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宋时微沉默了很久。
他重复着谴责自己,“我那时太自负了……”
“我觉得,陛下还不召我, 定然是因为一篇文章还不够。”
水烧开了,水雾氤氲蒸腾化成白烟,模糊了宋时微的眉眼,只听得他的声音低低的,渺远又空洞。
“我的才华浩如烟海,寥寥数语岂可尽述?于是我频繁地参加诗会, 坐而论道,挥斥方遒, 指点天下大事。那时的我,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曾想名声才学还没传出去, 反倒因屡出风头先得罪了人。”
“我被罗织了几项罪名, 狼狈下狱,幸而郑国公相救,只在狱中待了两天便被放出。”
他三言两语将这段过往带过, 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到这里蓦然有了几分起伏, “可是我出来后才知道, 我的母亲见我久不归家,担心我出事,出门来寻。她的眼睛因从前针线活做太多,在暗中难以视物。”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不下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街坊听到呼救声赶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宋时微猛地咬紧了牙,借疼痛挣来几份冷静, 只是刹那红了的眼眶出卖了心事。
他声音沙哑,“我的母亲,是天底下第一爱我之人。”
可是那天晚上,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从来都不是让母亲省心的孩子,母亲一直担心他太过心高气傲引来祸患,而他果然闹出了事。
没有出人头地,也没能陪着母亲安稳度日。
终母亲一生,没有看到他过得好的那天。
他的母亲至死都在忧愁他的未来。
故事说得差不多,茶也已经泡好。
宋时微把杯子放在沈明烛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家中简陋,多有怠慢,这茶是在下亲手所种,公子尝尝?”
他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在下”的自称,谦和有礼。
沈明烛眉眼黯然,“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宋时微离开盛京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宋时微微微笑了笑:“不必道歉,是我自己提起的。”
他不紧不慢:“《论兵防七策》,写出来后,在下只给郑国公郑大人看过,国公上呈天听,这过程中,或许郑大人也曾与同僚提起,但也绝非寻常人可知。”
宋时微道:“公子既知《论兵防七策》,身份定然也不同凡响,可公子今日听完这些,便该知道,在下绝不可能跟您走。”
他当年就是太自以为是,自觉天下尽在掌握,才会让母亲在不安中离世。
可原来天赋、才华是这世间最鸡肋的东西,在家世出众的人身上是价值千金的锦上添花,落在他们身上,便是祸患来源。
他妥协了。
母亲不在了,也带走了一半的宋时微,那些少年意气生生被剖解消融。说他自甘堕落也好,他委实已经没有了去拼去闯荡的心气。
沈明烛抬眸看向他:“你是因为愧疚,因为怨责自己,所以才不肯跟我走吗?”
你一定是不甘心的,因为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你应该做更伟大的事,你应该去改变世界。
而不是在渠宿这个小地方,教二三弟子,困囿于柴米油盐。
宋时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心想,难道不应该吗?
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他难道不该愧疚,不该自省,不该于心难安吗?
“宋时微,你应该知道,令堂一定不希望你折磨自己。”沈明烛知道宋时微定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文字的力量有时强大到可以撼动山岳,可语言在情感面前从来就单薄无比。
果不其然,宋时微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他举杯送客,“公子,您该走了。”
宋时微难道就找不出开解自己的理由吗?他这么聪明,只要他想,这些话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但是母亲的离世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了。
总要找个人去责怪。
他当然可以怪陷害他致使他入狱的显贵,他也可以怪看不上他不肯重用他的小皇帝,他甚至可以怪郑孟贤太晚将他救出来……
有什么意义呢?他终究没办法放过他自己。
他想他应该过得好,这样才能让母亲放心,但他不能过得太好——他不配。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已经变凉的茶饮尽,似乎已经放弃了。
他站起身,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宋时微不明觉厉,他尚在疑惑,便听沈明烛提高音量朝外喊了一声:“魏敦山。”
魏敦山推开门带着人进来,“公子。”
他躬身拱手,等候吩咐。
沈明烛一指宋时微:“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宋时微:“???”
魏敦山:“???”
首先,公子不是刚否决了他这个提议吗?
其次,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挺正常,但公子可不是不讲道理恃强凌弱的人,所以还蛮奇怪的。
虽然有不解,但魏敦山没有犹豫,他应了一声“是”就走到宋时微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时微毫无反抗之力。
宋时微猝不及防,他挣了挣,没能挣脱,于是也就不自不量力。
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烦躁,连“公子”都不称呼了,语气不太好地问:“你为何非要执着于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说过了啊,我仰慕先生的才华。”
宋时微不信,他狐疑地问:“我们认识吗?”
沈明烛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宋时微冷笑:“你我素未谋面。”
“诗文里的神交相和,远胜现实中千百次擦肩。”沈明烛神色歉然:“我确实欠你一句道歉,你以后会知道的,可我不能看你为了赎罪,毁了你自己的一生。”
无论如何,对于宋时微母亲的死,小皇帝是要付责任的。
这个世道的错,归根结底,都是皇帝的罪过。
宋时微:“……”
他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转向抓着他的魏敦山,又看向沈明烛,轻嘲一声:“还用等以后?你现在就挺对不起我的。”
“哦,”沈明烛语气轻飘飘,“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这件事上他可没错,他甚至都没让魏敦山用绳子。
宋时微自然听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为沈明烛的无耻感到吃惊。
宋时微无奈:“你们要将我绑走,要我为你们效力,好歹让我知道你们的身份吧?”
魏敦山征询地看向沈明烛,沈明烛微微颔首示意,于是他骄傲抬头,宣布道:“突骑军,钟北尧将军麾下。”
宋时微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冷静了下来,他问:“将军之勇武,在下亦有耳闻,却不知——突骑是要造反吗?”
沈明烛问:“造反如何?”
宋时微道:“在下不与乱臣贼子为伍,恕难从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雍再糟糕,兴起战事苦的都是百姓,他才不要当刽子手。
沈明烛还以为宋时微对这个昏庸腐朽的朝廷、对无用人之明的小皇帝多少会存些隔阂,不曾想他如此忠心?
沈明烛从善如流:“那就不造反。”
宋时微冷哼一声:“在下也不与畏首畏尾的鼠辈为伍。”
有兵力,有人心,有角逐天下的资格。
这都不反抗,甘心屈于那位荒唐昏聩的小皇帝,他看不起他们!
沈明烛:“……”
这就是名士吗?好难伺候啊。
他友好地提醒:“宋先生,从与不从,恐怕由不得你。”
宋时微无所谓地笑了笑,“至多不过一死而已。”
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为歹人所杀,到了地底,母亲应该也不能怪他吧?
沈明烛苦恼地皱了皱眉,“这样吧,宋先生,我与你打个商量,你跟我走,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不限制你的行动,也不强求你为我……钟将军效力,一月之后,去留随君心意。”
他说:“你若还是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我会派人送你回渠宿,还可答应你一件事情。”
宋时微挑了挑眉,“看起来公子很有信心能将我留下?”
“试试吧,”沈明烛眨了眨眼:“谁叫我爱先生之才,总得尽最大努力争取争取。”
宋时微忽而晃神。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即便如此,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心平气和面对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夸赞与珍重。
宋时微沉默片刻,不由得无奈苦笑:“公子拿这些话,骗多少人为您鞠躬尽瘁了?”
沈明烛眼也不眨,大言不惭:“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他可没说谎,毕竟他对每个人的话术都不一样。
说了这么多话,沈明烛也有些渴了。
他拿过茶壶又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端起来递给宋时微,苦口婆心:“宋先生,喝完它,你就跟我走吧。”
宋时微:“……”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他喝的是孟婆汤,喝完就上路。
“反正在下也没有选择,不是吗?”宋时微整了整衣袖,又恢复了从容模样:“可否再给在下两天时间?在下还有几个学生,在下想同他们道个别。”
魏敦山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还想着让他们来救你吧?”
沈明烛漫不经心:“不然把你学生也带上,也能干点活。”
宋时微:“???”
宋时微:“……”
他先回答魏敦山:“在下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然后又看向沈明烛,微微一笑:“公子方才说什么?”
沈明烛心虚:“没有,道别是应该的,两天时间够不够?”
不够也不会给更多了就是。
第132章
沈明烛这次出来, 骑的是他的爱马小红。
宋时微是个纯粹的文人,不会骑马,沈明烛给他准备了一架马车。
从渠宿出发, 能够看到青州城高高的城墙时,沈明烛发现城门处十分热闹。
许多人聚集在城门口,以至于将路都挡住。
沈明烛皱了皱眉,“去看看。”
跟在他身边的其中一个士卒抱拳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朝他回禀:“公子, 前方是京中来的钦差大臣的车队。”
“为何在城门口徘徊不进去?”沈明烛抬眼远望。
而且这车队是不是有点庞大到过分了?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
士卒道:“钦差说,要让将军亲自带人相迎。”
魏敦山插了一句:“公子今日回城的消息, 末将也已传信给了将军,将军应该会来迎公子。”
都不用加这“应该”两个字, 钟北尧就是断了腿, 爬也会爬过来。
沈明烛轻哼一声,跳下马,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的宋时微:“???”
沈明烛随口敷衍了一句:“我怕先生孤单。”
然后他吩咐道:“往前走, 我亲自去城门口, 迎钦、差、大、人 ”
魏敦山打了个寒颤, 小声催促:“走走走,快点走。”
今天钦差和他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他可不想死——钦差大人,你就安心上路吧,大不了明年今天他多喝一杯酒,权当祭你。
小红是很通人性的马,没人牵也主动跟着马车旁边。
而刚发表阴森言论的沈明烛坐在马车里,心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差劲。
说起来, 他专门选在这个时间离开清州去渠宿,也有一个原因是想避开所谓京中来的钦差。
谁知道当时明明说钦差两天之内会到,他此去渠宿,一来一回算上中间逗留的时间足有一周,回来时居然还刚好撞上。
难不成是钟北尧的问题?
怎么每个目的与他有关的钦差都迟到,元复举如是,这丁弘也如是。
好吧,多少也算一种缘分,沈明烛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打某种坏主意。
宋时微问:“公子认识这位丁钦差?”
沈明烛专门躲到马车里,显然是不想让丁弘认出——他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一个丁弘绝对知道的身份。
沈明烛懒洋洋:“我不认识他,是他认识我。”
他微微而笑:“先生何必试探我的身份,我本就没打算瞒着你,你很快就知道了。”
宋时微大胆道:“既然不打算瞒着在下,何不直说?”
“回去说,回去说。”沈明烛漫不经心,像是敷衍。
城门口钟北尧也在。
其实本来,哪怕今天沈明烛还没回来,他也会过来这里迎接钦差的。
毕竟他再看不起丁弘,对方此行也代表朝廷的脸面。
他必须要郑重声明,他真的没打算造反,所以该给的态度还是会给,总得让面子上过得去吧。
可丁弘拖拖拉拉好几天不说,人还没到,指令先一步传了过来。
那传令的下人态度倨傲,对着钟北尧也是高高在上用吩咐的口吻。
钟北尧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他当初差点连假扮成元复举的沈明烛都打了一顿,自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钟北尧将下人扔了出去,让他回去告诉丁弘——爱来不来,不来大可滚远点。
丁弘显然也唯我独尊惯了,猛然被这么下面子让他气得跳脚,他于是也毫不退让地让车队停在城门口,大声叫嚣——钟北尧不亲自来迎,他就不进去。
他虽然已经成家,但被宠得像个无知任性的稚儿,往常只要他摆出这样一种绝不退让的态度,他父亲自然会妥协。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理方式,他以为谁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高看一眼不敢得罪,就像从前一样。
本来钟北尧该给他一个教训,代替他的父亲补上这一块缺失的教育,叫他知道这个世界并非任由他随心所欲。
可关键是,沈明烛也在这个时间回来了。
钟北尧不在乎丁弘,却不会不管沈明烛。
他咬牙切齿地起身,带着人出门,觉得从未如此憋屈。
不过沈明烛回来他还是很开心的,天知道先前他一边担心沈明烛遇到危险,一边担心他不回来,日子过得有多煎熬。
钟北尧守在城门口,心情复杂。
丁弘坐在马车里巍然不动,他那一脸倨傲的下人又一脸倨傲地上前,下巴抬得高高的,假笑道:“钟将军,我家大人初来乍到,对清州并不熟悉,辛苦钟将军为大人驾马、带路。”
钟北尧翻了个白眼,只做没听见。
城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以及想出不得出、想入不得入的城民,这些话钟北尧懒得理会,他们却难以轻描淡写对待。
沈明烛一路行来,沿途听到百姓不安地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是京中来的钦差大人,他以后会接管咱们清州吗?”
“应该不会吧?我不想……我们去向公子和钟将军请命可以吗?他们会为我们做主吧?”
都说“愚民愚民”,但百姓其实是最能觉察到掌权者品性的人,是视如草芥还是待若珍宝,他们其实内心全都一清二楚。
丁弘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不像一个爱重子民的好官。
所以他们感到恐惧。
沈明烛目光微沉。
清州失落五年,这一城居民也在惶惶不安中生活了五年。
好不容易他才让他的子民们脸上多了些轻松笑意,丁弘在城门口大闹一通,他前些日子所有的工作全部白干。
敢让他白干,好得很!
丁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他也不着急,信心满满等着钟北尧屈服——当初让钟北尧来迎接还不肯,现在再求他条件可不一样了。
他也是有脾气有身份的人,他要让钟北尧知道,冒犯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丁弘得意地在美人伺候下吃了一口糕点。
反正他在马车里也有吃有喝,有的是时间跟钟北尧耗。
他的马车很大,比沈明烛在渠宿买的还要豪华,沈明烛掀开帘子看了几眼,在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
下人还喋喋不休:“我家大人连日赶路,不知钟将军可备好接风洗尘的宴席?我家大人无忌口,只是有十不吃,钟将军记好了。太硬了不吃,太软了不吃,肉太柴了不吃,太肥腻了也不吃,不好看的不吃……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横眉怒目,本就倨傲的神情更加扭曲起来,像是得了猴子撑腰的老鼠。
丁弘的豪华马车连同浩浩荡荡百余人的车队,将城门堵得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还敢长驱直入从车队中旁若无人穿过的,只能是没礼貌的沈明烛几人。
——像是当做豪华车队不存在,略微有些不尊重他们。
下人声音尖利:“大胆,知不知道你们面前是什么人的车驾!”
被阻拦,沈明烛的马车悠悠停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马车在丁弘马车前朴素得很。
钟北尧从旁边跟着的魏敦山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一改方才对丁弘爱答不理的模样,快步走到简朴寒酸的马车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
丁弘:“???”
虽然钟北尧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但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嘲讽。
丁弘气急败坏,掀开马车出来,“本官倒是要看看,哪个刁民这么没规矩。钟将军,本宫命你将他们拿下!”
魏敦山也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复翻身下马对钟北尧抱拳行礼:“将军。”
“本官还道是谁,原来是钟将军的下属。”丁弘语调怪异,“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清州这个地方,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将所有人都骂了进去,连同周围那些城门口被封也老老实实不敢反抗的百姓。
同乘一辆马车,宋时微能清晰感受到沈明烛的脸色冷了下来。
然而他的语调仍是温吞:“钟北尧。”
他平静地说:“杀了他,将尸首送回盛京,让他们换个懂事点的钦差过来。”
他指挥突骑主将像是在吩咐自己的下属。
丁弘愣了一下,顿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快听听,他还想杀我?我可是朝廷亲封的官员,恭顺侯是我爹,你们这些贱民敢杀我?”
钟北尧也有些迟疑,他小声请示:“公子,真要杀吗?”
还是只是让他吓吓对方?
宋时微忽然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瞥见沈明烛拿起手边的折扇手腕微转便掷了出去。
折扇穿过马车帘幕,在空中旋转展开,轻薄的纸张划破风声,凌厉如刀刃。
丁弘尚还保持着仰头大笑的神色,折扇自他颈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丁弘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不愿接受自己的性命正飞快消逝。
他颤抖地抬起头,想要捂住脖子上飞溅的血花,然而他用尽了力气也不过动了动手指。
然后他一头从马车上栽下,睁着眼,死不瞑目。
车队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少爷——”
鬼哭狼嚎也不过如此,比死的是自己亲人还要伤心。
不过也能理解,以丁勇升对丁弘毫无底线的宠溺,丁弘死了,他们也都活不了。
相比起来,百姓们倒是要冷静许多。
身在乱世的人,从来不畏惧见鲜血与死亡,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庆幸。
钟北尧被尖利的声音喊得难受,他拔剑出鞘,冷铁相接声铮鸣,大声道:“安静!”
慌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最倨傲的下人都不得不咬紧牙关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敢!马车里的人怎么敢杀丁弘!
他是谁?他难道不害怕朝廷怪罪吗?
第133章
丁弘还死状可怖地躺在地上, 风声潇潇。
沈明烛一言不发,但钟北尧忽然莫名意识到他在生气。
钟北尧不知道沈明烛生气的原因,可还是觉得不安。
他在战场上呼啸来去, 几次三番在生死边缘徘徊,头一次如此胆寒。
钟北尧从尸体旁捡起沈明烛的折扇,恭敬且讨好地躬身而后高举过头顶,“公子。”
是沈明烛一伸手掀开帘幕就能拿到的位置。
沈明烛没接,他语气平静:“染了血,脏了, 我不要了。魏敦山,继续走。”
这下连魏敦山都察觉到沈明烛的情绪不对, 且大概率——至少有一部分——是冲着钟北尧去的。
魏敦山也不知原因,他同情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 不敢求情, 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便驱着马往前。
所有人都有些不明觉厉。
丁弘已死,百姓们胆子也大了, 其中一个老者试探地问钟北尧:“将军, 公子这是?”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监军, 他们不认识沈明烛,只听钟北尧唤他“公子”,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下来,口口相传。
钟北尧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为难地看了看这混乱的场面,硬着头皮处理。
“没事,公子的性子你们也是清楚的,他看不惯这等欺压百姓的狗官, 心中有气,故而情绪外露。”钟北尧耐心安抚。
而后他对着身后的下属吩咐:“先把钦差带来的这些人关起来吧,待我请示过公子,再做处理。”
百姓们恍然大悟。
平心而论,虽然“将军”的名头听起来更大更响亮一点,但在清淮二州百姓心中,沈明烛的地位绝对是最至高无上的。
不仅是因为钟北尧唯命是从的态度,毕竟大家都不瞎,沈明烛这些日子如何事必躬亲他们都看在眼里。
——沈明烛几乎走遍了这两座城的每一个角落,亲自下过地看过土质,也捧着粗饼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问老农收成。
凡他们向沈明烛反馈的问题,能立刻解决的,沈明烛从没拖到过第二天。
任凭谁都没办法对这样的重视无动于衷。
百姓是很真诚的人,他们就像一面镜子,掌权者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他们,他们会折射回同样的态度。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老者着急道:“那将军,你快去劝劝公子,生气伤身。”
钟北尧也是这么想的,他朝四周抱了抱拳,“诸位,我就先走了。”
百姓们默契让开道路,纷纷嚷道:“将军快去,告诉公子,他来得及时,我等没受什么委屈,请他不要将这人放在心上。”
钟北尧连声应好,他快速吩咐几句让人处理好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追在沈明烛身后离开。
城中骑马速度也不能太快,钟北尧跟上时他们也才刚到清州府衙——进城之后,沈明烛就住在这里。
沈明烛下了马车,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提步进了府中。
在他之后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钟北尧不认识,虽然诧异居然能和沈明烛同乘一辆马车,但这显然不是能顾得上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在沈明烛身后进了门。
大抵是沈明烛不曾掩饰他周身的低气压,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沈明烛自顾自在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字。
他用的是左手,嘴上一心二用地吩咐:“齐晨护送使团入京,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让魏仁康带一队人马秘密进京,如有需要,掩护齐晨撤退。”
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即刻便依令行事去了。
沈明烛对这种执行速度习以为常,他不紧不慢将写好的纸折起来,“魏敦山,把这封信交给‘双鱼’,他们会知道送到哪里。再辛苦你往陈仕家中去一趟,走之前我吩咐过他督造清河渠,叫他亲自过来同我汇报。淮州那边……”
魏敦山认真记下。
沈明烛一句话没提到钟北尧,钟北尧愈发不安。
钟北尧站不住了,干脆跪倒在沈明烛桌案前听候发落,脑子里已将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反思了一遍。
沈明烛总是很忙,但或许也意识到魏敦山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又说了两句便停下,“去办吧。”
“是。”魏敦山恭恭敬敬地从沈明烛手里接过信,暗中给钟北尧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低着头退了出去。
沈明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招呼还站在一旁的宋时微,温和而友好:“先生坐吧。”
然后他抬眸看向跪着的钟北尧,语气骤然平淡下来:“有事就说,没话说就出去。”
单从语调神情听不出多少怒气,但这样的区别待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钟北尧惶恐极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何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以额触地:“属下愚钝,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公子示下。”
沈明烛慢吞吞:“没说你有错,下去吧。”
“公子!”钟北尧抬起头,眼中满是仓皇。
他当然不会相信沈明烛口中的这句“没错”,他分明做错了事情,可是沈明烛不曾指责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错在何处。
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他宁愿沈明烛骂他一顿,而非以这样的冷淡,像是在宣告他已经被放弃。
钟北尧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他不想只成为沈明烛万千下属中的一个,他希望他足够特别,他应该是主君身边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如同王猛之于苻坚,徐达之于朱元璋,也如同之前的钟北尧之于沈明烛。
何况他之前有过不一样的待遇,他曾被赋予了唯一知道主君身份的特权。
钟北尧膝行往前几步,目光恳求:“公子,属下甘愿领罚,您罚属下吧。”
沈明烛反问:“你做得很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清淮二州太平安定,我为何要罚你?”
“公子……”钟北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时微踟蹰片刻,躬身一礼,“公子,可否容在下与钟将军说几句话?”
沈明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多谢公子。”宋时微走到钟北尧身边,俯身长揖,“将军,在下斗胆,敢问将军,可是与那京中来的钦差有旧?”
钟北尧愣了一下,“自然没有,我怎会与那等小人为伍?”
宋时微问:“那公子下令杀人时,将军为何踟蹰?”
钟北尧又是一愣,霎时间渗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主君一声令下,他当毫不犹豫地执行。
纵然文臣谋士有督查谏言之责,陛下旨意之下,也该令出惟行,何况他是将军,是陛下手中的刀剑。
号令不虚出,赏罚不滥行,那是沈明烛应该考虑的事。
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则是他的职责。
他应该是沈明烛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斯人长鞭所指,便是他之所至,他怎可犹豫?
“公子并非同你商量,那是命令。”
大庭广众下沈明烛发号施令,你多有犹疑,折损的是沈明烛的威望。
宋时微轻声道:“将军,你不该让公子亲自出手。”
钟北尧猛地叩首,额头顿时青了一块,“公子,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知道错了,他错得离谱,可他没想的。
他没想违逆,没想摧折公子声望。
宋时微也躬身:“公子,既钟将军认错,在下请公子以军法处置。”
这些话只能他来说,沈明烛不可能告诉钟北尧他生气的原因是在于钟北尧没有第一时间执行他的命令,那就太像玩笑了,钟北尧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有些事情单独拎出来太轻太微小,倘若斤斤计较,倒显得做主君的不够大气。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事情,就该在它还很微小的时候就大动干戈。
钟北尧伏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钟北尧,你看,我并非无人可用。”
没了钟北尧,他一样可以指挥得动军队,魏敦山一样会听他的指令。
他来了边境这么久,足够组建起只忠于他的班底,他有他的情报网,有直属于他的下属,不得他允许,钟北尧都不能插手半分。
他是帝王,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效忠他,他才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沈明烛语调似是叹息,“重用你,是因为我最欣赏你,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钟北尧再度叩首,愧悔到了极点:“属下罪该万死,只求公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若再有下次,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敢抬头,看不见沈明烛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钟北尧胸腔鼓噪轰鸣,他手脚冰凉,如同死囚等候着判决。
仿佛过了许久,沈明烛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自去领罚吧。”
这话在钟北尧脑子里转了两圈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宽恕,钟北尧大喜过望,“多谢公子!”
他不怕军法处置,只要公子还肯要他。
像是生怕沈明烛反悔,钟北尧一句求饶也无,二话不说出去领罚。
他走之后,屋内只剩下宋时微与沈明烛。
宋时微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袍,屈膝跪地。
宽大广袖逶迤展开,他俯首作揖:“草民宋时微,参见陛下。”
第134章
身份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 沈明烛半点不意外。
他笑意盈盈:“宋时微不愧是宋时微。”
宋时微摇了摇头,“非草民之能,是陛下不曾掩饰。错非陛下亲临, 钟将军不会有这般态度,如此恭敬顺从、诚惶诚恐,草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就算钟北尧是被收服认了一个新主君,也不会天然认为这人不可违逆冒犯。
唯有天下共主配得上这样的地位和这样的威望。
沈明烛道:“宋先生自谦了,换作旁人,即便有所猜测, 也不敢如此大胆地下定论。”
谁敢相信传闻中在深宫静养的天子会不为人知地出现在前线,甚至亲自领兵冲锋陷阵, 以身犯险?
宋时微没在乎这句夸赞,他问:“公子成了天子, 一月之约, 可还作数?”
他再一次向沈明烛表露他想离开的意愿,仿佛生怕自己走不了。
沈明烛也不着急,语气温吞:“君无戏言。”
宋时微其实仍是自负的, 只是母亲死后, 他再没敢表现出来, 可他依然自恃才华,也自恃自己看人的眼光。
但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沈明烛。
盛京未曾传来陛下失踪的消息,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边境?
韩如海当真是意图弑君不成反被诛杀吗?
陛下既有如此雄才伟略,当年又怎会传出那样不堪的名声?
而今京中所有事,陛下知道多少?还是说这全部都是由他一手主导?
这其中似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宫闱倾轧与明争暗斗,宋时微倒不至于害怕,但他觉得麻烦。
他只想回渠宿小城,过他那半隐退一般的、风平浪静的安稳生活。
他俯首:“谢陛下圣恩。”
*
钟北尧对自己毫不留情, 八十军棍打得他也昏过去了一次,幸好军中掌刑的人知道分寸,伤势看着骇人但不伤及根骨。
钟北尧受完刑就开始询问宋时微的消息,听说那是沈明烛请回来的谋士。
他打听到位置,上完药,换下湿透的血衣,忍着痛带着伤去找宋时微道谢。
宋时微也刚到沈明烛给他安排的住处,正收拾他从渠宿带过来的书籍,听到下人禀报钟北尧求见还有些诧异。
宋时微整了整衣袖,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前厅见客。
钟北尧唇色苍白,周身清苦的药味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他躬身行礼:“多谢宋先生为我执言。”
宋时微忙上手去搀,带着些微的责怪:“将军有伤在身,怎不卧床休养?”
身为大雍人,对这等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将士很难不天然存三分好感。
钟北尧直起身,因方才的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势,他脸色又白了两分,还是强撑着笑道:“宋先生于我有大恩,钟北尧铭记于心。”
宋时微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谢我,其实也是公子的意思。”
他说:“公子其实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被你看出来,他将情绪表露得这样明显,本就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纵然没有我,公子也会让其他人去提醒你的。”
宋时微很清楚,沈明烛屏退左右只留下他,显然就是挑选中了他为钟北尧解惑。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一粒子,只有沈明烛是执棋的人,就好像这人分明也能做得更隐蔽,却非要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不过也是拿捏他的方式罢了。
宋时微觉得胆寒,他不是很能看明白沈明烛所有的举动,只觉得那人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掐指谋算间,带着残忍的理智。
年轻的少年君主端坐高台不动如山,唇齿翻覆间,轻而易举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宋时微看向钟北尧,想要从他那儿得到被认同的肯定,却见钟北尧眼睛猛地发亮。
宋时微:“?”
钟北尧哽咽道:“公子心中有我,我却有负公子信任……唉,我何德何能啊!”
他满脸得意。
宋时微:“……”
钟北尧是不是忘记了,他现在还带着伤,且是沈明烛下的令。
好吧,就当是沈明烛极得人心吧。
宋时微试探地问:“钟将军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倒是要听听沈明烛是怎么给钟北尧灌的迷魂药。
钟北尧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他是陛下?陛下连这都告诉你了?”
说到后面语气中都带上了酸味。
宋时微:“……”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而此时,沈·心思诡谲·八百个心眼子·明烛打了个喷嚏,心有惭惭:[小五,钟北尧刚刚是不是吓坏了?唉,我当时太生气了,等下去跟他道个歉好了。]
系统心有余悸地表示认同:[吓得不清,“哐哐哐”地把头往地上砸。宿主,别的皇帝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也学学……不过道歉就不用了吧,又不是你按着他的头砸的。]
*
清州、淮州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沈明烛依然一天到晚往外跑,军营依然鸡飞狗跳,所有人抢着要接过贩卖俘虏的生意。
只不过自沈明烛在城门口嚣张地杀了丁弘之后,他的狼子野心似乎已经暴露无虞,谁都把这当做是给朝廷的战书。
外头怎么辱骂他暂且不提,反正这些话没人敢拿到沈明烛面前说。
倒是吸引了许多也看不惯朝廷的有识之士来投,造反头子兼当朝皇帝沈明烛对此表示,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会去渠宿不就是觉得手下文人不够用吗?要早知道还有这种效果,他早就反了大雍了。
丁弘的尸首送到了盛京。
九霄金殿之上,裹挟着腥风血雨的军人一身凛冽寒气:“我们公子说了,这个人不行,请诸位大人换个正常的官员过来。清、淮就算偏僻,那也是我们公子亲自带兵夺回来的故土,由不得小人欺辱。”
他穿着盔甲,因此只抱拳行了军礼。
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奉命护送使团入京的齐晨也站在队列中,面色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们只两个人,可却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朝堂上一时无人敢说话。
半晌,沈应打圆场,让人引两位将领下去叙话,言辞客气,也不敢问丁弘被杀的罪。
他们俩走后,朝廷才忽然像是“活”了过来。
先是丁勇升的一声哭嚎,“弘儿,我的弘儿啊,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们丁家就这一个独苗,晋王殿下,你得为老臣做主啊。”
沈应真想回一句——这么舍不得,你刚才怎么不说?
但他不行,因为他现在是代理皇帝。
沈应憋屈:“恭顺侯还请节哀。”
“臣节不了哀,殿下,弘儿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飞来横祸,臣请殿下主持公道。”丁勇升箕踞而坐,哭闹不止。
沈应:“……”
家中妻妾成群的孩子吗?
沈应忍着头疼,好声好气:“那你想让孤怎么做?把钟北尧召回来,当面向你道歉?”
丁勇升哭声顿了顿,嗫嚅道:“也不用……”
光是钟北尧两个下属就够可怕了,他亲自过来?那盛京怕是真要换一片天了。
朝堂上的政治,无非是利益的交换与妥协。
在契胡使团的对待方式上他们给了沈应等人方便,相应的,沈应也该在别处回报一二。
于是有了不学无术但能成为一城之主的丁弘。
沈应揉了揉眉心,“为今之计,是要想个解决的法子,诸位爱卿觉得,谁能接替丁弘,胜任这钦差一职?”
朝堂再度陷入沉默。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沈应冷笑一声:“先前不是争得很厉害吗?李爱卿,你长子今年刚从幽州调回,听闻政绩不错,不如就让他去吧。”
李成德出列请罪:“臣长子才疏学浅,侥幸得几分功绩,不足以担大任,恳请殿下另择贤明。”
“那王爱卿?”
“臣凡才浅识,殿下恕罪。”
“余爱卿?”
“臣……臣也不行。”
“都不行?”沈应气笑了,“敢情这满朝文武,全是一群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徒!”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王爷恕罪。”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主动权已经从求和派世家转移到主战派手里。
许瑞章出列,躬身道:“臣愿往。”
沈应脸色稍霁,温声道:“太傅年纪大了,此一路舟车劳顿,不妥。”
许瑞章再度请命:“为国效力,不惜此身。”
同样是恳求,一个贪生怕死,一个向死而生。
还跪在地上的几个出自世家的臣子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巴掌,饶是以他们的脸皮厚度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沈应仍觉得不妥,他看向郑孟贤,以眼神示意想要他也开口相劝。
郑孟贤有些犹豫,迟疑片刻道:“殿下的担心也有道理,太傅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在许瑞章之后,慢慢也有其他的官员出列。
“臣也愿往。”
“臣请去。”
许瑞章打断他们:“殿下,国公,臣忝居太傅之职,钟将军许是会给臣几分薄面。”
好歹也教过小皇帝,当年沈明烛都还得叫他一声“老师”。
沈应小声劝:“太傅,您认真的?那钟北尧不像正常人,他多半有病。”
情绪如此多变,时不时礼貌时不时发狂,这叫什么病来着?
许瑞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三思过了,他坚定道:“正因如此,臣才应该去。”
主战派在朝堂上被排挤了这么久,如今每一个人都万分难得,他们损失不起。
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他们不能再一次放弃清、淮。
倘若是他,也许还有机会活着回来。
第135章
暮色深深。
盛京城不夜, 满城尽是灯与彩。
大雍的文臣同契胡使团唇枪舌战,言语交锋,迫使他们付出了比原定多出三倍的筹码。
原本还能更多, 只是这档下出了钟北尧杀钦差一事,异族们都有些躁动,怀疑边境是否与中央生了罅隙。
朝臣们心里也没底,谈起条件来也就缺了三分底气。
如此“宾主尽欢”,使团们被礼貌送出盛京,踏上回契胡的路。
许瑞章顺路往突骑, 于是也一同出发。
只有那契胡三公主赫连雅留了下来,作为小皇帝的预备皇妃。
虽然她进京以来, 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过。
长风猎猎,吹不散盛京城上空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谋诡计, 带着一缕初夏的暑意, 跟随使团吹至西境,化作金戈铁马的凛冽。
又一日月上柳梢,沈明烛调兵遣将。
他吹了个口哨, “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齐了。”钟北尧下意识地答, 末了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震惊问:“公子,谁教你、教你……吹口哨的?”
沈明烛懵懂又无辜:“怎么了?你们不是很喜欢吗?”
军营里四处常见,随便听听就会了,哪里用人特意教?
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郎不适合这种浪荡又带着匪气的动作和语调,钟北尧宛如看到幼年时私塾最受夫子喜爱的优等生被逼着爬树。
钟北尧痛心疾首——是谁带坏了他们家小公子!
军中的风气是要好好修整一下了。
沈明烛见他似乎没话说,翻身上马,“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今夜,杀契胡一个措手不及。”
有沈明烛带领,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将士们心里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一时间冲天的战意像是要被西境沙场的风裹挟着吹至盛京,然后撕碎皇城上空的蝇营狗苟。
他们念起战歌,语气铿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出发!”
“等一下,且慢,吁——”远处有马蹄声。
沈明烛抬眼望去,发现来的人是宋时微。
宋时微不会骑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过来,也亏得他福大命大没被甩下去。
钟北尧腾空而起落在宋时微身后,一扯缰绳让马匹停下,然后他扶着脸色苍白的宋时微下马,疑惑道:“宋先生,你这是?”
宋时微拂开他的手,走到沈明烛面前,“公子是要夜袭契胡?”
他压抑着怒气:“怎不事先告知在下?”
他也不知道这份怒气从何而来,理智告诉他他没资格生气。
但他忍不住。
许是因为沈明烛屡次表明对他的欣赏,却还是没把他当自己人,还是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瞒着他。
也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不对劲隐约有所猜测时内心突然漫起的慌张,叫他甚至来不及吩咐下人备马车。
沈明烛纳闷地看着他:“没瞒着你,是你自己不看消息。”
宋时微当即便要反驳,“在下……”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是他没看。
——他惦记着离开,为免给自己添上麻烦,在军营中一向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说起另一个问题:“公子,您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你一个皇帝,大晚上的亲自带兵夜袭敌营,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不对劲?”沈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马是小红没骑错,身上也是他的盔甲没穿错,背后还有一个很酷的白色披风。
沈明烛疑惑地问钟北尧:“我有不对劲吗?”
钟北尧绞尽脑汁,忽然一拍手掌:“是不是因为宋先生觉得现在是夜晚,公子应该穿黑色那套盔甲?”
沈明烛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多虑了,对付契胡,还用不着这么谨慎。”
钟北尧深以为然,他把宋时微扯到一边,“先生,您靠边站,别伤着,我们去去就回。”
“先生你且回去等等,我们天亮之前一定回来。”沈明烛随意保证了几句,扯了扯缰绳,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大军随之跟上,大声叫嚷:“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马蹄飞扬尘土,宋时微闭了闭眼。
他拳头紧握,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半晌,他咬着牙骂道:“一群莽夫!”
效忠这样的主君,有这样的同僚,迟早要完!
*
第二日,天明,青翼军内。
“什么?昨夜突骑军夜袭契胡,夺了他们两座城池?”
虽然商九安觉得突骑军上下都是一群乱臣贼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乱臣贼子很有本事。
商九安咂咂嘴,对秦铮道:“将军,他们有点厉害。”
秦铮叹气,“我倒宁愿,他们别这么厉害 ”
让他都没必胜的把握。
这话说得奇怪,商九安疑惑:“将军,大雍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秦铮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知会下属一声:“我接到郑国公的密信,信上说,许太傅任钦差一职随使团前往清州赴任,让我暗中带兵前往,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商九安瞠目结舌:“怎么会是许太傅去?”
突骑军可是有杀钦差的传统诶。
丁弘也就罢了,死不足惜,许太傅可不一样。
秦铮又是叹气,“钟将军与我写信解释过,他们看不惯丁弘,一时冲动便动手了,无意与朝廷对立。”
也算是安秦铮的心,要不然外患未除内忧又启,他寝食都难安。
商九安挠了挠头:“将军信他们?”
“以如今之形式,钟北尧没有骗我的必要。”
“说的也是,但朝廷估计不会信。”
秦铮忧心忡忡:“钟将军行事太过冲动了。”
就算现在还忠于大雍,说不定哪天就对某件事情又看不顺眼,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太不可控。
而到了那时,他也必是与他们为敌。
商九安问:“可是将军,你去了清州,漠北怎么办?”
“只能速去速回了。”秦铮说:“我带队秘密出发,你留着军中故布疑阵,西境捷报连连,狄戎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正色道:“若真有个万一,我要你无论如何撑住一天,直到我回来,听清楚了吗?”
漠北与西境的距离也没近到这份上,但不论发生任何事,他一定会赶回来。
商九安笔直一礼:“是,纵死不退!”
话题略显沉重,但他们早就习惯,毕竟身在战场,生死都只一线之间。
每一场大战前他们都会给家里人写一封信,算上那些没寄出去的,他光是遗书就写了上百封。
商九安还有心情想别的事情,他问:“不过将军,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出来说句话表个态吗?”
“陛下……”秦铮顿了顿。
细细思量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听到沈明烛的消息,郑国公他们总说陛下是在静养,可是这未免也太“静”了,就好像世界上没这个人一样。
……大抵是他想多了吧,或许陛下只是单纯不想上朝。
秦铮轻斥道:“陛下行踪,不是你我可以窥探的。”
商九安撇撇嘴,“好嘛,我不提他就是了。”
当谁在乎?与小皇帝比起来,现今突骑军的钟将军与那神秘监军都更让他感兴趣。
与此同时,使团也踏入西境,不需要去打听,这些消息像是长了脚,自己就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契胡使团大惊失色,闹到许瑞章面前:“许大人,我们两国是刚签了盟约,这可不是礼仪之国应该有的行为!”
许瑞章也正焦头烂额,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且这件事确实是他们不讲道理。
可钟北尧毕竟没有公开宣布反了大雍,明面上仍是大雍的臣子,与朝廷同气连枝,他总不能辩驳说这是钟北尧私自所为与朝廷无关吧?
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许瑞章只好在被人耻笑和被人鄙夷中选择后者,可怜他自小熟读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如今也要厚颜无耻地狡辩:“贵国与我朝签的合约,写的是我朝朝廷不会下令发动战争,可没写各军队也不进攻。”
他忍着以袖掩面的冲动,“如今我朝既无明文下旨,也没给予粮草兵马上的帮助,谈何破坏盟约?”
使臣瞠目结舌:“你、你……”
都说中原是礼仪之邦,文化大国,他如今才体会到知识的力量。
如果能重来,他要当诗人,好好读书,来大雍深造,就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尽肚子里的墨水都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使臣气急败坏,他瞪着许瑞章,忽而露出狐疑的目光:“怎么你这么无耻的人,还会感到羞愧吗?”
许瑞章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但耳朵已经红透。
许瑞章:“……”
你骂得好脏啊。
他再也忍不住,抬了抬袖子。
这边钟北尧也在问沈明烛这个问题。
“公子,”他请教:“朝廷那边都和契胡签完国书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沈明烛边盘点战利品,嘴上振振有词:“哪里不太好?国书又不是我签的,谁签的谁遵守,反正我没签过的都是废纸,全都不作数。”
狡辩的理由与许瑞章如出一辙。
钟北尧挠挠头,嘿嘿一笑:“说的也是,您签过的才是国书。”
您是天子,您说了算。
宋时微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再说一次——有这样的主君和同僚,他要完!
第136章
契胡如今已经不成威胁, 相比起来,钟北尧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问:“公子,这次来的钦差是许瑞章许太傅, 您要见吗?”
沈明烛干脆利落:“不见。”
“哦好。”预料之中,钟北尧也不意外,沈明烛连丁弘都不见,更不可能见相对而言关系更亲厚更有可能认出他的许太傅。
沈明烛不见,他便打算亲自去迎接。
许太傅与丁弘可不一样,他是真正为民办事的好官, 钟北尧也素有耳闻其清廉。
且他毕竟是沈明烛的老师,于公于私, 钟北尧对他都是尊敬的。
使团不曾入城,与许瑞章中途分开便匆匆回了契胡。
钟北尧专程带了人马在城门口迎接, 预备为许钦差接风洗尘。
丁弘要是知道自己撒泼打滚求而不得的待遇许瑞章轻而易举就拿到手, 想必更加死不瞑目。
许瑞章受宠若惊,莫名其妙有种被黄鼠狼拜年的感觉,只觉得钟北尧浑身上下处处都透着不怀好意。
虽然为国不畏死, 但许瑞章也不至于故意找死。
他不敢拿乔, 从马车上下来与钟北尧见礼, “多谢将军相迎,在下愧不敢当。”
钟北尧抱拳:“许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我已在城中备下宴席,粗茶淡饭,还请许大人不要嫌弃。”
宴席?想必是鸿门宴吧。
“将军言重。”许瑞章谨慎拒绝:“在下身负皇命,不敢拖延,宴席就不必了。将军若不介意, 你我便直入正题。”
“啊?”钟北尧不情不愿。
怎么刚来就干活?许瑞章不想吃饭,他可也还没吃。
并没有如此热爱工作的钟北尧打着哈哈,做最后的争取:“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钟北尧越是坚持,许瑞章就越是戒备。
看来果然是宴无好宴,但身在别人的地盘,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许瑞章内心转瞬划过了数十种阴毒猜测,他想钟北尧已经邀请了他两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他要是再不知好歹,撕破脸皮对他没好处。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许瑞章扯出几分虚假笑意。
“应该的应该的。”钟北尧喜笑颜开。
仿佛得逞了某项巨大阴谋。
钟北尧迫不及待带着他往城内走,许瑞章试探着同他聊天:“听闻将军不日前大败契胡,旗下又多两城,足见将军勇武,在下佩服。”
钟北尧咧嘴,摆摆手故作谦虚:“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钟北尧:乐。
居然装出一副不知事情轻重的模样来,演得还如此逼真,看来这钟将军不仅军事才能出众,城府也很深啊。
许瑞章不动声色,仿佛随意提起:“将军这几次战役,打碎了契胡的脊梁,有将军在,西境再无危患。只不过如今大雍境内兵乱四起,朝廷的意思,是希望将军能带兵平乱。”
他转头看向钟北尧,语气意味深长:“毕竟,攘外必先安内嘛。”
钟北尧显然没接收到这份暗示,他不假思索:“这我得回去请示一下。”
“请示?”
堂堂突骑军主将,在军营之中,除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谁配让他用上“请示”一词?
觉察到许瑞章的疑惑,钟北尧才反应过来,慌张找补:“我是说……商量,对,我得和军中弟兄们商量一下。”
旁边的“弟兄们”咧嘴:乐。
商什么量,公子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不带脑子打仗真快乐。
许瑞章识趣地装作没听见钟北尧方才的失言,他移开目光,私下张望,忽而问:“不知哪位是元复举元监军?”
那位托了韩如海的关系得监军一职,却屡建奇功的神秘人物,许瑞章早就想见上一见。
钟北尧顿了顿:“公子……监军他身体不适,近几日告假在家,故不能前来迎接大人……大人为何忽然问起他?”
许瑞章摇了摇头:“无事,恰巧想起。监军少年英才,在下远在京中亦有耳闻,故而想一睹风采。”
他诚恳地问:“不知在下可否上门探病?”
“不、不太好吧?”钟北尧咽了口唾沫:“监军怕见生人,且他病得严重,大夫说还有可能会传染,大人还是不见为好。”
许瑞章表现得很是善解人意,他自然不信这“病得严重”的连篇鬼话,却也没再纠缠。
许瑞章从善如流:“是在下冒昧了,希望元监军早日康复,天地间若是无他,群星都将少一分璀璨。”
周围将士纷纷不由自主地点头,对着后半句话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钟北尧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定转告。”
吓死,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该死的,许太傅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陛下?难道是他们有哪里暴露了?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陛下的身份啊?
总不能是他暴露了吧?
总而言之,这顿饭谁都吃的提心吊胆。
倒真成了“鸿门宴”,只不过谁都觉得自己是赴宴人,对方才是心怀鬼胎的设宴者,周围藏着一个随时准备出来舞剑实则意在自己的沛公。
宴毕,钟北尧吩咐人给许瑞章一行安排了住处,他便回去老老实实向沈明烛交代了事情始末。
包括许瑞章突如其来提起元复举,也包括他说朝廷试图让突骑军剿匪平乱的打算。
沈明烛轻哼一声,“不管他。”
他用手指头想都知道,这是朝廷嫌钟北尧势力太大,在西境威望太高,想要将他调离,分而化之。
如果钟北尧的势力不等同于他的势力的话,沈明烛也会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沈明烛语调懒散:“大好局势,哪有撤退的道理?等我觉得把契胡打听话了,自然会换个地方。”
至于是换去京城还是漠北或者是什么别的地方,那就到时候再说。
钟北尧问:“那许大人要是再次提起,我该怎么回答?”
沈明烛漫不经心:“那你就给他们念诗。”
“念诗?”钟北尧不解。
“是啊。”沈明烛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简,支着下巴看他,笑意盈盈,“你就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钟北尧:“……”
如果他学的东西没出错的话,这是反诗吧?
好好,你的江山,你爱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他可不敢。
钟北尧期期艾艾:“这不太好吧,万一许大人当真了怎么办?”
坊间私下都传闻他是反贼,钟北尧觉得自己好无辜的。
他明明忠心耿耿,唯一的反贼是他们陛下。
“他必然会当真啊,你的形象在他心里又没多少信誉。他当真之后,就不敢逼你了。”沈明烛摊了摊手:“你就说管不管用吧。”
钟北尧:“……”
我谢谢你,我信誉这么差是谁的功劳?
钟北尧敢怒不敢言,哼哧一通,憋出几个字:“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沈明烛慢慢吞吞:“你看你,办法给你了,你又不肯用。”
钟北尧可怜兮兮,不敢说话。
在一旁的宋时微都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将军就回,你说朝廷有命不敢不从,只边境未稳,你心中不安,难以脱身。境内乱匪固然为肘腋之疾,但天下存亡更是国之要事,倘若有需要,你愿意举荐几位能征善战的将军。”
面对强权,最有用的方式就是道德绑架。
钟北尧以崇拜的目光看向他,然而还是提出疑问:“可是我不认识别的将军?”
“不是让你真的举荐,”宋时微笑了笑,“放心,许太傅会驳回的。”
钟北尧的势力本来就已经足够庞大,朝廷才不会再给他安插人手的机会,何况是军队这么重要的地方。
钟北尧不解其意,但这不妨碍他原原本本按照宋时微所教向许瑞章复述一遍,后续果然如宋时微所说的发展,于是此后钟北尧看向宋时微的目光更加崇拜,叫宋时微都有些不适应,不得不避着钟北尧走。
这都是后话了。
钟北尧走后,宋时微继续与沈明烛一人一张桌子,各自批阅公文。
烛火忽明忽暗。
宋时微将已经看完的公文交叠整齐摞起,他揉揉酸痛发软的手腕,忽然顿了顿,抬眸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噙着笑意。
宋时微低头检查了一下,并未发现不妥,“公子为何这样看我?”
沈明烛“啊”了一声,目光狡黠,像得了鱼的猫:“在想你为何还不同我道别,莫非是打算凌晨偷偷离去?”
今日已是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宋时微怔了一下,半晌,他苦笑:“公子一向如此言语不饶人吗?”
非要点出来,非逼他亲口收回先前信誓旦旦的话。
就不能给他一个台阶,善意遗忘这个话题吗?
沈明烛故作惊讶,而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反悔了。你反悔,为什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反悔了?”
宋时微:“……”
他突然感同身受到了钟北尧的心情。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已经反悔了一次,总不能再反悔第二次,何况他现在也不想反悔。
宋时微吐出一口气,无奈长叹:“公子,要是换了另一个脸皮薄些的,怕是已经羞愤而走了。”
奇怪,他以前脸皮也不厚的。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贤诚不欺我。
第137章
其实宋时微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
好像就是某一天, 他见沈明烛白日里奔忙于田间地头,晚上回来还要埋首书案。
白龙鱼服当个小小监军,沈明烛身边人虽多, 可用的却没几个。
主帅、监军、州牧……
一人身兼多职,忙得像个陀螺。
宋时微不忍,帮着处理了两件小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演变到如今,他已经在沈明烛用作办公的书房有了一个位置,沈明烛会习惯地把一些事情放在他案头, 他便也自然地拿起来处理。
“一月之内,我不强求你为我效力。”
“在下才疏学浅, 教不得公子。”
宋时微一阵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渠宿的那间小屋。
当日话语犹言在耳, 早已不知何时便做不得数。
他沉吟片刻, 半晌,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年少时,父亲告诉我, 以天下为己任者总是少数, 然而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总是这种人。从那时, 我便立誓,我将终我一生,与平庸相斥。宋时微这个名字,应当永勒碑上。”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书上写‘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我那时便想……”
“打住!”沈明烛真诚地问:“你又要讲故事吗?”
上一次是真情实感, 这一次像极了做戏。
宋时微并不理会,自顾自接下去说道:“我那时便想,我既欲比肩圣贤,那我所效忠的,也定要是不世明君。”
沈明烛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月前他还说自己年少时想要出人头地,几乎都病急乱投医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对自己效忠的人有了这么高的要求?
“这不重要。”宋时微说:“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沈明烛未答,他笑了笑,“宋时微,你效忠我,不吃亏的。你要知道,这或许是你唯一一次可以选择皇帝的机会。”
在所有人眼里,小皇帝还在深宫中养病。
他可以许久不病愈,也可以抱病而终,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危机四伏的边境。
在时下这个已经逐渐认识到滴血相融无法作为血缘论断的时代,如何证明身份似乎成了一项难以裁定的悬案。
靠人尽皆知的所谓记忆?靠存在相像的模糊面容?靠能够被伪造的信物?
都不足以断定。
也就是说,只要朝臣们众口铄词咬定小皇帝并未出宫,只要钟北尧或是宋时微添上几段似是而非的故事,沈明烛的身份就永远存疑。
史书该如何落笔写他?
哪怕他有能力靠着自己再一次夺回皇位,也能强迫千万人改口,千百年后,依然会有人谈起那些猜疑,说他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强盗。
当然,起义也好兵变也罢,对于有能力的君主而言,登上皇位前的血雨腥风全都做不得数,入关后自有大儒辩经。
但他本可以有更辉煌的篇章,又何必搭上一个“得位不正”的污点。
沈明烛微微而笑:“我是不是沈明烛,是你们决定的。”
宋时微沉默。
早在他刚知道这人是皇帝时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沈明烛究竟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彻底地断了自己后路。
难道沈明烛还有别的后手?
但不管他在盛京还做了哪些准备,隐姓埋名孤身来西境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他就不怕真的丢了帝位吗?
要知道皇帝久不出现,京中已经有了改立他人的呼声。
宋时微想不通。
沈明烛慢吞吞:“现在,你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
宋时微愣了一下,他想了想他方才说了什么,疑惑但照做:“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你会是那个为开天辟地而来,不世出的圣明君主吗?
沈明烛问:“我现在不是吗?”
何必等以后,他在此处,所谓“圣明”才算有了面目。
他即天命,天命在他。
月影绰绰,照月无声。
此处月亦是彼处月。
有人指月为证宣誓效忠,有人也正推开窗,望着明月等候故人。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声。
赏月的许瑞章回过神,连忙拉开门,左右看了看,见目之所及无人注意,才迅速将门口的秦铮拉进来。
他重新将房门掩上,心中稍定。
战无不胜的秦铮只消站在这里,就足够带来安全感。
许瑞章躬身作揖:“多谢将军愿意前来。”
“大人言重。”秦铮立即伸手将他扶起,“末将应尽之责。”
自许瑞章领职前往西境之后,他们便一直有在通信,许瑞章在信中写想要见一面,秦铮于是今晚出现在了他房门外。
许瑞章面带歉疚:“本不该让将军涉险,然……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铮摇头,如实道:“并未涉险。进城不算难事,清州城门大开,任由大雍人士进出,几无查验。”
这是盛世才有的气象,只有一个强大的政权才有这样的底气。
值此乱世,清州、淮州却仿佛独立于世外,透露出一股四海升平的宁和。
许瑞章难以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否则,这不就代表他心心念念的朝廷,还不如叛军治下小城?
许瑞章道:“冒昧恳请将军前来,只为一件事——我想请将军出手,杀了元复举。”
“元监军?”秦铮有些诧异,迟疑地问:“末将远在漠北,也听闻过监军声名,不知大人为何要杀他?”
许瑞章神情凝重:“我初入城时,得钟北尧设宴。宴上我试探过,钟北尧其人虽有城府,却算不上两面三刀。他对那元复举极为信服,竟口称‘公子’,突骑军屡屡冒犯朝廷,大概率是此人在背后挑拨。”
“末将先前也打听过元监军。”秦铮道:“监军在军中威望极高,奇怪的是少有人知其名姓,军中将士,乃至几城百姓,皆随钟将军唤其‘公子’。”
许瑞章冷哼一声:“这不就是了?他身为臣子,却不能恪守为臣之道,苦心经营自身威望,引得此地臣民不知天子只知他,是何居心?”
秦铮一方面觉得许瑞章这话说的有道理,毕竟突骑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是事实,本该直属于朝廷与皇帝的将军钟北尧对监军言听计从也是事实。
那元复举但凡没有存着这些心思,就该劝钟北尧收敛一些。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怅然。
他承认他与素未谋面的元复举有些惺惺相惜,他曾经还想过若有机会,他要与其坐而论道,交流兵法。
天底下知音难觅,元复举好几个战术,让他都自愧弗如,巴不得即刻见面畅谈。
秦铮还想争取缓和的余地,“可元复举在军中城中极得人心,他若是死了,突骑军说不定会暴乱,清、淮二地或许也将民怨四起。”
“那我便以死谢罪,平天下民愤。”许瑞章这话说得平淡,他甚至还露出一个笑来,“此行凶险,若有不测,将军也大可将我供出。”
只要元复举死去,没有他在其中挑拨人心,剩下的事情,郑国公他们会处理得很好。
假使一切顺利,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
许瑞章深深躬身:“我知此举如泥船渡河,凶险万分,本不该强将军所难,只是家国风雨飘摇,危如累卵,故才厚颜请将军襄助。”
秦铮不敢受,他侧身避让,而后抱拳回礼:“末将,竭力而为。”
许瑞章坚持行完这一礼:“我替大雍,谢将军大恩。”
*
要刺杀元复举,首先要知道他的行踪。
倘若身在军营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元复举喜欢往外跑,且他仿佛不知道有人正对他的小命虎视眈眈,对此毫不设防。
秦铮也没预料到得知消息得来居然如此毫不费力,他只稍稍一打听,酒楼里的小二就热情地告诉他公子今日在城西视察大坝。
秦铮还没来得及继续打听,小二便问他是否是有冤屈需要申诉。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有事情找沈明烛,沈明烛绝对不会不管他们。
而倘若并非要事,百姓们哪怕有诸多敬仰,哪怕再想当面诉说,也不会冒昧打扰。
小公子已经很忙碌了,他们怎么忍心往他本就繁忙的行程里再添三分,占用他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
这是清、淮百姓之间默契遵守的潜规则,如果有人破坏,一旦被知道了,全家老小都会在邻里之间抬不起头。
秦铮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见小二连理由都给他找好了,只好心虚应“是”。
沈明烛的行程安排从来不是秘密,小二道:“公子这几日都会去城西,正午时分会路过屏宁村,你要是想见他,可以在那里等着。”
秦铮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多谢。”
他不知道元复举哪来的底气放任自己的行踪传得到处都是,并且还任由所有人接近他,难道元复举身边有绝世高手保护?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答应了许瑞章,秦铮就没打算推诿。
秦铮心情复杂,他在心里再度默念了一句“对不起”。
——今生各为其主,无可奈何,只能来世再向你负荆请罪。
*
次日清晨。
秦铮一早就带着人在屏宁村必经之路上埋伏。
他没把袭击地点选在小二说的村里,一是荒郊野岭不容易引起注意,二是也怕波及到百姓。
没等多久,看到不远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过来。
马车边跟着几个骑马的护卫,看服制是突骑军所属。
想来,那就是元复举的车驾了。
第138章
自从许瑞章入城之后, 沈明烛担心路上遇见,都没怎么骑马。
大多时候宋时微会随同他出门,他便会蹭宋时微的马车——虽然宋时微在清州所有生活所需都是他准备的。
沈明烛正想着要不去淮州避一段时日, 这连骑马都要鬼鬼祟祟的日子实在让人过不下去。
不过这边他还有事情没有处理,一时半会儿倒是走不开。
不然还是把许瑞章赶到淮州去好了。
他愉快地在心底下了决定,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些异常的动静。
沈明烛“啊”了一声。
宋时微转过头:“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来刺杀我。”沈明烛感叹:“好久没遇到刺杀了,还有点怀念。”
宋时微:“???”
宋时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烛在说什么, 他发出尖锐的爆鸣,“魏敦山, 保护公子!”
钟北尧这段时间都在和许瑞章交接公务,再加上许瑞章有意拖着不让他离开, 因而最近在沈明烛身边保护的都是魏敦山。
魏敦山还没察觉到敌袭, 听到指令下意识地驱着马挡在马车前面。
下一秒,草丛中跃出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秦铮领兵打仗时也一贯冲在最前面,抛去兵法谋略不说, 他本人的身手也极为不凡。
他见被发现虽然心中一沉, 但也不慌张, 腾空而起长剑便向着魏敦山挥出,与此同时腕间匕首脱手而出,绕过魏敦山直直射向马车。
魏敦山目眦欲裂,大吼道:“公子小心。”
沈明烛不慌不忙,顺手拉了宋时微一把,匕首穿过帘幕,擦过宋时微的肩膀刺入车厢。
“真是不讲礼貌。”沈明烛嘟囔了一句,随手拿起马车内一顶草帽, 而后对宋时微安抚似地叮嘱道:“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公子!”
沈明烛已经闪身出了马车。
宽大的草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立在车厢顶上,高高在上,也显眼无比。
这草帽还是宋时微给他买的。
如今已慢慢入夏,暑气愈浓,宋时微见沈明烛总是往田间地头跑,担心他被晒伤,给他买了一顶草帽。
就是很普通的帽子,与旁的农人别无二样,胜在帽檐足够宽大。
沈明烛不爱戴,但宋时微每次都会放在马车里,然后盯着沈明烛戴上。
这下成了再好不过的面具。
——谁叫来的是熟人呢?
“公子,你先走,回城里找将军!”魏敦山已经察觉到自己落了下风。
这个不知底细的刺客身手该死的好,魏敦山恨得牙痒。
他喘着气,怒骂道:“你有这种本事,当什么刺客?谁派你来的,对方出什么价,老子给你双倍!”
秦铮一言不发。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击不成,除了匕首身上也没别的暗器,只能试图亲身上前杀了元复举。
随着他攻势愈发凌厉,魏敦山愈发相形见绌。
沈明烛笑意盈盈,指指点点:“魏敦山,他看不起你,他觉得你出不起价钱。”
打斗声激烈。
魏敦山艰难抵挡,“祖宗,我求你,你先走好不好?”
他急得连“公子”都不叫了。
宋时微冷静地坐在马车里,他不会武,心知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慌什么?”沈明烛语调慢慢吞吞,动作却迅疾如风。
他从车厢上轻飘飘跳下,“魏敦山,把剑给我。”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先走!”魏敦山知道沈明烛会武功,但混乱的战场体现不出一个人的身手。
沈明烛看上去太过年轻,能学几年武?
相比起来,他太了解少年人有多爱逞强,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自以为天下第一。
魏敦山没照做,但沈明烛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他按了按帽檐,毫不犹豫纵身插进了两人的比斗。
沈明烛仿佛能预判到秦铮攻来的招势,他左手准确握住秦铮握着剑劈来的手腕,旋身向前,右手并指作掌朝胸口打去。
秦铮闷哼一声,不由得倒退两步。
他们暂时被分开,沈明烛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也不知他按到魏敦山手臂上哪个穴位,魏敦山吃痛之下松开手。
长剑即将落地,沈明烛脚尖微挑将长剑踢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剑柄,顺手挽了一个剑花。
这一幕看似发生了许多变化,实则只在分秒之间。
魏敦山尚未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被推出战场,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看着拿着剑将刺客压着打的沈明烛,逐渐张大了嘴巴。
数个来回后,沈明烛将秦铮踢倒在地。
魏敦山立刻上前,将秦铮武器远远踢开,而后将他双手反剪,按着他半跪于地,恶狠狠道:“老实点!”
其他刺客见首领被抓,驰魂宕魄下不免有了疏漏,很快也落败被擒。
一场刺杀就此消弭。
沈明烛一手持剑,一手按着帽檐,晨曦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倒像个侠客。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秦铮终于知道沈明烛敢不隐瞒自己行踪的底气是什么了——他当然不用惧怕任何刺杀,他的身手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剑柄从掌心绕过手背转了一圈,沈明烛潇洒收剑在后。
颇有些炫技的意味。
“为什么要杀我?我可不记得,我有得罪你。”他语调仍是慢吞吞的,显得无害极了,浑然看不出方才剑光凌厉的模样。
宋时微听到打斗声止,掀开帘幕往外望,见状松了一口气。
他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将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公子,没受伤吧?”
草帽遮住了沈明烛的脸,看不清他脸色神色,只能听到他毫不掩饰的得意:“没有,我很厉害的,他打不过我。”
魏敦山按着秦铮的肩膀,“说,谁让你来的?”
秦铮亦是许多人敬仰的神明,其余刺客看不惯魏敦山这么对秦铮,纷纷挣扎起来,“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放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魏敦山都气笑了,“你们脑子没病吧?我用得着知道一个刺客的身份?”
他恶狠狠地把刺客的黑色面罩扯下。
魏敦山从前并未见过秦铮,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暗自感叹一声这刺客长得居然不差,人模狗样的。
秦铮没再挣扎,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半晌,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明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来杀我,指望一句道歉就算了?将军,你这也太占便宜了。”
“将军?”魏敦山听到这句称呼愣了一下,这刺客是将军?哪个将军?
其余刺客见秦铮身份被叫破,不由有些慌乱。
秦铮倒是很冷静,“我们认识吗?”
“将军鼎鼎大名,我很难不认识。”沈明烛笑了笑:“只不过,秦大将军不在你的青翼军,擅自离军不说,还是来这里当个刺客,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
“秦将军?秦铮?”魏敦山这下声音都有些扭曲。
不是,这个刺客怎么会是秦铮呢?
秦铮是谁?保家卫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来当刺客,杀的还是公子?
魏敦山有心想问沈明烛是不是认错了,又觉得沈明烛不会有错。
所以这人莫非真是秦铮?
秦铮不反驳,算是默认了身份。
他问:“那我认识你吗?”
沈明烛全程用帽檐遮着脸,定然是觉得他能认出,可他不记得从前有与这样风姿卓越的少年郎打过交道。
不过……细看之下,这人的身量,以及这执剑的动作,确实有几分熟悉。
沈明烛张口就来:“从前隐姓埋名去过青翼军,与将军闹过几分不愉快,担心将军认出我会找我麻烦。”
秦铮沉默。
首先,以他的性子,几乎没与任何人闹过不愉快。
其次……现在这个场面,是谁找谁麻烦啊。
心知沈明烛不愿说,秦铮也不纠缠,他问:“元监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还没想好。”沈明烛苦恼:“你来杀我,按理来说我应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就这么杀了你,又觉得有些浪费。”
秦铮道:“我求你,饶我一命。”
“什么?”沈明烛诧异。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秦铮。
秦铮就不像贪生怕死的人,他先前遭韩如海诬陷下狱,受尽严刑也从未哀嚎过一声,怎么可能会求饶?
宋时微倒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余光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明烛,又同情地看向秦铮。
秦将军果然是忠心耿耿,可惜摊上这么一个想一出是一出不安分的主君,怪可怜的。
不顾魏敦山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染上几分鄙夷,秦铮很平静:“我现在不能死。”
钟北尧立场不明,除了他,大雍再没有得用的良将。
他得活着,至少活到狄戎不能成为威胁的时候。
沈明烛疑惑:“你怕死,怎么还会来刺杀我?难不成你觉得我会这么好心,明知你对我有杀心,还会大发慈悲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秦铮没去辩解他并不怕死。
就好像他明知战场危险,可他依然会冲在最前面一样。
“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只要你不废了我的武功和四肢,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求,待你消气之后,能够放我回青翼,让我多活三年。”秦铮原本是半跪着,右腿不知何时也放了下来,跪得端正笔直。
再给他三年,三年时间,足够他灭了狄戎,为大雍再续十年无患。
第139章
这话一出, 谁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青翼军的将士们见秦铮受辱,纷纷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将军!”
不要求他, 不要求他!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你有铮铮铁骨,怎么可以低头折节?
分明这对你而言,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你何必为大雍做到这一步?
大雍负你!将军,是大雍负你!
沈明烛像是察觉不到那些将士们想要杀人的目光, 他语气轻快:“三年,将军很自信。”
秦铮也露出一道笑来:“不是还有公子和钟将军吗?纵我不成, 你们也会赢的,我只想亲眼见到, 此生便无憾。”
“我?”草帽下少年的语调慢吞吞:“那用不到三年。”
他比秦铮还自信。
秦铮便笑:“这不是正好?狄戎若亡, 我愿上门负荆请罪,求死。”
沈明烛状似苦恼,他问宋时微:“先生, 你觉得呢?”
宋时微无语, 他无奈道:“公子本就没打算杀秦将军, 何必问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因为如果我太容易就把他放了,会显得我很好欺负。”
“所以?”
“所以应该你劝我放人,我冷酷无情地拒绝,你再劝我,我再拒绝,如此三次之后,我再不情不愿地同意。”
宋时微:“……”
宋时微不肯陪沈明烛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提醒道:“公子, 时间不早了。”
他们后续还有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
“好吧好吧。”沈明烛瘪瘪嘴,而后看向秦铮:“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将军,你就好好当个将军,安邦定国,开疆扩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摆摆手:“魏敦山,放人。”
魏敦山松开钳制着秦铮的手。
秦铮动了动手臂,难以置信自己如此轻易地被放过,他迟疑片刻,犹豫地问:“公子,你就没有别的条件?”
他说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是认真的。
沈明烛认认真真:“有。”
秦铮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没有起身,他抱拳一礼:“请吩咐。”
沈明烛说:“你回去告诉许瑞章,朝廷让他领钦差一职,他就做好分内事,多想想民生疾苦,少动不动试探我。”
秦铮顿了顿,踟蹰着应:“是,我回去便转告。”
沈明烛把剑抛回给了魏敦山,带着宋时微上了马车,“回青翼军吧,将军,你的身手不该用在刺杀这种小道上,漠北才是你的战场。”
魏敦山收剑入鞘,脸色纠结片刻,最终还是瞪了秦铮一眼。
他翻身上马,突骑军的将士们也各归各位,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
只剩下沈明烛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我的地盘刺杀我,怎么想的?也太小看我了……”
青翼军的将士们缓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们走到秦铮身边,迟疑的开口:“将军,这个元监军,感觉人没有很坏。”
至少,元复举珍视他们的才华,爱惜他们的功勋。
——他们想回青翼军了。
*
钟北尧正百无聊赖陪着许瑞章翻阅清州的资料文书。
他压根就不耐烦干这个活,无奈许瑞章非要让他留下来。
钟北尧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只能归结为或许是许瑞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
完全不知道这个柔弱的文官已经派人开始干杀人的活了。
没过多久,门口值守的下人禀报:“门口有位自称秦铮秦将军的人求见。”
钟北尧震惊:“秦将军?”
他不在漠北青翼军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许瑞章的震惊不比他少:“你确定是秦铮?”
秦铮不是暗中前来吗?怎会如此光明正大当着钟北尧的面来清州府衙?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应该在刺杀元复举。
许瑞章心一沉——难道发生了意外?
钟北尧已经招呼人进来:“快快有请。”
他快步迎上前,笑容雀跃,目光满是敬仰:“将军怎么来了?”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如此崇拜的秦将军方才假扮刺客刺杀他的监军。
秦铮有些难为情,他抱拳道:“擅自登门,请钟将军勿怪。”
钟北尧傻笑着摆手:“不怪不怪。”
“秦将军。”许瑞章也迎上前,暗含担忧:“怎么了?”
秦铮并非独自前来,他身边还跟着方才与他一同刺杀沈明烛的同僚以及一个突骑军将士。
他们的衣服还没换,一身看不出身份的黑衣,沾了打斗时染上的污渍,只有傻乐的钟北尧没看出这份异常。
许瑞章一颗心沉到谷底。
看样子是失败了,只是不知,元复举还肯放他们安然无恙回来是什么意思。
突骑军将士诡异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凑到钟北尧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他说完之后,钟北尧的笑容顿时僵住。
小将士说完抱了抱拳:“公子的话已带到,将军,属下便先退下了。”
钟北尧神情恍惚,看样子还没从刚才听到的话中回神:“好……你先下去吧。”
而后他缓慢地看向秦铮,目光呆滞:“你们刚才是去刺杀公子?”
青翼军几个将士纷纷闪躲着低下头,脸色发红有些羞愧。
秦铮叹了口气,再度抱拳:“是我之过,他们也只是听我吩咐,钟将军,我……对不住,秦铮任你处置,绝无怨言。”
许瑞章沉着脸将秦铮拉到身后,平静道:“将军是受我恳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
“谁说要杀你们了?”钟北尧回过神,面色狐疑。
他摆摆手:“公子说了,此事不再追究。”
“不追究?”秦铮事先听过一遍,倒不至于太诧异,许瑞章却真真难以理解。
他们要在这里杀此处备受爱戴的公子,虽然未遂,但这么轻易就被放过吗?
而且钟北尧的神情也很奇怪,不见愤怒,反倒有种看好戏的诡异期待……就好像他认定他们杀错人,认定他们会后悔一样。
许瑞章皱了皱眉,试探地问:“不知可否求见公子,我等当面告罪。”
钟北尧疯狂摇头:“免了,公子不会见你们的。”
“为何?”许瑞章不动声色:“看钟将军的神色,在下都要误会我等从前与公子认识。”
大概是听多了,他们便也不由自主用上“公子”的称呼。
而此时许瑞章才意识到,钟北尧一次都没在他们面前提到过“元复举”,甚至不曾在“公子”前加上过姓。
倒像这是两个人一样。
钟北尧尬笑了两声:“怎么会呢?大人自盛京而来,公子远在边境,你们哪有机会见面?”
“元复举是韩如海的义子,自小也在京中长大,怎么就远在边境了?”许瑞章抓住漏洞,咄咄逼人。
钟北尧心头重重一跳。
糟糕,太想着反驳,忘记公子还顶着元复举的身份了。
……不对啊,他慌个什么?
钟北尧镇定精神,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许大人来刺杀我家公子,如今倒还有理了?”
许瑞章低头:“不敢。”
“不敢的事情就少做。”钟北尧甩下一句,匆匆离开,“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
太可怕了,再留在这里,指不定会暴露多少。
府衙内只留下许瑞章与秦铮等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半晌,秦铮犹豫道:“太傅,末将欲辞行,带着弟兄们回漠北。”
许瑞章张了张嘴,到底没立场挽留,“也好,此行本就是我唐突,连累了将军,是我的不是。”
秦铮摇了摇头:“大人言重。”
许瑞章问:“将军可否告知,君去刺杀元……公子之时,发生了什么?”
秦铮毫无隐瞒,“大人不问,末将也是要说的。末将与公子交手,可由始至终,未曾见公子一面。”
“什么?”许瑞章吃惊。
秦铮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末将面罩未摘时他便认出了末将,此后又有意遮挡面容。”
许瑞章几乎可以认定这公子一定是熟人。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元复举,至少元复举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许瑞章在脑海中飞快寻觅筛选。
会是谁?
钟北尧笃定他们杀错了人,笃定他们未来会后悔。
听闻那公子尚未及冠,年初才出现在军营。
对他们都很熟稔,爱惜秦将军之才。
钟北尧对其言听计从,且信誓旦旦不肯承认自己是反贼……
谁能符合这些要求?
符合这些要求的,能有几个人?
刨除那些不可能的答案,许瑞章最后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名字——虽然依然很离奇,但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可能。
……陛下,会是你吗?
你没有死,对不对?
许瑞章心头重重一跳,那些激动、感慨、雀跃、迫切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大人?许大人?”
许瑞章回过神,对上秦铮担忧的目光,勉强镇定下来,“无事。将军何时离开?我为将军送行。”
“稍后便走,送就不必了。”秦铮问:“大人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
许瑞章目光再次震颤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最终仍道:“无事。”
既然陛下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他便只做不知道。
可以说幸好来的是几乎算得上愚忠的许瑞章,视沈明烛的意旨为意旨,哪怕不理解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要是换成郑孟贤或是沈应,早就不顾一切敲开大门,逼问沈明烛为何置天下江山于不顾,跑到这里来当一小小监军。
第140章
猜到沈明烛身份的许瑞章接下来表现得很是安分, 老老实实治理清州、淮州,也不缠着钟北尧不放了。
像是已经接受了突骑军的大逆不道,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秦铮带着人回了青翼军。
如果说最初只是为了雍朝, 那他现在对抗狄戎还多了一个原因——他欠了一个人一条命,他要早日解决边患,然后将这条命还给他。
沈明烛没想到秦铮对这份承诺这么认真,他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他已经离了清州,出现在契胡皇室的大殿上了。
沈明烛是正当程序入的异国, 他以使臣名义而来,单枪匹马站在金殿上, 分明形单影只,但这气势却压得百官抬不起头来。
契胡孛烈觉得自己坐得有些不安稳, 他动了动身子, “来人,给使者看座。”
沈明烛很有礼貌:“多谢。”
“不知使者来意?”孛烈没有心思同他寒暄,谨慎问道。
沈明烛摊了摊手:“别紧张, 我是来同孛烈谈合作的。”
“合作?”赫连雄不信。
就凭两国的关系, 以及大雍人“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的记仇程度, 哪有合作的可能?大雍巴不得置他们于死地。
沈明烛解释:“其实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孛烈,难道你不想灭了狄戎吗?”
这话说的,赫连雄想灭了这个世界上出了契胡外的所有国家,自然也包括契胡在内。
试问谁不想一统天下?他还想灭了大雍呢。
“还请使者直言。”
“就是孛烈想的那样,你我联手,共抗狄戎。”
“倘若本王拒绝呢?”赫连雄冷笑一声:“若本王没记错,你杀了本王的儿子,还想当做无事发生吗?”
沈明烛苦口婆心:“一码归一码, 二皇子这么孝顺,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自己的性命影响两国邦交吧?”
赫连雄被这无耻的言论哽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契胡与狄戎并无深仇大恨,你们大雍想把我们当枪使,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况且狄戎实力强盛,契胡并无与之为敌的信心,怎么算都不是一笔好买卖。
沈明烛笑意盈盈,“诚意没有,但如果孛烈不同意,同样的话,我会再与狄戎说上一遍,想来狄戎会很愿意地盘大一些。”
要么契胡同意与大雍联手对抗狄戎,要么大雍去找狄戎联手对抗契胡。
这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威胁。
只大雍一国就已让他们连吃了几场败仗,再加上狄戎,契胡恐怕会死的很惨。
其实他们别无选择。
赫连雄冷冷地望着沈明烛:“你就不怕,本王先一步传信狄戎?论起仇恨来,狄戎应该更不想你们大雍活着。”
“的确如此,不过……”沈明烛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们已经在做的事情吗?”
这几年来,大雍难道不是已经在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异族吗?
当初没能杀得了他们,又凭什么自以为是,觉得现在就能做到?
沈明烛循循善诱:“我也不是非要针对你们,可惜我接下来想要改朝换代,我担心在这个过程中狄戎会插手。未雨绸缪而已,请不要见怪。”
赫连雄眼皮跳了跳,没想到一贯含蓄的大雍人现在居然连造反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宣之于口。
大雍果真可怕。
他狐疑地问:“你要谋权篡位?”
沈明烛眨眨眼:“不明显吗?这些日子,我元复举的所作所为,我以为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才是。”
别的不提,他们与大雍刚签完的国书,元复举不是也说撕毁就撕毁了?这可不是忠臣行事。
其他百姓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公子叫什么名字,可这么久了,要是契胡还一无所知,那未免有些太无能了。
赫连雄若有所思,待他们联手拿下狄戎,元复举回盛京篡位,大雍内乱,他们就能趁虚而入。
不论结果如何,反正不会比现在被元复举压着打结果更差了。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
赫连雄问:“只契胡与突骑军对战狄戎吗?秦铮那边……”
沈明烛给他使了个眼色:“放心,秦铮是我的人。”
难怪敢篡位,赫连雄恍然大悟。
赫连雄也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明白了。
心里想这元复举果然心脏得很,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光明磊落的大雍人。
他热情地把沈明烛送出去:“元公子,那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明烛眼也不眨:“我以元家满门的信誉起誓。”
赫连雄放心了。
大雍人将家族看得极重,元复举只用自己的名义发誓未必可信,但既然敢把全家都抬出来,那想必字句真切。
看着沈明烛的身影消失,赫连雄长出一口气。
虽然这次沈明烛从头到尾态度都表现得很是友善,但不知为何,赫连雄心里总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如今见到他走,才算卸下防备。
有臣子问:“孛烈,就这么让他走吗?”
元复举杀了他们那么多儿郎,如今一个人前来,多好的机会?
“你懂什么?”赫连雄瞪了他一眼,“有空多去读读他们大雍的史书吧,你信不信,别看来的只有他元复举一个人,实际上整个大军都在边境做好了进攻准备!他今天活着走出去,本王叫他一声使者,但是他要是死在这里了,那他就还有一个名字,叫大汉使臣!”
赫连雄拂袖而去。
留下臣子原地茫然。
大雍和大汉有什么关系?
大汉不是都灭了很多年了吗?
莫名其妙的。
*
大军还真没做好准备。
赫连雄要是多看些史书就会知道,没有人会把皇帝、一军主帅当成使臣送到敌国。
沈明烛日夜兼程回了城,刚一进门就发现不对。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宋先生怎么来了?”
宋时微对着他微微一笑:“公子说要来淮州,坚持一人先行,可在下来此两天,不知为何,并未看见公子。”
沈明烛狡辩:“淮州城这么大,你我两人碰不上面也很正常。”
“是吗?”宋时微领教过沈明烛的伶牙俐齿,并不与之纠缠,单刀直入问:“公子去哪儿了?”
沈明烛支支吾吾。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实话。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不说我也知道,您去契胡了是吗?公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契胡二皇子赫连拓死在我们手上,再加上近日夺的几座城池,我们与他们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沈明烛抢先打断施法:“你不许说我了!这是命令!”
他现在可是皇帝,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念叨他!没有人!
宋时微顿了顿,并不在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在下知道你身手不凡,但是善泅者溺,善骑者堕,性命就只有一次,你若是有个万一,大雍该如何?”
沈明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宋时微文采斐然,连续念了一炷香才恋恋不舍住口。
他说完话,看着沈明烛故作不满的神色,撩开衣摆跪地:“草民多嘴妄言,请陛下责罚。”
沈明烛:“……”
沈明烛憋屈。
是他先和人家摆皇帝的谱,也怨不得宋时微。
他蔫蔫的:“起来吧。”
宋时微不做反应。
沈明烛咬牙切齿:“朕以后不会了!”
*
这段时间里,许瑞章的回信也送到了盛京。
坦白说,他能顺顺当当活下去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惊讶的事,更别说他还完全接手了清州、淮州的治理。
要不是郑孟贤他们对许瑞章抱有足够的信任,几乎要怀疑他私底下与钟北尧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郑孟贤给许瑞章写信,问他的处境,问他付出了什么代价,问他有没有受委屈。
盛京与西境隔了好几座山,等信跨越千里送到许瑞章手上,他再写了回信送回来,已足足过去了半月。
郑孟贤带着担忧拆开信,迅速扫了一眼。
许瑞章在信上说他过得很好。
郑孟贤松了一口气。
许瑞章还说,他们从前误会钟将军了,钟北尧钟将军分明是大雍的肱骨之臣,其忠诚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郑孟贤:“???”
许瑞章又说了,钟将军撕毁国书进攻契胡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建议朝廷日后还是应该多听取钟将军的意见。
郑孟贤:“……”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就算了”,他们没找钟北尧不遵上令的麻烦已是退让,难不成还得反思这国书签得太快与钟北尧的心意背道而驰?
钟北尧又不是皇帝。
郑孟贤看着信,忽而毛骨悚然。
他简直要怀疑西境给许瑞章下了蛊,他坚信出发前许瑞章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战友,论起对朝廷、对陛下的忠诚,许瑞章甚至远胜于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许瑞章几乎变了一个人?
郑孟贤坐立难安,他在书房里焦躁踱步,半晌,他拿着信夺门而出。
郑孟贤匆忙入了宫,求见晋王。
晋王沈应自暂理国事以来便搬进皇宫,方便他偶尔“求见陛下商讨国事”。
毕竟沈明烛未死,晋王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搭上一个“陛下应允”的名头事情会顺利许多。
没有人知道紧闭的长乐宫里没有天子,只有一个太监。
或许只有值守的禁卫军崔循注意到,里面从来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