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贤拿着信找了沈应, 与他说了这信中诸多疑点。
沈应也是焦心不已:“我了解许太傅,正如国公所说,他绝非负德背义之人, 这信有问题。依国公看,这是太傅的字迹吗?”
会不会是许瑞章遭遇到了不测,钟北尧叫人冒名顶替写了这么一封信?
郑孟贤又读了一遍,既喜且愁,“确是太傅的字迹,连遣词用句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喜是因为知道许瑞章还活着, 愁是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沈应踟蹰道:“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许太傅或许遇到了危险, 以此种方式向我们求助。”
他大概率被软禁,连书信都被监控, 所以才会以如此迂回的方式传递消息。
郑孟贤叹了口气:“这也是臣最担心的一点。”
怎么办?
他们远在盛京, 钟北尧兵强马壮,他们能为许瑞章做些什么?
“报,启禀殿下, 平阳侯李成德、兵部尚书张宗为、户部尚书曹其峰三位大人求见。”
郑孟贤与沈应对视一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们还没商讨出该如何将许瑞章救回, 眼下又多了件麻烦事。
——虽然不知道这三人来此的原因,但多半不会是好事。
沈应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忍着心忧暂时将许瑞章的事按下,疲惫道:“有请。”
郑孟贤看了他一眼,躬身微微一礼,轻声道:“殿下,苦了你了。”
“哪里的话?”沈应挤出笑容:“我沈家的江山, 我岂能放手不管?倒是国公才真正辛苦,我代表大雍,代表沈家,多谢国公。”
李成德几人已经进门,打断了他们的相互陈情。
“臣等见过晋王殿下,国公大人。”
“免礼。”沈应面色温和,那丝疲惫已经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三位大人联袂而来,可是有要事?”
李成德躬身:“劳晋王殿下通禀,臣等想求见陛下。”
沈应不动声色:“陛下龙体为上,何事打扰?”
李成德道:“还有三月便是万寿,陛下年幼,本不该大办,然而今岁陛下二十及冠。寻常人家冠礼尚且三复斯言,何况天子乎?”
沈明烛生在秋末冬初,如今已过三伏,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
皇帝的生日本就是大日子,更何况二十及冠,李成德等人想用这个理由见沈明烛实在再合理不过,沈应都没有理由驳回。
郑孟贤道:“平阳侯所言有理,我等稍后求见陛下,定会提起此事,恭请陛下定夺。”
李成德直起身子:“为何还要稍后?陛下之事刻不容缓,不如同去?”
沈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平淡问:“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恕臣斗胆,您毕竟不是陛下。”李成德笑容强硬,步步紧逼:“陛下已经静养太久,臣恳请陛下出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赵武安也附和:“不敢打扰陛下静养,臣等只求一见。”
郑孟贤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心知沈明烛消失太久,已经引起了怀疑。
沈应依然表现得镇定自若:“诸位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待本王先行问过陛下,陛下同意之后再召见尔等。”
“殿下……”李成德还要纠缠,沈应冷下脸打断:“怎么?尔等是要逼宫不成?”
这罪名太严重,李承德俯首:“臣不敢,臣惶恐。”
沈应挥袖,怒斥道:“退下。”
“这……是,臣等告退。”李成德又是一躬身:“陛下那边,便劳烦殿下与国公了,臣等久不见陛下,心中难安,还望殿□□恤。”
李成德三人离开了。
沈应又是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国公坐吧。”
郑孟贤也不和他多客气,腿脚发软瘫倒在椅子上。
这次虽然暂时敷衍过去了,但他们俩心里都清楚,李成德已经起了疑心,再有下次,他们不会这么容易糊弄。
该怎么办?
两人静静沉默了许久,半晌,郑孟贤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陛下迟早要现身的。李成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陛下久不出现,难安四海民心。”
沈应看向他:“国公可有良策?”
郑孟贤轻声道:“殿下这些时日于国事已然得心应手,臣斗胆——殿下可有意江山?”
这话一出,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郑孟贤本该更早就提出这个想法,他不是迂腐的人,不介意这所谓的母族血缘。
而沈应在宗法上的合理性虽略有不足,但也并非没有操作余地。
可小皇帝的死横亘在他心口,叫他始终难以轻易说出。
沈明烛是为国而死,幼时因他们无能,受制于韩如海,不得不装出一副无心朝政的纨绔模样。
后来也是因为他们无能,他为救秦铮不慎暴露,一代帝王,死于太监之手,连尸骨都不知所踪。
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去找,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敢办,只能在家中上一炷香。
郑孟贤想,他们亏欠陛下良多。
因此他总想多守一段时间,好像这样就能延长君臣之间的情分,百年后魂归地府,见到了陛下,至少还能说上几句。
……可是陛下啊,臣无能,臣守不住了。
郑孟贤问出这话,亦觉得痛苦万分。
他既惶恐沈应同意,从此以后他效忠的君主就换了人,沈明烛便只能化作史书一页,在笔墨间才能寻得几分旧主身影。
他又害怕沈应不同意,任由这片空荡荡的江山,塞满一群群魑魅魍魉。
沈应张了张口,神色几经变幻,许久再挤出三个字,语气像是叹息:“再议吧。”
要说完全不心动是骗人的,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再等等吧,等他再做出几分功绩,等郑国公、等其他人都非他不可,他登临帝位的路才算没有阻碍。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没有人不想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别怪我,明烛。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沈应还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时机,郑孟贤也还没来得及思索出应对的办法,异变突生。
*
自从沈明烛往契胡走了一趟,他就和孛烈成了笔友,时不时信件往来。
——大多是他单方面使唤契胡。
他洋洋洒洒写信,写他三日后会佯攻契胡,实际会给他们大军开出一条路来,掩护他们直入狄戎。
到时候在漠北的秦铮亦会做好配合准备,介时两面夹击,定能让狄戎损失惨重,拿下一场漂亮的胜利。
沈明烛写完这封信,又开始给秦铮写信。
告诉他三日后契胡会进攻狄戎,要他做好准备,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假装配合契胡打狄戎,打完狄戎再打契胡,拿下两场战争的胜利。
放心,他已经和契胡说好了,契胡蠢得很,不会怀疑的。
“钟北尧。”沈明烛把两封信举起来扬了扬,试图将其风干,“一会儿把信送出去……”
有士兵突然闯入,跪地抱拳:“盛京急报!”
钟北尧伸手接信的动作被打断,沈明烛收回手,把信重新放回桌案上,不紧不慢:“说。”
士兵道:“平阳侯李成德勾结禁卫军副统领方广年,包围长乐宫,道是怀疑陛下被晋王殿下囚禁,要带兵救驾。”
钟北尧条件反射看了一眼沈明烛。
这要换成以前,他听到这种消息,多半只会觉得李成德狼子野心,想找一个借口包围皇宫,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大抵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顶多会有些对乱臣贼子的愤慨,以及觉得沈明烛活该。
但现在可不一样,勉强算作半个入局者,他知道的消息要更多些。
比如他知道长乐宫里其实没有陛下。
且李成德这场政变,注定不可能成功。
沈明烛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太平,我这才离开多久,家里就出事了,钟北尧,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啊?”
钟北尧咽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敢欺负沈明烛。
“公子,”钟北尧期期艾艾:“您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沈明烛笑意盈盈:“我不生气啊,他们敢造反,我很开心。”
知道他看世家不顺眼,亲手送了个诛九族的罪名过来,他能不开心吗?
沈明烛重新摊开白纸,边执笔写信边遗憾道:“我本来想亲自领兵去一趟漠北的,现在去不成了。”
宋时微为他研磨,“公子,亲自去还是免了。”
沈明烛只做听不见。
沈明烛给孛烈重新写了一封信,说他他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回京篡位,不过不要担心,他会把大军留下来,计划照常。
又写多谢孛烈的支持,等他当了皇帝,少不了给契胡的好处。
洋洋洒洒先描绘三千字前景。
沈明烛满意地拿起信吹了吹,递给钟北尧示意他送出去:“我先回盛京,钟北尧,这里交给你,等你拿了胜仗,再回京见我。”
钟北尧好歹也是极有天赋的将军,这段时日又都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沈明烛没什么不放心的。
钟北尧接过信,按耐不住好奇,非要问一句:“臣要是没拿胜仗呢?”
沈明烛冲他友好一笑:“那就等我处理好京中事,再亲自过来见你。”
钟北尧顿时噤若寒蝉。
他可不敢让一朝天子亲自来边境见他,他何德何能。
想想就知道不能是好事。
第142章
许瑞章正老老实实待在府衙处理公务, 突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身穿突骑军制式盔甲的士兵,面色难掩震惊:“你是说,公子要见我?”
这么久了, 他从来没被允许见过公子,哪怕沈明烛的住所离府衙并不远。
假如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陛下要见他?
许瑞章立刻起身:“烦请带路。”
就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他心中攒了足以盛满一座高山的忐忑。
会是陛下吗?如果不是该怎么办?
如果公子并非陛下,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岂非助纣为虐?
他该如何面对盛京城中守望等候的同僚,如何面对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陛下?
他被带着来到沈明烛所居的府邸, 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数次装作无意路过此处, 然而突骑军的军纪实为他生平罕见。
不论他什么时候路过,哪怕是最为困顿的清晨, 门口也永远会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士兵。
士兵警惕的目光会落在他身上, 直到他离开此处。
次次如此,不分晴雨。
许瑞章觉得,以他这种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行径, 如果不是上面有人吩咐过, 他一定早就被抓起来了。
许瑞章在心里安慰自己——所以, 公子一定就是陛下,否则凭什么对他网开一面?
但今天来此却有些奇怪,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门内外所有人步履匆匆,像是准备出一趟远门。
魏敦山看到他:“钦差大人?随我来吧。”
许瑞章赶忙跟了上去。
穿过院子到了书房,魏敦山敲了敲门:“公子,钦差到了。”
门被打开,居然是钟北尧亲自过来开的门。
但许瑞章来不及震惊钟北尧如此屈尊降贵,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坐在上首动作温吞翻着书页的少年。
“陛下,陛下……”许瑞章口中喃喃。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面容,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君主,他绝不会认错。
许瑞章踉踉跄跄往里扑,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不慎被绊倒。
他也不起身,就这么跪伏于地,刹那间老泪纵横:“陛下,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魏敦山瞳孔一缩。
陛下?谁啊?公子?
他震惊——公子是皇帝?
心情太过激荡,魏敦山无法思考,只本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倒,脑子一片空白。
沈明烛放下书卷,神色无奈:“哭什么?”
许瑞章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见陛下安好,故喜极而泣。”
沈明烛“嗯”了一声,含笑道:“朕以为太傅早就猜到了。”
“未亲眼所见,罪臣不敢妄下断言。”
“何来‘罪臣’之称?”
许瑞章泪流不止:“罪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叫陛下亲来前线赴险。失职在前,刺杀陛下在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沈明烛摇了摇头:“失职的是朕,并非你们。朕不能明察秋毫,知人善任,以至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朕有负你们。”
许瑞章喉咙哽咽,他想说不是的,当年陛下年幼,满朝文武无一人为陛下分忧,才让他受制于韩如海。
而他们这群人自诩忠诚,却无一人觉察到陛下的无奈。
沈明烛将他扶起,温声道:“至于刺杀,不知者无罪,你是朕的臣子,除了朕,谁有资格判处你的罪过?”
“是……”许瑞章再也忍不住,霎时泣不成声,“臣遵旨。”
沈明烛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朕要回一趟盛京,你同朕一起回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走。”
许瑞章泪痕未干,闻言愣了一下,“现在?”
怎么这样着急?盛京出事了?
自从朝廷给清淮二州安排了一个丁弘这种货色的钦差,沈明烛深觉在盛京还是得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省得有人背着他乱来。
因此李成德与方广年刚勾结在一起沈明烛就得到了消息,而这时盛京的动乱还没传到边境,许瑞章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路上解释。”沈明烛仍不见慌忙,不疾不徐地吩咐:“太傅与朕先回去,军中一应事宜由钟北尧负责,民生治理便劳烦宋先生了。”
宋时微眉头紧蹙,最终还是俯身应了声“是”。
他很想和沈明烛一起回去,但也知道这不现实。
他既无功名,又不会武,帮不上忙不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成为拖累。且沈明烛与许瑞章都离开了,这里便没有用得上的文人。
再加上钟北尧行事也有些莽撞,除了沈明烛,也就他的话,钟北尧能听上几句。
钟北尧也有些犹豫:“公子,您多带一些人回去吧?”
沈明烛很自信:“不妨事,方广年也就仗着朕不在才能指挥得动那一半禁卫军,退一步说,即使没了禁卫军,盛京城内还有一万皇城司守军,不愁无人可用。”
“还是带一点吧,公子这路上也要用到人,而且……”
而且,万一皇城司也叛变怎么办?
契胡已经被他们打怕了,突骑军完全可以分出一半来护送沈明烛进京平乱。
钟北尧苦口婆心:“公子带十万大军回去吧,让魏敦山也跟着您。”
“十万?”沈明烛认真地问:“你是打算让他们把朕的皇宫拆了重建一次吗?”
他见钟北尧还要再说话,无奈道:“朕带三千轻骑。”
以沈明烛的用兵手段,这些人在他指挥下以一敌十绝对轻而易举,更何况盛京城里锦衣玉食供着的兵卒,哪里比得上他们在战场厮杀中磨砺出来的好儿郎?
钟北尧勉强同意:“公子把魏敦山也带上?就算当个跑腿、牵马的也好。”
多带个人也不是问题,沈明烛点了点头:“魏敦山……”
魏敦山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沈明烛困惑:“你怎么在发抖?这么难以接受吗?”
魏敦山欲哭无泪:“您之前没提您的身份这么显赫啊。”
他真的只以为沈明烛是个普通但天才的监军,初次见面还多加挑衅冒犯,难怪当时将军那么听话,让跪就跪。
钟北尧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魏敦山,你接下来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要是伤了一根手指头,你也别回来了。”
魏敦山哀怨地看着他。
你当然可以平静接受,被瞒着的又不是你!
*
盛京。
安静了许久的长乐宫人声鼎沸。
整座皇宫已尽在李成德与方广年掌握,禁卫军统领邱正扬带着剩余的人堪堪守住了长乐宫宫门。
郑孟贤发冠凌乱,跑动中丢了一只鞋,素来克己复礼的国公此刻却顾不上衣冠整洁。
他挡在宫门前,怒斥道:“李成德,你是要造反吗?”
李成德是在早朝后突然发难的,郑孟贤还没离开皇宫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不只是他,所有朝臣都往长乐宫的方向赶来,有的已经到了,也正以血肉之躯挡在禁卫军前,怒视这群乱臣贼子。
“本官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李成德不慌不忙,他冷哼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本官今晨收到消息,道陛下已亡于歹人之手,如今的长乐宫中根本就没有陛下!”
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人手脚都发麻。
郑孟贤只觉得心口流淌的血液都一寸寸变得冰冷凝滞,他呆立在原地。
不明情况的朝臣站在最前面,忽而露出极度的茫然。
“什么?”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的反驳:“绝无可能!李成德,你失心疯了吗?竟敢诅咒陛下!”
李成德道:“是与不是,一见便知。请将长乐宫宫门打开,若陛下安好,本官即刻退走。”
“荒唐。”沈应斥道:“陛下抱病在身,仅因你有所怀疑,便要打扰陛下养病?这是臣子所为吗?李成德,你把陛下当成什么!”
李成德冷笑:“王爷总说陛下在静养,整整半年了,区区惊吓需要将养这么久吗?诸位同僚,这些日子里,你们谁见过陛下?”
沈应沉着脸:“陛下想见谁,不见谁,岂是你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
李成德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
方广年当即站出来,大声道:“属下亲眼所见,长乐宫中只有一个太监,若此事有误冒犯陛下,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浑然未察自己成了李成德的棋子,替李成德担下了此事所有责任,仍洋洋得意,仿佛极欣喜如今的万众瞩目。
李成德淡笑道:“方统领以命做赌,连一个面圣的机会都求不到吗?臣倒是想问一句,殿下如此阻碍我等求见圣上,是何居心?”
方广年言之凿凿,众朝臣心里都不免有了些怀疑。
晋王殿下与国公为何不肯打开长乐宫宫门,只不过是见一面的事情,难道果真如平阳侯所说,陛下已经……不在了?
吏部尚书苏建兴迟疑道:“殿下,不然就劳烦殿下通报一声?若是陛下责怪下来,臣也甘愿受罚。”
他眼中有恳求。
大雍才刚刚好转了些许,经不起太大的动荡,沈明烛死不足惜,可他不能死在这时,不能死得这样突然。
沈应避开他的目光,强硬道:“陛下静养不容打扰,若是有个万一,方广年,莫说你的命,你九族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理由合情合意,但三公九卿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沈应不肯让他们见沈明烛。
第143章
沈明烛带着人又开始了日夜兼程的赶路。
三千人不算多, 但聚在一起的时候队伍也算得上震撼,何况他们军备精良,兵强马壮, 一看就是正规军队。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一路上他们能低调行军就尽量不引起注意——指常在荒山野岭中赶路。
但为了尽快到达,难免有需要借城行军的时候。
沈明烛也有办法。
就这么一路顺利到了洛益城外。
洛益城是距离盛京最近的城池,也是盛京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了更好地拱卫京都,这里镇守着一支军队。
眼下城门紧闭, 城主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警惕地看着他们:“看你们的旗帜与兵甲样式, 应是突骑军所属,突骑军不在西境, 来我洛益城做什么?”
沈明烛轻车熟路往外掏“圣旨”:“我等接到陛下密旨, 回京护驾,还请放行。”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他路上亲手写的, 盖了他的印章。
城主警惕之色稍减, 反倒更加郑重了。
京中来的密旨绝非小事, 陛下为何要让突骑军进京护驾?难不成陛下有危?
那为何又不召他们洛益守军,分明他们更近,急速行军下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皇城。
他问:“可有凭证。”
“自然有,请城主查验。”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小卒小跑着出来,自沈明烛手中接过密信与令牌,登上城墙递给刘黔。
刘黔细细查验:“确为天子令,来人, 开城门。”
他下了城墙迎接大军,试探问:“敢问……可是京中出事了?”
京中事都传到了西境,西境甚至已经派兵过来了,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听到?完了,他该不会是被怀疑了吧?
他也是被突骑军防备的一环吗?
魏敦山板着脸:“无可奉告。城主,请你即刻带上洛益守军,包围皇城,等候陛下下令。”
“这位是?”刘黔松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洛益城和他都还是被信任的。
不过包围皇城可不是小事,不是护驾就是造反,他难免更添三分警惕。
“突骑军副将,魏敦山。”
“失敬失敬,马车里莫非是许瑞章许太傅?”
刘黔有听说朝廷派了个钦差过去“监视”突骑军,想来能乘坐马车与突骑副将同行的文官,应该也只有许瑞章了。
许瑞章掀开车帘,“正是。”
刘黔正色行礼:“见过太傅。下官斗胆,不知二位可有鱼符?”
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召命。
鱼符是大雍官员才有的身份证明。
“你倒是警惕。”魏敦山轻笑一声,解下鱼符扔给他。
刘黔接住,认真看过之后又双手呈递着送还:“下官唐突,将军勿怪。”
许瑞章没下马车,刘黔便亲自上前自他手中接过。
许瑞章笑了笑,很欣赏他这份谨慎:“大雍官员,就该如城主这般尽责。”
“太傅过奖,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刘黔把鱼符送还,看向沈明烛:“这位小兄弟,不知你?”
沈明烛坦然道:“我没有。”
他指了指许瑞章:“我是太傅大人身边的小厮,签了卖身契,不上户籍。”
魏敦山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许瑞章猛地松开手,帘幕重新遮掩车厢,只听得他急促的咳嗽声。
凡是大雍子民皆有户籍、路引以验明身份,不上户籍的一律视为入了奴籍。
当今明令禁止私养家奴,各府伺候的下人多只签了工契,唯有些士族大家还养着家生奴,代代相承,律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黔倒不至于因此轻视沈明烛,毕竟大官身边得宠的下人自称是个小厮,但出了那扇府门,外人见了,一样得恭恭敬敬叫声“公子”。
韩如海一开始,也只是陛下的家奴而已。
他疑惑地看向摔得不清的魏敦山:“将军这是?”
魏敦山灰头土脸,讪讪道:“骑术不精,见笑见笑。”
堂堂突骑军副将说自己骑术不精?他要是真不精,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刘黔听出语意下的搪塞,又望向马车内咳嗽不止的许瑞章:“太傅身体不适?”
沈明烛眼也不眨:“不是,我家大人赶时间,这是在催了。”
刘黔:“?”
他拱了拱手:“下官这就去准备。”
魏敦山见他离开,才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委屈道:“您、您……太吓人了,公子,您怎么不说您的真实身份?”
沈明烛慢吞吞看了他一眼:“说朕是皇帝,然后呢?怎么解释朕一个皇帝不在皇宫,跟你们混在一起?怎么解释皇帝不在皇宫,朝中指令照常?”
为了更符合程序,沈应许多决策是打着沈明烛的名义下发的。
一旦被发现那段时间沈明烛不在朝中,首当其冲要追究的,便是他们私传圣旨的罪过。
李成德是死罪,他们也不遑多让。
“陛下是为臣等着想。”许瑞章重新掀开车帘,声音微哑,眼角也因方才的咳嗽有些发红。
魏敦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也不全是。”沈明烛眨了眨眼:“以皇帝的身份出行,你们就只会跪来跪去,什么话都不敢讲,还是这样自在。”
许瑞章苦笑:“您是自在了,陛下,下次能不能换个借口?”
他心脏受不了。
沈明烛无辜又茫然:“只是一个称谓,你们为何反应这么夸张?”
魏敦山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只要一回想就又开始手脚发软,他可不想再从马上摔下去第二次。
“陛下,”魏敦山请示道:“我们是要围城吗?”
沈明烛想了想,“朕与太傅先行入城看看情况,你们带着大军随后赶上,在城外等朕号令。”
*
长乐宫外上演一场逼宫,盛京城还算风平浪静,所有的刀光剑影被紧锁在厚厚宫墙之中。
上位者的权力斗争,平民百姓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无知中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被宣判的命运。
知情人都在观望,皇城司也在默默等候着最后的胜者。
是以盛京城一切照常,虽然盘查略微严格了些,但许瑞章在出示自己的身份鱼符之后也顺利地进了城。
距离李成德包围长乐宫已经过去了两天。
因着宫中生乱,即使未到宵禁的时间,宫门也是紧闭的。
沈应曾给过郑孟贤与许瑞章随意进出宫门的腰牌,不过眼下除了长乐宫里的禁卫军,其他全是李成德的人手。
整座皇宫都被他控制,许瑞章要是拿出腰牌,怕是用不着一炷香就会传到李成德耳朵里。
其实被李成德发现也没关系,他们这次回来本就是闹事的。
许瑞章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若有所思,半晌,他道:“太傅,你用腰牌进去。”
“陛下,那您?”
沈明烛一脸跃跃欲试:“朕可以翻墙。”
许瑞章:“???”
许瑞章小心翼翼地建议:“陛下,这不合适吧?”
“放心吧太傅,朕从小在皇宫长大,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不会迷路的。”沈明烛信心满满。
那是担心你迷路吗?许瑞章还要再说话,却见沈明烛已经潇洒地跃上了城墙。
许瑞章:“!!!”
来不及思考更多,许瑞章掏出腰牌,急匆匆敲开宫门。
此时此刻,长乐宫外人声鼎沸。
李成德让人包围了长乐宫,却没下令强攻。
一是不敢,毕竟如今还能说是担忧奸人祸乱朝纲,但一旦在宫中动了倒戈,那可就是洗不干净的乱臣贼子了。
二也是不能,他的同僚挡在他前面,他总不能让禁卫军踩着他们的尸体推开长乐宫大门。
好在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等到宫中弹尽粮绝,他们知道饿了,自然就无力抵抗。
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李成德等得起。
——要想笑到最后,就该有足够的耐心。
长乐宫内寂然无声,宫外是邱正扬率领的整整齐齐一列禁卫军队伍,往前是枯坐在此以身为挡的众位老臣。
一如当年大明殿长跪不起,只是那时是想逼迫小皇帝处置韩如海,这次是为了守护。
再往外,才是将此地包围起来的李成德与禁卫军。
好歹当了三个多月有实无名的代理皇帝,沈应自然也培植了一批属于他的势力,但他没想到,连那些中立、坚定的保皇党也会站在他这边。
沈应朝他们道谢:“多谢几位大人信任。”
“信任谈不上,殿下,里面没有陛下,对吗?”两日滴水未进,苏建兴已经站不住,他盘膝坐在,靠在宫墙上,平静地问他。
沈应沉默。
其实这时已经没有否认的必要,真相如何已经昭然若揭。
“臣只问一句,”苏建兴突然坐直了身子,双目灼灼:“你可曾……可曾如李成德所说,对陛下暗下杀手?”
沈应正色:“绝无此念!陛下死于韩如海之手,本王不愿朝廷生乱,故才密而不发。”
苏建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没说信还是不信,转头看向郑孟贤:“国公也知情?”
郑孟贤叹了口气:“是,陛下……那晚,殿下、太傅、本官三人皆在场。”
苏建兴收回目光,“难怪当时便觉得,三位大人关系非同寻常。”
沈应道:“诸位,本王可以发誓,陛下在时,本王绝无谋逆之想,若有违此言……”
“殿下不必对臣等保证。”苏建兴垂下眼,“事已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
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沈明烛已经死了。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效忠晋王殿下,还是硬要抓着这其中的疑点不放站在李成德那边。
……其实,这段时间,晋王做得不错,不是吗?
第144章
既然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谁都知道他们枯坐在此只是垂死挣扎,他们守不了多久的,何况长乐宫里既没有陛下, 他们守多久也无用。
但是无论如何,杀害陛下的罪名,决不能落在沈应身上。
苏建兴果断改换了心态,冷静道:“事已至此,殿下与国公还请不要隐瞒了,陛下遇害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应与郑孟贤对视了一眼, 黯然地说起那晚从接到圣上召见之后的所有事情。
沈应很冷静,比他前半生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他深知他的人生自此便到了一个转折点。
进一步九五至尊,退一步万劫不复。
而随着他的讲述, 其他朝臣的神色也渐渐冷静下来。
皇朝的命运面前, 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
就只顾着埋头往前走,何必思量下场。
苏建兴问:“这么说,殿下与国公当时也未见过陛下, 一切只是那太监的一面之词?”
虽然这语气有些奇怪, 但事情是这个事情没错。
沈应迟疑地点了点头。
苏建兴加重了语气:“所以, 殿下也不知道陛下不在长乐宫中,更不知道所有陛下的指令都是那太监自作主张,假传圣旨。”
沈应一愣:“这……”
这话有人信吗?当然不会,这其中错漏百出,任凭谁都能听得出其中虚假。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们咬死这就是真相,李成德也拿不出证据。
而只要他们是最终的胜者,经年累月之后, 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如此以来只需要牺牲一个人,所有的事情皆是一人之罪过。
隐瞒陛下死息的是那太监,假借陛下名义的也是那太监,从头到尾沈应都和他们一样无辜,一样全都不知情。
沈应踟蹰:“可韩宜杀韩如海有功……”
“大争之时,怎容优柔寡断!”苏建兴声音猛然高亢,像是要将沈应骂醒,他躬身长揖:“殿下,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啊。”
沈应眼神颤动了一下。
半晌,他闭了闭眼,应了句:“好。”
*
宫内人心惶惶,长乐宫的宫人早已不知逃逸四散到何处。
这也不是难事,这段日子韩宜担心暴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殿内,因此他们消失后也没人顾得上他们。
崔循倒是找机会混了进来,只是如今这境况,他也帮不上忙,只能陪着韩宜等待最后的宣判。
谁都清楚就是这两天了,也许就是下一刻,就会有人破门而入。
到那时,什么才是他们的结局?
崔循又一次劝:“不然,你换上禁卫军的衣服,我带你逃出去吧?”
韩宜摇了摇头,自嘲道:“不用了,我逃不掉的,不论他们谁赢,都不会容我活着。”
“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崔循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了?”
韩宜再度摇头:“何必连累你?”
下一秒,门忽然被推开。
崔循与韩宜猛然起身,并肩而立戒备地看向大门处。
看清来人之后,他们愣在了原地。
沈明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半晌,他笑了笑,温声道:“警惕心不错,不过如果你的刀锋对准的是我而非自己,那就更好了。”
——韩宜袖子藏了一把匕首,随着他的起身匕首从袖中滑出被握在掌心,刀刃隐隐向内,像是随时预备着引颈就戮。
他这话落下,韩宜右手像是受惊般本能松开。
冷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陛下……”他声音沙哑,瞬间便红了眼眶。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以至于他如今回想过去半年那些漫长的夜晚时甚至都有些恍惚。
——陛下,我知道来日方长,我知道冬去后会有春来。
韩宜双腿一软,重重跪地,低着头泣不成声。
——可是我真的已经等候了你许久了,陛下。
崔循同样也觉得激动,他穿着禁卫军的盔甲,行了个与天牢里时完全不同的军礼。
他抱拳,跪地,字句铿锵:“参见陛下!”
语气坚定心情却忐忑,他想,他应该没有让陛下失望吧?
……陛下,还记得他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怎么这幅表情,朕回来,不开心吗?”
他边往里走,便一手一个把韩宜和崔循扶了起来,声音再度温和三分:“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接下来便交给朕。”
韩宜拼命摇头,哽咽道:“不辛苦,奴万死不辞。”
“错啦。”沈明烛故作威胁:“都说了下次见面要称‘臣’,再说错,朕要罚你。”
韩宜其实没有忘记,韩宜只是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这句话后,他才彻底放下心,从前的不安、担忧、挣扎、迟疑转眼间烟消云散。
韩宜生涩地学着从前见过的朝臣,长身作揖:“是,臣……遵旨。”
沈明烛微微而笑。
沈明烛看向另外一人,语气赞叹:“崔循,你穿这身比狱卒那身好看。”
“陛下还记得属下?”崔循抬眸,眼神亮晶晶。
沈明烛理所当然道:“你是朕亲自在天牢发现的人才,朕的记忆力还不至于差到这份上。”
他认认真真:“你当个小小狱卒,太屈才了……现在也屈才。”
像是一场突然掠过的狂风,将百姓门前的谷子吹得七零八落。
也吹得崔循心里乱糟糟。
他低头:“属下不才,愿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笑意盈盈:“多谢。”
哪有帝王向臣民道谢的?
崔循心里一片滚烫,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意气用事的人,可以因这三言两语就做好了效忠的打算。
明明最开始,沈明烛只是他野心的阶梯而已。
沈明烛含笑道:“朕换身衣服,你们和朕一起出去。”
说到这里,崔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陛下,您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被禁卫军包围得密不透风。
“哦,”沈明烛不以为意:“翻墙。”
*
李成德远远注视着从前的同僚。
他们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凑到一起商量了许久,分开时眼神都坚定了许多。
李成德冷笑了一声。
垂死挣扎。
“侯爷,”忽有下人走近,低声禀报:“宫门处传来消息,许太傅回来了,拿着腰牌请求入宫。”
李成德诧异:“他一个人?”
许瑞章是钦差,按理而言不该随意离职,现在回来是做什么?
莫非是听到消息了?应该不能,京城到西境,哪就至于传得这么快了。
下人道:“除了一个驾车的马奴,只他一个人。”
李成德难免多了几分轻视:“让他进来吧。”
无兵无卒,孤身一人,不过是桌上多了一盘菜而已。
“李成德,你狼子野心,逆道乱常,你该死!”
许瑞章人还未至,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郑孟贤猛地起身,神色震悚——许瑞章怎么会回来?
李成德眼中划过几分不悦,此刻他踌躇满志,已然将自己当成了最后的胜者,因而再面对这些往日可以忍受的冒犯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不过他并未失去理智。
李成德又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方广年会意,再度挺身而出。
他装作没认出来,怒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皇宫,吠吠不止?”
他上前抓住许瑞章的衣领,束缚带来的窒息感叫许瑞章憋红了脸,说不出话。
方广年将他微微举起离地,笑容残忍,作势要将他扔出去。
紧闭的长乐宫大门却在此刻轰然打开。
如经一场山崩。
所有人条件反射循声望去,这一抬头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少年负手立于门内,眉眼微挑,睥睨众生,端的是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
一袭玄衣纁裳,佩十二章纹,为帝王冠冕。
那是……小皇帝?
许瑞章用力一挣,方广年正失神,竟真被他一个文官挣脱。
许瑞章转过身,面朝沈明烛,整了整衣冠,庄重地俯身下拜,以额触地,广袖逶迤铺于地,像是金殿上的面圣。
“臣,叩见陛下!”他朗声,极尽虔诚。
“太傅免礼。”天子看上去情绪并不糟糕,温润有礼,面对眼前如此混乱景象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还要从容。
“好热闹。”沈明烛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这么多人聚在朕的寝宫外,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说完,周围僵硬的、如同石像一般的文武大臣才像是忽然记起如何呼吸,胸膛也终于有了起伏。
他们活了过来,也死了一半。
沈明烛怎么会从里面出来呢?长乐宫不是没有人吗?
他怎么会在两天后突然出现?
而如今他出现了,他们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止是李成德。
只不过李成德更早做了决定。
他狠狠剐了方广年一眼,方广年犹自低三下四地解释:“属下亲眼看见的,侯爷,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在里面,我明明查过里面没有人的。”
事已至此,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来不及去思考方广年是否是故意给他下套,李成德冷着脸,怒喝道:“放肆!你竟敢假冒当今圣上?”
沈明烛眨了眨眼:“朕?假冒?”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嘴角忍不住上扬。
沈明烛从容不迫上前几步,礼貌问:“还有谁觉得朕是假的,一并站出来。”
第145章
一时间无人应答。
李成德身后是包围长乐宫的禁卫军, 沈应身边是朝堂之上半数的肱骨栋梁,沈明烛身后只有崔循与韩宜两个人,看上去势单力薄。
可他一步步往前, 像是单刀赴会,却也不可匹敌。
他应当是乘金龙入世的神明,至高无上,凡人怎么可能战胜神明?
李成德神色晦暗不明,“你究竟是谁?”
抛却长相上的相似,这人与沈明烛半点不像。
小皇帝没有这份不容违逆的威仪, 没有这份乱军之中闲庭信步的从容。
他绝不是小皇帝。
许瑞章毫不犹豫起身站到沈明烛身后,斥道:“瞎了你的狗眼, 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他又看向沈应, 看向郑孟贤, 看向苏建兴,看向庙堂之上他所有的同僚。
许瑞章冷声问:“尔等,为何不跪?”
郑孟贤没有犹豫很久, 他第二个出来, 跪倒在沈明烛面前:“参见陛下。”
他没有回头, 可他能感受到沈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郑孟贤在心底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对不起,殿下。
我养大了你的野心,可是自此刻起,我将亲手掐断它。
我很抱歉,但是陛下回来了。
只要沈明烛站在这里,我就不会有别的选择。
保皇党以郑孟贤与许瑞章为首,他们俩都跪了, 其他人迟疑片刻,便也纷纷出列,在郑孟贤身后跪下:“参见陛下。”
剩下还站着的官员不由得看向沈应——他们是效忠沈应的臣子。
沈应沉默。
六个月前,他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五个月前,他也还想着要是沈明烛没死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沈明烛回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出现?
沈应必须要承认,他不甘心。
他很不甘心。
沈明烛没有理会站着的沈应和他身后的一众大臣,沈明烛只针对李成德。
他看向一应禁卫军,温和道:“现在放下武器,朕可以既往不咎。”
李成德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动摇。
归根结底,敢亲自挑战皇权的人还是少数。
李成德冷笑一声:“竟还执迷不悟,假冒圣上罪不容赦,来人,将其拿下!”
管你是不是沈明烛,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谁敢?!”崔循与韩宜一左一右护在沈明烛身前。
沈明烛仍是不紧不慢,他慢吞吞将两人拉到身后,“不着急。”
他笑了笑,吐字清晰地念:“3——”
方广年不明觉厉。
3?3什么?这是什么新型的求饶话术吗?
或者是垂死挣扎?可笑。
沈明烛念:“2——”
许瑞章眼里划过一分了悟,而后他便放心退到一旁,满眼看好戏的兴致盎然。
李成德心里升腾起了几分不安,却不知不安从何处来。
沈明烛不停,仍旧接着念:“1!”
李成德心中猛地一跳。
随着沈明烛话音落下,忽有马蹄萧萧而来,“不好了,侯爷,不好了。”
他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扑倒在李成德脚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李成德嘴上硬气,眼中是止不住的仓皇。
那人慌张道:“侯爷,皇宫和盛京城,都被包围了。”
“你说什么?”预感成真,头顶悬着的那把将落未落的砍刀彻底落下,李成德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强撑着问:“多少人?可知道是哪支大军?”
李成德心里清楚,未引起他们注意,如此迅速,除了洛益守军还能是谁?他只是还有侥幸。
果不其然,那人道:“城外是洛益守军,城内是突骑军。”
“突骑军?”其余文武大臣也都忍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突骑军怎么会来盛京?”
下人补充道:“不多,约莫三千。”
李成德真想一脚将他踹死,突骑军的三千,可抵万人!
然而来不及让他们思量更多,甚至没给时间让他们猜测突骑军来此的目的,魏敦山便已凿开皇宫大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人包围了此处。
禁卫军包围长乐宫,突骑军包围禁卫军。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调转。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
明亮的盔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厉寒光,千八百年来,便是这些玄甲明光一代代守着国门,逝水茫茫,生生不息,树九死无悔的山河长青。
只这身气势,足够叫人退避三分。
禁卫军在皇城中可堪精锐,但在历经多场战役的军队面前属实不值一提,未战便已心生怯意。
魏敦山冷冷扫视了他们一眼,拔剑下令:“全都拿下!”
禁卫军已然失了抵抗的勇气拥簇成一团,任由突骑军一拥而上收缴了他们的武器。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倒行逆施,狼子野心,钟北尧,你会遭天谴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投降,我愿意归顺你们。”
“我乃先帝亲封的平阳侯,钟北尧,我们谈谈。”
魏敦山暗自翻了个白眼,喊破喉咙也没用,将军又不在这里。
而且可别污蔑他们,将军有没有狼子野心他不知道,但他魏敦山绝对是忠于陛下的!
突骑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早就接受了自家将军改朝换代的可能,自然不会把区区侯爷放在眼里。
君不见,公子已经连龙袍都披上了。
不愧是公子。
李成德等人被压倒在地,还站着的沈明烛、沈应两个群体却没人动。
魏敦山翻身下马走近。
沈应被效忠他的臣子护在身后,神色戒备。
郑孟贤也警惕上前一步,隐隐挡在沈明烛身前。
魏敦山瞥了他一眼,没再往前。
他神色凛然,单膝跪地,因甲胄在身,只行了军礼。
他抱拳,恭敬而肃然:“臣魏敦山,参见陛下,幸不辱命。”
紧随他后,三千突骑军齐身跪倒。
人皆拜服,换不来帝王一场垂眸。
少年天子轻轻抬手,掸去袖口因马蹄滚滚落下的尘埃,仿佛只是巡视河山归来,方才让李成德自鸣得意的兵临城下,尚不如衣襟上的一道墨点。
风雨在磅礴中破碎,惊涛骇浪,越不过他题下的关山。
“不可能!这不可能!”
打破这片寂然的是李成德一道神经质的惊叫,他挣扎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这个人自称是魏敦山,他为什么要下跪?
突骑军不是来造反的吗?
他可以接受自己输给突骑军,但他不能接受输给了沈明烛。
如果沈明烛这么厉害,那他这两天自以为是的逼宫算什么?
他的得意、他的猖狂算什么?笑话吗?
李成德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起来:“魏敦山,你对他臣服,钟北尧知道吗?你凭什么代表突骑军?”
“闭嘴!”制着他的将士按着他的头往地上一磕,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李成德只觉得一片晕眩,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魏敦山没理,他心想将军还不如他呢,将军可是一见面就跪了。
他心中得意雀跃,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一副稳重肃穆的可靠模样,半跪着等候沈明烛吩咐。
“李爱卿素来忠厚老实,怎么会做出逼宫谋反之事呢?想来这背后少不了他人蛊惑。”沈明烛眉目间一片温和煦然,可笑意不达眼底。
“魏敦山,”他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彻查。”
“是!”
这支虎狼之师像是被束缚住的猛兽,沈明烛松了松绳索,他们便带着要撕毁一切的气势不顾一切往前,所过之处,空气都泛起黏腻血腥气。
李成德一阵胆寒。
他突然明白了沈明烛的意思——造反是多大的罪名,他怎么舍得只用在李成德身上?
那些他早就看不惯的臣子,他早就想剐下一块肉的世家,不如便一同消受。
这是位与此前历代先皇都与众不同的天子,杀伐果决,铁血狠戾。
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足以叫他畏惧至此,真正让李成德毛骨都泛起冷意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场局竟布了半年之久!
半年以来,沈明烛不声不响,将朝政都拱手相让,只为让他们相信他出了意外。
如同一头在暗处蛰伏的狼,冷眼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李成德能想到的,其余人自然也有所猜测。
一时间所有人毛骨悚然。
沈应心想,他也是这场局的一部分吗?
沈明烛要除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他?
所以才会让他代理朝政,由得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也等他起了邪念才站出来宣布游戏结束。
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然后带着大军,摧枯拉朽,以最强烈的实力对比出现在他们面前。
像是在嘲弄他们的无能。
沈应不知道他当年已经如此顺从,还有何处引得沈明烛忌惮,也或许这半年只是一场考验,而他显然已经失败。
李成德等人被带走,场地顿时空旷了许多。
沈应沉默片刻,不容违逆地将他周围的人拉到身后,而后他缓步向前。
沈应一撩衣摆跪倒:“臣违天悖人,逆道乱常。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臣死罪。”
他身后的大臣俱皆欲言又止,神色哀戚。
沈明烛茫然。
算了,这个小世界里的人都奇奇怪怪,还总爱胡思乱想。
沈明烛转头对韩宜吩咐:“让御膳房送些好克化的吃食过来,速度快些。”
第146章
沈明烛一经出现, 隐隐将燃的战火便消弭于无形。
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很快眼前就再也看不出方才剑拔弩张的痕迹。
这下茫然的变成了沈应。
沈应等了许久,等到沈明烛让他们起身进殿, 等到御书房送来点心热茶,都没等到沈明烛对他的处置。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沈应不敢置信。
沈明烛温和道:“这两天诸位也累了,朕便不留你们,诸位吃些东西就回去吧,明日早朝也停一日,你们好好休息。”
他慢吞吞:“皇叔、郑国公, 太傅留下。”
大臣们莫名其妙等到沈明烛突然出现,莫名其妙乱党就被突骑军制服, 莫名其妙进了长乐宫吃了一顿饭然后又被委婉送客。
分明时间没过多久,但因所历之事太多, 竟也有种目不暇接之感。
只觉大脑都有些晕乎乎的, 反应不过来。
他们只下意识起身,口呼道:“谢陛下恩典。”
不过,且不论想不想走、愿不愿回去, 沈明烛既然都发话要和沈应三人密谈, 其他人自然得识相遵旨。
小皇帝突然一改往日荒唐变成了铁血君王, 没有人能违逆这样的沈明烛。
“坐,不必多礼。”沈明烛随口招呼了一句。
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认真思索:“李成德、张宗为、曹其峰等乱党俱皆下狱,朝中诸多职位空缺,你们有没有想法?”
郑孟贤愣了一下:“啊?”
这么快就进入后话了吗?
沈明烛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突骑军会突然出现,这些都不打算解释吗?
沈应也愣了一下:“啊?”
我吗?
你确定是让我来推荐官员担任这几个重要职务?难道不担心我结党营私?
为什么不处置我, 不追究我生貳心的罪过?
许瑞章倒是思考了一番,“户部侍郎宋延林颇有政绩,或许可堪大任,只是臣离盛京数月,对朝堂事不如殿下、国公熟知……”
他看向郑孟贤,恰巧郑孟贤也正看他。
两人目光相接,郑孟贤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许兄为何突然回盛京?”
“这……”盛京事还没传到漠北,许瑞章是跟着沈明烛回来的。
他如果要说实话,就得把沈明烛一并说出去。
许瑞章下意识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眨了眨眼:“国公真正想问的是朕,何必多此一举?”
他不以为意,直言道:“朕在西境,听说李成德包围长乐宫逼朕出现,朕就回来了。”
沈应震惊:“所以,您此前确实不在宫内?”
“是啊,朕刚回来。”他一脸茫然:“难道朕还能整整半年躲在长乐宫里足不出户也不闹出半点动静吗?”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可长乐宫被禁卫军包围……”
沈明烛是怎么突破封锁进去的?
许瑞章苦着脸:“陛下翻墙进去的。”
沈明烛微微抬头,洋洋得意,像是等候夸赞。
“翻墙!”郑孟贤猛然提到音量。
沈明烛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故作谦虚:“无他,唯手熟尔。”
郑孟贤音量又涨高了一度:“还翻过很多次?!”
寻常人家的孩子爬树上房都会引来长辈的担忧,更何况沈明烛是皇帝,更何况底下守着一堆叛军。
他怎么敢的?
他有洛益守军,有突骑军,就不能大大方方从门走进来吗?
沈明烛还在继续谦虚:“不过是武功独步天下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郑孟贤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等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沈明烛说他去了西境,突骑军对他唯命是从,这话应当不假。
——半年前,突骑军的军营里,来了一位监军。
郑孟贤语气艰涩:“那元复举?”
沈明烛骄傲:“是朕!”
郑孟贤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这就对上了,怪不得钟北尧一边口口声声自诩忠诚,一边干着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事。
怪不得许瑞章领了钦差之职到边境转了一圈,就开始乐不思蜀为突骑军说话了。
原来是陛下在西境,陛下在军营里,陛下就是那个传闻中千里奔袭屡建奇功的监军!
郑孟贤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以至于呼吸不过来。
“你怎么了?崔循,快请太医。”沈明烛迅速起身,上前查看郑孟贤的状态。
崔循应了一声“是” 匆匆忙忙退下。
“臣无事。”郑孟贤刚缓过来一些便急迫抬头,他死死抓住沈明烛的手,语气急促:“陛下千金之躯,担一国社稷,怎么能亲自涉险!”
沈明烛:“……啊这。”
原来是冲他来的。
沈应同样是一副震惊到难以回神的模样。
他以为沈明烛从前十数年都在与韩如海虚与委蛇已足够颠覆所有人的了解,哪里能料到,沈明烛不仅心智过人,才能也同样出众。
那监军在边境智计频出战无不胜,收复国土,打得契胡上门求和。
若是他们想造反,朝廷拿突骑军也毫无办法。
原来是因为沈明烛吗?虽然很奇怪沈明烛有这种实力这么多年来还要隐忍,但是——原来沈明烛就是那个监军?
沈明烛无赖:“去都去了,怎么办?”
他这不是活蹦乱跳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吗?
郑孟贤张了张口,拿他毫无办法,一如他还是突骑军那个胆大妄为的监军。
郑孟贤转移目标,问许瑞章:“你早就知道?”
许瑞章莫名心虚,嗫嚅道:“也是到了清州才猜到的。”
“你知道,你还任由陛下胡来?”郑孟贤不听他的解释,郑孟贤破口大骂:“如此不分轻重,许瑞章,你难道还是小孩吗?”
许瑞章被说得面色惭惭,低下头难以反驳。
沈明烛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骂朕?”
“臣不敢。”郑孟贤言不由衷。
“爱卿,你不诚实。”沈明烛控诉。
在场只有他一个未成年!
郑孟贤叹了口气:“陛下,万不可再如此啊。”
沈明烛眼神漂移,“下次再说吧。”
不如此是不可能的,狄戎还在等他呢。
他转移话题:“所以国公与皇叔可有举荐人选?”
郑孟贤思索片刻:“宋延林是个好官,只这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恐怕担不起户部尚书之位。”
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沈明烛想了想,很干脆地决定放过自己,“那就请皇叔暂任吧。”
沈应:“???”
他有瞬间分不清沈明烛是在试探还是单纯口误,不过沈明烛手上有兵权,应该也用不着试探他。
所以大概是口误,沈应提醒:“陛下,您是说臣吗?”
“是啊,你代理朝政半年,户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沈明烛理直气壮。
沈应沉默,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有些好笑。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对代理朝政一事讳莫如深、提心吊胆,沈明烛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如同卸下一个重担:“谢陛下信任,臣万死不辞。”
沈明烛“啊”了一声:“是朕该谢谢你们才是。”
“陛下?”三人不解。
“沈明烛任性妄为,半年前离开得匆忙,未曾给三位留信,只留下一个烂摊子,枉为君主。”沈明烛整了整衣袖,俯身长拜:“此一礼,向诸公赔罪。”
“陛下!”
“陛下折煞老臣,使不得啊。”
皇帝只有在对不起百姓的时候才是有错,除此之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顾三人的反对与搀扶,沈明烛不容违逆地再一次下拜,“此一礼,谢诸公排除万难,护大雍河山。”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雍的朝堂已几近腐朽,他们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浓重的阴霾遮掩了前路,他们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好了破釜沉舟、为国献身的准备。
明知也许一去不回,仍旧从未停止过向前的脚步。
没有享受过皇帝的待遇,却干着皇帝该干的事,承担了皇帝应该承担的责任。
还总是心有不安,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发现皇帝早已死去,而他们不过是假借皇帝的声望。
沈明烛想一想就觉得难受。
他们当得起天下所有人一个“谢”字。
许瑞章忽而就红了眼眶,他躬身回礼:“陛下过誉,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过尽己所能而已。”
郑孟贤也有些哽咽:“臣等无能,未能替陛下守好京都,让李成德得以勾结禁卫军逼宫,请陛下降罪。”
“这是什么话?”沈明烛哭笑不得:“郑孟贤说自己无能,那朕这朝中,岂非俱是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他温和道:“半年前朕敢放心地走,就是因为朝中有你们。你们三人是朕精挑细选择出来的栋梁,即便朕真的不在了,大雍有你们,天也塌不下来。”
郑孟贤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缓慢灼热起来,自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连带着他这具行将木就的躯体好似也多了几分生机。
这话从沈明烛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说这话的人在一个时辰前刚轻描淡写解决了一场叛乱,也在边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自己本身便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耀眼的天之骄子。
说这话的人是皇帝,从来只有旁人对他阿谀奉承的份,他无需讨好任何人。
能得沈明烛一句认可,胜过千百篇华藻诗赋。
第147章
话虽如此, 郑孟贤也不至于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他清楚知道沈明烛说出这些话一半缘由在于他确实能力不差,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沈明烛的爱重。
因为他爱重他,所以允他重新回朝, 所以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所以让他手掌大权。
沈明烛转过头,微微含笑:“还要多谢韩宜,这半年以来,多亏了你。”
侍立在一旁的韩宜顿时浑身僵硬,一时间受宠若惊。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过是将沈明烛吩咐的事情做好,然后躲在长乐宫里, 不对外人说起而已。
他没想到沈明烛会谢他,他有什么好谢的呢?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况且, 一个太监, 本就是皇帝家奴,又如何当得起帝王的谢意?
韩宜受宠若惊:“臣、臣……”
他“臣”了半天没有下文。
沈应等人没太听清,只以为他是激动过了头, 至多感叹帝王的仁慈, 也没在意他此刻的失态。
沈明烛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沈明烛道:“户部尚书一职由皇叔暂代, 那兵部,三位爱卿可有人选?”
沈明烛见一时无人应答,于是点名:“皇叔觉得呢?”
沈应神色犹豫:“臣接触朝政时日尚短……”
满打满算,他和这些朝臣相处时间也就不过半年,又不好推荐自己的人。
沈明烛问:“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吗?”
“许是臣等有所忽略,还请陛下容我等思考一番。”生怕小皇帝对朝廷现状觉得沮丧,郑孟贤连忙安慰。
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但毕竟官员任命非小事,总得权衡仔细。
“好吧。”沈明烛说:“那在你们思考出来之前,就辛苦皇叔暂代了。”
沈应:“???”
他问:“臣吗?”
沈明烛点点头:“是啊,皇叔代理朝政半年,兵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沈应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提醒:“陛下,您刚刚让臣暂代户部尚书一职。”
“是啊是啊。”沈明烛说:“皇叔代理朝政半年,身兼多职对皇叔而言想来轻而易举。”
沈应:“……”
虽然很感动沈明烛对他的信任,但沈应莫名觉得不对劲。
“陛下,太医到了。”崔循带着老太医匆匆进门。
“参见陛下。”这位太医是被韩宜选中的倒霉蛋,每天准时来往长乐宫,号称是给陛下诊脉,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
只有他自己知道装模作样开的那些温补的药,最后为了不浪费都是他自己喝了。
“免礼,给国公看看,他刚才晕倒了。”
“臣就是一时情急,如今已无事了。”
沈明烛很坚持,“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再说。”
太医上前给郑孟贤诊脉,回禀道:“人有五脏化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情志不遂则伤及五脏,损伤脏腑精血。臣开一个疗养的方子,也请国公勿要多思,多思伤神。”
这半年沈明烛不在,朝野四下满目疮痍,他难免忧心,时常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李成德逼宫这两天更是,既想劝沈应夺了帝位,又怕他真的同意,进退维谷。
勉强去做的事,凡事皆难。不多思,哪里是嘴上一句开劝便足够的呢。
郑孟贤收回手,笑了笑没回应。
然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您也让太医为您诊下脉吧?”
沈明烛不解:“朕又没事,诊什么脉?”
郑孟贤拿他说的话堵他:“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才能知道。”
沈明烛无可无不可,他伸出手,扯了扯衣袖:“好吧。”
“是。”太医不敢直视天颜,目光低垂。
衣摆宽大,垂落在半空,从太医的角度,能看到一节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正要把脉的手忽然顿了顿。
等到他迟疑地收回手,郑孟贤紧张地问:“怎么了?”
毕竟太医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把脉的时间长不说,连眉头都已经不自觉皱紧。
太医问:“臣斗胆,敢问陛下每日安睡几个时辰?可有按时就餐?”
“啊?”沈明烛一本正经:“朕忘了。”
其他人:“……”
沈明烛虽然没说,但他们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了。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您不能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劳累过度则百病丛生。”
人的气场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从人的脉象里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情绪。
太医一点都不想知道沈明烛为何失踪半年又突然带着大军出现,知道太多容易出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所猜测。
知道沈明烛不是那等纨绔荒淫的暴君,太医便忍不住他的医者仁心。
沈明烛随口敷衍:“好的好的,下次一定。”
一看就知道没打算遵守,连演都不好好演。
见太医还要再说,沈明烛似有所察般看向门口,“魏敦山有事寻朕,朕出去看看。”
他迫不及待带着韩宜溜走,打算避避风头。
也没想过他一个皇帝,就算魏敦山真有事要寻他,也开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离开。
哪有皇帝为避着臣子逃出寝宫的道理?
郑孟贤心中好笑,却也觉得满足——此生有幸辅佐这样一个君王,是苍天怜他。
沈应倒是注意到了太医把脉前那一次停顿,他问:“何太医可是还有话要说?”
“臣……”何太医欲言又止。
许瑞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有关陛下龙体?”
何太医支支吾吾:“这……是也不是。”
傻子才会相信他这个表情是没事。
许瑞章急得不行:“你快说啊,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官一力承当!”
“并非是陛下龙体抱恙。”何太医迟疑道:“臣方才……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三人一怔。
郑孟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原来是这样。何太医不知,陛下不在宫中的这半年,是前往西境御驾亲征去了。刀剑不长眼,陛下受伤……也正常。”
理智告诉他沈明烛受伤情有可原,毕竟皇帝也只是肉体凡胎,可感情上却难以接受。
“陛下御驾亲征?”何太医诧异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他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声道:“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你说什么?”三人同时惊呼。
许瑞章急躁地原地绕了几圈,又跺了跺脚:“何太医,这可不能胡说!”
沈明烛是天子,他还在襁褓中时就登基为皇,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谁能对他用刑?
“千真万确。”何太医郑重道:“绝非是刀枪剑戟所致,那是鞭伤。”
三人顿时沉默。
并非无话可说,可太多情绪满满当当堵在喉口,叫他们就连呼吸都得用尽全力,不用看,便知他们此刻眼眶一定红到可怕。
谁能对一朝天子动鞭?
天子可杀不可辱,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用刑?
谁有机会做到这一切,且还让沈明烛不敢宣之于口?
他们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三个字——韩、如、海!
怪不得,怪不得!
他们原以为沈明烛是迫于韩如海势力强大不得不暂避锋芒装疯卖傻,原来不是这样,原来不只是这样!
是韩如海逼他!
韩如海将一朝天子当初他私养的奴宠,任由他打骂掌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明烛什么时候开始,身上有了第一道伤痕?
是他第一次缺了早朝那次?还是他唤韩如海先生那次?
当年小皇帝还是小孩,等闲人家的父母教子,都不会动到鞭子。
郑孟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着疼,一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自诩忠诚的臣子,浑然不知君主如何如何无助,如何如何痛苦,他们只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谩骂君主的失职。
主辱臣死,郑孟贤啊郑孟贤,以你之过,死上千百次,也难偿万一!
郑孟贤猛然抬起头,眼里浓烈的恨意叫何太医都吓了一跳,“韩如海的尸骨在哪里?”
韩如海是怎么死的?利刃扎进心口,一刀毙命。
哈,他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轻易,这么干脆?
许瑞章闭着眼,眼泪止不住滚滚流下,声音沙哑:“一把火烧了。”
当时觉得快意,如今只觉得不够。
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死后恩怨一笔勾销,不辱尸身,不动坟茔。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够恨而已。
恨意到了一个程度,哪里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背负阴德?
圣贤要是能与他们设身处地,怕是也说不出慈悲之语。
“何太医,”沈应勉强保持了几分镇定:“此事,若是陛下不说,便还请……不要向陛下提起。”
他想沈明烛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脆弱难捱的过往,既然沈明烛没有告诉他们,那他们就装作不知道。
*
沈明烛与魏敦山说完话,慢慢吞吞回到长乐宫,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只有何太医在收拾他的药箱。
沈明烛:“???”
沈明烛问:“他们人呢?”
太医恭敬道:“晋王殿下、郑国公、许太傅托臣向陛下告罪,他们突然有急事,先行离开。”
眼睛已经肿成核桃了,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胆大包天擅自离开。
沈明烛只觉莫名。
他都回来了,天就塌不下来,能有什么急事?
而且,他们三人不像这种不知礼的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会留下来亲自与他道别才是。
第148章
第二天没上朝。
沈明烛说好了要让文武百官休息一天, 怕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小太监上门传旨。
但他自己自然是闲不下来的,忙着指挥魏敦山抄家, 处理李成德逼宫造成的影响,查阅半年来落下的公务……
闲暇时听说沈应、郑孟贤、许瑞章都有不少人在今日上门拜访。
这很正常,出这么大的事,百官难免好奇也难免惶恐。
但他们三人全都拒绝,一个都没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商量好的。
这有点不正常。
第三天上朝。
沈应、郑孟贤、许瑞章三人居然全都告病, 没来早朝。
这很不正常。
沈明烛若有所思。
他先是宣布了官员调遣任命,奇怪的是, 他分明许多年没有上过早朝,也不理朝政, 但说起官员的政绩与履历居然也都信手拈来。
百官们自然不知道也不敢想这只是他昨天一天临时补课的成果, 只以为这么多年来小皇帝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一直有在关心朝中事。
但如果把沈明烛代入到有为之君的位置,他这么多年以来的耽于享乐似乎就很值得深思了。
“朝堂上任有多个职位空缺, 再增开一次科举吧。”沈明烛道。
有朝臣出列:“陛下容禀, 而今国库空虚……”
沈明烛温温和和地打断他:“朕昨天, 不是抄了几个家吗?还不够?”
是了,沈明烛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帝王,朝堂上现在空了这么多人,全是他亲自下令杀的。
“陛下,宋锡坤大人不曾参与逼宫,为何宋家也被下狱?这怕是有滥杀无辜之嫌,恐伤陛下圣明。”
“哦,”沈明烛想了想:“朕给他们传过口谕, 要他们入宫救驾,他们却枉顾朕的旨意,爱卿你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踩着皇帝的尸骨再分一杯羹?
朝臣告罪退下,无话可说。
他难道还能质疑这个口谕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他要是敢质疑,下一秒沈明烛就能提供“人证物证”,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还是沈明烛说了算?
谁都明白沈明烛存的什么心,他要以血重洗朝堂,要将世家连根拔除。
可知道归知道,他们却阻止不了。
沈明烛大军在握,他要是想,甚至能将盛京城都洗一遍。
这么多年了,他演得像个吃错了药的傻子,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
如此隐忍冷意,如此心机叵测,如此杀伐果决……
实在让人胆寒。
沈明烛好声好气:“钱,朕会给。事,你们要好好办。办得好了,该有的奖赏朕一分不少,但你们不该拿的,千万不要伸手碰,明白吗?”
“臣惶恐,臣遵旨。”朝臣们呼啦啦跪一地。
感受着这句话里的压迫与警告,许多朝臣不由得有些恍惚。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大雍的命运,彻底不一样了。
*
郑孟贤自回到家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
下人把吃食放在门口,一个时辰后依然原封不动。
没人知道他被陛下留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到沈应、许瑞章府上一打听,发现他们也是一样的状态。
直到第二天早上,已经到了早朝时间,郑孟贤居然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隔着一扇门,声音沙哑:“去宫中告假,就说我抱病在身。”
这事可就大了,除非万不得已,郑孟贤从来没旷过早朝。
许多年前盛京一场难得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满皇朝,积雪过膝。
所有臣子都因马车不得行告了假,连太后也默认今日无人前来,只有郑孟贤,拄着拐杖,踏过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叩开宫门。
太后由是动容感怀,披衣起身。
偌大的巍巍金殿之上,有了一次只有两个人的早朝。
结果现在,郑孟贤分明没生病,居然不去上朝?
这太奇怪了,郑府上下都不由担忧,偏又问不出来,郑孟贤连家人都不肯见。
郑孟贤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看着天光从明到暗,又看到新的一天太阳升起,他昏昏沉沉地想,时间当真过得好快啊。
好像就一瞬没注意,当年襁褓中的小婴孩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初见时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如今已弓马娴熟,政务老练,雄图霸业怀于心,是一个再优秀不过的帝王。
可过往已燃成灰烬,于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沈明烛当年有多难熬?
郑孟贤神情恍惚打开房门,顾不得下人眼中的喜意,他说:“取一条鞭子来。”
下人不解其意:“国公?”
郑孟贤再度吩咐,语气强硬:“取一条鞭子,要专用于刑罚的。”
他虽然状态不对劲,但他吩咐下来的事,下人还是不敢违抗的。
下人取来鞭子,又被赶出了书房。
郑孟贤坐回书案前,对着这条鞭子看了许久许久。
“臣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郑孟贤只看得眼睛发涩,半晌,他伸出手。
他一只手将袖子撩起,另一只手高举鞭子,神情木然地挥下。
——他手腕被抓住,鞭子停在了半空。
“朕当国公因何事不去上朝,原来是躲在家中自残。”沈明烛阴阳怪气地说话,显然是气急。
“陛下!”郑孟贤慌忙起身下拜:“不知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
沈明烛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眉宇间犹凝着未散的怒气,“说说吧,国公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郑孟贤垂首不答。
沈明烛未叫起,他便安安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墓碑。
沈明烛忽然觉得郑孟贤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倘若心情可以化为实质,他的世界应该是大雨滂沱。
沈明烛便有些不忍了,“起来吧。”
“谢陛下。”郑孟贤仍是安安静静的,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沈明烛叹了口气:“朕知道,朕从前行事荒唐,不能让国公信任,是朕的过错,朕愿意悔改,还请国公再给朕一次机会,可好?”
他太过温和,半字不提自己遭遇的苦楚。
郑孟贤再度落泪,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念:“陛下无错,陛下无错,是臣无能,臣万死难赎……”
沈明烛皱了皱眉:“国公这是怎么了?”
谁把他的臣子弄成这幅模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郑孟贤别过脸,“臣无事。”
“拿着鞭子自残也叫无事?”沈明烛冷哼一声,“罢了,国公不愿说,朕就自己查。”
沈明烛起身,作势要走。
郑孟贤再度跪倒,他跪得如此用力,膝盖磕到地上,沈明烛眼皮一跳,觉得那里估计已经青了一块。
郑孟贤闭了闭眼,哀痛道:“并非有意瞒着陛下,只是臣觉得臣这些年做得不够好,有负太后信任,故而自罚。”
他也没说谎,这确实是最大原因。
沈明烛无奈:“你这是又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律法不曾判你,朕亦不曾怪你,你又何苦不放过自己?若真要论起,这天下最当自罚的人,是朕。”
他抬了抬手,示意郑孟贤不要开口,“别说朕无错,朕为人皇。”
沈明烛说:“这天底下有一人陷于疾苦,都是朕的过错。”
像是心头炸响一道春雷,霎时间河流解冻,万物复苏。
没有文字能够形容郑孟贤此时的震撼,他双手都因激动忍不住发颤。
半晌,郑孟贤深深下拜,叩首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沈明烛“啊”了一声,眼神茫然。
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宣誓效忠了?
他眨了眨眼,放弃思考臣子的脑回路,笑道:“看来国公是病愈了?”
“……是。”郑孟贤面色惭惭。
沈明烛狐疑道:“皇叔与太傅该不会得的是与太傅一样的病吧?他们也躲在家里自残?”
郑孟贤顿觉窘迫,“陛下莫要打趣臣了,臣就是一时想岔,以后不会了。”
“不行,朕不放心。”沈明烛想了想,“国公既然病愈了,那太傅那边,辛苦国公走一趟,朕去看看皇叔。”
*
沈应的状态比郑孟贤和许瑞章要好许多,他自认为已经从情绪中好转过来了,毕竟他向来坚强稳重。
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去上朝,心头空落落的。
大概是这半年多累着了吧,他想,他应该休息几天。
恰巧魏敦山在附近抄家,沈应出门凑热闹。
他也不打扰魏敦山,就蹲在一旁看,全然不觉得有失体面。
魏敦山被盯得浑身难受,终于忍不住:“殿下有事吩咐?”
“没有。”
“那殿下这是?”
“看看。”
魏敦山:“……”
像是也意识到了不合适,沈应轻咳一声:“对了,陛下这半年亲自领兵作战,是不是很危险?陛下受过伤吗?”
魏敦山顿时兴致勃□□来,他昂着头:“虽然危险,但陛下的武功独步天下,从来没有受过伤!”
也不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骄傲什么。
沈应按下心酸,故作好奇:“听闻契胡的作战方式与我们不同,他们会用鞭子当武器吗?”
“谁会用鞭子当武器?”魏敦山纳闷,“鞭子虽然打人挺疼的,但杀伤力远不如刀剑,一般只用作刑具吧?”
“这样啊。”沈应面色微微发白,笑容都显得摇摇欲坠了起来:“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第149章
沈明烛突然出现:“在聊什么?”
“见过陛下。”魏敦山与沈应连忙见礼, 心想陛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明烛注意到沈应的表情不对劲,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什么,沈应一副强撑出来的若无其事, 神情都勉强。
沈应没有回答,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魏敦山有问必答,老老实实道:“晋王担忧陛下,问陛下在边境有没有受伤,臣说没有。”
他没提鞭子的事, 只以为鞭子是沈应无知闹出的笑话,相比起来, 涉及到沈明烛的字眼似乎更值得重视。
如果他说了,沈明烛就会发现, 两个下属的不对劲好似都与“鞭子”脱不开关系。
或许进而就能联想到手臂上那一道在天牢逞强时受的鞭伤, 再进而推测出这几人态度如此奇怪的原因。
可魏敦山没说。
阴差阳错,或许天命注定要韩如海背锅。
沈明烛诧异:“所以你们三个今天齐齐缺了早朝,就为这事?担心朕死在边境?”
“呸呸呸, 陛下,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沈应反驳完才意识到沈明烛说了什么, 他神色讪讪:“三个?他们也都没去吗?”
真是的,怎么如此没有事业心。
沈明烛无奈:“朕都已经回来了,你们何苦耿耿于怀?倘若实在心中不安,大不了朕向你们保证,朕下次离宫,一定不会不告而别,朕一定提前跟你们说一声。”
他心想这半年大概真是苦了他们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还心有余悸。
沈应心脏猛地剧烈一跳, “还有下次?”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朕就是举个例子。”
沈应面露怀疑。
沈明烛目光飘移:“皇叔,朕有一事要拜托皇叔。”
沈应手抖了抖。
他深吸一口气,悲痛道:“陛下,臣真的不能再多兼任旁的官职了!”
他干不动了,真干不动。
沈明烛面色如常,满脸无辜:“皇叔误会了,朕只是觉得皇叔这些时日辛苦,想让皇叔放松一下,去西境游玩一番——顺便替朕接个人。”
沈应:“……”
真的是顺便吗?
他叹了口气,“请陛下吩咐。”
*
西境的宋时微正翘首以盼。
沈明烛离开有一段时间了,没传回来什么消息。
宋时微知道很大程度上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但理智说服不了感性,他仍然觉得担忧。
军中按照沈明烛走前定下的策略进行,他们与契胡联合,打了狄戎一个措手不及,又有秦铮接应。
此战大捷,狄戎不得不龟缩起来,闭城不出。
在这之后,突骑军也退兵,撤离漠北,退回了西境。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宋时微评估了一下双方实力,猜测京中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沈明烛不会输。
此时此刻,大抵盛京城中已经在庆祝陛下病愈,一经出现就以雷霆手段铲了除奸贼佞臣,以昭皇权凛然不可侵。
沈明烛就是这么厉害,只要他想,他能做成任何事。
——但沈明烛这么还不派人来接他?
倒不是嫌弃清、淮偏僻,只不过他本可以搅动更大的风云,宋时微自信他的能力不逊色朝堂上任何官员。
他的满腔抱负,在更浩瀚的天地。
沈明烛曾说他在渠宿是屈才了,怎么现在这么久了都不传个消息回来?
宋时微面色凝重——难道沈明烛回到更繁华的城池,看到了花花世界,见识了更多的人才,就被别的谋士勾走了魂?
“先生,先生?”钟北尧奇怪地看着突然就开始发呆的宋时微,出声唤了唤他。
很奇怪,最近宋先生经常发呆,然后表情就会变得一言难尽。
宋时微回过神,“无事,秋收的事情……”
他顿了顿,突兀问了一句:“我的才华如何?”
“啊?”钟北尧不知话题怎么演变到了这里,莫非先生想听人夸他了?
钟北尧嘿嘿一笑:“天下才有一石,公子独占八斗,先生得两斗。”
一斗没给天下人。
连宋时微这么自负的人都觉得夸张。
但听到这种赞许总是开心的,宋时微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钟北尧,是替钟北尧仗义执言。
如今细细想来,大抵也是公子有意为之。
——公子有意让他开口替钟北尧求情,为钟北尧解惑。
于是他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军营之中几乎没有过被排挤、被试探,他们善意地接纳了他,免去冲突与磨合。
然后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公子心腹团体中的一员。
这些事沈明烛只默默做了,倘若不是他自己注意到,沈明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
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打算用这些事情施恩,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好,于是就随手做了。
他待人总是这样体贴,这样面面俱到,温柔到了骨子里。
宋时微想到这里,忍不住淡淡笑了笑,“那他应该不至于不要我。”
钟北尧没听清:“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将军,宋先生,不好啦。”有士卒大声叫嚷着就撞进了军帐,用词听起来慌张,但语气分明是兴奋的。
钟北尧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看人家青翼军多有形象多有气度?真是让他在秦铮面前抬不起头!
宋时微问:“发生了何事?”
士卒道:“门外来了个小厮,自称是渠宿宋家的下人,说是宋家族老喊先生回去。依属下看,来者不善。”
他眼巴巴地看着宋时微,只等宋时微一声令下,他就冲出去把人打一顿。
宋时微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沈明烛将他接过来之前,已派人去渠宿打听过了这个人。
宋时微年少丧父,便与家族断了联系,他的母亲曾为他的学业求过族老,到底无果。
宋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在渠宿小城,也算拿得出手,族中也有为家族子弟兴办的族学。
族学不肯要他,他的母亲只好更加操劳,为他攒下一份束脩。
幸而宋时微自己争气,很快便传出了才名。
他名满渠宿之后,宋家也曾派人来请,算是给了一个台阶。
只不过以那时宋时微的脾性,不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已是看在了亡父的面子上了。
不欢而散,自此再无来往。
宋时微去盛京闯了一遭,离开时踌躇满志,最终却落魄地扶棂而归,当时宋家没少看他笑话。
在这之后,宋时微与宋家本就不算好的关系更是落到了冰点。
这些事情在前,将士们理所当然认为宋家此刻的到来不怀好意。
虽然不知道宋家是怎么知道宋时微在他们突骑军军营,但是管他呢,说不定就是宋先生太厉害太能干名声传得太过。
反正,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最后都休想得逞就是了。
宋时微也没想到还能听到宋家的消息,他思忖片刻,起身:“带我去看看。”
“先生请。”士卒乐呵呵地引路。
钟北尧心中好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也装作无事发生地跟了上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并非士卒所说的“来者不善”,宋家的下人格外礼貌,甚至到了一种谨慎谄媚的态度了。
“小少爷,您离家多年,老爷日思夜想,遣小的来迎少爷归家。”下人点头哈腰。
“日思夜想?”宋时微忍不住发笑:“你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不说实话,那便别说了。”
下人赔笑:“小的说得就是实话啊。”
宋时微懒懒地挥了挥手,“扔出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丧父后与母亲相依为命、身单力薄的小小孩童了,他身在突骑军,突骑军的主将钟北尧都要毕恭毕敬叫他“先生”。
能再唤他一句“小少爷”,都已经是宋家高攀。
左右士卒应声上前,下人顿时慌张:“小少爷,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说。是京中来了贵人,要见小少爷,老爷见他衣着华丽,猜测其为皇亲贵胄,所以才吩咐小的来请小少爷,想和小少爷打好关系。”
这话不太好听,目的赤裸裸暴露出来,泛着让人想要呕吐的恶心。
但是实话总归是不大好听的。
宋时微本不想理会,宋家与他已是云泥之别,他又何必垂首这些蝇趋蚁附?
但“京中来了贵人”这几个字着实叫他抓心挠肺——是沈明烛来了吗?
可沈明烛要找他,何不直接来突骑军?
再说了,沈明烛应该不会这么高调。
宋时微问:“可知来者身份?”
下人小心翼翼:“不知,只是老爷说,那贵人身上穿戴的,看起来像是御赐之物。”
越听越像是沈明烛了。
宋时微没有犹豫太久,“备马车,我回去一趟。”
下人顿时支棱起来,殷勤道:“少爷,小的此行带了马车。”
这可是他们老爷专用的马车,作为权威与地位的象征,旁的小少爷小小姐可都还没资格用。
也不知道他们区区一个小城里的小家族,怎么就整出了皇帝的排场。
宋时微瞥了他一眼:“不必。”
他也有他专用的马车。
虽然不豪华,但是沈明烛给他买的。
说起来,他如今所用种种,也算是御赐之物。
钟北尧让人准备马车,末了趾高气扬看了那下人一眼:“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也配让先生使用?”
也不觉得他堂堂一军主将跟下人逞威风有些不太体面。
下人讪讪不敢反驳。
宋时微没有拖延,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乘坐马车准备回渠宿。
去的路上心急如焚迫不及待,但真正到的时候,宋时微突然很后悔专程赶回来。
第150章
宋时微站在城门口, 面无表情。
城内张灯结彩,连城墙上都挂了红绸,一片热闹喜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大人家家中有了喜事——如果城门处招展的红旗上不曾龙飞凤舞写着“宋时微”三个大字的话。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 按住颤抖的手,努力保持平静:“你们是专程骗我回来结亲的吗?”
他眼中甚至有几分希冀——快说是!
下人满脸艳羡:“是那位贵人吩咐的,贵人说公子才学举世无双,理应扬名于天下。”
哪个少年没有向往过这样一场盛大的仪式,满城瞩目,万人空巷, 无不颂其名字。
宋时微转头重新钻进马车,将帘幕细细掩好, 上下检查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丝能够暴露他身份的东西, 这才松了一口气, 吩咐道:“进去。”
马车吱哑驶过青石板路。
穿过城门,道路两旁忽然各蹿出来一群人。
那些人一左一右排成两列,穿着统一, 整整齐齐, 引来不少目光。
城门处本就人流量不少, 见有热闹可看,拥簇过来的人顿时更多了。
那两列人就在这万众瞩目中齐齐对着马车俯身行礼,言语铿锵:“奉陛下之令,恭请宋先生入京!”
来回念了三遍,宋时微尚来不及阻止。
众人哗然。
宋时微:“……”
宋时微从未觉得自己的耳力这么好,甚至能听到看客的窃窃私语:
“嚯,他就是宋时微啊,以前好像就听过这个名字, 赵二,你大哥的儿子的朋友的邻居家的孩子上的私塾,那夫子是不是就叫‘宋时微’来着?”
“就是他,我记得十几年前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小时候就是有名的天才。”
“你们刚刚听到了吗?他们说陛下!”
“我就说这么大的场面,只有这种大人物才搞得出来。”
“所以陛下也来咱们渠宿了?陛下长什么样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么?”
“宋先生真厉害啊,居然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声,真给渠宿长脸。”
“宋先生这么厉害,那他长什么样子,也和皇帝陛下一样有三头六臂吗?”
宋时微:“……”
他坐在马车里,脚趾都忍不住抓成一团。
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死人。
下人知道自己所在的宋家大抵已经和小少爷彻底离心了,但只是站在马车旁,站在这个队列里,足够他生出与有荣焉的激动来。
他隔着马车小声道:“小少爷,他们都在夸你。”
宋时微仍旧面无表情——不,他们都在杀我,以言语杀我。
那两队人见宋时微久久没有反应,对视一眼,又开始齐声喊道:“宋先生才华盖世,恭请先生出山。”
“宋先生才华盖世……”
宋先生恼羞成怒:“别喊了!”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先回去,回去再说。”
两队人停顿了一下。
在宋时微同意之后,他们迅速变换站位,有人开路,有人于后方护送,衬得队伍浩浩荡荡。
他们又开始连声喊:“宋先生回城,闲人避让。”
他们让宋先生在祖地小城抬不起头。
宋时微掀开车窗帘幕一角,朝护送他来的突骑军士卒问:“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士卒转头看了看,严谨评估一下双方实力,小声道:“他们人多,需要再从军中调些弟兄来。”
那明天城中就会有传言,说突骑军为了宋时微攻城。
宋时微恨恨将帘幕放下,眼神疲惫,生无可恋。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沈明烛的阴谋,他在今日丢尽了脸,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想回渠宿,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盛京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给沈明烛打一辈子黑工。
好在小城不大,两队人还没喊上太久,马车便在宋家门口缓缓停了。
士卒为宋时微拉开车帘,“先生,到了。”
宋时微出了马车,待看清周围,瞳孔微微一缩,又是一阵心梗——门口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接亲也不过如此了。
排场极大,突骑军将士与有荣焉,昂着头,一脸小人得志。
宋家人来得整齐,就连一些不住在大宅的旁支也来了,当即簇拥上去,“诶,时微回来了,长高了,也俊俏了。”
年长一些的甚至动情流泪:“你父亲若是还在,看到你这样出色,不知该有多开心。”
宋时微揉了揉眉心,礼貌得体:“你没资格提起我父亲。”
宋家人脸上闪过几分怒气,然而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赔笑。
在神情各异的人群中,宋时微准确捕捉到了一道格外奇怪的目光。
像是对此番排场一言难尽,神色都诡异了起来,在这一众羡慕、期待、兴奋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宋时微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世上还是有正常人的!
宋时微抬眸看了几眼,眼中似有了然。
而后他躬身行礼:“草民见过晋王殿下。”
沈应不意外宋时微能看出他的身份,本就没特意伪装,沈明烛亲自吩咐要来接的人,当是得有几分本事。
“免礼。”沈应笑意含蓄,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周围,“如此布置,先生是否满意?”
宋时微笑意一僵,“原来是晋王殿下准备的,承蒙殿下错爱,草民愧不敢当。”
沈应疑惑地发觉宋时微态度居然是抗拒的。
怎么会?红绸、彩旗、列队相迎,他都准备了,宋时微是哪里不满意。
而宋时微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直白问:“不知殿下为何会准备这些?”
沈应沉默,半晌,他语气复杂:“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先生喜欢这些。”
宋时微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是和沈明烛说过,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衣锦还乡,但这不代表他期待这么张扬这么幼稚的昭告方式!
太丢脸了,这和他脱了衣衫在城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沈应也反应过来这大抵是沈明烛恶趣味犯了,他张了张嘴,对上宋时微痛苦的神情,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劝慰之语。
许久之后,沈应才挤出两个字:“节哀……”
一辈子很快的,忍忍就过去了。
宋时微睁开眼,面色如常,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殿下,陛下请您来传召草民入京是吗?草民准备好了,这就走吧。”
他要离开渠宿,渠宿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这么着急吗?”
“是,草民迫不及待想、见、陛、下!”
宋时微一字一句,几乎要将牙都咬碎。
沈应轻咳一声,也觉得沈明烛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既是宋先生所愿,本王便不挽留了。”
语气中颇有几分怜悯。
眼见他们三两句话说完,宋时微就要转身上马车,宋家族老急了:“时微,你离开的这些年,你祖父心心念念,食不下咽,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入内拜见他老人家一面吗?”
宋时微似笑非笑。
这话说的,他要是不进去,他就不孝顺了?
宋时微觉得好笑,于是当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他心想宋家上下还是一如当初的愚昧,时至今日仍摆不清位置。
——他现在是谁?他是突骑军的军师,是身为大雍唯一一位王爷的晋王都得以礼相待的谋士,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沈明烛在一日,谁敢拿捏他?
谁有这个资格?谁有这个本事?
除非他宋时微失了圣眷,否则,他要捏死宋家,不会比呼吸麻烦多少,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名声。
见宋时微没有甩袖就走,宋家族老误以为他终于受制于天下悠悠之口,不得已妥协,顿时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以过来人的口吻,高高在上劝道:“时微,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有家族做你的后盾,日后不论你到了哪里,都不至于断了退路。”
宋时微哂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沈应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哪里来的苍蝇,吵吵闹闹,打扰本王和宋先生说话?来人,拖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左右上前,凶神恶煞地抓住族老的手臂,拖着他离开。
“啊,放开我,我错了。”
“王爷,王爷你不能这样,老朽已逾花甲,面圣尚能不跪,你不能……”
沈应可不在乎。
说实在的,他又没打算篡位,名声差一点是好事。
宋家人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平日里仗着辈分说一不二,连小辈家中私事都恨不得指导一二的族老就这么狼狈地被拖下去,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宋家如今与宋时微地位的天壤之别。
——一句话可以敲定他们生死的王爷,却愿意与宋时微谈笑风生。
宋时微愣了一下,倒也不推辞,真诚道了一句:“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沈应笑了笑:“你不方便出手,本王可没这个限制。陛下让本王来,或许就是专门替你出头的。”
宋时微也笑了笑,仍是端端正正行完一礼致谢。
之后宋时微便迫不及待上了马车,在满城羡慕、好奇、崇拜等各式各样的目光中逃亡似地离开了渠宿。
他不知道,他虽然不在渠宿,但渠宿永久有了他的传说。
一直到许多年后,这段故事甚至成了后世爽文小说的模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