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时序依然会定期给沈永和送信。
此时此刻, 沈永和的桌案上摆了两封信件,内容都差不多。
写沈明烛在平淮河道两旁立了八个空白的巨大幡旗,而后天下商人就像是疯了一样给他送钱。
写重整河道的进程一切顺利, 沈明烛研制出了什么“铁龙爪”、“滑轮车”之类的器具,节省了许多人力,照这么这下去,无需一月便能竣工。
写知府、百姓都对他蔚为敬仰尊崇,写他人心所向,写他声名远播。
沈永和能清晰觉察出他与沈明烛之间的差距, 隔着一道冰冷的天堑,轻而易举斩断他全部的骄傲与自尊。
他从未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他不如沈明烛。
沈永和毕竟是在皇宫里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 偶有出巡,了解的也是赋税民生, 于商业一道知之甚少。
他对着信件思索了半天, 才想明白为何商人们会为了一个幡旗如此疯狂,然而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可沈明烛是写出这个答案的人。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信手提笔, 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怎么能不叫人望而生畏?
他也被称赞过聪慧。
幼时跟着夫子学习, 他丝毫不敢懒怠, 为了百姓生计,他茶饭不思殚精竭虑。
可那又怎么样?始终不敌沈明烛。
……怎么能不叫人忌惮?
“陛下,两位丞相求见。”
沈永和从一腔粘稠阴暗的思绪中回神,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宣。”
他在这绞尽脑汁想赢沈明烛,然而沈明烛说不定不必将他放在眼里。
真是令人绝望、也令人厌恶的天赋。
颜慎率先进门,“臣参见陛下。”
萧予辞懒懒散散跟在他身后,像是学着他的动作般俯身扬袖, 一副被胁迫来的漫不经心模样。
萧予辞已经有段时间没单独面见沈永和了,沈永和不再信任倚重他,他知道。
但或许是前段时间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他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反正,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全都无所谓了。
萧予辞全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待,陛下交给他的活,他就干着。陛下不给他,他也不去过问,说好听点叫宠辱不惊,说难听点那就得过且过的堕落。
今天来找沈永和是颜慎提议的,他无可无不可,连缘由都懒得过问,只拿自己当个凑数的。
他没想到,颜慎行完礼,第一句话居然是问:“陛下,您和左相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萧予辞一愣。
他抬眼望去,颜慎面容苍老,脊背也已经弯曲,可目光依旧坦荡。
在这一刻,与功名利禄权谋政斗全都无关,仅作为大齐的臣子,不忍看另一忠良蒙尘。
沈永和也有些诧异,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笑道:“右相何出此言?”
颜慎眉眼微垂,“陛下,臣老了。”
他老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与世长辞。
他陪不了沈永和多长时间了,他能为大齐做多少事在此刻似乎也成了定数,做一点,就少一点。
可萧予辞不一样,他还能年轻,他与陛下一样风华正茂,他们还能相偕着走很远很远。
颜慎这话说得平淡,然而平平无奇的字眼似乎自带一股苍凉,刺得人心中一酸。
皇帝素来是软硬不吃的,可颜慎不是一般人,到沈永和时,他已辅佐了三代帝王,大半生都为国操劳。
人非草木,沈永和又哪能不动容呢?
“右相多虑了,草原匈奴来势汹汹,边西已有两次冲突,眼看战火将燃,朕心中忧闷,冷落了两位爱卿,是朕的不是。”沈永和笑着说道。
颜慎却没这么简单糊弄,他叹了口气:“陛下,如今这里只你我君臣三人,恕臣斗胆,敢问陛下……您还要猜疑多少人呢?”
您猜疑庆尧,猜疑燕长宁,这无可厚非,他们俩一个是殿下带回来的,一个又与殿下有亲,不敢信也能理解。
您又猜疑贺时序,这也没关系,一个太医,不用也就不用了。
可你现在开始猜疑萧予辞了。
如果您是因为萧予辞曾与殿下有过一段主仆缘分,那满朝的三公九卿一半都曾是太子的支持者,您也要一个接一个猜疑过去吗?
可是陛下啊,萧予辞不是普通的、可以随意替代的臣子,假使他当真有了别的念头,您也该试着收服他,而非放弃他。
您是天子,当有“何人不敢用”的气度。
沈永和神色骤然冰冷,他只提边境的战火,不提江南的水道,就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右相,你逾越了。”他一幅不愿多谈的模样。
这要换成别的臣子,一定会识相地请罪然后离开,但颜慎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今天就不会过来。
颜慎寸步不让,他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陛下,您是大齐的天子,这一点绝不会改变。接下来的话,臣早就说过,但臣还想再同您说一遍。在臣应承下先帝旨意,收您为弟子那刻起,臣便不执着嫡长宗法了,帝王之位,有德有能者居之。”
“陛下已继任皇位,普天之下便是陛下臣民,臣自当为您效死。”他双目灼灼,语气坚定:“臣如此,其他同僚也定是如此。”
他说得多容易,多轻巧?
沈永和哂笑:“右相是在教朕做事吗?”
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笑话他无能,嘲讽他身为天子却畏畏缩缩,连用人都束手束脚,可不站在沈明烛对立面,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不够从容?
难道他生来就是多疑的疯子吗?难道他就没有用人的底气,不知道要收服良臣名将为己用吗?
可他的对手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灼灼如曜日,要在他手里夺得臣子的忠诚,哪怕他是天子又如何?
他做不到的。
所以他会焦虑、会不安、会放弃,全都理所当然。
任何人身在他的位置,如他一般感受到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一样会心生绝望。
那是一个人在面对不可匹敌时的自知之明。
自进门以来便一言不发的萧予辞忽而轻微叹了口气,他在颜慎身后跪下。
“陛下,”他语气平淡:“如您所想,臣确实难以拒绝殿下的吩咐,只要他一句话,臣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
颜慎猛然回头,怒道:“萧予辞!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沈永和冷冷地望着他:“你现在是在挑衅朕吗?你想死,朕可以成全你。”
萧予辞神情未变,他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只略微顿了顿,又平静接上:“所以,陛下,您无需怀疑臣的忠诚。您这皇位是殿下给的,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
他不会背叛沈明烛,所以也永远不会背叛被沈明烛寄予厚望的沈永和。
除非沈明烛改变了主意。
……但那人不会的。
他的殿下菩萨心肠,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忍心让大齐生乱。
萧予辞这话着实有些大不敬了,什么叫“沈永和的皇位是沈明烛给的”?
且不说这话有没有道理,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该这样说。
颜慎转身,愤怒下打了萧予辞一巴掌:“你放肆!”
有几分出于保护,有几分也是真的生气。
沈永和也是他的弟子,他哪能看自己的弟子被这么欺负?
萧予辞没躲。
他早就期待一场重罚了,他该死,他该千刀万剐。
他此生有过两位主君,皆对他义重恩深,可他对不起沈明烛,也对不起沈永和。
沈永和轻笑一声,也许是早有了预料,他居然没太过生气,反而还有空思索起萧予辞这话里格外沉重的态度。
“萧予辞,”他问:“皇兄走之前,你去见过他一面,你们说了什么?”
在暗卫传来的消息里,那一次萧予辞哭得万分狼狈。
萧予辞抬眸,“陛下真的想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永和问的是哪一次见面?那天代表着真相的淋漓血迹,每一晚都会重复地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的殿下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他们这些被保护的人,凭什么就能安然无事,在无知中长乐曼福呢?
就该和他一样痛苦,他们才知道,殿下当年为大齐付出了什么。
萧予辞道:“臣可以告诉陛下,但陛下要答应臣,不能让殿下知道。”
殿下如果知道他们得知了真相,知道他们为那段过往愧疚难安,他一定不会开心。
萧予辞可不想沈明烛难过。
“你还与朕谈起要求来了?”沈永和气极反笑,“好,朕答应你,你说吧。”
萧予辞正要开口,忽而踟蹰着没发出声音,“等……”
他闭了闭眼,长长叹息一声:“等战事结束吧,陛下,等过了秋天,臣全都告诉你。”
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为何?”沈永和不知萧予辞在这一刻终究还是对他心软。
他逼问:“朕现在就要知道,这是命令。”
“那陛下可以将臣下狱,试试严刑逼供。”萧予辞说得懒懒散散,不知道的或许还会以为他一心求死。
但求死的人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
沈永和再无论如何也是皇帝,哪能经受如此冒犯?他冷笑一声,“朕如你所愿,来人!”
“陛下!”颜慎深深叩首:“左相为国事烦忧,心神恍惚下方才胡言乱语,请陛下开恩。”
萧予辞仍是从容平静,一副等死的模样。
沈永和看着底下跪着的、他曾经最信重、最喜爱的两位大臣,内心忽而一阵悲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23章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在萧予辞对他心软了一次之后, 沈永和终究也对这位陪着他登上帝位扫清奸佞的重臣生了怜悯之心。
他最终没把萧予辞下狱,只仍带着几分余怒:“滚出去跪着。”
萧予辞无所谓,他平淡地应了声“是”, 而后干脆利落地走出御书房,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给颜慎求情的机会。
萧予辞撩开衣角,从容跪在路旁。
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觉得跪在人来人往宫道上的耻辱。
宫人低眉敛目,步伐轻盈地端着茶点路过, 难免以余光回望几眼。
禁卫军巡逻时目不斜视,路过此地, 多少也会好奇地打量片刻。
他们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天衣无缝,可身为目光中心, 萧予辞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注视的动作, 坦白而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沈永和登基三年,萧予辞出身低微, 即使有从龙之功, 在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个四品京官。
可他身负皇恩, 连品级高的大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萧予辞的前半生,最大的挫折大概是曾经投入废太子门下,除此外顺风顺水,养得他清高孤傲。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目光,即使没有恶意,也足够叫人如芒刺背。
可这是他该受的。
萧予辞,记住这时候的感觉,记住殿下便是在这样审视而嘲弄的目光中度过了无数日夜。
记住你所受的苦楚, 不足殿下万一。
半晌后,颜慎也从御书房出来。
他犹带着几分薄怒走到萧予辞身边,想要开口骂他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不过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殿下如今再改邪归正又如何,他不是陛下。
你既在他醉生梦死时背弃过他一次,何必如今又背叛一位明君?
总得选一条走到底啊。
颜慎苦笑:“萧予辞,连我都不再执着宗法,你在迟疑什么?”
这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圣贤书上的话他坚持了大半辈子,这是唯一一次例外。
“殿下他……我看不清他,他当年可以骄奢淫逸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次。他若不生异心,可为辅臣,与陛下共造大齐盛世,但……不堪为帝。”
萧予辞原本沉默不语,但这句话无疑刺到了他心口上。
骂他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也不该,说殿下一句不是。
萧予辞抬头:“听闻当年先帝欲使右相教三皇子,右相以已为太子师拒绝,先帝责备大人抗旨不尊,罚了二十廷杖,对否?”
颜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茫然应道:“是,当年储君已立,先帝有意扶持三皇子,我不愿使国祚不稳,自然拒绝。”
当时哪里是简单地想让他教三皇子读书而已,三皇子母族不算显赫,先帝是想以他的声望做些挽回。
他既然看得出来,理所当然不可能同意。
他被罚了廷杖,养伤的时候听说小太子想出宫看他,他正欣慰,又听说小太子不来了。
因为太子殿下路上看到一个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为将其强抢回宫还打了其夫一顿。
颜慎:“……”
太子殿下才七岁,能是好女色吗?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有奸人教唆,伤没好全就步履蹒跚地请求入宫见太子。而太子先被先帝责骂,又被燕长宁劝导,他身为储君不过抢回一个人接连被反对,心里本就带着气,对颜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再之后小太子仿佛是和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说何事不能做,隔天便能听到小太子明知故犯。
他渐渐冷了心,开始思考究竟还要不要为了所谓的“嫡长”二字搭上整个大齐社稷。
又过了几年,先帝旧事重提,颜慎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再次拒绝。
他那时想,就当是给三皇子一个机会吧。
但其实,也许早在他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两个弟子养在一起,一个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一个肆意妄为不学无术,颜慎难免越来越偏向三皇子。
失望的情绪逐渐累积,积重难返时,他已然同沈永和一道,共同站在了沈明烛的对立面。
颜慎不解:“为何说起这件事?”
“只是想起右相当年,为守心中之道,棍棒加身亦不改志,有感而发。”萧予辞神色淡淡。
颜慎以为他是在嘲讽,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无需用言语刺我,人在当下总是难分对错的,我只求无愧于心。”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敢赌沈明烛何时会改邪归正。
“右相多虑,我不过恰好想起,殿下第一次传出不堪造就的名声时,似乎正是在右相受廷杖之后,故而提起。”
其实这还真是个巧合。
燕鸢到底出身高门大户,不缺手腕与眼界,即使对沈明烛谈不上多爱,出于责任也会管好他。
是以沈明烛小时候确实称得上伶俐可爱,哪怕调皮也并不过度,只觉得小儿天性,并不使人生厌。
可惜燕鸢早逝,宫中无人再护着小太子,先帝又一心想毁了他,沈明烛顽劣一面便展现出来。
他是太子,等闲不能出宫,宫里的下人是燕鸢留下,东宫铁桶一片,沈明烛就是上房揭瓦消息也传不出去。
再之后沈明烛长大了,能跑能跳,开始想出宫了。
他不受宠,之前先帝总不同意,这下恩师受伤,他有了一个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便是先帝也不好阻止,结果第一次出去就闯出了祸事。
这时间点虽只是个巧合,但逻辑严密,细思之下就会发觉并无离奇,然而萧予辞忽然提起,仿佛却将其染上了几分不同寻常。
颜慎皱了皱眉:“你有话不妨直说。”
萧予辞低低地轻笑一声,“下官无话可说,不过右相大人,您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右相大人本来是一点没怀疑。
聪明人故弄玄虚总是会比普通人更可信,有些话从萧予辞嘴里和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现在,哪怕理智觉得荒唐,右相大人还是不由自主按照萧予辞的逻辑思考起来。
听萧予辞的意思,莫非沈明烛还是听闻他受罚之后故意装出这么一副难担大任的模样来?
哈,这就是有些好笑了,他图什么呢?
他装出一副贪图享乐难当大任的纨绔模样,不在乎先帝的责骂,忍受着燕家失望的眼神和世人的白眼与嘲笑,冒着丢弃太子之位的风险,难道就图他颜慎之后不会再因收徒一事被罚?
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傻?
……可萧予辞也不会这么傻。
萧予辞既然有底气说出如此可笑的话语,就说明他至少掌握了一些证据。
颜慎不得已想得更深了一些。
假设沈明烛那一切都是伪装,那如果这人当初没有伪装,会发生什么事呢?
太子无过,他不会收三皇子为学生,不会给三皇子机会。多次违逆上意,他大概会被先帝厌弃,运气好还能回乡养老,运气差点也许会死在官场。
皇威浩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要为难一个人太过简单了,轻轻松松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如此,其他的忠直之臣想来也是如此。
先帝一心要立三皇子,铲除他们文官之后,就是燕长宁等武将。
大齐惨烈的夺嫡纷争似乎可以窥见一角血色,偏偏沈明烛不堪造就,如同一块烂泥,恰好补住这一口缭绕黑雾的空缺。
难道这就是沈明烛的目的?
为此搭上了储君之位,搭上自己的名誉,搭上后半生的冷眼与抑郁不得志,他怎么会这么傻?
颜慎张了张嘴,他想问殿下为什么不告诉他,然而话还未出口,他已然脸色惨白地想到了原因。
当然不能告诉他,他了解自己,如果沈明烛对他说他不想当太子,劝他以大局为重辅助三皇子,他一定不愿。
即使最后妥协,可“对一个人忠诚”与“听某人的命令对一个人忠诚”是不一样的,尤其其中那“一个人”还是人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颜慎想起方才在御书房里,萧予辞对陛下说——“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沈明烛告诉了他,那昔日的他就是如今的萧予辞。
有这样的明珠宝玉在前,要他怎么甘心侍奉当今陛下?
颜慎喉咙干涩,“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嘶哑,仍抱着几分期待:“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隐隐期待这事是假的,否则,沈明烛这些年过得该有多苦啊。
他对三皇子寄予厚望,开始将更多心思放在三皇子身上的时候,在一旁状似无所事事不耐烦的小太子能看得出来吗?
如果看出来了,他会难过吗?会遗憾吗?
沈明烛那年才七岁,怎么就已经为自己本该无限广阔的未来写好了结局呢?
萧予辞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失态,仍语气平淡:“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分明知道……你知道……”颜慎蹲下身按着他的肩膀,双目发红。
“右相大人,”萧予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问话,“下官还在领罚,恕不能远送。”
心知现在从萧予辞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这里到底还在宫中,颜慎不欲闹出太大的动静。
此刻他思绪混混沌沌,却潜意识里认定这一切不能让沈永和知道,起码现在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咬着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右相,”萧予辞叫住他,“右相不如先去查查,那位被殿下强抢进东宫的民女,现在如何了。”
他没有转身,目不斜视,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24章
毕竟是御书房门口, 萧予辞和颜慎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沈永和。
颜慎刚走,一刻钟后,他们两人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地呈在沈永和的案头之上, 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尽力被描述得清楚。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民女的资料也出现在了沈永和案头。
那女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到了可婚嫁之龄,四方求娶。
嫁给当时的夫君却不是因为郎有情妾有意,不过是因为这男子给出的聘礼最高而已,家里人便欢天喜地将她送了出去。
少年慕艾的年纪, 女子对成亲也怀了几分憧憬,满心期待能与夫君相爱至白首。
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 在那男子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之后,她便从此死心。
女子一旦嫁人, 合离是很艰难的, 好似她的命运已经可以望到底,总归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她被沈明烛抢了回去。
沈明烛肆意妄为, 但燕长宁一身正气, 怎会对此置若罔闻?
他查清了女子的身世, 问过她的想法后帮她与丈夫合离,而后为了补偿,从她所愿带她去了北境。
有燕家的保护,女子纵是孤身一人也无人敢欺。她就在北境的边陲小城里支起小摊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比在锦绣长安要舒心得多。
你要问她恨不恨沈明烛强抢了她,致她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沈永和几乎可以猜到她的回答。
——庆幸都还来不及。
那是她荒芜贫瘠的生命里,拔地而起的常青大树。
这件事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 天下女子,不说十之八九,起码半数是不幸的。
因此沈明烛路上遇到不幸之一,似乎也并不离奇。
后来回宫之后,他因为这件事屡受诘难,本就烦不胜烦。
七岁也好不了女色,最初的新奇过后,他也失了兴致,见燕长宁来要人,没多犹豫就给了。
所以倘若真要论及那女子的恩人,那也该是燕长宁,否则不过是本就不幸的人生中又多一劫难而已。
但假如先行将沈明烛代入忍辱负重、有莫大苦衷、实际上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好人的身份,这件事就怎么看怎么蹊跷啊。
莫非沈明烛是看出那女子饱受丈夫拳脚折磨,为了保护她才将其抢走,甚至有先见之明地预料到燕长宁一定会上门要人,以此为女子筹谋好了未来?
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既然是做好事,他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
“公子,你站到岸上去,别让这泥污了你的衣裳。”河道里的民工放开嗓子朝他呼喊,脸上带着笑,亲昵的态度掩饰不住。
沈明烛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不妨事,我看看距离对不对。”
平淮河道上热火朝天,一片如火如荼之势。
河道淤泥泥泞难行,此刻河岸上支起一个由竹竿、木头组装的庞然大物,齿轮严丝合缝,看上去精细又潦草。
工人们将清出来的淤泥放在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托盘盛满便向河岸上滑动,只需少许人转动轴轮,就能挪动这些沉重粘稠的污泥。
这是沈明烛画的图纸,他管这叫“力学”,其余人也不懂,但反正沈明烛还未做过无用功,他们在一旁闭着眼睛夸就行了。
在一旁说着“看距离”的沈明烛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一遍,而后将袖子挽起,在找准的位置上挖出一个小坑。
他将一个药包一样的东西放进坑里,而后从腰间取出火柴,点燃引线,朝周围喊道:“都退远一点,捂住耳朵。”
他后退的速度不紧不慢,但捂耳朵的动作却十分迅速,叫人忍俊不禁。
虽说是清理河道,但也不完全按照前朝所留。
大齐已经有了火药,但威力都不算大,用不到战事上,沈明烛略微改进了一下,便可用于开凿。
因威力不算可怖,故而也没引起太大的风波。
但声音却挺响的。
远处翻看医书的贺时序被惊动,他抬眼,见沈明烛不知何时就被其余人护在了身后。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只方舒展开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非他偷懒,实他心知他做不了多少事情。
他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非要帮忙也会添乱。
又不像沈明烛有一堆奇思妙想,数算又好,轻而易举能找到适合用力的薄弱点。
大抵离那里远些就是最大的帮忙了,不过他不放心沈明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故而还是每天跟着来到河道附近。
周围人是在沈明烛说完那句“退远些”凑过来的,不自觉就将他挡在了身后。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火药炸响的那一刻,他们保护的意味有多么明显。
哪怕其实谁都清楚,沈明烛不需要保护。可是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本能是超越理智的。
“公子,日头大起来了,你到树下去吧,别晒伤了。”
“就是,剩下的事情我们能干。”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子,你去喝点水,有事吩咐我们就行了。”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沈明烛哭笑不得,拗不过他们被推搡着上了河岸,他举手投降:“我旁观,我旁观。”
沈明烛能在此地有这么高的声望,知府余梁、各位富商以及顾央等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顾央。
一人之力微薄,可顾央却有着二十多个弟弟妹妹,并且这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往往是市井小巷,而平津城所有的小巷,就没有顾央说不上话的。
他的弟弟妹妹们遍布各行各业,爱好最独特的一个弟弟已经混成丐帮二把手,还说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成为帮主,而后打造平津城第一大帮派。
顾央:“……”
随他去吧。
百姓对长安来的疑似王爷的大人物本就好奇,随口打听下,居然真被他们打听到了几分消息,且都是清一色的好话。于是乎还未见面,他们已经对沈明烛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再之后各家各户被征召去当了徭役,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间几乎是他们几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能吃饱,工作也不算累,工钱还多。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们还是隐蔽期待着这次服徭役能够永远不要结束。
“先生,先生!”
只有顾央和那群孩子会叫他先生。
沈明烛回过头,果然见到一个粉衣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他微微笑了笑:“小桃。”
“先生。”小桃拿出一个荷包:“刚刚在路上,有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明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谢谢小桃。”
他手指白皙修长,沾了点灰泥就显眼得很。
小桃皱了皱眉,小大人般“教训”他:“先生,你是做大事的,这种粗活不该你来干。”
沈明烛逗她:“我不干,你来顶上?”
小桃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来,先生你别动手。”
贺时序不知何时已经收好了医书,小孩子的声音清越,他站得不算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小桃二话不说就要往河床里跳,沈明烛连忙伸手地拦她,注意到这一幕的百姓俱都笑起来。
而他像是游离这份热闹之外,突觉一阵伤悲。
平津城没人舍得沈明烛干半点苦活。
这里不如长安繁华,如小桃这样年纪的孩子也算是半个劳动力,在他们眼里,下地也好、清理淤泥也好,都不算什么。
可即便如此,即便在他们看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算不上脏活累活,也没人愿意让沈明烛动手。
他们不太能理解凤凰的骄矜与挑剔,却仍心甘情愿种下一棵梧桐。
沈明烛是很好养活的凤凰,从来不肯好好待在梧桐树上,但平津城的百姓才不管那么多,别的世家公子有的待遇,沈明烛也得要有。
可被如珠似宝护着的沈明烛,在那个一步一景的长安,在雕栏玉砌的皇宫,却吃遍了在平津城里没吃过的苦。
含章宫五年,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平津城里,无人知他们捧在手心上的小凤凰,也曾坠入熙熙攘攘的凡尘,沾了一身尘土。
沈明烛好不容易才劝下了一心要替他干活的小桃,抹了抹额头上急出来的薄汗,心想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他拆开小桃给他的荷包,里面是一封短短的信。
信上寥寥几语,约他“傍晚时分,岿阳湖上泛舟,不见不散”,没有落款。
沈明烛看了看天色,觉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整了整衣袖,欣欣然准备去赴约。
贺时序忙收回思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殿下,要回去了吗?”
“不是,”沈明烛将荷包与信递给他,认认真真道:“有人约我见面,贺太医,你先回去吧。”
贺时序看完皱了皱眉,语气担忧:“殿下真要去?”
有点像对沈明烛心存爱慕的女子?可还是有些蹊跷,贺时序不敢放心。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去的话,万一她一直等怎么办?不成不成,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那我跟着殿下!或者……或者我们向知府借点人手?”
“不,我一个人去。”
沈明烛语带笑意:“我想,我知道这份信是谁写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一别数月,故人可好?
第25章
“许久不见, 殿下,别来无恙。”
“苏姑娘,又见面了。”沈明烛笑了笑, 声音温和。
“冒昧请殿下前来,还望见谅。”苏千慕乘舟而来,于水面上向沈明烛盈盈一礼。
小舟不大,除了苏千慕,只有一个撑船的船夫。
沈明烛毫无介怀地上了小船,小船于是又悠悠荡荡驶向湖心。
这下, 除非有人能躲在湖里,否则不会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聊天。
苏千慕直入正题:“当初宫门外, 如无殿下,苏某恐已成枯骨。殿下帮过我一次, 如今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沈明烛好脾气道:“姑娘请讲。”
半分犹豫、推诿也无。
苏千慕一愣, 因他这份干脆默了片刻,却没立刻提出请求,“殿下为何这样帮我?”
她自问有几分姿色, 但沈明烛不是会被美色所诱的人, 而除此之外, 她还有什么可以回报给这人的利益?
“一定需要理由吗?”沈明烛眨了眨眼,笑意温和,“这世上有情有义又有勇有谋的人本就不多,有缘遇见,有力相助,也算我的荣幸。”
苏千慕定定地看了看他。
沈明烛微微带笑,眼中仿佛有一个世纪的春秋纷繁,偏偏再看, 只见星河璀璨。
他立在船头,礼貌地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衣角。
衣角上有淡淡的污泥,可是他站在那儿,便是最不染纤尘的洁白。
来之前,苏千慕想了数十种话术,全都无用武之地,她本应该开心,然后忽然有了几分踟蹰。
苏千慕浅浅叹了口气,拿出了准备好的情报文书。
“北境匈奴两次入侵,先后犯涿渚、滁观,燕大将军镇守国门,现两军僵持于随山一带。而东边回鹘也虎视眈眈,东大营全军戒严,于泰屿七次拦下异族悍匪,眼看大战将起。”
“中央的指令下发,各地州郡纷纷戒严,以防藩王生乱。飞虎卫回防长安,护佑中枢……殿下,风雨欲来之势已成,大齐眼看就要乱了。”
沈明烛草草翻阅完,将文书递了回去,语气笃定:“不会乱起来的。”
就好像边境火星四逸,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江南百姓却可毫无所觉,依然乐呵呵等待着平淮河道竣工、淮河水灌溉良田的那日。
最多不过虚惊一场罢了。
苏千慕不置可否,只略微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殿下先前不知道这件事。”
越是身居高位,对时局的变动感受就越是明显,可沈明烛毫无所知。
这显然不正常,哪怕燕长宁燕驰野的消息被拦了下来,余梁也会告诉沈明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江南与长安远隔千里,即使沈永和下了密旨不许余梁外传,余梁也很难瞒得住沈明烛。
甚至压根不会隐瞒。
所以如果沈明烛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只能说明,余梁也是被隐瞒的一个。
巍巍金殿上文臣们唇色作戟,于无硝烟处决定了大齐这艘巨轮前进的方向。
载着指示的文书百里加急从长安驶向四方,令所至,四方无不宾从。
唯独落下了江南。
诚然,江南无驻兵、无藩王,离边境也远,不至于沦陷或是突生乱事,但这不是将其摒弃在外的理由。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我能猜到。”
说与不说对他影响不大,只可惜那位本该前途无量的知府,因他被隔离在权利之外。
是他对不起余梁。
“他怀疑你、忌惮你,你当早做准备……”苏千慕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沈明烛的神色,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反正,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明烛笑了笑,“姑娘还没说,需要我做什么?”
谈及来意,苏千慕正色:“我欲往南,向殿下借三千兵马。”
沈明烛恍然:“姑娘意在于阗?”
于阗是南边与大齐接壤的小国,与来势汹汹的匈奴、回鹘相比,素来不被放在眼里。
“草原遭疫病,中原亦有灾,上苍要降祸人族,于阗如何能独善其身?于阗国力衰微,可活不下去的时候,一样会破釜沉舟。而大齐腹背受敌,兵力皆被牵制,许是腾不出手来解决。”
苏千慕道:“我先下手灭了于阗,大齐至少不必再忧心南边,双赢,这不好吗?”
她要划土而治。
大齐没有能容得下她的地方,她就为自己再挣来一块土地。
这话在任何一个朝臣听来都会觉得悖逆,合该被打为反贼,天下共诛之。
沈明烛已有预料,倒不曾惊诧,他温和地问:“苏姑娘,你已经决定了吗?”
苏千慕淡笑道:“莫非殿下觉得,我还能做大齐的子民不成?”
“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甘心。”
她是华夏的孩子,却不代表她承认自己是齐人。
公主死后,她与大齐不两立。
沈明烛低低叹气:“何至于此啊……”
“蒙殿下之恩,我不祸乱大齐朝纲,但也仅此而已,若沈永和栽倒我手上,我还要杀他!”苏千慕情绪陡然多了几分起伏,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双目灼灼:“殿下,你只说这次,你帮不帮我?”
沈明烛吐出一口气,“帮。”
他笑了笑,又道:“苏姑娘,这是荆梁皇室与大齐皇室之间的仇恨,不要蔓延到国家与百姓之间,好吗?”
语气诚恳又温和。
苏千慕目光一颤,她自觉从未看轻沈明烛,但仿佛与这个人多相处一秒,她的敬佩便要更多一分。
沈明烛若是之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她尚且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神震颤,可他们现在谈的是国家与战争,是足以影响世界时局变革的大事。
为何在这样宏大的话题下,沈明烛还能如此迅速地想到黎民百姓呢?
苏千慕想起很久以前,鸿钰公主曾失望地对她说,荆梁的皇子中无一可造之材。
她那时劝慰公主,若是长成的不行那便再从小教一个就是,公主亲自教,总不会长歪的。
她清晰记得公主叹了口气,对她说:“千慕,帝王不是教出来的。”
公主,原来帝王之心,真的是天生的啊。
苏千慕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微微别过脸,勉强保持冷静:“这是自然。”
他若不出现,人间或许还能教养出好皇帝,以为圣明君主。
可这样的人一旦现世,便知何为天生帝王、千古一帝,从前人间种种,都为瓦砾,不能与玉石相较。
仿若无意,苏千慕淡淡道:“倘若大齐后世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我带于阗投一次又如何?”
沈明烛左顾右盼,假装接收不到她的暗示,“天色要暗了,苏姑娘,我得回去吃饭了。”
苏千慕看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手。
船夫收到指示,撑着船向岸边驶去。
“殿下,”苏千慕突然开口:“还请殿下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有一言相告。”
她悄然换了个自称,语气谦卑许多,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
沈明烛抬眼,目光和煦:“请讲。”
苏千慕道:“不论是谁相约,殿下都不该一个人来。”
至少暗处也该带几个侍卫。
沈明烛闻言便笑:“你还会害我不成?”
苏千慕却很严肃,“这与你信不信我、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沈明烛无所谓:“我又不是千金之子。”
苏千慕还要再说话,船已经靠了岸。
沈明烛跳下船,回身笑道:“姑娘尽可一路向南,行至于阗,自会有人接应。”
沈永和忌惮他,不可能让他有机会指挥大齐的兵马。
沈明烛没说他要怎么做,苏千慕也没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
“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
沈明烛将本子合上,冲他微微一笑, “解释解释?”
贺时序噤若寒蝉。
也不知怎的,沈明烛语气明明并不严厉, 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叫他两股战战, 连疲软的身体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只想夺门而逃。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生气。
贺时序讷讷道:“殿下,每个医师都这样, 学针灸的时候, 也是现在自己身上扎针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惊扰到殿下,是臣的不是。”
越说越理直气壮。
“哦?正常?”沈明烛淡淡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他,“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叫正常?”
贺时序唯唯诺诺:“嗯……怎么不是呢?”
沈明烛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随手将记录的本子往桌上一丢,不算重的力道, 贺时序却没忍住抖了抖。
沈明烛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是吩咐的语气。
贺时序强词夺理:“殿下,臣也中了瘴毒,您不能不让臣为自己解毒吧?”
沈明烛懒得听他的狡辩,“贺时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站起身,“我会让余知府把这间药房锁上,今后,你跟着我。”
“殿下!”贺时序着急下红了眼眶,他跪倒在地,大声质问:“凭什么!您凭什么命令臣?”
他一边对沈明烛用敬语,一边自称“臣”,跪在地上还问“凭什么”。
沈明烛觉得好笑,“凭我是沈明烛,够不够?”
他说:“贺时序,你心里清楚你是为什么用自己试药,我也清楚。”
*
京城的指令对江南瞒得严实,江南事却每隔三天准时送往长安。
江南最近只有一件大事,送信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沈永和想看什么,于是三日一次的奏报写得详细,放眼望去全是沈明烛。
写他为了扶别人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泥里,百姓笑成一团,不多时家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声而来,硬扯着他回家里梳洗。
写他去看河道时河水沾湿衣襟,拿了一颗糖哄小桃替他喝姜汤,小桃转头就向附近的百姓告状,喜获两颗糖,沈明烛垂头丧气喝姜汤。
全都是细微琐碎的小事,写信的人平铺直叙,看信的沈永和会心一笑。
然而那笑意短暂,像是一阵风忽然从骨缝间吹过,渗出森寒冷意。
他打了个寒颤。
皇兄,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二位丞相与六部尚书求见。”
“宣。”
大齐的形势不太乐观。
文明的发展是残酷的,在他们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民生四处赈灾的时候,草原上也诞生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雄主。
新上任的王统一了匈奴各大部落,在他的治理下,本就善战的民族实力愈发强劲。
原本两族的矛盾还有缓和时间,不会这么突然爆发,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似乎活下去只剩下掠夺资源这一条路。
北境、东境接连发生战乱,大齐胜少败多。
论及正面对战能力,大齐的士兵不如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异族,而余下的粮草也难以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今日早朝,泗桥县师爷进京告御状,言当地长官私收赋税,百姓所纳税款是朝廷规定的两倍还要多。
因近年民生不易,朝廷国库空虚却都不曾加税,依照《齐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众所周知,泗桥县是成王的封地,而成王是有兵马的。
该怎么办?
朝廷本就分身乏术,若是再来一场内乱,岂非雪上加霜?
可要是不管,朝廷今日便得颜面扫地,更别说替百姓讨回公道了。
几位大臣刚进御书房就跪了一大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臣等请陛下遣使者与匈奴求和。”
“臣知陛下有大志,但求陛下为社稷计,忍一时之辱,保国祚延绵!”卢涵林跪直身子,他目光恳求,额头上红了一片,可想而知方才有多用力。
“攘外必先安内,请陛下下令南北大军回防,再治成王之罪。”
只是求和而已,前面几朝又不是没求和过,只可惜本朝没有适龄的公主。
但郡主还是有几个的。
大齐养了她们这么久,家国有危,如今正是她们舍身报国之时。
匈奴也好、回鹘也好,不就是想要粮食吗?大不了给他们,反正打战也要耗费军粮,就当是将这部分粮食节省下来。
也许会苦一苦百姓,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灾如此,天不佑大齐,人又能为之奈何?
颜慎缓缓跪下,平静却坚定道:“臣反对。”
这便又回到早朝时的争端了。
自异族有动静以来,早朝时总要吵上这么一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右相清高,右相不同意,那您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卢涵林讽刺完,再度向沈永和请命:“臣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臣愿为使臣。”
出使从来就不是个好活,更何况这还是去求和,指不定百年之后留下一片骂名。
他是真心觉得求和更好,先舍弃点财富保河山安稳,拖延些时间,等把不安分的藩王料理完了才腾出手来处理外敌,有何不好?
“卢尚书怎么保证匈奴不会撕毁盟约?”颜慎寸步不让:“成王敢这样大胆,不就是觉得朝廷腾不出手吗?连他都会把握时机,卢尚书凭什么觉得我朝内乱时匈奴就只会看着?凭他们收了粮食?”
颜慎怒斥道:“殿下为我们争取到百越的粮食,不是为了让你拿去资敌的!”
这是他们和匈奴比起来唯一的优势——他们能耗,匈奴却不行。
如果连这个优势都丢了,他们必败无疑。
“右相大人是要赌那五层的胜算吗?可别忘了,即使我朝能赢,也绝非一日之功,成王之祸近在眼前,右相大人要如何解决?”
他也生了真火,不甘示弱地骂道:“况且,右相何故一口一个‘殿下’?沈庶人被逐出宗室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右相是对先帝不满吗?”
“卢尚书。”沈永和打断他。
他知道卢涵林此刻未必存着政斗的心思,但这个罪名太过严重,真要坐实他就少了一个右相了。
沈永和现在心情也烦得很,他是一个还算有志气、还算负责的皇帝,群臣有多大的压力,他只会比他们更多。
沈永和揉了揉眉心,“左相,你怎么看?”
他最近是不再重用萧予辞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才能胜过萧予辞的几乎没有。
萧予辞俯身拱手:“臣无能,臣不知。”
“真不知?”
“要解此危倒也简单,为今之计,陛下需要一个文官,一个武将。”
沈永和皱了皱眉:“尔等不是文官吗?燕将军不是武将吗?”
萧予辞摇头:“陛下需要的文官要能整合当朝弊病,使百姓归心不生乱;要能持身清正、明察秋毫,为天下文臣典范;要能应对各式各样的天灾,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民生……换而言之,陛下需要的是秦之李斯、汉之孔明,唐之房玄龄,明之于少保……是这等千古难出的人物,臣才疏德薄,难担此任。”
沈永和再度皱了皱眉:“那武将呢?”
“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陛下要的武将,要能在须臾间结束战事,用最快的速度打断匈奴的脊梁,打碎他们所有的奢望,叫他们只能仰望大齐的荣威,不敢踏入我朝国土一步。”
卢涵林冷笑一声:“左相也说此等人物千古难出,这也算简单?”
萧予辞问:“大齐没有这种人物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中,无人能出燕将军左右。连他都不行,还有谁可以?”
这样的人,不是短时间内在朝野搜罗可以搜罗到的。
此为天授,能有一个都是上苍垂怜。
卢涵林老泪纵横,对着沈永和再度下拜:“天不佑我大齐,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萧予辞从容跪地,“有一人,论文治胜于在下,论武功胜于燕将军。”
上苍早就垂怜过人类了,他在人间,这就是证据。
萧予辞道:“陛下何不去信,问一问殿下呢?”
满室寂然。
在卢涵林以“不该称殿下”为由斥责过颜慎之后,萧予辞还用这个称呼,足够表明态度。
半晌,沈永和将他们打发走:“你们先下去吧。”
萧予辞没有多言,从容俯身一礼便起身离开。
颜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其他人倒是想说话,可看天子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便也叹了口气,相继告退。
唯有卢涵林留了下来。
“请陛下以言语有失治臣之罪,但这话,请恕臣不得不说。”
他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时目光坚定无比。
第27章
沈永和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平淡道:“既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了。”
“陛下!”卢涵林跪直身子,冒犯得直视天颜, “臣有一友隐居江南,前些日子臣与其通信,得知一些江南事。臣相信,这些事情,陛下也一定知道。”
“所以呢?”
“便是不提江南,只看朝堂, 人人皆称‘殿下’,视先帝之令为何物?燕将军为沈庶人亲舅, 必会站在他那边,他近来……近来又屡有建树……”卢涵林说到后面声音低了许多。
他也是宫门口被救的人之一。
说到底, 如果不是沈明烛, 现在大齐的情况只会更糟,要他开口去诋毁这样一个人,他难免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卢涵林再度叩首, “臣子的追随、兵权的支持、百姓民心向背, 他样样不缺, 臣……窃为陛下忧之。”
尤其现在谁都认定谋逆为冤假错案,沈明烛自然又重新有了继承权。他原本就是皇太子,又是嫡长,按照齐朝宗法严格论起来,连他儿子继承权的序列都在沈永和之前。
沈永和突兀地笑了笑,“那依你所见,爱卿,朕要怎么做?”
卢涵林低着头, 声音颤抖地说了一个字:“杀。”
“怎么杀?你也说了,皇兄近来屡建奇功,于文官、武将中都不乏支持者,朕是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天下信服?”
“何须罪名?”卢涵林低低地说:“暗杀。”
在那瞬间沈永和猛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然而很快又恢复正常。
卢涵林跪伏于地,没有发现天子的异样。
沈永和冷声质问:“爱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安人多眼杂,容易暴露,陛下,趁他还在江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庶人武功高强,请陛下慎之,千万多派些人手过去。”
卢涵林刚开始说时声音还有些抖,说到后面反倒慢慢平静下来:“沈庶人死后,陛下大可问罪于臣,就说臣残害忠良,十恶不赦,将臣凌迟处死,为殿下报仇。”
他到底还是用了“殿下”来称呼沈明烛。
沈永和默然,片刻后叹了口气:“在你眼中,朕就是这种小人吗?”
他知道卢涵林这一番话真心实意。
卢涵林和颜慎、萧予辞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心腹,在沈明烛还是皇太子时,卢涵林就是三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
卢涵林哽咽道:“请陛下勿要心软,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绥如安裘,晏如覆盂,天下承平。”
沈永和从椅子上起身,亲自将卢涵林扶了起来,安抚道:“朕自有打算,爱卿,替朕拟旨,召皇兄回来吧。”
“陛下!”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沈永和正色道:“大齐危急存亡,内忧外患,朕与皇兄再如何容不下对方是皇室内部的事,但皇朝绝不能落入异族逆贼之手!”
——我怀疑他,忌惮他,担心他谋夺我的皇位。
——可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杀他。
否则,我把大齐的江山当作什么呢?我把为君的责任又当作什么呢?
黎民百姓面前,没有什么权谋斗争比他们更重要。
卢涵林神色怔然,忽而“啊呀”一声,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沈永和还抓着他的手臂,他一定已经再次跪倒。
这是他的主君。
他没有看错人。
权势是一盆染缸,可多年过去,他的主君依然是当初那个意气满怀、发誓要让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少年。
教他如何不为之肝脑涂地?
*
贺时序在给沈明烛把脉。
他凝神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殿下,我又想到了一个方子,我保证这个一定有用!”
在心里推演一遍,越想越完美无缺好吧。
沈明烛懒懒收回手,慢吞吞道:“不准。”
他让余梁把药房锁了,余梁虽然不明觉厉,但依然照做。
贺时序为自己争取:“殿下,这次我保证不试药了,这次是给你研制的方子。”
沈明烛:“哦,那更不可以了。”
贺时序:“???”
贺时序试探问:“殿下,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沈明烛轻咳一声:“顾央说小桃最近糖吃多了牙疼,你有空不如去看看小桃。”
贺时序狐疑:“是吗?可臣听着,方才你不是那么说的。”
沈明烛顾左右而言他:“平淮河道明天可以开闸放水,余知府说要办个竣工庆礼,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贺时序:“……”
殿下你不觉得你这转移话题的方式有点离谱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总不能上去给大家表演一个扎针吧?
正要说话,然而抬眼才见沈明烛闲庭信步却动作迅疾地消失在原地。
沈明烛回到房间,见贺时序没有跟上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掏出纸给庆尧写信,要他带兵往大齐与于阗交界处,听从苏千慕吩咐,助苏千慕一臂之力。
这个人选他早就想好了,庆尧在大齐不受重用,倒不如另寻他路。
——沈永和答应他会让庆尧领兵,却把他派到了最不可能出现战争的南境。
倒也算是便宜了沈明烛。
南境就在于阗家门口,要过去实在方便得很。
至于远离故土……
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帮忙打个仗而已,如果没有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本事,沈明烛又哪来的脸面给他们写这封信?
至于庆尧会不会愿意,又能不能召集到同样愿意的三千将士……
沈明烛谦虚地想,这点声望他应该还是有的。
而且,他不无骄傲地想,他亲自写的信,庆尧怎么会拒绝呢?
信写好,沈明烛犹豫片刻,又新拿出一张白纸。
还是先知会沈永和一声吧。
虽然可能没多大用处,他写与不写,说与不说,沈永和的猜忌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刚要提笔,听到外面有人慌张地喊他:“公子,公子!”
沈明烛从窗户探出头:“余知府?”
余梁为官二十载,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失态?
余梁不等进入房间,在窗外便扯着嗓子喊:“公子,京中来人传圣上口谕。”
“啊?”沈明烛指了指自己,“找我的?”
余梁脸上难掩焦色,“正是。”
沈明烛看他着急,翻身从窗户上跳了下来,而后自然地整了整衣袖。
他抬眼,对上余梁震惊的眼神,微微一笑,“那走吧。”
余梁:“……”
余梁憋红了脸,干巴巴挤出几个字:“倒也、也没这么急,公子,下次翻窗小心些。”
“哦。”沈明烛又是一笑,乖巧道:“好的。”
一点都看不出刚才翻窗的矫健模样。
两人到了前厅,余梁府上的下人与贺时序已经准备好了接旨的礼仪。
余梁带着沈明烛走到了最前面,而后屈身跪地。
沈明烛犹豫了片刻,那传旨的内侍反倒先一步躬身,恭敬道:“陛下有令,殿下无需行礼。”
“殿下”这个称呼,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与从沈永和嘴里说出是不一样的。
余梁大喜,他当然更愿意看见天家兄弟齐心,也省得面临理智与感情的抉择。
沈明烛眨了眨眼,也没坚持,又慢吞吞道:“哦,好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侍将圣旨念完,再躬身一礼,双手高举将收好的圣旨递给沈明烛,“圣上的意思,是希望殿下尽快动身。”
沈明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今日便启程。”
“是。”内侍奉承笑道:“老奴于城外,恭候殿下。”
宣旨的一行人离开,余梁这才流露出几分担忧和不舍来:“怎么这样着急,不能多留一天吗?”
沈明烛自来江南始,便不得一日空闲,好不容易平淮河道终于竣工,他暗中筹备了庆功宴。
虽财力所限难以做到奢靡盛大,只求尽心,聊表谢意。
他联同谢央研究了半天年轻人的喜好,将满腔蓬勃热忱、敬慕与感激注入其中,还未来得及展现,沈明烛便要离开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剩下只是些收尾的工作,有劳知府了,务必结清百姓们的工钱。”
直至离开之前,他依然为百姓生计操心。
也就是沈明烛年轻,但即便他如此年少,这样的操劳程度,又如何不是拿命去换呢?
“分内之事。倒是殿下你,陛下急召你回京,也不知道……”余梁欲言又止。
沈明烛满不在乎,随口道:“大概是有要事吧。”
余梁自动翻译——八成是又有什么难事要交给殿下了。
他不知边境危急,但只看传旨官的态度,也知定然棘手无比。
他知道沈明烛也知道,可他毫不在意。
沈明烛看向贺时序,问道:“我此回长安定然是快马加鞭,你是和我一起回去,还是随后赶上?”
他也知道快马加鞭伤身体,但只给了贺时序选择的机会,没有考虑过自己。
贺时序心底又有些泛酸,忙回道:“跟您一起。”
“哦好,那你快回房收拾东西吧。”
“殿下不去吗?”
沈明烛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身无长物,来这里一切生活所需都是余梁安排的,朝廷给他的五万两早就投入修整河道中。
空手来,空手走。
他永远来去匆匆,孑然一身。
沈明烛道:“我房间桌上有封信,知府替我交给小桃,告诉小桃这是回信,小桃会知道给谁的。”
至于接下来怎么把信送到庆尧手上,这点小事,难不倒苏千慕。
第28章
沈明烛一路上快马疾驰, 甩开了来传旨的令官队伍,唯有贺时序勉强跟上了他的速度,只用五天便从平津城回了长安。
在他赶路的时候, 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成王死了。
那个私收赋税,被发现之后还不悔改,仗着手底下有兵马蠢蠢欲动欲对皇位分一杯羹的藩王成王,死在了自己的封地上。
自然不是沈永和所为,沈永和要是拿成王有办法,早就将他处死以儆效尤。
凶手也很明显, 她自己跳出来承认了。
——据说,成王是一刀穿胸而死的。
夜深人静, 睡梦之中,一刀插入他的心口, 于是他再没机会醒来。
他那雕梁画栋、流金溢彩的房间里, 凶手沾了他的血,在地面上写了一句话:“纵使公主不在,也无人能欺我荆梁子民。”
还用猜吗?
出自荆梁, 对鸿钰公主念念不忘, 又有这样的本事, 舍苏千慕其谁?
荆梁、荆梁……
所有人忽然忆起,当年荆梁国灭,确实有不少百姓被迁到了泗桥、鲁石等地,也是成王的封地。
令他们远离故土,分而化之,由此三代之后,后世子孙便不知荆梁,只识大齐。
可文武百官没想到苏千慕会连这些都记得, 这些试图让他们忘记仇恨忘记旧国的手段对她仿佛没有丝毫作用,她如同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死死记住了仇人的模样。
朝臣们只觉毛骨悚然,从骨髓里泛出寒意。
最重要的是,成王死了。
哪怕他们再想将成王千刀万剐,无法否认的是,那毕竟是个仅位居天子之下、有自己军队的藩王。
可他死在了最是防备森严的封地之中,悄无声息死在自己的房间之内,连挣扎都没有,死得轻而易举。
苏千慕曾经刺杀过沈永和一次,可惜失败了,但她用成王之死,再次声势浩大地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复国,念念不忘为鸿钰公主报仇,叫他们怎么睡得安稳?
而沈永和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就那天宫门口几句的寥寥对话来看,苏千慕,勉强也算是沈明烛阵营的人啊。
也许是天子的直觉,也许是蛮不讲理的疑心,沈永和总觉得,苏千慕会杀成王,其中多少都有几分是为了沈明烛。
甚至不一定是沈明烛提出,仅仅是她自作主张,她单方面认定以沈明烛的为人,不会希望看到山河动荡。
所以她杀得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而后昭告天下,像一柄悬在脖子上的利剑,天下其他藩王、贪官、恶贼都得缩在脖子。
——安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就没有荆梁人呢?
*
沈明烛从江南被召回的消息许多人都知道。
联系起近日来不容乐观的局势已经皇帝只言片语流露出来的态度,他回来的目的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管沈明烛是否有心,以他的身份、能力,此刻已经有了改朝换代的资格。
沈明烛刚进长安城门,周围就有小厮迎上。
“公子。”小厮朝他恭敬一礼,低声道:“公子才回长安,想来不知长安近日事,小的奉命而来告知公子,以谢当初宫门前公子的救命之恩。”
沈明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只看得小厮都有些慌张,方才展颜一笑,慢吞吞道:“好,你说吧。”
沈明烛在宫门前救下的人不少,谁也不清这家的主人是否是其中一个。
但这是一个多好的理由啊。
救命之恩,天然就是一段佳话的开始。
不过就是寥寥几句话而已,如若不成,也能推说是为恩人解惑,但要是成了,这可就是从龙之功。
沈明烛如此年轻,至少能保他们家族两代富贵。
这要是不心动,那他们就是傻子。
小厮将准备的话说完,也不多纠缠,又是躬身一礼便隐入人群中。
他走后,又陆续有别的小厮过来,照例说了一段话便离开。
可见聪明人也不少,大家都打着一样的主意。
每个人说的情报都大差不差,因着人多,就连一些与朝政无关的、从寂寥深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沈明烛多少也能有所耳闻。
——譬如他离开长安后,萧予辞不知如何得罪了陛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昏倒后才被人送回了府中。
既然听说了这件事,沈明烛难免多问几句,于是便知道了陛下这段时间对萧予辞多有冷待,就连对帝师颜慎都时常不假辞色。
小厮叹气说君心难测,沈明烛却隐约能猜到原因。
于是他也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轻微,像是一阵萧瑟秋风略过带了几株残荷的水池,连泛开的涟漪都显空洞。
身旁的贺时序心头一跳,一股浓烈的不安转瞬即逝,让他刹那间口干舌燥。
“殿下?”贺时序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语气中犹带着心有余悸的惶恐。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入宫吧。”
连臣子们都得到了消息,沈永和自然不会一无所知,连带着也听说了沈明烛身边“络绎不绝”的盛况。
也许是意料之中,也许是对着萧予辞那次已经用光了所有情绪,沈永和此时居然奇异得没有多生气。
只不过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他与皇兄相争,满朝文武各自站队,倒叫他有些恍惚。
沈明烛甫一入宫,就被在宫门口等候的内侍带到了御书房,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含章宫。
他知事紧急,也不介意。
贺时序倒是在内侍的暗示下主动告辞离开。他早就想试试新想出来的药方了,在江南不被允许,在路上没有机会,现在才总算可以回太医署尝试一番,脚步颇有些迫不及待。
“皇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未让皇兄休憩片刻,是朕的不是。”见到沈明烛时,沈永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沈明烛摇了摇头:“陛下言重了,陛下,我有话和你说。”
“朕也有话同皇兄说,皇兄先坐?”他引着沈明烛坐下,而后也神情自若地坐在沈明烛旁边——没坐上首的天子尊位。
“朕听说平淮河道即将竣工,多亏了皇兄,皇兄才气显赫,实在让朕羡慕,无怪江南百姓也对皇兄如此爱重。”沈永和笑着言道,仿佛意有所指。
沈永和必须承认,分明找沈明烛问策有更简单的方法,他却硬是千里迢迢召他回来,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他记得许多年前,幼时的沈明烛曾突发奇想要去大漠寻燕长宁,先帝拒绝了。
事后先帝将他抱在膝上,掰碎了教他,告诉他之所以不然沈明烛去北境,不是怕对方遇到危险,是因为大漠是沈明烛的领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燕长宁的大漠,天然就归属于沈明烛。
现在沈明烛的领地又多了一个。
沈永和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相信沈明烛的为人。只是有些人到了一定高度,自然而然就有了威胁。
哪怕沈明烛一生不生反心,可万一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黄袍呢?
如果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是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萧予辞、颜慎、庆尧、顾央、余梁……沈明烛这样心软,真的能舍得治他们的罪吗?
真要有那天,沈明烛要么杀了他们证实自己确无贰心,要么就只能将错就错。
能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太多了,能让沈明烛不舍得下手的人也太多了。他防的岂止是一个人啊,是这人身边与日俱增的拥趸。
他也不怕告诉沈明烛他派人盯着江南,哪怕他不说,沈明烛也能知道,就好像沈明烛一定也知道他有多大的疑心一样。
所谓皇帝,本就注定与怀疑相伴。
但是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又非要说出口呢?
后来过去了很久,久到沈明烛的面目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他不得不一遍遍回忆从前以留住这零星几点影子的时候,沈永和才忽然明白。
原来,在这一刻起,他就想杀了他的皇兄了。
所以他在皇兄面前,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了一个借口,证明这一切不怪他,只怪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劣根性,怪权利将人染得面目全非。
——皇兄清白坦荡,走的每一步都是煌煌正道,可我……又何尝生来就低劣龌龊?
可惜谁也难知后事。
沈明烛仿佛未曾多想,听沈永和说起河道,他便也不客气地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再次画起图纸来。
边画边解释:“陛下,平淮河道只是其中一段,九州通渠、天下驰道,都是开辟盛世必不可少的工程,待到天下太平时,陛下千万不要吝啬金银。”
他笑了笑:“连通三大主干,经平淮向九州,可灌溉良田,亦可开辟航道。殿下必然知晓其诸多用处,我就不多说了。这图纸上的地形全是我于书中得来,可水无常形,或有疏漏之处,这督造的人选陛下还要多费些心力。”
沈明烛苦恼皱眉,“不是文章做得好就会修水利的,这其中有诸多学问……”
他认识的人还不多,没法推荐在这方面有独到见解的人才。
这图纸肖海林曾给诸多商人看过,已不是秘密,早有人描摹过呈给了沈永和。
吃惊已经吃惊过了,欢喜也欢喜过了,沈永和听着沈明烛这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皇兄,你同朕说这些是做什么?”
为什么有种被托孤的诡异感觉?
“啊?”沈明烛微微一笑:“陛下不是想要我出征吗?离开前交代一些事情,可是我多话了,陛下嫌我啰嗦?”
第29章
是这样吗?
总觉得有点奇怪。
沈永和压下这股怪异感, 正色道:“皇兄金玉良言,朕受教了,至于出征……”
他侧过脸, 不去看沈明烛,状似漫不经心:“皇兄何出此言?皇兄是朕的兄长,万金之躯,如何能以身涉险?”
沈明烛不答,他笑了笑,又道:“陛下, 苏千慕苏姑娘想要拿下于阗,可否让庆尧带三千将士相助?”
沈永和顿了顿, 忽而冷笑一声:“朕为何要帮荆梁余孽?”
沈明烛语气困惑:“于阗被灭,大齐南境也可安定, 这样不好吗?”
“安定?难道不是换了一个敌人?是于阗还是荆梁, 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可是陛下,苏姑娘会向大齐借兵,本就是表示了她无意与大齐为敌的态度, 要不然, 只凭她自己也一样能拿下于阗, 至多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难道陛下还怀疑苏姑娘的能力吗?”
“闭嘴!”他言语中满是对苏千慕的维护,沈永和不知为何横生一股怒气,“沈明烛,你是大齐的皇子,不是荆梁人!”
苏千慕苏千慕,满口都是苏千慕,她有什么了不起?
“啊?”沈明烛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疑惑道:“但荆梁已经亡了, 荆梁人如今,不也是大齐人吗?”
他向来有着如大海一般的胸怀,天底下任何人在他眼里,似乎都无甚差别。
沈永和敬仰他这份气度,也恨极了这份公平。
可恨从何而来?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沈永和默了片刻,“倘若朕不同意呢?”
沈明烛又“啊”了一声,歉然道:“离开江南前,我给庆尧写了信,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动身了。”
所以你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
你分明早就单方面决定好了要帮苏千慕!
沈永和被气得一阵阵头疼,“你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既无需朕的旨意便可调动军队,不如皇位让你坐?”
这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一是觉得这话有些重了,二是……咳,这皇位还是不能给的。
然而没想到这人还是一贯的好脾气。
沈明烛讪讪笑了笑:“别生气别生气,我替你平定四方战事,就当做补偿,好不好?”
沈永和满腔怒火因他这句话全数卡在喉口,不上不下,大概是太过难受,于是便隐隐漫出几分涩意来。
他别过脸,“皇兄此行辛苦,先回宫休息吧。”
*
上次的菜早就吃完了,含章宫里的农作物又换了几种,地也扩大了一倍。
在皇宫里种菜,多少有些有碍观瞻,辱及皇家颜面,但皇帝都不让管,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
于是沈明烛一进门,就看到了满眼的青葱翠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予辞原本是有出入宫门的权限的,但上次与沈永和不欢而散,他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之后,再入皇宫便得如其他官员一般在外等候了。
因此虽然知道沈明烛回来也不曾尝试去见,他知道他一定会被拦下来。
还是得等个机会才是。
至于为什么不在路上等沈明烛……
嗯,大街上哭是挺丢脸的。
然而没过多久,宫中便来人宣召他入宫。
萧予辞向内侍打听:“可知是什么事?”
内侍不敢多言:“奴不知。”
“还有别的人吗?”
“右相、六部尚书,三品以上王侯公卿,都有人去请了。”
那便是国事了。
见人来齐,沈永和示意众人入座,“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为两件事,其一,苏千慕杀害成王,罪证确凿,爱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她?”
成王死得离奇,这消息暂时是瞒下来了,但看到死状的下人何其多?
必定瞒不了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卢涵林踟蹰着说:“成王毕竟还是先帝亲封的藩王,虽然有罪,但滥用私刑,与国无益……”
礼部尚书不赞同:“非常时候当用非常之法,给有功之人定罪,今后谁还会为国尽忠?”
来的人多,御书房也如一个小朝堂。当他们分成两个立场各执一词的时候,便像一场小朝议。
“荒谬,一朝藩王死得突然,若是将此事轻轻揭过,才是叫国朝颜面扫地。”
“办法总是有的,对外斥责成王悖逆,重赏苏千慕为君分忧。”
“这如何使得?苏千慕分明无忠君爱国之心,她亦曾剑指陛下,怎么能颠倒是非?”
“吴大人忠君爱国,吴大人守律法,不知成王冒犯天威时,大人在何处?”
小朝议泾渭分明分成两个团体,一方寸步不让,一方随之反唇相讥。
沈永和端坐高台,不动声色看着两方唇枪舌战。
这也是先帝教他的帝王之术——当朝臣有矛盾的时候,先不必急着发话,他们说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但他们的立场很重要。
谁与谁站在同一方?谁维护谁?谁平时看上去是清流孤臣,实则每次说话都有人附和?
这些背后代表的关系交错,才是为帝者真正要重视的事情。
他年少时不懂,全是先帝在早朝后专程留他下来,一点一点细致地教他。先帝对沈明烛不是慈父,于他却切实倾注了满腔爱意。
谁都有资格怪先帝过于偏私,以使大齐失了圣明君主,唯独他不可以。
因此沈永和对沈明烛的感情很复杂,好像他一旦开始心疼、欣赏对方,就抹杀了先帝的价值与付出。
沈永和难得在议事时失了神,他再一次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先帝。
父皇,您当年是怎么想的呢?您知道皇兄之才如腾蛟起凤,有鸿渐之仪吗?
如果您知道,您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决心让儿臣继承皇位?
这天下不止歇的灾祸,难道是上苍对你我的惩罚吗?
……可是父皇,儿臣还是好不甘心啊。
沈永和看着底下为苏千慕争取到面红耳赤的臣子,那里面有他引以为左膀右臂的两位丞相,有礼部、户部、兵部三位尚书,还有其余十数人,占了今日来此大臣的半数有余。
他们与苏千慕并无私缘,为苏千慕说话,本质上是在为沈明烛冲锋陷阵。
沈明烛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是他们仅凭着几分猜测,于是便可以不在乎曾经苏千慕对他们刀剑相向,转而为她摇旗呐喊起来。
看,多轻易就改换了立场?
不过是沈明烛半年不到积攒起来的班底啊。
“都安静。”既然已经看清楚各自阵营,沈永和也就叫停了争论,他朝左右道:“拟旨,成王沈秉欺君罔上,私收赋税,蔑伦悖理,逆道乱常,不知悔改。为求活命拥兵自重,意图祸乱朝纲,罪无可赦。义士苏千慕仗义执剑,虽有冲动行事之嫌,然拳拳报国心天地可鉴,特赦其无罪……”
他说完,看向朝臣:“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为苏千慕说话的人得偿所愿,自然没有意见。
站在沈永和这方的人见他已经做了决定,也不会反对,只难免还是有些顾虑:“陛下,这会不会……”
沈永和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继续道:“既都无异议,朕便说第二件事。前线的战报送了过来,就在昨日,东边我朝与回鹘主力开启交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惨败。一日之内,回鹘连下吉屏、善谷两城。”
内侍躬着身,将誊抄好的前线文书挨个递给在场的朝臣。
自大齐建朝以来,只有他们打败其他小国开疆扩土的份,这还是第一次国门失守。
朝臣俱皆骇然,失去国土的耻辱与无颜得见先祖的羞愧混杂在一起,主战者更勇,主和者更怯。
——当然要收复失地,否则他们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这些受黎明供养的官员,何以谢天下?
——但是再打下去,又输了怎么办?若是早听他们的话,送些粮食金银出去,吉屏、善谷根本不会失!
沈永和仿佛没听到他们的争论与私语,他接着道:“北境幸有燕将军镇守,暂寸土未失,可形势也不容乐观,伤亡可谓惨重。飞虎卫回防,洛阳大军也到了长安,朕打算让江铖率领他们,带着粮草北上支援。”
朝臣们弗然色变,尤以坚定拥护他的那批臣子表示得最为激动:“不可,陛下不可啊,中枢防卫空虚,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您是天子,万金之躯,如何能置身险境啊?”
沈永和耐心解释:“成王已死,藩王们人心惶惶,不敢有异动,各地又有驻军在出不了大乱的。”
这当然说服不了他们,朝臣们纷纷跪地:“请陛下三思。”
“不必再劝,朕意已决。大齐可以亡,但华夏不能有失。”沈永和语气蓦然染上几分沉重:“大齐若亡于朕手,朕当发覆面,口中塞糠,以告先祖。尔等都是国之柱石,无论后继者谁,只要能收复失地,善待百姓,便不失一代明君,请诸位爱卿无需顾念朕。”
仿若至穷途末路的悲怆一下子遍布整间御书房,反而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决心与生命力来。
如果连身为皇帝的沈永和都做好宁可身死也要拒异族于国门外的决心,他们身为臣子,又怎么能拒绝呢?
九州先是一体,而后才属于齐朝。
于这驰魂宕魄中,萧予辞一丝理智尚存,他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之处:“为何是去北境?那东边呢?”
第30章
不太对劲。
明明听起来, 东境的情况更加危急才对。
沈永和为北境都做好了搭上长安破釜沉舟的决心,萧予辞不信东境他就毫无准备。
“东境……”沈永和沉声道:“朕欲封沈明烛为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 亲赴东境前线统领战事。”
朝臣们愣了一下,“什么?”
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的反对:“陛下不可啊,请收回成命!”
卢涵林在这短短时间嘴里急出一个燎泡,“大齐没有兵马大元帅一职的先例,此举有违祖宗之法,万万不可啊。”
相比起此刻沸反盈天的场面, 才知方才对苏千慕的反对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不论原本是何立场,在这件事上朝臣们忽然空前团结。
对沈永和忠心耿耿的朝臣不希望沈明烛拥有统率天下兵马的权力, 不自觉偏向沈明烛的朝臣则不希望他以身赴险。
“陛下!”素来从容的萧予辞都骤然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步, 目光焦急。
沈永和抬手示意, 他威势仍在,乱糟糟的御书房安静了下来。
沈永和沉声道:“朕坐在这里,就已经有违祖宗之法了, 不差这一点。”
而后他看向隐隐以萧予辞为首的沈明烛的拥趸, 意有所指道:“朕给你们方便, 现在,该轮到你们给朕行方便了。”
萧予辞猛然抬头,心知沈永和已经下定决心,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叫他身形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沈永和如他们所愿不追究苏千慕杀了成王,作为回报,他们不能干涉这个让沈明烛上战场的决定。
这当然不公平, 他们会帮苏千慕全看着沈明烛的面子,沈明烛才是根源,是一切的心之所向。
与沈明烛比起来,莫说是苏千慕,任何人都不值一提。
所以你看,这是一个完全不对等的交易,萧予辞本该义正辞严地驳回,为之论辩,为其据理力争。
可他依然感到绝望,因为他近乎悲哀地意识到,他改变不了结果。
——沈明烛自己一定会愿意的。
哪怕他有办法让沈永和收回成命,却没有能力动摇沈明烛的想法。
“事情就这么定了,诸位爱卿各司其职,下去去办吧……萧予辞,你留下来。”
已受冷落许久的萧左相似有复宠之征召,但这些往常比猴还精的朝臣却没有心情关注,草草行完礼便相携着退了下去。
萧予辞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陛下想和臣说什么。”
“不,是你来说。”沈永和审视地望着他,冷声道:“你究竟瞒了朕什么?当初你说要等过了秋天,朕不愿等了,你现在就说。”
萧予辞仿佛疲惫到了极点,无力道:“二十六载光阴都能转瞬而过,陛下何必急在一时?”
沈明烛今年二十六岁。
他的殿下沉寂了二十六年,被轻视、被辱骂、被低看,满腔才华不得展,二十六年来不置一词。
殿下忍了这么久,而今不过是从夏天走到秋天,难道你都等不了吗?
沈永和不在乎这话里夹杂的细刺,逼问道:“你若不说,朕便去问皇兄。”
沈明烛回来了。
这人不争不抢、逆来顺受,于是成了他最好的人质。
似是难以想象沈永和居然会用沈明烛做威胁,萧予辞瞪大了眼睛。而后很快便失望地垂下眼,神情恹恹:“何须臣来说,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陛下,臣不信你一点没去调查。”
那天在御书房外,他和颜慎的聊天沈永和全都听到了不是吗?
颜慎能猜到的东西,这么长时间过去,沈永和难道就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不过是不信而已。
“朕要你说清楚!”沈永和色厉内荏,他有一瞬间的羞赧,很快便将其强行按下。
萧予辞神色疲惫:“殿下当年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至于目的……陛下为社稷之主,便是殿下的目的。剩下的便不用臣说了吧?就当是全了先帝、陛下……还有臣的一份体面。”
沈永和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仓皇道:“他、他为什么不说?父皇并非恶鬼,虎毒尚不食子,他要是说了,父皇又怎会……”
要接受自己害了如此清风霁月的人物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可以,谁都不想当恶人。
萧予辞冷笑一声:“殿下难道没说过自己无意皇位吗?陛下信吗?”
沈明烛说过很多次,沈永和不是不想信,是不敢。
他如此,先帝也如此。
沈明烛的身份,天然代表了他是强而有力的皇位竞争者,皇权倾轧明争暗斗全在一念之间,他们不敢赌沈明烛这话是真是假,以后又会不会改变。
沈永和默然,半晌,他低声道:“就当朕和父皇从前对不起他吧,这事了后,朕与皇兄公平竞争。”
萧予辞气极反笑:“陛下,什么叫‘就当’?你和先帝确实亏欠殿下良多,你应该歉疚!”
他满眼失望,低声道:“再者,陛下让殿下去前线时,就已经不公平了。陛下理应知道自己有多卑鄙,何必自欺欺人。”
沈永和勃然大怒:“你放肆!萧予辞,你这是和朕说话的态度吗?”
萧予辞心灰意懒,“你可以杀了我,陛下,我跟随你的时候可以为你搭上性命,为殿下难道就不能万死不辞了吗?”
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沈明烛永远都不会说,所以如果连他都不说,还有谁来替沈明烛发声呢?
这时候的萧予辞知道沈永和存了几分私心,也知道沈永和大概希望沈明烛死在前线,可他还不太担心。
沈明烛那样强大,那样难以匹敌,一切阴谋诡计在他眼前如同虚妄,最终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
沈永和在御书房里枯坐了一朽,第二天内侍忐忑不安地敲门,“陛下,该上朝了。”
久无人应答。
内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猛地一用力推开大门,“陛下!”
正对上桌案后沈永和空荡荡的眼神。
似乎才察觉到人声动静,沈永和漆黑的瞳仁缓慢转动,半晌才挪动到内侍身上。
这状态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内侍刚为皇帝无性命之忧松了一口气,见状又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陛下?”他小心翼翼。
沈永和迟钝地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
——是了,还要早朝。
他按着座椅扶手,摇摇晃晃起身,还未站稳便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内侍尖叫:“陛下——”
陛下圣体抱恙,早朝只好取消。
沈永和这次昏迷来得突然,皇宫中所有太医几乎全到了他所居的太和殿。
只有一人例外——贺时序。
原因不复杂,只不过贺时序没得到这个消息而已。
他一大早就来了沈明烛的含章宫。
贺时序献宝似地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个小药瓶,眼神亮晶晶,满是难以抑制的欣喜:“殿下,这是解毒丸,您服下之后,瘴气之毒就可解了。”
他人缘好,求了太医署里医术高的同僚,几人废寝忘食,在他一十二次失败的基础上共同研制出了一个新方子。
用完了他从百越带回来的草药,共做成两粒药丸。
他吃了一粒,耐心等了一个晚上,确定自己身上的毒确实解了之后便喜不自胜来了含章宫。
贺时序双手将药瓶往前递了递,用眼神催促沈明烛服用。
沈明烛“啊”了一声,正色道:“多谢,辛苦你了。”
瘴气之毒为百越天然屏障,困扰齐朝上下多年,贺时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解毒之法,除了他本身的能力,更代表他一定很不要命。
哪怕是心怀天下的仁医,能够用自己试药的又有几个?
沈明烛接过药瓶晃了晃,从里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出来,卖相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沈明烛眉头一皱,快速扔到嘴里咽了下去。
“殿下!”贺时序连忙手忙脚乱倒了一杯水,用手背试了温度后塞到沈明烛手里,语气带着淡淡的抱怨:“怎么这样着急?”
沈明烛一本正经:“长痛不如短痛。”
贺时序:“……”
解决了一件如鲠在喉的大事,贺时序心头卸下一大重担,他例行为沈明烛诊了诊脉,而后笑道:“殿下今日好好休息,会呕血也是正常的,臣明日再来为您把脉。”
*
沈永和是心力交瘁、心神有损,加之一夜未眠才昏倒。
太医行过针,很快便醒了过来。
重臣们在太和殿外提心吊胆守了半天,陛下年轻,未立太子,皇子们有都还小,一时间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听内侍传达说陛下已醒并无大碍,又谨慎看过一眼,确认对方确实是清醒地发号施令而非有人假传圣上口谕,这才忧心忡忡地告退。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的心神有损是由于江河日下的战局形势,唯有萧予辞、颜慎能猜到真实原因,然而真相牵扯甚广,说出去定然有损先帝名声,动摇当今陛下的国祚。
若是沈明烛知道了,又要为此忧心了。
还不是时候,萧予辞想。
在满朝文武都在忧心沈永和的身体状况时,萧予辞反倒格外关注含章宫的情况。
他在宫中的眼线给他传了消息,说贺时序拿着解药去见了沈明烛,离开时笑容满面,他便也知道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于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沈永和也朝左右问了一句话。
他身体已经无事,然而声音却虚弱得很,低低的,如同来自缥缈天际。
——“确定皇兄把药吃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