,同时她也给足了自己的诚意,承诺若是不成,便与之和离,转赠千两银钱,还她自由。

    只是宁欢颜放弃了她,从一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花魁,转身变作汴京最大青楼的楼主。

    她不想听对方的解释,无非就是身份、地位、不得已之类的借口,也不想听宁清歌与她如何交易,许诺了什么,她既不会问宁清歌,也不会问她。

    头发乱成一团的小荷花终于忍不住,双手抓住她的手,继而一把抱住小臂,不准她再继续下去。

    盛拾月任由小孩抱着,声音中仍有笑意残留,却不是因为宁欢颜,说出最后一句话:“希望你清楚,我如今的夫人叫宁清歌。”

    宁欢颜僵在那儿,华丽衣裙下的躯体好似化作一动不动的石头,眼泪从眼尾滑落,染湿软布,她缓缓闭上眼,片刻之后才起身,这一次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曾看盛拾月一眼,便转身往外走去。

    盛拾月没回头,忙着“哄”孩子,笑语中没有半点愧疚,连声道:“哎呀,怎么摸了一下就乱成这样了,我给你编回来好不好?”

    “来来来,吃糕点,生什么气嘛,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尽和她们学板脸,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

    小荷花默默看她一眼,以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宁欢颜走到门口,脚步像是停顿了下,刚想转身时,却瞧见了站在门外的人,她身体一震,便低声喊了句话,继而不敢耽搁,快步往外走。

    而这人则踏入门槛内,几步走到桌前,便屈膝跪坐,缓缓喊道:“殿下。”

    盛拾月一愣,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当即转身回头,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马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眼下才发觉周围安静得过分,之前议论纷纷的人们都闭嘴不言,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周围只剩下湖景水声和更远处的喧闹。

    宁清歌没有刻意遮掩,直接道:“她跪坐在殿下身边时,我就已赶到、站在门外。”

    盛拾月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哼了声道:“来的挺及时,打赏都不用,站在门外就听完整出戏。”

    宁清歌来得匆忙,仍穿着早朝时的紫色仙鹤圆领官袍,腰间金玉带稍显歪斜,发丝用盛拾月所送的发簪束起,本是极具威仪的打扮,可矜雅眉眼低垂,莫名就多了一种低眉顺眼的乖训感。

    她答:“怕打扰了殿下。”

    盛拾月被气笑,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你要是真怕打扰,就不会用轿子将我抬进丞相府。”

    提到这个,她心中也有气,匆匆忙忙操办的婚礼省略了太多,搞得她连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些词都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憋出一句我如今的夫人是宁清歌。

    她越想越气,拿起一块糕点往宁清歌嘴里塞。

    不是不爱吃甜的吗?这豆沙糕最是甜腻,甜死宁清歌!

    她还将面前的茶水挪开,放到宁清歌伸手取不到的最远处。

    宁清歌不曾反抗,顺从咬下糕点,

    过分甜腻的味道让人不禁拧眉,却没有吐出一点。

    盛拾月见状,不仅没有心疼,还反手又塞了一块。

    丞相大人就这样被堵住嘴,两边腮帮子都圆圆鼓起,比之前的小荷花还要狼狈,连咀嚼都困难,只能艰难地用牙齿一点点磨碎。

    若是让楼下那群、准备看丞相大人怒罚胡闹纨绔的人瞧见,必然要扼腕叹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怎么可以受到这样的委屈?

    有些急脾气的,说不定会直接冲场上前,怒气冲冲地阻拦盛拾月。

    可惜此刻无人瞧见,唯一的不相干人员——小荷花还在捧着杨梅渴水抿。

    刚才吃得急,糕点粘在嗓子眼,怎么也下不去。

    宁清歌知她心里有气,一直有个疙瘩堵在心里头,平日不提起还好,如今被宁欢颜一提,便在心里翻起旧账,一下子就气得不行,现在还没有摔门而出就已算好了,只不过是吃两个糕点罢了。

    宁清歌无法说话,只能伸手牵住对方的手,熟练地从掌心探到指间,继而与之十指紧扣。

    盛拾月“哼”了声,没有阻拦也缓下态度,还在当气鼓鼓的河豚。

    宁清歌也不着急,鼓起来的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动着,同时轻轻摇晃着对方手臂。

    两人贴得近,不同色的衣尾交叠在一起,摇晃的手臂擦过布料,发出窸窣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装可怜,小小两块糕点吃出了服毒的可怜感觉,拧紧的眉头不见松开,泛着水光的眼眸一直注视着盛拾月,随着艰难吞咽,往日不明显的喉结都好像冒出一点,上上下下地滑动。

    盛拾月撇了撇嘴,又把放在远处的茶壶给提了回来。

    都是因为小荷花在旁边,她不好对宁清歌太凶,不然……

    有她好看的

    她又瞪了宁清歌一眼,以前不见宁清歌有多喜欢她,一天天不是拽住她斥责一翻,就是板着个脸站在远处,谁能明白她的心意?

    追求都没有,这边一个算计那边一个交易,就将自己给抬回府中,盛拾月越想越气,腮帮子比吃糕点的那人还鼓,身体力行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另一个人察觉到不对劲,便侧身贴过来,将残余糕点一口气咽下,脑袋搭上对方肩膀,声音很是干哑道:“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认错态度也极好

    盛拾月眼神往另一边落,无意窥见那湖景之中的高台,又想起一桩事,愤愤道:“宁清歌!你之后就没给我弹过琴!”

    宁清歌牵着她手,连忙哄道:“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就弹给你听。”

    盛拾月找茬不成,又换了一个借口,继续道:“以后不许再骗我,不然、不然我就和你分房睡。”

    好可怕的威胁哟。

    宁清歌无辜地眨了眨眼,顺势道:“那我有一件事要交代。”

    居然还有旁的事?这人到底瞒着自己做了些什么?盛拾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字:“说。”

    宁清歌倒是坦诚得很:“那个大夫是我找到的。”

    “徐三痴?”

    “对,”宁清歌点了点头。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她就说曲黎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寻到人,果真是有人在暗中帮忙帮忙

    宁清歌温声解释:“我怕你不愿、就想着先寻到合适的大夫,等你日后想医治了,也能及时找到人。”

    顾及着小孩在场,她说得省略而简单。

    盛拾月斜睨了她一眼,问:“其他呢?比如你现在查到什么了?”

    不必细想,宁清歌既已寻来大夫了,那必然也会派人暗查其中内情。

    “能查到的不多,要是殿下能主动告诉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盛拾月白眼一翻,便道:“我才不告诉你,你想知道就自己查去,我看你能查到什么东西。”

    毕竟是那位亲自出手抹去,宁清歌能查到些许眉目就已算了不得,再往下的事,即便宁清歌有天大的本事也难知晓,而她现在还生气着,才不肯告诉宁清歌。

    宁清歌也不恼,柔声哄道:“殿下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做梦!”

    宁清歌似笑了下,又低声道:“那殿下要如何才能解气?要不……”

    她语调刻意拖长,千回百转地绕,温热呼吸落在耳畔,莫名撩人。

    “殿下罚罚我,就用你买的那些东西。”

    盛拾月眼睛一眨,竟可耻地心动了。

    半柱香,久等的人们终于听见二楼有脚步声响起。

    众人呼吸一滞,齐刷刷往那边看去。

    没有瞧见期待已久的画面,只瞧见盛拾月牵着那小孩,大步往外走。

    而辜负众人期待的丞相大人,慢了半步,紧跟在盛拾月后头。

    这是……

    什么情况?

    他们期待半天的好戏呢?

    丞相大人不该冷着脸,揪着顽劣纨绔的耳朵往外走,盛拾月边走边嚎着自己再也不敢了,现在怎么看着,像是丞相大人犯了错,被盛拾月骂了一顿?

    众人表情困惑,无法理解。

    第44章

    稍晚些, 徐三痴就让人送来汤药。

    总共两碗,一碗是治疗暗伤的,一碗是补肾养肝的,她还特地差人嘱咐了句, 让盛拾月放心喝, 绝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盛拾月羞恼,想要去找这人争辩, 说自己分明不需要这些东西。

    可是仆从却道:“徐大夫熬完汤药后, 就取了银两赶去千金阁。”

    千金阁是汴京城中最大的赌坊。

    闻言, 盛拾月只能悻悻作罢,挥手使仆从离开,继而独坐在椅凳上,自顾自地纠结了半天。

    最后留下两个空碗就去沐浴。

    待回来之时, 宁清歌已着白色里衣,手拿着卷闲书,斜靠在软榻上, 垂眼而看。

    听到声响,她先是抬头看向对方, 再随手将书放下, 朝盛拾月招手,无奈道:“怎么连头发都不擦干?”

    她态度一如平常, 不见任何异色, 好像早已忘记了之前说的话, 只有盛拾月一个人纠结忸怩, 耳垂泛起的红, 从白日到现在,不曾消退半点。

    “这样凉快, ”盛拾月正别扭着,说话难免生硬,从门到木榻,不算远的距离硬生生走了许久。

    另一人也不催她,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才牵住对方的手,轻声哄道:“莫要贪这种凉,若是寒气入了脑袋,日后容易头疼。”

    “你要嫌热,便唤人往冰鉴里头再添几块冰,或是让厨房送些酥山过来。”

    “吃不了那东西,”盛拾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宁清歌一顿,而后才反应过来,扯着对方的手向自己这边,使之坐到木榻边缘,再揽腰将人抱进自己怀中,轻言细语地问:“服药了?”

    不等对方回答,又问:“徐大夫如何说,是否有要忌口的东西,可提前和仆从说过?”

    她一连冒出几个问题,眼中关切不加掩饰。

    盛拾月却嫌她唠叨,反手将她絮絮叨叨的嘴堵住,语气不算好,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

    宁清歌对她向来好脾气,若是旁人早该骂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宁清歌眉眼越柔,解释道:“我方才去寻过徐大夫,只是她早早就从后门离开。”

    问不到大夫,就只能问她这个正主了呗。

    盛拾月撇了撇嘴,却道:“我不要告诉你。”

    反正她自个是说不出口,尤其是和宁清歌说,哪有乾元和自家坤泽说自己肝热肾虚,万一宁清歌笑出声,她还要不要面子?

    那人也不催促,既然盛拾月不愿说,那她明日再去寻一次大夫,也谈不上什么麻烦事。

    于是,宁清歌轻扯过捂住自己半张脸的手,低头亲了一口后,才取过随意搭在盛拾月身上的白布,再起身跪坐在木榻上,撩起她潮湿的发丝,用白布包裹发尾,逐渐往上。

    她态度如此温和,倒显得盛拾月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人没再阻拦,坐在榻边仍她所为。

    夜色无风也无声,便让闷热包裹,滴落在地上的水痕片刻就被烘干,只见地上的两道影子交叠在一块,前低后高,如同扁且高的幞头帽。

    盛拾月看着有趣,偏头想与宁清歌说,却不料对方正低头靠近,于是垂落的发丝滑过脸颊,清澈眼眸倒映出对方面容。

    一前一后的呼吸交融成一块,之前被吻过的指尖发烫,盛拾月曲起指节,便将指尖往掌心压。

    怪奇怪的,分明她与宁清歌已成亲许久,可时常还会觉得时间不长,总会冒些难言的心悸。

    宁清歌像是看出她的变化,温吞眉眼舒展开,如墨玉的眼眸潋滟着波光,映着旁边的烛火,有些像她这个人,看似温和,实际是燎原的火,只要寻到机会,便会从衣裙、裤脚攀延往上,将盛拾月扯进炙热火海中。

    她唤了声:“殿下?”

    盛拾月还是长进了些,不会像之前一样没出息地偏头避开,就是语气还有些生硬,干巴巴冒出一句:“宁清歌你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好怪异的话,盛拾月说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

    可宁清歌却笑,问道:”那殿下喜欢吗?”

    “还、还行吧,”盛拾月道行终浅,远不如对方,当即就挪开视线,低头往地上看。

    轻笑声环绕在耳畔,不等盛拾月再气急败坏,便有阴影覆来,将红得滴血的耳垂吻住,清冽声音被模糊,只说了句:“可爱。”

    盛拾月倒吸一口凉气,绷紧的脊背不禁往后倒,又连忙伸手往后抵住,将软垫按出一个凹坑。

    这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明艳骄矜的那位,分明是个被伺候的祖宗,却露出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模样,后仰的脖颈纤长,薄皮底下的喉管明晰,隐隐能瞧见一抹青色,随着吞咽而越发明显。

    跪坐在旁边的那位看似卑谦,实际却放肆,偏头咬住对方的耳垂,齿尖厮磨间,扯出一丝银线,又消失在紧合的唇间。

    同色的里衣相碰,忽有风起,将花瓣吹入,落在盛拾月压在软垫的手上,遮去鼓起的脉络。

    旁边的烛火闪烁一瞬。

    宁清歌并未耽搁太久,稍松唇后,又轻轻贴了下,才道:“殿下喜欢就好。”

    盛拾月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续上了前头的话题。

    对方又说:“臣远不如殿下。”

    这人好生不要脸,为哄她,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颇有自知之明的盛拾月抬眼一瞪,便斥道:“宁清歌你怎么学会他们那一套了?”

    “他们?”

    “就是那些个常去青楼的人,他们最爱说这种哄人的假话,”盛拾月略显震惊,又道:“你不过就去了两次青楼……”

    她话音一转,当即又道:“你不会经常去那边吧?”

    她越想越肯定,倚翠楼本就是宁清歌的产业,必然会时常过去探看,耳濡目染间,肯定学会不少东西,也怪不得对方什么都懂,还、还莫名熟练。

    不过片刻,宁清歌在盛拾月心中想象,就从清如皎月变作混迹青楼的浪荡人。

    宁清歌顿时哭笑不得,出言为自己清白辩解道:“就几次罢了。”

    盛拾月却将信将疑:“这几次是几次?”

    “不多,”宁清歌无奈道:“殿下,我没那么多空闲时间,若倚翠楼有要事,那老鸨或是欢颜会私下入府寻我。”

    “那你怎么懂那么多?”盛拾月打破砂锅问到底。

    之前暧昧旖旎的气氛被一扫而光,一人跪着一人坐着,犹如在审问一般,好生滑稽。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寻几本杂书看看就是,”宁清歌停顿了下,又看向盛拾月道,十分贴心道:“总得一个人明白这些,不然……”

    她话还没有说完,旁边那个就先炸了毛,提高声调就道:“谁说我不会!我一个月有二十天厮混在青楼勾栏,我什么没见过!”

    白日才被说了回肝热肾虚,略显无能,晚上又被自家夫人说什么都不懂,要面子的家伙哪里能忍,当即就仰眉瞪眼,露出凶巴巴的尖牙。

    宁清歌沉默了下,在想要不要给九殿下留点脸面。

    可那人却不知趣,提高声调就道:“怎么?你不信?”

    宁清歌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殿下最常去的两处勾栏,都……”

    盛拾月表情一僵,更快接道:“都是你的?”

    大梁繁荣,百姓娱乐项目不少,戏剧、说书、杂耍、傀儡戏等聚集于一处,可称作瓦市,瓦市之中较大的剧场、戏台便称作勾栏。

    宁清歌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殿下往日最爱听《子不语》、《聊斋志异》、《搜神记》,最爱看《铡美案》、《法门寺》。”

    不是神鬼志怪,就是惩奸除恶,和情情爱爱扯不上半点关系,更别说那些方面的东西。

    宁清歌见她还想挣扎,便继续道:“若不是与孟清心等人同行,殿下只会待在倚翠楼的湖心小船上,边赏歌舞边品兰桥酒,醉了就宿在三楼雅间,或是让叶流云她们背着殿下回府。”

    这样一听,好像确实是需要丞相大人提前温习。

    盛拾月嘴唇张了又合,一连数次,却无法挤出什么反驳的话,憋得脸涨红一片。

    最后还是宁清歌看不下去,主动维护起小殿下仅存的一点儿自尊:“这事哪里是看书就能行的,还是得看个人的悟性,殿下聪慧过人,怎会需要这些东西?”

    “对、对,”盛拾月连滚带爬,赶紧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跳,若是再争论下去,宁清歌不知还要抖出什么东西。

    宁清歌只是笑。

    说话间,发丝已被擦干,白布被放到一边。

    宁清歌突然问道:“殿下可否选好了,今日要怎么罚我?”

    她语气如常,好似在说外面的花开了一般平静。

    盛拾月神情一僵,一下子站起,结结巴巴道:“我、我今天想去荷花池睡,这天气确实有点太热了。”

    她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一副很热的模样,抬脚就要往外逃。

    可宁清歌却比她更快,拽住对方手腕往后一扯。

    盛拾月眼前一白,猝不及防间也无法反抗,径直就往后倒,掉入木榻软垫之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瞧见那人俯身过来。

    垂落发丝扫过眼帘,温热吐息拂过脸颊,盛拾月下意识抬手,揽住过分纤薄的腰肢,隔着单薄布料也能感受到底下的薄软。

    那人无奈嗔道:“真出息,绕来绕去半天,最后还是想跑。”

    轻飘飘的声音中没有多少责怪,更多的是带着笑意的纵容,像是在耐心等待羞怯的少女努力迈出第一步、证明自己,即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自有年长者温柔包容。

    盛拾月有些窘迫。

    有一种计谋被人看穿的尴尬,而且最要命的是,宁清歌还哄着她,陪着她绕了半天。

    “你、你,”盛拾月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那人却笑了下,单手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低头吻住她的唇。

    年长者总是很有耐心,不着急深入,慢悠悠在外头打转,如同安抚一边,舌尖撬开抿紧唇角,又顺着纹理,一点点抿向圆润唇珠。

    今儿确实热得很,即便已至夜晚,也不见半点好转,摆在旁边矮桌上的小盆冰鉴,片刻就融了一半,肌理相贴处冒出薄汗,盛拾月有些不耐,微微偏头。

    宁清歌便抬手覆上她的脸颊,指腹抚过耳垂、下颌线,又落在侧脸,薄茧抚过处,惊起一阵阵的战栗。

    盛拾月呼吸微乱,却无法躲开,只能看着对方。

    宁清歌眼眸低垂,映着旁边摇曳的烛火,粼粼碎光衬得那双眼愈加柔媚,上挑的眼尾泛起温柔的缱绻,

    细碎的吻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像密不通风的网将盛拾月笼罩。

    终究是年纪小的那位先耐不住,覆在腰后的手往上攀爬,压住对方后颈。

    继而盛拾月仰起头,贴上对方红唇,像是在惩罚对方之前的磨蹭,一开始就故意咬住对方舌尖,稍稍用力。

    宁清歌不曾出声,怕打击到刚刚支棱起一点的人,温凉指腹捏住对方耳垂,无声地表示鼓励。

    于是,自以为得逞的家伙果真更过分了些。

    扬起的下颌绷紧,覆在后颈的手往下落,先是扯向宁清歌衣领,而后又试探地往里一点。

    自己觉得自己很放肆、过分的家伙,悄悄掀开眼帘,小心瞧了宁清歌一眼,见对方仍在闭眼吻她,才偷偷松了口气。

    因姿势的缘故,宽松的衣衫实际已遮不住太多,视线稍往下,就能窥见许多。

    比如线条优美的肩颈、莹白的一字锁骨还有半遮半掩的圆弧,甚至瞧见随着呼吸起伏的紧致小腹。

    盛拾月咽了咽干涩的嗓子,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宁清歌不知何时睁开眼,瞧着这个已经傻住的人,冒出一句:“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

    她坐直身子,便将发丝撩至左侧肩膀,继而解开系在侧腰的绳结。

    衣衫被随手丢在地上。

    “想看就看,怕什么?”她如此说。

    正对面的窗户还未关上,新移来缅栀子斜歪着,被四方木窗割成一副花叶小景,同时也遮挡住房间里头的光景。

    许是觉得无趣,便有树影往房间里头探,从软垫延伸到盛拾月眉眼,为半张脸覆上诡谲的花纹面具,让人瞧不清她眼底情绪。

    宁清歌又问:“看清了吗?”

    “喜欢吗?”

    盛拾月突然发觉,对方是真的很在意她的喜欢与否,以至于每一次都要提问。

    可是对方为什么要问呢?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盛拾月没再躲闪,声音笃定道:“喜欢。”

    宁清歌又笑起,她不算是个爱笑的人,但在盛拾月面前却经常笑,注视着对方的眼眸柔软而清亮,好似一汪泉,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没有丝毫犹豫,接道:“是你的。”

    盛拾月哑然,不知该说什么,熟悉的心悸又一次出现,难言的酥麻从脊骨蔓延开,传遍身体的每一处,直叫人脑中一片空白,彻底失去言语。

    而另一人还在继续,好像非要将人撩///拨得发狂,盛拾月总觉得自个性子恶劣,可哪里比得过宁清歌,从芯子里就坏透了。

    她又问:“殿下可想好了,要用什么罚我?”

    已经是第几遍了?

    盛拾月从刚开始的逃避到现在的适应,她突然抬手向旁边矮桌,置于这儿的冰块已彻底融化,巴掌大的铜盆里只剩下一汪干净的水,露出之前被藏在冰块里的铜球。

    可以想象,这家伙是怎么趁着宁清歌去沐浴时,红着脸站在柜子前,左挑右选才翻出那么一个看起来还算普通、没那么过分的东西,可取出来之后,她又开始后悔,环顾一圈后将东西偷藏在冰鉴里头。

    夜色更浓,天边弯月从云层中挣脱,周围越发安静,连风声都没有,只听见房间里响起的暗哑声音。

    “有些凉……”

    “殿下帮我暖暖?”

    第45章

    从冰水里取出的铜球不算大, 只有桂圆大小,表面刻有繁琐的莲花纹,雅致是雅致了,但铜球表面也因此变得凹凸不平, 最奇怪的是铜球上还系了根细链, 可绕盛拾月手掌一圈,还有些许剩余。

    盛拾月起初是用指尖捏着, 后头又嫌太冰, 便拢在掌心, 许是因为寒气逐渐散去,铜球里头的水银受热,竟使得铜球突然晃动了下。

    盛拾月一愣,该认真听讲的时候忙着羞郝、躲闪, 半点没听进脑子。

    于是在翻找时,盛拾月只能从系着铜铃的夹子、满是难言药味的细布、如同竹笋一般的玉器等奇怪物件中,挑选出一个看起来相对简朴、感觉没有那么过分的物件。

    可现下置于掌心之中, 她才隐隐察觉到些许不对。

    这个东西好像也不是很简单?

    再看宁清歌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中疑惑更甚。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很快就会有人告诉她, 纤长白净的指尖捏住小球, 连带着被链子束住的手往前。

    未擦拭干净的铜球还在滴着水,将软垫浸湿一片。

    随着时间流逝, 屋外夜色更深, 热闹许久的汴京城终于迎来了尾声, 穿着盔甲的士兵大步走进人群中, 小摊贩整理着锅碗瓢盆, 还有一两个不肯走的客人坐在临时的桌椅上。

    道路两边的店铺也开始熄灭灯笼,小厮抱着门板往夹缝里按。

    狭窄小巷里的打更人敲响竹梆子, 大声提醒着此刻的时辰。

    不过这些声音都被白墙隔绝,不曾落入房间里头。

    跪在软垫的腿脚曲折,因维持了长时间的缘故,微微打着颤,往日还算光滑的布料,在此刻却显得粗糙许多,将细腻肌理磨得发红,很是可怜。

    可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盛拾月的注意力都被拉扯到别处,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处就是她无需操心太多,完全由另一人支配。

    被链子束住的手被扯着往上,几乎要贴近,却又隔着一段距离,无法触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隐隐感受到些许潮湿。

    “呆子,”宁清歌突然出声嗔道,语气终于有了些许不满。

    盛拾月茫然抬起头,覆着朦胧水雾的眼眸莫名可怜,像只刚睁开眼的猫崽,明明在努力观看、学习,却被母猫突然咬了一口,既懵懂又不知所措,连反驳的喵声都没有。

    宁清歌却不解释,又斥了声:“呆木头,不会动了是不是?”

    盛拾月终于反应过来,便单手支撑起自己,贴近对方。

    宁清歌低哼了声,白净指尖穿插入发丝,如绸缎的黑发被压得凌乱,稍用力便将那人扯向自己。

    因姿势的缘故,盛拾月差了对方半截,即便仰起头也只能碰到对方锁骨,不过这也足够,不消低头就咬住丰润的柔软。

    舌尖抵着略微粗糙的地方,轻轻一勾,像是熟透的桃儿尖,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咬破薄皮,所以力度很轻,可牙齿尖锐,总无意划出些许疼痛。

    被链子束住的手突然被往上扯,那铜球突然消失不见。

    宁清歌闷哼一声,腿脚一软,就往盛拾月身上靠,可两人本就离得近,以至于最后一丝缝隙被挤压殆尽,盛拾月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埋入更深的柔软里。

    地上的影子叠成一团,淡灰色的轮廓被模糊,难以分辨谁是谁。

    再往远处看,摆在角落里的冰鉴,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只剩下一块巴掌大的冰,飘浮在水面,时不时撞在铜壁上。

    夜风吹向窗边的洋栀子,厚重的叶片拍打,花瓣也被吹落一地,好看归好看,但还是得麻烦侍人时常打扫,否则花瓣掺着泥土,腐败之后就是一地狼藉。

    许是汴京城安静下来的缘故,天边的残月终于敢冒出脑袋,明亮月光如银纱撒落,落在宁清歌身上。

    她呼吸一颤,柔顺的发丝又散乱开,眼周染上一圈绯色,还有水雾在眼尾凝聚,极佳的身段在此刻,毫无遮掩地向对方展露,削薄肩颈、妙曼曲线,哪怕是在这种堪称放//浪//形骸的情形下,也端着内敛清雅的架子。

    她哑着声喊:“凉。”

    有些幽怨,有些责怪,在埋怨盛拾月竟然把这东西往冰块里放,也不知道是故意胡闹,还是真的无心,但都折腾在了宁清歌身上。

    “有些凉……”她拧着眉头,眼眸覆着一层水雾,犹如积雪坠枝头,好生惹人怜。

    始终是藏在冰块里、被冰水浸泡了许久,寒气一时难消,又有凹凸不平的纹路覆在表面,两两相加的效果极好,让一向泰然自若的人也失了态。

    “殿下帮我暖暖,”宁清歌声音更软,难耐的喘息声落入清润的嗓音里,比刻意的撩///拨,更让人心动。

    盛拾月自然听从,只是不知该怎么做,有些无措地看向对方。

    于是一直耐心引导的年长者,又拽住对方的手顺着摇晃的链子往上,然后探入更深处。

    薄软的腰肢一颤,支撑许久的腿脚无法控制地往下落。

    指尖抵到铜球上,意外将它推往更深处,惹得宁清歌呼吸散乱。

    角落的冰鉴彻底融化开,只剩下一盆无用的水,这些日子一直在受潮的地砖冒出绿意,是青苔在夹缝中艰难生长而出,将地盘不断扩大。

    汴京城中的烛火只剩下零零碎碎几盏,有些人是舍不得烛油,索性在一片黑暗里说着闲话,有些人早早睡下,甚至已经发出阵阵鼾声。

    盛府中也是这般光景,大部分人都已熄灯睡下,只余几盏亮起,像是要燃一整夜的样子。

    独坐在椅凳上的叶流云,如同一座无神的木头雕像,瞳孔涣散地盯着地板,像是在寻求一个并不存在的答案。

    自从送走金夫人、一个人回到府中小院后,就变成了这样,已经许久没有动弹过。

    盛拾月和叶赤灵曾来探看,却都被她挡了回去,说是自己想一个人待一会,两人知她心里烦闷,便没有多说,劝了几句就离去。

    置于桌面的饭菜已经彻底凉透,却仍一口未动。

    也不知道在和谁生闷气,明明对方已驶着马车早早离开,说不定早就赶到了另一座城,在临时的住所里睡得香甜。

    叶流云扯了扯僵硬嘴角,还没有勾起就已经落下,余光落在丢在旁边的信封上,沉默几许,还是将它压在枕头下,没有打开。

    再看另一边,没良心的人淹没在欲///念交织的海里。

    冰凉的铜球抵在指腹,依稀能感受到上头的繁琐花纹,在指尖压出凌乱的痕迹。

    盛拾月坏心眼地一勾,那铜球就跟着滚动。

    宁清歌浑身一颤,又往下落了些,手臂勾向对方脖颈,如同落水的人拼命抱住浮木。

    “小九……”声音里掺着几分泣音,冰凉的感触实在难耐,更何况还有其他更难言的感受,不大懂的盛拾月毫无章法,只顾着抵着那铜球乱滚,驱使铜球划过每一处。

    水顺着链子滑落,汇聚在盛拾月掌心,随着动作而泼落,将大半小臂染湿。

    宁清歌紧紧抱着对方脑袋,像是将人揉入自己骨血一般用力。

    铜球逐渐变得温热,里头的水银就晃起,不消盛拾月再推,自己就动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却有趣得很。

    宁清歌瞳孔涣散一瞬,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往旁边跌落,陷入软垫之中。

    主动权被调换,一向游刃有余的丞相大人终于成为任人支配的下位者。

    眼尾水雾凝聚成珠,从脸颊滑落,流入发间。

    过分的感受让脑袋一片空白,失去理智后,本能就开始驱使着她躲开,可另一人却霸道,直接箍住腰肢,不许她蜷缩躲闪。

    “别、小九……”

    底下的软垫被浸透,全是深色痕迹。

    旁边的红烛没了一半,房间被荔枝的甜香填满,就连冰凉的寒气都被驱赶到屋外,于是温度逐渐升起,热得让人直冒汗。

    最后盛拾月终于知晓,那莫名其妙的链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可已无需让她拉扯,铜球就被挤出,落在早就不能看的软垫里。

    时间到了半夜,那轮弯月越发皎洁明亮,将银纱洒落,披在远处的山峦上。

    汴京彻底安静下来,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打着哈欠,嘀咕着什么时候才会天亮。

    偶尔有犬吠突然响起,片刻后就被气恼又困倦的声音呵止。

    醉醺醺的徐三痴脚步虚晃,短短一段路,东绕西撞走了半天,最后还是守在后门的仆从听见身响,推开门将她扶了进来。

    她根本不管对方是谁,拽着对方手腕就开始絮叨:“我、差点就赢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银两,我有预感,下一把我就会翻盘。”

    碍于盛拾月的吩咐,仆从不敢随意对待她,只能苦笑着敷衍道:“是、对,徐大夫厉害。”

    喝醉的徐三痴才不管对方怎么回应,自顾自地唠叨了半天。

    直到被扶进自己的小院,她才一拍大腿,说:“我回来了啊!”

    “是的,徐大夫你……”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这人又喊道:“我熬的药呢?她喝完了吗?”

    见她提起正事,那仆从顿时打起精神,忙道:“殿下……”

    “喝了就好,虚成这样就得好好补补,”她又打断了别人的话,继而头一歪,竟靠着仆从就睡着了。

    那仆从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殿下?虚?

    怪不得突然请个大夫回府,原来是因为身子骨太虚,需要请个医师来调理啊。

    房间里的烛火,因太久没有指剪去烛芯,以至于全部浸在烛油中,只听见“啪”地一丝响,火光彻底熄灭,便让黑夜席卷而来。

    只能凭借些许月光,勉强瞧见里头。

    两人相拥着躺在木榻上,发丝交缠在一块,好一会没有言语,若不是呼吸仍旧凌乱,还以为她们已经累得睡下。

    相贴处冒出薄汗,被风一吹就变得黏腻难受,但两人都没有主动分开。

    直到盛拾月倦得几乎要睡着,眼皮几次粘上的时候,那人才开口:“被哄好了吗?殿下。”

    她声音很是沙哑,像是哭了许久,又说了一整夜的话,将嗓音糟蹋得不成样子。

    另一人勉强撑起眼皮,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继而才哼了声,嘀咕道:“差不多吧……”

    这祖宗脸皮太薄,即便十分满意也只会说六分,变扭的很。

    宁清歌低笑了声,指腹抚在她脸颊上,又道:“既然已经哄好了,那殿下愿不愿意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原来还在惦记着这事。

    盛拾月抬了抬眼,得了便宜之后,也不好不说,只得强撑困意道:“其实也没什么。”

    “嗯?”

    盛拾月扯出尘封已久的回忆,尽量省略道:“那日圣上突然要考校皇嗣武艺,便叫了我和六皇姐、八皇姐同台比试,我本想躲在一边,等她们分出胜负就跳下去。”

    虽然盛拾月并未说太多,可宁清歌是什么人,听到这儿,心中已有诸多猜测。

    “六皇姐往日斯文,并不擅长武艺,”盛拾月说到这儿,突然就沉默了下,想起那日在地室中的遭遇,而后才道:“便被八皇姐压制,连连后退,撞到我身上……”

    “而八皇姐急于分出胜负,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直接挥刀砍向六皇姐,六皇姐试图提刀抵挡,但力竭之下,刀刃被击飞,刚好撞向我后颈,划破腺体。”

    那可真是巧了。

    宁清歌眼眸微眯,眼底有冷意骤现。

    盛拾月抿了抿唇,还是没能将这事完整说出,最后只道:“虽只是误伤,可始终是母皇的一时兴起所导致,为防流言蜚语,只能此事掩藏。”

    这些话简直漏洞百出,就连不懂朝政的人都能指出许多问题,但宁清歌知她不愿说,便没有多问,既然已知事情的大概脉络,那再查细节就简单得多。

    再看另一人,已被困意拉扯入梦,呼吸变得缓慢且绵长。

    宁清歌凝视着怀里人,眉眼不自觉舒展,目光便柔和下来。

    她轻声叹息道:“殿下……”

    不知是什么意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想喊喊对方而已。

    睡梦中的人发出一声含糊声音,好像在回应一般。

    宁清歌笑了下,又唤道:“小九。”

    “小九。”

    夜色更浓,随着灰雾被风吹来,遮挡住天边的月亮,底下的世界就变得更暗,房间里的荔枝香气逐渐散去,只剩下一前一后交织在一块的呼吸声。

    随意丢在旁边的铜球被无意蹬了一脚,便咕噜滚下木榻,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但却无人理会。

    第46章

    大梁边境,

    昆城。

    不同于边境的闷热,昆城的夏日是属于潮湿雨季的,前几天被一场大雨淋湿的屋檐,直至今日也未晾干, 空气里都泛着水汽, 直叫人怀疑会不会待久了,身上都会生出苔藓。

    曾击破的城墙早已修补好, 旧砖与新石堆在一块, 看起来分外滑稽, 像是两面不同的墙被强行拼接起来。

    士兵站在城墙之上,警惕地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丛林,即便是鸟儿扑翅惊起的枝木,也会被紧紧盯上半天。

    而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中, 却有女人斜靠在一处石砌垛口处,单手拿着张信纸,乐得出声。

    这人头戴凤翅兜鍪, 身着朱漆山文盔甲,腰间系着把唐氏横刀, 举手投足利落干脆, 不见丝毫拖沓,即便随意站在那儿, 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盔下面容与盛拾月有四分相像, 却比盛拾月更锋芒毕露, 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从眉间划至的左脸的刀疤极狰狞, 却不损害她容颜半分,反倒添了几分狠厉的野性。

    偶有士兵视线转来, 便会露出敬畏神色快速挪开。

    显而易见,这人便是被大梁百姓称作战神,以赫赫战功被圣上破例封作武将之首,寓意可以武治世、威信安邦的武安君——叶危止。

    旁边被绳索捆住的少女不由探头,想看看到底是封什么信,才让心狠手辣的家伙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

    叶危止眼下心情颇好,也不管对方的越矩,甚至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小侄女的信。”

    她笑起来的弧度不大,只是眼睛稍稍弯起,眼尾便折出几道细纹,又道:“周围人都哄着她,都二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娇纵得很。”

    再看那两张一前一后送来的信纸上,一张大半都在抱怨叶危止说话含糊、虎头蛇尾的,另一张的二分之一都在嚎头疼药苦。

    那少女闻言,便忍不住撇了撇嘴。

    如今谁不知道大梁头号纨绔的名声?所做的一堆荒唐事甚至传到了塞外,比她那位据言有芝兰玉树之姿的扶光太女,更名声远扬。

    再说,若不是有她这个小姨刻意庇佑,周围人又怎会将盛拾月宠成这样,罪魁祸首也好抱怨其他人?

    叶危止没再多说,又垂眼看向信件,瞧见盛拾月问她,能不能将阿娘的手镯送给宁清歌时,表情变得复杂,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结果还是这样。”

    少女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你在说什么?”

    叶危止的眼尾笑意淡去,眼眸中的寒意重新凝聚,恢复以往模样,便冷声道:“不如我们再谈谈,南诏国的坤泽公主,为何会突然亲自带兵袭向昆城吧。”

    再看旁边少女,容貌确实不同于中原人,五官轮廓妩媚得近乎妖艳,如玻璃珠子的眼眸更是灵动非凡,手腕脚踝都系银铃,随着动作,铃铛作响。

    听到叶危止的话,也未露出慌张神色,反倒向她贴上来,打蛇上棍道:“你先将我解开,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贴上来的唇划过脖颈,她故意吹着气,落在对方喉管上。

    叶危止不气反笑,笑意不及眼底,只道:“解开?给公主一个下蛊的机会吗?”

    她又道:“我留于南诏的探子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话,那少女终于露出一丝慌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声清亮的金属摩擦声,叶危止手腕回转,出鞘的长刀划破周围空间,以极快速度挥来。

    少女瞳孔一缩,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看着银白刀刃越来越贴近自己。

    垂落发丝被劈落,少女汗水如雨落下,再看那刀刃堪堪停在脖颈一毫处,只要再稍靠近,就能轻松划破她的血管。

    疯子!

    她脑中冒出着两个字,完全不顾自己是否在她怀中,说动手就动手,要是刀刃一歪,脸上刀疤恐怕又得多添一道。

    相对于执刀威胁她的右手,左手却莫名温柔,拦腰将人抱住,将已经腿脚发软的少女牢牢抱紧,压低的声音如同情人的呢喃:“南诏皇帝身受剧毒,已命不久矣,病床前发出话来,立下大功、得百姓拥护者,可继承皇位。”

    她低笑了声,又道:“公主是想拿我的项上人头去换皇位?”

    “你倒是大胆的很,你那些个哥哥姐姐见到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腿抖得和弹棉花似的。”

    目的被看破,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之色,刚准备咬舌自尽,那冰凉刀刃就贴上她脖颈。

    叶危止则低头,唇瓣在对方发间厮磨,温情脉脉道:“你可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别忘了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侍从,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她突然笑了下。

    少女背后一寒,无法克制的恐惧涌上心头,正破口想骂之时,那人却道:“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南诏。”

    少女懵了下,继而才反应过来对方想做什么,冷汗瞬间冒出。

    那人却自顾自地喃喃道:“早该结束了,耽搁了那么久,害我连小九的婚宴都没赶上。”

    忽有大风起,将薄云吹得碎开,分作一片片白花,往远处吹,直至遥远的汴京。

    已筹备许久的武举,终于在前几日落下帷幕,这回的武状元爆了个大冷门,既不是颇受瞩目、却因坠马断手而错失比赛的屈钰,也不是屈家这类从小被家族培养,以武举为目标的子女,而是个寒门出身的女性乾元。

    据说侍人传旨时,那武状元还在房里补鞋,思索着下一顿晚饭在哪。

    这事不过一日就传遍整个汴京,就连陛下为安抚朝中大臣,特意定下的屈家武探花都无人理会,纷纷往新武状元那儿跑,即便是出门走了几步这样的小事,都会被人传出来念叨、模仿,期盼着自己家也出个寒门状元。

    屈家一群人虽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大梁武举分为三步,先是考校弓马,也就是骑射与步射,两者皆过者,再比较技勇,拉硬弓与举大石,力量越大者,分数越高,之后才到殿前文试,文试成绩与武试成绩相加,再进行排名。

    若说草莽占着力气大,赢了他们这群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倒也正常,可连文试都占不到半点便宜,就很可笑了。

    不管旁人如何评说,反正盛拾月听到这事时,笑得从床头滚到了床尾,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也不知道这群天不亮就起床,天黑才睡下的人在刻苦什么,完全是做戏罢了!

    再过几天,夏苗便开始。

    随着城门打开,先是由六马拉动的龙辇驶入出,再到皇嗣、三公,还有此次夏苗的重要人物,那位寒门武状元,其后就是诸位官员与各家子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驶出,很是壮观,惹百姓围绕,驻足凝视。

    那些个年纪尚小的子女,见此情况便忍不住得意,暗自后悔为什么没将年前新缝制的衣袍换上,只能将头抬高、脊背挺直,像只骑在马上的大公鸡。

    盛拾月当然不在此中行列。

    甚至连马都懒得骑,拽着宁清歌就入了马车,冰鉴往角落里一放,酥山与果盘摆好,脑袋压着宁清歌大腿,人往软垫上一躺。

    相对于在烈日炙烤的其他人,她这一路当真是滋润的很,连抬手都懒得,想吃什么就张张嘴。

    旁边的宁清歌就会放下手里的书,按照她哼哼唧唧的指示,挑选到盛拾月心仪的食物,再用小勺舀起,喂到唇边。

    眼下,盛拾月正含着颗荔枝,腮帮子鼓出一个球,话却不见停,嘀嘀咕咕道:“他们不热吗?“

    自然是热的,为显仪态,个个都穿着窄袖繁纹的干练骑射服,各种配饰全往身上戴,却不见戴帽遮掩阳光,生怕遮住陛下偶然看过来的目光,错失了并不存在的关注。

    在这点上,宁清歌没有惯着她,曲指弹了弹对方额头,力度不算重,连个红点都没能留下,只是做个样子惩戒罢了,继而斥了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盛拾月便笑,刚想转身往对方怀里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小声的惊呼声。

    盛拾月动作一滞,便瞧见车帘上映出一道灰影。

    有人朗声道:“今儿天气正好,九皇妹骑马转转吗?”

    来人正是六皇女盛献音。

    说来厉害,那日挥刀伤了对方后,盛拾月曾派人去打听,却得知六皇女虽受不轻的刀伤,却一日都没有耽搁,第二日一早就爬起上朝,举手投足一如往常,不见丝毫异色,可见城府之深。

    若不是盛拾月亲眼瞧见她面容,又与她缠斗许久,必然要怀疑那晚的人到底是不是六皇女。

    唯一能看出端倪的,只有方画影无意提起的一句,似有人在寻找什么东西,从地下石洞中搜到的证物被几次翻动过。

    盛拾月自然明白她在找自己掉出的玉质小章,那日她昏迷后仍紧紧拽在手中,叶流云便觉得这是个重要物件,硬将印章取出、藏好,等会她醒后才告诉她,免去了被旁人瞧见的麻烦。

    盛拾月话风一转,便道:“六皇姐有空过来?我今儿犯懒,就先躲在马车里偷些凉,不和其他人抢风头了。”

    盛献音闻言,宽厚一笑,又道:“你犯懒就犯懒,怎么连宁大人都带走?”

    原来是为了宁清歌啊。

    盛拾月眉梢一挑,便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旁边的女人,还记得上次对方特地上门接人的事呢。

    宁清歌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垂眼看她。

    盛拾月小声哼了下,便扬声道:“六皇姐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啊?可是什么事吗?若无事就算了,她还得给我剥葡萄咧,没空到外头晒什么太阳。”

    她声音被刻意加重,尤其是我家夫人四字。

    马车外的人笑容一僵,果真被激恼。

    第47章

    “……宁大人平常日理万机, 趁此时休息片刻也好,只是本王有些要事想与宁大人商议,只能唠叨宁大人一会。”

    盛献音紧紧拽着缰绳,强压着怒火, 努力维持着温厚语气开口。

    她惯来爱用这样的方式, 先夸对方,继而话风一转, 露出些许愧疚之感, 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那些个幕僚最吃她这一套, 对方这样一说,他们便连自己的正事都不要,感恩戴德地跟在盛献音屁股后面跑。

    可盛拾月不是她的幕僚,也不吃这一套, 上扬的声音轻佻,当即就道:“我家夫人这些日子确实忙碌,也该趁此机会多休息两天, 六皇姐就先饶了你妹媳,有什么事夏苗回去再说, 省的她又愁眉不展。”

    盛拾月没完是吧!三句提醒一次宁清歌如今的身份。

    盛献音咬紧后槽牙, 面色更沉,威胁道:“此乃要事。”

    “其他大人还在周围, 皇姐要是着急, 也可和她们商讨, 这大梁又不是只有宁清歌一个当官的, ”话说到后面, 已有几分恼气,好像被盛献音说烦了。

    确实也是如此, 盛拾月拽住宁清歌手腕,就往自己唇边扯,紧接着张口就是一咬。

    总沾花惹草的家伙。

    虽然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可咬下的力度并不重,像是猫儿被闹烦了,警告似的一口,连牙印都没有,只留下些许湿痕。

    宁清歌眼眸低垂,不曾被车厢外的声音打扰,只看着对方。

    从小猫口里逃出的手没有躲远,反倒又贴了上去,食指指腹在唇上碾磨而过,如同在把玩什么有趣的玩意。

    还没有被哄好的盛拾月就抬眼瞪她,两边腮帮子鼓起,摆出凶巴巴的炸毛样。

    宁清歌就张开手掐住她脸颊,然后一挤,圆鼓鼓的腮帮子瞬间泄了气,继而覆着薄茧的指尖又往下,抵在圆润唇珠上。

    盛拾月的唇形极好,轮廓优美,线条清晰,即便板着脸时,唇角也微微勾起,并非像总爱陪笑的老好人,反倒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意味。

    与之明艳骄矜的眉眼相衬,随着年纪渐长,稚嫩散去,就如盛开的牡丹,无人不为此惊艳。

    如果这元凤盛世,必须要有个具体模样的话,就应是盛拾月的模样,绚烂而张扬,即便被记录在漫长史书中,也如星子、如皎月般耀眼。

    宁清歌眼眸幽深,指尖便稍用力,将对方嘴唇碾磨得红润,再覆上些许水光,变作可欺的楚楚。

    盛拾月被扰了许久,嫌这人没完没了,便张嘴将作乱的食指咬住,不许她再继续胡闹。

    可宁清歌却不知怎的,居然没有见好就收,反倒顺着往里头探,指尖微微勾起,往上轻挠。

    盛拾月懵了下,觉得这感受有些奇怪,特别是宁清歌刚刚还捏过荔枝,指尖残留些许果味,便更难以言说。

    指腹再往下,因足够柔软的缘故,即便盛拾月没有刻意卷起,可指尖一压就往下陷,使之形成了一种被包裹住的感觉。

    车厢外的人仍不肯放弃,又绕向宁清歌,朗声道:“宁大人眼下是否得空?本王确实是有要事与大人商议,还请下车一见。”

    盛拾月正被逗得恼火,见她还不肯放弃,直接一拍宁清歌的手腕,这一下可没半点留手,顿时就响起“啪”的一声响。

    作乱的手就这样被拍开,盛拾月当即道:“到底是什么事?”

    “六皇姐莫不是一个人闲得慌,要不我现在就去请见陛下,帮你要一桩合适婚事,平日也有个知心人能牵手絮叨,省的天天往我这儿跑,若是被有心人瞧见,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

    她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一点脸面都没有给盛献音留。

    盛献音气得面色铁青,当即就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们都没压低声音,如同争吵的声调很快就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纷纷往这边看来。

    “那六皇姐要我怎么想?母皇都说了,夏苗期间除要紧事外,其余都可暂时延后,也好让各位大人休息几日,可你偏偏粘在这儿,非扯什么破事?”

    里头声音更大:“皇姐要我怎么想?!”

    周围人闻言,顿时露出了然神色,望过来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六皇女这是……

    无人对盛拾月的话语产生怀疑,她平日行事就是这样,喜怒随心,生气起来才不管你什么身份,直接开骂,虽说沉不住气,但也算得上坦荡。

    再说还有六皇女、八皇女为宁清歌至今未娶的事在前,即便往日盛献音风评再好,此刻也不免落得个对妹媳余情未了,念念不忘的结论。

    压低的议论声响起,一群人傻愣愣地骑马跟着走,正愁无趣,没有什么乐子可看,这下好了,终于有了闲话可聊。

    几个人闲谈还不要紧,可一群人在旁边嘀嘀咕咕,还时不时往这边瞟一眼,即便极力小声,也如群蚊嗡嗡,盛献音再沉得住气,也被气得伤口发疼。

    她伤势比盛拾月严重得多,又得强撑着无事,日日按时上朝,再加上心中忧虑,伤口难以愈合,至今未能好全,一气之下差点又裂开。

    盛献音深吸一口气,只骂了句:“也不知你整日在乱想什么。”

    话毕,她一扯缰绳就走,不敢再停留,生怕再冒出什么谣言,宁清歌是嫁人了,可她还没有娶妻呢,总要为日后考虑。

    见人离开,盛拾月不仅没有消气,反倒转头看向宁清歌,撇嘴不满道:“沾花惹草的坏东西。”

    作为大梁如今唯一的顶级坤泽,宁清歌可比盛拾月受欢迎得多,即便碍于传闻,众人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追求,可暗中的殷勤就没少过,即便成亲后也依旧,甚至有些人还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盼着哪天宁大人被纨绔气得受不了,和离后另择他人。

    想到这儿,盛拾月越发生气,借着之前的话题就开始发挥,嚷嚷道:“宁清歌你欺我!”

    早就看出她心中所想的丞相大人没有阻拦,反倒她陪着胡闹,温声问道:“我怎么又欺你了?”

    “就是。”

    盛拾月还躺在对方大腿上,为表达自己的极度不满,还左转右滚,一副要打滚耍无赖的样子,可宁清歌的大腿再长也长不到哪里去,起码不能让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完整滚一圈,所以她左转一下就得扭回来,右滚一下就埋到宁清歌小腹。

    不像是在闹脾气,更像是在趁机占便宜。

    宁清歌抬手挡到前头,怕这人一不小心滚下去,而后才道:“怎么欺的?”

    盛拾月连忙一滚,翻身回来看向宁清歌,立马就道:“你沾花惹草,还、还……”

    盛拾月卡了词,没办法准确说出对方刚刚做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嗯?”宁清歌偏了下头,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被蹂躏过的唇还在红润,甚至有些肿起,搭配上盛拾月有苦难说的表情,实在可怜。

    宁清歌勾了勾唇,有些逗弄,便拽住对方手腕,往自己嘴唇上放,继而启唇抿住。

    她问:“是这样吗?”

    含住别人和被别人含住的感受大不相同。

    盛拾月之前只觉奇怪,不懂宁清歌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如今才知道里头趣味。

    指尖最是敏感,更何况盛拾月指腹连个小茧都没有,就算是滑软的舌尖,与她指尖相比,都算有些粗糙,不过也因此,感受更加鲜明。

    潮湿闷热的、柔软又略微粗糙的触感。

    齿尖无意划过时,带来的些许刺痛,却压不住痒而麻、宛如触电的感觉。

    盛拾月忍不住曲了下指,惹得对方含糊地“唔”了声,便抬眼嗔了她一眼。

    分明不是很端正的状态,唇角还有些止不住的水迹,上挑的眼角带着欲说还休的意味,像是银钩落入水中,没有饵料,却能使鱼不顾一切地咬住钩子。

    不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盛拾月有点慌乱,就连宁清歌之前教过的内容都遗忘干净,只能愣愣停在哪儿。

    宁清歌似笑了,眼睛弯了下,若是还能有机会说话,必然要笑这人没出息。

    确实挺没有出息的,明明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还是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撩拨而呆傻。

    车厢外声响不断,随着盛献音的离开,那些个讨论声越来越大,已经说到盛献音为追求宁清歌,做了那些事。

    比如她在朝廷上,宁愿牺牲自个利益,也要为宁清歌说话。

    比如她特地在宁清歌生辰当天,忍着夜色寒雾,站在墙外吹起一首凤求凰,青衣横笛、温润尔雅,被京中人奉为一时佳话。

    比如她为宁清歌,拒绝了好些个家世优越的坤泽,至今未有正妻。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那些人好像生怕盛拾月听不到一般,恨不得贴在车厢上,大声将那些事复述一遍,期待着这无法无天的家伙,这一回也能折腾出个大乱子,给这个烦闷的夏苗多添些许趣味。

    可车厢里头的家伙,却没有按照他们所期盼的那样,掀开车帘,冲去找六皇女争论大骂一场,而是回以无声的沉默。

    盛拾月改性还是睡着了?

    众人无比疑惑,又不敢掀开窗帘偷看,只能在外头百爪挠心般地胡乱猜测。

    里头人确实受此影响,可还没有来得及生气,就被包裹住指尖的水熄灭,只能曲指搅弄,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宁清歌任由她胡闹,最多发出几声唔唔声,表示太过、自个无法承受,但还是极温柔地包裹住对方。

    有心作弄的家伙气势汹汹而来,又因这样的态度而躲闪。

    始终是吃软不吃硬。

    要是宁清歌在这时候咬她一口,盛拾月必然气势汹汹地回击,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汴京头号纨绔,可若对方一直纵着她胡闹,她连毛都炸不起来,缩缩脖子就想逃。

    盛拾月抽回手,翻身拽向矮桌上的手绢,用力一握将湿淋淋的指节擦干,继而扭头就往宁清歌嘴上压,虽然看起来很凶,但落在脸上却轻飘飘的,两三下就将湿痕擦拭干净。

    宁清歌低着头,配合着她做完这一切,而后才温声开口:“快到了。”

    盛拾月将手绢往旁边一丢,而后才看向她。

    宁清歌又道:“昨夜殿下不是答应我,要教我骑马吗?”

    提起这事,盛拾月眉梢一挑,顿时得意起来。

    谁能想到看起来什么都会的宁清歌,实际骑射极差。

    不过想来也正常,宁家出事时,宁清歌年纪尚小,说不定还没有条马腿高,自然无法学习骑马,而入宫之后,忙于各宫劳计,能抽空读书就已不错,更别说旁的了,之后又跟着陛下身边,直至入朝为官,鲜少有骑马射箭的空隙。

    往年夏苗秋猎,宁清歌都只是在猎场边缘转几圈,再让下人帮忙猎几只野兔回来,勉强交差即可。

    旁人都知丞相大人忙碌,便误以为是宁清歌是为了早些赶回、处理公务,所以不仅没有嘲讽,反倒全是夸赞。

    结果当昨夜两人一同躺在床上时,宁清歌突然开口提起这事,并央着盛拾月教她骑马。

    盛拾月苦宁清歌教书已久,听到这话,当即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要来了,不曾犹豫,立马就连声答应下来。

    “此时还有官道可走,骑马也能平坦些,若是踏入山林里头,难免颠簸受阻,”宁清歌又低声解释道。

    对于宁清歌这种只能勉强上马、慢跑一小段时间的人来说,还是适合先在平坦官道上学习一段时间。

    盛拾月也觉得有理,当即就起身,道:“那就现在,我叫流云她们将马牵过来。”

    宁清歌便点头。

    第48章

    不多时, 就见叶流云牵来一匹白驹。

    这马一看就知不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腰背宽而平直, 四肢粗壮结实, 眼神炯炯,时不时就偏头一哼, 虽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却野性难驯, 即便是被时常照顾它的叶流云牵着,也会突然踏两下蹄子,表示不满。

    直至见到盛拾月,那马才扬了扬蹄子, 小步跑向盛拾月,还拽着缰绳的叶赤灵只能被迫跟着快跑。

    见它要到身前,盛拾月吹了声口哨, 那马摇头晃脑地停下,自己把缰绳甩到盛拾月那边。

    叶流云又气又无奈, 直道:“没良心的家伙, 亏我天天伺候你。”

    那马眼神一扫,竟有些人性化的灵动。

    盛拾月忍不住笑起, 牵着缰绳后拍了拍它的脑袋, 又取过叶流云准备的胡萝卜, 一连塞了四根, 继而才看向宁清歌, 道:“这家伙脾气大的很,你先上马, 我牵着走一会。”

    此次狩猎的队伍极长,一群人挤在一块的代价就是进度非常缓慢,即便她们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却只落到队伍中后的位置。

    这位置大多是些品阶较低的官员,或是各家受不得颠簸、只能坐在马车里头,缓跟在后头的坤泽、稚子。

    提到这儿,又不得不说起,这大梁一直有世家子女在夏苗、秋猎上,探看乾元的传统,若是坤泽有意,便可派人传信,两人私下见一面,要是心意相通,便可等到狩猎结束,再将婚事定下。

    故此,当盛拾月等人落后到这儿时,便有许多人掀开车帘,向这边投来好奇眼神。

    几人不曾理会,宁清歌扶着盛拾月的手,借力往马镫上一踩,再扯住马鞍前头的圆环,长腿一扫便跨坐在马背上。

    她动作干脆利落,又着青底莲花纹骑射服,同色抹额高马尾,使清冽疏离的眉眼多添一份英气,未认出她的人不禁惊呼一声,误以为她是哪家的乾元,眼眸中异彩涟涟。

    拽住缰绳的盛拾月闻声,不由面色一冷,往周围扫了眼,好似警告。

    众人顿时嘘声,虽然未认出几人,可却识得那马,如此良驹,岂非常人所能得?

    好不容易出城一趟,还是尽量少招惹麻烦,以免误事。

    于是,众人纷纷挪开视线,更有甚者直接放下车帘。

    盛拾月哼了声,这才勉强缓下面容,手扯了下缰绳,便领着一人一马往前。

    马蹄扬起又落下,发出踢踏声音,这些日子都未下过雨,地面难免干燥,布满泥灰。

    那马爱干净,沾了点灰就要闹脾气,刚刚扬起蹄子就被盛拾月反手一拍,就喝道:“别闹,再乱动我就宰了你熬汤喝。”

    那马瞳孔放大,不可思议地瞧着盛拾月,还没听过这样的重话,鼻孔一缩就开始抽噎,好像在委屈一般。

    宁清歌瞧着好笑,不由拍了拍马脖子,手指从鬃毛中穿插而过,如同安抚,再对盛拾月道:“你那么凶做什么?”

    盛拾月一愣,不由辩解道:“我这不是怕它颠到你吗……”

    那马很是灵性,居然听得到宁清歌在为它说话,连忙哼了声。

    盛拾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实在有苦难说,憋屈得很。

    宁清歌不仅没有哄她,反倒替那马梳起鬃毛,那马也怪会享受,铜铃大小的眼睛眯起,连马蹄声都变得愉悦起来。

    宁清歌又问:“这马叫什么?”

    盛拾月心情不悦,连语气都生硬起来,回了句:“照夜。”

    解释也十分敷衍,又道:“就是在晚上白得发光,照亮黑夜的意思。”

    那马顿时不满,还没有来得及出声撒气,宁清歌又抚向那马,温声道:“这名字确实衬它。”

    她又喊了句:“照夜。”

    这声音柔而缓,好似春雪化开,暖意涌来,就算是和盛拾月说话,也不过如此温柔。

    坏脾气又小心眼的祖宗哪里能忍得了,早早就被宁大人惯坏了,习惯了被哄着的日子,现在不仅没有哄,反倒成为被冷落的那一个。

    手扯着缰绳一拽,便将马拽停,继而仰头看向对方,恼道:“宁清歌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照夜?”

    已经气到连场合都不分,直接开始争风吃醋了。

    她气得慌,拧着眉头,揪紧缰绳的手,青筋鼓起,恨不得在脸上写下不满两个字。

    而这突然一停,便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这两人本就引人瞩目,一人青衣一人石绿色骑射服,前者清冷,后者项带黄金白玉麒麟项圈,腰配和田玉佩,装扮华贵又不失雅致,若说宁清歌是纤细翠枝,那盛拾月便如浓叶,并肩站在一块时,唯有般配二字可以形容。

    如今见她们吵起来,也不知含了什么心思,个个如看戏一般往那边看。

    宁清歌佯装不解,偏头疑惑道:“殿下这是……”

    “喜欢我!还是喜欢这破马!”前面那句被盛拾月一字一句念出,而后面那句速度极快,只在瞬息之间就说完,让人凝神回想起来,竟只记得一个破马。

    宁清歌注意到周围目光却没有提醒,反而无奈道:“殿下在胡说些什么,哪有人和匹马争风吃醋?”

    那马也哼了声,像是在表达认同。

    盛拾月气不打一处来,偏头就骂了句:“这又不管你的事,安静点!”

    她扭头又看向宁清歌,语气稍缓却仍硬邦邦地道:“我才不会和一匹马吃醋。”

    还没有停顿片刻,她又立马道:“到底是我还是这匹破马?”

    也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是一前一后两句话,也能有如此差别。

    宁清歌垂眼看她,如墨玉的眼眸倒映对方身影。

    盛拾月见她不答,不由有些急恼,另一只手拽住对方脚踝,便摇手一晃,又道:“宁清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年长那位分明是在故意逗弄对方,可偏年纪小的那个被醋冲昏了头,被年长者逗得团团转,还摇着人家小腿撒娇、耍脾气。

    周围人都在偷笑,记得这家伙脾气不好,也不该太大声,怕又惹到这位祖宗。

    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这人是盛拾月,那个顽劣纨绔!

    众人笑声一滞,议论声音骤然响起,这位是盛拾月,那另一位岂不是是宁清歌?

    前几日还在传盛拾月白日领稚儿入青楼,被宁清歌冷着脸领回府的荒唐事,如今却看见这一幕,众人心中疑惑更甚,就连之前合上车帘的人,也掀开车帘往这边看。

    最后居然是照夜看不下去,扭头贴向盛拾月,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慰主子。

    可惜马有意人无情,盛拾月竟然偏身躲开,紧接着抬脚往马蹬上一踩,当即翻身而上,将宁清歌拥入怀中。

    她低头贴在宁清歌耳边,愤愤道:“宁清歌你完了。”

    “你完蛋了!”她又一次咬着字重复。

    这是……

    头一次玩脱的宁大人终于反应过来,往日逗盛拾月,都是在两人独处之时,盛拾月总会无意识让她些,任由年长这位在危险边缘试探。

    可如今却是在众目睽睽、议论不断的情况下,盛拾月的容忍度比之前差了不少。

    宁清歌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稍转身就道:“你不是要教我骑术吗?”

    盛拾月拥着人家,看似小心抱住,实际却是将对方禁锢在自己怀里,字句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道:“宁大人还需要我教?不过就那么一会,我的照夜就被你忽悠成这样。”

    “宁大人哪里是不会啊,明明就是深藏不露,有驭、马、绝、技、在手。”

    宁清歌还没有来得及辩解,盛拾月就双腿一夹,喝了声:“走!”

    照夜似感受到盛拾月的不满,便有意讨好,随着声音落下,一点也不耽搁地扬起马蹄,疾速冲往前。

    宁清歌毫无准备,顿时后倒向盛拾月,像是要镶在对方怀里一般,紧紧贴在一块,不留一丝缝隙。

    今儿不算太热,有大片浓云凝聚,遮住日光,稍挡住了日光下落的刺疼,时不时还有清风吹起,掀起周围马车布帘,露出一张张惊诧的面容。

    盛拾月果然不负她纨绔之名,竟在如此拥挤车流中,驱马狂奔!

    风从脸颊刮过,宁清歌骑术当真让自己所说的那样,只能勉强慢行一段时间,稍加快速度就会不稳,于是连和盛拾月争夺主导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努力偏头唤道:“小九、小九。”

    她比盛拾月矮了半截,在如此姿势下,说话的吐息就刚好落在盛拾月喉管,熏染出一片又一片的红。

    可往日极好用的招式,在现在却没了半点作用。

    宁清歌想抬手,手却被人覆在手下,紧紧握住缰绳与她。

    不过片刻,就冲到之前位置。

    那些个曾试图拱火的家伙,一脸震惊地回看过来。

    想过盛拾月两人回来,但却没想过对方会这样回来。

    这是吵了?还是在嬉戏玩闹?

    这些人无法分清,只能目送着白影快速掠过身侧,再跑向更远处,与此同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大喊,急道:“九皇妹休要胡闹!”

    她声音暴怒,好像真的在为宁清歌生气一般,立马扬鞭打向□□黑马,当即就往两人那边冲,摆出一副要将受苦、受难的宁清歌救出苦海的样子。

    盛拾月却不理她,扯着缰绳往左,绕进一条偏僻小路里。

    大梁重骑射,从梁太祖开始就狩猎频繁,只要国库充盈,春蒐、夏苗、秋猎、冬狩一个不落,即便是国事繁忙繁忙之年,也至少挤出一回狩猎。

    盛拾月爱玩闹,往年自然一回不落,只是回回路途、猎场都大差不差,难免无趣,故而时常携叶流云等人往小路钻,虽然崎岖难走了些,却比官道有趣,甚至路程更短,能节省不少时间。

    小路两旁杂草长得旺盛,成堆地往中间挤,随着不断往前,甩打在人与马的身上。

    不过照夜皮厚,又因来过许多次的缘故,速度不减,甚至还越来越快,有一种憋了许久终于解放的感觉,而宁清歌被盛拾月护在怀中,杂草还没有面前就被挡开。

    这祖宗就是嘴硬心软,气势汹汹地要惩罚,实际却在小心翼翼地护着。

    而宁清歌起初不大适应,后头反而觉得舒适,毕竟全程都有盛拾月操心,她只需仰靠在对方怀里,感受着急行而来的风。

    终于能明白,那些个纨绔怎么那么爱去草场赛马、打马球。

    这确实有些滑稽,那么个声势浩大的惩罚,最后却不知道在罚谁。

    后头有马蹄声追来,有人在试图靠近。

    盛拾月余光一瞥,便露出几分愠色。

    稍扯缰绳,使照夜稍慢下来些。

    不多时就瞧见追赶上来的六皇女,她见到两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喊道:“宁大人莫怕,我这就救你下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夫人被贼人劫走。

    盛拾月冷哼一声,还没有散去的怒气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待盛献音追上半匹马身,化手为爪,抓向这边,等待已久的盛拾月就立马挥绳。

    照夜最通人性,怎么不懂盛拾月想做什么,只等对方令下,它就扬蹄往地上用力一蹬,犹如一道白羽利箭猛的刺出,瞬间就将距离拉远。

    盛献音就是这样对着虚影,抓了一把空气,面色越发铁青,直接大喝一声,扬鞭拍打而下,追赶而上。

    盛拾月熟路又有良驹,本该将对方远远甩在身后,但却因有意戏弄,所以照夜时快时慢,正当盛献音每次以为自己要追上,面露喜色之时,距离就被立马拉远。

    半人高的杂草如同密林,一白一黑的身影穿梭期间,掀起一阵阵波涛,蹄声与杂草窸窣声交杂,惊得原本藏在里头的虫蛇四处乱窜。

    盛献音见追赶不成,又喊道:“盛拾月!”

    “你快将丞相大人放下!”

    “你自己一个人胡闹不够,还要拖上宁大人,万一出事怎么办?!诸多国事可耽误不得!”

    又开始扯这种烂理由。

    盛拾月毫无形象地白眼一翻,稍曲身握紧缰绳,速度更快。

    而宁清歌不曾阻拦,往日只能站在远处,隔着人群远远看向少女一眼的人,此刻稍侧身、偏过脑袋,便能以极近的距离,仰看到对方模样。

    精致而深邃的五官轮廓,眉眼携少年人的肆意与自信,上勾的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笑意,风扬起她的发尾、衣角,被揉乱的前襟沾染上荔枝的香气。

    盛拾月注意到炙热的视线,垂眼一瞧,却看见宁清歌定定看着自己,往日平静无波的眼眸,像是掀起层层波光,粼粼如银鱼。

    盛拾月一愣,不由闪过一丝困惑。

    而那人却向她靠来,后仰的脖颈纤细白皙,绷紧薄皮下的喉管明晰,上下滑落的那一瞬,便吻在她下颌线上。

    第49章

    身旁风声依旧, 上头的层层树荫遮去日光,马蹄铁撞在石头上,发出踢踏响声,淡淡荔枝香气环绕而来, 扬起的发丝交织在一块, 不分彼此。

    盛拾月停顿一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便听见身后又接近的声音。

    她单手搂住宁清歌的腰, 将人抱紧后, 就甩绳夹腿,驱使着白驹快走。

    身后的盛献音早已有脱力的趋势,胸前伤口随着剧烈运动撕裂开,隐隐冒出些许血痕。

    她闷哼一声, 嘴唇隐隐泛白,想继续往前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盛拾月等人消失在拐角。

    盛拾月不再停留, 被宁清歌突然一撩拨,彻底就没了戏耍对方的心思, 只想快些离开, 让宁清歌说清楚。

    树梢鸟儿被惊起,拍翅而离, 不知右转左拐到哪儿去, 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造成这一切的宁清歌反倒十分坦然, 连躲避都没有, 依旧偏头看着盛拾月。

    怪不得这人骑术不好, 盛拾月都示范了半天,她却一点没学, 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也不知道自己骑马时,会不会因走神而跌落,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直到一处稍平坦的地方,盛拾月轻扯住缰绳,当即“吁”了声。

    白驹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继而脚步放缓,从疾行边做慢跑,马蹄子悠哉悠哉地往下落,从方才到现在,载着两人不曾停歇跑了六、七里地,竟毫无疲倦之色,甚至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还在慢吞吞地往前走。

    盛拾月来不及再喊它停下,刚缓下来,那人便又仰头,吻上她嘴角。

    习惯了宁清歌的游刃有余,此时反倒显得急切且莽撞。

    抬手勾住对方脖颈,压着盛拾月不断弯腰、低头,越发贴近她。

    被手覆住的腰腹因转身而扭起,而越发紧致。

    呼吸交缠,唇齿相撞,马背上的颠簸使两人越靠越近,紧紧贴在一块,青衫与绿衣混作一体。

    过分迫切的代价就是呼吸彻底散乱、没了章法,可宁清歌仍未改变,依旧急于探入,急于占据,即便冒着缺氧的空白,也要勾住盛拾月舌尖,不允许对方有丝毫躲闪。

    晶莹银丝拉扯又断开,覆上一层水色的红唇破了个小口,惹得盛拾月嘶了声。

    而宁清歌道歉的方式却独特,不仅没有松开,甚至更过分地咬紧,同时拽住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攀延往上。

    盛拾月呼吸一滞,就被更猛烈的吻侵///占。

    被牵引的手攀至圆弧,又落在后仰绷紧的脖颈,指尖曲起,虎口如钳,手背鼓起的青筋像是在克制,又好像是在用力。

    唇角染上水迹,眼眸因缺氧而泛起绯色,有喘息掺杂其间,分不清是谁的,都有些失了去理智,失控地争抢着主导权。

    此时正好行至一处高大的樟树下,茂密绿叶重重叠叠,只有些许光影落下,形成蝴蝶似的光斑,落在两人眉眼。

    此时若有人闯入,瞧着这一幕,必然会产生之前盛献音所喊出那种误会,毕竟这场面实在特别。

    宁清歌骨架纤薄,又比对方稍矮一个头,便完全被对方拥在怀里,更显脆弱,而她一只手还压在盛拾月后颈另一只手还抓着掐住她脖颈的手的手腕,于是连仰头的触碰都感觉像是挣///扎,好像盛拾月如何强///迫她一般。

    可是只有盛拾月知晓,她才是被索///取的那一位,眼尾的水雾凝聚成珠,就往下坠。

    “小九、小九……”暗哑的呢喃夹着颓靡的情///欲。

    周围的荔枝香气浓郁,无需克制,不停散开,染在周围枝干、绿叶上,恍惚间,还以为掉入了一片荔枝林中。

    盛拾月眼神恍惚了一瞬,这些日子的苦药与施针,确实起到某些效果,起码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动于衷。

    “小九、”宁清歌贴上对方耳垂,似仰头叼住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只用气声道:“要、要我。”

    听到这话的盛拾月一愣,揽住对方的手无意识往回缩,即便隔着布料也掐出了斑驳指痕。

    宫绦松了些,方才修身干练的衣衫也变得散乱。

    照夜又快步跑起来,绕过狭窄小路之后,后面的路程就变得轻松,高大树木矗立,却不算拥挤,起码可以让白驹自由穿梭其间。

    猎场十里外都被封锁,禁止寻常人踏入,所以这一片的猎物极多,时不时就能瞧见野兔、狐狸跑过。

    照夜最是聪明,记得盛拾月往日来此,都要拉弓射猎,于是见到猎物就开始哼,试图用这种方式提醒盛拾月。

    可另一人在忙别的事情,哪有心思理会。

    让照夜一匹马在那边抬头扬蹄,着急得不行。

    盛拾月没阻拦,宁清歌却突然闷哼,承受不住地往身后人怀里跌,甚至伸手去拽缰绳,用不成调地声音喊道:“照、夜,照夜别乱动。”

    坏心眼家伙就低头,压着她耳边轻笑,佯装恼怒道:“这个时候你还在想别人。”

    为了表示惩罚,她甚至故意不动,停在原处,就仗着宁清歌此刻无法转身,完全受制于她,于是刻在骨子里的恶劣涌起,竟敢用这种方式威胁对方。

    宁清歌还未说话,那马就开始闹腾,眼瞧着又一只猎物跑过,盛拾月还在无动于衷,于是气得直接双蹄踏地而起,整个马身都斜立起。

    盛拾月当即左手绕绳,硬扯住自个,稳住身形,而方才不肯动的指尖,却被迫探入更深处,被潮湿包裹。

    宁清歌突然不受控地喊了声,继而大口喘///息起来。

    分明没有下雨,可衣衫却莫名多了些深色痕迹,连马鞍都被染上。

    “驾!”

    为让照夜少添乱,盛拾月只能让它快跑起来,可却忘了本就存在的颠簸,骑马可不比马车平稳,上下起伏不断。

    不过倒是方便了某个人,本就娇气懒散,时常闹着手酸,要坤泽自个动,现下倒好,两个人都省了力气。

    周围的香气更浓,像是一堆剥了壳的荔枝丢在桶中,用杵臼用力捶打,果肉破碎,汁液四溅,整个空间都被甜腻的香气占据,包括处于这片空间里的盛拾月。

    即便有风刮起,也无法吹散,只能将林叶刮得沙沙作响,将若隐若现的喘息遮掩。

    舌舔过发痒的齿尖,盛拾月感受到些许陌生躁动,忍不住低头,咬住对方后脖颈。

    “嘶……”宁清歌忍不住一抖,如同被咬住致命处的猎物,除了低头臣服外,别无他法。

    绕过一个小山丘,又走到上坡路,宁清歌彻底失了力气,扯着对方衣袖喃喃着够了、够了。

    盛拾月却不见停,将对方后颈咬出一个极深的牙印。

    直到天边有矛隼飞过,来回打着圈,好像在寻人一般。

    盛拾月抬眼一瞧,终究还有正事要做,她一个人胡闹还好,乱扯个由头就能敷衍过去,但宁清歌身份不同,若是夏苗开场时不见人,必然会引起诸多不满。

    盛拾月吹了声口哨,便见那同样通体雪白的矛隼直冲而下,直接落在盛拾月抬起的小臂上。

    这正是盛拾月的那只精心养护的宝贝海东青——震风,想必是叶流云等人发现她带宁清歌离开,顺着小路又找不到她们,只能放出震风寻人。

    宁清歌意识还未彻底清醒,半阖着眼休息,见状,连出声询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盛拾月取了腰间玉佩,让那海东青叼着,继而拍翅而起,向远处飞去。

    盛拾月先望了眼天色,再低头,吻了吻宁清歌额间被汗水浸透的发,温声道:“流云她们过来了,你等会去换身衣服,再到马车里歇一歇。”

    按照以往惯例,狩猎的队伍会从卯时出发,行至午时后再停下休整,一个时辰后再整装上路,通常还要再走一个半时辰才到猎场。

    盛拾月估摸着此刻不过午时,等叶流云她们赶来后,还能一起从小路绕到猎场,说不定会比大队伍更先到达。

    唯一的问题只有叶流云她们是否能看懂她的意思。

    毕竟按照以往的惯例,盛拾月要是为了追赶猎物,一时脱离队伍,叶流云等人便会放出震风寻她。

    若盛拾月已成功狩猎完,便会跟着海东青赶回去,若还在埋伏,就会找个随身物件让海东青带回去,叶流云等人就会跟随矛隼来寻她。

    但这次盛拾月不是为了狩猎,也不想叶流云等人只骑马来寻她,而是想让她们驾着马车过来,好让宁清歌歇一歇。

    这人不由“啧”了声,说了句:“麻烦。”

    这荒郊野岭也没个纸笔,实在难办得很,只能祈祷叶流云等人能理解了。

    宁清歌不知她在想什么,随手拽住盛拾月的手就往腰间放,用极哑的声音说了句:“酸。”

    骑马本就容易腰酸背痛,更何况这样,即便是往日体力还算不错的宁清歌,在此刻也忍不住抱怨。

    不过再抱怨也无用,都是她自个主动造成的。

    盛拾月笑了下,心情颇好地替对方揉起腰来。

    大抵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有人骑马而来。

    周围的荔枝香气已被风吹散,只剩下淡淡味道,若不仔细去闻,就难以察觉。

    所以来人不见异色,只瞥了眼好像十分疲倦的宁清歌,而后才道:“这儿的入口狭窄,马车进不来,只能让我先过来禀告一声,曲姨她们已从另一个路口驶入,我们往前走一截就能寻到她们。”

    没想到她们是真明白了,盛拾月眉梢一挑,便与叶流云打马而去。

    果真没用多长时间就瞧见曲黎等人,许是因为她突然跑掉的缘故,曲黎面色略微不悦,刚想开口抱怨,就被盛拾月挥手打断。

    她压低声音道:“别吵,先让她睡一会。”

    她怀里的宁清歌,竟在颠簸马背上累得睡着了。

    众人顿时噤声,露出诧异又好奇的表情。

    盛拾月却顾不得那么多,将宁清歌抱下马后,就直接往马车里走,车帘一放,便彻底没了声音。

    众人突然对视一眼,眼底情绪是同样的复杂,隐隐还掺着一丝孩子长大的欣慰。

    于是为了不打扰两人,所有人都默契地放轻了动作,连说话都躲到远处去,直到时间有些晚后,才慢慢驶出林子。

    ———

    待宁清歌醒来,她们已达猎场入口的不远处,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次抵达的时间比以往晚了些许,就连最前头的龙辇都没冒出个头。

    曲黎见状,便让叶赤灵骑马去探看,其他人则停在原地等候。

    清风撩起车帘,还没有将日光放入其中,就被人抬手压住,使得车厢中的光线暗淡。

    之前的位置被调换,坐在里头、拿着本书的人变成盛拾月,不过她并未垂眼看书,而是拿着书一下又一下地扬起、落下,给靠在她大腿上的人扇风。

    虽说今儿天气不错,可始终是闷热夏日,再凉快也凉快不到那儿,更别说是压住车帘的狭窄车厢,角落里的冰鉴又全化成水了,补给的冰块还在另一边的队伍里,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稍稍消暑。

    微弱的风扬起耳边发丝,将清凉拂过,矜雅的眉眼舒展,莫名显得温驯,明明往日的床铺比这儿柔软得多,可宁清歌偏在这个不算舒坦的空间睡得香甜。

    因要在猎场连待几日的缘故,车厢中准备了好几套衣服放着,以应付意外情况。

    盛拾月方才怕她睡得难受,已经帮她换了身宽松的里衣,再扯了件外袍当薄被。

    车厢外传来窸窣声响,是前去打听的叶赤灵赶回。

    盛拾月侧耳听了下,说是午间休息时,屈钰不知怎的,和那位新晋武状元起了冲突,使得队伍在原地多耽搁好一会。

    盛拾月恍然,再低头却发现宁清歌已经醒来。

    在这一点上,盛拾月颇敬佩宁清歌,也不知道是什么练出来的,不管前一晚发生了什么、有多累,第二日时辰一到,无需旁人叫唤就能睁眼醒来,眼底一片清明,半点倦意都无,直接就能起身,以至于盛拾月有时候都分不清她到底睡没睡,反正她自个每次起床都要赖上半天。

    捏着的书被随手放到旁边,盛拾月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渴水,往对方唇边送。

    所谓渴水,便是一种用水果等熬制而成的浓缩饮料,熬制时加入糖或蜂蜜,饮用时兑水稀释即可,夏时可放冰,冬时便用热水,颇得盛拾月这种嫌白水无味的人的喜爱,不过只是离城几日,也要差人带着。

    午后睡觉总会莫名发闷,宁清歌本想偏头躲开,却嗅到清甜的果香,这才启唇抿了一口。

    不过一口就够,她向来不爱喝这些甜过头的东西。

    盛拾月也不嫌弃,抬起杯子,将她喝剩下的渴水一饮而尽。

    那人便笑,声音还掺着几分沙哑,嗔了句:“小孩子似的。”

    盛拾月放下杯子,顿时不满,气鼓鼓地瞪向宁清歌,自己好歹照顾了对方那么久,这人不夸自己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诋毁。

    宁清歌见状,又轻笑着夸奖:“是会照顾人的小孩子了。”

    被夸了又好像没被夸,盛拾月拧着眉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没有被夸之后的愉悦,变扭的很。

    醒来就开始作弄人的宁清歌毫无愧疚,只牵着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贴了下就算是安抚,然后很无奈地改口:“我们小九最乖了。”

    盛拾月实在听不下去,堂堂一朝丞相不会夸人?她才不信呢,恼怒地掐了下对方的脸,斥了句:“宁清歌。”

    那人这才收敛,只是眼尾的笑意依旧不减,好像逗对方是多有趣的事情。

    盛拾月白眼一翻,记着之前的事,暂时不和对方计较,继而话音一转,突然问道:“宁清歌,你后腰为何会有、”

    她停顿了下,像是在斟酌着字句,而后继续道:“刺青。”

    第50章

    “宁清歌, 你后腰为何会有、”

    “刺青?”

    话音落下,盛拾月下意识避开对方眼神,偏头往别处看,一边是难以按捺的疑心, 一边是怕会触及到对方无法言说的伤痛, 故而不大敢直面对方。

    周围依旧安静,风吹动树影, 惊得一群鸟儿扑扇而起, 发出叽叽喳喳的咒骂, 空气中泛着股焦灼的闷热。

    盛拾月抬手擦了擦额边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

    可耳畔却响起一声轻笑,莫名愉悦。

    盛拾月一愣,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过去, 便听到宁清歌开口,说:“我还以为殿下会生气。”

    两人还保持着一坐一躺的姿势,于是盛拾月得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 俯视着对方,可饶是这样, 她也没有占到半点主导权, 反倒像个手足无措、在向对方低头的人。

    而处于下位的丞相大人,却掀开眼帘, 漆黑眼眸漾起缱绻的温柔, 似水波掀起圈圈涟漪。

    她又道:“我以为殿下发现我的隐瞒后会很生气, 甚至会把我的枕头又丢下床, 将我赶去隔壁房间。”

    她声音清冽, 不含半点嬉笑意味,好像确实是这样想过。

    盛拾月有些不自在, 抬手遮在对方的眼前,认真回想了下,才明白宁清歌为何会有此顾虑。

    说不好听些,宁清歌一直在故意欺瞒她。

    因盛拾月在这段时间经常受伤、而宁清歌又忙碌的诸多原因,两人其实并未同房太多次,鲜少的那几回,不是熄了烛火,便是宁清歌还穿着衣衫,唯一一回能够瞧清的,还是木榻之上的那一次。

    不过宁清歌脱了衣服后,便一直骑坐在她身上,即便最后腿脚无力,摔入软垫之中,也是侧躺着对她,而盛拾月那时被新鲜而陌生的玩意吸引,哪里有心思绕到宁清歌身后?

    而且等结束之后,她又被宁清歌哄着说出当年往事,她边说边犯困,哪里能注意到刻着脊骨末端的小小刺青?没有说到一半就睡着,已是极力强撑后的结果。

    于是一人有意遮掩,一人完全注意不到,好歹是成了亲的妻妻,盛拾月却到现在才知道这事。

    盛拾月想到这儿,不免郁闷了下,她在宁清歌面前就好像透明的,从里到外都被看透、看完了,甚至在发生盥室那事后,上上下下被宁清歌亲过一遍。

    而她呢?

    若不是这一次宁清歌累极,她主动帮忙换了身衣服,不知还要什么时候才能知晓。

    可是……

    盛拾月抿了抿唇角,却道:“此事、此事与其他事情不一样,我不与你计较。”

    宁清歌眉眼柔了又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候,最后万千话语化作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轻易就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小殿下啊。

    世人总说盛拾月顽劣、锱铢必较,可她却不会仗势报复编排、嘲讽她的百姓,就连屡屡得罪她的那些个千门人,她也愿意听其解释,甚至将自己送入危险境地,对于枕边人的欺骗,这人的第一反应只有怜惜,哪怕宁清歌刻意提醒,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放下。

    与之对比,被汴京人称赞的屈钰,会因为被盛拾月夺了风头而不满,会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迁怒今年的武状元。

    自喻为“清流”子弟的许正明,会因输了比赛而设计害人。

    那些个嘴上挂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文武百官,私底下也都是一个龌龊样。

    就连宁清歌自个,被称做所谓皎月的人,也被贪嗔痴恨爱欲驱使,清冽疏离皮囊下是数不尽的算计,早已陷入这看似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盛世泥泞里去。

    就如稚儿拐卖一案,若她出手,即便只是稍稍阻拦,也能使此案不会被六皇女轻易压下去,可盛拾月担忧她被牵连,不肯提,她就不曾理会。

    思绪落到这儿,宁清歌闭上了眼,突然有些庆幸,庆幸盛拾月遮住了她的眼睛,以至于许多情绪都被压在眼底,不被对方得知。

    这个大梁早就烂透了,从顶上那位到三公九卿,甚至是小小杂吏,像是一颗看似外表枝叶茂密、实际已被蛀虫掏空的树,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

    掌心下的眼睫颤动,惹起阵阵痒麻,盛拾月下意识缩手想躲,却被宁清歌更快一步地拽住手腕,扯着她停留在原处。

    宁清歌突然问道:“殿下,若树中蛀虫遍布,咬食绿叶、掏空枝干、吸干根茎、藏身与层层木屑之中,我们该如何处理?”

    这话题跳转得太快,盛拾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能茫然看着宁清歌。

    那人便答:“我闻南疆苗人有养蛊之术,是将众多毒虫放进一坛中,起初毒虫互相忌惮,各自占据坛中一隅,苗人见状,就会驱赶其中一虫,激怒各方,于是大虫吃小虫,小虫吃更小的虫,互相残杀后,即可得到最后的蛊毒,苗人便能驱使蛊毒为己用。”

    盛拾月拧着眉,不知宁清歌为何将话题转到这儿,如果是故意逃避前一个问话,那这个转折也太过生硬了吧?

    她张了张嘴,却顺着这个话题,道:“小姨也曾与我说过此事。”

    “可毒虫始终是毒虫,你若身强,它便假意顺从你,可倘若向它露出弱点,它就会毫不犹豫咬上来,是故,苗疆年年死于蛊毒的人极多。”

    宁清歌循循诱导,又问:“那殿下觉得该如何?”

    往日夜晚念书时,宁清歌也如此搬出书中典故,询问她该如何做。

    所以盛拾月没多想,只暗自腹诽:宁清歌可真爱教书,这个时候都不忘教导自己,还以为能趁夏苗这几日稍微歇歇,没想到这人那么会见缝插针。

    她稍正色,脊背无意识挺直,回答道:“使蛀虫互相残杀,我再杀剩下的蛀虫。”

    “然后呢?树木该如何?”

    这不难,盛拾月当即答道:“除去枯根,刮去腐肉,将残叶铺于树干周围,作为养分,再对症施以药,如此便可使残木再生新枝,重获新生。”

    “那树木因此受尽磨难呢?”

    盛拾月摇了摇头,坚决道:“不破不立。”

    宁清歌似扯了扯嘴角,曰:“善。”

    她扯下覆在自己眼前的手,眼眸清亮如往常,不见丝毫异色。

    盛拾月仍有些紧绷,往日还笑小荷花正经,现在自个也变成认真求学的好学生样,小声嘀咕了句:“怎么这个时候也要摆老师谱。”

    宁清歌眉眼舒展开,便含笑问:“那殿下想要臣摆什么谱?”

    盛拾月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人就扯着她的食指,落在唇边,又道:“这种谱吗?”

    指尖置于柔软唇瓣之上,随着说话时的开合而晃动,隐隐感受到些许颤动,继而炙热的潮湿吐息包裹而上。

    之前的喘息还在耳畔回响,被另一处包裹的感受还未散去,此刻最容易想偏。

    盛拾月呼吸一滞。

    宁清歌却还嫌不够,又轻笑道:“又有些想要了呢。”

    她语调是少见的轻佻,最后的尾音被刻意拉长、上挑,明明是极难言的话语,却说得撩人。

    无法无天的纨绔被吓得抽回手,当即就喊道:“宁清歌你!”

    怎么越来越大胆了,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她眼神往车帘处一晃,明知曲黎等人不会在守在外头偷听,可偏就有些忐忑不安。

    继而她又转头回来,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宁清歌,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感觉,支支吾吾地道:“现、现在不行,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她耳垂发红,可又念着对方的要求,只能道:“你先忍一忍,我尽量找机会……”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宁清歌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一声还不够,整个人都笑得抖起,好像看见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连眼尾的水雾都冒出来了。

    盛拾月脾气本就不好,好不容易贴心了一回,绞尽脑汁在想如何满足对方的需求,结果这人居然在故意戏耍自己!

    她气得不行,横眉竖眼地就开始炸毛:“宁清歌!”

    “宁清歌你不许笑!”

    另一人却停不下来,甚至一翻身埋到盛拾月腰腹,双臂紧紧将她抱住,眼尾的水雾汇聚成珠,往脸颊滑落,整个人都在抖,好似乐得不行的模样。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马车外的人都听见了盛拾月的怒吼,躲在另一侧树荫下乘凉的几人对视一眼,竟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

    她们的殿下又又又被丞相大人逗得炸毛了。

    就连最偏袒九殿下的叶赤灵,也只是挠了挠后脑勺,上次碰巧遇见了那么一回,差点急得踹门而入,却被叶流云抱住,扯到一边,科普了半天什么叫妻妻之前的情///趣。

    叶赤灵没怎么听得懂,但却看见她以为的、被欺负的殿下,春风满面地从里头走出,还心情颇好地给她和叶流云多发了半个月例钱。

    于是,叶赤灵即便无法理解,但也明白殿下也就是嘴上嚷嚷着凶,实际还乐在其中。

    “啧,”叶赤灵发出一声响,眼神又落在叶流云身上,自从那位金夫人走了以后,流云走神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呢。

    “宁清歌!你给我适可而止!”

    最后的警告声响起,躲在怀里的那人终于知道见好就收,唇角弧度一收,转身时,拭去眼角泪痕。

    盛拾月“哼”了声,便伸手去捏对方的脸,咬牙切齿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宁清歌便拽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口,便温声哄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盛拾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哄好,刚准备出声,就听见宁清歌道:“我腰后确实有一个刺青。”

    盛拾月眨了眨眼,刚刚冒出的话绕到舌尖又憋了回去,又眼巴巴看向宁清歌。

    本以为对方不想提及此事,所以故意绕开话题,盛拾月便顺着对方,假装自己没有提起过,将这事掀过,可现在,宁清歌又主动开口提起,这是愿意告诉她了?

    不怪盛拾月如此困惑,这事疑点有三。

    一是,在大梁,刺青也叫做墨刑,是为了防止因罪判为奴隶的人逃跑,就会在他们面容、四肢等无法用衣物遮掩的地方,用墨针刺下标记,如此防范与侮辱罪犯。

    可宁清歌被牵连入宫时还未分化,按律是不允施于墨刑的,更别说她后头分化成顶级坤泽,被赦免回自由身。

    再说,她的刺青并不明显,只在后腰下、脊骨中间,只有稚儿巴掌那么大,若不脱去衣衫,实在难以察觉。

    三是,这刺青……越看越像是大梁皇室的标志。

    一朵肆意绽放牡丹。

    盛拾月紧紧拧着眉头,忍不住主动询问道:“是谁?”

    思绪到这,她心中其实已有了些许猜测,只是不可置信、也不敢肯定。

    紧握成拳的掌心冒出汗,车厢已传来些许吵闹之声,耽搁许久的队伍终于赶到。

    宁清歌语气却平静,甚至没有方才逗盛拾月时的情绪强,好像在说一句与自己无关的事,道:“曾因过错,被陛下责罚。”

    连回答都被极力简略,完全不提此中屈辱,堂堂一朝丞相,却被留下只属于最低贱的奴隶印记!这比几十板子更重、更狠。

    盛拾月心一颤,便想要伸手抓住对方。

    可宁清歌却起身,拿起置于旁边的衣袍,道:“陛下已至,不能再耽搁了。”

    她面色如常,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话毕,便要穿衣。

    盛拾月不肯听从,直接拽住对方手腕,耷拉着眉眼,如同一只做错事的小狗,满怀愧疚道:“宁清歌,我不是故意提起的,我只是……”

    宁清歌却无奈,温和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轻轻推开盛拾月的手,披上外袍后、将宫绦系好,整理了下发丝就要掀帘离开。

    身后的盛拾月愧疚又无措,本就不怎么会哄人,更何况是这种看似什么事都没有的温和模样。

    不明白刚提起时,宁清歌为什么没有露出其他情绪,还能给自己上起课,甚至有心情逗她,逗完之后又主动提起问题,完全不是会生气的模样。

    旁人还说她盛拾月脾气喜怒不定,可如今看来,倒应该安在宁清歌头上,也不知道是那一步出了问题。

    是骑马那一会?

    还是睡醒之后?

    可自己好像真没有做错什么啊?

    是宁清歌主动亲过来,央着她继续,宁清歌睡着之后,她又帮忙换衣服又扇风,就算是最疼她的小姨也没这个待遇。

    或许是她之前的回答让宁清歌不满了?

    可宁清歌不是还夸她了吗?

    再说关于刺青这事,若宁清歌实在不想说,她也不会逼着宁清歌开口啊?

    这起起伏伏的情绪,实在让盛拾月感到手足无措。

    而已掀开帘子的那位,像是受不了她的呆愣,无奈地又解释了句:“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要过去了。”

    盛拾月连忙“哦”了声表示回应,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那车帘又被放下,宁清歌彻底消失在眼前。

    盛拾月抬手又落下,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一跺脚,便掀帘往马车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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