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贤被下人从睡梦中叫醒时是很惊讶的, 他已经不上早朝很多年,所以也很多年没有早起过了。
下人道:“是宫中来人,说是……带了圣上口谕。”
郑孟贤皱了皱眉, 起身换衣服,“有说是什么事吗?”
郑孟贤并非不想入朝为官,他若是当真胸无大志,当初也不会一路做到宰相。当初他辞官时沈明烛但凡挽留一下他,他或许都坚持不下去。
但事实是,这么多年了, 沈明烛压根没再提起过他。
下人替他整理衣冠,“只说陛下召见, 请老爷即刻入宫。”
大半夜的要见他?甚至还没到早朝时间。
郑孟贤想不明白:“宫中出事了?”
“不曾听闻。”
与此同时,晋王沈应与太傅许瑞章也被下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许瑞章一听是陛下宣召毫不犹豫起身, 迅速换了身衣服就跟着小太监进宫。
沈应则想的要更多些——他虽名义上是沈明烛的皇叔, 但与两朝帝王都不甚亲厚,历年来练除夕宫宴都没资格参与,陛下怎么会突然夤夜召他前去?
要见他的, 究竟是沈明烛, 还是韩如海?
郑孟贤与许瑞章还不敢想到有人假传圣旨的可能性, 觉得韩如海的权力不过来自于对帝王的蒙蔽,皇帝年幼,这才错信了小人。
但韩如海终究只是皇家豢养的一条狗而已,假传圣旨?他还没这胆量。
沈应不一样,他清楚地知道他那侄子有多愚蠢。
他毫不怀疑,只要韩如海稍微哄一下,沈明烛能把玉玺拿出来给韩如海砸核桃。
沈应心里“咯噔”一声。
他毕竟在宫里长大,还有些人脉, 听说韩如海答应了狄戎会让一国之君下跪递降书。
这次让他进宫,该不会这件事是真的,而沈明烛不愿意,所以让他代劳吧?
不行不行,这件事他可不干。
沈明烛也不许干。
三人在宫门口遇见,一问之下才知陛下是一下召见了他们三个人。
他们三人此时还不怎么熟悉,顶多郑孟贤与许瑞章有些多年以前的同僚情分,彼此见了礼,便再无话说,只兀自在心中思索,陛下/韩如海怎么一下叫了三个挨不着边的人进宫?
宫内不许骑马,但小皇帝很贴心地安排了马车。
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没被送到御书房,而是被一路送到了小皇帝的寝宫。
几人刚下马车,便见长乐宫灯火通明,却并没几个宫人,唯有一个小太监在殿门前等待。
小太监坐立难安,四下张望,看来是着急得很。
韩宜见到他们后急迫更添三分,他小跑着走近,边抬手挥退了带他们过来的小太监,“见过三位大人。”
韩宜躬身一礼,侧身引路:“三位大人请随奴来。”
皇帝身边的太监向来都是随韩如海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他们这群“不得圣眷”的官员爱答不理,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如此待遇。
三人不喜反惊,边随韩宜往前边问:“可否告知陛下何事召见?”
“这……”韩宜神色复杂,再度躬了躬身,“个中缘由言语难以尽述,稍后大人们一见便知,只是……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他推开门,韩如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就这么大大咧咧闯入眼帘。
三人同时一惊。
“这这这……”许瑞章大张着嘴,被呛了一口冷风,当即弯着腰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色通红,还要艰难开口:“这是何方神佛下凡做的好事?”
沈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当机立断拉着郑孟贤与许瑞章两人进殿,“快将门关上。”
沈明烛的长乐宫里没有沈明烛,只有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沈应冷静下来,看向韩宜,“这是怎么回事?”
韩宜关上门,转身后“扑通”一声跪地,“奴不敢欺瞒大人。”
他深深叩首,抬起头时,额头与眼眶都发红,“是奴杀了他。”
他谨遵沈明烛的吩咐,眼里恰到好处流露出恨与畏,“奴看见、看见他害死了陛下,他还吩咐侍卫去寻一个与陛下身量相似的人,好伪装陛下。奴不能……不能看他霍乱朝纲,故而怒极提刀,将他杀害。”
很荒唐,很无理,沈应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先诧异哪件事。
“你说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高昂扭曲的惊叫,郑孟贤声音带颤:“陛下死了?”
他再不满陛下,那也是太后的儿子,是大雍天子,他死了?
就如此无声无息死在一个太监手里,没有响彻皇城的丧钟,没有极尽哀荣的丧仪,没有万人长哭,他就这么死了?
许瑞章也是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你这奴才,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是天子,有龙脉护身,你竟敢诅咒陛下!”
可是这里是长乐宫,沈明烛不在这里。
大晚上的,一个皇帝,他不在自己的寝殿还能在哪?
——难道陛下真的死了?
不不,陛下一向爱玩闹,或许故意躲在一旁好看他们笑话。也或许、也或许陛下偷偷出宫,这奴才误会,才会说出陛下已死这种话。
可韩如海的尸体就这么真真切切躺在面前了,提示着先前这座宫殿里定然发生过什么。
……所以陛下真的死了吗?
陛下才十九,无病无伤,怎么会死呢?
“国公,太傅,二位还请冷静,眼下陛下……失踪,”沈应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词,“朝中事尚待有人处理,还需二位拿个章程出来才好。”
沈应觉得沈明烛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快事,属实不知这两位大人平素也不为沈明烛所喜,怎么悲伤起来如此真情实感。
郑孟贤与许瑞章并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他们虽然仍旧沉痛,但也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韩如海能杀得了沈明烛并不出奇,虽然很震惊他为何如此大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就从人命脆弱来说,依韩如海对皇宫的掌控力,要杀沈明烛确实轻而易举。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郑孟贤问:“可知韩如海为何要杀害陛下?”
沈明烛活着能够成为韩如海的依仗,死了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惹来一身麻烦,韩如海不至于这么蠢。
韩宜目光微垂,“奴听到,韩如海要陛下明日向狄戎使者跪献降书,陛下不愿,争执之下,韩如海强迫陛下不得,失手将陛下……”
这些话不是沈明烛吩咐的,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反正韩如海死都死了,便就以他的命添做燃料,成就陛下的无上荣光。
想来到了地底,韩如海泉下有知,也当觉得荣幸。
一个从小软弱、蒙昧到大的人,死之前忽然勇敢了一把,这件事可能吗?沈应有些怀疑。
然而郑孟贤与许瑞章俱都十分动容,以当今时代对皇权的宽容程度,沈明烛死前这一次坚持,足够他们原谅他之前所有的错误。
霎时间泪如泉涌,郑孟贤与许瑞章椎心泣血,一声接一声地长叹:“陛下、陛下啊……”
*
陛下打了个喷嚏。
陛下心想难道真是今天淋雨淋太多,以至于着凉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的身体必不可能这么差劲。
在画师眼中潇洒风流的少年郎实际上正卑微地哄他的马:“小红,我知道辛苦你了,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等到了之后,我给你放假,让你睡两天!”
小红打了个响鼻,可能是拒绝这个名字。
但小红是很匹厉害的战马,在沈明烛这一连哄带劝之下,两天不眠不休把沈明烛带到了目的地。
它是战马,不是牛马,两天不睡觉一直跑真的很困也很累,但背上这个人类看起来很着急,一直叽叽喳喳。
算了,看在人类不睡觉的份上,它也不睡。
战马永不认输!
军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快速逼近的一人一马,站岗的士兵当即出言阻拦:“站住!前方何人?擅闯军营可是死罪!”
“无意擅闯。”沈明烛一拉缰绳,小红会意停下,他翻身下马,从韩宜给他准备的包袱里掏出一卷圣旨,“我负皇命而来,要见你们主帅。”
“圣旨?”前线的小战士第一次看到明黄色的卷轴,出于对皇权的畏惧叫他顿时一惊,而后恭敬抱拳一礼:“请使者随我来。”
沈明烛点了点头,正提步跟上,却见士兵一脸为难望向他身后,“这……”
沈明烛转过头,“哦,小红累吐了,没事,劳烦你们照料。”
照料倒是没事,士兵神色怪异,“小红?”
“有什么问题吗?”沈明烛眨了眨眼,满是无辜。
士兵:“……可能没有吧。”
士兵带他进了军营,去了主帐,钟北尧收到了消息,正带着人在帐外等候。
沈明烛拿出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元复举为突骑军监军,司掌军务,钦此。”
十分简短迅速,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念完了。
他把圣旨收好递给钟北尧查验,“我是陛下封的监军,前来上任。”
“哦?监军?”钟北尧接过看了一眼,忽而横眉冷眼:“陛下亲封,怎还磨磨蹭蹭,延误军时?”
他挥了挥手,“来人,将他拉下去,给他二十鞭长长记性,让监军大人知道,何谓军令如山。”
沈明烛瞪大了眼睛,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不然呢?”钟北尧冷笑一声:“监军任命的旨意一月前便已下发,你这时才来,作何解释?”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无法解释。”
钟北尧又是一声冷笑:“来人,拖下去!”
第122章
钟北尧平生最为崇拜秦铮, 因而也就看腐朽败坏的朝廷格外不顺眼。
此时钟将军也正年轻,满腔热血,何惧未来与生死?
他想他迟早要给朝廷一个教训, 迟早要让那些端坐高堂的人知晓何谓匹夫之怒。
他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有监军即将走马赴任的旨意,他知道这是朝廷派来监视他们的鹰犬。
秦铮在军中威望太高,百姓莫不传颂“青翼军”,于是那些衣紫腰金自诩人上人的达官显宦便怕了。
可是他们虽怕,却不思悔改,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 反倒把责任推到秦将军头上,怪他谋为不轨, 怪他不敬皇权。
实在可笑。
钟北尧那时就想着,等到这监军到来, 他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叫那人明白军营不是他能逞威风的地方。
他拿那小皇帝没办法,难道区区一个监军,他还拿捏不了吗?
即使没有理由他都要无中生有找个借口, 更何况现在得了好大一个把柄。
沈明烛眨了眨眼, 神色奇怪得并不见多少怒气, “你真要打我?”
他提醒道:“我是陛下亲封的监军。”
“陛下”两个字用了重音——你当然可以拿我立威,甚至于拿我泄愤,但你还记得我背后站着谁吗?
钟北尧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他:“本将军罚不了你?”
“倒也不是,你是一军主帅,你若是坚持,我也没有办法。”沈明烛叹了口气。
左右在钟北尧的示意下上前,“监军大人, 得罪了。”
“慢着。”沈明烛慢吞吞整了整衣袖,又问了一句:“钟北尧,你真要打我?”
钟北尧不耐烦:“是又如何,本将军……”
沈明烛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他猛地一抬手,衣袖划破风声,飒沓如流星。
掌心是一枚玉佩。
钟北尧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你拿什么出来都没用,你……你你你!”
他瞪大了眼睛,环抱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站姿都变得局促了许多,“你、你……”
他瞠目结舌,“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个下文。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方才还嚣张嘴硬的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谦卑,这是看到什么了?
沈明烛没给其他人看到的机会,他慢吞吞收回手,朝钟北尧微微一笑,语气真诚地请教:“现在还要打我吗?”
钟北尧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吃了毒蘑菇,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
半晌,他咬咬牙,侧身伸手引路:“大人帐内请。”
沈明烛欣然应允。
入了主帐,钟北尧将值守的士兵挥退,吩咐他们不得打扰,不得让人偷听。
他转过身,见沈明烛已经自然地寻了主位坐下,正一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分明沈明烛坐着视线要更低一些,但不知为何,哪怕他只是平平淡淡一抬眼,都显得贵气十足。好似他生来就在云端,生来就高居万人之上,生来就该被朝拜。
钟北尧从来没这么直观地感受过什么叫“蓬荜生辉”,连他待了许久的帐篷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恍惚觉得他现在应该在金殿上。
仅凭这一身为君者的气度,钟北尧就难以怀疑对方的身份。
他走近几步,直挺挺跪下,叩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钟北尧……参见陛下。”
方才他还盛气凌人,如今一跪一坐,境遇变化之大,连他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发烫。
沈明烛坏心眼地逗他:“不把朕拖下去鞭挞二十了?”
钟北尧脸抽了抽,他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闷闷言道:“臣不敢,臣万死。”
“好了,起来吧。”沈明烛笑意温和,“朕隐瞒身份而来,不要声张,只把朕当普通监军对待就是。”
圣旨是真的,确实有元复举这个人。
此番人事调遣是经过内阁存档的,任凭谁去查都挑不出错来。
但元复举确实也是延误了赴任时间,他一路游山玩水,中途还有闲心强抢民女,原剧情里迟了足足半年才到军中。
沈明烛两天的路,他走了半年。
那时天下已经乱起来了,秦铮已死,钟北尧已生反心,见狗皇帝调派的监军大腹便便过来,二话不说杀了他祭旗。
这一次沈明烛提前把他杀了,顶替他的身份上任。
反正元复举本就该死,如今他的命还能起到那么两三分用处,想必元复举若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很荣幸吧?
浑然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想法与韩宜高度重合,韩宜也是这么夸赞韩如海的。
钟北尧依言起身,嘟囔了一句:“谁敢拿您当普通监军啊。”
他觉得传言好像不属实。
传言里的小皇帝没有这个胆量孤身来军营,也没有这一身光用气势就能压的他抬不起头的本事,更没这种温和近人的人格魅力。
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继而心生追随之心。
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好吧,”沈明烛微微而笑:“那接下来就由朕这个不普通的监军领兵打仗,你有没有意见?”
他好像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胸怀,钟北尧方才屡次大放厥词的冒犯,在他这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他调侃了一句,然后就再无提起的打算。
钟北尧沉默片刻,胆大包天问:“您会吗?”
沈明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朕都不会的话,天底下大概没人配称自己用兵如神。”
钟北尧:“……”
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可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太轻描淡写,不见得意,不见夸张,像是平铺直叙一件事实,钟北尧竟然有些相信。
钟北尧:“……”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他不服气:“那秦将军?”
沈明烛如实道:“他也不配。”
钟北尧:“……”
行呗,可把你厉害坏了。
钟北尧没有完全同意,只委婉表示想看看沈明烛的能力,沈明烛不置可否。
居然出乎意料的宽容与平和。
钟北尧不自觉就卸下了防备,他鬼使神差地问:“陛下,假如臣在知道您的身份后对您不利,您会怎么办?”
军营是他的地盘,沈明烛孤身来此,只要他不肯承认沈明烛的身份,坚持说他是冒牌货,想来沈明烛也难奈他何?
沈明烛微笑,柔声道:“你可以试试,但朕要是没死在这里,你与你的九族,就可以一起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钟北尧打了个寒颤。
他直觉沈明烛说的是实话,虽不知倚仗来自何处,但沈明烛似乎就是有全身而退的实力。
但他因这句轻柔阴森的威胁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却不知为何不怎么害怕。
实在是奇怪极了。
*
距离沈明烛的“死”已经过了两天,朝中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两日朝廷发生许多大事。
——韩如海胆大包天妄图弑君,幸而陛下身边小太监忠心护主。韩如海被斩于殿前,陛下受了惊吓,正在休养。
幸好郑孟贤郑国公重新回了朝中主持大局,他威望还在,又有许瑞章许太傅作保,倒是勉强稳定了人心。
晋王沈应代理朝政,这两日虽异变频生,可也算是乱中有序。
这是那日凌晨,郑孟贤三人商讨了一个时辰做下的决定。
大雍如今内忧外患,遍地都是反王,陛下虽行事荒唐,但他只有还在,朝廷就不会倒。
他若死了,阻隔在反王、佞臣面前最后一道天理伦常都不复存在,大雍将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郑孟贤与许瑞章不曾考虑过让晋王继承大统,并非是对这位被半软禁在京中的闲散王爷有什么意见,纯粹是出于宗法礼制而言,晋王继位的合理性也没高到哪里去。
当年大雍国力还没衰微到这地步,晋王的生母是西域一个小国的公主。
他身上流着异国皇室的血,只这一点,他就永远不可能继承皇位。
从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过来?可最近的宗室都得追溯到成宗皇帝一脉了,而且谁知道那些宗室是什么德行,万一还不如沈明烛呢?
为了不使朝廷内部生乱,郑国公拍板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宫内再由韩宜做掩护,怎么着也能多瞒一段时间。
走一步看一步吧,管他以后会怎么样,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郑孟贤只对外公布了韩如海的死讯,这没办法,韩如海爪牙太多,他想瞒也瞒不住。
韩如海是弑君不成反被杀,他们占据了大义,连狄戎都无法置喙,只是麻烦还是不少。
韩如海已死,他留下的爪牙总要清算,可那是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以至于沈应本来只是答应暂时做个吉祥物,这段时间也忙得脚不沾地。
狄戎的使者还在京中,对韩如海示好过的官员人人自危,不满再被郑孟贤压下的世家蠢蠢欲动,整个朝廷一团乱麻。
“晋王殿下,您看这个……”
“殿下,郑国公求见,许太傅……”
沈应生无可恋靠在椅子上,眼神都因疲惫有些恍惚。
他突然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沈明烛根本就没死,只是不想处理韩如海死后这一个烂摊子,所以才装死离宫?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沈应觉得惭愧。
罪过罪过,他怎么能这么猜测一个死人呢?
沈明烛他,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能力啊。
第123章
大雍周围的异族不止狄戎, 西北处还盘踞着契胡。
也就是说,大雍每年交的高昂岁币,一交就交了两家。只不过狄戎势力更大, 又踏破国门侵占了国土,导致所有人说起异族带来的威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狄戎。
小皇帝虽然怕死,但还不算蠢到极点,他也知道虽然每年上交那么多钱,盟约签了一条又一条, 但依然不能保证狄戎与契胡不打他们。
条约这种东西,在强大一方不想遵守的时候, 就是一张废纸。
所以大雍的边境,小皇帝还是安排了军队镇守, 以防某天异族大哥心情不好长驱直入直接闯进他的皇宫。
北边有秦铮, 西边即是由钟北尧担任主帅的突骑军。
由此便可看出上苍仍是钟爱大雍的,即使老将不得不因为年老体衰或是政治倾轧退居后方,即使主和派气焰嚣张, 依然有正值壮年骁勇善战的将军源源不断坚守前线。
沈明烛可不满足于只是坚守而已, 他与狄戎迟早有一战, 未免到时候契胡出来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先得将他们打怕才是。
且时下刚开春不久,去岁朝廷给契胡送去的朝贡应该还没花完,说不定还能抢回来一点。
沈明烛在钟北尧的带领下参观军营,他边计算着自家军队的战力,便思索着接下来的战术。
“将军,这位便是京中派来的监军?”
正走着,迎面遇上一位将领。
那将军用排斥嫌弃的目光看了一眼沈明烛, 走到钟北尧身边,意有所指道:“军营可不比京都,我等都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仗打多了,容易收不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柔柔弱弱的监军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他饱怀恶意地伸出手,状似想要友好地拍了拍沈明烛,实际用了力道,预备将他推倒。
“魏敦山,住手!”钟北尧险些被魏敦山这突然的动作吓死,连忙出手想要阻拦,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年轻清瘦看上去确实柔柔弱弱的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同样伸出手,准确地按住了魏敦山的手腕。
魏敦山挣了一下,没挣脱,正诧异这小白脸居然力气还不小,就见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对他微微一笑,紧接着手腕就是一阵剧痛。
魏敦山猝不及防下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啊,松手,快松手。”
他手腕被沈明烛抓着,人却像承受不住剧痛一样慢慢半跪下去,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右眼都忍不住抽搐。
沈明烛松开手,轻声细语柔柔弱弱:“实在不好意思,一时没收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五大三粗的副将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钟北尧:“……”
好、好记仇,这就是皇帝吗?
被用同样句式嘲讽的魏敦山脸上火辣辣的,他揉了揉手腕,“你不是监军吗?”
京中派来的监军不都是文弱的读书人?怎么来了个变异的?
钟北尧见沈明烛无事松了口气,不过也不是很意外,能孤身策马从京都到前线还毫发无损的,怎么可能没有几分身手。
他抱拳躬身:“冒犯陛……大人,请大人恕罪。”
魏敦山蔫头耷脑地站起身,有些羞愧,但还是不服气地凑到钟北尧身边:“将军,你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住口,快向大人请罪。”钟北尧斥骂一声。
沈明烛微微而笑,他拖长了语调:“钟将军对我这么客气,当然是因为我不是普通的监军,我是——”
钟北尧瞪大了眼睛。
难道陛下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不是说不要声张吗?完了,这可是边境,陛下身份要是暴露了,他能不能护住陛下啊。
在钟北尧提心吊胆的目光中,沈明烛笑了笑,语气轻快:“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嗯,赦免了诛九族的罪过,怎么不算救命恩人呢?
钟北尧忙应:“对对对!”
魏敦山仍有些怀疑:“救命恩人?”
他的将军,英勇无双,身手不凡,也会有遇到危险需要人救的情况?
“不信啊?”沈明烛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吩咐:“钟北尧,跪。”
钟北尧二话不说就跪了,盔甲落地,声音沉闷,可见他跪得瓷实。
“将军!”魏敦山吃了一惊,忙身手去搀他,然而钟北尧只瞪了他一眼,身形纹丝不动。
沈明烛眉眼懒懒,“我要是不叫起,他是不敢起的,你看,我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会这么听话?”
他笑了笑:“副将大人,你的将军是为你受的过哦。”
用不着你提醒!
魏敦山恨恨地盯着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半跪于地,抱拳道:“多有冒犯,请恕罪。”
沈明烛心情很好地轻哼一声,“起来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魏敦山想不明白。
他现在有点相信这人救过他们将军了,要不然以将军的性格,就算是那狗皇帝亲自来此,都不会做到这地步。
看来真是很大的恩德。
魏敦山不想理他,转过头去跟钟北尧说话:“将军,斥候发现契胡大军有异动,据说是他们二皇子来了。契胡素来看重继任者的军功,许是让这二皇子来军营攒威望,我们可需做些准备?”
虽然大雍割地赔款以求和,但边境依然算不上安稳,软柿子谁都想捏一把,因而契胡还是时不时来边境抢掠一番。
可能,对于肉食者而言,只要不危及他们统治的小打小闹都可以当做不存在,而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安危,不论边境死伤多少,都算太平安稳。
钟北尧神色一凛:“召集众将领来我帐中商讨布防,接下来要辛苦将士们,切勿放松警惕。”
他心想对方只是一个蛮夷小族的皇子,他军中可是有个真皇帝。
沈明烛很感兴趣,他接收的剧情里没看到这些内容,“这位二皇子,在契胡皇室中很受看重?”
魏敦山垮下脸,但怕沈明烛为难钟北尧,只好撇了撇嘴答:“这是自然,这是契胡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他来军营就是为他未来登基走个过场。”
“哦,那契胡大军的异动,是因为他刚来引起的骚乱?”沈明烛不介意他的态度,仍友好地问。
魏敦山觉得“骚乱”这个词有些奇怪,但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明烛于是也点了点头,看向钟北尧:“这还商讨什么布防?召集将领,点兵出战!我亲自领兵。”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您要做什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沈明烛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留着睡不着的时候骂自己吗?”
魏敦山也震惊,吃吃道:“可……这是我们能打的吗?”
盟约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废纸,他们要是先打过去,万一让狗皇帝知道了,要怪罪他们怎么办?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又底气十足,“我说能打,就是能打。”
钟北尧心想可不是嘛,你是皇帝,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
他耿直地问:“您会吗?”
要不还是他来领兵?
沈明烛看了他一眼,“我打仗就没输过。”
钟北尧心想你就没打过。
*
炊烟袅袅,天边一道残阳,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放松的时间。
契胡二皇子犒赏三军,军中佳肴如流水,隐隐弥散着酒味。
谁也没想到低三下四被狗还听话的大雍军队会突然发难,一支长箭飞掠着穿透云层,直直嵌入营帐前飞扬着旌旗的桅杆。
像是宣战。
于是火焰炽炽,鼓声乍起,箭矢如黑云压在了军营上空。
兀真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大雍一直是被动挨打,居然还会反攻?
旋即便是蓬勃喷涌的怒气——大雍居然还敢反攻?!
要不是看他们足够懂事每年都很孝顺,他们早就踏平了雍都!
兀真将酒杯连同未饮尽的酒用力砸到地上,披甲起身,“保护好二皇子,其余人随我迎战。”
契胡是生长在马上的民族,一开始的猝不及防过后,很快在兀真的指挥下组建了队形。
沈明烛不管,仍冲在最前面,一路摧枯拉朽,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钟北尧骑着马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大人,我求您了,您往后稍稍行吗?”
他顺手砍死了一个撞上来的敌军士卒,然后见和沈明烛距离有些远了,又赶紧跟上去,喋喋不休:“大人,您别这么往前,您能不能、能不能跟在我后面?”
沈明烛揉了揉耳朵:“将军,你好啰嗦。”
魏敦山没打过这么解气的仗,也乐呵呵地说:“是啊将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觉得憋屈。
他心想你懂个屁,你要是知道面前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你说不定比我还夸张。
契胡是马上长大的民族,他们的骑兵军团向来是大雍的心腹重患,眼见敌方已经摆开了阵势,钟北尧心焦不已,“大人,先退吧?”
沈明烛点了点头:“退。”
“您听我说……等下,您说什么?您说退?”钟北尧都做好了被沈明烛一口驳回的准备,结果居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一时觉得不真实。
沈明烛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去,阵形随之变幻。
两侧的军队越过他们到了前面,忽而从中间拉开一条细长的铁丝。
那铁丝极细,看上去一踏便会踩断,于这夕阳余晖下反射着不起眼的光。
敌方的骑兵已经到了面前。
马蹄撞上铁丝,血光飞溅。
第124章
兀真其实看到了大雍军队的动作, 他习惯性的轻视让他觉得大雍不过是故布疑阵,不论做了什么准备终究不堪一击。
但为将者的直觉又不断叫嚣着让他停下,它在嘶吼着告诉他——那很危险!
还未等兀真思量出一个决定,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和大雍军队碰面,然后他们的战马就突然哀鸣着倒了下去,马蹄处裸露出了森森白骨。
血迹染透了铁丝,总算让它显出了几分踪影,不再不可视。
鲜红缠绕在冷铁上,带出几分森凉的阴寒。
兀真悚然一惊, 忙大吼着指挥:“停下!都停下!”
可是骑兵速度太快了,这曾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优势, 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新一批战马撞上同样的位置,马上的士兵也随之栽倒, 因马匹行动的速度过快, 导致他们光是落马都受了不轻的伤。
大雍的军队就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原本他们骑着马分秒可至的地方,嘲弄地看着他们作茧自缚。
然后弯弓搭箭, 甚至不需要特意瞄准, 因为他们的儿郎早已没有了躲避的能力。
因着被使用了太多次, 铁丝很快都变钝了,但是没关系,他们倒下的尸体成了新的“铁丝”,阻隔了他们自己的脚步。
“杀!杀!”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箭雨密密麻麻,轻易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不过片刻,空气中就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兀真目眦欲裂,张望着大声吼道:“停手, 钟北尧,让你的人停手,我认输,我们认输。”
躲在一旁草丛中的钟北尧嗤笑一声,“当我傻呢?敌人这种东西,还是死了更让人放心。”
沈明烛闭了闭眼,叹息一声:“停手吧。”
钟北尧:“???”
钟北尧震惊:“大人,您认真的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沈明烛又提着剑冲了出去。
钟北尧:“……”
钟北尧跺了跺脚,又是这样!总是不听他把话说完!
魏敦山也震惊:“不是,将军,他、他他……”
“愣着干嘛?”钟北尧瞪了他一眼,“没看到大人也在外面吗?让射箭的都停下,小心误伤了大人!”
他也提起长枪,认命地跟在沈明烛后面。
兀真见箭雨已停正要欣喜,便见草丛中忽有一银袍小剑仗剑而来,剑术卓绝,十步杀一人。
那小将是冲他来的,兀真对了两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他知道中原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他自然不能成为被擒的那个王,否则契胡大军必然不战而败。
兀真拼着后背被刺了一剑转身逃跑,他们的骑兵死伤过半,且他现在也不敢再用骑兵。
士气已衰,反之大雍士气正盛,不能再打下去了。
“撤军!”他后背受伤,伏在马背上往反方向撤退。
兀真不敢耽搁,大雍不知怎的居然又出现一个这么能打的将领,他现在还有伤,被沈明烛追上就完了。
……不过那小将怎么还没追上来?
不应该啊,这可不是那小将的实力。
“兀真将军,兀真将军。”
兀真听见下属着急地唤他,他转过头,见下属慌乱地比划:“二皇子殿下还在军营!”
糟了,把二皇子给忘了!
兀真猛然一勒缰绳,回身望去,见军营已经燃起了大火。
原来这才是擒贼先擒王。
下属神色慌张:“将军,怎么办?要回去救二皇子吗?”
要是让皇子殿下在他们的保护下被杀害,他们会被陪葬的吧。
救?这还能怎么救?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
兀真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我们先走,他们不敢动二皇子。待我们禀告孛烈,今日之耻,必要大雍百倍偿还!”
*
二皇子不敢动。
他脸上还顶着一个掌印,沈明烛扇的。
沈明烛慢慢吞吞:“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也不要用契胡语骂我,我听得懂,你骂得很脏。”
这个人怎么会连契胡语都听得懂!
二皇子赫连拓低下头,不敢说话。
“大人,您还懂契胡语啊?”被带着打了一场胜战,魏敦山已然换了一幅嘴脸,他殷勤地递上帕子给沈明烛擦手,多少有点谄媚:“下次这种事情,让小的来就是,别脏了您的手。”
“不懂,我瞎说的。”沈明烛随口道:“他的表情一看就是在骂人,我就随便说说。”
赫连拓:“……”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看他这个表情,说明我猜对了。”
魏敦山:“……”
魏敦山挤出笑容:“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个……”
他肚子里墨水不够,找不出夸奖的词了。
沈明烛自动忽略他的奉承,吩咐道:“约束好将士,严明军纪,不可放松警惕,不可恣行无忌,不可虐待、残杀俘虏。”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魏敦山顺手把被绑着的赫连拓也拖了出去。
他看出来了,这位监军大人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心软的人不会是坏人。
不过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说慈不掌兵,不够杀伐果断的人不配进军营,但谁让沈明烛确实担得上一句用兵如神呢?他厉害,做什么都是对的。
魏敦山出去的时候遇见了正好进来的钟北尧。
钟北尧看了看他以及被绑起来的赫连拓,只随意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发走。
见军帐里没有别的人了,神色沉着的将军瞬间苦着脸,期期艾艾道:“陛下,就当是臣求您了,下次别这么莽撞行吗?臣知道您身手不凡,但您也不能……也不能亲自冲锋上阵啊,没这样的道理。”
沈明烛被他念叨烦了,控诉道:“钟将军,你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陛下……”
之前的态度这不是建立在您是狗皇帝的基础上吗?现在知道您是好皇帝了,当然不能再是那种态度。
沈明烛抬手,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改口,以后私下也只称‘公子’,免得你一时不注意,暴露了朕的身份。”
钟北尧捂住额头,觉得沈明烛好不讲理。
——您自己还一口一个“朕”,怎么不担心自己忘记改口暴露身份?
钟北尧问:“陛下……不是,公子。”
眼看沈明烛抬起的手放下,钟北尧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又被打了。
痛倒是不痛,就是丢人。
他问:“公子,您哪来的折扇?”
“从他们这军营里捡的。”沈明烛将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满意道:“做工还不错,没想到这二皇子也挺儒雅。”
钟北尧道:“能得公子青睐,是这把扇子的荣幸。”
沈明烛轻啧一声,“钟将军如今也学会阿谀媚上了?”
钟北尧认认真真:“只一片至诚心,悃愊无华。”
这可是他们的陛下,大雍之主,合该锦衣华服,坐拥人间富贵,天底下所有珍宝,都该任他予取予求。
至于从前陛下怎么会有那么不堪的名声?
这不是陛下年幼,宦官把持朝政,群臣亦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只可怜陛下空有一身才学不得施展,到如今,为了重整山河,还得亲自来如此危险的前线。
钟北尧觉得难过,他想叹气,但又不愿让沈明烛一同烦忧。
于是他挤出几分笑意,“公子,将领们都很想向您请教,您是怎么做的让将士们如臂使指的?”
沈明烛才来军营多久?只一次战前誓师的工夫,居然就能让士卒们清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这当然和默契没有关系,这么点时间不够他们磨合。
钟北尧后来复盘,觉得可能是沈明烛安排得足够细致,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该后撤,什么时候需要往前,听到什么指令的时候要把铁丝拉开,战场上找不到主帅的时候应该看什么来确认指令。
可是这恰恰是最离奇的地方——沈明烛怎么能提前预料到战局的变化,进而提前安排好每一路军队的行进方向?
他怎么知道契胡会在什么时间反攻,用的是什么路线?
有些事情恐怕兀真都是临时决定,连他都不能提前知晓,怎么沈明烛就能预料得分毫不差?
谁都知道战场上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战争开始后要清晰传达指令并让战士们完全执行有多难。
偏偏沈明烛做到了。
这样的本事,钟北尧只有好几年前,在龙老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他资愚驽钝,至今没学到几分。
沈明烛斜睨着看了他一眼,嫌弃道:“是该学,你们的兵法战术一团糟,结束之后,让所有将领都过来见我。”
他摇着折扇出了帐篷,骑马回营。
钟北尧憋屈地跟在后面,心想他们也不至于用“一团糟”来形容吧?
“监军大人,将军。”
“见过大人。”
一路上喜气洋洋的兵卒将领们见到他们都恭敬抱拳行礼,沈明烛刚来,便靠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威望。
沈明烛含笑颔首回礼。
奇怪的是钟北尧居然也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也不担心军中两位主帅不利于军营。
他与有荣焉,昂着头像个开屏的孔雀,得意极了。
沈明烛刚回去就发现小红在门口等他。
沈明烛还骑着马,顿时浑身一僵,莫名有了种在外面有了别的马的心虚。
他轻咳一声,翻身下马,伸手试图摸了摸小红的头算作安抚,“那个,我也是看你在休息。”
小红避开了他的手,并朝他吐口水。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小红准头不行,没吐到沈明烛,吐到了沈明烛旁边的钟北尧身上。
钟北尧脸都黑了。
第125章
“别生气嘛, ”沈明烛柔声道:“你这两天都在赶路,晚上也没休息,我也是舍不得再让你辛苦。”
小红“哼哧哼哧”。
沈明烛像是能听懂, 一本正经回答:“怎么会呢?你才是我唯一的战马,我以后只要你。”
小红被哄好,心满意足地被士兵牵回马厩。
沈明烛松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不容易,钟将军,你说对吧……你怎么这个表情?”
钟北尧的神情很是怪异, 似悲似喜,似震撼也似怅惘, 总而言之难以形容。
沈明烛以为是因为看见他跟马说话,他不以为意, “马通人性, 战马也是我们的伙伴,它们是能感受到人的情绪的。”
“我不是……”钟北尧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公子, 您从盛京来这里, 用了两天吗?”
“是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看不起我?”沈明烛不满:“两天已经很快了,换成你,指不定要用多久。”
两天当然已经很快。
他的意思是——原来居然,只用了两天吗?
钟北尧情绪忽而萎靡下去,他垂着头,语气闷闷:“对不起,公子。”
沈明烛茫然。
沈明烛恍然大悟:“没必要,你那时以为我是元复举方有责怪之言, 不知者无罪。”
元复举确实耽误了很长时间,钟北尧以此为理由要对他军法处置再合理不过。
钟北尧摇了摇头,没解释,只恳求道:“公子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能处理好的,好歹我也是个将军,您相信我。”
沈明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多变,“为什么突然让我休息?是我骑马又不是马骑我,小红在跑,我只是坐着,有什么累的。”
钟北尧说:“公子,我也是军人,我也骑过马。”
我知道别说骑马,就连坐马车都不算一件舒服的事,更何况您两个昼夜不曾合眼。
“可是都已经让将领们过来了,说好要教你们战术。”
钟北尧很坚持:“这些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您现在需要休息。”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需要?”
钟北尧重重跪地,抱拳喊了一声:“公子!”
沈明烛:“……好吧,我需要。”
*
两天后,西境大捷的消息传回了盛京。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契胡孛烈愤怒撕毁盟约的消息。
契胡整军备战,要彻底踏碎大雍国门,火烧盛京。
他们放出话来,要想让他们不掀起战争,除非那位新来的突骑军的主帅亲自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恭恭敬敬将二皇子送回去。
盛京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这封言简意赅的捷报后面代表的是多大的胜利——居然连契胡二皇子都俘虏了。
不过那新来的主帅是谁啊?他们怎么不知道突骑军除了钟北尧还有别的主帅?
“是监军吧?递回来的文书上倒是有说此战为监军主导。”
“监军?本官隐约记得,陛下月前确实派了个监军过去,叫什么来着?”
“元复举。”
这名字实在陌生,朝臣们面面相觑,“元?不曾听闻,京中还有这么一个家族吗?”
“不是名门望族,你们忘了?韩如海曾在民间收了一个义子。”
朝臣又是面面相觑:“还有这事儿?”
这谁能记得?韩如海像是脑子有疾,特别喜欢收义子。
光他们知道的就不止百位。
天知道这么多义子,韩如海自己能记得住吗?
不过知道与韩如海有关就不奇怪了,韩如海把持朝政时,可不管什么程序律法公道。
如今韩如海已死,他的义子们逐个被清算,没想到遥远的军营还有个漏网之鱼。
郑孟贤沉思片刻:“那元复举既然有这本事,便让他戴罪立功吧。”
他拍板决定,朝臣们纷纷俯首:“大人英明。”
知道郑孟贤这是要保元复举的意思,有人提出新的问题:“那这孛烈……咱们还要理会吗?”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羞辱的意味都在其次。
让元复举亲自把二皇子送回去,明显是不打算让他再活着回突骑军。
许瑞章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大雍退让得还不够多吗?和亲、割地、赔款、求和,世人耻之的,大雍全都做过了,可大雍有因此变好吗?狄戎、契胡可曾放过大雍?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诸位,你我已愧对先祖,不可再愧对后世子孙啊!”
皇朝会覆灭,皇权会更迭,可九州自古便是一体,断不能更改。
从大雍手中丢失的国土,大雍可还能再夺回来?
大雍必须得夺回来。
朝堂之上本是主和派大占上风,韩如海死后,随着郑孟贤大刀阔斧地改革,该升迁的升迁,该贬官的贬官,渐渐也就有了主战派一席之地。
郑孟贤坚定得很:“输了也就罢了,如今我军大胜,还俘虏契胡二皇子,哪还有考虑求和的必要?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沈应扶额,深觉朝臣们被热血冲昏了头脑,他无奈道:“诸位,容本王提醒,狄戎使者还在京中——倘若要战,便不该厚此薄彼。”
嘴上说的大义凛然,总不能一遇到狄戎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吧?
狄戎的实力非契胡可比,朝臣们渐渐冷静下来。
郑孟贤道:“送使者离京,告诉他——秦将军,我们是不会杀的,钱和珍宝,我们也不打算再给,韩如海已经死透,活不过来了——要战便战。”
“什么?本王不同意。”沈应激烈反对,语调高昂到扭曲。
郑孟贤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晋王是主和派?
这倒是有些麻烦。
许瑞章也正要骂,却听沈应言辞激动地开口:“为什么要放他回去?都已经撕破脸皮,还让他回去做什么?别到时候还让狄戎觉得我们怕了他们。本王提议,将那使者头砍了,祭奠我大雍在征战中殉国的儿郎!”
郑孟贤:“……”
许瑞章:“……”
主战派群臣:“……”
坏了,我们成保守的主和派了。
*
西境大捷的消息从朝廷传至民间,这是大雍面对异族最大的一次胜利,一时间士气大振。
仿佛生怕秦铮将军的事情再度发生,民间对于开战的情绪格外激烈,仿佛这样就能让金殿上的君王和大臣感受到他们的决心。
他们不知道什么监军不监军,只知道突骑军的主将为钟北尧钟将军。
钟北尧的名声在这短短时间里扶摇直上,甚至越过了秦铮。
毕竟秦铮可没把狄戎皇子俘虏了。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将军的,终究是得用军功说话。
只不过要是钟北尧知道百姓是怎么谈论他的,大概会觉得心虚万分。
乘着这股风,朝廷正式修改了对异族的政策与态度。
沈应的提议终究没被采纳,狄戎的使者被礼貌地送了回去,表示从此以后他们不打算称臣了,怎么滴吧。
然而硬气很容易,文武百官内心还是觉得心虚。
他们输了太久,软弱了太久,一场胜利不足以给他们足够的底气。
他们没有信心,他们只是不想再妥协退让。
沈应三人组结伴去拜访正养伤的秦铮。
朝臣最近没私底下交流他们三人感情突飞猛进,从之前话都说不上几句到现在一天到晚厮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得很。
对此,沈应表示,拥有同一个秘密是拉进关系最好的手段。
谁叫除了在宫里等闲不得外出的韩宜,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小皇帝根本不是在静养而是死了。
如此胆大包天,隐瞒陛下死息,以此为借口假借陛下口谕行事,这罪过不比那韩如海小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当一个明哲保身的闲散王爷已经当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是谁要把他扯进这个漩涡!
沈应恼怒,沈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国公,太傅,你们说,陛下死后,韩宜假传圣旨,为何是召我们三人入宫?”
请郑孟贤也就罢了,郑国公声名在外。
请许瑞章也说得过去,许瑞章是太傅,曾多次进出宫廷教导沈明烛,许是韩宜比较熟悉。
但他是为什么啊!他与韩宜,素不相识!他只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王爷!
“你毕竟是当朝唯一一个王爷。”许瑞章不觉得奇怪,“几任帝王子嗣不丰,王爷已是与当今血缘最近的一脉。”
沈应道:“可本王与陛下并不亲厚。”
郑孟贤也觉得他想多了,“韩宜虽忠心,也不过是个太监,眼界如此。”
太监自小就在宫中,即便得主子感恩读书识字,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贵人,哪里能明白这么多事情。
他能想到在陛下死后要秘而不宣,要找人来主持大局,已经很难得了。尤其他的眼光还不差,找的确实是最合适的三个人。
沈应仍觉得离奇,但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作罢。
秦铮从天牢出来后,郑孟贤给他在盛京安排了一个宅子,请了御医照顾。
他伤势不轻,幸好不曾伤到根骨,否则一代名将若是再不能仗剑策马,想来不仅是件极为遗憾的事,秦铮也定然痛苦万分。
只是皮肉伤严重,他被救下时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手腕被吊了一天,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御医说必须好好养着。
三人组来拜访时,秦铮已经收到了大雍与狄戎、契胡撕破脸皮的消息。
他躺不住了,激动地爬起来请战。
第126章
秦铮知道狄戎不是简单的对手, 他先前能那么顺利,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三年准备尽付一战,再来一次, 他未必能再打到黄河边。
可他身为大雍的将军,他有他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为此,搭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他必须要战,
他别无选择。
沈应将他按回床上,他对为国征战的将士素来尊重, “将军便是不说,我等也要恳请将军领兵的, 只是当务之急,将军需要养好身体。”
他沉着脸时, 忽然显出几分为君者的威势。
郑孟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心想到底是皇室血脉,这身气度,便非常人能有。
于是他不用自主便想到如今。
想到陛下久不出现, 虽然短期内他们可以糊弄过去, 但时间一长, 定然民不安枕,动荡不安。
他们能瞒多久呢?如果沈明烛已死之事大白于天下,他们该从哪里找一个人出来继承天子权杖?
或许沈应……
郑孟贤按耐下心头这个想法,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他附和沈应:“晋王殿下说的是,还请秦将军保证身体,漠北青翼军, 正翘首以盼将军。”
“多谢王爷、国公大人关怀。”秦铮抱了抱拳,末了他迟疑片刻,“末将身体已无大碍,不知可否求见陛下?”
三人同时顿了顿。
郑孟贤不动声色地问:“为何突然想见陛下?陛下遵医嘱正需静养,怕是不方便见你。”
“静养?”秦铮诧异:“陛下怎么了?”
他那天见沈明烛,分明状态还很好,能跑能跳能砍人,莫非淋了一场雨淋病了?
秦铮养伤期间御医不让他外出,没人特意与他说起小皇帝。
沈应将他们敷衍文武百官的话术重新说了一遍,“陛下遭韩如海刺杀,龙体没有大碍,但受了些惊吓。”
秦铮更加诧异,他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惊吓?”
郑孟贤因他这幅表现心跳都漏了一拍,“怎、怎么了?”
秦铮摇头,“无事,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倒不像这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秦将军何出此言?”秦铮一被召回盛京就锒铛入狱,好像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到吧?
秦铮道:“末将被放出天牢前一晚,曾见过陛下一面,他执剑,刺死了对末将用刑的狱卒。”
似是想起了当时事,秦铮叹了口气,“说来惭愧,那时末将险些以为要死在此处,幸而陛下及时赶到,救了末将一命。他还嘱咐另一位名为‘崔循’的狱卒照顾末将,末将应该去谢恩的。”
在场三人越听面色越是古怪。
不是,秦铮口中的沈明烛,和他们认识的沈明烛,是同一个人吗?
沈明烛作为主和派的最大头目,怎么可能去天牢救秦铮?难道那天晚上有人假冒小皇帝?
电光火石间,沈应像是忽然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惊叫一声:“崔循?”
郑孟贤扭过头:“殿下想到了什么?”
沈应神情晦涩,额头渗出涔涔冷汗,“韩宜说他与一人有旧,恳请本王将其调入禁卫军,那个人也叫崔循。”
而且原本也是天牢的狱卒。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世界上没有两个崔循,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人!
所以根本就不是与韩宜有旧,是沈明烛特意交代过吗?
郑孟贤与许瑞章也同时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目光骤然凝重,只觉心头像是笼了一层黑云,满是密密麻麻的疑点。
沈明烛为何会在深夜冒雨去天牢?
莫非只是特意去保秦铮一命?
他知道了秦铮那晚有性命之忧?
可是谁要对秦铮不利?
只能是韩如海。
陛下原来并非不学无术,并非昏蒙无能,并非荒唐纨绔。
按秦铮所说,他会武,习得一手好剑术,杀伐果断,冷静机敏,三言两语引得崔循俯首效忠。
所以从前的他都是在伪装?
他在防着谁?
只能是韩如海。
自太后去后,陛下藏了整整七年,如今为救秦铮方才泄露出几分真实面目,所以……
所以沈明烛是得知韩如海要杀秦铮,不惜暴露自己夤夜冒雨往天牢救援,回宫后又遇到了韩如海?
所以……韩如海杀了沈明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人脸色瞬间苍白似鬼魅,刹那驰魂宕魄,只觉冥淩浃行,魂无逃只。
是他们无能,才会让他们的陛下孤苦无依被钳制了七年,空有圣明君主心,不敢行敬天爱民事。
沈明烛是天子啊,怎么连治理天下,善待忠良,都得做得小心翼翼?
可是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斯人已逝,走出了世界,告别了时间。
他们连弥补都做不到。
他们甚至不能再沈明烛面前请罪,为当年的误解、怨怼、责备道歉。
沈明烛已经死了。
许瑞章再也抑制不住闭上眼,身形颤抖,泪水滚滚流下,“臣有负圣恩……”
郑孟贤抬手想要安慰,想要让许瑞章控制一下情绪不要让秦铮发现,可他刚张了张口,便也忍不住泪意。
他别过脸,悄悄用袖子拭泪,无声而泣。
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愧对陛下,也愧对太后。
秦铮惊地从床上坐起来,慌张又疑惑:“这是怎么了?”
沈应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笑意:“无事,不过是想起从前对陛下多有误解,故而心生愧疚罢了。”
秦铮将信将疑:“是,从前……末将也对陛下多有误解,还未向陛下请罪。”
沈应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来不见大臣,这点我等不曾骗你。你养好身体,替陛下夺回漠北,便是最好的谢罪。”
秦铮虽然疑惑,还是觉得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是,多谢王爷提点。”
*
朝堂上对钟北尧的态度看法不一。
毕竟虽然打了胜战,但钟北尧擅自发兵也是事实,倘若朝廷不打算与契胡撕破脸皮,钟北尧便是大雍的罪人。
有人说功过相抵,有人说严惩不贷,可郑孟贤还是顶着压力给钟北尧送去嘉奖。
上一个打了胜战却被下狱的秦铮在前,倘若钟北尧也落了同样的下场,百姓必会怀疑他们主战的决心。
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士气,万不能散。
钟北尧送走了来传旨的钦差,领着一堆奖赏进了军帐。
沈明烛坐在桌案前看书。
大抵是今天没有作战计划,他没穿盔甲,只简简单单一身白色长袍。刚开春不久,还有些微凉的冷意,肩上披了一件缀着狐裘的披风。
这当然不合适,战备情况下,士兵将领除了睡觉都得穿着盔甲。
沈明烛偏偏可以光明正大地当个例外。
且他分明用了特殊待遇,却还能让全军上下皆信服无比。
钟北尧将东西随意找了个角落放下,欲言又止。
沈明烛头也不抬:“有话就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分明一眼都没看向钟北尧,怎么就能精准发现他的为难。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钟北尧小心翼翼:“盛京传闻陛下受惊静养,特许晋王殿下代理朝政,可是陛下您分明在此处……您是和他们商量好了以抱病为借口,还是一个人偷溜……呃……独自做的决定?”
沈明烛放下书卷,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你猜?”
钟北尧:“……”
看来是后者。
他就说,要是郑国公他们知道陛下在这里,至少不会一点表示都没有。
钟北尧谨慎地问:“那这传旨官前来,该不会得了暗中嘱咐,来寻陛下吧?”
钟北尧代入一下自己是某天一大早发现陛下失踪的晋王殿下,就觉得一阵心梗,就如同作战时他看到陛下嚣张地冲在最前面一样。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身上也得常备救心丸了。
钟北尧心有戚戚然。
沈明烛不以为意:“不可能,他们只觉得朕死了,不会派人来找朕的,放轻松,以及,都说了要称‘公子’!”
钟北尧:“???”
什么叫只觉得沈明烛死了?
所以小皇帝在晋王的眼里,不是失踪状态,是死亡状态吗?
钟北尧手抖了抖,“公、公子,您知不知道,若晋王殿下将您的……您的死讯传了出去,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登临帝位,待一切尘埃落定,您就算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所谓皇帝,就是他说一个人死了,就算那个人活着也是死了。
“我知道啊。”沈明烛奇怪地看着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无话可说。
公子,有没有可能,我现在的反应才是正常表现,不正常的是你?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大不了就打回去。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人,他充其量只是觉得盛京城里端坐高堂的都是一群垃圾——如今正在盛京养伤的秦铮将军例外。
再者而言,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沈明烛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
陛下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而在他眼中无比靠谱无比英明的陛下目光不经意扫过舆图,于是问他:“开春了,是时候把清、淮二州收回来了,你觉得呢?”
钟北尧:“?”
陛下,敢问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
第127章
“你先前不是说邻县冬日遭了灾, 百姓衣单食缺、饔飧不继吗?开春也该春耕了,我寻思可能是地盘不够大,可种的地不够多, 你觉得把清淮二州拿回来会不会好一点?”
沈明烛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居然还很虚心。
钟北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朝中补给未至,这就要进攻吗?”
战时粮草消耗为平日数倍, 朝廷还没做好开战的准备,送来的军备只够守城, 放在行军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不够吗?我看过军中账目,一场仗还是打得起的, 等拿回了清淮再休养生息也不迟, 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去契胡那儿抢。”
钟北尧:“……陛下,您是天子,别一口一个抢, 不文明。”
“哦, ”沈明烛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拿。”
钟北尧满意了, 他提醒沈明烛:“公子,您忘了?您说要先将军备取出交由百姓赈灾,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将这部分军备送出之后,军中将士便也得缩衣节食了。”
这其实不该是突骑军该考虑的事情,赈灾是朝廷的责任,军队擅自做主, 非但不能为朝廷分忧,还得叫人疑心突骑军是否有收买人心之嫌。
军中不是没有将领反对过,他们说若钟北尧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便多写几个折子上呈朝廷,何至于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本就已经功高震主,他们要是皇帝,都得怀疑钟北尧是否有造反之心。
钟北尧心里苦。
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朝廷。
所以这件事虽然很难以理解,但赈灾真的是他们军营的责任。
——退一万步说,这命令又不是他下的,为什么都找他慷慨激昂进献忠言啊!
沈明烛没忘,他无辜问:“怎么会不够呢?我们不是俘虏了很多契胡士兵吗?”
钟北尧震惊地顿了顿,他支支吾吾:“吃人……不太好吧?”
话刚脱口便看到沈明烛无语的神情,他尴尬地笑了笑:“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当然不是。”沈明烛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他们卖掉。”
“卖回给契胡吗?会不会不太好,感觉像资敌……”
沈明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展开舆图挂在墙上:“适逢春耕,正是用人之时,大雍近年来战火迭起,百姓或死于充军,或死于流亡,使空有地而无民。”
沈明烛吩咐道:“你安排人去周围几个城池走走,去寻当地知府、郡守,就说我们可以给人帮他们春耕,突骑军也会守住防线,至少今年的收成他们不必忧心。作为汇报,给一些米粮充作军饷,助我们收复失地,我想,他们都会同意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钟北尧眼睛一亮。
其实如果他们是为收复清、淮二州出兵,想来仓内稍有余粮的城池、略微殷实一些的人家也愿尽其所能,但百姓已然多疾苦,能给些回报总是好的。
倘若担心这些俘虏动乱,那就打散多分几个城池,有专人看守,自然惹不出事。
如此一来,大雍今年能多开垦些良田,周遭百姓也能轻松几分。
突骑军能多一些军备,还能清理掉这群白吃不干的垃圾。
一举四得!
唯一的坏处可能是诸如什么僭越啊意图割据引起君王疑心之类的,但沈明烛在这里,算什么坏处?
钟北尧兴冲冲地就要离开军帐:“我这就去办。”
“等等,”沈明烛叫住他:“那个二皇子就别卖了,你给契胡递信,告诉他们如果想让他们的二皇子活命,就拿出点诚意来。”
钟北尧诚实道:“如果是清淮二州的话,他们可能不会愿意。”
赫连拓还没值钱到这份上。
没有一个国家会满意一个被俘虏过的储君,不说孛烈现在对赫连拓的看重还剩下几分,即便他已经成了太子,契胡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好不容易从雍朝身上剐下来的膏腴之地。
沈明烛轻哼一声,无所谓道:“你告诉他们,要么把清淮二州还回来,我把二皇子送回去。要么,我杀了二皇子,亲自打过去。”
很猖狂,钟北尧很喜欢。
他抱拳行了一个板正的军礼,大声应道:“是。”
钟北尧满面春风地出去,叫来将领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敦促道:“好好干,务必尽善尽美,知道吗?”
将领们:“……”
主意倒都是好主意,但是将军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干的全都是朝廷的活啊。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刑了。
*
已经将大雍当成属国的狄戎收到那堪称决裂的国书,自觉尊严受到了挑衅,气势汹汹预备给大雍一点颜色看看。
秦铮将军伤势好得差不多,重新回了漠北坐镇。
狄戎:“……”
算了,且再缓缓,给大雍一个反省的机会。
狄戎不会承认他们其实很怕秦铮。
倒不是因为秦铮行事有多残忍,而是他们在面对秦铮时总有一种难以匹敌的感觉,好像不论用出什么谋划都会在秦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而后惨败至溃不成军。
人在面对太过强大的对手时是会失去斗志的,他们忌惮秦铮,故而不敢轻易宣战。
秦铮暂时也无力再渡河,于是两方便再次僵持下来。
狄戎接连又送了几个使者,他们在等。
在等据说是在静养的小皇帝出现,再杀秦铮一次,再保狄戎七年富贵。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突骑军将边境线推到清淮二州之后,大雍的军旗再一次飘扬在这片土地。
从今以后,清州、淮州,重归九州。
故土收复的消息从西境席卷至整个大雍,一时间洛阳纸贵,漫天都是飞扬的家书。
深夜落下的骤雨,都掩不住家家户户喜极而泣的哭声。
清淮二州是被大雍割让出去,以讨契胡欢心的。
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五年。
可是五年,足够新出生的孩子渡过牙牙学语的懵懂光阴,熟练地操着一口胡人语。
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黄河对岸的苦痛好似轮回一般在这片土地上演,他们似乎终将步其后尘,他们害怕极了。
他们可以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要他们永远记得自己的血脉,记得故土;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们会盯着自己的孩子用同样的语言教他们的孙子。
可是……以后呢?
等他们这一代人全部死去,等他们的孙子也有了孩子,谁来记得那一切?
谁来记得他们的生命缘起何处?谁来记得他们日夜遥望的远方?谁来将他们民族的名字刻在后世子孙脊梁深处?
他们怕极了。
幸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等到了来接他们回家的同胞。
城破那日,百姓极少见没有像经历从前战事一样躲在家中,他们打开了房门,期待又恐慌地看着大军走进。
魏敦山望着满城含泪的目光,不由得垂下眼,像是不敢对视。
他承受不起这种目光背后的重量。
魏敦山忽然知道当时契胡弃城逃跑的消息传来时,沈明烛为何也不多见喜色,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也有点想叹气了。
魏敦山猛地骑着马调转方向,大声道:“我再强调一次,入城之后,不得惊扰百姓,你们是大雍的兵,大雍的兵保家卫国,保护的就是他们。公子治军的风格你们是知道的,若有触犯军纪之举,严惩不贷!”
将士们目光坚毅,齐声应道:“是!”
他们穿着厚实的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还拿着武器。
黑压压一片从城门口进来,本该是极具压迫感的场面,但百姓不知为何都放松了许多。
他们放下心,从家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干粮。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多谢钟将军大恩。”
“钟将军天神下凡,天佑我朝。”
“我等回去为将军立长生祠,愿将军长命百岁。”
钟北尧的名声随着突骑军一场场胜利传遍天下,一如当初的秦铮。
有心人或许知道功劳大半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极为信服的所谓监军,毕竟钟北尧从前可没这种本事。
契胡也知道真正让他们节节败退的是个新出现的银袍小将,连钟北尧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百姓只知突骑军的将军是钟北尧。
他们不知道监军、军师之类的人物,也不太明白魏敦山提起的为何会是“公子”而非“将军”,但既然主将是钟北尧,那些人一定也都听他的。
举城尽诵“钟北尧”之名。
先一步和沈明烛进了城,正在城主府对着账目抓耳挠腮的钟北尧听到外面的喊声涨红了脸。
他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公、公子……”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嗯?”
契胡有自知之明,知道在治理庶务一道不如坚信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雍人出色,所以城主身边的几个账房、谋士都是大雍人。
沈明烛要了解这些年城里的赋税营收与户籍数量,便把他们也一起叫了过来。
几人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眼下不由得奇怪地对视一眼,实在不知突骑军最高主将钟北尧怎么会对一个少年毕恭毕敬。
钟北尧被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叫得有些心虚:“这几次战事都是公子的功劳,我不敢居功,要不我还是想个办法澄清吧?”
第128章
钟北尧觉得自己愧不敢当。
世人夸他的言论越来越过分, 一开始还只是将他与秦铮并列相提,赞他们是大雍双战神。后来别说秦铮,即使从古至今所有名将复生, 好似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钟北尧:“……”
他何德何能。
他倒是真希望他有这么厉害,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段时间在沈明烛身边都快被打击成废物了,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当个将军。
军营里还好,大家都知道情况,顶多私下传“钟将军有反心, 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君”,总体而言对沈明烛才是军队核心接受良好。
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钟北尧去卖俘虏的时候也跟几个城主打过交道, 他试图澄清,他说没有没有, 不是他的功劳。
结果城主们夸得更厉害了, 说他“谦虚温谨,不以才地矜物”,俨然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人间百年难一遇。
钟北尧有苦说不出。
沈明烛轻啧一声:“你怕什么?夸你你就受着, 又不是骂你。”
钟北尧苦着脸:“受之有愧, 诚惶诚恐。”
沈明烛想了想,问他:“不喊‘钟北尧’,那要喊什么?”
他面带嫌弃:“总不能喊‘元复举’吧?”
这倒是个问题,钟北尧认真地思考。
沈明烛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探讨:“喊‘沈明烛’?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钟北尧震惊。
旁边站着的几个老账房“扑通”一声跪下。
钟北尧警惕四望,见大门敞开无人在外偷听,屋内只有他们几个人,尚可控制。
他松了一口气, 抱怨道:“您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这也怕那也怕,你们怎么什么都害怕?”沈明烛起身将上了年纪的账房、谋士们扶起来,笑意盈盈:“现在放心了?不担心朕是要揭竿而起,据清淮二州之地反了朝廷?”
老账房面带羞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是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亲眼看见皇帝。
他更没想到小皇帝会亲上前线夺回失地,还待他们如此宽和,以至于让他一时生不起对皇权和达官显贵的恐惧。
难怪钟将军对这位年轻的公子会这么恭敬,难怪突骑军上下都对他唯命是从,原来他居然是沈明烛,他居然是皇帝!
他们的天子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天子亲自来了这么危险的前线。
老账房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如果不是沈明烛扶着,他一定又要跪下去。
这是大雍的九五至尊,是这片浩瀚皇朝的主人。
“陛、陛下,草民……”他语无伦次,目光转向自己的同僚想要寻求帮助,才发现他们已经又跪了下去。
老账房:“……”
不争气的东西!
沈明烛哭笑不得,温声道:“好了,朕已了解得差不多,你们这些时日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朕既是微服前来,就不必声张了,告诉你们,只是想让你们放心。”
他这段话说得真诚,老账房红了眼眶,“是,是,多谢陛下,草民等纵死也不会暴露陛下身份。”
如果让人知道陛下离了盛京,一定会引得社稷动荡,说不定还会有人来刺杀。
不能说不能说,万万不能说。
“怎么就到了生死的地步了?”沈明烛无奈,“接下来清淮二州的民生朕会亲自过问,不必忧心,去休息吧。”
钟北尧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回来时仍有些不赞同,委婉道:“其实陛下即便不暴露身份,他们也会尽心尽力。”
钟北尧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有反心,毕竟用兵未曾经过朝廷批复,粮草也是自己筹备的,现在还打下了地盘。
他要不是当事人,他也会觉得这是是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但不管世人怎么想,他们确实有造反的资本,哪怕他们当真揭竿而起,老账房们也无力反抗。
他们给契胡当账房时都尽心尽力,如今即便主子换了一个,为了百姓,他们依然会不辞辛劳。
更何况,就算有人反对也没用,难不成还有人敢当面来他们面前骂?不想活了的话大可来试试。
沈明烛随口道:“寝食难安五年之久,如今能让他们轻松一点就轻松一点吧,省得他们总胆战心惊担心自己成了反贼。”
钟北尧一怔。
什么样才算是让人想要追随的明君?
给足够施展才华的平台,给用人不疑的信任,给良弓不因鸟尽而藏的包容。
给尊重,也给相应的报酬。
如此便已算难得,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君主少之又少。
怎么敢奢望君主还能关注到那些细微而敏感的思绪?他肩上担负了一整个王朝的兴亡。
他只需要能看到百姓的疾苦便够了,在那之下的悲欢、惶恐、哀愁他不必垂首去看。
否则,倘若天底下万万人的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他一身,他该多累啊。
钟北尧很想问,陛下,你总操心这么多,你不觉得累吗?
沈明烛接着道:“去写个折子,让朝廷派个文官过来。”
钟北尧:“???”
钟北尧发出疑问:“啊?”
突然间这么合法守礼,钟北尧有些不习惯。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干嘛,你真想造反啊?”
“不是不是,”钟北尧讨好地笑:“我这就去办。”
*
朝堂上吵翻了天。
这下连郑孟贤都没办法为钟北尧开脱了,不说别的,只“私自用兵”这一项就足够判钟北尧一个死罪。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涉及两国邦交,钟北尧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你要真想打,起码得写个折子上来请命,经过内阁审理,朝堂商论,陛下同意下发圣旨,六部筹措粮草,如此才是正常的流程。
你倒好,朝廷不给粮草,你自己去筹集?
朝廷没下令,你自己把俘虏卖了,把契胡二皇子杀了,合适吗?
这要说自己没有反心,谁信?
大雍国土上已经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占山为王的起义军不是没有,按理来说虱子多了不愁,但突骑军可不能当做小虱子。
眼下他们有军队,有城池,有人心,郑孟贤头疼得不行。
朝堂上没人相信钟北尧还是忠心耿耿的镇远将军,他们争议的内容是——该怎么处置钟北尧。
放着不理?嘉奖他收复河山?
这和资敌有什么区别。
斥责他悖逆妄为,宣召他回京?
万一钟北尧真反了打回来可就雪上加霜了。
讨伐他,征缴他,要他知道朝廷不容侵犯?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眼下谁能担此重任?让秦铮去?且不说秦铮能不能胜——没了秦铮镇守,漠北怎么办?
“报,西境八百里加急。”
钟北尧还会往朝廷送战报?百官诧异。
沈应道:“呈上来。”
他看完将信件递给了郑孟贤,“诸位都看看,钟北尧请朝廷派人去接管清淮二州,依诸位所见,这人该不该派?”
钟北尧这道折子用词谦卑恭谨,一点儿都看不出狼子野心的模样,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是太想收复山河又脑子里缺根政治的筋,这才行事冲动。
朝臣们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道:“眼下大雍不宜再生乱,既然钟北尧有意粉饰太平,不如暂且先拖着?”
有人恨恨不平:“这和赶走一只豺狼又迎来一头恶虎有什么区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间长了,突骑就是另一个契胡。”
那人瞪大了眼睛:“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钟北尧再过分也只是内乱,契胡是异族,是国仇家恨!”
倘若看得开些,即便钟北尧打进盛京,至多也只是旧皇朝的消亡与新皇朝的建立。
多少年来历史轮转不休,朝代会更迭,但九州还是九州,华夏还是华夏。
“好啊,你果然也存了不臣之心,说,你是否暗中投了钟北尧,急着为新君效力?”
众人都吵出了火气,有些口不择言。
沈应沉声制止:“都住口,这里是朝堂,尔等都是公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臣等失礼。”百官躬身请罪。
沈应目光征询地看向郑孟贤:“国公怎么看?”
郑孟贤沉思片刻,斟酌道:“钟将军收复失地,此时问罪,恐伤天下人心,不如先依他所言,派遣钦差接管清州、淮州。再让钦差试探一下,他是否确有反心,以免冤枉了忠良。”
沈应点了点头,“那么这钦差人选,国公可有举荐?”
许多人目光同时一凝,尤其是背后有家族,家族中还有几个晚辈的大臣,眼神几乎是要发光。
“殿下,国公大人,臣斗胆……”
“举贤不避亲,臣亦斗胆举荐臣之长子……”
沈应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神情痛苦。
又来了,又来了!
归根结底,大雍乱得太久了,权力像一块肥肉,被这高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划分的七七八八。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块巨大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感觉,实在让沈应烦的不行。
郑孟贤也叹了口气,暂且按下这个话题。
“殿下,”他躬身,“战报上还写了——契胡孛烈之女,三公主赫连雅仰慕陛下已久,孛烈欲遣使团来京,与大雍结秦晋之好,殿下可要应允?”
朝臣们俱皆微微一怔,一时有些怅然。
求和啊……
多少年了,他们总算再度看到了他国来京求和。
第129章
沈应没理由反对。
异族公主想嫁给他的侄子, 他没资格替他的侄子拒绝。
使团进京,又是一门好差事。
百官争完去清、淮二州当钦差的机会,又开始争招待使团的工作, 这个说有丰富的经验,那个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眼看清单都快列出来了,沈应沉下脸,忽而觉得可笑。
昨日还在哭穷,说国库空虚难以拨款赈灾,原来只是花在百姓身上没钱, 轮到招待他国时,国库就会自己长出钱财珍宝来。
何其讽刺?
这种无力感会叫人打心底里生出沮丧乃至于绝望, 可是没办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沈明烛已经不在了, 他总不能也撒手不管。
沈应强打起精神, 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边境事传至朝堂,自然也传至漠北青翼军中,连同那些“秦铮不如钟北尧”的论断。
青翼军上下自然是为自己的大将军不服的, 秦铮倒不是很介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 总好过他一人独支。
他只是有些忧心。
同为大雍还算拿得出手的名将, 虽说从前一西一北镇守,没太多私交,但难免有些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在。
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善恶,忠心报国为应有之义,谋逆造反是乱臣贼子所为,他既不希望家国动荡,也不希望钟北尧走上歧路。
秦铮沉思片刻,回帐中写了一封信, 想做一次争取。
“九安,派人将这份信送到突骑军,交予钟将军。”秦铮唤来副将,将信递了出去。
商九安点头应了声“是”,他将信收好,带着浅浅的抱怨:“将军是想劝降吗?大雍对您不仁,您又何必为其惹上突骑军的怨怼?”
他不喜欢钟北尧,是因为世人总是踩低捧高,他不满自家将军被议论受委屈。
但平心而论,钟北尧也是个出色的将军,他也是敬佩的。
相比起来,他更厌恶朝廷,倘若不是秦铮三令五申,他早就带上弟兄们打进盛京杀进天牢将秦铮带走。
“不得胡言乱语。”秦铮神情严肃:“报效朝廷、为国尽忠是军人分内之事,你既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若是再让本将军听见你有不敬之语,定严惩不贷。”
商九安是陪着秦铮从一个小兵打拼起来的,关系素来亲厚,眼见如今连“本将军”的自称都出来了,便知秦铮确实生气了。
他利索半跪行礼,表面诚恳:“末将知错,请将军恕罪。”
秦铮也看出他心里还是不服气,无奈道:“你对朝廷有不满,便该试着改变,而非念着毁灭。”
怎么改变?换个皇帝算吗?
商九安心中恶意翻涌,知道秦铮不爱听,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义愤填膺的委屈神色:“钟北尧都快把造反两个字写在头顶上了,朝廷也无动于衷,却对将军构陷罪名,逼迫将军回盛京,无非是知道将军忠心耿耿好欺负罢了。”
秦铮虽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那些伤痕可不是这么容易消掉的。商九安只消一看,便知道秦铮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对待。
他感到愤怒。
战场留下的伤疤是英雄的勋章,刑罚留下的,只是罪恶而已。
无非是知道秦铮不会反抗。
无非是仗着秦铮忠心。
秦铮皱了皱眉:“我与你解释过了,那是韩如海假借陛下名义,你怎么对陛下这么大成见?陛下救了我,于我有恩。”
商九安暗自嘟囔:“这不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吗?把我们当猴驯呢?”
“商九安!”秦铮面色微沉。
“将军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商九安不甘地住口,他转移话题:“不过我听传言,突骑军能够屡战屡胜,好像是因为他们新来了一个监军?”
这监军大概就是钟北尧的军师吧?
商九安从军多年,也熟读兵书,自然知道一个好军师能起到的作用,只可惜这样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
他们军中秦铮就已是不世出的名将,等闲谋士都比不上他。
但这只代表青翼军没有出色的军师,不代表他们不需要军师了,事实上,秦铮一直都希望可以争取来一个能与他商讨兵法的谋士。
从前也没见钟北尧这么厉害,能将契胡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献上公主求和。
可见那位军师果然十分足智多谋。
商九安也想要,商九安馋得很。
秦铮也不欲再与他起争端,也如他所愿谈论起新的话题。
他笑了笑:“我在信中向钟将军请求暂借元监军一段时间,请先生过来,共商征战狄戎的良策。”
商九安期待地张大了眼睛:“可是钟将军会同意吗?”
一个好的军师是军队的灵魂人物,重要性不弱于主将,钟北尧会舍得将他送出来吗?
秦铮也不是很确定,“我诚心恳求,或许看在同是为了大雍的份上,钟将军会愿意?总之,若先生当真前来,你定要约束好将士,对先生以礼相待。”
商九安郑重应:“是!”
这神情比他谈起当今陛下时要认真得多。
*
沈明烛在清州、淮州两地跑,忙着安排春耕。
清淮二州失落这五年没被好好对待,城内断壁残垣,耕地也多荒废,好在沈明烛不缺俘虏的青壮劳力,故而各项重建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契胡表露出求和之意时示意钟北尧将其递交给朝廷。
眼下百废俱兴,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且求和不能空手来,朝廷给契胡送了这么多年前,也是时候回回本了。
沈明烛是这么和钟北尧说的,后来钟北尧便反应过来,确实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天从田间地头巡视回来,钟北尧收到了一封“钟将军亲启”的信。
漠北离西境要更近一些,因而信比圣旨先到了。
钟北尧崇拜了秦铮好多年,眼下看到是秦铮写来的信自然兴奋无比,他雀跃地拆开信封……他黑下脸。
前半段秦铮劝他回头是岸,钟北尧还能露出苦笑。
但是后半段什么意思?跟他抢陛下?
他的脸色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的,沈明烛赞叹地看了许久,才开口问:“怎么了?”
钟北尧没打算对他隐瞒,不情不愿地把信件递给他,“秦铮想请公子去青翼军坐镇一段时日。”
他做好了沈明烛同意的准备,所以他才紧皱着脸。
毕竟陛下来此这段时日,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想要恢复山河的决心。沈明烛是位真正的霸主,不同于历代帝王的软弱,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且不容反抗。
沈明烛扫了一眼,“哦,不去。”
“公子什么时候走,我为您准备……嗯?不去?”钟北尧震惊。
沈明烛一本正经:“大国以礼治天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狄戎嘛,老朋友值得更好的待遇,等他兵强马壮,再来招待他们。
钟北尧:“?”
虽然不太懂,但是陛下嘛,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他看不懂陛下的高瞻远瞩,照做就行了。
钟北尧兴冲冲地给秦铮写回信。
他也不能多说,只神神秘秘地表示他自有主张,听朝廷指令是不可能听的,至于请监军去青翼军坐镇一事……他提过了,公子自己不愿意。
钟北尧抱着一点隐蔽的喜悦与得意,他写:若是秦将军对公子感兴趣,迟早会见到的。
毕竟日子还长着,往后沈明烛归位,秦铮作为大将军,理应上朝参拜。
他没意识到这句话结合上下文像是挑衅——我就造反了,怎么滴吧!等到我们兵戎相见那一日,迟早会让你见识到公子的厉害!
钟北尧把信送出,听下属回禀说京中来消息,他拿着文书又回去找了沈明烛。
沈明烛走得匆忙,没在京中留下可用的人手。
钟北尧在此之前还算忠心,也没想过安插自己的情报势力。
所以等消息传来的时候,钦差已经离清州很近了。
钟北尧道:“公子,钦差已经到了夏蓟地界,若是全速赶路的话,明日午后便会到了。这位钦差名为丁弘,恭顺侯丁勇升之子。丁勇升老来得子,对其极尽溺爱,本朝爵位只沿袭三代,如今到他,已是第三代。”
钟北尧面带不屑:“丁勇升百年之后朝廷便会收回爵位,介时丁弘一介白身,恐怕丁勇升也着急了。”
沈明烛皱了皱眉,问:“丁弘行事如何,有查到吗?”
以家世压人,将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当做手上可以玩弄的权势游戏,本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丁弘最好证明自己有让人网开一面的资格。
钟北尧道:“不曾特意去调查,但我之前回京有听说过他,就是一纨绔恶霸,他母亲为李成德嫡孙女,因着这层关系,他在京中横行霸道。”
沈明烛知道盛京盘根错节长了几个世家,就连韩如海势力最盛时也不敢轻易招惹,李家便是其中一个。
世家最是恶心不过,他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在面对皇权时又团结得很。他们未必能推翻皇朝,但足够让皇帝令出难行,步履维艰。
沈明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淡道:“等他来了之后,让人盯着他,若是有违《雍律》之举,你便将其拿下。”
幸好他现在不是皇帝,他是元复举。
沈明烛庆幸地想。
第130章
有句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钦差就是有罪,那也只有皇帝可以审判。
不过大逆不道的事钟北尧最近没少做,已经习惯了。
他点头应“是”, 又问:“公子到时要见他吗?”
沈明烛当然不见。
再怎么样丁弘也是盛京来的,往年也有资格借着祖上蒙荫入宫参加宫宴,说不定就见过沈明烛。
沈明烛暂时还没打算对盛京的人暴露身份。
沈明烛摇了摇头:“你们见,我要去一个地方。”
钟北尧没问沈明烛要去哪,只忙应道:“我跟您一起。”
“不可。”沈明烛断然拒绝,他慢吞吞道:“新来的钦差还不确定为人品行, 我不放心,钟将军, 你要替我守着清州。”
沈明烛眨了眨眼,他吐字虽慢, 但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清晰:“钟北尧, 朕只信得过你。”
骤然一股热血自胸腔逆流涌上大脑,钟北尧脸涨得通红。
他慷慨激昂:“是!臣定不然陛下失望!”
沈明烛笑着颔首,“去替我查一个人——宋时微, 不出意外的话, 他如今应该在渠宿。”
钟北尧继续慷慨激昂:“是, 臣这就去将他绑过来!”
沈明烛:“……”
沈明烛举起折扇敲他的头,没好气道:“让你查没让你做别的。”
钟北尧捂着头,清醒了一点:“公子说要去一个地方,不会就是去渠宿见这个什么微吧?渠宿有些距离,公子身边得多带些人……”
他神色为难,想要与沈明烛同去,随行保护,又因为那句最独一无二的信任难以再次开口。
不过那宋什么是谁?
奇怪了, 陛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有熟人吗?
居然还要亲自去见。
*
渠宿。
宋时微年少丧父,家中仅余两亩薄田,难以维生。幸好他还有一个还算聪明的头脑,有一身寒窗苦读中熬出来的学识。
他开了一间私塾,因有些名声在,故而不缺学生,生活不算富庶,但也衣食无忧。
宋时微家里没有仆人,一应杂事便只由他自己动手。
这天早上,宋时微打开院门,便看到门前整整齐齐站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白衣胜雪,朝他盈盈一笑。
笑容乖巧。
宋时微认真地思考他现在退回去关上门假装没看见可不可行。
好像不可行。
宋时微手上还拿着原本想要清扫院子的扫帚,他叹了口气,把扫帚放下,躬身作揖:“不知贵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沈明烛好奇:“你知道我的身份?”
宋时微摇了摇头:“不知,只是渠宿是个小城,邻里之间大多打过照面——小城养不出公子这样气宇不凡的人物。”
沈明烛眨眨眼:“我说我是听到了宋先生的诗文,慕名而来求学,先生信不信?”
宋时微温声:“公子若是不加最后几个字,说不定在下还能信三分。”
沈明烛神色无辜:“可我说的是真的。”
他宽大的袖子扬起,合掌作揖,“请先生教我。”
宋时微觉得他看到了一只黄鼠狼在给自己拜年。
他微微侧身以作避让:“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得公子。”
能够有这么多侍卫,沈明烛看起来就不像缺钱缺家世的人,何必执着于他?宋时微只消一想就觉得麻烦无比。
魏敦山当即暴脾气就起来了,他凑到沈明烛身边,压低声音:“公子,您要实在想要他,不如咱们把他绑回去,饿几顿,就老实了。”
虽然不知道沈明烛自己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厉害了怎么还非要找个先生,只能理解为或许是惜才。
好办,他们有丰富的教化经验,俘虏用了都说好。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好主意,但是被他听见了。”
“是吗?”魏敦山震惊:“我这么小声,他也能听见吗?”
他显然对自己的音量没有点数。
魏敦山挠了挠头,“听到也没关系吧?我们是专业的,他听到也跑不掉。”
宋时微:“……”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在下实在不知何处得罪,请公子明示。”
沈明烛好脾气地说:“没有得罪,我说过了,我是欣赏先生的才学,先生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小小一个渠宿,藏不下先生。”
没完没了是吧?
宋时微又叹了口气:“公子要怎么样才肯离开?”
沈明烛问:“你要怎么样才肯跟我走?”
宋时微淡淡道:“君子不强人所难,在下只想在渠宿终老,还请公子成全。”
沈明烛疑惑:“为什么?我看过你写的《论兵防七策》,披肝沥胆,一片至诚。你既有兴邦立事之心,又有经世治国之才,为何不肯跟我走?”
此言一出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是来招揽宋时微的。
宋时微早有预料,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惊讶,然而听到这句话心头依然重重一跳。
宋时微定定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半晌,他侧过身子,伸手引路:“请入内一叙。”
沈明烛并不推拒,他微微而笑:“多谢。”
宋时微还是郑孟贤曾经给原主举荐过的人才,那时“沈明烛”刚执政不久,还没敢不上早朝,但已经开始不看奏折了。
那时郑孟贤还没辞官,兢兢业业尽丞相之责为朝廷网罗人才,他给原主写的折子里就附上了宋时微的《论兵防七策》。
那年宋时微二十三岁,横空出世,惊才绝艳。
他太年轻了,年轻人自带一份冲劲,更何况作为一个从小就卓尔不凡的天才,他如同一支拉满弓的弦,满腔才华与抱负喷薄欲出,迫不及待想要让天下一试他的锋芒。
他是如此的意气风发,这让他甚至等不及三年一次的科考。
郑孟贤是众所周知的贤能,宋时微的自荐信轻易就摆在了他的案头。
他确实有才,郑孟贤一见之下惊喜不已,迫不及待地将其举荐给了“沈明烛”。
——不强求小皇帝能当个伯乐,但宋时微的才气力透纸背,小皇帝只要长了眼睛且识字,他就不该错过这个人才。
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回应。
而这段时间里,韩如海已经开始越过沈明烛掌控朝政,郑孟贤忙着劝诫小皇帝,忙着对付奸臣,也就顾不上所谓天才。
再之后郑孟贤辞官,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封举荐人才的奏折原主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至今还堆在他的案头。
无人得知轻飘飘几个字眼,轻而易举埋没了一个人才。
沈明烛接收记忆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接连几场胜仗,他的地盘越来越大,是时候多发展点人手了。
沈明烛记得奏疏上说宋时微是渠宿人士,他猜想宋时微在盛京没得到重用或许会回故乡,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钟北尧查了查。
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找,总归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不会籍籍无名。
所以说当皇帝就是好,全天下人才都是他的。
沈明烛很满足,而且他的运气果然很好,随便一猜就猜中宋时微回了渠宿。
没开玩笑,他可能真是天命之子。
宋时微将他们带到了书房。
他的书房并不大,沈明烛看了看,让魏敦山带着人在外面等。
魏敦山不是很放心:“公子,让壮虎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了,我跟在您身边。”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又指了指自己,“你觉得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俩之间死的是谁?”
魏敦山:“……”
这还用说吗?虽然他们公子年幼、清瘦、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学过武功上过战场。
魏敦山期期艾艾:“死的是他。但是公子,你别总是一口一个死的,很不吉利。”
宋时微:“……”
你们这对主仆真的很不礼貌。
魏敦山一步三回头带着人出去站岗了,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时微起身把门掩上。
而后他从架子上拿了一套新茶具,又拿出一盒茶叶,点燃炉子,烧水温杯,一丝不苟地泡一壶茶。
书房内燃着浅淡的香,轻烟袅袅。
这样的环境总是很适合说些什么,宋时微沉吟片刻,轻轻笑了笑,目光变得渺远,“我该从何处说起……”
“我幼年丧父,我的母亲靠着针线活把我养大,供我吃穿、读书、学业。我虽出身微贱,但有母亲护着,属实也没受过太多委屈。母亲总盼我能出人头地,盼我能过得好,我也想早日报答母亲生养之恩。我学得认真,很快,我的夫子就说,他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我又学了几年,二十三岁时,夫子让我进京去搏一番前程。我笃定我能在车马骈阗、熙熙攘攘的盛京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我带着我的母亲一同入京。时年太后薨逝,本该开始的科举试取消,下一届需再等三年。”
宋时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几分才气,敢以一人比肩天下群贤。”
“我不愿再三年。”
“我写了一篇文章——《论兵防七策》,洋洋洒洒三千字,大放厥词论古今,自以为落笔可定天下。我把文章递给了郑国公,国公宽仁大度,为士人之典范,他宽恕了我的桀骜自恃,说会将我引荐给当今圣上。”
“可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