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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左右低着头, 不敢直视天子,只觉得这语气复杂得很,如同窒息于深海般悲哀而疲惫, 又掺了一份若隐若现的决绝。

    “不曾亲眼所见,但贺太医出含章宫时笑容满面,路上踩到石头摔倒了爬起来都在笑。他回太医署后,臣潜入他的房间,发现他出门时带出的药囊已经空了。臣又使张太医去刺探口风,贺太医亲口所说, 殿下服用了解毒丸。”

    侍卫不敢靠含章宫太近,但这么多事情足够推测出事实。

    沈永和默认不语, 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他挣扎着起身,拂开内侍想要上来搀扶的手, 踉跄地走到桌旁, 铺开纸张,提笔落字。

    他拿起笔时手在颤抖,落在纸上字迹却稳得很。

    他自幼启蒙, 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过他聪慧, 然而此刻却错字连篇, 满纸皆是涂改后的墨色斑点,看上去潦草得很。

    他写完,忽然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能放下笔。

    笔尖的墨凝成一团往下坠,滴落在刚写好的纸,晕染了最后一个字眼。

    沈永和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烫手般将笔掷了出去。

    内侍小心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蹲下身将笔捡了起来, 试探性唤了一声:“陛下?”

    沈永和跌坐在椅子上,用力闭了闭眼,“叫人誊抄一份,去传旨吧。”

    “是。”

    *

    因着沈永和有意,这圣旨很快就到了沈明烛手上,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催促他尽快动身。

    沈明烛同样焦心前线战局,没多拖延,拿了令牌和文书就策马出城。

    他走得太急,等到第二天贺时序再一次来到含章宫想为他把脉时才发现人已经出发许久,即便想要出城追赶,怕也是赶不上的。

    不知为何,明明确信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但贺时序心里还是有些隐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前线危险,他担心沈明烛受伤吧。

    ——沈明烛被封兵马大元帅远赴东境的事情满朝文武已经人尽皆知。

    贺时序想了想,他去求见沈永和,想要随同沈明烛从军。

    战场那种地方,沈明烛身边应该要有个大夫的。

    然而被沈永和驳回了,道军中已经有军医,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擅外伤,去了前线也只是添乱。

    言之有理,贺时序也只好忧心忡忡地留在皇宫。

    此前殿下每次出远门都有他随从,这次沈明烛一如既往奔赴在风口浪尖,而他只能躲在被保护的后方,难免有些寝食难安、无所适从。

    没关系,贺时序安慰自己,殿下这么厉害,一定会平安归来。

    在沈明烛快马加鞭到了东境战场,拿出令牌和文书证明身份,被主将请入大营中时,远在北境的燕长宁与燕驰野也收到了从长安送来的情报。

    刚打完一场战,满身硝烟的燕驰野刚进到帐篷,便见燕长宁在看信。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关于某个人的消息,一时间只觉疲累的四肢都多了几分力气,兴致勃勃地挤到燕长宁身边,伸长脖子去看。

    这信不长,三言两语交代了沈明烛的近况与长安发生的大事。

    燕驰野匆匆扫过,忽然勃然大怒,自燕长宁手中夺过信纸将其撕碎,怒喝道:“沈永和欺人太甚!”

    “放肆。”燕长宁打了他一巴掌:“燕驰野,那是陛下!”

    燕驰野大吼:“陛下陛下,你就只会说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忠你的陛下,那明烛怎么办?那是你外甥我表弟!”

    “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燕长宁面无表情:“难道你要我揭竿而起反了陛下?然后呢?殿下会因此开心吗?”

    他看着心爱的儿子脸上掌印明显,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心疼。

    燕长宁叹了口气,“驰野,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你别忘了,殿下过去是为什么装出一副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模样来,你要毁了殿下这二十六年来的所有谋划吗?”

    如果一桶掺了冰块的水兜头淋下,燕驰野浑身气势为之一泄,他颓然张了张嘴,“我知道了。”

    嘴上一副认命的消沉,然而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同样年少丧母,先帝怜惜沈永和,对他珍之爱之,可明烛也是燕家的珍宝。

    明烛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先帝如果不想要这个儿子,可以还给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样冷漠的话的?

    他是沈明烛的父亲啊,怎么可以说得出口?

    明烛素来重情重义,听到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

    帐外有战马嘶鸣,而后有人大声禀告:“报,长安来信。”

    燕长宁与燕驰野对视一眼,俱看到眼中的疑惑。

    长安来信不是在他们手里拿着吗?一天不到的功夫,怎么会收到两份信?

    “拿进来。”燕长宁吩咐。

    信封上写“燕大将军亲启”,燕长宁打开后先看向落款,那里直白地写了名字——“萧予辞”。

    “左相的信?”奇哉怪哉,他们燕家和左相之间似乎并无过多交际,倒是听说萧予辞曾在沈明烛麾下效力过一段时间。

    莫非这信与沈明烛有关?

    燕长宁神色一凛,忙逐字逐句读信,不敢掠过。

    果不其然,这信三页纸,共一千八百二十字,字字为沈明烛而写。

    萧予辞不知那一点血缘上的联结让燕长宁对沈明烛还有几分真心,为给沈明烛的安危再上一层保险,他将沈明烛过去声名狼藉的原因洋洋洒洒据实以告。

    ——虽然燕驰野或许能猜到一些,但万一他高看了燕驰野的聪慧程度呢?左右多说几遍,总是没有坏处的。

    北境与东境两处战场离得不算特别远,他希望燕长宁可以想法子多照顾沈明烛一些。

    于是为了确保燕长宁真心实意,他得先解开燕家不得不固守北境心里可能存在的罅隙与不满,以及所有对沈明烛的误会。

    不用萧予辞交代,燕驰野自然会惦念沈明烛,但从信上再看一次明烛过去二十六年所受的苦难,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添三分怨愤。

    燕驰野咬牙切齿,却还记得燕长宁方才的交代,隐忍地保持沉默。

    然而下一秒,却见燕长宁勃然大怒,他用力将信纸拍到桌上,怒喝一声:“沈炳锋欺人太甚!”

    他原以为先帝对沈明烛还存着几分温情,所以沈明烛才会为了父子之情忍让。如今才知这从来不是交易,全是赤裸裸的威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烛温和纯善、心怀黎民,可这不是他们可以得意洋洋用来拿捏明烛的手段!

    卑鄙、无耻到了极点,简直不配为父、不配为帝、不配为人!

    燕驰野:“……”

    燕驰野看着指名道姓破口大骂先帝的父亲,脑子有一瞬空白。

    这算双标吗?父亲,你是不是玩不起?

    素来寡言稳重、洁身自好的镇北大将军燕长宁对着虚空连骂了二十分钟脏话,而后他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白水一饮而尽,恨恨道:“既然补给快到了,我们也不用再打得这么束手束脚,下一场老子亲自带兵出去!”

    燕驰野缩了缩脖子,总觉得燕长宁是去合法杀人泄愤的。

    *

    沈明烛刚到东境不久,前线就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东境主将神色一凛,步履匆匆就要离开后方营地前去指挥战役,本能走出两步之后才想起军中来了个长安的贵人。

    他神色焦急,踟蹰着要怎么解释非他不愿郑重接待,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然而还未开口,便见沈明烛利落戴上头盔,大步走出帐篷。

    帷幕翻动间,只能看到他策马而去的背影。

    主将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翻身上马去追赶:“元帅,元帅!”

    哪有兵马大元帅冲在最前面的?

    苍天,该不会长安的调令刚下来,他就得往回送讣告了吧?

    副将在城头督战。

    回鹘这一仗来势汹汹,他正皱着眉头,忽而余光瞥见一道白芒。

    原是一柄长枪掷出,那枪刃划过一位回鹘士兵的脖颈,又带着难以匹敌的架势正中前方又一位正举着刀的回鹘士兵的心口。

    几点血色洒在地上,那士兵受力往后栽倒,长枪穿过他嵌入地面。

    而险些死于他刀下的大齐士兵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又转身投入战场,只是忍不住往后方多看了几眼。

    是谁掷出的长枪?

    副将见到一银袍小将呼啸而出,越过时随手拎起方才立下大功的长枪,手腕翻折间又带走两个敌人的性命,接着毫不留恋地往前而去。

    有纵横捭阖、势不可挡之势。

    副将脱口而出大赞一声“好身手”,问左右道:“那是谁?”

    左右凝神看了几眼,疑惑道:“怪哉,他怎么穿着将军的盔甲?”

    ——事急从权,沈明烛在主将的帐篷里拿了一套盔甲。

    副将也踮着脚探出身子去看,“是,只有将军的盔甲是银色的,但是将军没这么年轻,也没这么瘦。”

    他伸手指了指正从城门冲出来的一人一马,“看,这个才是将军……将军?!”

    主将惊恐地跟在沈明烛身后,很是体验了一番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震撼。

    沈明烛走过的地方,为他开辟出了一条敌人不敢来犯的道路,然而主将还是吓得满头大汗。

    他扯着嗓子大喊:“元帅,可以了元帅!穷寇莫追啊元帅!”

    第32章

    毫无疑问的大胜而归。

    对面的战旗被砍断, 主将已死,剩余的回鹘士兵仓皇逃窜。

    沈明烛终于舍得调转方向回营。

    将士们见主将跟在他身后喊他“元帅”,知他身份贵重, 又见他初来乍到便拿下这么大的一场胜利,战场上英武不凡,当即心悦诚服。

    副将守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又满眼崇拜地看着沈明烛的身影走近。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年轻的将军得胜归来,意气风发, 身上带着几分战场中沾染的血腥气。

    见到他们后,眸光却忽然柔和下来。

    像个侠客, 也像个书生。

    主将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 语气讨好:“元帅,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刀将敌方主将斩于马下的时候,那动作也忒帅气了!

    想学!

    沈明烛认认真真,毫不藏私:“先看一下对方的将旗在哪, 就能找到对方的主将了。”

    “嗯嗯嗯。”主将学习的态度十分端正, 他期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沈明烛眼神茫然:“冲过去, 杀了他就行了啊。”

    主将:“……”

    副将:“……”

    旁边竖着耳朵以为能听到金玉良言的一众将士:“……”

    这法子虽然一般人学不了,但并不妨碍沈明烛渐渐在军队里建立起了无上权威。

    他也并不是只会一股莽劲往前冲,时间长了军中将领便发现,这位按理来说在深宫长大的元帅在兵法上似乎也已经自成一派。

    他对战场局势的掌控到达一种难以称之为人的地步,仿佛在天上装了只眼,底下一兵一卒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且总能料敌于先,凡沈明烛做出的预判,还没有错过的。

    以至于他们一度怀疑回鹘主帅是不是沈明烛安插过去的卧底。

    捷报接连不断地传回长安, 两月时间,他们夺回了吉屏、善谷两城,打得回鹘退出大齐疆域开始狼狈逃窜。

    沈明烛觉得他们会往北去。

    没在齐朝啃下一块肉,回鹘缺粮的问题依旧存在。

    眼看着齐朝这条路已经堵上了,他们只能往北,去突厥那儿试试运气。

    虽然突厥也穷,但突厥王族还是有点底蕴的,足够他们撑过今年了。

    而且突厥最近也被燕长宁压着打,战力损失严重,是个软柿子,可捏!

    沈明烛不疾不徐在沙盘上描摹,安排追击路线。

    主将敬佩不已,以仰望神明的眼神看着他:“元帅,没想到你兵法也这么好,你都看什么兵书?”

    沈明烛诧异:“兵法还需要学吗?”

    主将:“……”

    元帅,装得有点过了啊。

    主将憋屈,他涨红了脸:“没有学兵法,元帅怎么能每次都正好预料到回鹘的行动,又总以奇兵建功?”

    沈明烛困惑:“随便想想就知道了啊?”

    他看着主将呆滞的眼神,虚心请教:“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主将:“……”

    副将:“……”

    旁边一众将士:“……”

    主将还要再说话,副将没忍住拧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闭嘴吧,不要自取其辱了。”

    主将:“……”

    *

    回鹘果然往北撤退。

    因沈明烛早有预料,他们刚做出逃跑的动作,大齐军队便随之跟上,以至于回鹘一路上行军速度快到叫人唏嘘不已。

    ——回鹘跑,齐朝追,回鹘插翅难飞。

    要人命的事情,可不得豁出命去跑?

    以至于本来还慷慨激昂打算吞并突厥,但真到北境战场时,就成了两支溃败的军队报团取暖。

    突厥原还勉强维持防线,结果被只顾着逃命的回鹘残兵冲散,只能骂骂咧咧分出一部分战力解决回鹘及回鹘的追兵。

    这倒合了沈明烛的意,能够一次性解决两个战场,彻底终止齐朝战乱,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

    他神情自若拿出帕子,擦去因为呕血唇边残留的血迹,而后将帕子收好。

    他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元帅,元帅!”主将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我们又追到回鹘啦!”

    副将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觉得以前很稳重的主将现在很不稳重。

    沈明烛笑了笑,挥鞭策马向前:“走,明年的今天,就是乌勒斡的忌日!”

    副将:“……”

    原来主将是跟元帅学的。

    你好猖狂啊元帅。

    燕长宁也收到了斥候回禀。

    “报,将军,回鹘残兵已至,突厥后方生乱。”

    燕长宁思忖片刻:“先按兵不动,让突厥先和回鹘打一场。”

    斥候问:“我朝东营大军追赶回鹘,深入突厥大军腹地,也不用管吗?”

    燕长宁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斥候估量了一下时间:“沈元帅应当已经追上,大概正将回鹘打得……”

    话还没说话,燕长宁已如一支疾驰的箭蹿了出去。

    斥候:“???”

    什么东西过去了?

    将军刚刚是不是说“按兵不动”来着?难道是他记错了?

    他呆滞补上最后四个字:“……落花流水。”

    燕驰野骑在高头大马上,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看着远处血色四溅。

    他轻“啧”一声,语气轻蔑,遥遥指点江山,对左右笑道:“看,狗咬狗,一出好戏。”

    话音刚落,便见他父亲燕长宁疾驰而出,径直闯进这一出好戏里。

    燕驰野:“???”

    他问:“怎么回事?”

    偏将往远处望了望,猜测道:“大抵是去接应吧,听说负责东境战局的沈元帅一路追着回鹘过来,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对了,少将军……”

    话还没说完,便见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燕驰野猛然坐直,“呸”地吐出叼着的野草,骑着马疾驰而出,半瞬就不见了踪影。

    偏将:“???”

    偏将茫然。

    燕驰野抿着唇,漠北的风如刀刃划过他的脸颊,他半睁着眼,于漫天黄沙中找寻那道深深刻入记忆中的身影。

    溃散的敌军往四周奔逃,硝烟弥漫,时不时有闪着冷光的箭自头顶飞过。

    燕驰野逆着人流而上。

    他脑海中只翻来覆去盘旋着一个念头:

    明烛来了,明烛在敌军之中,明烛有危险。

    明烛有危险。

    他要往前,到明烛身边去。

    死也要去到明烛身边。

    *

    沈明烛始终在军队的最前方。

    正因为他永远身先士卒,所以正面作战也好、暗夜驰行也罢,他的军队都无一人动摇。

    “冲上去”这三个字看起来简单,可很多时候,所谓领兵打仗,只要能做到这三个字便足够了不起。

    乌勒斡逃跑已久,他转身,很快又绝望看到了沈明烛追上来的身影。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他怒吼一声,握着大刀,驱马转身迎战。

    草原的民族在马上长大,他身为部落之主,身手自然不凡。

    大刀砍下,马蹄萧萧,激起三层黄沙。

    于黄沙落地之前,长枪如破晓旭日,掠过一道盈盈虹光。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血色的风吹过他的眼,雾蒙蒙的,像是仙人垂泪,点滴之间全是悲悯。

    可他的动作没有迟疑,长□□出,依旧苍茫如游龙。

    “沈明烛,你欺人太甚!”两三回合后,在沈明烛攻势下逐渐不支的乌勒斡在绝望中彻底崩溃。

    回鹘之败亡已成定局,难以挽回了。

    他双眸赤红,不顾身上中枪愤然往前。

    他死归死,但在那之前,他要沈明烛给回鹘陪葬!

    本来,这对沈明烛而言轻而易举便能避开,然而他正要有所动作,忽然从心口漫开一丝强烈的刺痛,牵动他四肢发软。

    瘴气之毒又毒发了。

    他强忍着疼痛后撤一步,只动作微微有些停滞。

    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乌勒斡的重刀划过他的肩膀。

    倘若沈明烛动作再慢些,这刀将从他肩头劈下,带走他一只手。

    沈明烛不慌不忙,躲开这一刀后又是一□□出。

    这一枪穿透乌勒斡的脖颈,回鹘之主就此殒命。

    做完这一切,沈明烛才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吐便再也抑制不了,像是浑身血液自心口涌上喉咙,他从弯腰到半蹲,于血色遍野的战场中央吐得昏天黑地。

    只不过吐出来的全是血。

    乌勒斡的尸体躺在他脚步,其他人慑于他的勇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见他似乎身有痼疾,抱着乘他病要他命的想法,有人试探性地朝他砍了一刀。

    沈明烛头脑有些昏沉,可战斗的本能还在。

    他吐着血,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只是挥手的功夫,便有一大好头颅落地。

    然后他吐着吐着,发现自己……

    好像也习惯了。

    有些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当燕长宁艰难逆着人流闯入战场中心,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血染红银白盔甲的血人。

    会是他吗?

    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长宁有近六年不曾见过沈明烛了。

    分别时沈明烛虽然已经及冠,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孩童气,幼稚、叛逆、暴戾,硬生生破坏了那份翩翩相貌。

    这个在战场中央闲庭信步、无人能挡他一剑、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会是记忆中那个不善武的外甥吗?

    燕长宁的脚步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踟蹰。

    另一边的后方也冲出来一个大汉,见到时不时偏头吐一口血的沈明烛显然吃了一惊,紧张地大喊道:“元帅,元帅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掩护你撤退。”

    受伤?

    燕长宁悚然一惊,正待往前,忽而有人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像是一阵风。

    风中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他那眼里完全看不见父亲的不孝儿子。

    “明烛!明烛我来了!”

    第33章

    两军汇合, 主帅又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将士们自然颇受鼓舞。

    战斗结束,沈明烛习惯性挽了一个剑花而后收剑在后,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佩剑。

    但他失忆了,所以其实也不记得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印象中似乎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宝。

    总不会是这个工艺粗糙的凡铁。

    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剑上淋漓的血,随手丢到一旁。

    反正这些战利品,之后会有人去收捡的。

    沈明烛摘下头盔,朝燕长宁、燕驰野颔首致礼, 微微而笑:“好久不见,舅舅。”

    他笑意更甚, 揶揄道:“燕小将军。”

    “明烛!”燕驰野神情严肃,接过头盔重新按在他头顶上:“现在还没回到城里, 万一有流箭怎么办?”

    不下战场不得脱盔甲, 这是军规。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不能例外吗?”

    这话问的,军令如山, 谁都不能违背!

    燕驰野正色, 正要开口, 后脑勺忽然被人打了一掌,他受力往前一个踉跄,回过头恼怒地看向动手者。

    燕长宁手都没收回,皱着眉教训他:“头盔重,明恒不想戴就不戴,你逼他做什么?”

    燕驰野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能是他素来蹈距循彟的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他幼时淘气未守军规,燕长宁可是二话不说让人压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的。

    燕驰野看了看燕长宁, 又看了看沈明烛,眼神控诉:“这不公平!”

    沈明烛温文尔雅又理直气壮:“舅舅疼我。”

    燕长宁没听过这样直白表露感情的用词,骤然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却猛然触及沈明烛肩膀上怪异的血色。

    他征战多年,这血是从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敌人沾上的,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燕长宁紧张地拉住沈明烛完好的右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叫军医。”

    燕驰野也顾不得在意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区别对待了,他急得绕着沈明烛打转:“怎么会受伤呢?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想说冲那么前面做什么,反正这是沈永和的江山。

    但他憋了回去,只偏过头,催促沈明烛上马。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受伤,连带着主将也着急万分:“元帅,你先和燕将军回去吧,收拾战场这点小事我盯着就行。”

    沈明烛一向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收尾也不是简单的活,何况这是大战彻底结束,突厥、回鹘主力皆亡,多的是要处理的事宜。

    他试探问:“如果我说这是小伤,你们信吗?”

    “沈明烛!”燕长宁不舍得对沈明烛大声,但燕驰野忍不了:“小你个头啊,回去!”

    他强行攥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地带他回营。

    等回到帐篷后,边动作强硬却又不乏温柔地脱去他的盔甲,于是便露出了已有半边被血染红的里衣来。

    燕驰野倒吸一口凉气。

    军医知道前线在作战,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刀枪创伤对他而言司空见惯,熟练地为沈明烛上完药而后包扎。

    然而他看了看沈明烛的脸色,出于医者的直觉,总觉得不对劲。

    军医犹豫片刻,还是请示道:“元帅,可否容我为您把一下脉?”

    燕驰野强行拉过沈明烛的手,豪迈道:“把!”

    沈明烛手腕微动,使了个巧劲收回手,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燕驰野面色一怔。

    燕长宁呼吸微滞。

    本来他们还并不怎么担心,但沈明烛收回手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

    “为什么不让军医把脉?”燕驰野固执地去抓他的手,“不行,必须让军医看看。”

    这下燕长宁也站在燕驰野这边,他温声哄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

    “不要,我才是元帅。”沈明烛把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道:“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国军事,你们也得听我的。”

    燕驰野简直被他气笑:“你这时候摆谱了是不是?沈明烛,别说你是元帅,你就是皇帝,也是我弟!”

    这话有些不敬,军医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驰野“噌”地一下拔出剑,含怒问:“你让不让军医看诊?你要不让,我死在你面前!”

    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法子虽然卑鄙,但一定有用。

    能威胁到沈明烛的只有天下苍生,而他恰巧,是苍生之一。

    沈明烛:“……”

    沈明烛软了声调:“别生气嘛,我知道自己最近总是熬夜忙碌,有些心神耗损,但这就是小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如果让军医把脉,他一定会给我开苦药,我不想喝。”

    燕驰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坚持道:“你让军医看看!”

    沈明烛伸出手:“看看看,我让他看就是了,你把剑收起来。”

    军医小心觑了一眼燕小将军,又看了一眼燕大将军,不知自己分明只想尽医者之仁心,怎么演变出了以命相逼的局面。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搭上沈明烛的手腕。

    军医:“???”

    不太对劲?

    军医站直了身体,重新搭上脉搏。

    军医:“!!!”

    非常不对劲!

    这个脉象,好像是中毒啊。

    军医差点要惊叫出声,然而一抬头,对上沈明烛意味深长的眼神,叫喊声顿时堵在喉咙。

    燕长宁皱了皱眉:“先生,明烛的身体怎么了?”

    “是啊,”沈明烛拖长了语调,藏着只有军医才能察觉到的威胁:“我、怎、么、了?”

    军医:“……”

    军医支支吾吾:“元帅心神耗损有些严重了,得吃五天……不,三天的药。”

    燕长宁隐约察觉到沈明烛和军医间的眼神勾当,他显然误会了,好笑道:“五天就五天,不妨事,明烛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明烛故意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军医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沈明烛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可不敢得罪风头正盛的兵马大元帅。

    而且这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谁能给元帅下毒?谁又能让元帅知道自己中毒了闭口不言甚至帮忙隐藏?元帅可是当今天子的皇兄啊!

    燕驰野见状彻底放心,他把剑收好,对军医道:“劳烦先生开药,如果有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去准备。”

    军医迫不及待俯身告退:“是。”

    回去开些温补的药好了,这毒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但开补药总没错。

    嗯,开些好入口的。

    军医走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燕驰野表情无奈:“明烛,你吓死我了。”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你才气死我了。”

    燕驰野也不恼,他“嘿嘿”一笑,“我担心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对了,听说你身上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确定没事了吗?”

    “听谁说的?”

    “萧予辞,他给我和父亲写信来着。”

    沈明烛慢吞吞“哦”了一声,偏过头,随口道:“解了解了。”

    有点敷衍,但此刻谁都没察觉出来。

    “殿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燕长宁拉了燕驰野一把,望向沈明烛的眼满是关心与担忧:“我们就在旁边,你有事,记得让人来喊我们。”

    燕驰野正色:“对不起,明烛,我不该用自己的安危生死来威胁你。”

    这是件很卑劣、很卑劣的事情。

    他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没有下次!”

    “这可是你说的。”沈明烛冁然而笑:“我当真了,不许有下次。”

    燕驰野连连点头,走之前,他好奇地转头问:“要是我还有下次呢?”

    沈明烛认认真真:“我会生气!”

    我大概仍旧会为此妥协,可我不会原谅你。

    燕驰野失笑:“好没重量的威胁。”

    *

    在燕长宁忙着收尾,东境主将忙着给朝廷写文书汇报战果的时候,沈明烛收到了一封江南寄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苏千慕,祝贺他打了胜战。

    这信从大齐最南边接壤的于阗而来,即使八百里加急到漠北,至少也要十天,但就是准时在战争结束后到了沈明烛的手上。

    这说明,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或许一切还未明确前,苏千慕已经预料到了沈明烛此刻的胜利。

    所以她专程写了这封信。

    信中还夹了一段庆尧的近况。

    于阗是小国,苏千慕的智谋加上庆尧在带兵上的独到天赋,别说败绩,甚至没遇到称得上棘手的局面。

    庆尧作为苏千慕最为倚仗的将军,再也不会出现怀才不遇的情况。

    于阗虽小,容他正好。锦绣长安膏腴之地,放眼望去,却无他出头之日。

    庆尧在信中劝沈明烛,大不了便一起来于阗,总比在大齐时要过得好。

    彼时尚在交战,于阗还不能算是他们的领地,但就像苏千慕坚信沈明烛一定会胜利一样,他同样也已将于阗看做囊中之物。

    庆尧甚至在想,假如殿下来了于阗,要当于阗之主,那他就向苏姑娘宣战。

    假如殿下不喜欢于阗,那他就去更远的地方,翻过高山、乘船出海,总能为凤凰找到一棵梧桐树。

    沈明烛写回信的时候叹了好几回气。

    以庆尧的才能,不论先遇上沈永和还是苏千慕,大概都能颇受重视。

    偏偏是遇见了他,差点搭上一生。

    他无奈地笑了笑,回信拒绝了庆尧的提议。

    为自己而活就很好,跟着苏千慕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也很好。

    庆尧可以预见的璀璨人生中,不必再增加一个添乱的“沈明烛”。

    第34章

    天地间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沈明烛就催促着大军返程了。

    他出发的时候时值盛夏,回程时已风雪载途。

    沈明烛说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让大家赶得上新年,一天三顿地烦燕长宁。

    燕驰野没好气道:“别催了别催了, 这就出发还不行吗!”

    长安那地方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漠北自由。

    沈明烛满意了,“其实在漠北过年也可以,但是总得把这些兵带回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燕驰野眼睛一亮:“一言为定!明年来漠北过年,后年我们可以去江南,你在那里是不是也有熟人?”

    反正燕家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去哪里不是去。

    沈明烛失笑:“你们知道得还挺多。”

    连江南的事情都清楚。

    一阵冷风猛地袭来,卷起帐篷一角,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

    燕驰野神色担忧:“明烛,你着凉了吗?”

    他忙把被卷起来的帐篷归拢好, “怎么觉得你最近看上去脸色好糟糕。”

    “是吗?”沈明烛不动声色放下袖子, 拢住越来越消瘦的身形,坦然道:“可能是这年累着了,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

    燕驰野一怔。

    这话实在太有说服力, 沈明烛这一年就没闲过。

    春天在宫门救人, 而后征战百越。

    夏天赴江南督建河道, 亲力亲为,再接着便上了前线,战争打完时已经由夏入冬。

    没有一件简单的事,燕驰野只要想想都觉得震撼。

    人是有可能被累死的,一时间所有英年早逝的人物在燕驰野脑海中飘过。

    他吓得不行:“回长安!现在就回!”

    长安没什么好,至少适合修养。

    *

    沈永和近来心情不错,是文武百官可以察觉到的振奋。

    这也可以理解,南征于阗, 东拒回鹘,北击突厥,这些事情单独拎出来都足够在史册上大书特书,更何况这些壮举全都在他治下实现。

    放眼历史长河,他的功绩也足以排入帝王前十。

    所以他当然可以兴奋,他也应该兴奋。

    如果不是这全部的事情都与沈明烛有关,如果不是沈明烛有一个算得上尴尬的身份,沈永和的帝王生涯将不会有任何缺陷。

    但世界上毕竟没有如果,这其中到底多了一个叫人如鲠在喉的沈明烛。

    是以沈永和此刻的开怀就显得十分奇怪。

    “江南的收成能够保住,全赖皇兄督建的平淮河道,他又打了一场这么漂亮的战役,扬我大齐声威,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该如何赏赐?”沈永和满脸兴致勃勃,昭示他并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故意布陷阱。

    朝臣们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道:“不如,将殿下之名重新载入皇室宗谱序齿?”

    当今陛下都叫了他这么多句“皇兄”,也不差这一个流程了。

    沈永和高兴道:“准!朕的几位皇弟全都按例领了王位俸禄,皇兄自然也不能例外,礼部拟个封号上来,至于封地……江南富庶,又与皇兄有缘,就从江南选吧!”

    这个待遇可谓丰厚至极,历朝历代,就没有拿号称“粮仓”的江南做封地的。

    朝臣一时哗然,对视时皆难掩诧异神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予辞觉得不对劲,连颜慎都有些不安。

    萧予辞思忖片刻,出列道:“陛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只在战时设置,如今战事已了,陛下可有决断?”

    “自然是给皇兄留着。”沈永和不假思索,笑容满面:“以皇兄立下的功劳,朕还得苦恼该如何赏赐,这要是还把兵马大元帅收回,那朕成什么人了?”

    萧予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向来擅于识人,更何况与沈永和并肩相处过那么长时间,早就能分辨出这人的情绪变化。

    沈永和虽然语气带笑,说的话也像是揶揄打趣,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但他还是发现了对方刻意遮掩下、只针对他的排斥与冷淡。

    可是这说不通。

    沈永和为什么突然不再忌惮沈明烛了?难道是他想通了选择退出,放弃与沈明烛相争?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萧予辞作为沈明烛的麾下重臣,这人也该信任他才是,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

    除非沈永和有了必胜的把握,自负沈明烛不会再成为对手。

    那他这位敌将心腹,自然也得被一起清算。

    可沈明烛怎么可能会输呢?沈永和哪来的这种把握?

    沈永和还在继续慷慨激昂:“皇兄已班师回朝,不日到长安,朕打算效仿太宗皇帝,出城十里相迎。”

    “谨遵命。”百官俯首。

    萧予辞跟随人群一同弯腰,余光却审视地望向沈永和,像是要透过那垂下来的冕旒看到天子神情下暗含的真意。

    然而终究没有收获。

    ……罢了,殿下快回来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殿下的。

    想到沈明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再次见面,萧予辞便难以克制地露出一个笑容。

    *

    燕长宁答应过先帝,终身不复踏入长安,但皇权社会,不都还是皇帝一句话说了算吗?

    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沈永和都不会再阻止燕家回来。

    燕长宁打过很多次胜战,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震撼。

    沿途所有城池都收到了消息,在他们路过时准备了最隆重的接待。

    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少女自阁楼上扔下一束养在温室里的花,砸到将士们的头上与怀中,零落满身花瓣。

    抬头望去,女郎合羞而走,街道两旁热烈依旧。

    将军出则可以定山河,大齐有将军,想来必可保千秋万代。

    沈明烛之名,又一次传遍天下。

    “这样的声望,”临近长安,燕长宁对燕驰野说:“殿下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民心所向是把双刃剑,固然会引起当权者的忌惮,但也是一块天然的免死金牌。

    沈明烛的名声传得这样广,受他恩惠的人这样多,沈永和要杀他,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燕驰野点点头,憧憬地说:“等这个冬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围再没有国家可以威胁大齐,战事已彻底了了,明烛往后也能轻松一点。

    不当皇帝也很好,这世界这么大,他以后还能带明烛出海玩儿。

    听说海外有别的国家,打下来,送给明烛当礼物。

    这时谁都以为黎明前最黑暗的光阴已经过去,未来的时光必定明媚而璀璨。

    越是靠近长安便越繁华,越繁华的城池花样越多,都演变到给他们送美人了,燕驰野不堪其扰。

    问过沈明烛后,他们决定加快些速度,抄近路回去。

    饶是如此,军队的行进速度比起出征时依然算不上快。

    于是慢慢悠悠的,在某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们遇到了果真出城十里迎接的皇帝与文武百官。

    燕长宁与燕驰野听到斥候回禀时吃了一惊,但不论他们对先帝、对当今陛下心里有没有怨言,一个“君臣”的名分压下来,面上总还是要装一装的。

    燕长宁道:“叫上江铖,我们一起去前面拜见圣驾。”

    燕驰野应了一声,吩咐人把江铖喊来,又问:“要叫明烛吗?”

    燕长宁犹豫片刻,“不了,明烛最近看起来很累,让他好好休息吧。”

    江铖来得很快,沉默地朝燕长宁行了一个军礼,便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燕家父子防他防得严,同在军中这么久,他见到沈明烛的机会寥寥可数,至多也就远远看上一眼,甚至没机会说上一句话。

    他见现场没有沈明烛,又思及前两天路过时听到的咳嗽声,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燕长宁瞥了他一眼,也懒得过多理会。

    他必须承认,他不喜欢江铖。

    燕长宁一向严于律己,认为一军主帅不该由喜好做事,但江铖负皇命而来,他也知道江铖是个用兵大才,却一次也没重用过他。

    三人驱马上前拜见。

    沈永和没看出他们和江铖之间的疏离与防备,亲自上前将他们扶起,笑道:“三位将军辛苦了,大齐有你们,是大齐的福气,不过怎么不见皇兄?”

    燕长宁忙跪地请罪:“陛下容禀,殿下前几日染了风寒,臣怕给陛下过了病气,便自作主张,不曾通知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风寒?严重吗?皇兄如今在哪儿?”沈永和连连追问,眼神都透露出担忧来。

    燕长宁有些疑惑,踟蹰片刻,才如实答到:“殿下的马车在后面……”

    话还没说完,沈永和便提步朝他所指的路走去,不忘朝左右吩咐:“叫太医过来。”

    沈明烛是温文从容的,也是热烈的。

    他身手极好,马术也不差,沈永和见过他像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突然出现的样子,也见过他策马风流骄傲如凤凰的模样,唯独没见过他独自一人待在马车里,无声无息。

    沈明烛是仰之弥高、巍峨入云的山岳,是大厦将倾的擎天巨柱。

    在脚步匆促去马车见沈明烛的路上,沈永和忽然觉得后悔。

    但这一切,大概来不及了。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未来如何,终究得自己走完。

    第35章

    马车檐角下挂着的流苏在风中晃晃悠悠, 因着有沈永和在场,燕驰野没再直呼沈明烛的名字。

    他小声唤:“殿下,殿下?”

    过了半晌, 才有一支苍白瘦削的手拂开马车帘幕,露出一双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迷糊的眼来,“啊,已经到了么?”

    燕长宁心头掠过几分疑惑。

    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比常人更警惕几分,燕驰野喊了这么多声, 怎么沈明烛才反应过来?

    难道明烛的病怎么严重吗?

    可是军医不是说,只是轻微的风寒而已吗?

    沈永和心里也“咯噔”一下。

    燕长宁、燕驰野几人朝夕相处不觉得, 但现在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还没出长安的身影相比,实在要瘦了许多。

    大抵是漠北贫瘠, 战场伤身, 没关系,他是天子,他有足够的富贵和良药, 可以让他的皇兄万寿无疆。

    “已经到长安地界了, 离进城还有最后十里地。”沈永和站在马车下, 仰头看他的兄长。

    沈明烛才注意到周围的人有些多了,他疑惑问:“陛下?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坐在马车上让沈永和站着有点不给皇帝面子,正要动弹,沈永和伸手拦了他一把:“外面风大,你穿着单薄,在车里就好。”

    他顿了顿,又答:“朕带百官出城,来迎皇兄。”

    天子的动向总是最为受关注的, 他往沈明烛这边来,其他人自然得跟上。

    于是百官们便也都听到了这句话,一时心中忽然颇为复杂。

    一年前,也是他们这群人,在宫门口迎接沈永和。

    那天沈明烛形单影只,掌心的血洒了一地,无一人关心。在他被押解入狱时,也无一人为他仗义执言。

    他们只围簇在毫发无损的沈永和身边,担心他受惊。

    任由这份强烈的对比倒映在沈明烛眼底,像是赤裸而狰狞地要他认清现实,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至多有几分感慨,后来世事几多变化,于深夜梦中惊醒,才觉自己果真该死。

    太医奉命而来,恭恭敬敬朝沈明烛行礼:“殿下,臣为您诊脉。”

    沈明烛轻咳一声:“怎么突然要给我诊脉?军医已经看过啦,我没事。”

    沈永和不假思索:“军中随行的医师医术怎么会比得上太医?得让太医看过,朕才能放心。”

    因着沈明烛生病,军医是跟在沈明烛马车旁边的,他听到这句质疑他医术的话也不恼,反而还怜悯地看了那太医一眼。

    当庸医就当庸医吧,只要不再面对之前那种死亡选择,怎么说他都行。

    太医可不像军医那样好欺负,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太多隐瞒的必要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到底是伸出了手。

    张太医的手指搭上了沈明烛的手腕,下一秒,他忽然震惊地抬起头,帽子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动作有些歪斜。

    周围的人也因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燕驰野忙追问:“怎么了?你诊出什么来了?”

    张太医未答,他咽了口唾沫,站直身子,重新按上了沈明烛手腕上跳动的脉搏。

    脉象紊乱、节律不齐、时起时伏、忽有忽无……

    这怎么看都是瘴气之毒的症状啊!

    还是毒入心脉,救不了的那种。

    可是这不可能,殿下的毒应该早就解了才对,当初贺时序研制解药,他也是帮忙的其中一人,他确定这药是有用的。

    后来他奉陛下之命,是在药丸上做了一些手脚,可这绝不会影响药效!

    在这寒冬腊月,太医的额上忽然渗出一大片冷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手脚一片冰凉。

    傻子都能看出这有大问题。

    “明烛到底怎么了?”燕驰野扯着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起来,面色有些狰狞可怖,冲他大声道:“说话!”

    沈明烛不知太医的心虚,只以为他现在的惊恐是担心治不好要陪葬,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据实说就是。表兄,将太医放开。”

    燕驰野松开手,张太医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滑到了地上。

    他也不起身,就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将自己缩成一团,颤声道:“臣、臣万死,臣才疏学浅,臣……”

    心中不安的何止只有燕驰野,萧予辞眼神一瞬不移,等着太医的答复。

    沈永和也因为恐慌有些烦躁:“让你说你就说,朕在这里,莫非你还想欺君不成?”

    张太医怎么敢说?

    如果真是因为他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解毒,导致他性命垂危,他死不足惜,陛下怎么办?

    这药是陛下让他下的,这事也见不得人,如果让人误会是陛下故意放任殿下毒发身亡,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张太医瑟瑟发抖。

    沈明烛叹了口气,“别逼他了,我们回去再说吧,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你故意瞒我们?”燕驰野眼眶通红:“是你不让军医告诉我们的,是不是?”

    沈明烛最见不得人哭了,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他松开手,帘幕滑落,重新将马车罩得严严实实。

    沈明烛的声音隔着帷幕传了出来,闷闷的,像是请求:“表兄,先回去吧,回去我告诉你。”

    “好,回去,先回去……”沈永和深吸一口气,扬声吩咐:“回宫!”

    他们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像是在护送。

    燕长宁从周围把军医拉了出来,眉眼凌厉,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明烛让你瞒着什么?想清楚了,你不敢得罪明烛,难道就敢得罪我吗?”

    军医:“……”

    我他妈敢得罪谁啊!

    对不起了元帅,故意隐瞒身体状况是你不对,反正都得死,我总得选择一个更适合医者的死法。

    军医看看了悄无声息的马车,将心一横,正要说话,忽闻萧予辞声音带颤:“是毒,对吗?”

    军医诧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臣学艺不精,只能看出殿下中了毒,却难以分辨是何种毒药。”

    还能是什么毒?

    还能有什么毒!

    萧予辞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笑得故人生死两茫茫,魂销肠断,不见从前少年郎。

    浓烈的怅惘与悲伤顺着这苍凉的笑声萦绕在天地之间,让人听着便几欲落泪。

    旁人还未从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中反应过来,听见这笑声,忽然便鼻头一酸,泪水盈满眼眶。

    萧予辞猛地转身,顺势拔出燕驰野腰间佩的长剑,长剑出鞘,铮鸣作响,剑尖直指沈永和。

    一个文官,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矫健居然让燕驰野都有些措手不及。

    “萧予辞,你想做什么?把剑放下!”

    “护驾!”

    “萧予辞,你大胆!”

    文武百官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怕他伤了沈永和,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周围七嘴八舌或辱骂或劝诫。

    萧予辞全然不顾。

    写字的手拿着铁剑也一样稳,萧予辞紧紧盯着沈永和,问他:“是你干的吗?”

    他何其聪明,见沈明烛抱恙就猜到解药有问题,而凶手除了沈永和还能有谁呢?

    “……朕不知道,朕没想害皇兄。”沈永和心里也有些慌张,面上还保持着镇定神色。

    他也不确定是否是他让人下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顺利解毒,可他到底是天子,天子之威不容冒犯。

    沈永和被剑指着,但丝毫不显弱势,“萧予辞,你现在放下兵器,朕可以不追究你的冒犯。”

    剑指皇帝是大罪,如果沈永和不作表示,萧予辞必死无疑。

    帝相二人剑拔弩张,百官们不知缘由,但萧予辞做得这样过分,其实也不需要知道缘由。

    纵然陛下有错,为人臣子,面刺也好、上书谏言也好,都算尽了职责,如何能以利刃相胁?

    百官们出离愤怒,纷纷出言指责。

    而距离他们最近最能阻止这一切的燕驰野站在原地,红着眼满脸固执。

    他也不喜欢萧予辞,可在这种时候,不做表态,本就代表一种支持。

    燕长宁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出言阻止。他自问无愧大齐,可他戎马倥惚一生,到头来连唯一的外甥都保护不了。

    明烛何辜?这天底下,明烛是最不该受苦的人。

    “都住嘴,能不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现在殿下的身体最要紧,萧予辞,把你手里的剑还给燕小将军!”

    颜慎打断这幅对峙的场景,他言辞尖利,连对皇帝都不客气:“还嫌情况不够乱吗?满朝公卿在这种地方闹起来像什么样子?是要演一出笑话给天下人看吗?回宫!”

    他是帝师,唯有他有这样的底气和声望连皇帝一起教训。

    萧予辞听懂了颜慎的提醒,他们外面声音这么多,以殿下的性子,他若有余力,一定会出来阻止。

    可马车无声无息,连帘幕都不曾飘动。

    殿下现在不太好,或许已经昏迷了。

    颜丞相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当务之急是带殿下回宫。

    宫中有最好的医者,有最好的药材,殿下无数次逢凶化吉,这次也一定能遇难成祥。

    萧予辞惨然一笑,颓然松开手,长剑落地,荡起一束飞溅雪花。

    连萧予辞都妥协了,其他官员自然更不敢违抗难得表露出怒气的颜丞相,当下唯唯诺诺地催促返程。

    马蹄萧萧,宫规挡不住它,径直闯入宫门,停在了含章宫前。

    第36章

    贺时序在太医署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今天是殿下班师回朝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不曾点他随行,不知情况,难免心中难安。

    殿下素来不会照顾自己, 忙起来便不记时间,战场又危险……

    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道:“贺太医,陛下、陛下召你觐见,在含章宫……”

    他话还没说话, 贺时序已经一把抓起医药箱跑了出去。

    含章宫……

    怎么会是含章宫!

    沈明烛昏过去了,萧予辞一朝被蛇咬, 坚持不肯让沈永和把沈明烛带到太和殿。

    天子居所条件再好,但架不住那是个贼窝。

    沈永和懒得与他纠缠, 于是他遣散了文武百官, 只带了从边境回来的燕家父子、江铖,与颜慎、萧予辞等与沈明烛关系较为密切的人去了含章宫。

    他当然不想带他们,但这些人要是与他撕破脸皮, 饶是他也得费一番心力处理, 而他现在确实没心情处理这些。

    让人去请太医的时候, 沈永和想起了贺时序。

    贺时序年轻,医术不算顶尖,他也很久没用他了,但论起瘴气之毒,大概没人比贺时序研究得更深。

    贺时序刚到含章宫,看到躺在床上瘦削了许多、闭着眼睛生死不明的沈明烛时,手脚都发软。

    他像是看不到周围还有沈永和等人,踉跄着扑到床边, 颤抖着去摸沈明烛的手腕。

    就这么一个已经刻入骨髓的动作,他好几次扑了个空,刚跪直又跌倒,双手也完全失了力气,抬起又滑落。

    而在他指尖终于搭上沈明烛的脉搏之后,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贺时序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没用?为什么毒没解?为什么……”

    像是中了邪,只会翻来覆去重复这两三句话。

    在他来之前,其他人还抱有希望,想着纵然棘手了一点,但有贺时序研制出解药的成例在前,至少性命总该是无虞的。

    可贺时序表现得太过夸张了,一幅天塌下来的模样。

    天怎么可能会塌呢?

    燕驰野性子急,他大步向前,按住贺时序的肩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快给明烛诊治,需要什么药?现在就去写方子煎药啊!”

    燕驰野下手没有轻重,贺时序衣服下肩膀已经青紫了一块,然而他像是失去了知觉,神情依旧恍惚。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低的,如同呢喃:“没用了,现在什么药都没用了……”

    他的小殿下,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说什么?”燕驰野勃然大怒,他重重踹了贺时序一脚:“你这个庸医,你胡说八道!”

    燕长宁忍无可忍:“燕驰野!”

    贺时序受力下后背撞上床沿,他闷哼一声,因着疼痛总算从绝望中找回几分理智。

    他又挣扎着跪起来,伸手去摸沈明烛的手腕,声音哽咽:“我明明、我明明制成了解药的,为什么会没有用?”

    沈永和苍白着脸,在这瞬间,强烈的心虚与悔意侵占了他全部心绪,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真的是他吗?

    是他害死了皇兄吗?

    可他没想的,他真的没想……

    “你做了什么?”沈永和抬头,见萧予辞祈求地望着他,声音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回荡而来。

    萧予辞重重跪地,像是要将膝盖连同自尊一同砸碎,他卑微地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你动的手脚,一定会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你放过殿下,要臣做什么都可以……”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永和再也掩不住仓皇神色,语气哽咽,“朕是让人在解药上洒了一层药粉,这药粉只会让人心智渐渐受损,皇兄太聪明了,朕只是想他不要这么聪明,但朕问过的,这药粉按理来说不会影响药效。”

    他没想让沈明烛死,他只想可以毫无负担地去信任、宠爱、珍惜他的皇兄。他知道这样对不起沈明烛,可他愿意往后千百倍去弥补。

    就算有朝一日他的皇兄心智如同三岁稚儿,有他护着,谁敢嘲笑皇兄半句?

    他可以让皇兄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将倾其一切对他好,让他永远无忧无虑。

    “什么叫‘按理来说’?”贺时序抬起头,双目赤红到骇人,“没有经过试验,谁敢妄下断言?”

    张太医插了一句嘴:“臣翻阅过医书,医书上说……”

    “你闭嘴!”贺时序向来有医者的仁心与从容,这还算第一次,张太医看到他这同僚生这么大的气,让他忽而噤若寒蝉。

    贺时序逼问他:“你试过吗?如果你没试过,凭什么敢开口说没问题?”

    张太医缩了缩脖子,惶恐地说道:“也、也不能这么判定,要是什么药都亲自试,那岂不是很容易有生命危险。”

    “呵。”贺时序冷笑一声,泪水猛然涌了出来,他吼道:“给殿下用的药,我全部都自己试过!”

    他努力了这么久啊……

    他看了这么多书,付出了这么多心力,也曾把自己折腾到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成功了。

    在他吃下解药,发现自己体内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值得。那时他多开心啊,这么大的人了,跑去见殿下路上还摔了两跤。

    可现在都毁了。

    他废寝忘食研制药方,他不顾生死试药……

    最终全都败给一句“按理来说”。

    张太医神色愈发慌张,“那、那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看现在在场的人的态度,殿下要是救不回来,他的九族都要受他连累。

    “什么别的办法?”一道温和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传来。

    其余人或愤怒或悲哀的神色顿时一僵,转瞬化作欣喜若狂来。

    他们同时转过身,三两步围到沈明烛的床边。

    “殿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烛,有没有哪里难受?”

    沈明烛:“……”

    别说,这么多人同时凑得这么近,画面还是略微有些惊悚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很好,我在梦里听到鸭子和青蛙吵架,正梦到青蛙吵不过去找兔子出主意就醒了。”

    燕驰野想笑,刚扯了扯嘴角,眼泪便滚落下来。

    他干脆不装了,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故作凶狠地说:“都什么情况了你还开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所以是什么情况了?”沈明烛揉了揉眉心,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疲惫,仍旧笑得从容:“刚才就听你们在说想办法,出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出口,连最为稳重的颜慎也忍不住了,眼泪顷刻就湿了衣襟。

    好像一直以来,不论遇到多大的难题,不论发生多严重的变故,沈明烛永远义无反顾。

    他一个人,活成了整个世界的退路。

    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是幸事,可沈明烛终究是一个人。

    肉体凡胎,会累,会受伤,会命悬一线。

    “没有,都很好,江南很好,大齐也很好。”颜慎哽咽着道:“殿下,您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沈明烛微怔,他看了一眼周围众人的情状,困惑道:“你们好像很难过,是因为我吗?”

    燕长宁与燕驰野也就罢了,其他人是为什么?

    萧予辞跪坐在地,微垂着眼,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道:“殿下,萧予辞没那么蠢,没那么瞎,其实……也没那么狼心狗肺。”

    他确实不是个东西,背弃旧主,不识好人心,可要是在知道真相后还能无动于衷,那他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甚至有几分委屈。

    ——你当然可以这样看我,把我当做小人、恶人,还是畜生都没关系,可你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

    无数次不爱惜自己,无数次置身险境,对生死无动于衷,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该怎么让你相信,你比整个朝堂加起来都要重要。

    燕长宁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当然,明烛,是因为我们担心你。”

    他面上一片强装出来的和煦,拳头却已经紧紧攥在一起,假如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要套着麻袋把沈炳锋打一顿。

    “哦。”沈明烛露出一个歉疚的神情,“对不起。”

    “不用道歉,为什么要道歉?”燕长宁声音愈发柔和:“会担心,是因为我们在乎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

    燕长宁心里压抑着怒气,心想早知如此,当年小妹离世之后,他就该不惜一切带沈明烛去漠北。

    大不了想办法让明烛假死,也好过在这深宫之中,被沈炳锋冷待,以至于如此……如此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这话没多大用处,沈明烛又歉然地看向贺时序,“贺太医,浪费你的药啦。”

    贺时序哭着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居然没发现解药被动了手脚……”

    一想到这药是经他的手递给沈明烛,他便觉得自己也成了帮凶,双手黏腻鲜红,全是沈明烛身上流出来的血。

    来不及隐藏,事实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摆到沈明烛面前,沈永和站在一旁,心里惴惴不安,而张太医已经发抖地跪成一团。

    沈明烛也有些诧异,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的,我没吃解药。”

    第37章

    “你没吃?”

    萧予辞第一个不信, 他低声道:“殿下,您何必再为他们开脱?”

    其余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了,明烛一向心善, 委屈自己去帮别人的事情从来没少做,尤其是为了沈永和。

    沈明烛自腰间悬挂的香囊中取出一粒药来,“喏,我真的没吃。”

    萧予辞多看了那香囊几眼,面色复杂地别过脸,似悲似泣。

    他注意到了, 殿下从前没有佩香囊的习惯,是在贺时序送来解药后, 殿下腰间才多了这个。

    他明明注意到了,可他没有多想。

    萧予辞声音涩然:“为什么?”

    沈明烛微微笑了笑, 理智地分析:“战事平定, 四方异族吓破了胆,很长时间内都不敢再有异动。天下驰道、通渠已经在修建之中,这将是项持续百年的大工程, 图纸已定, 过程中也许难免有意外, 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

    外患已解,内忧对沈永和而言从来不算难题。

    而且沈明烛有种预感,天灾已经彻底过去,明年、后年,这片土地都将风调雨顺。

    萧予辞怔怔望着他,眼也不眨,泪水滚滚而下,“所以呢?”

    “所以?”沈明烛无奈, 温声道:“你这么聪明,哪里还需要我来说。”

    含章宫四周燃着火炉,门窗关得严实。

    为了照顾沈明烛这个病人,屋内温度并不低,可萧予辞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聪明吗?他不聪明,不过是因为早有先例而已。

    五年前没看出来,任由他的殿下为避开夺嫡争斗自污声明。

    五年后旧事重演,他看出来了,却仍旧无力改变。

    沈明烛只要活着,以他的声望,总有些人不会完全忠诚于沈永和。

    譬如燕长宁、譬如庆尧、譬如颜慎、譬如他,譬如越来越多的三公九卿,譬如听着沈明烛的事迹参加科举进入官场的新一代栋梁。

    一个国家怎么能有两个皇帝呢?纵然他无此心,可这些人一定会将他的命令置于沈永和之上。

    而只要他活着,沈永和就永远不可能重用这些人。

    将来,沈永和不敢重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沈明烛又妥协了。

    他总是在妥协,妥协得太多,退无可退,便连性命都给了出去。

    萧予辞声音颤抖:“您凭什么觉得您不在了,我等就能对陛下死心塌地?”

    就不许他们记仇吗?

    殿下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们会耿耿于怀才正常不是吗?

    沈明烛咳了两声,他被围在柔软的被子里,显得更加瘦弱,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他弯了弯眉眼:“所以,我回来了。”

    所以他不能死在战场,沈永和下的旨意派他上前线,他要是没回来,其他人难免迁怒。

    而既然他回来了……

    “说服你们,我还是挺有自信的。”沈明烛又笑,“因为你是萧予辞啊。”

    为国为民的萧予辞,心怀苍生的萧予辞。

    萧予辞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沈明烛总是知道怎么拿捏他,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缴械投降。

    这人是故意的,故意用言语把他架得这么高,就算他清楚其中有哄骗的成分,可要他怎么开口回绝对方的期望?

    气氛忽然变得格外沉重悲切,沈明烛左看右看,又苦恼地皱眉。

    [宿主,我醒啦,你过得怎么样?]系统以为它积攒够能量从休眠中醒来起码也是几十年之后了,但很奇怪,它感觉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完全不像能量不足刚勉强醒来的样子。

    沈明烛早就预感到了系统将要醒来,对此也不意外,但还是欣喜:[我很好,小五,你睡了快一年了。]

    他感叹:[好久。]

    系统:[???]

    系统震惊:[才过去一年吗?不过你这具身体确实看起来没多大变化……等等,不对,为什么我这里会有天道功德啊?]

    天道功德这种东西,它也就听过。

    要知道它们系统和宿主到小世界做任务,完成后得到的也只是几分气运罢了,更何况它是带着沈明烛偷渡来的。

    这个小世界已经走到故事结局,根本没有任务可以接取,它最初想的也只是靠着时间收罗些逸散的细小气运来补充能量。

    沈明烛理所当然,[我给的。]

    系统再度震惊:[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还知道赠予功德?]

    [啊,随便想想就知道了,这个又不难。]沈明烛慢吞吞:[对你有帮助就好,不够再说,我还有很多。]

    系统本能地扫描了一下,差点被它宿主身上的功德金光亮瞎了眼睛。

    系统:[……宿主,这一年你做了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认真道:[我听你的话,这里没有鱼塘,我没养鱼,但是有好好种菜。]

    是吗?

    系统看了看周围一圈眼眶通红目不转睛盯着宿主的人,不由得陷入沉默,半晌才道:[宿主,你谦虚了,你的鱼养得挺好的。]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不太能理解。

    他着实有点拿他周围这些哭得惨绝人寰的人没有办法,[小五,我想离开这个小世界了,你能带我走吗?]

    这下轮到系统[啊]了一声,它这才注意到宿主这具身体生机将要断绝。

    小系统出离愤怒了:[宿主,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

    眼看系统一副要把人咬死的凶狠模样,沈明烛忙安抚它:[不是,没有人,是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他才不会故意寻死呢,只不过是认定自己死不了而已。

    宿主总是让统心疼,系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是看着宿主这幅消瘦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的芯片像是泡在了柠檬水里,酸涩中泛着疼。

    [宿主,我带你走。]

    “殿下!”萧予辞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不安感,这让他抑制不住叫出声,眼睛一寸不眨地盯着沈明烛。

    恳求从瞳孔中弥散出来,蔓延成衣襟上一汪水渍。

    是在求什么?是在求谁?

    他也不知道。

    他想要沈明烛活着。

    漫天神佛也好,妖魔鬼怪也罢,他甘愿用这一身血肉献祭,只求他们救救沈明烛。

    ……救救他的殿下。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似乎有几分无奈,“别难过啊,大齐有你们足够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沈明烛力挽狂澜。

    他又看向沈永和,一双眼亮如星辰,“陛下,你会成为很好的皇帝的。”

    这宛如托孤与诀别的话语让在场的人一阵心慌,

    贺时序虚虚握着他的手腕,一声接一声地喊他:“殿下,殿下,你别睡,你再坚持一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治好你,我一定能,殿下……”

    屋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寒风呼啸,似有鬼悲鸣。

    屋内一声惊叫穿破云霄,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相呼应,便成就了一场最遥遥无期的相聚。

    *

    沈明烛的死没在朝野中引起动乱,他安排得充分,手书先于他的死息传到江南、传到于阗,传到那些视他如神明的追随者手上。

    那些人不知真相,只听沈明烛的话,把这当成世事无常。

    只是到底难以释怀。

    天下皆白,举城缟素。

    沈永和还没来得及下令,消息刚传出,长安城的百姓已经自发地将为过年准备的彩缎都收了起来。

    不要小看百姓,沈明烛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其实都有目共睹、心知肚明。

    又半月,除夕。

    沈明烛还在北境时就心心念念回长安过年,可真到过年时,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沈明烛。

    这天一大早下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见半点明媚色彩。

    莫说与往年比热闹,大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听不见多少人声,全然没有过年的氛围。

    入夜,燕驰野抱了一箱爆竹和焰火,跑到了长安城高高的城墙上点燃。

    “噼里啪啦”声响起,天空骤然被点缀得斑斓。

    这动静不小,百姓们气势汹汹走出房门,有人还顺手拿了一把砍刀。

    殿下才走多久,哪个王八羔子还有心情过年?

    出门一看,哦,燕小将军,论关系,殿下得叫他一声表兄。

    百姓们:“……”

    百姓们迟疑了。

    他们推举了一位长者,期期艾艾地同燕驰野交涉:“小将军,你这……那什么,不太好吧?”

    燕驰野摆了摆手,“明烛早就想看焰火了,他之前就总念叨着过年。”

    他声音低了下来:“趁他还没走远,让他多看看吧。”

    老者怔了怔,因这低到几不可闻的一句话,险些再度落下泪来。

    他默了半晌,朝燕驰野鞠了一躬,而后拄着拐杖转身下了城墙。

    底下的人正困惑怎么才说两句就离开,就见长者老态龙钟,但几步后忽而就带出几分气势,越走越显得年轻。

    长者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儿郎们。”

    他说得郑重其事,底下的百姓不自觉也屏息凝神。

    长者大声喊:“都回家,把家里最好看的灯拿出来,再把焰火爆竹点燃,我们……送殿下一程。”

    百姓们齐齐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泪水已先一步流下。

    他们用了抹了一把泪水斑驳的脸,也大声回应:“是。”

    本就临近过年,又是打了胜战的大喜日子,家家户户都不缺为过年准备的炮竹,现在全都搬了出来。

    那卖焰火爆竹的商人也打开了铺子,不卖,谁需要都可以直接取用。

    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璀璨焰火,一时间长安城亮如白昼。

    少年载誉满身,一朝归去,怎能如此寂然无声?

    隆泰四年,这是历史上最奇怪的一个新年。

    沿街张灯结彩,天上焰火不绝,放眼望去斑斓夺目,可偏偏人人都穿着素色白衣,像是世间一抹雪。

    爆竹声连绵响了一夜,哭声也在长安的每一座屋顶上飘了一宿。

    萧府的书房外,小厮也看到了天空中绽放开的烟火,他皱了皱眉,问其他下人:“外面是什么情况?”

    下人出去打听,回来道:“是在给殿下送行。”

    他顿了顿,“外面都在说,殿下年岁也不大,应该会喜欢这些。”

    小厮愣了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书房门口放了一个食盒,食盒里装了一碗饺子,到底没有打扰萧予辞。

    大人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但他应该只想一个人待着。

    倘若有人进到书房,便会发现满地凌乱铺满了一层写满字的纸张,显得有些惊悚。更何况萧予辞一向对文墨书卷极为爱护,本就离奇的画面更多了几分违和。

    全是萧予辞为沈明烛写的祭文。

    沈明烛死后,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处理了一应丧仪,遵循那人的遗愿,一切从简,守灵的时间也从三十天缩减成了十天。

    不能再少了,再少也太委屈殿下了。

    浑浑噩噩过了十天,皇宫里的守灵期结束,他却没有放过自己,一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也就快饿死的时候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两口东西。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他写着写着,听到屋外传来一片喧嚣,在那么多的叫喊声、爆竹声里,他却第一时间听到了哭声。

    萧予辞忽然哽咽,他捂着脸泣不成声,任由自己无力地跪坐在地。

    “殿下,殿下,”他喃喃道:“此生多坎坷,盼望殿下来世顺遂……来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沈明烛此生持剑可引天上月,执棋亦胜天半子,活得灿烂夺目,是这世间最浓墨重彩的春意盎然。

    可在他如此斐然精彩的短暂人生中,唯独不曾有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第38章

    嘉祐二十八年春, 沈永和登基满一年。

    年轻的皇帝摆脱了父辈余威的影响,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这年他刚满二十,改年号为“隆泰”, 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幼时有先帝护着,手把手教他帝王之道。

    大了一点有了位历经两朝的文人楷模为师,老师对他也好,几多关怀, 尽心教导,因着老师的声望与态度, 他在朝中慢慢也有了一批支持者。

    等到真正开始夺嫡之后,他又遇到了可以一生并肩而行的挚友。

    挚友曾是皇兄的人, 可皇兄实在愚蠢, 连这等人物都不加珍惜。

    心腹劝他好歹对萧予辞多几分警惕,他笑骂心腹过于小心,萧予辞天生就该是他的人, 不过暂时误入歧途而已。

    后来一切都如他所想, 他封了他的挚友为丞相, 他们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将从前的政治设想全都变为现实,看着大齐逐渐有了盛世的气象。

    然而好景不长,七月,淮平三省涝灾,八月,辽西旱,九月平南蝗虫过境, 年收成大减,十二月关中大雪,冻饿至死者不计其数。

    沈永和满身骄傲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开始手忙脚乱赈灾,幸好还有一群贤臣良将相辅,才算是磕磕绊绊撑了下来。

    因这天灾频发,民怨四起,朝野四处也有了说当今陛下无德的言论。

    为了稳定社稷,沈永和开始频繁出巡,以皇室的威望与他身体力行的操劳来稳定人心。

    隆泰三年,春三月。

    他自年后出巡,一月时间脚步踏遍襄、顺二州七城,亲自下田参与春耕,惩处贪官污吏一十九人,终于决定返程。

    眼见长安城近在咫尺,一阵茫茫妖雾袭来,沈永和君臣一行顷刻换了地方。

    “这是何地?”沈永和发觉自己来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中,那大殿摆了密密麻麻的桌椅,材质看上去普通,不如他的宫殿奢华,然而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因着前方有个三尺讲台,他勉强猜出这大概是类似学堂一样的地方。

    然而那不用点火也异常明亮的灯,讲台上方奇怪的幕布,还有坐在椅子上装扮怪异的人。

    ……这是哪?

    观这些人一个个衣裳整洁、眼神明亮,一看便知生活富足不愁吃穿,他又是乘雾突然来此,莫非这里是仙界?

    仙人们年岁都不大,不仅是看起来年轻,眼神中都还有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

    沈永和发现他们似乎都看不到他,彼此相视而笑闲谈玩闹,无人看向他这个衣着打扮都不同异界来客。

    “陛下!”

    有人叫他。

    沈永和转头,见他爱重的、在大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臣子都在,就连不曾随他出行的颜慎、江铖也都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是在宫门处迎接圣驾吗?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陛下也在,萧丞相,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稍安勿躁,许是机缘也说不定。”萧予辞道。

    沈永和能观察到的地方他也能想到,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方的“土著”看不到他们,无疑是让他多了几分安心。

    颜慎也道:“陛下,臣看后面还有几处空椅,不如坐下谈?”

    他一向细心,清楚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这些领头人越不能慌张,因而只做出从容镇定的模样来。

    沈永和没意见,点点头先一步居中坐下:“不必拘泥礼仪,诸位都坐吧。”

    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要不然椅子得矮一点,至少也得靠后些,但在仙界这些椅子全都被固定住,一字排开,挪动不得。

    沈永和要不说这句话,其他人就只能站着了。

    待他们一番推辞过后总算分两排入坐,周遭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铃声,文武百官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而仙界土著一幅见怪不怪的神色,只是停了闲谈,俱都认真看向讲台,宽敞的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予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抵是“上课”了。

    有位年纪稍微大些的土著从门口走了进来,站上了讲台。

    他两鬓带了些微微的白,像是一抹霜落在发梢,面容和蔼,看上去文质彬彬。

    百官们心想,不愧是仙界的“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却不知仙界要学什么。

    讲台上的幕布忽然亮了起来,上面闪出一幅精美的画作,如有神迹,百官差点又要惊叫出声,只觉今日所见无不离奇,这里就算不是仙界,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目光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敬畏与惶恐,纷纷坐正了身子,唯恐漏听只字片语。

    那画上又飘出几行字,像是仙人隔空持笔写就,上书:从奉平之治到延熙盛世。

    说来也奇怪,虽然这字缺胳膊少腿,但他们就是能看懂。

    那土著学生聊天时的音节与用词也奇怪,但他们也莫名都能听懂。

    或许就是上天垂怜吧。

    不过“奉平”与“延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年号,原来仙界也跟凡间一样?既然能被称为“盛世”,仙界的皇帝定然很了不起。

    沈明恒羡慕极了,他暗暗在心里立誓,回去之后一定更加勤政,将来,齐朝后世子孙提起他们,也得称一句“隆泰盛世”。

    正想着,那土著夫子已经开口,“嘉祐二十七年,齐宣宗沈永和登基,次年改元隆泰,隆泰四年,改元奉平。”

    语调不疾不徐,听上去如沐春风,仿佛自带让人信服的能力。

    沈永和:“???”

    谁登基?

    百官:“???”

    谁改元?

    慢着,今年哪一年来着?

    隆泰三年。

    哦莫,原来这堂课讲的是一年后的我们啊!

    老师接着道:“同学们应该知道,齐朝不像别的朝代,有事没事就改年号,一般一个皇帝在位期间只有一个年号,如果改元,那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

    他故意反问,满脸揶揄:“有没有同学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卢涵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小心翼翼戳了戳前面沈永和,无师自通了现代学生们上课讲小好的鬼鬼祟祟,他压低声音:“陛下,这里好像不是仙界诶,有没有可能是后世啊?”

    坐在沈永和旁边的萧予辞回过头,真诚地问:“卢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看出来的事情再问一遍?”

    卢涵林:“……”

    卢大人被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气歪了鼻子。

    学生们已经嘻嘻哈哈地踊跃作答,“因为隆泰三年将百越偌大国土收入大齐疆域。”

    沈永和:“!”

    “因为隆泰三年,大齐北击突厥,东征回鹘。”

    沈永和:“!!”

    “因为隆泰四年,南部小国于阗并入齐朝,大齐正式开始对外拓张版图的第一步。”

    沈永和:“!!!”

    救命!我好厉害!

    百官们也震惊了。

    隆泰三年,这不就是今年吗?

    他们今年做了这么多事?他们好厉害!

    搞了半天,原来奉平就是他们的陛下,那延熙就是陛下的儿子。

    聪明的大臣已经开始算自己的年纪了,陛下年轻,但是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摸一把盛世的影子。

    这时候就很羡慕萧予辞了,他比当今大不了几岁。

    百官们在心底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奋起来,眼巴巴看着夫子,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沈永和却觉得有些奇怪。

    他固然也为自己未来一年内做出的成就感到兴奋,但到底难免有些惶恐。这样大的天命,这样耀眼的功绩,真是他能在一年内做出来的吗?

    而且他了解他自己,即便他真的做到,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太张扬,为了庆祝改年号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说不定还觉得“隆泰”两个字吉利得不行,死都不改。

    所以,他为什么会改年号呢?

    刚上大一的学生活泼又闹腾,老师也笑眯眯看着他们,附和着玩笑:“是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昭文太子逝世。”

    沈永和:“???”

    他儿子死了?

    可是他儿子今年才刚出生啊,他怎么可能这么早立太子?

    而且“昭文”这两个字,可不是一个一岁小儿能够担得起的。

    老师敲了敲桌子,止住教室内因为这个名字突然激动起来的喧嚣,“知道你们都喜欢昭文太子,沈明烛生平事迹作为必考考点,老师相信你们都很清楚,但是我们今天这堂课的重点是奉平、延熙两朝的文治。”

    教室里热火朝天的氛围稍微止了些,但不多。

    沈永和听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学生嘟囔:“没差,反正都和小明有关,我们昭文大帝就是最厉害的!”

    说到后面就与有荣焉起来。

    沈永和震惊。

    沈明烛?大帝?朕的江山被篡了?

    不对啊,刚刚不还说只是太子吗?

    这都已经足够让他诧异了。

    他当然记得沈明烛,不算对手,多少算他继承皇位路途中为数不多的绊脚石。

    手下败将,他也不想多说,但沈明烛早就被父皇从宗室中除名,连皇子都不是,更何况太子?

    再说了,“昭文”这两个字,他怎么配得上。

    “隆泰三年,连通九州的不息大运河最重要的一段——平淮河道开始动工,此后历经三朝,合共百年,先后七任主理官将毕生仕途、心力全都花费在这上面,任群山巍峨连绵,不曾挡住他们的脚步。这是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项水利工程,也是人类对自然改造中的一大奇迹,说是与神明比肩,也不为过了。”

    “不息大运河竣工之后,淮河、洹河再没泛滥过,河水经由渠道流通九州,将南方甘霖送往北方,至此平息这片土地上南涝北旱的灾害。”

    “运河出现之后,水运交通的便利带来经济的空前发展。别的不说,就说平淮河道上的广告位,在当时可是负担了修建运河几乎一半的支出,放到现在也是千金难求。”

    老师放了一个视频,展示大运河数百年来的演变。

    平淮河道旁写满字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光飞逝屡变星霜,幡旗成了钢铁制成的巨大招牌,现在又成了闪着光字体流转的不明神器。

    老师感叹一声:“据说最小的屏幕都是按秒收费,每一秒至少五位数,是世界闻名的广告位,昭文太子的远见由此可见一斑。”

    有官员不由得一声惊呼:“这个想法是废太子提出的?”

    一个能经过时间冲刷屹立不倒,经由史书盖章定论的英明决策,哪怕他们并不太能第一时间思考到缘由,依然会为此震惊。

    官员说出“废太子”三个字的时候居然很是有些心虚。

    老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接着讲课:“大家都知道,不息大运河的建造图纸是昭文太子提供的,运河的名字也来源于他在图纸上的题字——‘愿我华夏民族亦如此河此水,千秋万代,生生不息’,齐宣宗取其中二字,命名为‘不息’。”

    “在运河修建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个小故事。当时第一任主理官邱思鸣修河道过盘山,突遭暴雨,途遇塌方,泥石混着雨水滚滚涌下。”

    “正是最危急的时候,所有人的性命在此一念之间。邱思鸣突然想起,图纸上记载了附近有个山谷,谷口狭窄而其内宽敞,邱思鸣当机立断带着人往山谷跑。在所有人进入山谷后,一块巨大的山石追在他们身后滚下,恰好堵住了谷口。由是等到了朝廷的救援,一行三十六人,无人伤亡。”

    “所有记载都表明沈明烛没有去过盘山,齐宣宗曾经问过他怎么对地形地势这么清楚,沈明烛说是书上看的。”

    “这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证明,经由沈明烛之手出来的任何决策、图纸,从来没有出错过。”老师娓娓道来:“所以你们看,别后十一载,他依然守护着他的子民。”

    光阴会将一切伤痛盖上一层朦胧滤镜,隔着上千年岁月,当时人不敢触碰的苦厄、不敢回想的绝望,似乎都能坦然提起。

    他们可以玩笑地说起沈明烛的早逝,给他起各种奇奇怪怪的绰号,叫他“小明”,戏言他是萧予辞等人难以忘怀的白月光,魅力无限的“明珠公主”……

    但许多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细想,便是不甘宿命两决绝的沉重,是针刺心头三点血的意难平。

    沈永和听到刚刚称沈明烛“昭文大帝”的学生又语气闷闷地低声对同桌说了一句:“他们都不爱他,偏偏就属他心善。”

    同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明死了之后,其他人也没好过,你看那萧予辞一夜白头,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他们也配和小明比?”

    萧予辞没在意这句贬低,他正在思考一个原本时间线里三月后的他才会思考的问题。

    ——他印象中的沈明烛与实际上的沈明烛判若两人,那么,他是因为什么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谁造成的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沈明烛在武功上的建树太过斐然,他单枪匹马赴百越,没有得到来自朝廷上的任何助力,不到一月的班师回朝,在这之前,齐朝对百越这片肥沃的土地觊觎良久,可始终只能望洋兴叹。后来他亲上前线,半年时间解决突厥、回鹘两大外患,在此之前,大齐是被这两个异族压着打的。”

    “他这一生参加的战役不多,但每一件拎出来的含金量都不俗,正因如此,很多人都小看了他在文治上的才华。沈明烛逝世后,齐宣宗为他平反,重新复其太子之位,萧予辞、颜慎两位丞相辩才无双,舌战群儒定下‘昭文’谥号。”

    老师玩笑道:“天赋这个东西确实让人绝望,对吧?”

    学生们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怎么会有人过目不忘又能一触即通啊?

    有学生忽然笑起来:“殿下其实也蔫坏蔫坏的,不知道颜慎当着殿下的面夸沈永和聪明的时候,殿下心里在想什么?”

    这下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其他的学生也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像是对上某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演,模仿当下流行表情包:“啊?蠢笨?谁啊?我吗?”

    “可我怎么觉得,殿下只会谦虚地回:是是是、对对对、有理有理。”

    “谦虚什么谦虚,是恶趣味吧?”

    “幻视殿下逗燕小将军,我真的会笑死,小将军估计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宁愿自己是聋子都不舍得殿下是哑巴对吧?他真的,最好的兄弟情,活该他有殿下这个好弟弟。”

    颜慎尴尬地轻咳一声。

    沈永和涨红了脸。

    说沈明烛就说沈明烛,扯他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沈明烛这么聪明,还有,那燕驰野只是皇兄的表兄,表兄而已!

    老师无奈地敲黑板:“好了啊,都说了这堂课的主角是奉平和延熙了,给我们的主角一点尊重好吗?”

    待教室内安静下来,老师继续讲课:“沈明烛死于隆泰四年的除夕前夕,年后,齐宣宗改元奉平,同年,册封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延熙皇帝齐康宗。”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千慕再一次踏入长安,将于阗并入大齐。同学们应该都知道,苏千慕曾经对沈明烛承诺过,于阗与大齐将永远守望相助,但她同样也多次表露出对沈永和的仇恨,因此,当初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不得而知。”

    “那是她最后一次踏入长安。在她卸任于阗国主之后,她与庆尧开始了征战海域、探索世界的历程,而对这一路上所有的收获,她毫无保留地全部送给了大齐。”

    “史学家们普遍认为,这个杀伐果断的海上霸主,让周围各国畏惧不已的女皇陛下,在沈明烛死后,终究还是心软了。”

    “沈明烛对苏千慕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挚友?恩人?除了鸿钰公主外唯二崇拜的人?或许有那么某一刻,苏千慕在透过沈明烛的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宁愿殉国也不肯逃离、不肯另寻机会推翻齐朝复立荆梁的鸿钰公主。”

    老师叹了口气,这堂课上得他心情也怪沉重的,“也许就是这种殚精竭虑谋社稷、粉身碎骨为苍生的特质,才让苏千慕一次又一次退让吧。鸿钰公主教出来的女孩子,在大仁大义、大是大非上总是不欠缺的。”

    老师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道:“至于庆尧将军,这个老师就不用说了吧?昭文太子可是庆尧将军的……”

    学生们异口同声:“凤凰!”

    老师莞尔,“是,凤凰,看来同学们之前的课程都学得很扎实。”

    庆尧曾经是位沉默寡言的将军,后来总是热衷于向任何人说起沈明烛,尤其是喝醉了之后。

    他醉了酒,总要拉着妻子的手大哭一场,然后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对他们说起往事。

    说他出海一直想找一棵梧桐树。

    说他后来看着树一季接一季地疯长,可世间再没有凤凰了。

    “总而言之,沈明烛虽死,但他的政策与意志却永远传了下去。如果说奉平一朝时,还受限于国库空虚难以大干一场,那么到了延熙,朝廷已有了充足的积累能将沈明烛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

    “也难怪你们这些年轻人会说他是‘虚假的昭文太子,真实的昭文大帝’了。”

    “所以,”老师眨了眨眼,幽默地说:“这‘奉平’奉的是谁的太平心意,‘延熙’延的又是谁的光明璀璨,大家都清楚了吧?”

    “齐康宗沈堂为沈永和独子。很多人只看萧予辞一夜白发、颜慎郁郁寡欢、燕家父子举族搬迁至漠北……感叹他们对沈明烛之死伤怀至深,进而以此攻击沈永和薄情寡义,觉得他明明也算半个凶手,怎么就能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愧悔长哭呢?”

    “但其实,身为一个情绪比较内敛的皇帝,沈永和的情绪不会比他们少。老师不是为沈永和辩解,但只看他改了年号,又只有一个孩子,足够能表明沈明烛的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沈永和能听得出来这个土著夫子满满的偏私。

    虽然这夫子尽量说得公正客观,可他身为天子,朝堂上听过多少鬼话连篇,自然分辨得出遣词造句里对沈明烛的敬与爱。

    相反,对于他,就只剩下客观了。

    直面这种区别对待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但沈永和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心知很快就要讲到重点。

    ——以沈明烛的才华,他是怎么死的?

    “身为一个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毕竟他身体又没问题。可不论朝臣怎么上书催促,他就是不肯松口。结合史书,我们不难发现当时沈永和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惶悚不安——沈明烛死于在百越染上的瘴气之毒,可他真的是因为毒发而死的吗?”

    “不是的,有位名为贺时序的太医为了救他,不惜以身试药,早就研制出了解药。所以沈明烛为什么会在有解药的情况下毒发身亡?这个问题要是问卢涵林,他会说是死于自杀,要是问萧予辞,他会说是圣人殉道,但归根结底不过两个字——‘夺嫡’。”

    “嘉祐十三年,齐穆宗令颜公为三皇子师,颜慎不肯,被罚了二十廷杖。史学界普遍认为,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沈明烛决定不当太子了。他要去赴一条绝路,他要亲手埋葬他自己,连同一身才华与抱负。”

    “不当太子不是说说而已,他身边天然有着一批支持者,齐穆宗不会相信。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将属于他的势力推开,以如世人所愿,将继承人的身份平稳过渡到沈永和身上。”

    “声色犬马、荒淫无道,金朝九子夺嫡的惨烈没能在齐朝上演,可齐朝的皇权交接凭什么就能没有风波呢?是偏心眼的齐穆宗做得格外好吗?不,夺嫡总是惨烈的,只不过是沈明烛一人全都担负下来了而已。”

    老师对这段历史信手拈来,“嘉祐十八年,颜慎同意收三皇子为学生,这年沈明烛十五岁。他在酒楼中大醉一场,靠着窗醉醺醺地往楼下扔银子,笑看百姓争抢。”

    “隔天文官上了折子,斥责他醉酒闹事,险些造成踩踏,幸好有江铖维持秩序,否则就得出现伤亡了。皇朝储君为了取乐坐看百姓被踩死,这话说出去可不好听,沈明烛本就不算好的名声更加不堪。”

    “一直到奉平六年,那一届的新科状元重新提起这件事,他说他幼年时,如果不是昭文太子扔的银子,或许他父亲就病死在那年冬天,而他大概也就读不了书,只能走街串巷,做个小乞儿。那天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终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一位国之栋梁。”

    “后来无数文人墨客试图猜想那天沈明烛倚窗凭栏时的心情,亲手放弃皇位,与庸碌骂名为伍,直至众叛亲离,那天的酩酊大醉,他应该也是有些怅然的。然而西风的袍袖中,夕阳的咽喉里,他依然温柔地注意到一朵花的凋零与盛放。”

    老师讲得不算清楚,沈明烛的死因以及当时的背景时代分析学生们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今天的课最多只能算一点补充延伸。

    但足够让有幸跨越光阴长河而来,身在局中的沈永和等人拼凑出真相。

    原来,是这样啊……

    隆泰三年的风裹挟着那一年的腥风血雨吹过他们的发丝,一瞬间,如同脑中炸响一道白光,所有的笑与泪、迟疑与抉择、伤痛与愧悔全都穿过他们这具还很年轻的身体,于是他们感受到了奉平元年的垂垂老矣。

    “殿下……”萧予辞不自觉佝偻起来,他视线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哭。

    他抬手想要擦一擦眼泪,指尖带起几缕还没变成银白的青黑发丝,让他不由一阵恍惚。

    还来得及的。

    殿下还活着。

    沈永和局促不安,他看着那些学生们黯然的脸庞,纵然知道后世人看不到他们,他还是狼狈地低下头去。

    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他知道父皇爱他,父皇说皇位又能者居之,于是他理直气壮。

    可他不是有能者,从始至终,他都比不上沈明烛。

    只不过是父皇爱他。

    沈明烛死后,他总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然后便是后悔。

    他在想他为什么不肯多相信沈明烛一点?

    他的皇兄,在年少时就会因为担心夺嫡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不惜自污以保全社稷,难道现在就会允许大齐生乱吗?

    民心所向又如何?朝臣支持又如何?

    他为什么不肯相信皇兄能处理好这一切,他为什么非要逼迫皇兄?

    沈永和必须承认,他还是很想当皇帝,但皇位与皇兄的命相比,真的就更重要吗?

    他被这些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也只有聚精会神处理朝政时能得片刻安宁。

    可最让他无措的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愧悔。

    沈明烛已经死了,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皇兄已经死了吗?

    沈永和猛然反应过来,现在才是隆泰三年的三月,一切都还没发生。

    还来得及。

    沈永和泣不成声。

    幸好还来得及。

    第39章

    系统刚到这个小世界就发现不对劲。

    小世界之间也是有强弱之分的, 每一个小世界想要往高等级发展、或是在走完剧情演化完成后都得经一场法则试炼,通过了那自然万事大吉、鸡犬升天,可要是渡不过, 就是一整个世界的身死道消。

    ——天道毁灭,小世界陷入死寂,等待下一场机缘,重新演化。

    可按理来说小世界试炼开始的时间都不定,有的上千上万年都不会遇到一场法则试炼,怎么就它这么倒霉, 两次都遇到了试炼恰好开启的小世界?

    上一个小世界它能量不足,把人送到之后就陷入休眠, 也没来得及探查。而且毕竟是古代位面,试炼也就是天灾、战争, 但这个小世界可是修仙的!

    系统给自己安装的警铃一下子就超大声地响起来了, 它如临大敌:[宿主,我现在就给你换个小世界。]

    有了宿主送的天道功德,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

    沈明烛摸了摸眼睛, 感受到眼球好端端地还在眼眶里, 他松了一口气:[没关系, 来都来了。]

    他这具新身体是个瞎子。

    但还好眼睛还在,要不然只剩下黑黢黢两个眼眶也怪丑的。

    [宿主!]系统不乐意。

    沈明烛乐观:[说不定换的新世界比这个还糟糕呢?]

    系统:[……]

    系统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以它宿主的运气,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且是他们毕竟是偷渡,短时间内频繁换小世界,容易被主神盯上。

    系统苦恼,系统为难,系统看着一点儿不急的宿主决定摆烂。

    沈明烛已经摸索着找到椅子坐下, 然后慢吞吞整理原主的记忆了。

    他所在的宗门名叫玄清仙宗,为修仙界三大仙门之一。

    原主曾是宗主的大弟子,全宗上下,所有弟子都得叫他一声“大师兄”,是修仙界最耀眼的少年天骄之一。

    他的父母都是玄清仙宗的长老,一次接受宗门任务探查秘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命牌也相继破碎。

    宗主与他父母情同手足,怜他幼年失怙,收他为弟子。

    宗主公务繁忙,又经常闭关,但对沈明烛的疼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加之原主天赋不错,不到二十突破金丹,一时间在修仙界风头无两,玄清仙宗的弟子暗地里都称他为“少宗主”。

    原主其实也早就把宗门当成他的囊中之物,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只对这传言装出懵懂不知的神色。

    偶尔有些相熟的长老打趣他,他也一幅腼腆谦虚模样,连声道“不敢”,说“一切由师尊定夺”。

    ——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吃过苦,想要什么都有人恭恭敬敬递给他,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当一位矜贵从容的“少宗主”。

    他不傻,故而也乐意花点时间演戏,哪怕他心里十分看不上出身卑贱又资质低微的普通弟子,但也不妨碍他演出一幅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

    本来他演得很成功,玄清仙宗下到弟子,上到长老,提起原主都赞不绝口。

    可结果某天,宗主从外面带了个少年回来,说从今往后就是他师弟了。

    宗主的弟子之一,和宗主唯一的弟子,这二者分量可不一样。

    本来多了个师弟就烦,结果这师弟还是天灵根,天赋比他还好。

    原主:“……”

    这师弟要不死,他心难安。

    原主开始明里暗里针对这小师弟,可这小师弟聪明极了,每次都能躲过他的陷害,还总能反将一军,连带着他的假面都被扯得差不多。

    他的玩伴、他的狗腿、不肯追捧他被他打压的人、疼爱他的长老与师尊,一个接一个全都被这新来的小师弟笼络了过去。

    对他不再亲厚不说,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原主狗急跳墙,借切磋之名把小师弟约了出来,比武的时候暗暗掷出两枚毒针。

    他修为高,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小师弟居然能越级对战与他打得有来有往,甚至像是早就防着他,毒针刚掷出来就被发现。

    而他以为的私下对战,周围居然埋伏着一众长老、弟子观战。

    简直像是给他下的局。

    人赃并获,他的宗主师尊对他彻底失望,将他逐出师门。

    残害同门是大罪,依照宗规,沈明烛被废了修为、根骨,本该赶出玄清仙宗自生自灭,然而看在他父母为宗门捐躯的份上,他们随处找了个山谷,将他丢在里面养着。

    仙宗内别的不多,就山多。

    养个普通人而已,他们也不缺这点钱。

    至于这眼睛……

    用刑的弟子与原主有仇,下手重了些。

    不过也没人会替原主出头也就是了,瞎了也算大快人心,反正没死就行。

    沈明烛眨了眨眼,感觉眼睛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外面应该是白天,阳光照在他眼睛上,他能朦胧感觉一点白光。

    可他眼睛似乎见不得光,很快感受到了一阵刺痛,让他不自觉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沈明烛抬手摘下发带,发丝散落,他用发带遮住眼睛,这才止住泪意。

    沈明烛满意了,[小五。]

    他回想起原主的记忆,有些困惑:[我怎么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奇怪?]

    系统:[???]

    [就是,好像有些太快了。]沈明烛努力解释。

    原主确实不是好人,但除了最后那件残害小师弟的事情,此前不过是嫉妒心起的争风吃醋,还全都未遂。

    有错,也该罚,但不该罚得那么重。

    而以宗主、长老们从小看着沈明烛长大的情分,也不该那么快就对他失望才是。

    系统不太理解,但它无条件相信宿主。

    不是任务者,本来没有权限查看剧情的系统偷偷翻进后台。连偷渡都做了,虱子多了不痒,不差这点小事。

    [哦,]系统明白了,[宿主,这个小世界有人重生了。]

    它没把剧情发给沈明烛,真要东窗事发那也是它一个统的错,与宿主无关。

    沈明烛[啊]了一声,皱眉问:[我上辈子,把他们害得很惨吗?]

    系统:[……]

    系统对宿主入戏的速度与程度感到无话可说。

    它忍无可忍:[是很惨,但又不是你干的,你愧疚个什么劲!]

    沈明烛唯唯诺诺。

    前世之事已了,修仙界的故事精彩纷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无人顾得上一个早就退场的废人。

    安排外门弟子定期给他送些生活补给,任由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除此之外,多投入一分注意力都算给他优待。

    可以看出,系统确实是按“吃喝不愁”关键词筛选过的身份。

    沈明烛也乐得清闲,并愉快地决定继续他的种田养鱼大业。

    ……就是这眼睛有点不太方便,他还不习惯当个盲人。

    元婴之后,修士的每一次突破都是一场脱胎换骨,借着这机会断肢再生都不是难题,只可惜这具身体经脉俱废,难以修行。

    问题不大,修不了灵力,他还能修魂力。

    沈明烛盘膝坐好,微阖双眸,刹那间于这小屋上空,引动一小小气旋。

    系统对此接受良好。

    它家宿主很早就开始自创功法了,虽然失忆,但只不过是再创立一遍而已,对它宿主而言轻而易举。

    果然,不愧是它005,眼光就是好。

    *

    沈明烛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了三天。

    发带依然遮住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然而灵魂之力漫出,他也算“看”到了周围场景。

    仙门内灵气充裕,草木葳蕤,适逢春日,桃花满枝。

    山谷内唯他所居一竹屋,每月月初会有人送来补给,除此外再无旁人踏足,于是便有许多鸟儿、彩蝶在此安家,也算是另一种热闹。

    沈明烛挽起袖子,打了水,开始收拾屋子。他还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扫帚来,也不知这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原主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是个行动不便的瞎子,这屋子久无人打扫,挑剔的沈明烛拒绝接受这种生活环境。

    他勤勤恳恳地忙上忙下,借着灵魂能力的扫描,连缝隙里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等竹屋焕然一新,沈明烛将袖子放下,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苦着脸道:[小五,我是不是要学做饭了?]

    筑基以上才能辟谷,他现在毫无修为,是得像凡人一样一日三餐。

    不过玄清仙宗自然是不可能给他安排人做饭的,以往也就是每月给他送一瓶辟谷丹。

    一瓶十粒,一粒可保三天不用进食。

    最开始的时候,接受任务的外门弟子还担心这位“少宗主”东山再起,毕竟宗主疼爱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心软,故而还兢兢业业准时送补给送了一段时间。

    可一年又一年,现如今距离沈明烛被扔到这个山谷里已经过了十年,十年来无人问津,足够他们失去耐心。

    十年时间,也许还不够高阶修士一场闭关,但对于凡人以及修为不高的外门弟子来说,十年已经是很漫长一段光阴。

    他们终于确信沈明烛被放弃了,进而为当初自己的小心翼翼却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愤怒。

    倒是不敢把沈明烛饿死,但每个月的补给总是不能准时不说,还时常缺斤少两。

    系统:[……]

    系统沉默,半晌,真诚道:[宿主,我劝你不要。]

    它亲爱的宿主无所不能,但厨艺例外。

    第40章

    沈明烛将最后一颗辟谷丸塞到嘴里。

    现在已经过了送补给的时间, 但这个月的补给还没送。从前原主总是忍着饿,四五天才吃一粒辟谷丸,现在沈明烛不想挨饿。

    不确定外门弟子什么时候才会给他送补给, 沈明烛决定另寻出路。

    沈明烛在屋内翻翻拣拣,居然真被他找出了一个小竹篓。他背着竹篓,打算上山打猎,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种子。

    这里的土这么好,他觉得他又可以了。

    宗门内无人居住的山,说明灵气并不浓郁, 即便偶有人来,也是想找妖兽试炼, 或是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天材地宝。

    以至于这里的小动物亲人得很,沈明烛刚上山就打到了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

    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沈明烛:“……?”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

    那人似乎在逃难, 体力不支半跪于地, 听到轻浅的脚步声后又咬着牙起身。

    单手握剑,身形摇摇欲坠,眼神凌厉。

    方青阳站定之后才看到来人眼上蒙了白布, 且孱弱得很, 周身丝毫灵气也无。

    在人才济济的三大仙宗之一, 不知道出现一个瞎子和一个普通人,究竟哪个更奇怪。

    方青阳一怔,震惊下失声道:“是你?”

    声名赫赫的玄清仙宗大师兄,未满二十突破金丹的天之骄子,方青阳也曾有幸在宗门大会上看到过他意气风发的傲然身影。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昔日年轻一辈的领袖如今修为尽废,落魄如尘泥。

    修仙界永远有传奇,永远不缺天才, 无人关注黯然退场的败者。

    而他只留下一段不光彩的骂名,任由他人谈笑评说。

    虽然知道沈明烛不是什么好人,但看到他双目失明、憔悴孱弱的模样,方青阳还是不合时宜升起几分怜悯。

    方青阳冷声威胁:“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他虚弱得站不住,拿剑当拐杖,仗着沈明烛看不见,一瘸一拐走到山路旁边,将自己扔进草丛里。

    身上滚了一堆草汁,勉强盖住血腥味,他疼得眼前一黑,却还是不敢松懈,小心收敛起气息。

    他已经尽力,接下来能不能活着,就看命了。

    莫名其妙被威胁了一句的沈明烛茫然地看着方青阳当着他的面用草叶把自己盖起来,心想这人还真不把他当外人。

    沈明烛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管了,保不齐他们俩上辈子有仇。

    只他刚走出一步,后方忽然风声呼啸,有人伸出手,抓住他遮住眼睛垂落在后脑勺的发带。

    那人神色傲慢,“瞎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重伤的人?”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将发带扯回来,转过身诚恳道:“有没有可能,瞎子是看不到的?”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蠢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都怪这人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动作也不见仓皇笨拙,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眼上的白布。

    “你一个没有修为的瞎子,怎么可能拜入玄清仙宗门下?”他怒喝一声:“大胆!居然敢混入仙宗!说,你有什么目的?”

    他显然知道一个废人没有混进来的能力,当宗门的阵法是摆设吗?只不过是故意找个借口找茬而已。

    修行一途多艰险,门下弟子出门试炼身死道消都不奇怪,受伤更是常态,玄清仙宗财大气粗,还不至于冷酷无情到把这些无缘仙途的弟子赶出去。

    是以这人在外门看到一个灵力微弱的瞎子也不奇怪,也不怕惹到不该惹的人。

    宗门内弟子也许各有各的背景,但被扔在了外门的废人,早就是被放弃的存在了。

    他狰狞着脸色,一拳挥出,远处草木忽然晃动了一下,在这瞬间泄露出了一道不稳的呼吸声。

    有人躲在那里——方青阳!

    伍禄通拳风刹时变了方向,从沈明烛肩旁擦过,调转身形往草丛边走去。

    小瞎子什么时候教训都来得及,但方青阳跟个泥鳅似的贼能跑,能杀还是得早点杀。

    否则,要是真被方青阳逃了,死的就是他和他背后的人了!

    伍禄通手指拂过储物戒,手中便出现一柄铁剑,长剑挥下,剑气开路,斩断将方青阳隐藏起来的枝桠。

    方青阳在地上狼狈滚了两圈,仍被剑气波及,咳嗽着呕出一口血。

    “方青阳,你挺能跑啊。”伍禄通冷笑一声,状似可惜:“以你的修为,明年定能入内门,何必急在一时?年轻人,到底还是得学会低头与忍耐的。”

    “是吗?但我看你忍耐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外门弟子,看来长老他老人家心里也没记着你这个走狗的付出。”方青阳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艰难,然而他握紧了剑,嘴上也不肯软弱。

    这话果然激怒了伍禄通,他大怒着举起剑,“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秒,剑悬在半空,再不得寸进。

    又多活了一段时间的方青阳心下一松,立刻便抬眼去看。

    ——伍禄通手腕被另一支白皙清瘦的手掌抓着,因用力而泛起青筋,却始终挣不开束缚。

    伍禄通神色骇然,他回过头,见沈明烛朝他微微而笑。

    “你……你不是废人?”他方才的嚣张如风行云散,日出冰消,转瞬变得惴惴不安。

    “我没说我是啊。”沈明烛声音温和:“依玄清仙宗门规,残害同门是大罪,念你行凶未遂,现在去刑堂自首,还来得及。”

    伍禄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得干脆果决:“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长老,请长老饶恕弟子这一回。”

    剑落在地上,他的手还举得高高的,任由沈明烛捏着,讨好地不做挣扎,神情谄媚。

    一个废人可抓不住他盛怒下的出手,而最可怕的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居然还是感受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傻子才会相信这人没有灵力,只能说对方实力太高,高到他察觉不到。

    沈明烛:“……”

    他无奈地松开手,后退一步,“不用跪我,真要跪也是跪受害者。你立心魔誓,发誓不会把我透露出去,并且会去刑堂自首,我就放你离开。”

    伍禄通眼神动了动,神色愈发可怜:“长老,我若是去了刑堂,一定会死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弟子一条活路。”

    作为宗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精,一句话工夫足够他摸清沈明烛的性格,就是个心地善良的滥好人。

    他最喜欢滥好人了。

    不过这句不能把他透露出去的要求有些奇怪,难不成对方不是长老?

    伍禄通将手藏在身后握成拳,悄然覆盖上一层灵力。

    不论如何,心魔誓是绝对不能发的,他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太多,进了刑堂一定没命活着出来,而他背后那位荣长老可不会保他。

    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因着视角,方青阳先一步察觉了伍禄通的动作,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小心!”

    虽然他自以为的大吼其实声音也很微弱。

    在此危急关头,他居然撑着长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就要冲过去把伍禄通推开。

    他是知道的,沈明烛现在就是个彻底的普通人,而他虽然身受重伤,好歹有灵力护体,说不定还比沈明烛抗揍些。

    伍禄通一跃而起,掌间蓝光闪烁朝着沈明烛劈去,方青阳根本来不及将其拦下。

    正惶惶之际,却见沈明烛仍不闪不避,从容不迫,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不想绝望,倒像是……可惜?

    沈明烛确实觉得可惜,“我好不容易才能看见的。”

    花了三天呢。

    这次对敌,灵魂之力耗尽,又要过一段没有光明的日子了。

    似有一座巨山压下,伍禄通尖叫一声从半空被摔倒了地上,周身牵引的灵力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

    伍禄通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从未见过如果神鬼莫测的术法!

    “我真的不想杀人,”沈明烛神色歉疚,“但你确实太过分了,又不肯去刑堂自首,还不肯发誓。”

    沈明烛叹了口气:“我暂时,还不想被人上门寻仇。”

    他连上辈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好歹先过一段种菜养鱼的日子。

    一阵风吹过,树上徐徐落下一枚绿叶。

    那绿叶本自风中飘飘荡荡,落入伍禄通三尺时,忽然一顿,像是每一寸锯齿都舒展,转眼间凌厉如铁刃。

    那绿叶轻飘飘从颈间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伍禄通惊叫求饶声顿时一止,而后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犹带着仇恨与惊恐。

    沈明烛扬了扬衣袖,经年枯叶自草丛深处翻滚而起,混杂着泥沙,将那人盖了起来。

    “会念往生咒吗?”沈明烛问。

    因伍禄通的死正松了一口气并觉得十分开怀的方青阳:“???”

    还往生咒,他恨不得让那人魂飞魄散。

    从前不知道,这位曾经的“少宗主”杀人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方青阳站不稳,他腿一软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摇了摇头:“我不会。”

    沈明烛失望极了。

    见这人并非是做戏,仿佛真心实意觉得不忍,方青阳还是劝了几句:“他不是什么好人,死了才叫大快人心。”

    沈明烛又叹了口气:“或许吧。”

    仍不见开怀。

    方青阳觉得沈明烛奇怪得很,这人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心软到不像修士,可方才下手的时候又极为果决。

    像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生命的流逝叫他觉得沉重,可对正义的坚守又高于他自身的感受。

    杀人不能让他开心,可该出剑的时候,他也不会犹豫。

    方青阳很想问,这么活着难道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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