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愣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了什么。
她估测了一下,方才那一箭,明显是对着自己心口去的。
刚见?面便下杀手,没留下丝毫转圜的余地, 面前人显然不打算善了。
船老大恨恨:“盖老大好厉害的名声, 没想到竟是暗箭伤人之辈。”
盖老大大笑:“我已说了不给钱便杀人, 你却还是推诿搪塞,动手取你性命又?如何?”
朝轻岫出手接过暗箭后, 就一直冷眼旁观, 此刻唇角微微上翘, 曼声道:“在下方才瞧了一眼,尊驾船上人手不少,要三千银子倒也?合理?。”
无?论是对面的水匪, 还是碧涛十一上的船工, 都没人想到她会忽然开口?说话。
盖老大方才见?了朝轻岫那一手接飞箭的功夫,心中本来有所提防, 想着待会就算杀到碧涛十一上后, 也?不必去抢她的财物,此刻听见?朝轻岫的话,觉得原来对方也?同样提防自己, 心中便是一松, 面上也?露出笑容来。
船老大尚且不清楚穆香主是跟着朝轻岫来的, 此刻默默瞧了眼前白袍如云的少年人一眼,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位六扇门的大人怎会向水匪低头。不过考虑到盖老大武功高?强,又?有不少手下, 朝轻岫却是孤身一人,不愿意在此时?惹他, 倒也?正常。
盖老大连连点头:“你这小姑娘说话也?有点道理?,老子今日带了三十人过来,一人给个?百两银子做辛苦费,也?没什么不妥。”
朝轻岫面上笑意不变,缓缓道:“在下曾听说官府悬赏花红,只要拿着水匪的人头就能领赏,今日看在盖老大的面上,你手下一枚人头就作价两百两。”她说话时?,冷电一样的目光始终在对面的水匪身上逡巡,“给我三千白银,我就容诸位活着回去。”
盖老大原本一直在笑,此时?笑声戛然而?止,一双豹眼盯住朝轻岫,目光中闪动着怒火。
发现年轻人跟自己作对只是一方面,他更加恼怒的时?,对方说话时?,语气中竟流露出鲜明的轻蔑之意,仿佛自己这边所有人的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盖老大冷笑:“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竟然也?敢学道上的豪杰狮子大张口?么?”
他还想说些别的,却看到站在碧涛十一上的那个?少年人眉目微凝,随后身形一晃,人已飘上船头,同时?一手拿起船上绳索,往前随手一抛。
缠在一起的绳索被朝轻岫瞬间抖开,随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末端精准无?比地缠绕在了对面船只的桅杆上。
盖老大见?状心道不好,挥刀就要去砍绳子,却瞧见?朝轻岫已然平平飞起,她的身法给人一种奇异的观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仿佛是直接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只是一瞬间,朝轻岫已掠出三丈,随后在绳子上轻轻一踏,借力换气,只一个?起落间就倏地站到了盖老大的面前。
朝轻岫身形快若飘风,纵掠间衣角竟只轻轻摇动,竟仿佛一直就站在对面的船只上一般。
就在她落地的刹那间,一阵凛冽的刀风自上方袭来。
长刀来势汹汹,还带着浓烈的河腥气,此时?此刻,朝轻岫左手依旧拿着方才那枚冷箭,右手随即拔出萤沉,翻腕上撩,架住了盖老大当头劈下的一刀。
盖老大有胆子跟原来的白河帮谈条件,手上功夫确实不俗,他劲力沉浑,这一刀下来,恐怕连一人高?的巨石都能被劈成两半。
众人看见?一道凌厉的刀光当头落下,被一柄短剑恰到好处地截住,盖老大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迅速泛起一阵赤红。
刀剑相撞处不断震出长鸣之音,然而?无?论盖老大如何使力,都始终无?法将拦在面前的短剑劈低一分?一毫。
面前之人年龄虽然不大,内力之浑厚,却已初具江河湖海的浩瀚之意,盖老大忍不住怀疑,面前的小姑娘莫非是贝藏居居主的弟子,才有胆量魄力,过来蹚这一趟浑水。
朝轻岫用萤沉挡住盖老大的攻击,左手轻描淡写地一挥,利箭飞出。
寒芒在空中一闪而?过,一个?藏在同伴身后的弓手连反应都来不及,便松开手中弓弦,一声不吭地倒下。
站在朝轻岫的位置,若不转头,绝对看不到埋伏者?的位置,所以她竟是完全靠着听力,察觉到了那名弓手的藏身地点。
朝轻岫笑了一声,开口?计数:“第一个?二百两!”
众匪徒见?到老大与人动手,立刻上来助拳,朝轻岫刚刚将利箭掷回去,立刻有一刀角度刁钻地贴着甲板横扫过来,砍她双腿。
那位匪徒眼看已要砍中朝轻岫小腿,却忽的感觉眼前一花,竟看不清面前人的身影,同时?感觉手腕上压了千钧重的一块巨石,顺便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匪徒仔细看去,赫然发现自己手中之刀已被朝轻岫踏于足下。
朝轻岫轻描淡写地踩住敌人兵刃,匪徒用力拔刀,眼球都因此充血发红。然而?无?论他怎样使力,都无?法移动长刀一分?一毫,就在此刻,匪徒忽觉手上一松,竟是朝轻岫主动松开刀刃,他收力不及,竟轻飘飘地倒飞出去,头颅直接撞在了另一位水匪的胸膛上。
两人撞在一块,一个?头颅碎裂,一个?胸骨凹陷,眼见?都已不活了。
盖老大瞧见?那个?温文尔雅的白袍少年人只是随意一挥手,一抬腿,自己就连续死了三个?手下,耳边甚至还响起了来人清晰的计数声音:“六百两了!”
从两百两到六百两,数额的变化清清楚楚,然而?从朝轻岫跃至这条船上到现在,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盖老大号称河中蛟,在水道上盘踞多年,甚少吃过这样的亏,一时?间杀心大盛,长刀霍霍,不再?思考面前人的出身门派,向着朝轻岫斜斜劈出两刀。
这一招乍看只有两式,其实后面还伏着一重变化,极难防备,名字叫做“两面三刀”,虽然不好听,却是盖老大的成名决计之一。他当初就是靠着这一招,干掉了水匪原来的首领,自己取而?代之。
就在此时?,朝轻岫手中短剑的剑尖忽然微微上挑,不退反进,短剑如灵蛇抬头般直指盖老大手腕。
这一剑的来势不但?快捷,而?且奇诡异常,纵使盖老大撤退得快,手腕也?被划破了一道血口?。
盖老大暗自心惊,他在水上做了那么多年没本钱的买卖,也?与不少厉害人物交过手,却完全分?辨不出朝轻岫的剑路。
依照常理?而?论,作为一个?习武未久且缺乏实战经验的人,朝轻岫用长剑会更安全些,然而?她手上功夫大半都来自于《玉璇太阴掌》,用短剑比用长剑更加顺手,又?因为武器越短越凶险,所以她在与人动手时?,越是觉得凶险,就越是不能后退半步。
若是应律声知道盖老大此刻所想,大概会颇为感慨——朝轻岫所练的《玉璇太阴经》在江湖上已经失传多年,就算应律声的师父八苦师太过来,也?无?法辨认出招式来路,更何况盖老大一介水匪。
船上匪徒被盖老大管束多年,不敢违逆首领的命令,明知朝轻岫此人极不好惹,却也?不敢退缩,咬紧牙关,挥舞着武器向她发动攻击。
朝轻岫却看也?不看那些人,只是趁着与盖老大对战的空闲时?间,或踢或拍,将不断靠近的水匪变作变成自己口?中不断上涨的赏金。
盖老大交手十数招,怒火慢慢消退,理?智重新?占据高?地,他此刻已经知道面前少年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与这样的人战斗,决不能顾惜自身,若是豁出性命一搏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当下挥动长刀,不要命地向朝轻岫劈砍而?去。
刀风虎虎生威,刀光犹如惊雷,此次与敌人交手之时?,盖老大竟不再?回避招架,果然看见?看到面前的白袍少年人攻势变弱,然而?就在此时?,他莫名觉得身上一痛。
剧痛之后,就是渗入骨髓的冷意。
碧涛十一上的人可?以清晰看到,盖老大的刀法固然步步进逼,朝轻岫却未曾后退,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她一手招架,另一只手掌以弹琴般美妙的姿态,无?声无?息向前拍去,也?未见?她如何变招,手掌就似轻实重地落在敌人的心口?之上。
玉璇太阴掌第二十七式,误拂清弦。
琴有五弦,每一弦就代表着一重变化,这一招若是练至深处,每一重变化中还能再?继续出五重变化来,源源不绝,无?止无?尽。而?招式开头的那一个?“误”字,则代表招式来路奇诡,令人防不胜防。
朝轻岫短剑的剑法是从掌法中化出的,尚且存在一些破绽,掌法本身却堪称浑然天?成,她这一掌越是挥得轻描淡写,就越是叫人难以防备。
朝轻岫凝力于掌,阴寒劲力源源不绝地透体而?入。
盖老大只觉胸骨剧痛,身体像是泡入冰水当中,耳边还能听见?那白袍少年人冷冷道:“四千六百两。”
第112章
朝轻岫得手后, 立刻撤掌、飘身后退,数道自侧面飞来刀光剑影直接打空,有些?甚至打?到了盖老大?本人身上。
紧接着,只听轰然一声, 这位水匪头头五官渗出鲜血, 仰面重重倒下。
朝轻岫抬掌击毙敌首, 此人死后,其余匪徒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不敢继续上前?, 纷纷抛下武器, 跪地求饶。
她向着碧涛十一的方向看去一眼,示意对方可以派人过来,帮着收拾善后。
从朝轻岫掠到对面的船上, 再到她解决匪首, 满打?满算还不到盏茶功夫,直至此刻, 船老大?才如梦初醒般感觉到一阵腿软, 若不是穆香主?就在身边,对面那位“六扇门大?人”又是在为自己出头,她都得考虑趁机逃跑的可行性?。
之前?朝轻岫扔出的绳索还在, 她在上面快走数步, 身形一纵就跃回?碧涛十一上, 船老大?与一众船工立刻上来拜见,真心诚意道:“多谢大?侠仗义援手……”
朝轻岫站在众人前?面,倒也并不避开, 只是微微笑道:“在下不过护着自家?买卖,又有甚么?可谢的地方?”
“……!”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 对船老大?等人而言,却不吝于晴空打?了个?霹雳,一时间全数怔在当场。
船老大?的面色从惊骇到惊喜,再从惊喜到敬畏,她原本就觉得“朝”这个?姓氏十分耳熟,此刻终于醒悟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自家?新任帮主?。
原本得知白河帮的地盘归入自拙帮之后,帮内包括船老大?在内的许多弟子心中都有不满之意,只是因为焦五跟郑六两人没有出言反对,众人也都不敢明着跟总舵作为。
帮中甚至有不少?人觉得,朝轻岫年纪轻轻,只是胜在为人狠辣,又捏住了曾四的把柄,才能吞下白河帮的地盘,不料今日一见,却发现她武功高明至斯。
船老大?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又是懊悔,赶紧道:“属下不知帮主?大?驾光临,实在是罪该万死……”
她一面说,一面再度下拜,船上其他船工也都随之拜倒,高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对面船上幸存的水匪本来就不多,那些?人原本还有些?逃命之意,在看到碧涛十一的船工们对着方才那个?白衣罗刹躬身下拜,并且口称帮主?时,也终于惊悟来者究竟是谁。霎时间,水匪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手足发软,竟然连逃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小人物,嗅觉之灵敏,只怕并不亚于“御前?捕头”伍识道,有些?机灵的水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碧涛十一的方向不住叩首:“小的们没长眼睛,竟然扰了朝帮主?的尊驾。朝帮主?大?仁大?义,求您高抬贵手,饶咱们一命。”
还有人另辟蹊径,对着曾经?首领痛骂出声:“那姓盖的无恶不作,我等本是良民,却被他迫至水匪群中,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朝帮主?今日击杀此贼,正是救我等于水火。”
幸存的水匪们一面叱骂盖老大?,一面忙不迭地向朝轻岫表忠心,前?者说自己实在该打?,后者说姓盖的应当被千刀万剐,今日朝帮主?一掌将人打?死,没让盖老大?零碎受罪实在是大?仁大?义得很。还有人一副深悔前?过的模样,表示希望能被送到县衙,让官府处置——他们不是首恶,而且能从朝轻岫手底幸存下来,其凶性?多半也没旁人那样大?,既然平时坏事干的不多,那认罪态度好?些?,说不定能混个?流放充军之刑。
一个?水匪恭恭敬敬道:“启禀朝帮主?,姓盖的这些?年专门做些?没本钱的买卖,私自藏下不少?财物。河道上的钱都是自拙帮的,也就是您老人家?的,咱们早有物归原主?之心,只恨打?不过姓盖的,才一直忍到如今,现下正该将东西送还给您。”
朝轻岫不理对面船上的人,她看着船老大?,神色依旧温和:“你?们以前?又不曾见过我,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也正常得很。”又道,“碧涛十一中客人不少?,稍后且去安抚一二,免得叫人心中不安,至于对面船上剩下那些?人……先交给县衙处置就是。”
她说话语调舒缓,开口时隔壁船上水匪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直到朝轻岫说了交给县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若是了解朝轻岫的人就会知道,哪怕只是看在赏金的面上,她也必然会将水匪交到县衙那边。
船老大?一一应了,然后恭恭敬敬道:“帮主?武功盖世,神机妙算,属下今日有幸得见您老人家?金面,实在是好?大?的福气?。”
朝轻岫闻言,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眼,倒没想到自己手下竟也有与伍识道属性?相类的人才,片刻后才温声道:“不过分内之事,倒是我不常巡查分舵,竟让咱们自家?帮内的姊妹弟兄受外人的委屈了。”
船老大?听着朝轻岫的话,总觉得小帮主?言语中略带了些?许肃杀之意。
朝轻岫不常巡查分舵,所以自家?下属在听到一个?“朝”字时都反应不过来来者是谁,周围的水匪听说了帮派上层权势更迭,下层人心浮动,竟也有胆子趁机过来抢劫,想要分一杯羹。
船老大?心中明白,类似河中蛟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只希望今日的消息传出去后,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能够看明白形势,多加了解些?朝轻岫本人的行事风格。
不远处,许白水也在旁观这一幕,她向跟自己来的侍卫赞叹道:“好?功夫。”
她能感觉到朝轻岫的武功招数不循常理,偏又浑然天成,唯一吃亏的一点,不过是年纪尚小而已。
侍卫:“朝帮主?想要积攒与人交手的经?验,所以未尽全力。”
许白水忽然道:“等等,刚刚那位船老大?是不是说朝帮主?神机妙算。”
侍卫:“……似乎是。”
许白水转过头,与自己的侍卫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许白水才艰难道:“难道她连自己此次出行会遇见水匪这种事都能猜到?”
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不过许白水将话说出口后,竟觉得这个?猜测还挺可信,声音里不由带出几许佩服:“她早就料到会遇见水匪,所以特?意乘坐碧涛十一,在收拢帮派人心之时,也借机震慑周围的宵小。”随后喃喃,“不过她怎么?会预料得如此精准?”
侍卫:“大?约是,见微知著。”
虽然侍卫没有提供任何有用信息,许白水还是大?为赞同:“也是,同样的信息放在我眼前?,我都看不到朝轻岫能看到的事情?,那么?我想不明白她的推断过程,也不足为奇。”又道,“看那些?船工的模样,肯定是不知道自己此行会遇见水匪的,所以她必然是……”回?想了下自己在秉烛楼卷宗内看到的词,继续道,“必然是推理得出的此事。”
侍卫若有所思,感慨:“不过那位船老大?也不算笨,到底反应过来,知道她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朝帮主?神机妙算。”
两边离得远,加上许白水与侍卫又刻意控制了交谈时的音量,朝轻岫也就忽略了两人闲聊的具体内容。
她虽有着侦探的兼职,同时善于捕捉细节,却也会忽略掉身边的不少?线索。
比如某些?被她当做恭维的言语,其实是手下人的真心话……
笼罩在老大?亲来视察buff之下的碧涛十一在经?历了一次谋杀案件,一次水匪抢劫的意外后,终于成功靠岸。
许多乘客从船上下来透风,其中不少?人面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微笑。
可能是在感慨武侠世界淘汰率太高,能活着就挺好?。
作为被派来陪帮主?巡察分舵的香主?,穆玄都清楚自己此行的职责,点了几个?下属随行,随后带上水匪、水匪的完整人头、水匪的破碎人头,还有姚老太太的尸体以及嫌犯“姚彦义”。
至于姚家?其余人,因为是人证的缘故,也被要求跟着穆玄都一块去县衙报案。
张千针等人看着手提人头的穆玄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颠覆。
知道世上存在武林高手是一回?事,正面遇见武林高手械斗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回?忆着船上的经?历,虽说亲眼目睹了意外的经?过,依旧觉得超越想象,尤其是那位怎么?看怎么?温文可亲的朝姑娘,剁起人来居然也是如此辣手无情?。
还有这人分明是六扇门中人,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了帮派老大?,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姚彦文控制住自己的视线尽可能不往尸体的方向飘,勉强道:“兄台放心,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李格永跟着点头——她是众人里唯一一个?学过武功的人,也最清楚朝轻岫的功夫究竟有多高明,在江湖上打?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遇到这样的高手,最好?对方怎么?吩咐就怎么?做,这样才比较容易长命百岁。
眼见自己的下属跟证人达成了一致,就要赶赴县衙报案,朝轻岫微微思忖,开口将人喊住。
她的声音不大?,穆玄都的身形却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回?过身后,快步上前?,单膝跪下,恭恭敬敬道:“帮主?有何吩咐?”
穆玄都很敬畏武艺高强的人,对强者有一种本能的顺从。他凭借自己的直觉,迅速发现了朝轻岫温文姿态下的锋锐刚毅之处。
朝轻岫从袖袋内取出那块六扇门的牌子,向着穆玄都抛了过去,叮嘱:“本地县令未必有闲接待外客,你?拿着令牌过去,说话或许能方便些?。”
姚彦文的目光在那块牌子上轻轻一转。
很好?,两个?吓死人的身份居然都是真的。
自己等人当初何德何能,居然选中了这样一艘卧虎藏龙的河船。
第113章
穆玄都双手接过令牌, 俯首称是。
他?即刻调了?一辆装货的车,把人头跟预备人头通通塞了?进去,随后?快马加鞭赶赴本地县衙。
守门的衙役在看清令牌上标记的时?候,直接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赶紧将人迎到县衙内, 并去通知上司过来。
县丞一路小跑过来, 拱手为?礼,看见穆玄都的模样, 又有些迟疑:“不知壮士……”
穆玄都:“穆某并非六扇门中人, 今日前来, 只是是替我家帮主跑腿。”
县丞手一抖,问:“那不知贵帮帮主是何?人?”
穆玄都:“我家帮主姓朝,乃是自拙帮的老大。”
县衙:“……原来是朝帮主。”
其实非但江湖人士不愿意得罪官吏, 寻常官吏并不会特别想?要得罪江湖人士, 尤其是原白河帮现?自拙帮这样已经具备一定规模的帮派,除此之外, 朝廷为?了?减少?冲突, 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名义,给?某些厉害的武林人官方身份,比如六扇门客卿。
江湖上有?着客卿腰牌的人其实不太多, 一般也就是五六品, 不过即使如此, 本地县衙也不会有?胆子怠慢,何?况当日燕雪客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为?朝轻岫申请了?一块四品令牌。
四品令牌能申请下来的原因?很?多, 燕雪客觉得朝轻岫名副其实是一方面,伍识道等人也有?自己的考虑——四品客卿, 那大家身份上还算平级,日后?见了?面也好客客气?气?地坐着交流,倘若品级比自己低,那么下次相?见对方不提此事就算了?,万一朝轻岫因?此不快,那为?了?表达自身没有?轻慢之意,最好的结果也只能站着向人回话。
如此一来,岂不腿酸。
虽说朝轻岫一直温文和善,可伍识道等人却一直记得当日白龙渡口?处发生的事情。
孙侞近可怕,却待在京畿,朝轻岫却能够主动上门找人闲谈。
*
本地县令听到有?江湖人上门的时?候就是一惊,知道有?六扇门客卿插手时?又是一惊,在得知对方居然有?四品官身时?,更是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落下来。
等县令冷静了?一点后?,立刻叫来手下也是出身江湖小门派的捕头问话,干咳两声:“最近那个什么白河帮里,哦,他?们现?在自称自拙帮,是不是出了?个六扇门客卿?”
捕头听见此事,面色数变,最后?一脸为?难之色道:“若是属下猜得没错,那人可能姓朝。”
县令在心里核对了?一下,发现?信息确实能对得上,又小心翼翼问:“不知这人都做过什么事情?”
捕头提醒:“大人还记不记得那位黄为?能黄大人?”
被?黄为?能盘剥过一遍的县令悲伤点头——想?要忘记一个问自己要了?大笔钱财的坏蛋,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捕头:“黄大人之前去了?郜方府那边,正好碰上了?这位朝帮主,两人相?处得不大好,据说黄大人还曾对朝帮主口?出恶言。”
县令回想?了?下黄大人的生卒年:“……我记得那位黄大人之前就死了?,是因?为?这事?”
捕头默默点头。
县令沉默,过了?会才道:“事后?也无人调查?”
不提跟孙相?的关系,黄为?能多少?也算是朝廷命官,突然死亡,肯定有?人要为?此负责。
捕头叹气?:“查了?,案子还是那位朝帮主破的。”
县令听见后?顿时?有?点想?发抖,不过还是坚强地提了?下一个问题:“那不知朝帮主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捕头回忆了?下自己听到的江湖传言,然后?回答:“并非属下有?意隐瞒,只是那位朝帮主的背景……只能说知道的人都不曾对外说,其他?人也没胆子去查她的底细。”
县令忍不住抬头望天。
忌讳到如此地步,只能说那位朝帮主确实大有?来头。当然县令要是能知道这个回答的另一个版本“谁也查不到朝轻岫涉足江湖前的背景”,多半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县令抖了?抖袖子,对下属道:“对方若没明说,咱们倒还能含糊过去,不过既然那个朝帮主已经派了?手下来打招呼,倒是不好不去见一见。”
碧涛十一靠岸后?,驻扎在此的帮众加紧收拾了?一处整洁雅致的地方让帮主歇脚,那是一处靠近河边半开放式的园子,略摆了?一些假山跟盆景,其中有?一个专门建来欣赏河面风光的水榭,朝轻岫此刻就坐在那里。
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只青瓷盘,里面放了?梨子与柑橘,换了?身平民服装的县令过来时?,远远只看见一片水幕般的流光飞过,梨子皮便全部消失,露出水灵灵的果肉来。
一位白袍少?年人两边宽袖用绳子扎起,双手执起匕首,她不过轻轻一挥,空中就闪过了?无尽的缤纷刀影。
刀影如落花,不断飘在梨子上,将梨肉剁成糜状。
边上的一个年轻人评价道:“我觉得这么做未必能做出来梨子汁,最多只能做出来梨子酱。”
白袍少?年人沉吟:“若拿细纱滤一遍,或许能够好些。”
两人说话间,特地改作平民装束的县令已经走到了?与朝轻岫相?距二十步的地方。
县令瞧见这一幕,一时?间无尽感慨,他?早就听说过武林高手都有?些神?奇的本事,还曾经让自己衙内的好手表演过一些,在当时?已然惊为?天人,直到看见方才那一幕,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朝轻岫当然早就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不过来人没穿官服,明显是想?低调行事,所以一直到那人走到附近时?,她才放下切梨子的匕首,起身问候。
县令蓦然觉得,这位自拙帮的老大被?陌生人瞧见正在做剁水果这样的小儿女游戏事,却没有?一丝一毫窘迫之态,她起身时?白袍盈风,其风度闲雅之处竟不稍减。
朝轻岫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尴尬——用武功切秋梨对真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而言可能稍显幼稚,对她这样的资深打工人来说就恰到好处。
县令向朝轻岫拱手为?礼,问过好,又谈起正事:“方才下官已经让人核查过,那些……都是通缉名单上的水匪。”又道,“在下听说这个好消息后?,已经立刻着人将赏金取出来,免得耽误朝帮主的行程。”
朝轻岫颔首:“倒是为?难大人了?。”
一般来说江湖人想?要领赏钱,手续肯定不会这样简单,面前的县令这样做,言语间大有?种赶紧把事了?了?然后?打发煞星走人的感觉。
县令连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朝轻岫道:“我听帮内的朋友们说,大人平日就对咱们这些江湖草莽甚是和气?。”而后?向旁边帮众招了?招手,一位帮众越众而出。
她对被?喊出来的那人笑道:“赵香主,你久受大人关照,且敬大人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道,“朝某素不饮酒,这里以茶代酒,大人请。”
赵香主原本是驻扎在此的白河帮小头目,她接收到老大的暗示后?,赶紧与人寒暄几?句,彼此都饮了?一杯酒。
与本地县令的会面,算是朝轻岫作为?帮主以及六扇门客卿的必要社交,她瞧出对方有?些紧张,便没有?多留人,等县令离开后?,又问徐非曲:“你打听得如何??”
徐非曲回答:“这个县令出身寻常官宦之家,虽不如韩县令干练,大体上也能过得去。”
朝轻岫点点头,明白徐非曲这么说,意思是方才见面那人水准相?对平庸,好在没什么大的劣迹。
徐非曲:“此人与本地江湖人的关系还算不错,要说矛盾,以前曾多查过咱们几?回账,不过咱们帮一向正经做生意,也无惧如此。还有?就是前两月,因?为?城内一家镖局不肯交商税,这位县令不得已,把税摊在边上几?户商家头上。”
朝轻岫扬眉:“不得已?”
徐非曲:“好像是镖局里有?人半夜吓唬了?县令大人一场。”
朝轻岫:“这个商税……”
徐非曲:“倒是该收的。”
朝轻岫:“既然如此,就先拿我的帖子往那家镖局走一趟,问候他?们镖头好。这边虽没有?咱们的分舵,往来运货时?却得从此经过,还好此地一向平安,大家也能安心做买卖。”
徐非曲应声称是。
她久在朝轻岫身边,向来算是帮众最明白老大意思的人之一,知道帮主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来都来了?,干脆试探一下自己对帮会势力范围内的小型江湖组织的影响力。
从盖老大那件事情可以瞧出,不少?绿林豪客都觉得白河帮因?为?并帮之事,人心散乱,连分舵也划出去数个,实力不如以往,才想?着横插一手,看能不能占些便宜。
朝轻岫此番外出,那总得让周围人知道,这些地方都是她的地盘。
第114章
碧涛十一之所以在这座小城停靠, 只是为?了帮着押送犯人,并不打?算久留,镖局那边知道朝轻岫还有事在身,所?以飞快给出了反应——仅仅过了一个?时?辰, 周围就有消息传出, 说是镖局有一位弟子不听话?, 常常惹是生非,镖头连夜将此人揪出来责打了一顿, 将人从镖局撵了出去。
与此同时?, 镖头又火急火燎地跑去查账, 然后说账目数目不对——许白水得知此事,一时?间深为?叹服,刚开始查账没到盏茶时?间, 就能发现自家账目的全部缺漏处, 如此了不起的人才,居然没有成为?不二斋的账房, 反而在一家镖局内做镖头, 实在暴殄天物?。
确认了账目有问题后,镖头表示自?己决不能放任此事不管,然后火急火燎地派人将之前欠下的商税全部给县令送了回去, 并且亲自?上门致歉, 态度简直比拉生意的时候还要诚恳。
拿到了之前漏下的税金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份好事来得太过突然,难免让县令有些战战兢兢。
县令询问副手:“你觉得此事是不是……”没敢说全朝轻岫的名字,只是往河边的方向看?了一眼。
县丞默默望天, 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作为?寻常官吏,被江湖大派的老大挟制不算大事, 只是那位朝帮主据说与孙相关系不睦,自?己夹在两方中间,稍不留意,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朝轻岫并不知道本地县令的心理活动有多曲折,毕竟她?也无法预料到,自?己一个?寻常武林人士,在某些人心中,居然已经成了可以放在孙相对立面的大人物?。
也不晓得卓希声?跟那位司徒大人等清流一脉,心情会不会有些复杂。
县令叹气:“……既然事已至此,咱们只好听天由?命。”
县丞附议,并给出了足够的理由?:“有些事情,大人本就不大愿意做,如今咱们身在江南,跟江南本地的豪杰打?好关系,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有上京的机会,那也是日后的事了。”
县令点点头。
虽然觉得自?己莫名上了自?拙帮的大船,县令也没有敢将钱昧下,赶紧召来衙中属吏,表示之前城内的商税意外多征了一点,把镖局上缴来的钱给之前那几?户商家退了回去,又以前所?未有的工作效率,让县衙内的主簿悄悄将之前的账给平了。
主簿办完差事后,发现那些补交的税金还剩下不少?——之前那个?镖局为?了平息自?拙帮可能的怒火,特地将欠款翻了一倍交来。
没过多久,这些消息就在有心人的不断推动下,陆续传到自?拙帮当中。
穆玄都将事情回禀帮主知晓后,就垂手站到一旁。
朝轻岫倒是笑了:“如此也罢。”
要是镖局假装无事发生,她?可能会选择上门拜访,为?了自?拙帮的正常发展,与本地江湖势力进行一番友好的商谈。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自?觉改正,那朝轻岫就可以放下心来,继续赶路。
许白水也在心中感?慨——她?想着帮主之前去人家家里拜访时?的后果,顿时?觉得江湖上果然从来不乏有眼力见的人。
事到如今,之前不明白的帮众也都理解了帮主的意思——朝轻岫来时?向本地县令敬酒,最要紧的目的并不是感?谢对方之前的照顾,而是拉拢关系,让对方从此以后莫要与自?己为?难,至于送帖子给镖局,除了试探自?己影响力之外,也是向着县令进一步彰示自?身的实力。
徐非曲在心中默默记忆沿途所?见,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这块地方无论以前算不算白河帮的势力范围,今后都得算作自?拙帮的地盘。
自?家帮派不仅得有水道方面的力量,连陆地上的事情,也得归朝轻岫管束。
*
碧涛十一在码头停泊了一天多之后,终于再度启程。
船工此刻已经知道了自?家老大就在船上,干活时?忍不住有些紧张,不敢离老大的住处太远,也不敢离老大的住处太近,连平时?说话?的声?音都变轻微了许多。
可能是觉得船上气氛太过紧绷,船工们很快就得到了老大温和的叮嘱,朝轻岫表示自?己此次出行其实有意隐瞒身份,所?以也希望旁人只将她?当做一位普通乘客。
船老大思考了一下普通乘客在见到案发现场的一个?小时?内侦破案件的可能性?,顿时?觉得帮主最多只能普通一下身份,很难普通自?身的实力。
重新启程后,朝轻岫的晕船症状基本消失。徐非曲琢磨,果然适当的工作对于帮主而言很有必要。
许白水喃喃:“希望接下来没有人命案子发生。”
朝轻岫倒是很镇定:“放松些,除非是连环案件,否则依照正常流程,咱们接下来的旅途可以清静许多。”
毕竟依照她?穿越前的阅读经验,侦探们每次出门,只会碰上一次案子。
朝轻岫一般不信玄学,除非是好消息。
徐非曲忽然道:“我看?了今天的饭菜,那道酱油萝卜已被撤下。”
朝轻岫弯起唇角。
被船工们发现帮主就在身边还是会有些影响的,众人一面假装没有发现她?身份,一面尽可能送些好菜过去。
也是直到此刻朝轻岫才发现,船上厨师在放弃探索创新的情况下,居然能把萝卜做出正常的口?味。
朝轻岫闭上眼,决定将对某道菜肴的回忆自?此封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
作为?曾经的侦探作品爱好者,朝轻岫对路程安全性?的判断十分具有预见性?——在触发了一个?案件后,自?己一行果然顺利抵达了川松分舵,期间没再出现丝毫意外。
早在来之前,朝轻岫就知道,川松分舵的舵主名叫连充尉,是个?年轻妹子,最初是郑六的手下。
连充尉不想跟上司肩并肩,所?以只肯称自?己是副舵主。
……哪怕以前的白河帮跟现在的自?拙帮内都没有副舵主的职位。
下船之后,穆玄都向帮主介绍本地情况:“在川松,咱们算是本地最大的江湖势力,还有便是‘天衣山庄’,也在此地建了分舵。”
山庄跟帮派都是常见的江湖组织,区别在于前者更加家族化一些。
徐非曲沉吟:“我曾听过天衣山庄之名,他们一向跟针王庄并称,乃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咱们又怎好与之相比?”
接话?的人是许白水:“若论整体实力,天衣山庄自?然极为?厉害,却未必每个?分舵都一样厉害,就像我们不二斋,也是北边的力量比南边更强。”
徐非曲点头。
谈论天衣山庄之时?,她?心中想到的却是孙侞近,对方的人手大多都在京畿一带,对江南地区的控制力相对较弱,主要仇恨值又被岑照阙牢牢吸引。
然而即使如此,此人还会时?不时?派点人过来,想方设法给朝轻岫添堵。
朝轻岫没有让人护送,五人骑上马,一路向着分舵而去。
反正眼下没有急事,朝轻岫并不使用轻功,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缓辔而行,神色十分轻松,但不知为?何,道路两边的建筑慢慢变得稀疏。
朝轻岫勒住缰绳,向身边人确认:“分舵是这个?方向么?”
“……”
许白水看?向她?:“你不认得路?”
朝轻岫温和:“我今日是初次过来。”
说话?时?,朝轻岫抬眼望了穆玄都一眼,虽然她?第一次过来,不过对方应该对川松分舵比较熟悉才对……
穆玄都肃然道:“属下以为?,帮主这样走,一定有帮主的道理。”
朝轻岫:“……”
徐非曲倒是很放松,虽然朝轻岫因?为?之前没来过分舵多走了一段路,不过能领略领略川松城的风光,倒也不坏。
川松城跟奉乡一样,都是依河而建,城内城外都种了许多松树,虽在秋日,看?上去依旧郁郁葱葱。
穆玄都介绍:“这块多是咱们帮里的产业,天衣山庄的分舵在另一片地方,两家平日接触不多,只是因?为?同在一城,所?以有些往来。”
他按着之前的见闻,跟朝轻岫介绍川松的情况,然而穆玄都并不清楚,此时?此刻,被他认为?平日不怎么跟自?家帮派接触的天衣山庄中人,就待在自?拙帮的分舵当中。
*
自?拙帮川松分舵。
此地建筑不过寻常民宅的样式,特别处在于占地面积不小,后院那边直接连着码头,屋内屋外不分昼夜都有人巡逻,门上牌匾只是写了“川松”二字,其余旗帜等标记一概皆无。
早在今年春天,川松分舵中挂的还是白河帮的旗子,如今帮派易主,连充尉将旧旗换下,却迟迟未挂新旗,平日里只是照旧办事,好在川松一带一向还算平安,数月间都没出什么大事。
直到三天前,异变突生。
原本一向跟连充尉相安无事的天衣山庄分舵,莫名因?为?寄送布匹的缘故与她?这边起了冲突,今日更是派了人上门拜访,准备讨个?说法。
连充尉心中半是愤怒,半是黯淡。
若非白河帮元老凋零,帮内人员离散,地盘又被自?拙帮所?吞并,川松分舵多半不会遇见今日的灾祸。
对方上门挑衅,连充尉自?然不能避而不见。
此时?此刻,花厅内的气氛异常紧绷。
坐在主位上的连充尉面色越来越不好看?。
因?为?天衣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更高,虽然他们在川松一带的力量不强,连充尉也一直以礼相待,平日相处时?更是多有容让,没想到大家相安无事那么些年,却偏偏挑选自?家这边帮会易主的时?机过来找麻烦,烦恼之余,更是觉得对方不讲江湖道义。
天衣山庄在川松一带的管事姓余,据说是山庄某位元老的后人,那位余管事当初因?为?觉得川松一带的水土不错,于是特地购置土地房舍在此养蚕织布,天长?日久,便算是一处正式分舵了。
今天来自?拙帮内拜访的乃是那位余舵主的孙子余高瞻,他天资寻常,武功平平,于山庄的许多本事也都一般,如今多是做些跑腿的活计,好在与余舵主之间存在着血脉之亲,身边更是被派了位厉害的剑手,亦步亦趋地保护他生命安全。
第115章
花厅中的气氛因为沉默而更显凝重。
不?过这种沉重更多是单方面的——余高瞻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翘着二郎腿,时不?时饮口茶,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是来问责, 更像是来郊游。
而且他的确有着不着急的理由。
原本天衣山庄与白河帮井水不犯河水, 可惜自从与自拙帮的冲突后, 白河帮彻底分崩离散,连地盘带人马被对方一齐吞下, 如连充尉这样惦记老帮派的人, 多半是得不?到?什么好。
连充尉皱眉, 终于开口:“余公子此来,是认定布匹的事情定是咱们这边出了差错了?”
余高瞻神色淡淡:“镖货交到?你们手里?才出了问题,不?找你们找谁。”又昂然道, “到?了今日, 余某也不?瞒诸位,之前托你们保的那批布干系极大, 如今出了问题, 只好不?顾往日交情过来请连舵主总得给个?交代。”
连充尉:“在下当初去查验时,就发现布匹上早已浸过水,而且痕迹已旧, 可见那些东西的损坏时间?早在托运之前。既然镖货不?是在咱们手上出事的, 那连某实在不?知?道余公子口中?的‘交待’又是何意?”
余高瞻瞧连充尉面?色不?善, 心中?有些畏惧,只是面?上并不?露出,反而刻意沉下脸来:“连舵主声色俱厉, 莫非是要动手么?我晓得连舵主武功高强,只是咱们天衣山庄却不?见得因此怕你。”
与此同时, 一直站在余高瞻身边的护卫随之上前半步,他行动之时,右手已然放在剑柄之上,其人身形端凝如松,气势浑然一体,仅仅看着,就大有高手风范。
连充尉立刻被对方吸引了注意,他清楚看见,那个?侍卫三指搭着剑柄,另外两指则按着剑格,握剑的姿态与一般剑客大为不?同,心中?顿时一惊。
这样的人,若非不?懂武功的新手,就是当真有奇艺在身。
连充尉回想江南门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不?由?开口:“尊驾可是查家剑派中?的高足?”
在提到?“查家剑派”,她的神色明显有些紧绷。
余高瞻闻言,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随后又用稍显夸张的语气,愉快回答:“连舵主好眼力,这位正是查三宝查兄。我时常与查兄出门,却难得被人认出跟脚。怎么,连舵主也认得查家剑派的人么?”
查家剑派不?算大派,门下弟子不?多,平常也不?大到?江湖上走动,所以少有人知?道,这个?门派传承下来的剑法十分狠辣,每每出必见血,又因为名声不?著,旁人往往料不?清查三宝剑招来路,与人动手时,就总能?占得上风。
余高瞻想,他带着查三宝出门过许多次,若说双方动手后,连充尉通过招式认出查三宝的身份,那倒还好说,然而今天查三宝只是一握剑,就已经被对方察觉到?出身。
他虽然跋扈,却并不?迟钝,此刻更在心中?暗思,觉得倒是不?能?小觑这些帮派中?人,同时又有些怀疑,连充尉是不?是曾与查家剑派的人动过手,所以有些经验。
连充尉缓缓摇头?:“虽不?认得,却算是久仰大名。”
多年邻居,余高瞻了解连充尉的性格,心知?此人要是真的认得查家剑派的人,绝不?会不?认。
他松了一口气之余,立刻有些不?耐烦,道:“连舵主,今次的事情,你死活不?肯站出来当担,而我职责在身,又不?能?叫你混赖过去,既然如此,那只好依照江湖规矩,靠手上功夫见真章!”
他放下狠话后,自己依旧端坐不?动,查三宝则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查三宝的目光阴寒,让人想起生活在草丛中?的冷血动物。
护卫在连充尉旁的分舵弟子见状,也面?露愤懑之色。
连充尉心知?点子扎手,一挥袖,示意手下莫要轻举妄动,自己则站起身来,单手按住刀柄,准备与对方交手。
她固然可以选择车轮战,然而面?对查家剑派的高手,就算是分舵内的精英上去,也得先死上一批才能?伤到?对方。她既然是分舵主,就不?能?在敌人上门时躲在一旁,当缩头?乌龟。
不?过连充尉虽然听过查家剑派的名声,却从未与这个?门派的人交过手,对于能?否打赢查三宝之事,心中?实无把握,尤其对方虽是受余家礼遇而来,更是天衣山庄在川松一带名列前茅的高手,明面?上的身份依旧只是天衣山庄分舵一个?中?层管事的护卫,此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只怕不?止自己,整个?分舵的名声都会因此一败涂地。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纵然连充尉心中?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与查三宝较量一场。然而就在此时,连查两人的动作却又齐齐一顿。
或许是出于武者?的本能?,两人被某种动静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往外看去。
花厅外有轻微的呼吸声传来。
今日接待客人之前,连充尉已经将分舵内的寻常弟子打发离开,只有少数亲信留在此地陪她一块接见来客。
连充尉治下甚严,分舵内弟子大多听命行事,不?会随便跑来,那么依照常理?,此刻花厅外面?该是空无一人才是。
莫非是分舵内忽然有事,所以才不?得不?不?顾自己的命令,派人过来禀报?
她思考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倘若此时站在外面?的当真是帮内弟子,又怎么会直到?走到?花厅之外,才被坐在里?面?的自己跟查三宝察觉到?动静?
查三宝却想,无论站在外头?的人是谁,都必定是川松分舵内的人。就像连充尉会观察他一样,他也在观察连充尉,从步法身形看,连充尉实在不?像俗手。
查家剑法重攻击而轻防御,若是不?能?在五十招内击败连充尉,只怕就难以赢下此局,倒不?如先取了来人的性命,也好打压连充尉的气势,便是最终输了,也是一胜一败之局,回家后也有话好说。
心念电转间?,查三宝已经斜走三步,身侧长?剑随之出鞘,犹如毒蛇吐信般隔着屏风向外疾刺而出。
他虽然没有看见人影,剑尖却准确地指向了屏风外来人的咽喉。
这一剑既狠又准,即使查三宝站在余高瞻那一边与川松分舵为难,旁观到?这一幕的连充尉也忍不?住有些佩服他的武功。
此人当真不?愧是查家剑派的弟子。
剑锋刺入屏风,就像是刺进一块柔软的豆腐,没遇见丝毫阻碍,然而就在此时,花厅众人耳边忽然响起了一种木头?折断的清脆响声。
声音清清楚楚地响着,而后又过了一息,阻隔在内外两人间?的屏风,像是被人同时横劈了三四?刀又竖砍过三四?刀那样,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
日光下,好似有什么清而锋锐的影子闪了一闪。
查三宝的眼睛忽然瞪大。
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查三宝的动作忽然凝固住,他右手中?的长?剑停在半空,剑尖犹在震颤不?休,左手则想去摸自己的喉咙。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动了一下,咽喉处就喷出了一道红色的、弧形的箭。
——血箭。
鲜血还未落地,查三宝已经仰面?倒下。
原本一直安坐不?动的余高瞻豁然站起。
他已经清楚看到?,碎裂的屏风外,此刻正立着一位身穿白袍的少年人。
对方的身法很轻盈,像是被风轻轻吹了过来,她神情冲淡,眉目间?自有一种悠然闲雅之态,此刻正用握着折扇或者?鲜花的姿态握着一柄短剑。
剑尖上,一滴鲜血欲坠非坠。
朝轻岫觉得今天的经历十分特别,毕竟就算是她这样时常遇见意外的人,也难得有在自家地盘上被人当喉一剑的经历。
查三宝的剑法的确快极,剑啸未起,剑身已至,而且双方间?还隔着屏风……哪怕换了功力与查三宝相若的人,在看见剑尖透过屏风的时候,多半便已来不?及躲闪。
朝轻岫也确实没有躲闪。
在感?受到?厅内人杀气的瞬间?,她也凭借自己的直觉,做出了最直接的回应。
朝轻岫不?退反进,她展开身法,倏然一闪,人已站在屏风之前,屏风被她真气一撞,更是直接变成了屏风的残骸。
她身法不?停,直接从碎裂的屏风中?穿出,然后几乎是擦着查三宝的剑身掠过去,以更快的速度,刹那间?贯穿了对方的喉咙。
在连、余等?人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朝轻岫的身影时,她已经站回了原地。
更让人骇异的事,明明是屏风比查三宝先碎,连充尉却硬是没能?看清,那柄短剑究竟是如何没入查三宝的脖子。
余高瞻死死盯着站在花厅门口的陌生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惊骇之意:“……尊驾是谁,为何来此杀人?”
他身上之前找连充尉麻烦的笃定感?,此刻已经全然消失,从对方的身上,余高瞻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惧意。
来人丝毫不?顾及这里?是江湖分舵的地盘,也不?顾及查家剑派的高足,看着自己这位天衣山庄的弟子时,目光更是没有丝毫温度。
余高瞻感?觉到?,自己包括武功、背景、权势在内的所有依仗,在对方面?前,就像是灰尘一般不?值一提。
白袍少年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余高瞻身上一扫便移开。与冷峻的目光不?同,她神色很温文?,站在鲜血与尸体旁,却清澹宁定得像是站在青山绿水之间?,反差异常强烈,使得那种温文?也凝结成了一种更为森寒的杀气。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余高瞻心肝俱裂:
“贼子擅入寒舍,甚至对在下妄下杀手,在下又岂能?束手待毙,容此人继续在江湖上为非作歹?”
第116章
余高瞻此?刻深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双耳朵, 让他能清楚听见?“寒舍”二字。
此?处明明是?江湖帮派的?分舵,怎么就莫名?变成了来人的私邸?难道连充尉跟旁人间还有土地纠纷问?题?还是说来者也是白河帮曾经的?成员?
余高瞻扭头去看连充尉,想从对方脸上获取答案,却见连充尉的表情与自己一样迷茫, 也是?一副全然不认得来人的?模样。
他一颗心越来越凉。
遇到白河帮的?人固然倒霉, 遇到一个不知名?高手也没幸运到哪去。
而且对方出现在此?, 那多半是?找连充尉的?,就算杀气再重?, 原本也跟天衣山庄无关。
自己怎么就出门不看黄历, 偏要选在今日上门?
连充尉有些迟疑。
她本来觉得对方一剑砍翻查三宝, 说不定可算是?自家?盟友,但既然是?盟友,自己又怎么会完全不认得对方?所以多半只?是?因为?查三宝率先向她出手, 才将此?人毙于剑下。
连充尉又想, 无论如何,对方也算是?替自己解除了燃眉之急, 无论这个少年人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都得争取让她成为?盟友。
一念至此?,连充尉地向前深施一礼,却见?面前的?少年人只?是?随意一点头, 一派主人风范:“连舵主不必多礼。”
余高瞻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郁。
面前的?少年高手若是?自拙帮的?外人, 绝不会有如此?大的?派头, 可若是?自家?人,连充尉又怎么会是?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
就在余高瞻还在疑惑的?时候,连充尉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了一道灵光。
年少, 素不相识,武功高强……种种要素叠加在一起, 在连充尉心中共同勾勒出一个名?字。
她原本已?经行过一礼,如今再度抢上前去,一拜到地:“不知帮主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
奉乡城总舵那边发?生异变,白河帮整个归并到自拙帮中,连充尉自己的?江湖关系同样因此?发?生变化,被动成为?了自拙帮的?一员。
她天性念旧,听闻这件事后,心中甚是?抑郁,几乎立刻就想带着人手离开,只?是?顾忌郑六娘子昔年的?提拔之情?,暂且不忍抛弃老?上司而去。
所以连充尉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不肯认这个空降到自己头上的?朝轻岫作老?大,连新帮派的?旗帜都没挂出来。
不过江湖中人大多佩服武功高强之辈,今日朝轻岫忽然上门,出手如行云流水,仅仅一招就将查家?剑派的?好手毙于剑下,替川松分舵大大挽回了局面。
连充尉且惊且喜,心中又是?钦佩感激,又是?懊悔惭愧,当下心服口服地喊出了这声帮主。
她的?声音自然之极,熟练得几乎能让颜开先心生危机,仿佛已?经做了朝轻岫数十年下属。
连充尉暗暗思忖,觉得难怪六娘子能如此?迅速地接受帮派的?变化,老?上司不愧是?老?上司,果然比自己更有见?地,当初一定是?觉得白河帮颓势难挽,才将地盘交到了朝轻岫手里。
与连充尉的?心情?截然不同,余高瞻慌张得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他咳了一声,讪讪道:“原来是?朝帮主,余某久仰大名?。”
余高瞻此?来不是?没带别的?护卫,但别的?护卫甚至于他本人,又哪里能与查三宝相比?朝轻岫取查三宝的?性命都只?用一招,收拾旁人,当然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实在不敢自行处理与自拙帮之间的?龃龉。
朝轻岫并未回答余高瞻,她先亲手扶起连充尉,笑:“自家?分舵,我过来时,便?没叫人扰了你们谈话?。”
连充尉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听到下属通报——来的?人是?自家?老?大,自然不用顾虑舵主不许人过来打搅的?要求,而且以分舵看门弟子的?眼力,未必能注意到朝轻岫身?在何地。
朝轻岫将连充尉扶起后,才看向那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她唇边虽然还带着一点笑影,目中却明显含了冷淡之意:“今天家?里好生热闹,余公子不是?天衣山庄的?人么,怎么会待在此?地?”
她问?话?时,双目犹如冷电,看得余高瞻两股战战,怀疑自己一个应对不当,就会步查三宝的?后尘。
余高瞻心脏砰砰乱跳,他能感觉到有冷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流,忍不住觉得,就算朝轻岫以擅入分舵的?名?义干掉自己,天衣山庄也不会因此?大动干戈。
连充尉原本打算让余高瞻自己回答帮主的?问?话?,此?刻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得躬身?回禀:“前些日子,天衣山庄托咱们护送一批镖货,他们说自己家?大业大,人手充足,就没让咱们上门去取,而是?自行将东西送到船上。大家?都是?江南武林的?同道,属下便?没有怀疑,等东西送到后过去验货,却发?现那些布匹早已?被污水打湿。属下好心将此?事告知天衣山庄后,他们却想将这些事混赖在咱们头上。”
在连充尉回话?时,回过神来的?余高瞻几次想要开口打断,然而朝轻岫做帮主日久,神色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加之查三宝的?尸体还在眼前,他竟然没能将话?说出口。
朝轻岫听完连充尉说的?话?后,心中已?经有了些底。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布匹居然值得一帮一山庄因此?起争执,不过她在听到对方没让自拙帮的?人上门取件时,就觉得此?事多半是?天衣山庄那边出了问?题。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先验过镖货,然后再进行交割,如今却是?山庄那边主动将东西送过去,然后自拙帮内负责查验的?人才赶到,当中明显留了一个可以浑水摸鱼的?空子。
朝轻岫微微颔首:“原是?这样,我知道了。”又瞥余高瞻一眼,“余公子今日暂请回去,稍后在下当上门叨扰。”
天衣山庄来的?这些人里,厉害的?护卫已?经死了,不那么厉害的?余高瞻更不敢犟,他听到“上门叨扰”四字时,只?觉眼前发?黑,好在分舵那边不止余高瞻一人,天塌下来还有祖母顶着。
这位哆哆嗦嗦站起来,低声:“在下马上便?走。”犹豫一下,到底还是?为?去世的?侍卫多说了一句话?,“朝帮主武功盖世,方才难道非杀三宝不可么?”
一句话?出口,余高瞻已?微觉后悔,他垂下头,再不敢去看朝轻岫的?脸色。
朝轻岫唇角微翘:“他既然本事不行,当初就该学些留有余地的?剑法,也不失为?延年益寿之道。”
余高瞻闻言,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先向朝轻岫默默拱手,然后才让其?他人带上查三宝的?尸体,一群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川松分舵。
等不受欢迎的?外人终于自分舵消失后,连充尉本想先安排宴席来为?特别受欢迎帮主接风洗尘,没想到朝轻岫却一挥长袖,摇头:“何必着急,我既然来了,就先去查一查那批镖货。”
“……”
徐非曲对帮主的?选择不是?很意外。
出门前,朝轻岫在总舵连着处理了几个月的?帮务,确实忙了挺长一段时间,仅仅是?碧涛十一上那一个案子,多半不够她劳逸结合的?。
徐非曲不爱多话?,而且也不习惯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朝轻岫当然并不知道,在徐非曲心中,自己已?经变成了需要靠破案来放松的?怪人……
见?面不过盏茶功夫,连充尉便?从朝轻岫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
新帮主武功之高强已?然少见?,更难得的?是?为?人极讲义气,她刚到分舵,就立刻着手去处理眼下的?烦难之事。
其?风度人品,当真令做下属的?心折。
当然连充尉并不知道,朝轻岫之所以直奔案件而去,是?因为?与帮务相比,推理至少还具备一定的?趣味性。
朝轻岫确认细节:“那些布匹是?何时送来的?,如今在什么地方?”
连充尉:“东西三天前送来的?,如今还留在咱们的?码头上。”
朝轻岫闻言微微扬眉,旋即笑道:“布匹是?刚刚沾得水,还是?以前就被污水泡过,此?事应该不难查验,只?要别拖得太久,很容易就能水落石出。”
连充尉不断点头,仿佛朝轻岫当真提出了什么特别有建设性的?意见?一般:
“帮主所言极是?,现在查起来还算容易,可若再过些天,谁还能分辨出污渍的?新旧?可恨天衣山庄的?人包藏祸心,拖了三天才跟咱们谈论善后之事,甚至一言不合便?打算动手,反而将布匹撇到一旁不管。依照属下的?想法,此?事多半是?那位余舵主授意的?。”
许白水在心里感慨,不过感慨的?不是?天衣山庄的?事情?,而是?连充尉本人。
她还曾考虑过,朝轻岫来川松后,这个分舵的?帮众会不会表现得格外抗拒。
——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厉害的?人永远可以化危机为?机遇。
不过许白水看着连充尉,觉得眼下的?事情?根本无法体现朝轻岫的?水平,而连充尉语气里已?然满是?钦佩,要是?真让她在总舵待上一段时间,很容易让人分不清谁才是?自拙帮的?元老?。
听见?连充尉的?猜测后,朝轻岫点了下头:“或许如此?。”又问?,“这几天余舵主那边有没有派人过来取走镖货?”
连充尉摇头:“这倒没有。”
朝轻岫:“倘若此?事当真是?余舵主亲自吩咐的?,事后自然要抓紧时间将被水打湿的?布匹拿回,否则证据放在旁人手上,多少算个把柄。她在川松多年,办事未必会如此?糊涂。”
连充尉:“帮主的?意思是?余舵主不知道此?事,是?下面的?人想将事情?栽到咱们头上?”
朝轻岫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一点,只?是?选择了顺水推舟。
毕竟对方也算一个分舵的?老?大了,想要坐看风云变幻也可以理解。
朝轻岫声音温和:“事情?已?经拖了三日,再拖下去难免会成为?悬案。连舵主,你待会将那些镖货交一匹给我,我带着去他们总舵,当面请那位余舵主分辨一番。”
连充尉:“据说那位余舵主已?经久不问?事,帮主打算如何请此?人分辨?”
朝轻岫一本正经:“天衣山庄乃是?江湖名?门,只?要好好晓之以理,未必不能与那位余舵主将事情?说明白。”
连充尉:“……”
要不是?刚见?识过那位查三宝的?下场,她多半得以为?朝轻岫是?江湖经验浅,或者天性乐观开朗,才不知世间险恶。
徐非曲看着帮主,一时间有点好奇朝轻岫打算晓之以什么理。
许白水注意连充尉还是?站着不动,提醒了一句:“连舵主,你这就让人去把布匹拿来。”
连充尉闻言,这才惊悟朝轻岫口中的?“待会”居然只?是?等待一小会,问?:“……帮主刚刚才到川松,现在便?要过去么?”
朝轻岫眨了下眼:“兵贵神速,再迟一会,那边说不准就想明白该如何防备我等。”
连充尉听到“防备”二字,忍不住瞧了明显是?帮主心腹的?徐非曲一眼,似乎想问?对方,帮主平时是?不是?就像这样擅长折腾,所以才如此?具备危机意识……
徐非曲用目光示意——放心,起码在当前阶段,朝轻岫肯定做不出平掉人家?分舵的?事情?。
连充尉:“……”
她不放心。
第117章
虽说连充尉对老大刚来川松就上门“讲道理”的决定有些担忧, 奈何?帮主此?刻已经打定了主意,跟着来的香主们也都无意劝解,那?么不管连充尉有多担心老大其实是想上门挑衅,也只好一力配合, 赶紧取了一匹布料来当做证据。
此?刻正值白昼, 厅内没有点灯, 然而被取来的布匹上却像是蒙了一层辉光,显得既柔和又灿烂。
朝轻岫细看眼前?的布料, 也不禁赞叹:“料子不错。”
连充尉:“这些布料, 在天衣山庄内也算珍品。”
她的言语间略带遗憾之意。
越昂贵的料子就越是娇贵, 这些丝绸受过?污水浸染,再怎么清洗也无法恢复如初,价值因此?大损, 不过?从残存的部分?看, 依旧可以算是朝轻岫穿越以来见过?最为出?色的绸缎。
朝轻岫将布料递给许白水:“我眼力一般,白水, 你来帮着瞧瞧。”
许白水接过?布匹, 同样赞了一句:“好料子。”
她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纵然许白水是不二?斋少掌柜,也被眼前?布匹的质量震了一把。
许白水:“哪怕含蓄点计算,这一匹布也至少能够价值百金。不二?斋跟天衣山庄有合作, 曾帮着卖过?不少珍贵料子, 却都没手上这匹出?色。”又道, “若是再找出?色绣工来裁剪,运到京畿或者西域或者北边贩卖,必然能收获十倍以上的暴利。”
在大夏银子颇为值钱, 金银之间的兑换比例是一比十,百金就是千两白银。
朝轻岫算了下?自己不值一提的积蓄, 即使?加上从上个案子中拿到的水匪赏金,也顶多能按成本价买下?十匹左右的布料,一时?间觉得天衣山庄甚是生财有道。
许白水又叹了口?气,她最懂经商之道,话音里的惆怅也最是真诚:“只可惜被污水浸染过?,许多地方都留了痕迹,裁剪不出?大片好料子。不过?即使?如此?,一匹布也能卖到二?十金上下?,要是想法子运作一二?,说不定还能将价格卖得更高。”
朝轻岫温声相询:“充尉,你可记得当时?送来的布匹一共有多少?”
连充尉回答:“一共百匹。”
朝轻岫颔首:“这样说,就是十万白银。”
走镖的逢十抽一,抽成高,风险也高,一旦出?了问题,需得赔偿主顾损失,否则招牌的含金量便会大打折扣。
自拙帮也吃走镖的这行饭,既然如此?,就不能不按江湖规矩行事。
连充尉垂头,深觉自己办事不力。
其实以天衣山庄的江湖地位,对方当真铁了心讹人,若是数字不太大,她也就认栽了,就当是给旁的势力上供。
奈何?川松分?舵的现银有限,纵然倾尽家底,加在一块也不过?二?三万两,就算再折买些贵重物?件乃至于田产铺面,也顶多能凑到五万两。
不过?纵然只是赔五万两,也等于自拙帮川松分?舵在商业上彻底破产,随之而来的,恐怕还有威信降低地盘减损帮众跑路等糟糕后果?。
连充尉在此?经营多年?,自不肯受此?委屈,而且她是郑六娘子提拔的,一旦出?事,必然会连累老上司,原本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写信向帮中旧友求救,没想到天降神兵,帮主忽然驾临川松。
——其实余高瞻也考虑过?连充尉可能选择摇人,所以才挑了一个对自拙帮而言特别合适的时?机,上门去找人麻烦,同时?非常有效率地帮自家分?舵减少了一个可靠战力,直接降低了此?次事件的解决难度。
连充尉看朝轻岫年?纪小,本来应该替帮主担心,然而或许是穿越以来,朝轻岫习惯了被牵扯到各种麻烦当中,言行举止间有一股遇山开山的理所当然之态,连充尉心中不由大感信服,也就听命行事。
朝轻岫让许白水确认布匹上的污渍的确是在送来分?舵之前?沾上的之后,就拿起布,带上作为鉴定人员的许白水就准备走,临到门前?,又额外点了一个人:“毕竟是在川松,连舵主也过?来罢。”
连充尉觉得帮主是要借助自己与天衣山庄的人接洽,不过?旁边的穆玄都与徐非曲却都有些怀疑,帮主之所以如此?安排,大约是担心自己因为不认得路,从而迟迟无法将证据送到目标人物?的手上……
*
此?次出?门,众人依旧骑马出?行。
连充尉:“出?事之后,属下?去过?那?边许多次,可无论怎么说,天衣山庄的门子都只说余舵主不肯见人。”
朝轻岫目光一动,温声道:“既然如此?,那?只要天衣山庄分?舵的人没说余舵主不肯见咱们,那?就是肯见人了。”
连充尉闻言隐隐有些不大理解,倒是许白水心领神会,向朝轻岫点头:“如帮主所言,这倒很是容易。”
天衣山庄分?舵的建筑风格颇为秀丽,从外面隐约可见院内种着许多桑树,大门口?站着两位身姿笔挺的弟子,她们衣料的颜色与裁剪都很雅致,与寻常江湖人物?全然不同。
两位守门弟子的衣角处都用同色丝线绣着姿态清丽的花纹,丝线很细,并没有那?种凹凸不平的感觉,从正面看是芳草缤纷,从侧面看,又成了松柏苍苍的模样。
许白水率先下?马,对着看门的弟子客客气气道:“咱们是自拙帮的弟子,今日有要事求见贵庄主事之人,劳烦妹子前?去通报一声。”
那?位弟子应了一身,转身入内,竟没有丝毫为难之意,许白水虽有些莫名,却很快反应了过?来——被安排来看门的这位姑娘,首先是没见过?许白水,其次也是没意识到连充尉此?刻已经从原先白河帮的分?舵主变成了自拙帮的分?舵主,缺乏足够的警惕性。
过?不多时?,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过?来,与缺乏门派敏锐性的看门弟子不同,她显然十分?清楚隔壁帮派高层的人员变动情况,知道今日虽然换了名字,人却还是原来的人,此?次过?来,定是上门来找麻烦。
就在管事张口?欲言的时?候,许白水身形一晃就欺近管事身侧,笑吟吟地挽住了对方的手,一股内劲随之传了过?去,那?位管事顿时?觉得胸口?发闷,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许白水做出?交谈模样,先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提高声音道:“这样么,那?就多谢姊姊行方便。”对后面的朝轻岫笑道,“已经问过?了,这位姊姊说,可以让咱们一块过?去。”
看门的弟子原本不想放人进去,此?刻见管事没有出?声,也就以为山庄这边改了主意,于是便不再阻拦。
朝轻岫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与连充尉一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天衣山庄的分?舵之内。
许白水知道这样混进去只能瞒过?一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便会被庄子里的人看出?不对,好在三人都学过?轻功,许白水拉着那?位管事,朝轻岫则挽住连充尉的手,后者只觉身子一轻,而后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向前?奔行。
连充尉想,此?前?只觉得帮主剑招急迅,却没料到她轻功也这样出?色。
她不知道朝轻岫现在所学的轻功依旧只有一项《提纵术》,只是受天侯藏武库中画卷的影响,已经逐渐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
许白水猜得不错在,她们进到第二?重院子时?,周边的护卫护卫跟巡逻弟子已然反应了过?来。
两名护卫抽出?长?刀,一刀横掠而来,若是来人不想被从中砍成两截,就非得停步不可。
与此?同时?,旁边数位穿着鹅黄衫子的三位弟子也同时?出?掌,一人纵高,一人伏低,还有一人将双掌平平推出?,同时?封住来人上中下?三路。
这些弟子的功力其实并不算深,出?掌时?,掌缘处却传来细微而奇异的尖啸声。
前?刀后掌,犹如天罗地网,将来路死死锁住,就算闯入者躲得过?长?刀,也躲不过?掌阵,然而他们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距离自己尚有丈许的外客,已经轻轻松松从阻拦处越过?。
弟子急急收掌,免得将掌风打到护卫身上,同时?喝问:“足下?是谁,为何?擅闯我天衣山庄?”
询问之人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料朝轻岫竟然当真开口?回答:“我姓朝,现在虽然还不晓得所为何?来,不过?等见过?余舵主后,多半便能清楚。”
她说话时?,急奔之势竟丝毫不停,说第一个字时?以如清风般从护卫们身边飘过?,接着身形一闪便彻底不见了踪影,后面的话却依旧清清楚楚响在众人耳畔,而且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反而如同说话人此?刻正站在原地与这些护卫们交谈一般。
这既是因为朝轻岫内功颇有火候,也是因为她修炼了秘籍《啭天音》中凝练声线的法门。
天衣山庄乃是武林名门,门中弟子、护卫也算见多识广,他们听见闯入者的话,感受到了对方行动中的不同寻常之处,面色顿时?大变,忙道:“大事不妙,快派人去请大公子过?来!”
旁边人应了声后,又提醒:“还有查护卫那?边,也得通知一声!”
查三宝武功高强,而且剑法迅疾狠辣,最适合对付外地,当初余家特地将人礼聘过?来,除了保护余高瞻的安全,也是预备着遇见危急情况,可以请他出?手相助。
因为余老舵主清修多年?,不爱喧闹,护卫们行动时?就很注意分?寸,不肯闹出?大动静,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当下?用力吹响代表警戒的铜哨,将有高手闯分?舵的事情通知给内苑那?边的人知晓。
连充尉跟在朝轻岫身边,她听见了铜哨声,却觉得侍卫们的行为十分?多余——毕竟哨声再响亮,也未必有自家帮主方才说那?句话时?的传播范围广。
第118章
锐利的哨声连续响起, 不断有人从廊下?涌出,想要护卫分舵。然而对于普通人而?言,天衣山庄内的寻常武师与侍卫固然?算是?惹不起的高?手,但这些人站在朝轻岫面前, 却连她的衣角也摸不到, 只能拿着武器, 装模作样地站在门前过道上,充当分?舵戒严时的氛围组, 唯有真正得传山庄绝学的弟子, 才?有一战之力。
一位三十许岁的青年弟子当先持剑跃出, 她的长相?跟余高?瞻有二三分?相?似,此刻振剑而?起,剑势轻灵, 剑尖银芒乱飞。
倘若一般的佩剑依照长度不同, 可以分?为长剑与短剑两种,那么握在这位弟子手中的, 就是?一柄长约二尺半大的中剑。
她出剑时, 与朝轻岫间的距离足有七八丈,从这位弟子纵跃时的功力看,其剑风至多只能攻击到距离自己一丈以内的敌人。
然?而?青年弟子这一剑刚刺到一半时, 忽然?松开剑柄, 利剑顿时化作了半空中一道冷电般的银芒, 直奔朝轻岫而?去。
朝轻岫在天衣山庄的分?舵内倏然?来去,纵然?手上还拉着一个人,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在察觉到远处向自己飞来的一剑时,朝轻岫原本如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当中, 依旧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滞涩。
她的轻功是?以《提纵术》跟天侯武库藏图为根基演化而?出的,有一种不沾烟火的超脱之气,朝轻岫曾对曹鸣竹说,假如有朝一日,自己若能将这套功夫练成,会将其取名为《空山不见人》。
朝轻岫之所?以挑选了包含“不见”二字的诗句作为武功的名字,乃是?因为这套轻功施展起来飘忽无定,趋近避退间犹如鬼魅,一旦展开身法,就不易被人捕捉到行动痕迹。
可远处那名弟子功力分?明不算太深厚,却能准确预判到朝轻岫的行动路线,即使有朝轻岫多拉了一个人的原因在,也实在算是?一件了不起得成就。
名门弟子,其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
许白水原本落后朝轻岫半步,当下?抽出缠在腰间的长鞭,随手抖开,在空中划出无数大小圆弧。
许家家传的“灵蛇鞭法”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功,许白水使出一个“挥”字诀,霎时间鞭影横空而?去,鞭尾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猛地向上弹起丈许,重重击在那柄长剑之上。
伴随着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利剑倒飞回去,那名弟子竟不伸手去接,而?是?反手抽出身上另一柄剑。
她身上所?佩中剑足有七柄,用数量弥补出招时兵刃空虚的问题,剑柄处各自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线。
虽然?未能得手,好在有了方才?那下?阻碍,青年弟子终于成功追上闯入分?舵的陌生人,她施展起天衣山庄的独门剑法,一招连着一招向朝轻岫刺去,在距离对方只剩四尺时,如风的剑势中忽然?凝出数点寒芒,
朝轻岫身形轻旋,寒芒如数点雨珠,从她白色的衣角边飞过,没留下?半点痕迹。与此同时,朝轻岫在连充尉身上一推,将她轻轻推出剑风笼罩的范围。
此时青年弟子招数已老,朝轻岫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右掌一起,凌空拍向剑身,同时左掌轻挥,后发先至,横切青年弟子脉门。
朝轻岫出招极快,霎时间双掌连挥六下?,掌影飘忽旋展,着着进迫,缤纷如落英,正是?玉璇太阴掌中的“飞花穿庭”。
她每一掌拍下?,那青年弟子便是?一震,在朝轻岫挥出最后一掌时,眼前的对手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手上的剑柄。
周围的山庄护卫们清楚看见,那位从未见过的白衣少年犹如山岫间逸出的轻云,她掌到人到,右手似轻实重地按在青年弟子期门穴下?,同时内力疾吐,只听后者闷哼一声,立刻无法抗拒地倒飞出去,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朝轻岫初来乍到,自然?不认得面前人是?谁,护卫们却很清楚,方才?出手拦截的不是?旁人,正是?余老舵主的小女儿余悬月。
余悬月曾随母亲回过山庄总部,剑法更曾得到过庄内赵长老的提点,单以武功论,还要比查三宝更高?。
单凭余悬月一人,完全不是?闯进山庄之人的对手,众人只见剑光与掌风一触,便迅速消融殆尽。
——方才?若是?余悬月不攻只守,那么等?查三宝过来在旁边助阵,结果会不会有所?变化?
护卫们神情紧绷,握着武器的手背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许白水并不清楚这些人的心理活动,否则多半会安慰对方一句,考虑到查三宝丧失战力的时间还在余悬月之前,方才?的拦截并不算是?对方战略上的失误。
虽然?受了重伤,余悬月依旧支撑着站起身,勉力道:“足下?何人?为何擅闯我天衣山庄?”
白衣少年人神色悠然?地看了过来,此刻天高?云淡,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眉睫上,更显出一种清清楚楚的锋利之意:“不是?天衣山庄先来找在下?的么?”又道,“自拙帮多次拜访,老舵主都拒不相?见,诸位若是?一定要在下?离开,那也容易,只是?你们既然?说了是?我们用水打湿了贵帮的布料,那在下?今后便不枉担这个虚名了。”
朝轻岫说话时虽然?语带笑?意,其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明明白白,谁都能听出来,对方的意思是?倘若天衣山庄不肯给个交待,她就要真的毁去庄内所?有珍稀布匹。
余悬月听到对方说到“自拙帮”三字时,身形一晃,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又吐出了一口血,旁边人见机不妙,赶紧将人扶了下?去。
护卫们心知自己担不起如此重大的干系,在余悬月退场后,立刻抓紧时间摇人,去找庄中说话算话的人过来。
通常来说,为了展现自己的本事?,余高?瞻很乐意在其他人处理大小麻烦时,为自己争取一个露脸的机会。
思及余高?瞻平时对手下?人的照顾,旁观了余悬月下?场护卫们当下?决定在通知大公子之余,先将余高?瞻喊来。
余高?瞻此刻刚刚回到家里?。他今天带着高?手,大摇大摆地出门找事?,原本信心十足,可惜最后得到了更让对手高?兴的不妙结果,期间甚至还折损了一位高?手护卫。在回来时就没敢从大门走,而?是?特地绕到了侧门处,又特地谨慎小心地跑回自己住处谁也没知会,决定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准备等?打好腹稿后,再跟庄内其他人沟通。
不提旁人,起码余悬月事?后应该会对侄子逃避现实的举动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就在惊魂未定的余高?瞻琢磨到该给查三宝买个什么类型棺材的时候,就有护卫过来寻找自己。
可能是?天衣山庄格外擅长训练护卫,来找余高?瞻的人并未将急迫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余高?瞻也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闯了祸,于是?强作镇定,跟着护卫匆匆去了前面。
余高?瞻三拐两拐走到前院,他原本低着头,却忽然?觉得背上有些发寒。
他抬起了头。
“……”
仿佛噩梦照进现实,余高?瞻远远看清来人面貌时,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他心中大骇,急刹车似地站定了脚步,刚准备掉头离开,却见那位白袍少年人只身形一晃就飘到了自己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他后心要穴上。
朝轻岫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余管事?肯过来,那便很好。有熟人带路,总好过胡乱走动。”
余高?瞻听朝轻岫的话,总觉得对方口中那句肯过来应该理解为肯送死。
朝轻岫说话时,左掌状似无意地在余高?瞻身上轻轻一拍。
余高?瞻顿时感?觉胸口一闷,怀疑自己是?被点中了某个穴道。
他不久前才?见过朝轻岫动手的模样,心知身边这人生性极是?强硬狠辣,若是?自己执意不肯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只怕就要横尸当场,只好咬牙道:“罢了,姑娘既然?登门拜访,我也不好不叫你去见一见正主,不过祖母此刻正在午睡,我稍后再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
朝轻岫唇角微弯,和和气气道:“咱们上门做客,总不好擅入后院私宅的所?在,不如余管事?先带我们去厅上暂待,然?后请余舵主过来就是?。”
许白水一本正经地附议:“正是?。”
后院处不少地方有机关,余高?瞻本来想将人骗过去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脱身,不料计划还未实施就直接破灭,只好苦笑?两声,道了句:“是?。”然?后也不反驳对方上门做客的言论,向旁边人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去找祖母来救自己性命。
朝轻岫一直等?走到大厅之上,才?松开余高?瞻,向旁边的椅子一示意:“余管事?请坐。”
威胁暂时接触,余高?瞻下?意识就想逃,不过他还记得朝轻岫砍死查三宝时那一剑的速度,哪怕觉得待在此地太过危险,两条腿愣是?一步也迈不开,当下?战战兢兢坐下?,一动不敢动。
眼见朝轻岫已经坐到了自家大厅当中,天衣山庄的弟子也是?无可奈何,加上余高?瞻不敢开口反对,只好当真请了正在静养的余舵主过来。
余舵主大名余恒之,她在川松已经带了数十年,家业也都在此处。
她内功有成,虽然?年老,却并不显得衰迈,依照江湖传言,如今应该过了六十岁,但看外貌,不过四十许人。
与没能提前得到丝毫有效信息的孙子,以及自负武功高?强的女儿不同,余恒之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大部分?消息,知道朝轻岫刚到川松,就马不停蹄地砍了查护卫,重伤了一个女儿,吓哭了一个孙子,行动极有效率,不愧是?就任一年就彻底解决了自拙与白河两帮旧日恩怨的少年英才?。
余恒之一进门,目光便停在朝轻岫身上,至于自己的亲孙子,反而?并不如何注意,过了好一会才?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朝帮主今日会亲来川松。”拱了拱手,“朝帮主今日屈尊寒舍,咱们分?舵自然?蓬荜生辉。”
朝轻岫一欠身:“咱们两家做了多年邻居,我既然?来了川松,岂有不登门拜访之礼。只怕来得冒昧,扰了余舵主清静。”
其实在座双方都清楚朝轻岫此行必是?来找麻烦的,面上却依旧平和客气。
朝轻岫开门见山:“贵庄曾说咱们运货当日意外弄湿了绸缎,今日在下?便将布料带了过来,余舵主请过目,瞧一瞧布匹上水渍的新?旧。”又道,“我年少识浅,实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还请余舵主指教。”
她言语间虽然?依旧谦和,却是?明明白白在请余恒之划下?道来。
余高?瞻汗出如浆,感?觉自己方才?实在考虑不周——别的也罢了,起码在给查三宝挑选棺椁的时候,应该也替自己考虑一下?身后事?的处理。
余恒之扫一眼那些绸缎,拿到手中细看,末了叹息一声:“上头的污渍,最旧的那些的确是?七八天之前染上的。”
第119章
话音方落, 余高瞻已经面色如土。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那位朝帮主单方面问责,那么余恒之做出这样的回复,就等于双方已然在镖货责任归属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东西不是自拙帮弄坏的,那么自己之前的行为, 自然就有了大问题。
天?衣山庄固然家大业大, 然而这边毕竟只是天衣山庄的分舵, 自拙帮帮主亲自上门找事,作为舵主的祖母未必会因此倒霉, 作为孙子的余高瞻自己……只能说他前期表现得?过?分?积极, 已经跟朝轻岫打过?照面, 在人家那边挂了号,翻车后很难全身而退。
许白水注意到余高瞻表情不对,觉得?此人心态着实不大好, 毕竟有黄为能等人做对比, 余高瞻的下?场绝非是?最糟糕的那种,很不必此刻就忙着感觉到绝望。
余恒之平静说完鉴定结果, 除了目光里的那丝疲惫外, 表情与方才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仿佛一瞬间就老了五六岁。
不过?她武功有成,原本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 此刻纵然憔悴一些, 依旧不失内家高手风范。
其?实朝轻岫之前猜得?不错, 余恒之年纪已经不小?,不愿继续耽于俗事当中,所以近些年分?舵内绸缎运输之事, 她都是?让手下?去办的,自己并不干涉。
一般余家这边会选择自行将布匹送到总舵去, 这次却是?选择了让隔壁帮派帮忙送,若是?仔细想的话,确实有些不对劲。
余恒之自然知道?晚辈里的几个孩子关系不和睦,也清楚分?舵内成员矛盾不少,然而这摊家业终有一日?得?交到年轻人手中,她不能一直握着权柄不放手,得?让小?孩子自己去摔摔跤。
好在虽然许久未曾理事,余恒之的心思依旧清楚,在收到朝轻岫亲自登门的消息后,心中就有了决断,此刻更是?果断地给出了自己的态度:“朝帮主,会发生这样的事,全怪余某治理分?舵不严,之前赔偿云云,不必提了,日?后再带人上门向朝帮主请罪。”
话音方落,大厅内外的天?衣山庄弟子,面上都露出无法掩饰的愕然与震惊之色。
余恒之是?江湖前辈,声名显赫,天?衣山庄又是?武林名门,纵然她这些话没在外面说,然而对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低头至此,也可以算作颜面扫地。
而且连余恒之都如此做,余家其?他?人,更是?在朝轻岫面前抬不起头来。
此刻,天?衣山庄这边最平静的依旧是?余恒之,她的心情有些怅然——虽然因为不问世事的缘故,自己对周边的江湖势力已经慢慢开始缺乏了解,好在前些日?子小?女儿过?来陪着说话,多少听闻了一些有关郜方府那边某位江湖新秀的传言。
余恒之的目光停在朝轻岫面上,随后又缓缓移开。
朝轻岫此人不过?十六七岁,以这样的年纪能成为一个帮派的老大,实在是?难以置信之事,遑论她还吞下?了白河帮的大半地盘。
能做到这些,要么是?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要么就是?此人城府武功无一不佳,实实在在不可小?觑。
再或者……
余恒之心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瞬间紧绷,神情却比方才还要平静。
总而言之,就是?能不招惹,就决计不要招惹。
余恒之的视线又从余高瞻身上划过?,她大概也能猜到孙子的想法——白河帮的分?舵刚刚被自拙帮所吞并,依照一般的帮派更迭规律,此刻川松分?舵内必然人心浮动,很适合趁机过?去欺负一二,别说天?衣山庄家大业大,就算一些寻常盗匪,怕也会忍不住想过?去碰碰运气。而连充尉虽然未必如何敬重杜二,却对旧帮派有很强的归属心,多半也不肯向总舵求援。
谁知道?朝轻岫偏偏便出现在此。
而且她来得?很突然,也很低调,才完全没有引起余高瞻等人的警惕。
朝轻岫温声:“你我两家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意外,朝某很是?好奇,当初是?哪位好朋友眼光如此出色,瞧中了咱们帮去运送货物。”
余高瞻屏住呼吸。
纵然朝轻岫已经砍翻了查三宝,揍伤了余悬月,并叫余恒之当面向自己低头,依旧没打算搁下?此事不管,仿佛根本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她态度坚定地要知道?当初究竟是?谁起意祸水东引。
连充尉慢慢低下?了头。
其?实分?舵并未产生实际损失,若是?朝轻岫决定到此为止,不继续跟老前辈硬碰硬,也是?一个合理的选择,还能跟天?衣山庄能结下?一份善缘,在江湖上也能广受好评。
至于她自己,当然也愿意忍下?此事。
而且余恒之本人武功极高,当真怒而动手,自拙帮这边未必能占上风。
然而朝轻岫面对着如此不利的条件,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为自己手下?撑腰,以她的机敏,当然知道?自己可能因此被天?衣山庄针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朝轻岫的表现,就像是?不久前遇见查三宝的当面一剑时?,越是?意识到敌人危险,就越是?不会选择退避,反而加快速度冲上前,选择以命搏命,展示了已方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退避的决心。
如今川松分?舵人心已尽归朝轻岫,就算帮主选择与余家开展,也会追随在侧。
余恒之看?着面前锋芒毕露的少年人,心中忽然有些恍惚。
自从年过?四十之后,余恒之对许多事情就愈发看?得?开,虽然对方一定要插手天?衣山庄内的事情会有损自己威严,却同样觉得?不必强硬拒绝。而且她转念一想,既然理亏的是?自己这边,那干脆多顺着朝轻岫的意思行事,让人出出气也好。
打定主意后,余恒之直接对旁边弟子道?:“去将瞻儿的哥哥喊过?来。”
余高瞻闻言,又是?哆嗦了一下?。
他?听到“瞻儿”的时?候,差点?以为祖母决定弃卒保车,将自己推出去由对方处置。
而在见到朝轻岫之后,他?也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资质差不多只够当卒
余高瞻回想,记得?自己曾多次表达过?想要揽事的意图……只能说还好祖母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余恒之的后代里既然有不怎么样的,自然就有勉强凑合的、以及不但勉强凑合而且现阶段还没来得?及受伤的。
余芳言是?余高瞻的堂兄,近年来多被祖母委以重任,分?舵中的弟子更是?一直以“大公子”相称。
弟子们屏息静气地给客人上了茶水跟点?心,没多久,朝轻岫就瞧见一位玉面朱唇的锦衣公子快步走入,他?生得?悬鼻朗目,五官与余恒之颇有些相似,一看?就知道?两人间存在血缘关系。
其?实余高瞻也挺像余恒之,只是?他?从与朝轻岫见面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拱肩缩背、战战兢兢的形象,连亲祖母也不愿意多瞧,旁人自然谁也没兴趣观察他?长得?像谁。
与似乎不大得?人心的余高瞻不一样,余芳言此人手下?颇多,他?今日?原本正在桑园那边巡视,接到消息后匆匆赶回,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到风声。
是?以他?神色从容,一副早有打算的模样。
许白水心下?微沉。
能被余恒之点?名处理此事,所谓“瞻儿的哥哥”必然不可小?觑。
而且她留意到,在看?见对方时?,连充尉的表情也有些紧绷,显得?十分?提防。
许白水更是?警惕,不断在心中揣测来人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准备,又遗憾自己不是?帮主那样的聪明人,无法一眼看?出对方的意图……
就在许白水暗暗思忖时?,那位大公子已然走进?大厅,随后泰然自若地撩起衣袍,在身着白色布衣的朝轻岫面前利落跪倒。
许白水:“……”
年轻人恭恭敬敬一叩首,朗声道?:“在下?余芳言,特来向朝帮主请罪。”
朝轻岫并不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笑道?:“余公子言重。”
客人不起身,余芳言更是?不起身:“余某没管好手下?,大大得?罪了连舵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连充尉默默看?他?。
她认得?余芳言,知道?此人涵养远比堂弟好,待人接物都足够客气,也只是?客气而已,从未像今天?一样,表现得?如此谦恭。
出身武林名门的弟子通常不肯见人下?菜碟,或者至少是?不肯让别人觉得?自己见人下?菜碟,余芳言今日?这样做,只能是?因为他?在朝轻岫感觉到了一种不得?不郑重的气息。
老大在旁,连充尉心中已经有了些底气,当下?神色冷冷地看?着余芳言,等着瞧对方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朝轻岫的目光从来人身上淡淡扫过?,并不答言。
余芳言:“其?实我前两天?便听说了此事,只是?念头想得?岔了,左思右想,终究没有派人阻止,如今酿成如此大祸,此事全在我一人身上。”说着竟从靴中拔出匕首,双手上托,“我知连舵主无法解气,请你拿着这把匕首刺我一个三刀六洞就是?。”
连充尉统领分?舵日?久,凡事习惯了自专,今日?却不知如何,在余芳言表态后,第一时?间转头去看?朝轻岫的面色。
——也不晓得?帮主觉得?这样合不合适?
余恒之注意到这一幕,倒觉得?朝轻岫愈发厉害,他?此刻深觉江湖传言有误,毕竟瞧连充尉的举动,可不像不服气新帮主的模样。
朝轻岫神色不动:“余公子千金贵体,这话是?在与咱们说笑么?”
她虽然说是?“说笑”,声音也足够温和清越,目光中却连半丝笑意也无。
余芳言是?第一次与朝轻岫打交道?,立刻感觉到了此人的难缠,然而事到如今,祖母已经有所表态,他?只好苦笑一声,倒转刀柄,刀尖朝着自己,随后出手如电,分?别在自己双腿跟手臂上各刺了一刀,只是?刺的时?候略略偏了一些,保证了经脉的完好。
他?动作很是?迅速,第三刀刺完后,第一个伤口处才有血流了出来。
余芳言的刀法轻迅准确,招式间与余悬月的剑术有些相仿。
旁观这一幕余高瞻面色已经不止是?苍白如雪。
他?一直知道?祖母更倚重堂兄,并因此有些闷闷不乐,此刻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原来不被看?好也是?一种福气。
仅仅一天?之前,余高瞻的内心愤愤不已,觉得?大家都是?血脉之亲,祖母凭什么更看?重旁人。
然而面对着朝轻岫带来的巨大压力,余高瞻终于明白,自己既不敢像小?姑姑那样挺身而出,出剑拦截闯进?分?舵找茬的人,也不敢像堂兄这样,当着客人面自捅。
如此无能,又如此不知深浅。
看?来他?不仅在祖母面前是?孙子,在小?姑姑跟堂兄面前,同样只算孙子。
余高瞻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眼神慢慢灰暗下?来,曾几何时?,余高瞻心底有过?无数野望与谋划,他?知道?自己弱,于是?想故意表现得?一时?飞扬跋扈、一时?胆小?懦弱,借此降低其?他?人戒心,以便坐山观虎斗。甚至还蹭想过?,要不要与外人勾结……
不过?余高瞻现在知道?了,不用额外伪装,他?是?真的无能,也是?真的飞扬跋扈、胆小?懦弱。
余芳言跪在地上不动,任凭鲜血流了一地,坐在旁边的朝轻岫却依旧是?一副难辨喜怒的模样。
其?实朝轻岫倒不是?忽然不想搭理余芳言,主要是?她此刻有些走神。
就在朝轻岫逐渐习惯了侦探系统只会在每次案件结束时?出来打个卡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条新的讯息——
[系统:经检测,由于用户破案效率极高,系统能量上涨速度大幅提升,版本升级已完成,案件捕捉范围提升。]
朝轻岫:“……?”
除了那些不得?不解决的案件以外她还做什么了?系统怎么就突然升级了?
其?实朝轻岫并不是?很乐意接受自己侦探的隐藏身份,只是?迫于武侠世界的高案发率,才逐渐习惯。
而且朝轻岫一直不是?很有兴趣钻研侦探系统的作用,平日?除非必要,通常不往凶杀现场跑,甚至还选择了江湖帮主为主业,尽量削弱侦探身份的存在感,结果依旧没拦住系统升级。
[系统:经检测,用户提前解决“天?衣山庄分?舵凶杀案”,获得?侦探点?数0点?,名气值10点?。]
朝轻岫目光微凝。
“提前解决”的意思她大概能理解,就是?天?衣山庄分?舵本来可能会发生凶杀案,结果因为自己的到来,案件发生概率陡然降低到了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步。
不过?她看?着数据中的“侦探点?数0点?”跟“名气值10点?”,又有些怀疑系统是?在讽刺自己态度太?过?强硬,把潜在凶手吓得?不敢再做坏事。
这个年头只持续了一秒,就被朝轻岫否决,她微微闭目,迅速回想了一下?文艺作品中各个名侦探的经历。
那位潜在凶手一定是?受到了感化。
第120章
[系统:希望用户继续积极探索各类案件与潜在案件, 在名侦探的?道路上更上一层楼。]
朝轻岫:“……”
这个统还挺有追求。
在帮主出神的?时候,许白水颇为怜悯地看了套上了三个持续流血状态的?余芳言一眼。
能够毫不犹豫动手捅自己,这位余大公子也算狠人。
不过他虽然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很?有诚意,但在朝轻岫面前, 却还算不上最懂事的?人。
许白水想了想, 觉得?要是换成?还在生前演戏状态的?袁中阳, 说不定能在过来?之前,就先给自己一个三刀六洞套餐, 然后再令人将自己抬上厅来?展示, 不给旁人劝说的?机会。
当然这样一来?, 对方也可能因?为没?让来?客获得?足够参与感,依旧无法减轻所得?罪之人的?不悦。
所以像伍识道那样一开始就选择不去?招惹,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许白水以前总觉得?此人不过孙相门下走?狗, 如今才发现, 对方其实颇具生存智慧
她一面在心里扩充自己的?职场小窍门,一面在感慨母亲当时的?决定果然正确——昔日在不二斋当少掌柜的?时候, 许白水对很?多事情的?体会就没?这么?深。
连跟在帮主身边不少时日的?许客卿都微觉震动?, 那么?连充尉此刻的?心情,大约可以用颠覆来?形容。
白河帮的?地盘不算小,江湖地位却始终平平无奇, 除了一些水匪盗贼外, 没?法欺负任何人, 只是因?为江南武林一向平静,各个分舵舵主的?本事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却是有余, 才能支撑到被朝轻岫吞并。
所以在连充尉的?心中,天?衣山庄是决不能得?罪的?存在。
不过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能不能得?罪余家,得?看来?得?罪的?人是谁。
换了旁人,只好被孙子欺负,然而朝轻岫过来?,就能让祖母亲自低头赔礼,还能让另一个孙子他自己说砍就砍。
连充尉想,今日余家人会一切遵照帮主的?意思行事,江湖道义只是一部分,更要紧的?缘故是实在不想把朝轻岫的?仇恨值拉到自己头上。
而且从余芳言出场到受伤的?现在,余恒之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她看着身边两?位在不同方面受到打击的?后辈,面上瞧不出半点为此事不高兴的?意思,神情竟还显得?有些安宁,仿佛还觉得?此事颇具教育意义。
单以心态论,余恒之倒不愧是能够在远离天?衣山庄总部的?川松建立起?一个分舵的?人,确实不可小觑。
许白水注视着余芳言,露出一个属于不二斋少掌柜的?微笑:“方才余舵主是请余公子来?说话的?,如今余公子这样,又怎好继续与咱们谈事情呢?”
若说余高瞻的?脸色是因?为恐惧而苍白,余芳言就是因?为失血而苍白,他摇一摇头,淡淡道:“我无妨。”
余恒之收回目光。
余高瞻此刻完全是一副被人狠揍了一顿的?模样,神色之萎靡,更甚受伤之人。
余恒之已经不指望这个孙子能学堂兄的?样子站起?来?给自己两?刀,分担一下自拙帮的?怒火,不过他要当真怕痛,或者担心自己下刀的?角度不够准,也可以选择站起?来?跪在余芳言后面,稍稍展示一下胆量。再或者干脆泰然自若地坐着,把事情全推给兄长处理,那起?码也能被说一句城府跟面皮的?厚度都不算差。
然而余高瞻如今却是一副站也不敢,跪也不敢,坐也不敢的?样子。
这样的?素质,只好继续在家做一个闲人。
余恒之早就决定不打算重用余高瞻,所以心中对他多少有点歉疚的?意思,所以在别的?地方就额外宽纵这名孙子一些。至于比较看重的?几个晚辈,余恒之则更想额外磨一磨那些孩子的?性子。
她心中其实也隐约划过一个念头,考虑过家中晚辈会不会觉得?自己处事不公,然而任何门派的?弟子间都难免有龃龉,余家这些孩子在祖母面前还能保持面上的?和睦,余恒之也就没?有深思。
余恒之的?确年纪大了,她没?注意到,在自己看许白水的?时候,原本还在出神的?朝轻岫,其目光也迅速在自己身上扫过。
朝轻岫此刻想的?已经不是系统,而是天?衣山庄的?布匹损坏事件:“在下多问一句,这些意外损坏的?布匹原本存放在什么?地方?”
损坏的?是余家的?东西,虽然价格高昂,却跟朝轻岫无关,然而她却觉得?这件事存在一点古怪的?地方,反正来?都来?了,不妨了解下情况。
虽不知?自拙帮帮主为什么?这样问,余芳言依旧老实回答:“所有珍贵料子都放在庄内的?库房当中。”
朝轻岫忽然想到当日重明山长布防图失窃之事,虽说与布防图相比,天?衣山庄的?布料实在一点也不重要,她还是有些好奇。
镖货的?责任分摊自然跟自拙帮有关,可既然确定了责任全在余家,那布匹到底为什么?会沾上难以去?除的?污水,就完全是天?衣山庄自己的?事了,正常应该由余恒之自行处置,旁人若想干涉,总得?有个理由。
朝轻岫沉吟数秒,露出一点微笑:“我准备过去?库房那边看看。”
——最后,她选择跳过编理由的?步骤,直奔重点。
余芳言先看一眼祖母的?表情,没?有瞧见反对意见,于是:“在下这就带路。”
朝轻岫的?目光从余芳言的?伤口上一扫而过,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桌上:“天?衣山庄中自然有好大夫,只是咱们到底是近邻,今日遇见公子受伤,在下不能不有所表示。”
瓶子里装的?是朝轻岫自己配置的?金疮药与化?尸粉,按照九比一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她曾经试过,确定这种?药粉的?止血跟消炎功能都还不错,只是因?为额外强化?了化?腐的?效果,所以感受上会有些刺激。
余芳言心知?,若是朝轻岫要害自己,直接就能提着剑来?砍他,犯不着在伤药中动?手?脚,于是干脆接了过来?,然后半转过身,将衣服稍稍撕开,露出伤口,接着十分干脆地将药粉倒在伤口处。
“……”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当着怀有敌意的?苦主面砍自己两?三刀是一回事,肯用对方提供的?药物是另一回事。
许白水想,这人不担心药里有毒,说用就用,倒是叫人高看他一眼。
涂了帮主的?伤药还能一声不吭,则叫人高看他第二眼。
连充尉是典型的?江湖人性情,一旦义气?相投,就能迅速成?为好朋友,此刻见到这一幕,顿时觉得?余芳言此人尚有可取之处。
尤其是旁边还有余高瞻做对比。
等人处理好后,朝轻岫走?过去?,随意扫了眼余芳言的?伤处,她医术水平还行,能确定那些伤口不在骨头上。
白着脸的?余芳言亦道:“只是一点皮外伤。”
朝轻岫摇头:“伤口贯穿两?端,怎会是皮外伤。”
因?为大家都不熟,她有些话就按下没?说——倘若这都是皮外伤,那么?余芳言得?有一套多厚的?皮……
余芳言:“剩下的?药……”
朝轻岫:“公子若不嫌弃,不妨留着。”
余芳言:“那就多谢。”
虽然朝轻岫没?揍余高瞻,余高瞻自己也没?揍自己,不过依照祖母的?性格,事后多半会给他来?一顿家法。
堂兄弟一场,余芳言打算把药留给弟弟用,大家一起?改过自新。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就算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白水,充尉,咱们先等余公子裹完伤后再动?手?。”
要是换个人说这句话,余芳言还能觉得?是对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然而此刻说话的?人是朝轻岫,他就结合之前查三宝的?死讯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威胁,随即加快了自己的?动?作,裹伤的?动?作几乎快成?了虚影。
余芳言能被祖母倚重,当然是因?为做事机灵。而人一机灵,就很?容易多想,比如余芳言现在,就十分担忧,万一他收拾伤口的?动?作太慢,对方怀疑天?衣山庄是在借机重新布置现场,自己这边的?霉就倒大了。而要是换其他人先带朝轻岫过去?,又得?担心对方怀疑他是躲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搞事情。
虽说自家已经承担了不少罪过,然而他这会真没?弄虚作假的?意思,那么?也最好别让旁人疑心。
一边的?余恒之忽然道:“方才朝帮主说,这位姑娘的?名字是叫白水?”
她觉得?“白水”两?字有些耳熟,许大掌柜的?某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许白水在椅子上一欠身,没?提客卿,只道:“我姓许,是朝帮主家的?账房。”
就在许白水开口的?同一时间,朝轻岫也开口:“白水是我的?好朋友……”
一语未尽,双方默默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在面对外人时的?默契值还有待提高。
余恒之点头:“原来?姑娘是朝帮主的?好朋友。”
她留神打量许白水,发现眼前这孩子的?眼睛跟许大掌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余恒之掩住目中的?讶异。
不二斋的?少东家之一,如今就随在朝轻岫身边。
许大掌柜为人再精明不过,如今端木盟主年事已高,必然会继续投注武林中的?潜力股,虽说她下的?注肯定不止一股,至少可以证明,朝轻岫本人确实有着值得?搅弄江湖风云的?潜力。
——龙潜于渊。
余恒之觉得?,自拙帮的?态度再强横一倍,旁人最好也是能忍则忍。
她不是没?猜过朝轻岫跟自拙帮的?真实势力或许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厉害,不过纵然这位少年帮主其实是外强中干,余恒之也不想去?做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只要不冒险,就不容易遭遇风险。
余芳言撕开汗巾,绑住伤口,他感觉血虽然已经止了,药粉带来?的?痛觉却更鲜明。此刻没?时间养伤,余芳言咬着牙站起?身,对祖母深施一礼:“孙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带客人去?咱们库房处看看。”
余恒之颔首。
余芳言又向朝轻岫三人欠一欠身,然后才上前为她们带路。
迈步的?刹那,余芳言的?面色就更白了一分。
虽然他刚刚动?手?时注意没?刺到骨头跟大血管,此刻也涂了伤药,身上的?伤口依旧一抽一抽地疼,尤其是在行走?的?时候,那种?疼痛还会加剧,就像有人在不断用刀片刺他伤口一般。
余芳言来?的?时候,就吩咐分舵弟子暂停大部分行动?,注意保持静默,免得?让朝轻岫疑心加重,选择大开杀戒,所以即使有人注意到大公子脚步迟缓,这会子也没?谁会有眼色地过来?为余芳言送拐杖。
受伤状态的?余芳言没?法走?得?太快,却同样不敢走?得?太慢,他一直注意配合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却发现了一点值得?注意的?事情。
朝轻岫走?在队伍的?最中间,也是余芳言的?侧后方,全程保证自己的?站位离谁都不远,来?得?及处理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突发事件。
而且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并不快,余芳言当然想走?最短路线带朝轻岫到库房那边去?,然而这位自拙帮帮主却会绕一下路,余芳言不时就得?调整路线,假装自己确实就是这么?走?的?。
朝轻岫自然是在观察环境,这也是她到陌生地点的?习惯。
她发现,天?衣山庄分舵外围的?防守比内部更加严密,外部的?守卫负责发现敌人,内部的?弟子负责打发高手?。
若是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最外层的?方位,又没?能余悬月那样的?高手?打照面,就完全可以在这里自由行动?。
川松分舵这边,武功最高的?是连充尉,依照她的?本事,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余恒之早年一直生活在天?衣山庄总部,所以居处的?建筑与本地风格颇有不同,房舍的?分布错落有致,回廊曲折,大大小小假山点缀在花木之中,一眼望去?,说不尽的?风雅别致。朝轻岫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七八个适合安置机关跟埋伏守卫的?地点。
余芳言却很?不解。
对方说了要去?看库房,却又不急着去?瞧,而且据他观察,许多时候朝轻岫压根就是故意放缓速度或者绕远路的?。
余芳言心下暗思,他觉得?对方会放慢速度,其目的?必然不是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受伤之人。
因?为对侦探业务的?不熟悉,余芳言很?快就得?出了更符合他阅历的?结论——朝轻岫是在故意拖时间,好让自己多受些苦。
既然对方决意如此,余芳言自然要顺着人的?意思,他微微运劲,以便让伤口再次崩裂,好使自己将苦吃得?更加充分。
鲜血迅速涌出,打湿汗巾,顺着衣服往下流。
朝轻岫听到了那声撕纸般的?轻响,她的?目光从这位余家大公子身上扫过,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纳闷。
特立独行的?江湖人从来?不少,还好私人现在是在天?衣山庄前院而非某个凶案的?案发地,否则余芳言自行让伤口开裂的?行为,很?容易被朝轻岫理解为在用自己的?血液破坏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