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父特意观察了片刻，确认任朝北手边没有拿着书,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看书的打算。
光屏投影虽然被任朝北调成了私密模式，只有戴上他的机械眼镜才能看清究竟是什么内容，可观察一下任朝北放松闲适的姿态、偶尔漫不经心滑动的指尖,任父都能确定这个最近脾气越来越大的儿子应该没在忙什么正事。
“咳。”他提前发出了一点动静。
任朝北维持原有的姿态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个人独处时这样坐没什么,可见到了长辈还这样……任父皱起眉，想训斥又憋了回去,他有点忍辱负重道:“我要和你聊一聊。”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虽然任朝北只是抬起眼,可他周围轻松惬意的状态却无声转变为了另一种氛围。
仿佛四周的温度骤降，看不见的冰覆在他的身上，一瞬间的压迫感让任父回忆起了易感期时s级alpha的威压，他脸色微变，“如果你没空,我们下次再聊也行。”
食指似乎是不耐地敲了两下太阳穴,“什么事？”
任父想要开口，可又担心直接提那件事会让任朝北不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揣摩起了任朝北的心思。
这个认知让任父又气又无可奈何，他随意找了话题道:“我听说你拨了一批魔银给唐修竹？”
任朝北没有否认。
仿佛他只是随手做了件小事。
真是败家子，那么多的魔银说给就给了，连他这个当爹的事先都不知道！
任父有点肉疼，但他现在不太敢直说任朝北,因此也就把这股气发在了唐修竹身上，“唐修竹那个家伙做事真是丢脸，没轻没重和霍英杰打起来，研究院收回了原先给他的魔银资源，结果给他擦屁股兜底的却是我们任家！”
见任朝北没有说话，任父继续不屑道:“他们都猜唐修竹和霍英杰积怨多年，这次才闹得这么厉害，我看是唐修竹管不住自己老婆，自己老婆跑出去招呼这么多alpha，他能沉得住气才怪。”
“我昨天还看到唐萌和一个beta一起在那个直播间里直播，真是不像话，你现在和唐家那个o的进度怎么了？”
任朝北对这件事也有些不悦，但他已经确定唐萌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证明给他看，告诉他o并不都是一无是处。
他觉得唐萌努力的样子很有趣，接下来的唐萌找他谈话，他不介意给唐萌赞誉。
但这些事情没必要和任世昌谈。
“父亲，你就想和我说这个吗？”蓝眸alpha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毫无波澜，直接戳破了任父的铺垫。
“……宋家的人之前来找我，他们想让你跟宋云深再试试，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我帮你拒绝了。”任父仔细看了看任朝北的神情，试探道:“不过宋家那个o，是真的对你心心念念。”
“宋家那群alpha都很宠这个o，他要什么，宋家给什么，哪怕之前捅出那么大篓子，宋家现在还是舍下脸面来找我。”
“那个宋玄是陆云霆的副手，一直跟在陆云霆身边，陆云霆那个人看起来随和好说话，实际上油盐不进。”
任父顿了顿，道:“宋玄是为数不多能在陆云霆身边说得上话的人。”
冰蓝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对未说出口的话心照不宣。
元帅到了年纪，在选接班人。
元帅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家族，他是贫民窟泥腿子出身，谁能成为他的接班人，就能得到元帅那一派系的人在军部的扶持。
元帅派的人大多没有家族背景，全是十几年前随着虫族那一战，和元帅一同崛起的新派系，原先任世昌也有机会加入那个团体，只不过他依附了关家。
没人知道元帅选人的标准，但在之前，任世昌一直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毕竟年轻一代里再也找不出比任朝北更优秀的alpha了。
可最近……
“那个新出现的唐猛，在陆云霆休假的时期出风头，还正好撞到了有以陆云霆为原型的npc。”
任父分析道:“联邦数据库现有已公开的数据中，我并没有查到新出现的s级精神力alpha，但他的表现不像是a级精神力，我怀疑他是陆云霆这些年暗中培养的新人，陆云霆提高了那个唐猛的保密权限，一直藏在身边，现在才放出来。”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新手赛就抽到了和陆云霆有关联的新地图。”任父冷冷道:“阿尔法虽然是超级人工智能，可别忘了，陆云霆拥有一部分阿尔法的权限，如果是他授意阿尔法，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个新出现的唐猛让任父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他知道自己已经到头了，不可能再往上更近一步了，可任朝北完全可以。
一旦任朝北成为陆云霆的接班人，他的儿子就是真的两只脚都踏进了那条通天路，他们任家也可以完全摆脱依附关家的阴影。
这些年，依仗妻子家族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关茯苓一个o敢动不动甩他脸色、和他吵架，还不是因为关家吗？明明和他结婚，却住在关家，只在易感期和发情期才勉为其难和他见面，这种肆无忌惮毫不给他留情面的做法还不是因为关家吗？
迟早有一天，他会吞并关家，看那个疯女人到时候又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和他说话。
畅想了一下未来，那些郁气全都短暂地宣泄出去，任世昌再去看那个和关茯苓冷傲神态莫名相似的任朝北时，抵触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宋玄作为陆云霆身边人，如果那个唐猛真的是陆云霆培养的接班人，宋玄一定会知道。”
“宋玄不好说话，可他捧在掌心的宋云深却对你——”任世昌深深道:“一往情深啊。”
任朝北的眉头皱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没用的oega的价值除了帮你度过易感期，还能成就你的事业。”任世昌语重心长道:“而你不需要付出什么，你是一个alpha，和他聊两下，你会吃亏吗？”
任朝北的眉头紧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任世昌缓缓道:“再说了，哪怕你真的不想和宋云深有什么关系，也不要对宋云深的态度太冷漠。宋家就算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也不要成为我们的阻力。”
说这番话时，任世昌有些心惊肉跳地观察任朝北的反应，之前的经历让他现在是真的有点怕这个儿子说翻脸就翻脸。
其实很久之前，任世昌就从这个儿子身上看出了关茯苓的影子，哪怕任朝北和他长得这么相似，眸色都一模一样，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盯着他的眼神，却像极了关茯苓那双血眸里的情绪——
高高在上的，仿佛在审判他一样。
这也是他始终和这个孩子亲近不起来的原因。
这个孩子有什么资格这样看他？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手段有什么不对，他从一个平民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用堂堂正正的方式，他又没有陆云霆的天赋和运气，他可能坐到这个位置吗？！
他这个儿子就是出生的家庭太好了！从小到大都没尝过没权没势的滋味！天赋又堪比当初的陆云霆！
他的儿子一生下来什么都有了，一路顺风顺水，连看不起他的关家都在扶持他这个儿子，要什么给什么，才把他这个儿子养成了现在的性格。
还没毕业，翅膀都没硬，就敢对他甩脸色了！
任世昌多想端出长辈的架势，狠狠训斥这个爬到他头上来、不知感恩的儿子。
但现实却是，任世昌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好，他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半晌，任朝北的手指推了一下机械镜框，蓝眸没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任世昌的脸上浮现出按耐不住的笑意，他几乎要笑出声，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笑，是在笑任朝北身上始终流着他的血，还是笑任朝北体内居然有一半是那个疯女人的血。
那个在他易感期，会用无力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咬上他的喉结，对他发出咒骂的疯子。
那个在经历发情期，会搂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在他嘴里咬到血肉模糊的o。
那个在没有信息素干扰的情况下，会冰冷又敌视地盯着他，端着世家大小姐的派头，和他多接触一秒都厌恶的妻子。
他望着机械镜片后的蓝眸，如厚重冰层的蓝眸一瞬间仿佛化为了滚动岩浆般的血眸，用厌恶、鄙夷又高傲的眼神审判着他的罪行。
可他们背负的罪是相似的。
同样的贪婪，同样的慕权。
于是任朝北最终垂下眼，抬起手，支着偏斜的头，静静坐在漆黑的扶手椅上。
任世昌不急不缓转过身，仰起头，笑容满面。
他知道他所有的不堪，但那又怎样？
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终究变成了困在他身边的疯女人。
流着关家血液的好儿子，也和他同流合污，每根血管里都混淆着他的血液。
他还是会一直往上爬，任家会越来越辉煌，没有人会去追究盛大光芒后的阴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