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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1 章   缺德寒山


    她没有感到疼痛,掌风在触及她时忽然卸掉了所有力量,柔和地裹住她,把她推向了远处。


    嬴鸦鸦趔趄一下,被抛落在地上,当抬起头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姐姐要拍这一掌。


    银光覆雪一样绽出,以嬴寒山为中心展开了一个锋利的圆轮,千军在缩减范围的同时极大增加了旋转速度,两把被甩出的峨眉刺已经看不到本形,成为一枚以嬴寒山为圆心的转锯。


    眨眼之间银光透过黑袍人的肢体,一道,两道,三道,黑色的雾气顺着峨眉刺锋刃溢出,当两把峨眉刺停止转动回归到她手中时,那个黑袍的影子还保持着完整站在那里。   这是嬴寒山第一次看到苌濯面庞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尽管只是皱眉,却看得她愣了愣。


    意识到他或许是有些不耐烦了,她只得上前拉开椅子坐下。


    书桌放置的位置极好,春日阳光投进书阁,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嬴寒山面对苌濯而坐,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不显尴尬。


    她微微垂眸,盯着桌面,无聊得用余光悄悄打量起周围。


    窗边是书桌,桌面极宽,堆放的信件与笔墨只占一半。书阁更深处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架。


    靠近门窗的屋角放了几盆翠竹做点缀。


    打量完一圈,余光最后落在苌濯身上。


    他在看信。


    只是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久久不见他翻页。


    视线又悄悄上移一些,她看到他低垂着眼睫,看信看得专注。浅金色阳光在他面庞晕出温柔的光影,一时清冷感褪去几分,恍若竹枝沉雪层层化开,美得令人心悸。


    他的唇是薄唇,此时微微抿起,更显唇线优美流畅。


    嬴寒山看着看着忽觉眼熟,脑海中蓦地跳出另一个名字。


    苌濯。


    师兄的唇似乎和苌濯的有些像。


    她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他的下颔,微尖,偏瘦,同样和苌濯的有些像。


    怎么会这么像?


    是巧合吗?


    视线再次上移几分,看到苌濯的眼睛后,嬴寒山渐渐冷静下来,暗道自己着实是想太多了,师兄怎么可能是苌濯,小川可是在师兄房中安然度过了一整夜的。


    或许是因为苌濯在黛城带着伤离开,至今杳无音信,让她有些担忧,以至于生出了几分幻觉。


    苌濯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可苌濯的情绪却那么激烈,他的眼神冰冷多疑,狠戾无情,没有丝毫善意。


    再者说,苌濯是系统口中的男主,是行云宗人人称道赞颂的大师兄,怎么可能和仇视行云宗、漠视人命的苌濯是同一个人?


    她初见苌濯,他令妖兽去杀小川,最后举起了刀,逼她做选择;再见苌濯,他抱住她,用后背为她挡了一箭。


    苌濯怎么可能做这些?除非他疯了。


    只是,她见过苌濯笑,饶是那双眼里殊无笑意,毫无温度,扬唇的弧度却很好看。


    师兄的唇同苌濯的唇如此相像,若能笑一笑,应该也是极为好看的。


    窗外一声鸟鸣吸引了嬴寒山的注意,她转头望向窗外。


    一树梨花迎风而动,似漫天飞雪,少女支起下巴,看得入神,并不知对面之人自她坐下后,再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她来到他面前,拉开椅子轻轻坐下,他鼻尖如同生出幻觉一般,又闻到了那缕极淡的栀子清香。可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桌,这种距离怎么可能闻得到。


    苌濯捏着信出神了一瞬,察觉到少女的目光悄悄落在他身上。她在暗暗打量他,还自以为他没有发现。


    若是旁人这般打量他,他必定觉得厌烦。


    但很奇怪,他并不厌恶嬴寒山打量他的目光,甚至身体有一瞬的绷直与僵硬。


    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


    信纸上的字看久了有些扭嬴变形,他凝神想辨认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静不下心。


    嬴寒山还在看他。


    她为何一直看他?


    他忽而紧张得抿紧了唇。


    好似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心绪皆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


    但很快,少女眼神中出现一点疑惑,随即放空了几分,似乎是看着他的脸,思绪飘飞到了别处。


    ……


    ……


    他很不好看?


    不好看到她看着他还能走神,想起旁的事旁的人?


    信上的字变得愈发奇怪,一笔一划都陌生到认不出来,他心绪杂乱,手中的信纸渐渐被捏得变形。


    窗外一声鸟鸣,她彻底移开视线,看向了外面。


    少了她打量的目光,他手上终于松了几分力,放下信纸,微微抬眸,看向嬴寒山。


    少女发间只插了一根簪子,如瀑青丝自然垂落至身侧,发丝看起来细软轻盈,果然是在嬴恪爱护下长大的千金。


    她半边侧脸温柔,约莫是觉得窗外之景甚美,愉悦地弯起了唇。


    这副模样,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被指认残害同门。


    苌濯眸色沉了沉,视线向下掠去。


    较之前离开宗门时,她换了一身衣裳。


    一身纯白,没有花纹,没有披帛,连样式也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如此普通,实在衬不起她的姿容。


    再往下便看不见,被桌面遮挡了视线。


    他眸光滞了滞,想起她裙摆处的破损。


    她是不是又撕了裙摆上的布替别人缠伤口?


    给谁?


    她为旁人缠伤口时也像对他一般……亲密吗?


    嬴寒山支下巴的手有些僵,她放下手正欲换个姿势,不经意间与苌濯目光相撞。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信纸,沉默地盯着她看,眸中依旧寡淡如死水。


    她微微一怔,语气小心道:“师兄有事要问我吗?”


    只是顺势一问,谁知他竟真的点了下头。


    他问:“裙子,怎么破的?”


    ……


    这算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与灵溪师姐之事有半分关系吗?


    嬴寒山茫然回道:“路上不慎被树枝划破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苌濯静了静,低头重新拿起信纸:“无事。”


    *


    确如灵溪师姐所说,蛇毒不致命也不严重。


    约莫一个时辰,书阁外就有弟子来回禀说,师姐醒了,如今安然无恙。


    苌濯静立在书阁门前的台阶上,听完回禀淡淡问道:“灵溪醒来后说了什么?”


    “师姐说,与嬴寒山无关……是她自己不慎被赤蛇咬伤,还请师兄万万不要责罚寒山师妹,她会自己向师尊请罪。”


    身后的嬴寒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计划还是太仓促了。


    苌濯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对她出手。


    “之前围观之人,全部告知了吗?”苌濯继续问。


    “告知了。”


    “嗯。”他微一颔首,道,“祁旸在真相未明前,随意诬陷同门,毫不顾忌同门情谊,让他自去领罚。此外,嬴寒山回来后,让他亲自来与嬴寒山道歉。”


    “回来?”那弟子愣了一下,自知不好多问,垂首道,“是,师兄。”


    待回禀的弟子离开,嬴寒山疑惑道:“师兄是安排了新的任务给我吗?我要去哪里?何时回来?”


    “不是。”苌濯转过身来,“是我带你下山。”


    “下山?”


    “嗯,师弟师妹不明真相,冤枉了你,我替他们补偿你。”他视线淡淡扫过她破损的裙角。


    此举完全超乎嬴寒山的意料,她惊愕地张了张嘴:“不……师兄实在不必如此,他们不知真相,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我不介意他们冤……”


    “师妹。”苌濯走下台阶,连书阁内的书信都搁置下来,打断道,“走罢。”


    少女后知后觉发现苌濯对于认定的事情,似乎十分坚持。


    他想让她坐下,便一次次看着她重复。


    现下亦是,他说要带她下山补偿她,也不容她拒绝。


    她觉得这个走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茫然眨了几下眼睛,无奈跟上了苌濯。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行云宗人人都说师兄好、为何师兄如此得人心了。


    只是被众人误会了一下,他们不曾对她说什么重话,更不曾对她怎么样,苌濯却执意要带她下山补偿她。如此细致妥帖地照顾后辈,谁能说他不好?


    苌濯走在前面,他身量高,却似乎为她刻意放慢了步伐,以免她跟不上。


    她跟在后面,看着那道宽阔的蓝色背影,不由感慨行云宗有这样的大师兄,的确很让人安心。


    嬴寒山在路上问起识海中的系统:“你觉不觉得苌濯有些奇怪?”


    系统:“……觉得。但又能怎么样。”


    他看起来好像正常,又好像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它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这样啊!


    *


    苌濯带着她来到了山脚下不远的那座小镇。


    约莫是上回狼妖并未伤及根本,小镇损毁极轻,不过几日,镇上又恢复了热闹。


    春意盎然,街边出摊的人也比那日多出不少。


    嬴寒山看到熟悉的街景,怔了怔,再次想起苌濯。


    他们仅有两面之缘,他救了她却不求回报,那他图的是什么?


    他说的与行云宗有仇,是什么仇?


    还有……他的伤如何了?


    “师妹。”


    苌濯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赶紧应了一声:“嗯?”


    “糖葫芦,吃吗?”


    他停下来,站在一个小贩面前问道。


    小贩顺着苌濯的目光望向她,主动道:“糖葫芦酸甜可口,姑娘家都喜欢买一根逛街吃,姑娘也买一根尝尝吧?”


    那一把糖葫芦看起来色泽晶莹,卖相诱人,嬴寒山确实有点想吃,但思及任务,只得尴尬笑了一下,摇摇头。


    她是要让苌濯厌恶她的,拉远距离都来不及,怎么好收他的东西。


    只怕与他走得越近,她越难完成任务。


    苌濯平静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看向小贩:“当真好吃?”


    “当真好吃!公子不妨买一根试试,不好吃我退钱给您!”


    苌濯不再多说,取出银钱买了一根。


    嬴寒山眼睁睁看着苌濯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递向了她:“尝尝。”


    嬴寒山:“……”


    她的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依旧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师兄可以自己尝尝。”


    握着糖葫芦的手在虚空中停住,苌濯垂眸,盯着那根糖葫芦,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小贩见状凑上来劝道:“这位公子也是好心,姑娘尝一尝吧,酸甜口的,保证好吃。”


    系统挣扎着出声提醒:“宿主,不要接受男主送的东西,你要少跟他接触……”


    嬴寒山抿了抿唇,还要再拒绝,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意外的“寒山”,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两人双双抬头,闻声望去。


    人群中一白衣青年正看向她,朝她弯唇笑了笑。他招了招手,眼里满是惊喜,又唤一声“寒山”,向她奔来。


    这是谁?


    她并未见过他,可看他表情,莫非是从前的故人?


    嬴寒山尚在疑惑,苌濯已侧身将她护在身后,气息微沉,一字一字道:“你是何人?”


    白衣青年被如此一拦,愣了愣,停在苌濯面前。


    青年高冠长发,神清骨秀,气质样貌皆是不俗,绝非一般人。一身白衣远看并无特别,近看才可见其上绣着暗纹,颇有质感。


    “我是何人?”白衣青年看向苌濯,轻笑着道,“吾名江黎,乃阁下身后嬴寒山的未婚夫婿,敢问阁下又是何人,与寒山是何关系?”


    “我的……未婚夫婿?”嬴寒山愣愣重复道。


    一秒,那具躯体连着衣袍断成几截,坠落在地。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它的头颅和肢块滚落在地,很快开始消散为黑沙一样的东西,那枚芬陀利华面具从它脸上歪了下来,在没有掩盖的那一半里,嬴寒山瞥见了——


    自己的脸。


    第 162 章   杀机一线


    然后,他看到这尊结了一层薄霜的玉雕,忽然怔怔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旁边的人顿时倒退三步远。


    卧槽,苌军师居然是会笑的……


    嬴寒山是在校场旁边找到的乌观鹭。嬴寒山有意识的时候,脖颈立刻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


    锋利的刃抵在她脖颈上,只需一划,便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她心中一惊,全身僵住,睁开眼,视线落向下方。


    青天白日,阳光照耀下,凛冽寒光微动。


    是一把剑。


    她正坐在地上,背靠一颗大树,被人用剑抵着脖子。


    怎么回事?


    嬴寒山没有妄动,剑柄方向先有人声响起:“我说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


    条件?


    答应什么?


    她闻声抬眼,看向正前方。


    三月时节,枝头杏花初绽,花瓣被风吹落,又被人用衣袖拂开。


    不远处的杏树下,立着几个身着相同白衣的人,个个举着一柄剑,却面含犹豫为难,互相交换着眼色,迟迟没有回应。


    那几人面相陌生,嬴寒山盯着他们,觉得不妙。


    非常不妙。


    眼前的局面再明了不过:两方僵持,她不幸成了一方的人质。


    有一个问题,她是怎么落到持剑之人手中的?


    她开始回想此前发生了什么,却骤然发现识海一片空白,记忆全失。


    不知自己来处,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竟然想不起来睁眼之前的任何事。


    这情况着实诡异,嬴寒山心中惊骇,余光瞥向举剑挟持她的人。


    除了挟持她,难道他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


    身侧那人身着同样的白衣,没有看她,目视前方。他等不到回答,耐心渐失,提高音量又催促道:“答不答应?”


    顺着持剑人的方向瞥过去,嬴寒山还注意到了与她同被挟持的另一人。


    是一名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她被反剪了双手站在那人右侧,低垂着头。


    从嬴寒山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她轻轻咬着唇,似乎在紧张不安。


    远处的几人终于给出回答:“此事我等不能擅自做主,待师兄前来,自会做出决断。奉吾,你最好还是收手认罪,或许能从轻……”


    被唤做奉吾的人听闻“师兄”,语气变得有些急,恶狠狠打断道:“我没兴趣同你们耗下去,你们若是再不答应,我便先杀一人!”


    听到杀人,嬴寒山顿时收回视线,重新打量起下方抵着脖子的那把剑。


    再不想想办法就危险了!


    比起另一名人质,她的情况要好很多,至少她的手脚还算活动自如。且奉吾时不时会瞧一眼黄裙少女,似乎怕其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而对于她,自她睁眼后,奉吾还没有瞧过她一眼。


    打量几眼,嬴寒山得出结论,剑抵脖颈的角度并不精妙,若是趁其不备,以手刀劈向奉吾手腕,即便脖颈被划上一下,应也不会致命。


    待他剑离手,没了兵器,寡不敌众,她和黄裙少女应该都能有救。


    她做出决定,预备出手,抬手间,蓦地感觉腕间被一物什轻轻碰撞了下。


    似乎是个手镯。


    还是个不太合尺寸的手镯,只是堪堪套在手腕上不会脱落。


    随着手镯的晃动,识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宿主!不要说话不要动!听我给你解释!”


    嬴寒山一顿,什么东西在说话?


    识海中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宿主轻举妄动,叛徒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导致女主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所以宿主千万不要动!”


    什么女主?叛徒是指奉吾?


    疑惑间,那个声音已开始叭叭叭地对她解释起眼前的情况。


    语速飞快,简直听得她脑仁疼。


    “……情况就是这样,宿主明白了吗?”


    嬴寒山听明白了。


    简而言之,挟持她的奉吾叛离宗门,被同门弟子追至山脚,将她与女主一起抓做人质,借此同他们谈条件,好换得脱身。


    除此之外,系统还告诉她,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若想回到原来的世界,需得完成一些事情。


    “我是辅助宿主的系统,依附在宿主的手镯上。”那个声音补充道,“宿主戴着手镯便可随时与我交流,旁人不会听到。”


    叶子飘落,杏树下的几个宗门弟子显出焦急之色,不住回头张望,约莫是在等提过的师兄。


    嬴寒山望着他们,轻轻问系统:“不能使女主陷入危险境地,那我要做的事便是保护女主?”


    “不。”系统否认,“宿主要做的,是让苌濯厌恶你、将你斩杀。”


    斩杀二字太过狠绝,嬴寒山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故事有既定的走向,角色有既定的命运。宿主只有按此走向完成使命,才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地方。”


    “以及,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恶毒女配。恶毒女配死亡,男主女主之间的阻碍才能消失,两人才能顺利走到最后。”


    嬴寒山默了默,视线轻移至黄裙少女身上。


    少女仍然低垂着头,碎发落下,神情模糊难辨。


    “她就是女主?”嬴寒山问系统。


    “是,女主名为嬴鸦鸦,是男主的同门师妹。”


    “你说的男主苌濯,是他们口中的师兄?”


    “是。”


    嬴寒山若有所思看了嬴鸦鸦几眼,收回目光:“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何会记忆全无?”


    “因为。”系统顿了顿,“宿主不属于这个世界,若保留从前的记忆,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考虑到这一点,我还为宿主覆盖了身体对这里的记忆,无论何种情况,你都会做出最自然的反应,不会让任何人怀疑你是异界之人。”


    风势蓦然变大。


    “再问最后一次,到底答不……”奉吾催促着,但说到一半就突兀停下。


    抵在她脖子上的剑也像生了惧意,剑尖失力,桎梏松了几分。


    有人欣喜道:“师兄!”


    这一声让众人目光都汇聚过去,嬴寒山也回过神,抬眸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几片杏叶被风卷起,如一只只翩然的蝶。苌濯便在这杏叶翻飞间,踏风而来,从天而降。


    来人一身偏浅的蓝衣,长发飘扬如泼墨,落地后,宗门弟子纷纷上前立于他左右,拥他为中心:“师兄!”


    就连奉吾也道:“师……”


    意识到脱口而出的称呼,他立刻噤声,咬牙改口道:“苌濯。”


    苌濯站定,蓝衣衣袖与领口皆绣了银线,日光倾泻之下,正有浅浅银光流转,似皎洁月华,不染一丝尘埃与阴霾。


    他抬眼看向奉吾,淡淡道:“放人。”


    几个弟子有了底气,立刻跟着附和:“若是现在放人,或可从轻发落,奉吾,你还不放人?”


    嬴寒山遥遥望着苌濯,觉得他语气冷静笃定,似是很有把握。若是奉吾不放人,不知他打算怎么做?


    还未想更多,颈间传来刺痛,那把剑重新抵紧了她的脖子,甚至更深一分,剑尖已刺破了一点她的血肉。


    她皱了皱眉,对着系统问起另一种可能:“若我现在死了,能回去吗?”


    “宿主,你死不了。”系统回答。


    奉吾架好剑,对着苌濯道:“想让我放人,需得先放我离开,且三日内不派人追杀。待我安全,自会放开她们。”


    苌濯不语,只向身侧伸出右手。


    周围弟子会意,连忙递上一把剑,明白过来师兄并不打算和奉吾多费口舌,先前一句放人,只是在给他机会。


    见苌濯握住剑,奉吾脸色白了白,垂死挣扎道:“你们不答应,我拼死也要拉一人陪葬。若是放我离开,我可先放一人以表诚意。”


    语气仍然凶狠,却已有几分色厉内荏之态。


    奉吾最后道:“二选一,苌濯,你选谁?”


    “二选一?这、这怎么选……”有弟子不禁道。


    不被选择的一人会落入更危险的处境。师尊教导他们不可见死不救,不可滥杀无辜,若是选嬴鸦鸦师姐,便是对无辜卷入之人见死不救,可若不选师姐,又是不顾同门情谊。


    苌濯尚未开口,嬴鸦鸦忽然道:“师兄,你救她吧。”


    她声音有微微的不稳,分明在害怕,却主动说先救旁人。


    嬴寒山感到意外,余光看过去,发现嬴鸦鸦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向苌濯所在的方向。


    几个宗门弟子立刻担忧道:“可是师姐你……”


    少女咬着唇,摇了摇头。


    奉吾没有看嬴鸦鸦,只紧紧盯着苌濯,努力掩住紧张,再次问道:“刀剑不长眼,苌濯,你要选谁?”


    四下无人再说话,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飞禽鸣叫隐隐约约。


    所有人都看向苌濯。


    “师弟。”苌濯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没有唤其名,似是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威胁我,你还不够格。”


    说这话时,他正看着奉吾挟持的两个少女。


    一个被奉吾反剪了双手,神情略显慌乱,眸中隐隐现出水光,正咬唇看着他。即便方才说过先救另一人,此刻还是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而另一个……她一袭青色罗裙,背靠树干,被剑抵住脖颈,颈间已有几滴血珠流出,却面色冷静,一字不言,默默看着他,眸中既无期待,也无害怕。


    他漠然移开目光,看向奉吾,继续道:“她们二人,今日我都要救。”


    “你!”被如此轻视,奉吾恼羞成怒,欲出手拉一人陪葬,然而话落的瞬间,苌濯已抬手举剑,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袭来。


    风势激荡,卷起大片杏叶。


    奉吾眯了下眼,甚至都没有看到苌濯身形的残影,左手的剑便被挑飞,同时右手腕一麻,腕间脱力松了手。下一刻,胸口传来剧痛。


    他身体不受控地向后飞去,重重撞上一棵大树又摔向地面。


    绿叶纷纷扬扬落下,盖了他一身。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奉吾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再抬头时,几把剑已架在他脖子上。是同门弟子上前制住了他。


    他垂眸握紧拳,自嘲一笑,最终沉默下去。


    苌濯立于原地,将剑扔回给原主,对着一众师弟道:“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师弟们点头应道:“是。”


    几人很快压着奉吾离开。


    嬴寒山坐在原地,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一袭蓝色衣角出现在视线中。


    她愣了愣,仰头望去。


    苌濯站在她面前,正低眸看她:“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看着应该是要把刚刚绘完的什么图送去什么地方,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整个校场已经被清理出来,供那条螣蛇栖息。


    它蛇一样的身躯盘起来,羽翅轻柔地垂落下去,盖住大半身体。


    玉成砾站在螣蛇面前,用手按着它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它。


    第 163 章   圣子之尊


    会面结果很不好,双方各自损兵折将。


    沉州这边没有太大损失,就是乜允被对方带走了,这边又没捞到什么交换的好处。不过好在嬴寒山那一箭出去虽然没有杀了峋阳王,但重创项延礼,也算是不亏。


    安顿完伤兵,各自整理后沉州军升帐,还是淡河核心的那群人开会,不过这次乌观鹭作为主要参战人员也被拉了进来。


    嬴寒山一路问过几个弟子,都没问出结果。又走过一段路,身后树上响起一道人声:“小师妹,你在找我吗?”


    她顿时停下,闻声望去。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树上,手扶树干,正低头笑盈盈看她。


    女子如瀑青丝只随意挽了一下,还有大半披垂在身侧,眉眼清丽,似月中聚雪。


    嬴寒山反应过来:“灵溪师姐?”


    “是我。”灵溪一跃而下,落至她身前,打量她一眼,眸中笑意更深,“师尊已将一切用传音铃告知我了,来,我带你去安排住处。”


    她乖乖点头:“麻烦师姐了。”


    灵溪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弯了弯眼睛道:“哪里呀,我可是最偷懒的一个了。除了大事有师尊定夺,其余多是师兄处理的,我也就管管这些琐事杂事,清闲的很。”


    听到苌濯,嬴寒山心思微动,又问道:“师兄很厉害吗?”


    “咦,师尊没告诉你吗?”灵溪偏头看她一眼,“行云宗以能力论辈分,我已是大师姐,都要唤他一声师兄,师妹你说,师兄能力如何?”


    他的能力,自是不必说。嬴寒山笑了笑:“师姐说的是。”


    系统说要让男主斩杀她,现在看来她甚至不用刻意相让,只要苌濯起了杀心,只要他肯动手,她必死无疑。


    只是她拜入行云宗,成了苌濯的同门师妹,怎么才能让他对她起杀心?


    她蓦地想到奉吾。


    昨日苌濯提着剑,对着一众弟子说,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这个死罪,大约就是她的机会。


    系统听完她的想法,回她两个字:可行。


    仙门时常要去凡间除妖,有除妖就有受伤。


    既然可行,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一个同门受伤的机会。


    两人一路而行,遇到几个同门弟子,弟子们没见过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灵溪十分主动,一一为他们介绍。


    这其中也有才见过的小师弟祁旸。


    他从山下打了水上来,先看到嬴寒山,眼睛亮了一亮:“师尊收下姑娘了吗?”


    嬴寒山点点头。


    祁旸高兴道:“说来还不知该称呼姑娘师姐还是师妹,我便先唤寒山姐姐吧。”这句话说罢才敢看向一旁的灵溪,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问好道,“灵、灵溪师姐。”


    “师弟,你脸怎么这么红?”


    灵溪一句提醒让祁旸脸色更红,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低了低头,提着水桶飞快离去了。


    灵溪在原地笑出声,嬴寒山也忍不住笑。


    两人走至山腰的一片弟子房,灵溪给她指好一间房,又分了她些银两,对她道:“若是屋中有什么短缺,便自己去山下采买。师兄或许过几日便会给你指派除妖的任务,试一试你的能力,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适应一下。”


    嬴寒山点头,灵溪方才转身离去。


    *


    灵溪回到演练之地,一把剑正冲她而来,剑露锋芒,速度惊人。


    她微一偏头,剑刃擦着发丝而过,插入了后方的树干。


    变故来得突然,不远处的嬴鸦鸦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害怕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之间躲过这一剑的师弟也转过身来,看到灵溪同样脸色一白:“师姐,你没事吧?”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对着师弟道:“你先去和旁人练吧。”


    师弟离开,她上前去扶嬴鸦鸦,轻声安抚道:“我没事,你别害怕。”


    嬴鸦鸦咬了咬唇,眸中泪光盈盈,望向灵溪再次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师姐没有怪你。来,我先扶你去休息。”


    嬴鸦鸦双腿还在发软,止不住地颤抖,一小段距离走了好半晌才到。


    灵溪扶着她在树下坐好,取下树干上的剑交还给她,道:“没事的,别担心,师妹底子还在,只是前些日子受到惊吓才会如此。或许休息一段时日就会恢复从前了,师妹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温柔耐心,却半分也没有安慰到她。


    嬴鸦鸦将剑放下,伸手抓紧了灵溪的衣袖,紧张道:“若我一直无法恢复,会被逐出师门吗?”


    灵溪愣了愣,随即笑着道:“师妹这是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恢复不了呢?师姐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握着衣袖的手缓慢松开,嬴鸦鸦眼睛一黯,垂下眼眸,勉强笑了笑,轻轻道:“嗯,师姐说的是,谢谢师姐。”


    灵溪离开,远处几个弟子偷偷看她几眼,似有若无的议论声飘进她耳中。


    “你说嬴鸦鸦师姐怎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般飒爽利落,如今连剑都握不稳,还差点伤了灵溪师姐。依我看,那剑法甚至不如我了。”


    “师兄不是说了吗?是因师姐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心神不稳才会如此。”


    “可被妖兽重伤的同门之人不在少数,也不见谁惊吓过度。再说嬴鸦鸦师姐除妖经验丰富,怎的只有这次出现意外?”


    裙子上的轻纱逐渐被主人攥进手心,捏出了褶皱。


    嬴鸦鸦低下头,装做没有听到。


    远处还在继续。


    “那谁知道。说来你可有听说,昨日奉吾叛逃,在山下挟持了嬴鸦鸦师姐呢。”


    “当真?奉吾只是低阶弟子,嬴鸦鸦师姐竟连他也敌不过?”


    “千真万确。若不是奉吾挟持了嬴鸦鸦师姐,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又何至于惊扰师兄亲自出手。”


    “你说,如此下去,嬴鸦鸦师姐会不会变师妹?”


    “……”


    随着几声低笑,议论的弟子终于走远。


    嬴鸦鸦闭了闭眼,骤然松开五指,轻吸一口气。


    方才灵溪并没有回答她最后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安慰她。但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不可能恢复从前了。


    她握不稳剑,施展不出灵力,遇上奉吾这样的低阶弟子都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离开宗门遇到妖兽……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些时日她屡屡向苌濯示好,可他对她的感谢毫不在意,对她的东西拒不接受,对她的态度也无一丝变化。


    苌濯,苌濯。


    到底要怎样对苌濯,他才会对她动情?


    *


    “寒山姐姐?”


    嬴寒山下山至山脚时,听到声音,不由一顿,闻声望去。


    一名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半躲在树后,他脸上沾了一层灰,一身衣裳也脏兮兮的。


    看清她后,男孩从树后走出,望着嬴寒山,抿了抿唇,小声又委屈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嬴寒山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轻轻蹲下:“你认识我?”


    “姐姐?”男孩亦愣了愣,眼里露出迷茫,“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川。”


    “我……我昨日撞到了头,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嬴寒山说话的同时伸出手,用衣袖为他擦脸。


    小川极自然地仰起头,乖乖由她擦,眼睛亮得一丝阴霾都没有,信任感十足。


    她继续问:“我之前,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小川歪了下头,微有困惑,但还是听话地解释起来:“我是在路上遇到姐姐的。爹爹几乎不回家,我听娘亲说他在行云宗,便出来找爹爹。”


    “出门后不久遇到姐姐,姐姐说正好同路,便带上我一起了。”


    他说了几句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继续道:“昨日姐姐将我留在山下的小镇,说会上山帮我问爹爹的下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山下告诉我。可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声音渐渐委屈,“我担心姐姐才跑上山,幸好姐姐没事。”


    最后又期待道:“姐姐,我爹爹在这里吗?”


    “你爹爹,是谁?”


    “姐姐全忘了吗?我爹爹名叫奉吾。”


    嬴寒山的手顿住,怔了一瞬。


    眼前的孩子,竟然是奉吾的孩子。


    可他还不知道奉吾已经……


    小川见她不说话,有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寒山姐姐,你见到我爹爹了吗?”


    她回神笑了笑,接着把他的脸擦干净,道:“没有。既然爹爹不在这里,你要不要先回家?外面危险,你娘亲会担心你的。”


    这样小的孩子还不会遮掩情绪,他眸中瞬间涌上失望,垂下头去,闷闷道:“姐姐,我好想爹爹。”


    她心中微涩,不由生出怜惜,摸了摸小川的头,认真道:“你饿不饿?正好我要下山买些东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小川这才点点头,低声道:“谢谢姐姐。”


    嬴寒山起身前,向系统确认道:“系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系统顿了顿,“宿主,你是恶毒女配,怎么可以做这些?”


    “可你之前也说过,书里没写这些。既然没写,就意味着无关紧要。这件事又没人看见,只要苌濯不知道,不就可以了?”她轻轻反驳。


    系统沉默了一下,像是被她说服的样子,不再阻拦:“……那行吧。”


    少女这才站起身,牵住小川的手,温柔道:“走吧,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肉包子!”


    “……”


    两人离开,并未注意到后方一道蓝色身影自树后缓缓走出。


    苌濯紧盯着嬴寒山牵住男孩的那只手,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他听到了。


    “战场混乱,”裴纪堂整理好袖口,回答,“苌濯他一时看顾不及,失去踪迹,但好在平安返回,没有大碍。他说是撞上了一个妖魔,被伤了一道,现在去清洗身上血迹了,一会回来。”


    “伤哪里了,重吗?”


    裴纪堂蹙眉:“倒并不是很重。”


    第 164 章   人言人行


    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拦他,在熏笼对面坐下了。


    “不碍事,你烘吧,大夏天头发不烘是要养蘑菇吗。”


    21世纪人最不想穿越理由之首,没有暖气没有冰箱没有抽水马桶,嬴寒山觉得还得加一个没有吹风机。“你要杀他?”


    雨后空气湿润,少女长睫沾了水气,变得湿漉漉的。


    她的眼神如他所料,多出几分戒备。


    “但方才妖兽扑上来,你并未冷眼旁观,反而出手相救。”她顿了顿,“所以,除了杀他,你还要留着我的命?”


    嬴寒山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很多。


    譬如他如果想杀小川,为什么不在砍了狼妖头颅后直接动手?以他掷刀的手法,她不会是他的对手。


    譬如他留下她的命,似乎是对她有所图,可他又不需要她的回报。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少女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苌濯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恶意:“此镇坐落于仙门脚下,从无妖兽出现。嬴寒山,你猜,为何今日会出现一只狼妖?”


    嬴寒山眼神渐渐冷下去:“也是你。”


    能与妖兽为伍,也能毫不留情一刀割去它的头颅,眼前这个人,当真冷血可怕。


    “为什么要杀小川,你与他有仇?”


    “我与奉吾有仇。”


    嬴寒山呼吸窒了窒:“那你应该去找奉吾,而不是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稚子出手。”


    “奉吾死了,难道不该父债子偿?”


    他敛了唇角的笑,面具下一双黑眸的情绪变得有些灼人:“嬴寒山,我无意杀你,我的目标只是他。你就此离开,不会有任何事。”


    “现在,告诉我答案,你要保护奉吾的孩子吗?”


    雨后的风吹着还有些凉,少女扶着小川靠在自己身上,平静点头:“我要。”


    久不出声的系统在识海中大叫:“宿主,你怎么可以……”


    “我做不到。”嬴寒山轻轻打断道。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稚子无辜,他那样乖巧懂事,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不该承受这样的仇恨。


    系统噎了一下,还想再说,少女已不再理会它。


    ……算了。说不定嬴寒山死在这里,也能完成计划。


    她看着他,道:“或许我不敌你,但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小川的。行云宗很快会有人赶来,到那时,你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屋檐下滴水声急促,苌濯保持举刀的姿势,忽而笑了一声:“好,我可以不杀他。”


    不待嬴寒山松一口气,他又接着道:“那我杀光这镇上的人,如何?”


    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和轻视人命的态度,终于让眼前的少女有些生气了。


    她紧抿着唇角,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要杀小川是因为你与奉吾有仇,那这些镇民呢,你与他们也都有仇?”


    “没有。”


    他轻牵嘴角,道:“可我与行云宗有仇,这些人受行云宗的庇护,一样令我生厌。”


    “今日我能指使一只妖兽,明日便能指使两只,三只。行云宗的修士不可能日日夜夜庇护他们,你也不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只要我想,总能杀光这里的人。”


    他眸色漆黑,一眨不眨盯着嬴寒山:“放过他的代价,是这些镇民的性命,嬴寒山,即便如此,你也要保护他吗?”


    逼迫狼妖替他杀人,一路观察嬴寒山,铺垫了那么多话,他想要问的,无非就是这一句。


    他其实并不知道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才会满意。


    可自从得知她是嬴恪之女,胸腔下那颗冷硬死寂的心就不受控地跳动了一下,对她生出了期待。


    芜阳宗会覆灭,证明那里没有神骨,证明那年闯进山谷的修士中没有嬴恪。


    嬴恪是如此,那你呢,嬴寒山,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会为了数百镇民的性命,放弃眼前的这一条性命吗?


    少女牙齿轻轻打着颤,脸色难看起来。


    她半晌没有说话,他心中涌起一点说不清的失望,嘴角沉下,眼神冷得吓人,道:“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你若想这里的镇民无恙,就把他交给我。我杀了他,自然不会再对旁人出手。”


    “你在逼我做选择吗,你在威胁我吗?”


    嬴寒山握紧了拳,突然怒声道:“我不选!我凭什么选!你要我选我便选吗!”


    他见她几面,皆是冷静的,柔和的。这是第一次见她身上有了这么激烈的情绪,像是愤怒至极。


    她面容紧绷,喊完那一句停了停,极力将怒气压制下去,一字一字道:“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性命放在一起,一较轻重?”


    “一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也是命,在我心里不分孰轻孰重,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可笑的游戏。”


    “你不是要听我的答案吗?好,好,我告诉你,无论你要杀谁,我都会阻止你,你今日要杀小川,我会保护他,明日你要引妖兽来此,我同样会保护他们。”


    她冷冷看他:“直到我也死在你的刀下。”


    几近傍晚,落日西沉,晚霞初现。


    淡淡一层金色霞光笼在少女脸庞,她眸中戒备不散,无一丝笑意,却美丽得惊人。


    嬴寒山看着黑衣人,在想他会从什么角度出手,良久,却见他缓缓放下了刀。


    有面具的遮挡,她自然无法探究他情绪,只能看见他冰冷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懂。


    他松开手,刀摔入地面的水坑,飞溅的水花浸湿了他一大片衣摆。


    晚风中传来他很轻的声音:“嬴寒山,你赢了。”


    “不杀他,也不杀这里的镇民,是我输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他放弃得太过轻易和出人意料,嬴寒山怔了怔,眸中露出迷茫,直到他后退几步,消失在眼前,才堪堪回过神。


    檐下滴水声渐缓,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她和小川。


    若不是狼妖的尸体和地上那把刀,她几乎以为那个人的出现是一场幻觉。


    他真的这么轻易就离开了?


    嬴寒山低头去细瞧小川,他睡得安稳,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


    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少女背起小川,慢慢向镇外走去。


    经此一遭,她不敢再让小川一个人回家,决意先带他回行云宗。


    若有下山除妖的弟子顺路送他回家便好了。


    她又慢慢想起那个黑衣人。


    先前因为愤怒失了冷静,如今再回想,他对小川的杀心似乎并不强烈。


    小川并非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跟了她一路,分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下手,可他并没有。


    甚至她与小川说话时,不经意间会看到那人默默注视着她。


    与其说他想小川父债子偿,不如说他更想试探她。


    她能感觉出他十分在意她的选择,十分在意她的态度,为什么?


    与奉吾有仇,与行云宗有仇,还能指使妖兽,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天彻底黑了,明月升起,嬴寒山快出小镇时,撞上了灵溪等人。


    灵溪看到是她,立刻奔上前,松了一口气道:“师妹!还好你没事。”说罢看到她背上的小川又迟疑道,“他是……”


    嬴寒山温柔笑笑:“是我救下的一个孩子。”


    灵溪身后的几个弟子也追上来,急切问道:“那只妖兽呢?”


    “放心吧,已经死了。”


    弟子们愣了愣,灵溪也愣了愣。她原本还在担心师妹无法应付,或许会受伤,不曾想师妹竟毫发无损,毫无狼狈之态。


    “只你一人便除掉了那只妖兽?”灵溪问道。


    “不是。有人帮了我。”


    “是谁?”


    “没看清。他扔出一把刀便离开了。”


    灵溪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师妹,你先回去吧。我去处理。”


    “师姐,我还有件事想问你。”见灵溪与几个弟子要往镇子里走,嬴寒山匆忙喊住她,“师姐说师兄或许过几日会给我指派除妖的任务,那其他弟子的任务也是由师兄指派吗?”


    “大多都是,怎么了?”灵溪脚步一顿。


    “没事。这个孩子不是镇上的人,我想问问师兄,是否会有人除妖时路过他住的村子。”


    “这样啊。”灵溪笑笑,“说来今日事发突然,倒是没见师兄,不过他晚上应当在房间,你可以回去后直接找他。”


    “嗯,谢谢师姐。”


    灵溪交代完,与几个弟子向小镇里奔去。


    嬴寒山背着小川继续向行云宗走。


    回宗门的路走过大半段,又遇上了一批才下山的镇民。


    跟在镇民边侧的祁旸看到她,有些意外,快步上前问她:“寒山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日本打算下山买些……”嬴寒山一顿,蓦地想起来了。


    她本打算下山买日常用物,结果被之后的事情分走注意力,买东西的事她全忘了!


    她无奈叹气,继续道:“本打算买日常用物,但在山下遇到了妖兽。”


    “那你……”他说着上下看了一眼她,松了口气,“还好没事。既然没事,寒山姐姐快回去吧,我还得送他们回镇子上呢。”


    嬴寒山想起什么,问祁旸:“是山脚的草屋不够住了吗?”


    祁旸点头:“行云宗收留不了这么多的人,灵溪师姐那边用传音铃传来消息,一切皆已无碍。镇民商量一番,便说让胆大的、身强力壮的先下山去,老弱病小留在山脚挤一挤,明日再下山。”


    “那我背上这个孩子……”


    祁旸脸色为难:“这,山脚下的草屋都挤满了,怕是住不下了。不如你去问问师兄吧,或许能得到允许,在哪个弟子房中将就一晚。”


    那批镇民渐渐离两人远了些,祁旸望了一眼道:“寒山姐姐你早些休息,我先行一步。”


    祁旸匆忙离去,原地的嬴寒山想到要苌濯厌恶她的任务,有些头疼。


    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可为了小川,今夜是一定要去找一趟他了。


    她想了一路说辞,上山在同门那里问过苌濯的住处后,敲响了他房间的门,这样开口道:“师兄……”


    一个称呼后却没了下文。


    门被打开,嬴寒山望着门框后的人,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苌濯似乎刚刚沐浴过。


    他长发未束,自然散在身后,发梢还在滴答滴答地淌水。


    身上不再是熟悉的蓝衣,换成一件单薄的雪色中衣,屋内烛光落在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暖。


    嬴寒山确实没想过她敲开门后会看到这一幕,呼吸微微一窒,要说的话断在了口中。


    仙人的身体强度十分诡异,摸起来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凡间刀枪基本戳不进去……这个戳不进去,当然也包括头发。


    她的头发几乎不长,一直保持着下山时的长度,也基本不能剪,寻常刀枪剑戟割不断她头发。


    以后想和谁谈个恋爱,搞个古风浪漫切一缕头发下来送人是别想了。


    这也导致她想洗洗头发十分麻烦。


    第 165 章   倦马有恨?


    很快这嘀咕氤氲成了一阵暗色的,不明的雾气,慢慢地笼罩上这帐内众人的心。


    沉州军是趁着这次雪灾招募起来的农民,这件事人尽皆知,那裴姓的刺史几年前还穷得修不起城门,要说他们其中的精锐,也不过是在南海边打渔的渔民,和一些王子争手下的败军之将。


    在这帐中列位眼中,这群人就是穿上了甲胄打起了旗帜的山匪,唯一一个值得忌惮的,就是仙人之身的嬴寒山了。


    但嬴寒山是仙人,殿下身边的国相也是仙人,他们只有一人,殿下麾下不知凡几,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一次出阵必定是大胜,而这胜利要分给一个躺在帐子里起不来的人。


    武将们交换着眼神,摇头,冷笑,而乜戈的表情仍旧平和。结界重新凝成,红光复又强盛。


    旌云走到墙边,取下一把悬挂的玄色重弓。


    借着血光,他眯起眼睛,手指细细拂过弓身的雕纹,一副欣赏品鉴的模样,好似已全然忘记闯入黛城的修士。


    “虽华而不实,倒也够用。”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转过身,手指碰到弓弦,便有紫色妖力自指尖而出。


    妖力化为一支箭,缓缓搭在了弓上。


    那修士恐怕不知,黛城里没日没夜巡街的傀儡兵并不只是监管城民,他们更是他的眼睛。


    傀儡兵所到之处所见之景,他亦能看到。


    此刻,那位不速之客靠在一颗枯死的树后,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她还不知自己已被发现。


    旌云一点点拉开弓弦,弯了弯唇,笑得残忍。


    他没有兴趣同她玩,也不必让傀儡兵惊动她,只需在远处搭上几支箭,射穿她的心脏就好。


    修士的心脏会比凡人的更能增补力量。


    如此下去,总有一日,抛弃他的人会主动来见他。


    他要让那个人知道,当年离开自己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要看那个人后悔。


    弓弦拉满,妖气化作的箭穿透墙壁,射了出去。


    *


    嬴寒山在子时进入了黛城。


    许是被结界隔绝了日月,城内花草已衰落枯萎。房屋之间无人点灯,仅被一片深红血光笼罩着。


    寂静街道蓦然响起脚步声,嬴寒山听到声响,立刻侧身藏于一颗树后,小心看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


    是一队巡兵。


    他们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宛如死人,大约已经被城中妖物做成了傀儡兵。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声婴孩的啼哭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寂寂深夜。


    嬴寒山心被吊起,觉得下一刻傀儡兵就会冲进屋内抓走婴孩,然而出乎她意料,傀儡兵置若罔闻,继续向前,毫无动作。


    她的心慢慢放下。


    婴孩啼哭声的方向又隐隐传来妇人惊慌的安抚声,不多时,两道声音都安静了下去。


    傀儡兵将要经过她所藏的树时,她忽然看到队列最后的几个傀儡兵还拖着什么东西。再一细看,竟然是三具尸体。


    尸体上半身皆血肉模糊,胸腔处空空,没有心脏。脸上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惊恐狰狞,似是死前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


    如此血腥的死相看得嬴寒山一阵不适,她心中不忍,收回目光,只等傀儡兵彻底走远,好去探查妖物所在。


    黛城中死寂的风重新流动起来。


    身后风势凌厉,少女发丝微动,察觉到了不对。


    一支利箭破空向她而来。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但要完全躲过已经来不及了。


    那支箭来得又急又猛,她只能凭本能侧身,将伤害减小到最轻。


    一道人影却比她的动作更快。


    还未看到利箭的残影,视线已被那道人影占据。


    来人挡在了她与箭之间,双臂一伸,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接着,是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浓重的血腥气息争先恐后涌向她鼻尖。


    那人后背中了箭,却没有发出吃痛声,踉跄半步,惯性使然,抱着她摔向地面。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甚至松开了一只搂住她的手,转而垫在她的头部。


    天旋地转滚了半圈后,两人停了下来。


    眼前静止那一刻,嬴寒山终于看清救她的人是谁。


    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黑色的面具。


    竟然是那日举着刀要杀小川的人。


    可她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先是去瞧周围动静。


    这一下声响太大,他们的踪迹估摸已经彻底暴露,不知何时就会飞来下一支箭。


    果然,不远处的脚步声停下,傀儡兵一个个僵硬地转过身来。


    嬴寒山坐起身,看到这一幕,暗道不好,正要站起,手腕却被握住,随即再次被黑衣人大力扯向他的怀中。


    少女愣了愣。


    “你做……”你做什么?


    “别动。”他声音沉沉打断道。


    许是方才过猛的动作牵动到伤口,他说完这一句停了停,偏头吐出一口血,轻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待在我身边,他们不会发现你。”


    如他所言,转过身的傀儡兵眼珠转动,视线扫过他们,却视若无物,没有任何反应。所有地方被扫视过后,傀儡兵向各个方向四散开,一副在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嬴寒山知道傀儡兵是在找他们,但因某种原因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他们。而这个原因,就与黑衣人有关。


    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由抬眸看向黑衣人。


    他也正低眸看她。


    不知看着她想了什么,但在对视那一瞬间,眸中复杂情绪顷刻化为乌有,被他藏了起来。一闪而逝,快到她什么都没看清。


    面具下的那双黑眸如不见星辰的夜,他说:“嬴寒山,帮我拔箭。”


    伤势为大,嬴寒山压下心中疑惑,双手自他腰侧缓缓伸向后背。


    摸到箭身时,发现箭不知何时断了大半,只剩短短一截插在背上,约莫是方才栽倒在地时折断的。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没有药,也不会治伤,直接拔箭会很疼。”


    他没有说话,嬴寒山猜想他是怕疼,又道:“或者我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同门师姐或许可以帮你……”


    “不许找她!也不许跟行云宗的任何人提起我!”他语速急促,骤然打断道。


    “为什……”少女一愣,忽然想起他曾说与行云宗有仇,问他,“你不相信他们?”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冷冷道:“嬴寒山,你会害我吗?”


    这话其实问得毫无作用。


    没有人会在害人前承认想害人;回答不会的人,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她不懂他的心思和用意,只能坦然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道:“我从不害人。”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笑,他弯起唇,声音依旧很冷:“嬴寒山,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若敢害我,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这番话和他的行为简直矛盾重重。


    他想要相信她,却又在反复警告威胁她,像是怕这一次相信的结果让他失望。


    但她并不懂他为什么会如此矛盾,为什么会在如此不信任旁人的状态下救了她、想相信她。


    少女垂眸,轻吸一口气:“嗯,只要你不怕疼,我帮你拔。”


    他闭上眼睛:“拔。”


    嬴寒山握住箭身,用力拔了出来,鲜血立时从背后伤口涌出。


    利箭没有了依附,复又化为一团紫色妖气,消散在空中。


    黑衣人既没有发出吃痛声,也没有颤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皱了皱眉。嬴寒山替他捂住伤口的血,轻声问:“我用清洁术帮你洗洗伤口可以吗?”


    “好。”他声音微哑。


    嬴寒山快速用清洁术替他洗了伤口的血迹,又收回手,在自己的裙摆处撕下布条,准备替他缠伤口止血。


    好在她今日穿的罗裙是深一些的青色,缠在黑衣上也不显女气。


    傀儡兵还未走远,她不能离他太远,如此狭小的范围里缠伤口,身体不免一来一回,时而极近,时而远一些。


    少女心无旁骛,并未深想到这一层,苌濯的身体却在这一来一回间变得有几分僵硬。


    放下那些试探的心思,他终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么亲密。


    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能闻到少女发间的一抹淡淡栀子香,乌黑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有些痒,颈间的喉结不由滚了一下。


    他受不了这股痒意,猛地低头,不期然与她四目相对。


    她微有茫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疼?那我再轻一些。”


    声音轻软温柔,如三月的风一般拂过他耳畔。


    不是疼,是……


    他看着少女,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结界内的黛城并无月光照耀,森森血光下,少女一双眼眸依旧明亮,无一丝杂质,不似那些人,虚假伪善。


    苌濯顿了顿,移开目光:“没事。”


    缠好伤口,傀儡兵也已走远。


    嬴寒山离开他一点,蹲坐在他面前,问出疑惑很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救你。”


    “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瞳孔中倒映出她浅浅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道:“不为什么。”说罢反问,“你又为什么救我?”


    嬴寒山觉得莫名其妙:“你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我帮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只因为这个?”他嗤笑,“你就没想过万一这只妖物也是我指使的呢?”


    “我知道不是你。”


    少女说得认真,他心跳忽然漏跳一拍,唇角笑容微微一滞,静了静才道:“这么相信我?我说过要杀掉那个孩子,也说过要杀光一个镇的人。”


    “可你没做。”嬴寒山皱眉看他,“人心难懂,深究太累,我只论迹不论心。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会自己判断。”


    “如若黛城之事真与你有关,你想救我,不必在最后一刻才出现。”


    她或许不能分辨言语的真假,可被他紧紧拥入怀中的生死之际,她便知道他不想让她死的心是真的。


    苌濯看着她。


    她说的对,黛城的妖物的确与他无关。


    他血脉不纯,只能震慑化不出人形的低阶妖物,还不足以让这样的大妖惧怕他。


    他慢慢敛了笑容,一字一字低声道:“但愿你始终如一。”


    后背的伤口只是草草止了血,此刻箭伤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面具下的一张脸渐渐变得苍白。


    他觉得有些发冷,身子禁不住晃了一下,终于闭上眼睛,向前栽去。


    但他没有摔向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在他倒下那一刻,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她担忧的声音响在头顶:“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部将们四下散了,乜戈也回了自己帐中。那个上午被他用刀鞘抽了一记的幕僚正在帐中,他衣衫没有尘土,站姿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刑,只有脸上红肿的那一片有些明显。


    乜戈改换了脸上的表情,笑着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随即退后一步行礼:“为我所受委屈甚多,实在辛苦。”


    第 166 章   虓原血战(上)


    把细辫束成一束的女将出列:“末将在。”


    “你率白鳞军为左翼,牵制敌军右翼兵力,把右翼尽可能与中军分割,使之不能援护。”


    “敬受命。” 灵溪精神不怎么好,嬴寒山扶着她向黛城走去。


    俞县似乎热闹了一些,街边的商铺已有几间开了门,路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回家的人。迎面不时有人问候他们,对着灵溪问仙长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什么伤。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


    黛城的情况比俞县要严重许多。


    之前的结界隔绝了日月,导致城内绿植枯死,不少城民聚在路边铲枯树,准备重新栽种。


    还有一些城民推着推车,正在往城外运送尸体。据他们所说,此前傀儡兵将尸体都拖到城中一处偏僻之地,并未处理,堆放久了生出尸臭,招去不少虫蚁,因而才要运到城外的荒郊,就地埋了。


    灵溪看到眼前之景,眼眸黯了黯。


    城民看到她们,放下铁铲,拿袖边擦了擦汗,关切道:“仙长可是要去取妖骨?府邸周围一切照旧,无人动过,仙长尽可放心。”


    嬴寒山点点头:“多谢你们。”


    少女微微一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道:“仙长救了我们,这些都是小事,若仙长还有需要,唤我们一声就是。”


    远处有人在催他帮忙,他弯腰又道了几声谢,扛着铁铲匆匆跑远了。


    一路走过,嬴寒山笑着回应众人,灵溪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旌云的尸体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太阳西斜,傍晚的天幕空虚而苍凉。


    此处无人打扰,只偶尔有鸟扑腾过翅膀的声音,转瞬即逝。


    旌云身下的砖石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他静静躺在这堆砖石上,长发散开,神情柔和地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灵溪松开嬴寒山的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经过一夜,血迹早已干涸,玄衣沾过血的地方变得干硬。


    灵溪抱着他坐起,笑了笑,低声道:“我带你走吧。”


    她背起他,单薄的白衣被玄衣一盖,几乎要看不见。


    嬴寒山看着师姐身形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师姐,我帮你吧。”


    灵溪却拒绝了她,固执地要自己带旌云离开。


    这大约是他们最亲密的姿势了,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只要一偏头就能吻到她,他的手垂在身边两侧,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两人隐了身形,御风离开黛城,来到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灵溪最后吻了一下旌云冰冷的唇,理了理他的衣裳和长发,将他埋入了地下。


    随旌云一起入土的,还有他画下的那副画像。


    嬴寒山看到熟悉的画卷,忍不住问:“师姐,那副画像你不留下吗?”


    灵溪身子顿了顿,良久才回答她:“他走之前,让我别忘记他。如今我把画像留给他,希望他到了地下,也别忘记我。”


    她忽而笑了笑:“师妹,你会怕我吗?宗门的大师姐,竟然与一只妖有这种牵扯。”


    嬴寒山在她面前跪坐下来,轻轻摇头。


    灵溪垂眸,静了静,忽地说道:“他不是我杀的。”


    这个答案嬴寒山并不意外。


    她轻轻道:“他是为了保护师姐才自行了断的,是吗?我初次见到那副画就在想,他将师姐的画像贴身带在身边多年,约莫是很喜欢师姐。”


    灵溪闭了闭眼,点头。


    “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我害怕得发疯,满心希望他不要死。可今日走过黛城,看到那些惨死的人,我又觉得他如此作恶,理应偿命。是不是很矛盾?我觉得他应该死,可我又舍不得他死。”


    她自嘲一笑,眼里微有迷茫:“师妹,你说,我值得他爱吗?我配做一个除妖的修士吗?”


    嬴寒山不知道。


    他们生而对立,立场问题本就复杂,岂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能说清的。狼妖爱上修士,注定道路坎坷,修士爱上狼妖,坚守的道心因而有了一分动摇。最终结果,全看如何取舍。


    她作为旁观者,无法对灵溪感同身受,难以体会她的矛盾与痛苦,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灵溪笑了笑,问道:“师妹,你愿不愿意听我和他的故事?”


    嬴寒山点头:“师姐愿意说出来,或许会好些。我听。”


    *


    “师兄,师兄?”


    整理书信的小弟子见苌濯展开一封书信又看了许久,觉得师兄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师兄出神了!


    他连唤两声,师兄才慢吞吞转头看他:“何事?”


    小弟子看了一眼信,疑惑道:“师兄,可是这封信有不妥之处?”


    苌濯手指微顿,将信折好还给他:“无事。”


    小弟子接过信,低头细看几遍都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想抬头询问,师兄却已走远了。


    暮色四合,苌濯站在山崖边,看向山下。


    脚下不远处的小镇已零星点起了灯,快要入夜了。


    嬴寒山还没有回来。


    若以她们去时的脚程,一日的时间足够他们回来。


    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见她们的人影。


    苌濯垂眸,静静立了片刻,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落在他手心,叽叽叫了几声。


    “去黛城看看她,若是有事,先去帮她。若是无事,回来告诉我。”


    小灵鸟温顺地点点头,展开翅膀向山下飞去。


    苌濯看着小灵鸟在视线中消失,转身离开。


    走出不远,他迎面遇上练剑回来的嬴鸦鸦。


    嬴鸦鸦低着头,没有看前方,右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直到两人距离只剩几步,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她才猛地抬头。


    看清是他后,嬴鸦鸦狼狈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渍,露出浅笑,向他问好:“师兄。”


    苌濯淡淡看她,心里一阵冷笑。


    她还是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中,带有示好和怯意。


    原本两人交集并不多,可自从嬴鸦鸦被妖兽重伤,实力一朝退回原地,她便开始频频向他示好。同时,她的眼神之中,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怯意,叫人一看便懂——


    她害怕他。


    忍着怯意还坚持示好,苌濯只能理解为她对自己有所图。


    他不知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目光。


    行云宗果真是上上下下都令他不悦。


    他略一点头,自嬴鸦鸦身边走过,身后响起她的声音:“不知师兄可有时间指点我剑招?”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的这一句话,尾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脚步微顿。


    “再简单普通的剑招,也要握稳了剑才能使出。”


    这话拒绝得不留情面,身后的嬴鸦鸦终于没了声音。苌濯冷冷一笑,不再停留,迈步离开。


    嬴鸦鸦望着苌濯离开的身影,咬了咬牙。


    她重新捂住受伤的左手腕,亦转身离去。


    苌濯时常会指点师弟师妹剑招,倘若,她学会了如何握稳剑,他是不是就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


    灵溪讲故事的同时,还在用手里的剑为旌云制碑。


    碑是她用剑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制好了碑,她开始在上面刻字。


    刻了半晌,只有六个字:旌云墓,灵溪立。


    这世上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狼妖名唤旌云。他独来独往,与同类交流甚少,在凡人和修士眼里,也只会被称为妖和妖兽。唯有灵溪会反复唤他的名字。


    而灵溪为他立了碑,到头来也只能刻一句灵溪立。两人的亲密时刻太过短暂,没有成婚,她也就算不上他的妻。


    最后一字刻完,故事也正好讲完。


    夜还不深,冷月初升,林间的风带着初春的料峭。


    灵溪将碑立好,转头对嬴寒山淡淡一笑:“抱歉,这次是我影响了师妹的任务,回去后,我会向师尊请罚,师妹不必担心。”


    “师姐……”


    “我要在这里多陪他一日,师妹听完我的故事,应是能理解我的。所以,师妹先回宗门吧,若师兄问起任务,便说我会向他解释。”顿了顿,她又道,“师妹若决定清晨再出发,便帮我与县令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嬴寒山的确在听完故事后有些理解她,可二人是一起下山离开宗门,她只觉怎好丢下师姐,一个人先行离开。她并不介意在这里多等师姐一日。


    正要开口,系统忽然积极地在识海中冒头:“宿主,师姐是想与旌云独处一会儿,你留下反倒打扰他们,还是走吧。”


    嬴寒山一顿,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向灵溪确认道:“师姐,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可以在俞县等你的。”


    灵溪面向墓碑,没有回头,对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系统积极跟腔补充:“师姐实力在宿主之上,真遇上妖兽恐怕也是宿主有危险。再在此处耽误也没有意义,宿主还是尽快离开,准备走向下一个剧情吧。”


    嬴寒山沉默片刻,低声对灵溪做了道别,起身离开。


    系统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了就好。


    修士能力有限,除非主动运用灵力,否则不会发现远处的危险。


    但它知道,远处正有一条虎视眈眈的赤蛇盯着这里。


    沉浸在悲痛中的灵溪警惕性大幅降低,只要嬴寒山离开,赤蛇便可趁灵溪不备,咬她一口。待蛇毒扩散,赤蛇挖掉她的心脏,嬴寒山便有了绝佳的认罪机会。


    实力出众的大师姐在与嬴寒山的同行中出了事,偏偏后者毫发无损。便是为了给众师弟师妹一个说法,苌濯也会杀了嬴寒山。


    一旦嬴寒山死亡,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这里,系统有些激动。


    嬴寒山不愿害人,若知晓远处的赤蛇,一定会留下来保护灵溪。


    真是麻烦的性格。


    既然如此,它只好帮她一把了。


    *


    小灵鸟在深夜时分回到行云宗,顺着窗户缝飞进了苌濯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边重新缠伤口,脸上血色褪去,恢复成苍白。


    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抬起头:“她没事?”


    小灵鸟落在他膝盖上,叽叽叽了几声。


    它说,嬴寒山没事,是灵溪为旌云殓尸耽误了时间。嬴寒山大约明日就会回来了。


    苌濯静静听完,平静眼眸中浮现出一分冷嘲。


    当初躲在行云宗不肯下山,如今旌云死了,她这般情真意切又有何意义,又是做给谁看。


    当真虚伪,当真廉价的情意。


    那只狼妖也是蠢货,没有杀了她,没有狠狠报复她,反而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愚不可及。


    他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小灵鸟的翅膀,低声道:“去吧。”


    小灵鸟蹭了蹭他的膝盖,又顺着窗户缝飞了出去。


    室内恢复安静,苌濯偏头,视线落在枕边。


    不过是少女随手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他有些说不清为何留下了它。


    烛火摇曳,他拿起布条,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


    只要她没事就好。


    “赵一石。”


    “末将在。”


    “燕字营以我军右翼为殿后,皆携百步弓,冲散敌军左翼,只进不退。若有盾兵,则迂回牵制。”


    “敬受命。”


    “我率中军与右军切入,合围敌中军,此战,我亲为先锋!”


    帐中传来齐齐的抽气,那不是被这一句所惊吓的声响,那是心绪被将帅调动时急促的呼吸:“愿为大将军效死!”


    第 167 章   虓原血战(中)


    “你觉得你像我吗?”她冷笑着问。


    “不像吗?”它反问,“还有什么地方,你能教给我?”


    还有一颗心!


    千军骤起,峨眉刺裹挟着寒光甩出,嬴寒山紧随其后与它缠在一起,刃光照亮她的脸颊。


    一颗从未把自己当作修士的心。


    一颗愚蠢的,用一个境界修为去救陌生人的心。


    一颗软弱的,回避杀戮的心。


    一颗狂妄的,擅自叩问天道的心。


    往日这个时辰,苌濯都会在书阁处理事务,翻阅信件。


    书阁远离弟子们上下山时的必经之路,约莫是为了不被来往声打扰。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树上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书阁,从外关上门,一转身,看见乌泱而来的一拨人,诧异道:“你们这是……”


    许是知晓师兄在书阁内忙碌,众人不敢大声喧嚷,连脚步也放得极轻,还是祁旸上前几步,回了他的话:“不知师兄可在书阁内?”


    这幅模样毕恭毕敬,生怕打扰屋内之人,嬴寒山不禁感慨苌濯果然是极受崇敬的。


    台阶上的弟子还未接话,屋内先传来淡淡人声:“什么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旸接话,所以这么多人找师兄,是有什么事?


    祁旸看向书阁的正门,声音提高了一些:“师兄,灵溪师姐在归途中被同门陷害,导致受伤昏迷,如今残害同门之人已带到,还请师兄处理!”


    跟来书阁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后果之人,现下听闻,纷纷露出与送信弟子一样的惊异神情。


    竟有人敢伤害灵溪师姐?


    祁旸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听过全程的几人已默契地向她远处退开。不知情的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跟着从她身边退开。


    不多时,嬴寒山周围空出几圈,身侧再无旁人。


    嬴鸦鸦站在后方,攥紧了垂下的袖口,紧张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头悄然飘落,木门发出轻响,终于被人从里打开。


    苌濯走了出来。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却并非众人以为的祁旸,而是嬴寒山。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个少女。


    钗环未乱,发髻未散,气色如常,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总算没有枉费他为她受的伤。


    嬴寒山同众人一样看向自屋内而出的人,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苌濯仍旧是一身蓝衣,其上用银线做了点缀,气质高华,淡雅如竹露清风。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让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额际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绪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嬴寒山,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未出声。


    书阁外一片寂静,围观的众人看着一上一下两道身影,渐渐觉得奇怪。


    嬴寒山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苌濯怎么不说话?


    不了解经过的弟子不敢开口,依旧是祁旸主动唤了一声“师兄”。


    “什么事,再说一遍。”他接了祁旸的话,视线仍在嬴寒山身上,没有移开。


    祁旸依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最后低头郑重道:“残害同门在行云宗乃是重罪,还请师兄一定不要放过她。”


    苌濯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系统都看得着急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静了片刻,苌濯偏头对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满脸不能再继续围观的遗憾,最后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苌濯的视线终于移到祁旸脸上:“你可有证据?”


    “证据?师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赶到之时,师姐的传音铃碎了,嬴寒山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门发现才逃的!”


    “只看到她离开?”


    “是……”祁旸一哽,继续道,“可她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倘若无人及时赶到,谁知她会对师姐做出什么!”


    苌濯蹙眉,眉间微有不悦,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旸,复又看向嬴寒山,淡淡道:“过来。”


    嬴寒山立刻依言上前,停在台阶处。


    她想他终于打算做些什么了,可走到他眼前才发现那双眼里并无恼怒,也无她以为会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无波动地纵观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丽,不似凡物。


    “你可有话要说?”苌濯问她。


    嬴寒山回神,低下头去:“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不到苌濯的表情,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嬴寒山用余光向身后看去,弟子们不敢出声谈论,只左右交换着眼色。


    她收回目光,数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过了几瞬,苌濯平静声音响起:“不是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嬴寒山愣在原地,连系统也不敢相信地出声:“他说什么?”


    少女缓缓抬头,再次与苌濯对视。


    他竟然还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这次身后先有反应的不再是祁旸,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谨慎开口,语气仍很恭敬:“师兄何以这样说?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嬴寒山盯着苌濯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百个不解。


    她自然想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


    之所以没有正面承认,一则不能太显刻意,二则是给自己留以后的退路。毕竟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她赌的就是弟子们的怀疑与冲动,赌的就是他们群情激愤,施压给苌濯。


    她想过即使计划失败,也能从此在苌濯心中积累起心怀不轨的印象,印象积累得越多,便越难打破。


    可她唯独没想过苌濯会半分不受影响,直接在众人面前选择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说出那一句“不是她”。


    为什么?


    苌濯移开视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祁旸面前,淡淡问道:“你既说灵溪受伤,那她受的什么伤?”


    祁旸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师姐已被其他师兄师姐带走治伤,我不知具体。”


    苌濯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灵溪身边,待她醒来问明经过,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诉今日在场之人。”


    那弟子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嬴寒山究竟有没有伤害过灵溪,灵溪醒来后便有答案。如此,你可还有异议?”苌濯看向祁旸。


    祁旸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后低下头道:“没有异议。”


    苌濯收回目光,转了身,身后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师兄,那她怎么办?”


    “她”自然指的是嬴寒山。


    嬴寒山不知何时也转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几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静,难得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少女长睫轻轻眨了下,衬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绝色,生动无比。


    苌濯慢吞吞看了她几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话:“她?我说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见,你想如何处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识一问,并无一定要把嬴寒山怎么样的意思,但师兄既然问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头皮,忐忑答道:“灵溪师姐尚在昏迷,真相还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轻易放了她岂非大意。再不济……再不济也要找人看着她,待师姐醒了再做决定。”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又有人附和:“师兄,师弟说的有理。嬴寒山一字不辩解,多少是有可疑之处的,即便不处置她,也还是先找人看住她为好。”


    苌濯看着嬴寒山。


    她眼中茫然已褪去,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依旧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道:“既如此,我会亲自看着她,直到灵溪醒来。你们散了吧。嬴寒山,你随我进去。”


    师兄发了话,众弟子只得妥协散去。


    人群最后的嬴鸦鸦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方才师兄那一句“不是她”的确让她感到震惊,她下意识想难道苌濯已经对嬴寒山……


    不,他们只见过几面,不可能的。


    之后嬴寒山安然无恙,她的心渐渐放下,却开始不停回想那句话。


    她无法不在意苌濯对嬴寒山的信任。


    所有人都已离开,眼见苌濯也要带着嬴寒山进入房间,嬴鸦鸦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几步:“师兄。”


    苌濯顿住脚步,嬴寒山回头看她。


    “师兄说不是寒山,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有其他考量?”她问。


    嬴寒山同样有此疑问,闻言又看向了苌濯。


    “与你无关。”他仍旧只回以她一句冷冰冰的话,推开了门,走进书阁。


    嬴鸦鸦停下脚步,脸色微僵。


    他那般不问缘由地信任嬴寒山,却对她半分情面也不留,尤其还当着嬴寒山的面……


    着实让她感到难堪。


    嬴寒山没有立刻跟着苌濯进屋,她转过身,眼神露出安慰之意,弯了弯唇,轻轻一笑,才快步进了屋。


    嬴鸦鸦垂下头,想着方才苌濯与嬴寒山站在一起的画面,心绪微乱。


    两人气质容貌皆是出众,一眼望去处处般配,如同天作之合——


    谁也无法介入的天作之合。


    *


    嬴寒山进入书阁时,苌濯已在一张书桌前翻阅起书信。


    她轻轻关上门,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静站着。


    系统缓过神来,声音有些扭嬴:“……怎么会这样?”


    嬴寒山也想不通,轻声问系统:“你说我试着问问他,他会告诉我吗?”


    “你可以试试……”


    与系统没说几句,书桌上的翻页声蓦然停下。


    苌濯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扫过,淡淡开口:“坐。”


    书阁内并不算宽阔,只有书桌对面有另一张椅子,苌濯的意思是要她坐在他对面?


    嬴寒山愣了愣,随即回道:“师兄,不必了。”


    他仍是看着她,没有作罢的意思,不容抗拒地又重复了一遍:“坐。”


    嬴寒山眨了下眼睛,忽地问道:“师兄就丝毫不担心我是心怀不轨之人吗?”


    “你不是。”


    “师兄这么相信我?”


    书阁内静了静。


    书桌临窗而置,此刻窗正半开着,风从窗外掠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苌濯手中的信微不可察出现了一道皱痕,半晌后他道:“你救过小川。”


    是这样吗?


    因为她救过小川,所以不相信她会伤害灵溪?


    嬴寒山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行云宗的大师兄有这么单纯吗?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就相信她的话,也太简单了些。


    系统没有多想,闻言只觉一阵悔恨。


    果然就不该让嬴寒山救小川的!


    它就说,哪有关心人到那种地步的恶毒女配!这样下去还怎么让苌濯厌恶她!


    系统还在心里骂骂咧咧,嬴寒山已问出声:“只因为这个?”


    “拜师那日,师尊在你离开后交代说,要多照顾你。”


    这个理由倒是嬴寒山没想到的。


    林孖不仅轻而易举收她入宗门,还私下嘱托苌濯多照顾她,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关于芜阳宗的身份吗?


    她悄悄问系统:“你知道掌门会嘱托苌濯多照顾我吗?”


    茫然的系统:“不知道啊?”


    不知道,它不知道啊!它根本没导入这种细节的设定啊!


    林孖怎么会额外让苌濯照顾嬴寒山?如此下去让他杀了嬴寒山岂不是难上加难?


    难道这本书的某些剧情真的是无法逆转的?


    不,它不信。


    嬴寒山半晌没说话,苌濯又道:“问完了吗?”


    “啊?”她回过神来,“问完了。”


    “那就坐吧。”


    见她仍犹犹豫豫没有动,他终于忍不住蹙眉:“灵溪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你真想一直站着?”


    那是从沉州军大营升起的火光,霎时间染红了半个天幕,玉成砾几乎脱手丢掉拂尘,脚下的螣蛇尖叫不止,一道落雷擦着她身边落下。


    “天数已经穷尽。”她说,“变数来了。”


    “我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


    而就在大阵之外,一队斥候飞驰而来,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灰与血液的余烬。


    他们即将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


    峋阳王军,有贼袭击我军大营。


    第 168 章   虓原血战(下)


    灵溪跪在山脚,上下山的师弟师妹路过看见她,纷纷上前询问她,何事惹得师尊如此生气,可要他们去找师尊求求情?


    她摇头,没有多说。


    围在她身边的人问不出什么,渐渐散去。


    雨落了下来。


    身下土地变得泥泞,脏了衣摆,灵溪全身湿透,低头抱着双臂,蜷缩起来。


    雨珠顺着脸庞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直到身侧出现一袭蓝色的衣摆,一柄伞将她与大雨隔开。


    蓝色衣摆不染污泥,清雅出尘,灵溪愣了愣,抬头望去:“师兄?”


    苌濯静立在她身旁,并没有看她,目视着前方,淡淡问道:“师妹喜欢他?”


    灵溪迟钝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旌云,忍不住笑了:“嗯,喜欢。师兄是替师尊来劝我的吗?”


    执伞之人没有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望着前方。


    灵溪低下头,轻轻道:“师兄,你说师尊为何不愿意给妖一次机会呢?一朝被蛇咬,此后都要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吗?我认识的旌云,他很好的……”


    “不是。”


    “什么?”


    “不是来替师尊劝你的。”


    灵溪微怔,隐约从这几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点温度,如若他不是来替师尊劝说她的,那便是……认同她的意思?


    她还要再问,身侧那抹蓝色已在雨中远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留下的伞。


    青竹伞被赋盖了一层灵力,浮在虚空中,正为她遮风挡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灵溪仰头,伸手收伞,伞面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林孖。


    师尊面色平静许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灵溪手指颤了颤,匆忙将伞收到身后,低声道:“师尊。”


    朝露从叶尖滑落,一片寂静中,林孖开口:“灵溪,你当真要与为师这般较劲儿吗?你跪了一夜,这是在逼为师成全你们吗?”


    “师尊,妖无法进入行云宗,旌云不可能伤害到行云宗。况且,我相信他。”她垂下眼眸,“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但他没有,他还答应我以后不再伤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记得答应旌云那一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骗她的呢?那分明是爱她至深的模样。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林孖叹气:“灵溪,随为师去一个地方。”


    林孖带着她离开行云宗,去到了一处小村落。


    村落离仙门甚远,又靠近山林,不时有妖兽出没。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殓尸的一幕。


    尸体还未来得及盖上白布,犹可见他瞪着双眼,四肢僵直,胸腔处开了个洞,心脏被挖走。


    村民要盖上白布将他带走埋入地下,妇人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颤抖着替他阖上双眼,终于大哭出声:“他还没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灵溪这才注意到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几个殓尸之人一副早已见惯的模样,叹气劝道:“节哀顺变,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们上前要拉走妇人,妇人力不及众人,终被拉开。


    几个村民为尸体盖上白布,推着车,将几具尸体一同向村外运去,身后哭声久久不绝。


    灵溪抿唇看着这一切,心情沉重,林孖问她:“看见了吗?”


    “师尊是要我看妖的凶残吗?可旌云他……”


    “为师是要你看他们有多憎恶妖。”他侧身面向灵溪道,“凡人面对妖无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几大仙山派的修士总有顾不到、赶不及之时,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妖夺走他们的至亲至爱,甚至自己也命丧于妖物手下。”


    “灵溪,你和他在一起,身上沾染了妖气,你怎知那妖气不会引来更多的妖?你与妖厮混在一起,你要凡人如何看你,如何相信你?一个与妖时时相伴的人,真的会为了他们去斩杀妖物吗?”


    灵溪嘴唇颤了颤,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倘若有妖察觉出她身上的妖气,随口一言,她身后所保护的凡人还会再相信她吗?他们是否也会将她当做异类,反手给她一刀?


    她挣扎道:“或许我可以让他们也相信旌云不会害人……”


    “那行云宗的名声,你也不顾了吗?”林孖打断她的话,“灵溪,生死之际,你有多少时间让凡人完全相信你,相信他?今日你与妖厮混,明日旁人只会说行云宗的修士与妖物厮混,不可信。难道你要因自己一人,连累所有的师弟师妹,连累行云宗上上下下?”


    灵溪惶惶摇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晨光洒满大地,她心里却仿佛被压上一块巨石,堵得厉害,喘不过气。


    她低下头,呼吸渐渐急促。她与旌云当真不能在一起吗?


    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林孖语气和缓几分:“灵溪,你可知,为师也曾有过一个女儿。”


    灵溪怔怔抬眸。


    一向威严的师尊谈及女儿,像是顷刻间老去几分,脆弱了几分。他目光悲伤,对她说:“那年她八岁,天真懵懂,相信了一只化作人形的虎妖,离开为师的身边。待为师找到她时,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


    “灵溪,为师见过的妖兽无一例外狡诈凶狠,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着想,为宗门着想。”


    “师尊……”


    她从不知师尊的至亲也是惨死于妖兽手下,难怪他对旌云一事的反应那般激烈。师尊应是很恨妖物吧……


    心中乱糟糟一片,她静不下心,不知要如何决断。


    林孖继续道:“倘若,你真那般相信他,不杀他就是。你说他未曾伤害过你,那你便也放过他吧。”


    “灵溪,为师不急着要你的答案,这几日你便留在宗门,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就去和他断了吧。”


    灵溪低下头,红了眼眶:“我知道了,师尊。”


    林孖给了她三日时间。


    三日后,她终于走出房间,下山路过演练之地,正看到苌濯提着剑为师弟指点剑招。


    她念及他撑起的那把伞,上前道:“师兄。”


    苌濯收了剑,将剑还给师弟,示意他自己去练,而后转身看她:“师妹有何事?”


    “我决意去和他做个了断了。那日,多谢师兄的伞。”


    她垂眸说着,没有看到苌濯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讥讽与嘲弄,只听到他淡淡回道:“也好,师尊总是为你着想的。”


    灵溪勉强笑了笑,与苌濯道了别。


    下山离开行云宗,旌云迫不及待出现在她身边。


    “灵溪,你……”


    他的问话断在口中,脸上的欣喜被惊愕取代。


    他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眼睛中盈满心疼,声音不稳,隐有怒意:“谁打的你?”


    几日以来她都未曾顾及脸上的伤,虽已自然消下去大半,却仍有浅浅红印。


    她不自然地别开脸,伸手捂住红印:“我没事。”


    “让我看看。”


    旌云想要拿开她的手,她后退一步道:“别。”


    他目光中多出不解,手在虚空中顿了顿,声音温柔道:“怎么了,怕不好看吗?没关系,在我心里,灵溪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让我看看,好不好?”


    灵溪鼻尖微酸,汹涌的不舍几乎将她淹没。


    眼前的这只妖,以一腔赤诚待她,她喜欢他,可除了旌云,她生命中还有许多其他要在乎的人、要在乎的事。


    她无法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无法摆脱世俗,她还是懦弱了。


    灵溪忍住哽咽,轻轻道:“旌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纵然舍不得他,有些话也一定要说。


    她怕再多看看他,再多待片刻,诀别的话会愈发难说出口。


    不如快刀斩乱麻。


    果然,旌云眼中炙热的火焰一瞬间熄灭,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压抑着什么。


    灵溪垂下眼眸,强忍着心脏处抽疼的不适,又重复一遍:“我们以后不要再……”


    话未说完,双肩被用力握住,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你不是说相信我吗?”语气渐渐发狠,“你骗我的?”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挣开他的手退后道:“对,我骗你的,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灵溪转身欲跑,却被身后人握住手腕,被迫停下脚步。那只手握得很紧,似乎怕一松懈,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不信,灵溪,我不相信。是不是打你的人逼你这么说的,你别怕,我……”


    “不是的,旌云。”她打断旌云的话,道,“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了声音,听起来一丝颤抖和哽咽都没有,只有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簌簌而落。


    手腕上的力松了几分,他放开她,惨笑着重复一遍:“因为我是妖?灵溪,你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妖生来就……”


    这些话并没有被应该听的人听到,很快散在风里,没有半点痕迹。


    灵溪甩开旌云的手,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她伸手捂住左脸颊,恸哭出声。


    若旌云还在,便会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红印,取了药来替她涂抹。他是妖,不能用妖力为她治伤,可他会用凡人的方式对她好。


    他愿意让她去抚摸不可冒犯的狼尾,愿意为了她克制妖的天性。


    他爱她如生命。


    她初尝情爱,旌云于她,不亚于刻骨铭心。


    树上的松鼠啃完三颗松子,树下的少女还在哭。它想,好可怜。


    它摘了一颗松子丢下去,没扔准,砸中了少女的头。哭声终于停下,她愣了愣,抬起头。


    松鼠怂怂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远了。


    灵溪弯腰捡起那颗松子,擦了一把眼泪,忽而往回奔去。


    她还想再看一眼旌云,远远一眼就好。


    她来到一个山头,小心站在顶端向下望去,旌云竟然还在那里。


    隔得太远,他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不知是悲还是怒。


    他仍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旌云在那里站了多久,灵溪便在山头看了他多久。


    远处天际被打上一层薄红时,旌云终于转身离开。


    苍茫天地间,他走得很慢,失去了灵魂,像一只受伤的孤狼,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才能走下去。


    灵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该是悲伤的。


    她说了那样冰冷无情的话,他还是没舍得恨她。


    但还好,她这般懦弱,与旌云分开,他迟早会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人。


    会遇到一个同样爱他如生命、会为他不顾一切的人。


    白衣少女躲在山头,满脸是泪,看着旌云一步步地、彻底走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行云宗,林孖看见她的脸色,不用询问便知晓了结果。


    他摸摸她的头,温和道:“忘了他吧。”


    他指尖散出星星点点的灵力,灵光覆在她脸颊的伤口处,红印彻底褪去。


    “灵溪,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才下手重了些,你莫要怪为师。”


    她勉强笑笑,垂下头:“弟子没有怪师尊,师尊的良苦用心,弟子都知晓的。”


    林孖满意颔首,转身离去。


    但师尊不懂,旌云是她所爱,即便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终其一生不会忘记他。


    第 169 章   蛛丝马迹


    阿姊和刺史一起出战,便宜起见,双方的文官办公地挪到了一起。


    今天早上出兵之后乌观鹭说想要清点一下粮草情况,两边文书有一小部分不互通,嬴鸦鸦来了这边找对接。


    文官们告诉她有一部分在大将军帐中,一般是将军或者军师知道在哪里,阿姊不在,就只能拜托苌军师了。嬴寒山望着黑衣人,心中微有吃惊。


    方才这里还没有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自己毫无察觉?


    看他一身衣着颇为怪异,他会是谁?


    嬴寒山一时没说话,他从屋顶跃下,向她走近几步,紧紧盯着她:“为什么救他?”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漆黑不见底,眸光冷而压抑,还有几分执着。


    让她几乎生出错觉,觉得他很看重这个回答。


    嬴寒山不明所以,但念及救命之恩,还是回答道:“小川无力自保,我若不救,他会死。”


    “呵。”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当真好心肠。”


    话虽是夸赞,嬴寒山却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这人好生奇怪。


    小川不敢看一边狼头,缩在她身侧,扯了扯衣角,小声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苌濯冷冷看他一眼。


    他眼神不善,小川立刻低下头去,又往嬴寒山身上靠了靠。


    嬴寒山扶住小川,不知怎么接话,微抿了下唇,问他:“我们之前认识吗?”


    “今日初见。”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对她这般态度?


    她又道:”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只要不有违道义,我会尽力回报你。”


    “不需要。”


    他说得又快又冷,嬴寒山意外得愣了下。


    “那,你若日后有所需,可以来附近找我。我叫嬴寒山。”


    就是不知那时候她还在不在。


    方才狼妖的血溅到了后背,血液渗进轻薄衣裳,内里也渐渐湿了。阴风一吹,冷得厉害。


    她想找个地方换衣裳,对着他略点了下头:“那我们便先走一步。无论如何,今日多谢相救。”


    黑衣人沉默看她。


    她带着小川转身走了几步,路过斩下狼妖头颅的那把刀,发现那刀实在普通。材质与工艺稀松平常,随处可见。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刀,却轻易斩下了狼妖的头颅,足见使用者的功力。


    她不由惊叹。


    嬴寒山拔出刀准备归还于他,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又到了她身后,两人之间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人跟上来竟然悄无声息的。


    她将长刀递上:“你的刀。”


    他低眸看一眼刀:“随手捡的,不是我的。”


    递刀的手在空中停住,少女无奈,又放下刀,对着小川道:“小川,说谢谢哥哥,然后跟哥哥再见。”


    小川有些害怕他,但还是听了嬴寒山的话乖乖道:“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苌濯眼神冷漠,不置一言。


    知晓他是个怪人,嬴寒山也不在乎他的回应,拉着小川准备找一间无人的铺子换身衣裳。


    只是走了几步,她蓦地回头,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


    见她停下,他亦停了下来。


    街道空旷,黑云下压,他立在路中央,气质孤冷,实在显眼。


    “你……”她不解,“你还有事吗?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救了你,不许跟?”


    嬴寒山是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了,这话说得不讲理,却又让她无法反驳。她斟酌了一下道:“我很快就要回师门,莫非你也要跟着我回行云宗吗?”


    提及“行云宗”,那人眸色蓦然沉了几分,眼角微压,似有不悦,随即听见他道:“你回那里前,我自会离开。”


    他连名字都不愿意重复,像是恶心至极。


    可如果他厌恶行云宗,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下拜入行云宗的她?


    天愈发阴,风雨欲来,既然他不会一直跟着她,嬴寒山不再多想,点了下头:“好吧。”


    苌濯眸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


    嬴寒山,你还会为了奉吾的孩子做些什么,你会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向前直走不远,便是一家成衣铺。


    之前狼妖出现得突然,小川还未吃饱,嬴寒山分了他银钱,让他去隔壁的点心铺换些点心吃,自己则准备在铺中找个地方换下带血的衣裳。


    她才要提醒那人不许再跟,就见他停在了铺子门口,冷冷别开了头。


    这种时候倒是挺有风度的。


    她拿起一套白裙,找了个小隔间,褪下衣衫,无师自通用清洁术洗净了后背的血。待换上衣裙走出隔间,小川也正巧抱着点心跑了回来。


    嬴寒山看着小川瘦小的身影,想到狼妖,忽然道:“小川,姐姐给你画符好不好?”


    “画符?”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


    “是呀,有了符纸,小川日后再遇见小妖,可以用符纸驱退它,可以保护自己了。”


    “真的、真的吗!”小川激动起来。


    少女微笑点头,推他去隔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坐在记账的桌前,留了足够的银钱在桌上,随即取出几张白纸。


    这具身体似乎对画符与运用灵力相当熟悉,她落下笔,便极其自然地画出图案。


    图案成形后发出浅浅的光,她将灵力注入其中。


    苌濯倚在门框上看她。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身影。


    那时他还住在深山幽谷中,绯衣如火的女子将案几搬到院中,拂起衣袖,执笔作画。


    那年桃花开得极好,只是漫天桃花色都不及女子笑意倾城。


    她抬起头看到从屋中走出的他,弯了眼睛,笑得温柔:“苌濯,你看这幅画好看吗?”


    山中景色皆被收入画纸之中,虽是静态,却生机盎然,鲜活无比,更有一片桃花瓣几乎要破纸飞出。


    他看得心动,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想不想跟我学作画?”


    他继续点头。女子便握住他的手,从如何执笔开始教起。


    后来,有修士闯进山谷,大火葬送了一切。


    ……


    苌濯猛地闭了下眼,握紧了拳。


    待睁开眼,目光触及嬴寒山,垂在身侧的手忽而缓缓松了力。


    眼前的少女一身朴素白裙,清姿不假铅华,无花可比芳容。


    青丝垂下,她执笔的模样温柔宁和,他的心忽然因为这一幕得到了几分平静。


    若你对奉吾的孩子都可以如此用心,那是不是也能……


    他眸中戾气散去几分,静静垂下眼眸。


    雷声响动,大雨落了下来。


    青石板被雨溅出水花,嬴寒山手中的笔停下,她抬眸望向半身在外的那人。


    他正望着屋外,身上半边黑衣颜色重了些,已被雨打湿。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情绪难辨。


    “你要不要进来一些躲雨?”


    “不必。”


    嬴寒山也不强求,复又低头画符。


    雨又密又急,很快下成了水帘。


    小川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嬴寒山已经制好了五张符纸。


    她轻声细语教着小川如何使用符纸。


    “学会怎么用了吗?”


    “学会了!”


    他连连点头,将符纸贴身收好,屋外的雨仍没有停。


    小川取出先前买的点心,递给嬴寒山:“寒山姐姐,你吃。”


    她正欲摇头,余光看到一角黑衣,顿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人:“你要吃点心吗?”


    虽然他言行怪异,让人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可终归他救了他们。


    回答还是熟悉的两个字:“不必。”


    两人都不吃,小川也不好意思吃独食,将点心分成两份,一份装起,一份递给嬴寒山:“姐姐,你留着回去吃。”


    嬴寒山将点心推回,摸摸他的头:“你还要回家,留着路上吃吧。”


    这场雨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便停了。


    雨后初霁,路面多出几个深浅不一的水坑。


    嬴寒山牵着小川走出成衣铺,看一眼天色,蹲下对着小川道:“你现在回家,天黑之前能到吗?”


    “能到,姐姐你放心吧。但是……”他眼神闪躲地看了下不远处的狼头,“我怕。”


    嬴寒山反应过来,笑了笑:“那我送你一段路。”


    路过狼妖,它尸身下的血被雨水冲刷,只有狼头上一双圆睁的眼依然可怖。


    小川紧紧盯着脚下的路,更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


    又走过一段路,彻底看不见狼妖的尸体后,嬴寒山弯了腰对小川道:“好了,快回家吧。”顿了顿,轻声叮嘱道,“这里危险,以后不要再来了。”


    小川似懂非懂,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眼睛骤然瞪大,随即身子一软,闭上双眼,径直向嬴寒山栽去。


    “小川?!”


    嬴寒山慌张伸手扶他,身后响起那人冷冷的声音:“他无碍,只是晕了。”


    “是你做的?”她抱住小川,转头看他,“为什么?”


    “我猜你不希望接下来这些话被他听到。”


    他抬脚踢起地上的那把刀,伸手握住。


    刀尖渐渐对准小川。


    苌濯眸色森寒,一字一字道:“嬴寒山,你错了。”


    “我并非救他,我是要杀他。”


    阿姊不太擅长整理东西,嬴鸦鸦偶然听过她的人生格言是“不好放的东西就该扔”。但文书不能扔,就只能堆着,堆给他们两个秘书官来整理。


    嬴鸦鸦从乱七八糟的文书里翻出有用的,再交给苌濯分类。淡色衣衫的军师微微蹙着眉,专注地把手里文书捋平整齐,左右安置,看起来不像是在帮嬴鸦鸦找东西,倒像是在替嬴寒山收拾屋子。


    第 170 章   为你而死


    飞上天空的怪物们被箭穿透,尖锐的呼叫声被塞耳的蜡球挡在外面。


    士兵们早有准备,弓箭手躲在盾后放箭,再由冲上去的刀手用火把和刀一通剁饺子馅。


    嬴鸦鸦冷静地看着这群怪物,火焰,血肉,灰烬,一同把天空涂成了怪异的颜色。


    半晌她回头向被搀扶着坐下的苌濯身边靠了靠,他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状态,只是脸色因为失血白了一点。可当他望向她时,嬴鸦鸦感到那双眼睛里有真切的幸福。


    好怪,这种幸福,好怪……这种时候,苌濯竟然还有力气弯了下唇,若无其事回答她:“死不了。”


    从前都死不了,如今更死不了。


    他没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嬴寒山却无法不在乎。


    无论如何,这是他替她挨下的一箭。


    她扶着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他闭着眼,大半张脸被面具遮住,露出的部分也因血光辨不清气色。


    隔着面具,她摸不到他额头,只得用手背去碰他的下巴。


    挨到下巴的一刹那,手腕被猛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分明已经虚弱地摔向了她,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也不弱,不会伤到她,却也让她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眸光有些冷:“做什么?”


    嬴寒山愣了愣,想到方才触碰时的凉意,问他:“你是不是很冷?”


    手腕处的力松了几分,却没彻底放开。他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敛眸道:“不许碰我的面具。”


    嬴寒山有些无奈。


    原以为他的警惕是与安危有关,却不想是与面具有关。


    “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随便碰你的面具。但说起来我既不知你相貌,也不知你名字,以后我要怎么找到你,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报答。”他仍是垂着眸,没有看她,声音渐渐有疲惫之意。


    最后几个字低下去,嬴寒山听不清,不由低头凑近一点,听到他继续说:“……苌濯,我的名字。”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似乎意识开始模糊,嬴寒山只觉他随时有可能睡过去,慌张道:“你怎么样了,不如我带你出去……”


    “嬴寒山,听我说完。”他闭上眼睛,轻轻打断道。


    “让我休息半个时辰。你真想报答我,就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半个时辰够吗?”她迟疑道。


    “够。”不够也得够。


    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天亮之前,他一定要回到行云宗。


    白日里小弟子递上来的书信中写,黛城有变,有红光笼罩。他从那时便知道这是大妖才能布出的结界。


    结界在子时最为弱势,嬴寒山想要进入黛城,就一定会选择子时。


    他连夜赶来,看到那支箭的瞬间,身体比思绪更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替她挡下了那一箭,却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知道,他暂时还不想让她去死。她和那些人不一样。


    倘若日后发觉她也是伪善之人……那时再亲手杀掉她也不迟。


    后背失掉的血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寒,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他被少女扶着靠在她怀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支箭上妖力强盛,若是射中她,她会很疼吧。


    眼皮越来越沉,他最后叮嘱她:“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待在他身边,妖物发现不了她,她会很安全。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嬴寒山轻轻应道:“好。”


    识海中的系统幽幽出声:“宿主,你不该救他。”


    黛城阴冷,她将被握住的手抽出,没有再碰他的下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隔着一层外衣抱住了他。


    做完这一切,少女望着远处,才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书里没有这段剧情。在原本的剧情中,是你被箭射中,之后灵溪来救你。”


    “现在救你的这个人,他是变数。”


    其实书里也没有小镇上那一段。彼时它被少女说服,认为无关紧要,可没想到嬴寒山遇到的黑衣人会一路跟随她来到黛城,还舍身相救。


    它想破头也没想出来这个人是谁,竟然导致剧情出现了偏差,怎么会这样?


    难道他是嬴寒山在芜阳宗的故人?


    “那他影响了什么?”


    “……”好像目前还没有影响什么。嬴寒山是否受伤,并不是黛城剧情的关键。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会不会导致苌濯杀她时计划失败?


    系统觉得不安,还想再阻止,少女已察觉出它的顾虑。


    “你怕他会在苌濯杀我时来救我?”她静了一下又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想办法。但现在,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她从来都是如此,系统自知无法改变她,说的多了或许会引起怀疑,只好沉默下去。


    它来得仓促,只匆匆导入了主线剧情,没有导入完整的世界细节,此刻面对着残缺的设定,系统有些后悔。


    若是知晓全书的细节,它一定能推断出这个人是谁。


    *


    玄色重弓被狠狠摔落在地,弓弦断开,弓身裂成两截。


    旌云盯着那把弓,眸色阴沉。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他们!


    少女分明只差一点就被射中,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人救下,随即两人竟一起凭空消失了。


    他调动所有的傀儡兵在城中一处一处地查看,皆是一无所获。


    救她的人是谁?


    怎么会有人进入黛城而他还毫无察觉?


    这世上最强大的修士都做不到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行迹消失,只怕下一步就是找到他所在,取他的性命。


    旌云心中一沉,猛地转身走进书房。


    书房同样没有点灯,相比外室少了窗户,更显得昏暗。


    他走到书桌前,破天荒点起一盏灯。


    暖黄灯光驱散黑暗,也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张画像。


    画上是一名女子。


    女子乌发白裙,正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她看向落笔者的方向,弯唇浅笑,眼神温暖,恍若有爱意在流淌。


    旌云看到画,举着灯在原地失神了一瞬。


    妖瞳中隐隐流露出一分委屈,他放下灯,魔怔一般伸手去碰女子的脸。


    手指没有碰到她的脸,只碰到了冰冷的画纸。


    旌云骤然回神。


    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抛弃了他,他恨死她了,怎么能因为一个笑容就全都忘记?


    妖瞳中染上愤怒,他的手逐渐用力。


    平整的画纸被揉进手心,而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向了远处。


    她不是最在乎那些凡人吗?


    不是一直以除妖为己任吗?


    为什么他杀了这么多人,她还是没有来见他?


    骗子!


    仙妖殊途不过是她的借口,都是骗他的!


    旌云看着揉成团的画纸,眼眶渐渐发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忽而跌跌撞撞奔向那团画纸。


    他扑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将画像重新展开。


    女子面庞上多了几道折揉的痕迹,依旧笑容温柔地凝望着他。


    旌云捧着画,颤抖的双手慢慢恢复平静。


    他的指尖流泻出妖力,将画上的褶皱尽数消去。


    修补好的画被重新放回桌面,旌云转身离开。


    她不来见他,那他便等到她来见他。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取他的性命。


    黛城成百上千人,他有的是人质。


    *


    苌濯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修士闯入山谷的那一年。


    他的娘亲姝凰察觉到不对,将一块白色玉石交予了他,让他离开,越远越好。


    姝凰说,这是她从神界带出来的宝物,名为敛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气息,无论凡人还是仙妖,都不能窥得半分踪迹。她不在他身边,希望敛息石可以护他平安。


    她说,如若事后平安,她会去接他回家。


    她还说,如若她没有去接他回家,他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惜,他没有等到姝凰。


    他甚至没有听姝凰的话离开山谷,而是握着敛息石,藏身于一颗树上,亲眼看到了姝凰的心脏被一把剑穿透。


    鲜血喷薄而出。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多到漫天桃花皆被浇灌成妖异深红色,多到可以让那样明媚如花的女子顷刻间走向枯萎。


    姝凰死在他面前,大火燃起,连她生活过的痕迹也一并被毁掉。


    那块敛息石成了姝凰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视线被无穷无尽的大火和鲜血占据,苌濯猛地从梦中惊醒,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他睁开眼,入目是白色的衣领和几根垂在领口的发丝。


    领口样式朴素,连花纹也没有。


    耳边响起少女的声音:“你醒了?伤口好些了吗,身上还冷不冷?”


    他怔了怔,回过神来。


    衣间的敛息石还在,脸上的面具没有被动过,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衣。


    他正被少女抱在怀中,鼻尖是淡淡栀子香。


    身上的寒意散去几分,伤口开始慢慢自愈,的确是好些了。


    苌濯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就快半个时辰了。”她松开他,退后一些,犹豫道,“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隐藏气息的,担心乱用灵力会暴露气息,所以才……所以才那样抱着你,你莫要介意。”


    他眸色幽深看着她,方才她一直都如此抱着他?


    还将外衣给他,真不怕冷吗?


    他将外衣取下递给她:“穿上。”


    默默看她穿好,又伸手道:“过来。”


    嬴寒山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他忽然向前倾身,伸手揽住她的腰,带她站起来,冷声道:“不是要除妖吗?我带你去找他。”


    *


    靠着隐藏气息的敛息石,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了妖物所在。


    那约莫是城中最奢华的一座府邸。


    苌濯带着她落在屋顶上,两人蹲下,透过屋顶的砖瓦,看到占据黛城的那只妖正侧卧在一张榻上,揉着眉心,神情隐有烦躁之意。


    他瞳孔幽绿,是只狼妖。


    狼妖脚边是几具被挖出心脏的尸体,死相与之前被傀儡兵拖走的尸体如出一辙。


    嬴寒山一阵不适,视线移向别处,看到他身后的书房竟然亮着一盏灯。


    油灯旁边,是一张画像。


    画中的女子眉眼清丽,不久前才与她分别。


    她是……灵溪师姐。


    一只残忍血腥、会吞吃心脏的狼妖,竟然藏着一张灵溪师姐的画像。


    嬴寒山犹处于震惊之中,身旁的苌濯亦看到了那副画像,他眼中漫起了一层浅浅的嘲讽,想起了一个许久没有被提及的名字——


    旌云。


    原来是他。


    真是蠢货,对着抛弃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若换做是他,对于放弃背叛他的人,他必定是要亲手杀了对方的。


    凯旋的沉州军看到的是一幅非常古怪的画面。


    文官们都有气无力地站在空地上,被捆起来穿成了一串。


    地面上有火烧的痕迹,营帐被焚毁了好几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煳,尘土气,但四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


    嬴鸦鸦站在辕门后,看到远来的裴嬴二字旗,伸手招呼他们。


    第 171 章   她与他的夜谈


    在反复理解之后嬴寒山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苌濯是在说他没有父母,又孤僻,现在和他有联系的只有自己,自己要是出事他就是完全孤立于世界的人,这样比死了更难受。


    也可以理解啊,他经历了那么多,生出厌世和对生活畏惧的心也情有可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灵溪都没有再离开行云宗。


    她懦弱地逃避着旌云,惧怕与他见面。


    林孖并不责怪她,开始让她学着处理一点宗门内的事务,棘手的除妖任务会让苌濯代她下山。


    她不再提起旌云,亦没有人再问起他。


    这个名字慢慢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偶尔,有人靠近她的时候,她会想起旌云从身后抱住她的感觉,然后恍惚一笑。无论如何,旌云已经与她无关了。


    一年后她再度走出行云宗,旌云没有来找她。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隐有失落。


    这么久了,他大约已经忘了她了。


    她将旌云深藏于心底,却还是在今日听到画像那一刻,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压抑的感情破土而出。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


    可是,为什么占据黛城的妖偏偏是他?


    她不信。


    她一定要见他,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灵溪来到黛城结界前,取出剑,捏了仙诀,长剑一挥,两道剑气化作剑刃劈向结界。


    灵气与妖气相撞,引得结界剧烈震荡起来,自剑刃劈过之处开始,裂痕寸寸蔓延。


    不多时,结界发出碎裂声响,化作一团浓重的妖气弥漫于四周。


    她在浓雾中劈开一条道,奔入黛城。


    黛城内,结界波动引起的狂风让城民惊慌不已,有人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正看到结界碎裂的那一幕。


    他睁大双眼,颤声道:“碎、碎了!”


    “什么碎了?”


    “那妖物的结界碎了!有人来救我们了,快逃!”


    这一声大喊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平静,在死寂的黛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城中立时大乱,城民纷纷拼命向外跑去。


    无人注意到巡视黛城的傀儡兵停了下来,再没有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落在了冲入城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灵溪跃过几个屋顶,遇到了向她而来的嬴寒山。


    嬴寒山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要去见他吗?”


    灵溪闭了闭眼,低低道:“师妹,你可否先带城民离这里远一些,有些话,我想当面问他,若是打起来,恐伤及无辜。”


    嬴寒山眸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道:“师姐,你放心吧。”


    她指了指旌云所在的府邸:“他在那里。”


    两人分开,嬴寒山向城外奔去。


    城民穿过城门,看到一团血色雾气,惊恐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道:“这是什么?”


    “当心!”身后传来一道警告声。


    众人回头,见一青衣少女从墙头飘然而落,挡在他们身前。她掌心化出的火焰离手,在触及血雾的一刹那变做冲天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浓雾。


    火舌窜天而起时,有胆小之人吓得尖叫出声,少女转过身,柔声安抚着。


    血雾在灵火的吞噬下开始消散。


    有人试探着问出声:“您是仙门里的仙长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终于得到释放,众人不由喜极而泣。


    嬴寒山安抚完一个城民,抬头望向她身后的方向,目露担忧。


    *


    灵溪一路前行,都未遇到任何阻碍。


    她踏风而行,偶尔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


    结界破碎,城民出逃,城中的那只妖却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对经过的城民视若无睹,只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


    仿佛从结界裂开的那一刻,嬴寒山和一众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


    她的心愈来愈沉,真的是旌云……


    来到嬴寒山所指的府邸,灵溪收了力,缓缓落在空地。


    此处寂静无声,被隔绝多日的月光重新洒入府内,凄清孤冷。


    空气中是淡淡血腥味。


    若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旌云还没有出手伤人,那么在见过一路的傀儡兵后,在闻到这血腥味后,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灵溪握紧了拳,对着屋内喊出了那个名字。


    “旌云。”


    *


    结界出现异动的那一刻,妖气源头的旌云便察觉到了一切。


    他面色阴狠,立刻暴怒起身,却在傀儡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曾让他痛之欲死的身影。


    手中的妖气还未凝成就又消散,他垂下手,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她。


    血色结界消失,黛城不再被红光笼罩,月亮的清辉落在她身上,白裙翩飞,看起来圣洁美丽得不可思议。


    “灵溪。”他轻念那个身影的名字。


    她还是来了啊。


    他想,他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七百五十八日。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没有见过她了。


    旌云手抚额头,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自己蠢。


    他将真心捧给她,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起初她说出那样的话,他其实并不恨她,他宁愿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才与他分开。


    可他还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未问出口的问题。


    他执意想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行云宗所处的山上,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震慑着妖类。


    他靠得越近,灵压便越强,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难以站立。即便他的实力在妖类中已属中上,也无法与那股力量抗衡。


    最严重的一回,他被灵压逼回兽形,七窍开始流血。眼眶中流出的鲜血,就像两道蜿蜒的血泪。


    浑身浴血的狼妖终于舔着伤口离开。


    他悲哀地发现,只要灵溪不愿,他永远也无法见到她。


    后来旌云不再尝试靠近行云宗。


    他留在山脚不远处,开始日日夜夜等待灵溪下山。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夜月温柔皎洁,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迭三百次,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这期间,他偶尔化作人形,装做被灵溪救过的凡人,向一些下山的低阶弟子打听她的消息。


    他们告诉他,灵溪师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偶尔处理宗门事务,偶尔指点师弟师妹;灵溪师姐很温柔,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亲切和善;灵溪师姐会陪他们做糕点,教他们织剑穗……


    从那些弟子的描述中,听不出她有半分的伤心。


    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对他这般狠心?


    因为他是妖吗?


    饶是他再不愿相信这句话,脆弱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动摇。


    旌云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她抛弃了他,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妖兽残忍无心,可在他看来,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妖,又为何要给他希望。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骗了他。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妖类肮脏,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她心里在想什么?约莫是在想,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骗。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冷笑。


    多么无情,多么……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修士除妖,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对修士动了情,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恶果,是他活该。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无论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痒。


    她终于来了,为了这些凡人。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唯独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他气得发疯,恨得发疯。


    他要杀了她。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暌违数日,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


    多么久违的声音。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愤怒吗?


    那可真好。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


    旌云转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向外飞出,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断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尘土飞扬,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握着剑站在原地,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来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屋内屋外,两人遥遥对视。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从不言痛。可就是这样的灵溪,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整,可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


    待反应过来,旌云复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


    不,傻子当一回就够了。


    旌云向外走去,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他不愿露出弱势,弯起唇,轻飘飘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你岂会不知。”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有一瞬的凝滞。


    她似乎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显得身子愈发单薄。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脸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我问你为什么!”


    她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一滴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答应?”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旌云闭了闭眼,痛笑出声,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话你也信,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如此。”她自嘲笑出声来,将欲落的眼泪逼回,喃喃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远,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坚毅美丽。


    她慢慢提起剑,剑尖指向他:“好,你要杀人,我要除妖。我们,各凭本事。”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几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么狠心无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


    她要杀他啊!


    好啊,那就各凭本事。


    他也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好了,杀了她,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狰狞愤怒,仿佛随时要暴起,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动。


    剑气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她控制了剑气的方向,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墙面轰塌,他倒在一片废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不过如此。


    这些痛,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


    “旌云!”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他躺着没有动,安静地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


    月明如水,流泻千里,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美丽多少倍。


    完全理解的嬴寒山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那我尽可能好好活,让你不要动不动就思考我们两个谁死在前面这种可怕的话题,或许未来就有改变了。”


    她把手伸给苌濯,后者顿了一下,轻轻握住了这只手。


    “未来……吗?”


    第 172 章   建立军校


    这句话倒是很有效果,说完眼前这八尺大汉立刻振奋精神倒退两步,仓皇而逃。


    嘁,嬴鸦鸦想,我又不是阿姊,也不吃人,跑什么……不对,阿姊也不吃人。


    灯照的距离不远,她手臂上还挎着一个食盒,拿灯拿得有点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打翻了它。


    身后的影子里突兀冒出一只手来,扶稳她顺便接下那盏灯。


    “噫!”嬴鸦鸦咬断喉咙里的惊呼,她看到那只手是谁的了,嬴寒山默不作声地从她身后闪出来,把灯摆好。


    祁旸穿过山下的小镇,走过几个村,在村外停了下来。


    朝阳初升,天际透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他望向远处,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


    这只传音铃还是之前任务中灵溪师姐为了方便联系交给他的。之后师姐忙碌起来,一直没有找他收回。


    昨夜他将要入睡,传音铃却发起光来。


    祁旸心中一紧,翻身下床,匆匆将传音铃从桌上拿起,手指轻点了一下铃铛:“师姐?”


    铃铛中很快传来灵溪的声音。她语气中隐有疲惫之意,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随意联系了一人,唤过一声师弟后,低声说起接应的事。


    只是一件小事,难怪师姐会找上他这样的低阶弟子。但想到能帮上师姐的忙,他心中还是不由生出浅浅的欢喜。


    师姐那样风姿出众的人,他从来都只敢仰望,不敢奢望,不敢靠近。


    他在天不亮时就下了山,如今等了半晌,依旧不见灵溪与嬴寒山的身影。


    以她们去时的脚程,本该早就到了的。


    祁旸低头看向传音铃,思考着要不要主动联系师姐。


    犹豫之间,传音铃在他的掌心震了震,表面平白多出几道浅浅的裂纹。


    这是……师姐的传音铃碎了!


    除非传音铃的主人遇到意外,否则传音铃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碎掉。莫非是师姐遇到了危险?


    祁旸心中慌乱,心跳渐渐加快,重新握紧了传音铃,向着传音铃所指引的方向飞奔而去。


    向前一路跃过几座矮山,来到传音铃碎裂之处,他很快在不远处的树下找到了灵溪。


    师姐闭着眼靠坐在一棵树下,肩头是掉落的几片绿叶,身侧空无一人。


    他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前在灵溪身旁蹲下,颤声道:“师姐?”


    师姐毫无反应。


    日光在她眼睫渡上了一层浅金色,几缕清风吹得她发丝微动,眼前之人面色安和得仿佛只是入梦小憩,没有半分遇到危险的凝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摔碎了师姐的传音铃?师姐为何会陷入昏迷?与师姐同行的寒山姐姐呢?


    疑问刚刚冒出,身后枝桠蓦地发出窸窣轻响。


    “谁!”


    祁旸猛地回头,却迟了一步,只看到一道飘然远去的身影,扬起的裙摆边缘参差不齐。


    他怔了一怔,生出疑惑,破损的裙摆?


    再回神时,身影已在视线中消失。枝桠仍在轻轻颤动着,向他证明着方才所见并非幻象。


    祁旸直觉那道身影与师姐陷入昏迷有关,下意识起身去追,却想起什么,缓缓蹲回去,重新看向师姐。


    他的修为不足以探查伤势,亦不敢冒犯师姐直接查看,如今不知师姐受伤轻重,比起去追不知所踪的人,还是尽快带师姐回宗门更重要。


    “师姐,请恕师弟冒犯……”


    祁旸低低说道,擦了擦手心因紧张冒出的汗,转过身,将师姐背在身上。


    灵溪的长发随着一番动作垂落至他身前,发丝轻轻拂过他脖颈,他不由耳根发烫,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从未妄想过有一日会与自己的白月光师姐如此亲近。


    但眼下情况不妙,不容他多想,祁旸咬了咬牙,一步步向行云宗的方向走去。


    *


    行云宗的山脚下,嬴鸦鸦正在独自练剑。


    灵剑划出错杂的剑气,其中一道偏了方向,击向了她的手腕。


    “啊!”


    长剑脱落,手腕鲜血横流,嬴鸦鸦痛得叫出声,眼眶立刻红了。


    她还是不会。


    她没有基础,灵力与剑术皆是一窍不通。


    莫说对敌,她连自己的剑气都躲不开。


    身体里充盈的灵力于她而言更像是负担,比起初阶弟子,她划出的剑气要痛得多。


    嬴鸦鸦伸出双手,看着十指上数道深深浅浅的血痕,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下。


    下一刻,身后有人道:“师姐?”


    嬴鸦鸦慌张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看去,细碎日光下,嬴寒山正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


    嬴寒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宗门,看她模样毫发无损,定然顺利完成了任务。再反观自己,满手伤痕,狼狈不堪,与她相比,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嬴鸦鸦觉得有些难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嬴寒山先她一步开口:“师姐,你受伤了,疼吗?”


    嬴鸦鸦很想忍住眼泪,可是听闻这一句话,泪更凶地涌出。


    疼,很疼。


    她自小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嬴寒山走近她,取出巾帕覆上她的右手腕,轻声道:“我先帮师姐止血吧,师姐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少女低眸替她包扎的模样,专注而温柔。


    巾帕碰到伤口,嬴鸦鸦疼得缩了下手,嬴寒山见状,不动声色将动作放得更轻。


    嬴鸦鸦眼睫颤了颤,想到那些冷嘲的声音,忍不住问:“我被自己的剑气伤成这样……你不会觉得我没用吗?”


    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嬴寒山回答:“不会。旁人若是与师姐有一样的遭遇,未必会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日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嬴鸦鸦怔怔看着嬴寒山,心中生出一丝微妙复杂的情绪。


    嬴寒山绑好巾帕,松了手,视线在她十指上的血痕停留了一瞬,方才抬眸看她:“师姐是有些急于求成才会如此,不如之后慢下来,一样一样练,或许效果会好些。”


    嬴鸦鸦垂下头,有些窘迫地开口:“我不会。”


    嬴寒山微愣,随即道:“若师姐不介意,我可以帮帮师姐。”


    “当真?你真的愿意帮我?”嬴鸦鸦有些惊喜地抬头。


    “当真……”嬴寒山忍不住笑了下,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手中掂了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举着树枝退后几步,挥舞起来。


    少女身姿轻盈,比人间最善舞的舞姬还要动作优美,却又带着一股舞姬没有的飒气与利落,可谓刚柔并济。


    一截树枝在她手中比利剑还要让人望而生畏,温柔风势也被树枝带得凌厉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有磅礴剑气袭来。


    嬴鸦鸦不由看得呆住。


    嬴寒山挥舞几招便停下来,看向她道:“行云宗主剑,师姐想恢复从前,可以先试着不用灵剑,不用灵力,从最简单的握剑和剑招练起。只是我并不擅长用剑,仅会几招简单的防身,能帮到师姐的地方大概不多。”


    “没关系,我先试试!”嬴鸦鸦连忙点头,从嬴寒山手中接过树枝。


    片刻后,树枝以熟悉的角度从嬴鸦鸦手中飞出,接着被嬴寒山偏头躲过。


    嬴鸦鸦站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她抿了抿唇,无措道:“我还是不会……”


    学剑一事向来漫长枯燥,又岂会是这短短几个动作内能领悟的?她的笨拙在一众会使剑的修士中定然让人难以理解,从而失去耐心。与她练剑的同门个个如此,背后似有若无的冷嘲声,她已不知听过多少。


    嬴鸦鸦做好了嬴寒山放弃帮她的准备,却见嬴寒山捡起树枝,再次递向她:“没关系,练剑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师姐再试试。”


    少女温柔的声音,认真而不轻视的神色,再一次让她红了眼眶。


    嬴鸦鸦忍住泪,接过树枝,轻轻点头道:“嗯。”


    如此又捡回两次树枝后,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寒山姐姐,好在你没事,师姐她……”


    人声断了一下,又被震惊接上:“是你!”


    说话之人正是祁旸。


    嬴寒山知晓他通过破损的裙摆认出了她,慢慢转过身,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旁的嬴鸦鸦停下动作,亦看向祁旸,不明所以道:“什么?”


    祁旸背着灵溪,没有看嬴鸦鸦,只死死盯着嬴寒山,神情中仍有一些不敢相信:“寒山姐姐,你为何不与师姐一起回来?是师姐让你先回来找人的吗?”


    嬴寒山依旧沉默,半分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嬴鸦鸦看向他背上的灵溪,忍不住问:“师姐怎么了?”


    “师姐受了伤,倒在一棵树下昏迷不醒,身上的传音铃也被人摔碎了。我赶到之时,只看到一道远去的身影。”他顿了顿,视线下移至嬴寒山的裙摆处,“而寒山姐姐裙摆上的破损,就与那道身影上的一模一样。”


    嬴鸦鸦低头看去,果然看到嬴寒山裙摆最外层被扯下了一块。她抬头又看一眼灵溪,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瞬间白了,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伸手拽住嬴寒山的袖口,低声问道:“不是你,对不对?”


    嬴寒山转头看了一眼嬴鸦鸦,垂下眼眸,沉默着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


    嬴鸦鸦脸色更白一分。


    一直没有等到嬴寒山的回答与解释,祁旸眼中也渐渐有了失望:“师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一直不回答?”


    行云宗不时有弟子下山,弟子们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到祁旸背上的大师姐,忍不住上前询问:“灵溪师姐这是怎么了?”


    祁旸咬牙,道:“师姐受了伤,我不知伤势轻重,你们快带她上山治伤。”


    弟子们听闻大师姐受伤,顿时也慌了神,连忙换人将师姐背起,由几人扶着匆忙离开。


    最后面一人回头看了一眼,见祁旸仍然立在原地,不由停下脚步,返回问他:“你不跟着去看看师姐吗?”


    祁旸看他一眼,沉声道:“我是通过碎掉的传音铃找到师姐的。”


    碎掉的传音铃意味着什么,那名弟子自然明白。他怔了怔:“师姐是被人陷害受伤的?”


    祁旸没有回答,重新看向嬴寒山:“嬴寒山,师姐是被人陷害的吗?师姐之事,与你有关吗?”


    那弟子闻言,立刻狐疑地顺着祁旸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怎么回事?”


    两人目光不善,嬴鸦鸦亦看向嬴寒山,焦急道:“寒山,你快解释呀。”


    嬴寒山面色平静,摇摇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句话落在不知事实的人耳中,几乎便是默认了。


    嬴鸦鸦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道:“难道真是你做的?怎么可能……”


    另一边的祁旸反应更大。


    “真的是你?”他心思单纯,认定了真相便不再多想,愤怒指责道,“嬴寒山,你为何要害师姐?师姐哪里对你不好,哪点对不起你?还是说,你从一开始的入门便是别有用心,你想毁掉行云宗?”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弟子过来围观,有人疑惑道:“说来她面相陌生,我没见过,可是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师尊收徒向来严格,也不知是如何收下她的。”


    “无论如何,她无话可说就是辩解不出,她就是自己默认了!”祁旸对着嬴寒山怒道,“你还敢回来,是以为没人看见你逃开吗?可偏偏我瞧见了!有师兄和师尊在,你逃不出行云宗的!你敢不敢与我们去见师兄?”


    “祁旸说的有道理,无论她是不是,先带她去见师兄,让师兄处理吧。”有人附和道。


    面对众人的怀疑与指责,少女始终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她没有多说,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祁旸一愣,委实没有想到嬴寒山竟毫不反抗,反应过来冷冷道:“好生嚣张,你以为师兄拿你没办法?你既说敢,便来跟上啊。”


    有祁旸的引头,一众弟子终于浩浩荡荡向山上而去。


    嬴鸦鸦望着嬴寒山的背影,咬咬牙亦跟了上去。


    系统旁观这一切,也不免觉得计划顺利过头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看苌濯会如何看嬴寒山,就看苌濯会如何做了。


    “阿姊,你要是男子,这么大半夜突然冒出来我们可就是在私会了。”


    “我要是男子我就是你阿兄,哪有和你阿兄私会的。”


    “死线,今年年底,最晚不能开春。”


    “当前节点,秋收,至少有一个半月时间不能打仗。”


    “兵力?对方仍旧占据优势。外援?我方的玉成砾和对面的芬陀利华教。”


    “突发事件?今年我没有突破,作战杀业累积量高,年底可能雷劫重伤。”


    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什么是好事呢?


    乌观鹭发明坐标之后,峋阳王大半领土现在都有了数值化信息,包括王城她也绘制出了精度很高的地图。


    这意味着沉州也可以绕背峋阳王,如果兵临王城,不一定要用硬打的方式攻破它。


    第 173 章   我不结账


    嬴寒山这人,原先在公司里,不是个刺儿头。


    一般有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她能摸则摸,绝不出声绝不往外跳绝不给领导整个大活,是很有职业操守的打工人。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一次“见王不拜”之后 ,领导这个概念就被她从字典里抹去了。


    杀生道者能越级强杀比自己境界更高的修士,在他们血液中自带向上挑战的本能。


    即使是更强者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绪也是散漫的,所以底下人从来没见过她对谁的到来这么上心过。


    行云宗山下不远有一座小镇,小镇之外,还有一大片树林。


    一只狼妖夹着狼尾,畏畏缩缩向后退去,却还是不慎踩到一截树枝。


    清脆的断裂声在林中格外明显,那人果然转过身来,冷冷吐字:“滚回来。”


    狼妖立刻撒丫子向后狂奔。


    太可怕了。


    那个人太可怕了!


    它不知他是谁,可他似乎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能令它们战栗的气息。但凡靠近他一点,便狼毛直立,骨子里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它。


    别说挖他的心脏了,它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一把刀就擦着它头顶而过,正中前方树干。


    头顶的狼毛被削掉几根,它看着寒光凛凛的刀刃下意识刹住了脚,却因刹得太猛,整只狼向后滚了一圈。


    天旋地转后,还没睁眼,狼肚子先被人狠狠踩住,那人冷笑着道:“还敢跑?”


    狼妖睁眼,看到果然是那人,内心有些绝望。


    它还没修出人形,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眼前之人一袭黑衣,黑色长发在身后束成马尾,脸上还戴着一张黑色面具。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颔,面具眼孔之下难辨眼形。


    整个人看起来黑压压的。


    黑衣人伸出手,插进树干的刀又飞回到他手心。


    下一刻,那把刀猛地插入狼妖身侧的地面,带起一阵狂烈的风。


    狼妖身子一抽,本能地想要跃起躲避危险,却被更狠地踩回地面,痛得它“嗷呜”叫了一声。


    “想现在就死,还是去替我杀一个人?”


    骨子里的恐惧让它的狼身还在轻轻颤抖着,狼妖闻言有些迷茫地望向黑衣人。


    难道他不是来杀它的?


    他唇角弯起一个凉薄的弧度,看它犹如看死物:“现在就死?”


    狼妖如梦初醒,慌张点头。


    答应了或许还有机会逃命,不答应就真的狼头落地了!


    黑衣人终于移开脚,转而用手揪住它后颈处的狼毛,单手将它提起,冷冷道:“随我来。”


    跃过树林,他提着它落在小镇的一处屋顶上。


    离傍晚尚早,天微阴。


    街市上的人不多不少,并无人注意到这一人一狼。


    隔着人群,黑衣人一眼看到嬴寒山。


    少女一袭青色罗裙,正牵着小川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左右张望,似是在找之前提过的包子铺。


    小川拽拽她的衣角,随即整个人贴了上去,抱住了她的胳膊。


    她猝不及防被抱住,并未有任何不悦,只温柔摸了摸小川的头。


    黑衣人眼神慢慢变得冰冷。


    嬴寒山,奉吾想杀你,你却如此不计前嫌对他的孩子?


    奉吾的孩子也值得你这般用心吗?


    狼妖瑟瑟发抖蹲在黑衣人身边,看到他目不转睛盯着一名少女,却对少女身边的孩童视若无物。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一间包子铺里,彻底看不见了,黑衣人都未移开目光。


    它等了半天,不敢乱动,也不敢催促,偷偷用爪子揉着狼肚子,心道黑衣人果然心思难测。


    这看了半天,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啊?


    杀的又是哪一个啊?


    狼妖蹲得腿麻,后腿冷不丁抽搐了一下,瓦片发出的细微声音终于让黑衣人回过神,他慢慢转过头看它,眼底如淬了冰,一字一字道:“去,杀了方才那个小孩。”


    他踩住它的后背,又道:“只杀小的,不许动他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不就是那个少女?


    它还未多想,屁股一痛,整头狼已被踹下了屋顶。


    *


    嬴寒山带着小川坐在一间包子铺,为他点了几屉包子。


    铺子中的人不多,包子端上来的时候,还热腾腾地冒着气。


    嬴寒山撑着下巴,静静看小川吃。


    他大约是饿得紧,对着包子吹了几口气,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才想起她,讪讪向她递包子:“寒山姐姐,你也吃。”


    嬴寒山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你吃吧。”


    小川这才放心继续吃。


    她问起别的:“你家远不远?出来这么久,不会让娘亲担心吗?”


    “不远,姐姐。从这里走,再过两个村就是了。”


    “你一个人可以回去吗?”


    他把包子咽下,轻轻点了下头:“可以,我认识路。”


    店外突然传来几声巨响,有人尖叫道:“啊!是、是妖兽,是妖兽!”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紧接着便响起一道狼嚎声。


    包子铺的几人瞬间面露恐惧,慌张起身,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甚至是包子铺的老板。


    小川不知何时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他抱紧了嬴寒山的胳膊,惊恐道:“姐姐,我害怕。”


    狼嚎声只一下便没了动静,嬴寒山心里一紧,握紧了小川的手,安慰道:“别怕,姐姐保护你。”


    她领着小川来到外面,慢了这一步,街市已是一片大乱,人群中混杂着尖叫与哭声。


    摆好的摊位被撞翻了几个,篮筐里的米撒了一地,却无人顾及这些,皆是拼了命向行云宗的方向逃去。


    而引起恐慌的那只妖兽正蹲坐在道路中央,若无其事舔着自己的狼爪子,没有任何撕咬的动作。


    天愈发阴,云层压得很低,冷风飒飒。


    一人高的狼妖蹲坐在那里,仅庞大的身躯便令人压迫感横生。


    那双狼眼在看到嬴寒山和小川出来后,忽而危险地眯了一下。


    它甩甩狼尾,站了起来。


    小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又见狼妖视线落向自己,向嬴寒山身后藏了藏,更紧地攥住她裙角,怯怯道:“姐姐。”


    狼妖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叫声,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嬴寒山望着狼妖,伸手护住了小川。


    她没打算跑。


    凡人面对妖兽束手无策,依赖仙山派修士的保护。若是连修士都要转身逃跑,那凡人又能相信谁,又能依赖谁?


    虽然系统说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她现在站在这里,拥有修士的能力,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再者,狼妖此前一直未动,看到她出来才站起身,或许,它的目标是她。


    她低声道:“小川,你先跑,跟着他们跑,跑到行云宗就安全了。”


    小川不肯放手:“姐姐,你和我一起……”


    狼妖低着头,一步步逼近。


    嬴寒山掌心化出一团火,火焰离手,向狼妖袭去。


    还未化出人形的妖兽依然畏火,狼妖见状猛地向后一跳,躲开了那团火焰。


    火在风中散去。


    “小川,你真的想帮我,就去行云宗找更多的人来帮我。”


    嬴寒山推了一把小川,催促道。


    “姐姐,我……”小川向后踉跄了半步,看着少女坚定的背影,一咬牙,转身向行云宗跑去。


    街市上的人声不知不觉弱下去,逃难的凡人跑远了些,只余一片萧瑟。


    狼妖仰头嚎叫一声,猛地向她扑来。


    嬴寒山侧身一躲,却不想狼妖趁这一躲的工夫,落地之时爪子一划,地上四撒的米粒顿时被扬起。


    她不禁闭了下眼,只道是狼妖想偷袭她,掌心化出火焰准备反击,却在睁眼后发觉狼妖已在几步之外,直冲小川而去。


    大意了!


    她一直认为狼妖的目标是她,如今看来竟然是小川!


    只是它为何对其他凡人视若无睹,只以小川为目标?


    指使狼妖的黑衣人立在远处的屋顶,紧抿唇角,冷冷将一切尽收眼底。


    嬴寒山,生死之际,你要救那个孩子吗?


    小川感受到身后的巨大阴影,一时慌不择路,摔倒在地,大哭出声。


    追上去的狼妖听见哭声,觉得悦耳,有些兴奋地抖了抖耳朵。


    黑衣人只说杀了这个小孩,没说怎么处理,那它正好可以挖了他的心脏吃掉。


    不知道这么小的心脏够不够塞牙缝的。


    但下一瞬它看到冲出来的人影,立刻瞪圆了狼眼,想要收力,却因冲势太猛,身体仍不受控地向前而去。


    竟然是那个少女!


    她追上来闪身在一人一狼之间,蹲下抱住小川,以身体护住了他!


    黑衣人阴冷的警告仿佛回响在耳边,可它已经停不住了!


    如此下去,它的狼爪必会划伤少女!


    少女的后背越来越近,它的狼眼也越瞪越大。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破空而来,带起的劲风生生将它向右逼退数步,接着,它的头颅被利落斩下。


    狼头落地,骨碌碌滚出一道血痕。


    温热的血喷溅到嬴寒山的后背,少女愣了愣。


    怀中的小川似也察觉到危险消失,渐渐止住了抽泣:“姐姐?”


    风声呼啸,街道一时平静得有些诡异。


    嬴寒山松开小川,扭头看向狼妖。


    狼妖被斩断的脖颈间正汩汩流着血,商铺门窗与地面石板皆被喷溅的血迹染红。另一边的狼头双目瞪得老大,神情惊恐而狰狞。


    这样干脆的刀法,是谁出的手?


    少女立刻抬头环顾四周,视线在触及一道人影后,微微一顿。


    乌云厚重,街道一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一袭黑衣,面覆面具,眼神莫测,正低头俯视着她。


    暗沉天幕下,嬴寒山牵着小川缓缓站起身,与他一下一上对视。


    她问道:“是你救了我们?”


    苌濯眼中殊无笑意,却冷冷弯唇,压低了声音回她:“是我。”


    是救了你,而不是你们。


    思想不怕传播,思想就是在传播中变得有力,而技术却害怕人复制,失去专有性。


    所以随着思想的湮灭,技术的增强,被理念聚集起来的人变成了被血缘聚集起来的人。


    这个过程应该是很缓慢的,慢到一代一代的无者们都没有察觉此事,而发现时已经是积重难返。


    这次无宜重建无家,也算是个不破不立的好事。


    “但是……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让你得顶着面具来找我?”


    无宜瞥了嬴寒山一眼,挑起眉头来,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之前低沉的郁色,一股豪侠气从那对很亮的瞳珠里溢出来,舒展在她的眉间。


    第 174 章   言出即……?


    ——你已经走过一趟了吗?


    ——你为每一个人都佩茱萸吗?


    ——我……


    苌濯面色淡淡,并未有任何沐浴被打扰的不悦,低眸看她:“什么事?”


    他领口微掩,长发中滑落的水珠浸湿了他肩侧的雪衣,变得有几分透明,隐隐可见衣下肩骨嬴线。


    对于这样的画面,嬴寒山感觉十分不习惯。


    他怎么……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她愣了一下低头道:“是我打扰师兄沐浴了吗?师兄若是还没沐浴完,我在这里等等师兄……”


    “无妨。”


    她声音弱下去,他淡淡接上:“师妹入了夜还来寻我,想必是有急事。”视线在少女背上的小川身上停了一下,又问一遍,“什么事?”


    嬴寒山只好道:“是小川的事。”


    小川仍在熟睡,她蹲下将他抱到身前,仰头对苌濯继续道:“他是我下山时救的孩子,我不放心独留他在镇上,山脚草屋也挤不出多的位置,所以前来问问师兄,今夜可否留下他,让他与哪位师兄师弟将就一晚?”


    山林极静,她低着头,看不到他是何表情,半晌没听到回答,心里渐渐没底,补充道:“他很懂事,很乖的。”


    又静了静,他终于回道:“入夜后他们已在休息,怎好贸然打扰。”


    “那……”嬴寒山略一思考,“师兄若能同意他留在行云宗一晚,我可以带他回自己房间将就。”


    苌濯眼神微变。


    他没由来地想起白日在小镇时,看到小川抱上她的手臂,拽着她的裙角,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让他与我将就一晚便可。”他道。


    “师兄?”少女惊讶抬头,看到他眸中依旧情绪淡淡,漆黑瞳孔却被烛光照得微暖。


    此前祁旸说过的话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了一二,苌濯真的只是看上去冷淡了些,实则并不难相处。小川与他素不相识,他不欲打扰师弟,竟选择亲自照顾。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道:“嗯,我抱他进屋。”


    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腕。


    许是夜间寒凉,他又只着一件单衣,指尖还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眼睫。


    他接过小川,嬴寒山又道:“师兄,还有一事。”


    苌濯看她:“你说。”


    “今日山下出现的妖兽,有些针对小川,他独自回家恐怕不太安全。灵溪师姐说,弟子下山除妖的任务多是师兄指派,我想若有同门下山路过他住的村子,可否顺路带他回家?”


    “知道了,明日我会找人送他回家。”他抱着小川站起身,对她微一颔首,“师妹也早些休息。”


    嬴寒山不由感叹苌濯实在是好说话。


    行云宗上下都在说师兄实力强大,小川在他这里应是很安全,她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我替他谢谢师兄。”


    他默了默,“嗯”了一声。


    少女离开,他抱着小川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他的房间虽不与大多数弟子房在一处,却也是一样的简单——


    屋内只有一张床。


    他将小川放在内室唯一的床上,手指在虚空中顿了顿,有些烦躁地将被子一扯,盖在小川身上。


    白日里掷出的石子让小川陷入昏睡,他睡得很死,约莫到清晨才会醒来的样子。


    真幸运,这个孩子能遇到嬴寒山。


    苌濯眸色沉沉地盯了一会儿小川,转身走到外室,取出一块石头,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那块石头外表光滑,色泽莹润,洁白如一块世间罕有的美玉。


    他摩挲几下,用力握紧了它。


    他忽然发疯地想念绯衣女子,发疯地想念她唤他苌濯的模样。


    她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办法带她离开。


    白色玉石被握得越来越紧,他清隽的眉眼也染上一层阴郁之气。


    行云宗毁灭就好了。


    *


    从苌濯门前离开,系统立刻蹦跶出来,给了嬴寒山一顿三连质问。


    “宿主,你这样根本不是恶毒女配!哪有恶毒女配关心陌生人到这种地步的!你这样怎么让男主厌恶你!”


    “系统,你不懂的。你看奉吾做出那种事,苌濯也没有任何恼怒不悦,只是淡淡将他交给弟子处理。我若随随便便认一点罪,估摸也和奉吾一样,被交给其他弟子处理。”


    系统确实不懂人心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闻言迟疑道:“那怎么办?”


    “我若先在他心中留下这种好印象,之后再认一些坏事,你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系统明白了一点:“然后就……”


    “对!”


    系统想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挺有道理,默默闭上了嘴。


    没走几步,嬴寒山看到前方的人影,脚步一顿。


    银色月华下,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立在树下,看到她并不惊异,微微一笑道:“好巧。”


    嬴寒山点点头,迟疑唤她:“嬴鸦鸦……师姐?”


    “那我之后便叫你寒山师妹吧。”嬴鸦鸦上前几步,来到她面前,望了一眼她身后的路道,“你去见了师兄吗?”


    这问起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男主,嬴寒山不禁想难道她是吃醋了?


    可身后的道路只通向苌濯的住处,嬴鸦鸦既已猜到,再否认反而奇怪。


    她斟酌着回道:“嗯,我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懂,师尊不敢打扰,灵溪师姐也不在,只好去问师兄。”


    “我随口一问,师妹不用这么认真。”嬴鸦鸦神色丝毫看不出介意,认真看她,“今夜我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便遇到了你,或许是缘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嬴寒山点头。


    “若你某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的灵力倒退回初学者,会怎么办?”


    “从头再来。”嬴寒山眨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


    “从头再来……”她垂眸重复一遍,淡淡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这样的问题不会是无缘无故问出来的,嬴寒山猜出什么,小心翼翼道:“师姐?”


    嬴鸦鸦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给出一个如她所想的眼神,轻轻道:“嗯,前些日子,我被妖兽重伤,是同门找到了我,等我醒来,已经……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嬴寒山想起昨日山下的情形,那些捋不通的地方终于在此刻顺了。


    奉吾对于她,或许只以为是个普通过路人,而对于嬴鸦鸦,却时时刻刻在警惕防备。因为嬴鸦鸦在被重伤前,是实实在在排在他之上的师姐,他害怕她会突然反击。


    如此说来,嬴鸦鸦昨日的低头咬唇,大约也是觉得在一众师弟面前很难堪吧……


    嬴寒山想了想,认真建议道:“不如师姐去问问师兄?或许他会帮你想想办法。”


    “师兄?”嬴鸦鸦微愣,随即勉强一笑,“师兄诸事繁多,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她不再多说,道了一句师妹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去。


    微冷的月光洒下,道路两旁树影斑驳,嬴鸦鸦离去的步伐并不轻快,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像是怀着重重心事。


    嬴寒山望着她的背影,推翻了之前关于她的印象。


    清晨上山时,撞见嬴鸦鸦主动递剑穗给苌濯,随即听祁旸说嬴鸦鸦师姐近来常常找苌濯,她下意识认为嬴鸦鸦是对苌濯有意的,是心生好感的。


    可今晚几句交谈又让她觉得并非如此。


    嬴鸦鸦提及苌濯时,眼神总会多出一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那并不是爱一个人的眼神。


    嬴寒山慢慢沿着山路向自己房间走去,心中有些茫然。


    脑海中依旧空空如也,想不起来任何事,唯一所知的便是系统告诉她,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那时她会想起一切。


    一个无形无状只有声音的“系统”可以在她的识海中与她对话,还会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完全不同的世界,怎么想都很离奇怪诞。


    她顿了顿,忽然取下腕上的手镯,试着在识海中呼唤系统:“系统?”


    识海中空荡荡一片,没有记忆,也没有系统的声音。


    这样功效奇异的手镯,恐怕这个世界只有这一只。


    或许,系统说的都是真的,它没有骗她,她真的只是在一本书中。


    月光下,那只手镯普通至极,她轻轻抚过,而后重新戴回手腕,再次呼唤道:“系统?”


    这次系统的语气很着急:“宿主,你轻易取下手镯是很危险的!手镯里有能带你回家的力量,你若取下手镯遇到危险,就回不了家了!”


    “嗯,我记住了。”她静了静,问起别的,“你有没有觉得嬴鸦鸦不喜欢苌濯,苌濯也不喜欢嬴鸦鸦?”


    “故事才刚刚开始,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宿主,这很正常。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男主斩杀后回家!”


    “那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嗯……嗯……我查一下。”


    片刻后,系统回来了:“宿主,过几日男主会分给你下山除妖的任务,任务中的妖是大妖,极难对付。如果宿主计划顺利,有同门受伤,或许这次任务结束后就能回家了。”


    “好。”少女轻轻应道,“我知道了。”


    *


    苌濯如他所言,找了位师弟送小川回家。


    要分别之时,小川十分舍不得嬴寒山,他闷闷不乐道:“姐姐,我会想你的。”


    嬴寒山弯腰,朝他温柔地笑:“嗯,我也会想小川的。”


    小川跟着师弟离开,嬴寒山转身,准备再次向苌濯道谢,忽然瞧见他眼睛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她一怔,不曾想他会尽心到这种地步,有些愧疚地问道:“师兄一夜没睡吗?”


    苌濯静静看她:“嗯。”


    “抱歉……师兄,早知如此打扰师兄,我昨夜应该自己照顾小川的。”


    “行云宗本就会帮助弱小,师妹不说我也会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他垂眸看她:“另有一件事,师尊说师妹能力不弱,可以直接下山历练,师妹意下如何?”


    嬴寒山连忙点头:“我可以。”


    “既如此,过几日我会安排人与师妹同行、下山除妖,师妹早做准备。”


    “好的。”她念及小川的事,又多提了一句,“师兄也要好好休息。”


    细碎日光洒进他眼睛里,光点跳跃,好似连同他的眸光也有了细微的波动。


    他看着她,道了一声“好”,转身离去。


    *


    嬴寒山在行云宗过了几日清闲日子,三日后,果然如系统所说,苌濯给她分了除妖的任务。


    而与她一道同行之人,竟然是灵溪师姐。


    灵溪笑眯眯对她说,除妖艰难,总要为师尊看重的小师妹做个保障。


    身为大师姐,灵溪的能力自然领先于一众师弟师妹,这次除妖若真有人受伤,恐怕也是她,而不是灵溪。


    ……好吧,不急。之后除妖总还会有机会的。


    灵溪在路上告诉了她这次任务的情况。


    说是昨日收到俞县县令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相邻的黛城出现了怪事。


    几日前县中之人想进黛城,每每在走入城门时,一睁眼又出现在城外百步之处,如此反复,竟无一人能进入黛城,如鬼打墙一般。


    不仅如此,几日间也不见黛城有人出来。站在城门外,可见街道两边商铺紧闭,无人走动。


    偶尔能望见街道有兵在巡街,却仿佛隔了层什么,远远的瞧不清楚。


    整座黛城显得死气沉沉的。


    县中人无法进黛城互通,报给县令大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恐怕有妖邪作孽,这才传了信来行云宗,请诸位仙长前去看看,查明情况。


    如此说明完情况,灵溪分给她一只传音铃,交代道:“师尊说此次任务在于历练师妹,除非师妹不敌、情况紧急,否则我不会插手。若真遇到困难和不测,师妹可用传音铃唤我。最危急时,也可直接打碎传音铃,我收到讯号,自会赶去相救。”


    嬴寒山点头,道了一声“好”。


    *


    “师兄,这里又有一封俞县送来的书信。”负责整理每日书信的小弟子对着苌濯恭敬道。


    苌濯看他一眼,淡淡道:“拿来罢。”


    小弟子双手递上信,见他接过信展开,看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师兄看信一向很快,这回视线却落在某一处迟迟未移开,小弟子觉得奇怪,不由出声提醒:“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苌濯闻声看他,沉默了一瞬,道:“无碍。”


    说罢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径自离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看到信时,心不可抑制地乱了一瞬。


    信上写,黛城有变。


    嬴寒山有危险。


    他闭上眼睛,血混合着红色的果实从掌心落下来。


    裴纪堂猜到会有这一刻的,但他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发完茱萸之后,嬴鸦鸦换了衣衫去厨下凑热闹,做饭在这样的节日里也有休闲意味,杀羊这种事自然不必她去,但泡泡菊花酒什么的她可以干。


    而就在这样一个她不在的空隙,嬴寒山找到了裴纪堂。


    第 175 章   无者的命赌


    他伸手做什么呢?刚刚还拿此身起誓,如果是言出本心,何必要再做解释的姿态?


    如果只是说一句“不是嫌弃”,她的神色又哪里像是在乎?伸出的指尖颤动着,最终无可奈何地垂落下去。


    那只黑羽的鸟儿就从他的指尖倏忽一闪,隐没在门后了。


    一片黑色的鸟羽落下,擦过女人的眉心。风拂起他的蓝色袖摆,嬴寒山与他目光相撞那一刻,微微怔了一下。


    系统口中的男主自然是生得极好的,苌濯身姿如松,面容清俊出尘,如一块上好的细腻白玉,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


    只是那双眼眸却无波无澜,深若寒潭,平静到近乎冷漠。


    她一时没有言语,系统出声提醒:“宿主,你要留在这里才能做接下来的事。你可以告诉男主你是名而来,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


    嬴寒山一顿,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轻声道:“我叫嬴寒山,被奉吾挟持时不慎撞到了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现下无处可去,不知可否在此借住一晚?”


    她没有按照系统所说去回答,系统立刻大叫:“宿主,你要留下来的,一晚怎么够?”


    嬴寒山对此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苌濯。


    风势渐弱,地面上滚动的落叶缓缓停住。


    苌濯没有立刻回答,不知想了什么,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嬴鸦鸦,你带她去。”


    嬴鸦鸦尚未离开,正在揉发红的手腕,此刻突然被唤到,愣了愣才应道:“是。”


    眼见苌濯抬脚要离开,她匆忙又道:“师兄,方才多谢你。”


    “不必。”


    苌濯转身,没有看嬴鸦鸦,留下一句毫无温度的话便离开。


    嬴寒山站起来,望着苌濯的背影,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思考间,耳边就传来嬴鸦鸦的声音:“寒山姑娘,我带你去休息吧。”


    她转过头,嬴鸦鸦已来到身边。


    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气质温婉,声音轻柔如一阵风,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与她对视的瞬间,少女眼睫微颤,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嬴寒山更觉奇怪,想到睁眼便是两人同被挟持的情况,或许她知道些什么,不由问道:“请问,姑娘可知我是如何落到奉吾手中的?”


    嬴鸦鸦笑容一滞,很快恢复如初:“姑娘全都不记得了吗?今日我下山想买些东西,途经山脚,正看见姑娘靠在树边闭目休息。我上前想看看姑娘是否出了什么事,之后就……”她顿了顿,“之后奉吾逃至山脚,趁我分神之际,将你我一同抓做了人质。”


    “这样啊。”嬴寒山点头,问起别的,“那你们师兄说的带我去,是去何处?”


    她没有再追问先前的事,嬴鸦鸦轻轻松了口气:“是平日里收留避难之人的茅草屋,宗门外常有妖兽,平民百姓被妖兽追逐时,会逃来仙门避难。待妖兽被除,他们自会离开。”


    嬴鸦鸦指了指前方:“草屋不远,前面就是了。”


    她在前领路,嬴寒山跟随在后,顺着所指方向遥遥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三三两两的草屋坐落于山脚。


    “妖兽不会追至此处吗?”


    “不会。这里很安全,姑娘放心。”


    草屋的确不远,说话间便已来到门前。大抵是近日并无妖兽侵袭,几座草屋中皆是空旷无人。


    嬴鸦鸦将她领到,随后笑着说:“姑娘若是需要帮忙,可来山上寻我。”


    嬴寒山点头,立在门前目送嬴鸦鸦离开。


    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后,识海中再次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宿主,你为什么不对男主说要留下来?”它着急道,“今日借住一晚,那明日怎么办?”


    嬴寒山闭了闭眼,终于说出心中的疑惑:“系统,之前的事我虽不记得,但也不能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你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书外还有世界,这些太过离奇,我确实难以相信,除非你能向我证明。”


    系统:“……”


    识海中一阵沉默,嬴寒山也不催促,安静等待。


    枝头杏花迎风飘曳,她伸手接住一瓣落花,听到系统说:“找到了。”


    “找到什么?”


    “是宿主原本所在世界的模样,宿主,你快看。”


    话落同时,她识海中出现了几个零碎画面。


    画面中所展示的世界,确实是一个与此处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的房屋高耸入天,根基稳固。众人衣着更大胆暴露,还有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异物。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本翻开的书,书中内容模糊难辨,只有特定的字异常清晰,嬴寒山认出了那几个字——苌濯、行云宗。


    识海中的画面很快消失,嬴寒山怔在原地。


    饶是她依然觉得离奇不可思议、觉得陌生,此刻也有些信了。


    若不是画面里的世界真实存在,系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详细地给她呈现出来?


    “宿主,你看到了吗?我不会骗你的,只要你按照既定的剧情走下去,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等你回了家,很快会想起一切。”


    她沉默良久,“嗯”了一声,问系统:“既定的剧情便是苌濯斩杀我吗?除了苌濯,旁人都不可以?若我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呢?”


    “是的。是的。”系统回答完前两个问题,停顿了一下,犹豫道,“宿主还是尽量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被苌濯斩杀是最稳妥的走向。”


    嬴寒山默了默,问:“那按照书里的内容,我需要做些什么?恶毒女配是不是要……”


    她没有说完,内心一阵排斥和无望。她到底是怎么摊上这种倒霉事的?


    要做被男主斩杀的恶毒女配,自然少不了做一些陷害他人、不仁不义之事。


    若非得如此才能回家,她宁愿不回家。


    系统:“自然是要做一些坏事啦。”


    “若我不按照书中的内容做,会怎样?”


    “宿主?”


    系统愣了愣,察觉出嬴寒山的意图,语速蓦然变快,急切道:“宿主!若是不按书中的内容做,走向偏移,这个世界可能会……”


    它支支吾吾半天,语速又慢了下来,向她确认:“宿主是不想做那些坏事吗?那没关系,能保证大的走向也行,只要最终结果是被男主斩杀就不会有事。”


    听系统如此说,少女心里终于轻快几分,她低头将手心的落花吹远,问道:“这么说,我可以跳过那些坏事儿,直接想办法让苌濯斩杀我?”


    系统松了一口气:“是这样没错。”


    “那旁人呢?我也要在他们眼中留下恶毒的印象吗?”


    “我翻一翻,嗯……嗯……书里没写。大概是不影响的,宿主只是配角,陷害女主和被男主斩杀就是全部的剧情了。”


    “……这样啊。”


    还真是草率的配角呢。


    前因后果皆已明了,嬴寒山想了想,问起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拜入行云宗留在这里,也是书里写的?”


    “是的。”系统说,“宿主资质出众,行云宗掌门惜才,他会留下你的。宿主试着运一下灵力就知晓了。”


    嬴寒山依言闭上眼睛尝试,很快感到经脉之中有灵力流转,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睁开眼,将灵力凝聚在指尖。


    青衣罗裙的少女盯着指尖,瞳孔中倒映出摇曳的红色火焰。


    *


    “师兄!”


    苌濯脚步一顿,闻声望去,看见嬴鸦鸦露出一个笑容,握着一条剑穗向他跑来,剑穗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鹅黄色的披帛被风扬起,少女来到他面前,有些紧张地开口:“师兄,昨日多谢你,我见师兄的剑上并无剑穗,是以编了这条剑穗,想感谢师兄。”


    她双手递上剑穗,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低了一些:“师兄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不远处的枝叶被拨开一点,嬴寒山停下脚步,看见了前方的两人。


    身旁领路的小弟子跟着停下,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嬴寒山,一脸疑惑:“姑娘怎么了?”


    嬴寒山轻声道:“他们还在说话,我们等等再上前吧。”


    小弟子恍然大悟:“姑娘怕打扰他们?无碍的,嬴鸦鸦师姐这段日子常找师兄说话,几句话便结束,算不上打扰。”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苌濯冷冷淡淡回道:“我不用剑穗。嬴鸦鸦,别再做这些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确实叫人难以接下去。


    嬴鸦鸦握紧了剑穗,再抬头时笑容已变得勉强:“是,我知道了,师兄。”


    小弟子怕这一幕劝退嬴寒山,连忙小声解释:“姑娘别被吓到,师兄一向如此,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内心温柔,性情温和。平日里时常指点我们、保护我们,是顶好的大师兄。”


    他在山脚遇到嬴寒山,见她裙摆飞扬,仙姿佚貌,般般入画,一时看直了眼睛。她走过来问起上山拜师一事,他竟结巴起来,一句愿为她领路去见大师兄,好半天才说完整。


    这样好看的姑娘若能留在行云宗该有多好呀。


    嬴寒山不觉有什么,只是奇怪苌濯对嬴鸦鸦并无特殊之处,之后他要经历什么才会对嬴鸦鸦动心?又或者说,他已经动心,因为某种原因不便表现出来?


    她笑了笑:“嗯,公子昨日救了我一命,又同意我在山脚借住一晚,我知道的。”


    小弟子听她如此说,顿时放了心,看到前方只剩苌濯一人,开口唤道:“师兄。”


    苌濯转身。


    曦光初现,杳霭流玉,幽幽花香。


    他立在一片温柔的光晕里,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是你。”


    无宜抬头瞥了一眼羽毛的来处,那是只在天空中盘旋的寒鸦,但体型稍微比一般同类大了些。


    这样抬眼之间,数道银光直上天空,这只大鸟叫也没叫一声,直直地跌到了地上。


    咔嚓。那不是血肉坠地的声音,而更像是木头或者铁的声响。


    无宜抬手制止了身后投出飞镖的无家人上前查看,她慢慢靠上前去,一手压住这只寒鸦的翅膀,另一只手飞快地向外一拨一转。


    第 176 章   铸造坛城


    旌云借着月色,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纯洁无瑕,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


    一别经年,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吗?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受了伤,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有那么一分在乎?


    旌云不知道,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动了动手指,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比他动作更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大喊:“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因为,他的身体远远比他的心诚实。


    孤狼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无论对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对她动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骗了他,不爱他,他也还是爱她。


    多没出息啊,一辈子就栽到这一个人手里。


    他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爱与恨交织,浓烈恨意的反面,原来是刻骨的爱。


    旌云忽然笑了,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不为什么。”


    这世上的情爱,从来就不讲道理。


    “旌云。”她渐渐猜到什么,声音又变得有几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师尊让我忘了你,可我没听师尊的话。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爱之人,想你会不会对她更好,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害了这么多人!”


    “你说什么?”


    狼妖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握住灵溪的手,哑声道:“那你为何不下山,不愿意见我?”


    “我若再继续与你纠缠下去,师尊会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声,眼泪滚滚而落,“我对师尊说你与别的妖不一样,你不会害人的,你答应我了,可如今黛城这么多人惨死,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自嘲一笑:“我以为是你厌弃了我。”


    “我厌弃你?”她哭道,“旌云,我努力过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被师尊罚跪在山脚,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灵溪,我还是行云宗的灵溪,师尊用行云宗的名声警告我,我怎么可以自私?”


    旌云脸色渐渐发白,复又睁开眼,深绿色眼睛中溢满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左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她哭得再也说不出话,双手松开他的衣领,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两年前的伤,怎么可能现在还疼呢。


    见她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低声讲起之前的事。


    “灵溪,那日之后,我执意想再见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没等到你。只日日听到下山的弟子谈及你多么亲切,多么温柔。”


    “你说我是妖,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出身,嫌弃我的肮脏,所以才在分开后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渐渐将玄衣浸湿,旌云却如同没有痛感一般继续说着。


    “我想,你对他们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不在乎我。是我的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这不可原谅之事。”


    “灵溪,你还记得从前我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吗?”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说得很坚决:“我也不可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将手从脸颊处移开,拾起灵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灵溪,我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便用这条命来赔吧。”他望着夜幕中的弯月轻声说着,眼睛里的东西比满城月色还要温柔,“黛城的狼妖,是灵溪除掉的,是灵溪保护了大家,好不好?”


    旌云的动作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自己留生路与退路,灵溪惊慌想要去抢剑,还是慢他一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灵剑自带剑气,剑气入体那一刻,鲜血喷洒出来,血液溅到她脸上,有些烫,被风一吹,又顷刻冷下去。


    灵溪大脑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颤抖地去摸脸上的血,摸了一把后,看到旌云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丝,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迟钝地攥紧了她的心。


    “旌云?旌云……”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巴张张合合,崩溃得大哭起来。


    下一刻,旌云伸出手,将她拥进了怀中。


    灵剑没入更深,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她的白衣染上一层血色。


    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上有些冷,却抱得很温柔。冰凉的唇吻在她的头发上,他说:“灵溪,我没力气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哭声低下去,变成了啜泣。


    城墙外的大火熄灭,黛城暗下来,冷得仿佛一丝温度都没有,风也刺骨得厉害。


    旌云继续说:“我画的那副画你还记得吗……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在那间屋子里,你若是还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或许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旁人如何说我,我不在乎。但是灵溪,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将死之时,思绪飘至很多年前。


    还不够强大的灵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袭,受了重伤,他赶到之时,灵溪只剩下一口气。


    他疯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后来他将灵溪紧紧抱在怀中时,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后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便会永远失去灵溪。


    他低头轻轻吻住灵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对她说,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为了宗门,无法与妖有过多的牵扯,那就让她做一个斩杀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爱戴。


    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死不足惜。


    只是,无论她爱他还是恨他,能不能别忘了他。


    无论凡人如何憎恶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也别忘了他啊。


    深绿色的瞳孔渐渐涣散,纵然没有等到回答,旌云依旧面容平静,微笑着、满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妖的声音在风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声。


    “不会忘,忘不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灵溪哭得语不成句,像是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意一口气说出来。


    可惜她说得这般认真,那个应该听到的妖却再也听不到了。


    嬴寒山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名门正道的大师姐跪在那只狼妖身边,弯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灵溪师姐身旁,轻轻唤道:“师姐。”


    灵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失神道:“师妹,他死了。”


    她说完这句,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睛一闭,径直摔向了地面。


    “师姐!”


    嬴寒山飞快伸手,接住了灵溪。


    系统冒出来叭叭:“大师姐这一身血又昏迷过去的样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务。可惜,这里离行云宗还有好些距离,赶不及了。”


    嬴寒山探了探师姐的伤势,擦掉师姐脸上的血与泪,轻声回系统:“下次吧,总还有机会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剑,没有怨怒,没有不甘心,从容宁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嬴寒山取下他胸口的剑,背起灵溪,又取走房间内的画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边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给,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想起为她中了一箭的苌濯。


    他在师姐来之前便离开,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伤势如何了。


    走至城外,围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仙长,您可有事?”


    “仙长,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长可是受伤了?”


    “……”


    嬴寒山一一回答解释,最后顿了顿,交代道:“狼妖虽死,他所在的府邸还请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师姐送回后,白日会再回来取他的尸骨。”


    融于兵刃的说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帮一帮师姐,为师姐留下些什么。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尸骨会被黛城城民用来泄愤,会被碎尸万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师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纷纷点头,表示不会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胁已经消失,城民灭了火堆,互相搀扶着返回城中。


    嬴寒山背着灵溪,回到了俞县县令的府邸。


    夜色浓重,县令披着外衣出来,见到灵溪身前大片血迹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帮嬴寒山一起将灵溪扶至床上躺下。


    嬴寒山安顿好师姐,一旁的县令还在长吁短叹,目光担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与俞县都会好起来的。我与师姐也都无事,血迹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县令嘴唇轻颤了几下,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应道:“诶,没事便好。仙长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他离开去准备干净的衣裳,嬴寒山在床边坐下,看到灵溪双目紧闭、轻眉蹙起,忍不住用手指替她抚平了眉。


    师姐这般不安,怕是在做噩梦了。


    *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前,苌濯回到了行云宗。


    后背的伤在赶路时复又裂开,他靠在房间门背后,轻喘了几口气。


    灵溪与旌云相见后,黛城的事大约已经解决了。


    最迟,今日傍晚,嬴寒山就会回来了。


    他取下面具,用灵力止了血,才慢吞吞缠了伤口换回蓝衣。


    奔波一夜,又失了血,他从镜中看到自己苍白疲惫的脸色,垂下眼眸,强行将血色逼回脸上。


    离开房间前,视线忽然落在地上那块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


    深青色布条被血浸了一夜,已有些发黑。


    视线微顿,他蓦然想起少女靠近之时,鼻尖闻到的淡淡栀子香。


    清香,微甜。


    几乎近在咫尺。


    苌濯上前拾起,想要扔掉,布条却转了个弯,落入了水盆中。


    布条的血迹渐渐褪去,染红了一盆清水。


    *


    灵溪醒来已接近正午。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变成了地上斑驳的剪影。


    趴在床边休息的嬴寒山被动作惊醒,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与灵溪的目光撞上。


    师姐似乎醒了好一会儿,醒来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向嬴寒山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和浓烈的痛苦,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她的身体分明毫发无损,却又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生出千疮百孔,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生机与活力,如缎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气质中多了几分柔软,像个病美人似的。


    灵溪努力笑了笑:“抱歉,师妹,连累你了。”


    嬴寒山坐直身体,有些担忧地去握她的双手,小心翼翼道:“我昨日离开黛城前,对他们说,还请暂时不要靠近那座府邸。师姐既然醒了,要再去看看他吗?”


    提到那只狼妖,灵溪痛苦地闭了闭眼,两行眼泪无声流出。


    良久,她看向嬴寒山,轻轻道:“师妹为何帮我?你不讨厌妖吗?”


    “既然已死,便是埋入地下也不会影响到什么。至于妖。”嬴寒山顿了顿,“我不以这些分善恶。”


    灵溪定定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眸道:“师妹,我想再见他一面,你可以陪我去吗?”


    嬴寒山点头,轻轻说好。


    第 177 章   攻打稷褐


    嬴寒山想起系统所说,在原本的剧情中,她会受伤,灵溪会来救她。


    此刻看到这幅画像,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受不受伤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灵溪会来到黛城,与这只狼妖相见。


    画像上的灵溪面向落笔者,笑得温柔。她在对谁笑?是这只狼妖吗?


    可名门正道的灵溪师姐为何会与凶残的妖物有牵扯?


    嬴寒山盯着画像,不由感到好奇。


    她侧目看向苌濯,见他视线也落向那副画,轻声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只反问:“你要用传音铃告诉她吗?”


    原来他认识灵溪师姐?嬴寒山愣了一下,又想起他说过与行云宗有仇,如此说来认识行云宗的大师姐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嗯”了一声,正要解释,他平静道:“说吧。”


    “你不是不想见到她吗?你要走了?”


    “我会在她来之前离开。”他终于收了目光看向她,“她的出现会吸引狼妖全部的注意力,即便我离开,你也不会有危险。”


    听出他言语之间对她安危的着想,嬴寒山忍不住问:“你说你与行云宗有仇,连行云宗所庇护的凡人都厌屋及乌。如今我也是行云宗的人,你为什么唯独不介意我?”


    因为,你是嬴恪的千金。


    苌濯没有说出这句话,他低眸错开她的目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


    夜幕黯淡,星月半隐在云层中,微弱地闪烁着。


    灵溪立在屋前的空地上,望着远处黛城的结界,蹙起眉,目露担忧。


    嬴寒山进入黛城已有一个时辰,传音铃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倏而转身,看到县令端着热茶向她走来。


    “仙长,夜里寒凉,不如喝杯茶暖暖身体吧。”


    灵溪微微松眉,接过茶笑着道:“多谢。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


    县令亦望向远处,低叹一口气,担忧道:“另一位仙长可是已经进入黛城了?那妖物凶残,也不知她现下是否平安。”


    灵溪不由握紧了茶杯,敛了笑意,道:“我等下便传音问问师妹情况。您为黛城忧虑多日,今夜且好好休息吧。兴许明日醒来,一切都已恢复从前了。”


    听到“恢复从前”四个字,县令眼中再次含了泪,他弯腰郑重鞠了一躬,道:“有劳仙长。”


    目送县令离去,灵溪取出传音铃,正要传音嬴寒山,铃铛先她一步亮起光。


    她心中一紧,立刻点了一下传音铃,焦急道:“师妹?”


    那边愣了一下,声音缓缓响起:“师姐,我没事。只是城中的狼妖有一事与你有关,我想最好还是同你说一下……”


    深夜的风拂过脸庞,有点冷。


    灵溪听着嬴寒山的话,恍了下神,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身影,她愣愣问道:“什么事?”


    “这只狼妖藏着一张你的画像。师姐,你是否曾经与什么妖有过接触……”


    嬴寒山之后再说的话,她已有些听不清。铃铛里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模糊,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她盯着手里的铃铛,想起了那个身影的名字。


    旌云。


    她在心里默念。


    她曾经想要共度一生的……妖。


    灵溪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他落在她眼睛上的一吻,被轻吻的感觉清晰如昨日。


    彼时他捧着她的脸,吻得小心翼翼,作为一只世人口中凶恶的妖,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可以听到吗?”


    传音铃中的连声呼唤将她思绪拉回,她呆了呆,回道:“嗯,在听。那副画,画了什么?”


    嬴寒山依言将画的内容描述给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曾经她就坐在树下,由旌云为她画了唯一的一副画像。


    画成之后,她伸手讨要,他却不肯,只说日后的第二幅第三幅都可以送她,唯独这第一幅,他想留下。


    那时的她总认为他们还有以后,谁拿第几副都无关紧要,便由着他留下。


    然而他们并没有长久的以后,旌云也没能为她画下第二幅画像。


    如此说来,占据黛城的妖,果真是旌云。


    她得出这个结论,却难以相信。


    怎么会是旌云?


    旌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残害凡人,可黛城里的那只妖却……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灵溪有些握不稳手中的传音铃,深吸一口气,对嬴寒山道:“师妹,我要去一趟黛城,你等我。”


    她收好传音铃,纵身跃起,直奔黛城。


    出发前师尊曾嘱托她,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插手此次任务,可如今她顾不上了。


    她第一次违背师尊的话,只想立刻冲到旌云面前,为他一句为什么,问问他当真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吗?


    夜风如刀刃一般刮过脸庞,灵溪渐渐想起许多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记忆里他们在一起做过许多事。


    他带她去无人的山坡上放纸鸢,她没放过,纸鸢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他便上前,从身后拥住她,接过她手中的线。纸鸢在他的牵引下仿佛有了生命,乘风而上。


    她惊喜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眸光。


    他弯唇而笑,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手里的细线滑落出去,纸鸢被风带向远处。


    脚下的青草窸窣作响,温柔抚过她的脚裸。


    旌云扣紧她的腰,吻得越来越深。


    她第一次被吻,渐渐喘不上气,他总算放开她,对她说了心悦二字,对她言明了心意。


    那双眼眸如深色翡翠一般美丽,溢出的情意几乎让她溺死在其中。


    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漫山遍野的石竹花中,只有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灵溪无措地捂住脸,逃离了山坡。


    她回到行云宗,撞上了寒着脸的林孖。他眼中隐有怒意:“灵溪,你身上为何会有浓重的妖气?”


    师尊大多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很少露出这样愠怒的神情。她觉得害怕,下意识隐瞒了旌云的事,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师尊,是我除妖时沾上的。”


    林孖看了她许久,不知有没有相信,冷冷警告她:“你最好不是同妖有了来往。”说罢拂袖离开。


    她抬起头,看到林孖身后的苌濯停下来看她。


    师兄一向平静寡言,他不似林孖那般生气,眸光淡淡看了她几眼,一言不发随着林孖离开。


    几日后,她被分了新的任务,要离开宗门去除妖。


    旌云半路来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了她。


    身侧是潺潺而流的溪水,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身子一颤,没有挣开,听到他问:“灵溪,五日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


    “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情意?”他声音很轻,近在耳畔,像是爱人间的呢喃,像是蛊惑。他差一点就要吻上她。


    “旌云。”灵溪垂下头,忐忑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身后的妖微微一僵,良久,他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对凡人下手。”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害过人,也挖过人心。


    灵溪想到林孖的话,慌乱地想要退后,却被旌云紧紧握住双手:“灵溪。”


    “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曾害过人,这些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至于从前……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你,灵溪,日后我都不会了,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他。


    旌云的确没有在她面前害过人。


    可以说,她从未见过旌云这样的妖——不会阴恻恻地打量她的心脏,不会在她受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他甚至会为了保护她,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她不再挣扎,安静下来,旌云笑了一下,继续说:“灵溪,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了你不再伤害任何一个凡人,你相信吗?”


    灵溪忍不住也笑,轻点了下头:“嗯,相信。那你现在答应我,日后不再伤害凡人。”


    师尊常说不可对妖物留情,不可相信妖物,不可与妖物为伍。可是,凡人和修士都能有弥补错误的机会,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为何只有妖不能有呢?


    她想要相信旌云一次,她想要相信旌云的真心。


    “我答应你。”他做出承诺,俯身低头,停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那现在,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灵溪脸颊微红,踮起脚吻上他的唇,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吻出乎旌云的意料,他眼睛睁大了些,回过神,用力抱紧了灵溪。


    脚边的野花滚落溪中,浮在溪面上,很快顺流而下。


    行云宗被仙器的力量所保护,妖无法进入,旌云对她说,何时她想出来见他,他都会等她。


    她心中甜蜜,却也担忧。师尊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知该坦白还是隐瞒。


    若是隐瞒,大约迟早会因沾染的妖气被发现,可若是坦白……


    她犹犹豫豫拖了许久,决定坦白,却还是慢了一步。


    林孖发现了一切。


    那日天色暗沉压抑,云层低得仿佛要坠落。


    她与旌云分别,回到宗门,在山脚遇到了等她的林孖。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她避无可避。


    师尊一袭白袍在风中翻飞,没有一丝暖意,冰冷到不近人情。


    灵溪心里一沉,低声喊了一句师尊,解释的话还未出口,他先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孽徒!”


    那一巴掌力道不轻,她被打得跪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左脸颊也立时红肿起来。


    灵溪第一次见到这样盛怒的师尊,她伸手捂住红肿的脸颊,不敢相信地抬头:“师尊?”


    “你身上这浓重的妖气,真当为师什么都不知吗?”


    “灵溪,你竟敢与妖物厮混,是想有朝一日毁了行云宗吗?”


    “不是的!”她连忙辩解,“旌云和那些妖不一样,他不会害人,他答应我了……”


    “灵溪,你疯了!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术!你是不是忘了行云宗差点毁在一个与妖厮混的弟子手上!”


    林孖所说,是多年前行云宗还没有被仙器保护、妖物尽可出入的时候。


    那时的行云宗还需要弟子们轮流守夜,以防有妖入侵。


    一只卑鄙的妖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利用了一名弟子的信任,潜入行云宗,导致数人死伤。


    灵溪自然记得。可她不相信旌云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挣扎道:“师尊,旌云不是……”


    “执迷不悟!”林孖不欲再听她辩解,冷哼一声,“妖就是妖,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何时想清楚,何时想通了,再起来见为师!”


    第 178 章   请君无去


    海石花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只知道那枚竹筒不知为何能放大远处的海面。


    无宜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竹筒,放下,从身侧抽出一卷卷起来的图纸。


    “东西我收到了,告诉她我能做,她出料。”无宜把图纸展开,“现在,我们说说稷褐的事情。”


    无宜原本不打算随船,但听说他们是要打稷褐之后就亲自跟来了。离俞县还有百步之遥时,嬴寒山停下了脚步。


    识海中立刻响起系统的声音:“宿主,怎么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紧张,嬴寒山心里沉了沉。


    系统果然有些奇怪。


    以往系统每一次开口,都与任务有着直接的强联系,但这一次,仅仅是催促她早日回去,它积极得有些过分了。


    系统是不是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嬴寒山静了静,不动声色问:“黛城的剧情结束了吗?”


    系统愣了一下,不疑有他,回答道:“结束了。”


    不,不对。


    出发前系统曾说,或许这次任务之后她就能回家。而按照他们的计划,若想回家,就需要有同门受伤。


    倘若同行的师姐实力强大,不会受伤,系统为什么要对她说“或许”?


    是不是说明在这本书的剧情中,师姐是会受伤的?系统说的“或许”,其实是不确定苌濯杀她的计划能否成功?


    说来系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完整的剧情,仅仅用只言片语概括给她。


    它在她停下脚步时十分紧张,无比积极催她离开,大约也是认为以她的性格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回去救人,所以……


    师姐有危险。


    嬴寒山闭了闭眼,猛地转身往回跑。


    “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怎么回去了!”


    系统的疯狂大叫让嬴寒山更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师姐亲眼目睹旌云的死后,可以伤心到昏厥,如今独自面对他的碑,又是浓浓黑夜,一时精神恍惚分了神也是极有可能的。


    无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她多想,师姐会不会真的出事,她都一定要回去看看!


    识海中的系统仍在啊啊大叫,嬴寒山随口回道:“有件事忘了问师姐,我回去问问她。”


    看着月色下狂奔的少女,系统如鲠在喉。


    它就说嬴寒山的性格很麻烦!


    *


    月光透过枝叶落入林中。


    灵溪侧身靠在石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入了梦还是在想事情。


    身后一条赤蛇压低了蛇身,极缓极缓地向她逼近。


    修为高强的修士极少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一面,它距离人形只差一步,若有机会吃掉她的心脏,定能增强实力,原地化出人身!


    它咽了咽口水,忍住兴奋,贴紧了地面的落叶,一点点向前。


    这等修士警惕性极强,稍有异常便会惊动她们,它需得耐心再耐心。


    女修的身影愈来愈近,赤蛇张大了嘴,咬向她的脚腕——


    “师姐!”


    寂寂林间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赤蛇的尖牙才没入皮肤,便被女修狠狠甩开。蛇身飞在半空时,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了它。


    是灵火!


    烫烫烫烫烫!


    它疼得疯狂扭动,还未落地,白衣女修已取出剑,对着它劈出一道剑气。


    可……恶……


    剑光掠过,赤蛇被斩成几段摔落在地,灵火熄灭,烤焦的蛇身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微冷月光下,青衣罗裙的少女瞳色清亮,指尖还有几缕没有熄灭的火光。她松了一口气,飞快来到灵溪面前:“师姐,你怎么样?”


    灵溪放下剑,掀开一点裙摆,皱眉看向自己的伤口。白皙的左脚腕上被咬出两个牙印,牙印周围已染上一层淡淡的黑。


    “有一点蛇毒,但不致命。”她双指并拢,快速封住几处穴位和经脉,顿了顿道,“只是,蛇毒一直残留在体内的话,身体会逐渐疲惫,陷入昏睡。我并不擅长用灵力治疗,只能延缓,需得回宗门找专精此道的白玥师妹逼出蛇毒。”


    言下之意,便是要尽快回宗门了。


    嬴寒山点头,上前扶起灵溪:“我听师姐的。”


    灵溪捡起剑,侧眸看向旌云的墓,默了默,咬牙道:“走罢。”


    目睹全程的系统对赤蛇一阵嫌弃。


    本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蛇毒,结果就这?就这?


    这种轻伤,它很怀疑他们的计划能达成什么效果。


    只是……原本的剧情中灵溪被蛇咬了一口,并无大碍,如今亦是,会不会说明,书里的某些走向是无法逆转的?


    会不会说明,苌濯不可能杀掉嬴寒山,它的任务也根本不可能完成?


    系统看着嬴寒山,难得有些沉默。


    无论如何,它总是要试一试的,万一成功了呢。


    *


    虽用灵力封住了经脉与几处穴位,但蛇毒仍在体内有所作用。


    灵溪顾及着嬴寒山一人不便,用传音铃告知了同门师弟他们已在返回的路上,好让他们在山下附近帮忙接应。


    收好传音铃,灵溪眼中已浮起一层淡淡的疲惫。


    她想起什么,看向嬴寒山轻轻问道:“师妹,你为何又回来了?”


    嬴寒山亦看向灵溪:“师姐心神不宁,我有些担心,还是决定回来陪着师姐。”


    灵溪微怔,随即自嘲一笑:“原本想反驳大师姐不会如此没用,可回神一想,即便不至于丢了性命,被那种小妖咬了一口也是事实,实在丢脸。”


    “我能理解师姐……”


    “是我让师妹担心了,抱歉。日后……我会将他放在心底,不会再耽误宗门的任务。”


    嬴寒山看着灵溪,忽觉有些唏嘘。


    倘若师姐与旌云不曾分开,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只是不知那个结果比之现在,是更惨烈,还是更幸福。


    她不由问:“师姐,若是之后有妖同旌云一样愿意克制自己的本性,你还会放过他吗?”


    这次灵溪没有立刻回答,她浅浅一笑,反问道:“那师妹你呢?”


    “我会。”嬴寒山点头,回答得很快,“若他能努力克制,我自然也愿意给他机会。”


    灵溪看着嬴寒山,眸色逐渐变得复杂,多出几分担忧。


    师尊曾在嬴寒山初入宗门时,用传音铃对她交代说,嬴寒山是芜阳宗嬴恪之女,往事皆已忘却,还望她与众弟子善待嬴寒山。


    仙山派皆知,不久前芜阳宗遇妖兽侵袭围攻,宗门覆灭,掌门人嬴恪殉道,战至最后一刻。嬴寒山身为嬴恪之女,如今不介意或许是因不记得往事,可她若有朝一日想起来,还会说出同样的答案吗?


    两人趁夜赶路,天色透出朦胧光亮时,灵溪腿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被嬴寒山一把扶住。


    见师姐闭了闭眼,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嬴寒山索性带着她坐下来。


    灵溪借力靠在树干上,睁开眼望了一下远处,低声道:“不远了。”


    赶了大半夜路,远处行云宗的山峰已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她转头看向嬴寒山,声音低低道:“师妹,我有些累了,想休息片刻,不如师妹用我的传音铃告知师弟,我们在此处等他。师妹辛苦一夜,如此也能稍作休息。”


    师姐的确是累了,一句话没说几个字就忍不住闭上眼睛,随即再强打精神努力睁开。嬴寒山知晓她因旌云一事身心俱疲,不由双手握住灵溪的手,心疼道:“嗯,师姐,你安心睡吧。”


    灵溪淡淡笑了下,不再克制疲倦之意,终于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两人身处山间野路,周围并无路人经过,四下幽静。


    系统冒头提醒道:“宿主,正好师姐受了伤,陷入昏迷,我们是不是可以试试那个计划了?”


    嬴寒山沉默一瞬,不答反问:“系统,你知道师姐会受伤是吗?”


    系统一哽。


    它不知道嬴寒山是如何发现的,只觉与她的交流实在是费神费心力,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她的质疑。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却仍旧不怎么信任它。


    既然她已发现,再狡辩或许会彻底失去她的信任,系统索性承认:“是,我知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宿主能完成任务,能早日回家。”


    系统做好了嬴寒山继续质问它的准备,却见少女只是沉默。


    良久,她轻轻道:“系统,你的确冷漠。”


    枝头的花苞开了大半,风将野花的淡淡清香吹开。


    系统没有接话,心中不屑。


    那不然呢?


    这只是一本书,书里的人是死是活与它有什么关系,它有必要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吗?


    完成任务才是它唯一的使命。


    嬴寒山又道:“系统,我想再看看我的家。你能让我看一次,应该也能让我看第二次。”


    她原本对于系统理直气壮的冷漠有些生气,后又觉得多说无益,只会徒增不快。


    终归她和系统所轻视重视的东西不一样,她无法说服系统,正如系统无法说服她一般。


    比起与系统做无聊的争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决定要做。


    系统没有多说,很快在识海中让她再次看到了那个世界。


    仍旧是几张零散的画面,但与上次所呈内容不同。


    这次的画面中有几张是房间内。通过一些相似的物件,嬴寒山勉强分出其中有内室,有外室。内室外室中除了一些明显的床柜桌椅,还有更多她倍感陌生的奇形异物。


    最后一张画面是展开的书页。书页仍被模糊了大半,只有中间几行字清晰可辨。那上面写到灵溪与旌云的结局,与不久前灵溪对她所述的内容相差无几。


    画面消失,系统说:“宿主,我能力有限,只能短暂让你看到几个画面。宿主看完是不是更有回家的动力了?”


    它的语气再次变得积极起来。


    嬴寒山微微皱眉。


    较之上回,这次她看得更加仔细,甚至注意到了画面中的窗外景,却依旧找不出任何破绽。窗外的景象虽与第一次看到的不完全一致,细节却处处有呼应。


    那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世界,绝不是几日时间就能捏造出来的。


    更何况,灵溪与旌云的故事并无旁观者,却神奇地被记录了下来,除了系统所说的这是一本书,她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沉默片刻,嬴寒山深吸一口气,取出灵溪的传音铃,轻轻道:“我知道了,我们来试试那个计划吧。”


    她所设想的具体实施步骤并不难。


    传音铃之间有相互感应,一方手中的传音铃碎裂,另一方的传音铃一定会收到感应。


    她摔碎灵溪的传音铃,另一头拿着传音铃的同门便会察觉异常,通过传音铃碎裂的位置找到师姐。


    而她只要在同门到来之时,留下有指向性的特征,再回到宗门,等待他的指认就足矣。


    一个是毫发无损的新入门弟子,一个是受伤昏迷的大师姐,一众弟子听到指认,难免会群情激愤,失了理智,认为她是混入行云宗的奸细,别有所图。


    他们不敢轻易打扰师尊,一定会先闹到身为大师兄的苌濯那里。


    师姐身上的蛇毒需要一定时间逼出,在师姐醒来之前,无人会知晓真相。那段时间便是她完成任务的机会。


    届时,苌濯面对她……


    尽管她对系统所展示的世界感到一片陌生,可她想,大约没有人是不想回家的。


    她现在觉得陌生,约莫是因为没有那里的生活记忆,或许等她回到家,想起一切就好了。


    系统曾说这个世界若不按剧情走下去,会发生一些不可预估的事情,或可导致世界崩塌。


    这里终归不够稳定。


    既然她并非书中人,那么,走完剧情回家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系统听完嬴寒山的具体实施步骤,表示无异议,可以一试,它说:“摔吧。”


    嬴寒山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将传音铃摔出手心,同时,将身下的裙摆扯下一片。


    俞县县令为她们准备的衣裳样式朴素,不够显眼,但破损的裙摆足够显眼,足够有指向性。


    丢出去的铃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上山石,应声而碎。


    原因有二,一则是她留了一部分无家人在稷褐探听情况,如果那边有战乱,她作为无家领袖必须亲自把他们带出来,二则是罗秋鸟坛城中隐藏的嘱托她不想违背。


    他几乎是以一种以命嘱托的方式把责任放在了她的肩上,稷褐已经失去了能保护百姓的父母官,如无宜不插手此事,要在战争中丢掉性命的百姓不知凡几。


    第 179 章   一搏生路


    到达俞县,正可见远处红光冲天,映得上方云层猩红、诡谲难言,处处透出不详之气。


    灵溪皱眉,看向嬴寒山:“那是黛城吗?可信上并未提及红光……”


    俞县的信送到行云宗需要三日,今日是信送出的第四日。短短四日,黛城竟会发生如此变化?


    嬴寒山知道这定与系统口中的大妖有关,她不好明说,只道:“先去见一见县令,听他如何说吧。”


    走入县中,街上行人寥落,皆身背包袱,行迹匆匆。一间一间的商铺都无人看顾,倒比黛城更像信中所描述的情形。


    有行人见到陌生面孔,先是狐疑地瞧了瞧她们,而后才试探着问道:“……二位可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仙长?”


    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人激动地上前,包袱掉落也不顾,嘴唇颤了颤,竟大哭着跪倒在她们面前:“仙长大人,请你们一定救救我们!黛城要完了,俞县也逃不过的!”


    哭声惹出不小的动静,其余人听到“仙长”,亦停下脚步。路上顷刻间跪倒一大片,众人哭着哀求道:“仙长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看他们神情惊惧,黛城的情况大约已经很严重了。


    二人被跪得有些无措,连忙弯腰,一一将他们扶起。


    灵溪道:“你们放心,我与师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不知县令大人现下在何处?能否引我们去见县令大人?”


    “这边,这边,仙长大人这边请!”


    许是知道在她们身边更安全些,没有人再离开,一路将他们领到了县令的府邸上。


    府邸大门紧闭,有人上前替她们拍了拍门:“大人,是仙长大人来了,仙长大人来救我们了!”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之人年过不惑,衣料看着比府外一众人都要好些,不似仆从。他看到门外数人等候,不由愣了愣。


    有人道:“大人,您快看,是仙长大人来了!”


    被称为大人,眼前之人自然是县令本人。这偌大府邸,竟然是主人亲自出来开门。


    所有人都主动侧身,为灵溪与嬴寒山留出中间的路。


    县令看到二人,嘴唇嚅嗫了一会儿,突然老泪纵横,颤声道:“果真是行云宗的仙长。”说着竟也要弯腰跪拜。


    灵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您不必客气。我与师妹前来时,看到黛城上方有红光笼罩,可是这几日又出了什么变故?”


    “正是。”县令流泪叹气,“黛城初有异象时,我们就怀疑是妖邪作祟,到了第四日,敞开的城门突然关闭,凭空出现一团红光,笼罩住了整座黛城。过路之人被红光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靠近。入夜后,黛城的方向甚至隐隐传来凄厉哭声。”


    “你、你莫要胡说!仙长大人在此,一定会有办法救我们的!就算有黛城人化作怨鬼,仙长大人也会为我们驱走的!”有人被说得害怕,立刻反驳道。


    “好了,都别争了。”县令一句话,那两人立刻安静下去。


    县令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那夜之后,俞县变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收拾了包袱逃难离去。出了这样的事,我怎好拘着他们,若有人害怕想离开,只管走就是。我遣散了府中的仆从,送走了妻儿,可轮到自己,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开。”


    他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俞县还有不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人无法离开,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官,实在无法弃他们于不顾,若我也一走了之,还有谁能再为他们谋求生路。”


    众人听到这些话后心情复杂,既愧疚又感动:“大人……”


    难怪方才敲门是县令本人来开门,恐怕这府中只剩下他一人了。


    县令抓住灵溪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好在仙长大人来了,求您,一定救救我们,救救黛城和俞县!”接着看一眼嬴寒山,“仙长大人,求您救救黛城和俞县!”


    “仙长大人救救俞县,救救黛城!”县令话落,众人也跟着附和道。


    灵溪微笑着宽慰道:“您放心,若真是妖物在黛城作恶,我与师妹必定除去他,保你们平安,还这里一个平静。”


    县令眼眶发红,连连点头:“仙长赶路艰辛,若是不嫌弃,就暂居我府上吧。”


    住处敲定后,领着两人来的县民因为县令一番话也不打算再逃难,又背了包袱准备回各自的住处,分别之前还主动道,仙长若是有什么需要,但凡他们有,都会满足她们。


    众人散去,县令正要领她们进府,嬴寒山忽然道:“听您说黛城只是几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担心多耽误一刻,会再生变故,所以现下想先去黛城附近查看情况,就先不随您进府了。”


    灵溪看她一眼,对着县令道:“我与师妹想的一样,除妖之事未必能立时解决,当务之急是探清情况,再做打算。”


    县令神色担忧道:“那,二位仙长一定当心,你们随时回来,随时可在我府上休息。”


    *


    二人来到黛城附近,红光比远处瞧见的更加浓郁,殷红如人血,将城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从城外望去,一切皆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怕惊动城内的妖物,两人在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嬴寒山虽不记得旧事,身体却无比熟悉这个世界,体内的灵力对浓重妖气有了反应,告诉了她答案。


    她看向灵溪,灵溪也正看向她。


    “是结界。”灵溪道,“能布下这样庞大稳固的结界,恐怕是只大妖。若是强行破开结界,必定会惊动他,直接与他对上。”


    嬴寒山皱眉沉思。


    灵溪继续道:“但结界在每日子时最为虚弱,需要重新凝成,若能在子时把握好时机进入黛城,或许能不惊动他,在暗处除掉他。师妹,你,可有把握?”


    “师姐,我想试一试。”她轻轻道。


    灵溪沉默看了她片刻,眸中流露出担忧,最后道:“好罢。师尊说第一次任务只是为了试一试能力,好方便日后分给你合适的任务,你尽力即可,莫要勉强自己。若有困难,要立刻用传音铃告知我。”


    她说着瞧了一眼红光结界:“师姐还是可以破了这结界,进去救人的。”


    嬴寒山点头:“谢谢师姐。”


    *


    黛城不见天日,结界的血光投进屋内,铺了一地,阴森森的。


    一名男子高坐于上方的软塌,漫不经心地在修指甲。屋内没有点灯,俊美惊艳的长相在血光与黑暗的重叠下,多出几分血腥阴鸷的感觉。


    在他的下方,有四个被捆住手脚、封住口的活人,正不断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子恍若未闻,只专心修着指甲。


    这修甲的声音对于下方的人来说无异于催命符。所有人都知晓,塌上是一只狼妖,待他修甲完毕,下一步就是来挖他们的心脏吃。


    不多时,旌云放下修甲刀,张开五指,对着血光瞧了瞧,眼神总算露出几分满意。


    他缓缓起身,赤足下地。


    长发从榻上滑落,垂在身后。


    随着他的靠近,呜咽声愈发急促,几人恐惧向后缩去。


    旌云停下脚步,不悦地眯了眯眼,下一刻,猛然出现在一人身侧,踩住那人的大腿,五指成爪,利落朝胸腔处挖去。


    凡人对妖自然毫无抵抗力,心脏被挖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溅,屋内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被挖心之人惊惧到眼珠凸起,立时断了气,死不瞑目。


    旁边胆小一些的,目睹了这一幕,当即吓到晕厥。


    旌云华贵的玄衣被溅上大片血迹,颜色寸寸转深,他捏着那颗滴血的心脏,仰头吞了下去。


    鲜血在他唇角蜿蜒而下,又添几分妖冶。


    尚未晕厥的人转过头去,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


    吞吃完心脏的狼妖若无其事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嫌弃地“啧”了一声:“难吃。”


    踢开烂掉的尸体,他向下一个人走去。


    下一人是晕倒在旁的女子。


    尖利的五爪已伸向心脏处,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他神情微怔,喃喃低声道:“你是……”随即颤抖着伸手,将女子扶起。


    他飞快扯下封住她口的东西,却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间,眼神骤变。俊美的容颜变得扭嬴,他暴怒道:“不是她!你不是她!”


    女子在摇晃间重新醒来,看着眼前人狰狞可怖的模样,她全身战栗,泪落不止,惊恐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掐在她手臂处的那双手愈发用力,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旌云神情更扭嬴几分:“她才不会露出你这种怯懦模样,你怎么配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


    女子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也听不懂他的话,哀求望着他,连连摇头。


    旌云阴恻恻盯着她,想了半晌如何划花她的脸,最后却没有动手。


    他猛地松开手,起身踢了她一脚,暴躁道:“滚开!有多远滚多远!”


    女子被踢出老远,撞到门框上,磕出一头血,再次晕厥过去。


    余下两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变故,忘了呜咽。


    下一刻,他们胸腔一痛,心脏被挖出,瞪着双眼,双双倒在血泊中。


    屋内归于平静,几个双目无光、眼神呆滞的傀儡兵进来拖尸体。


    其中一个走了几步,突然软绵绵倒在地上。


    旌云上前,将自己的血点在他额间,倒地的傀儡兵重新睁开眼睛,站起来继续拖尸体。


    一地的尸体被清理干净后,旌云平静下来。他转身走入内室,慢条斯理褪去染血的衣衫,开始沐浴。


    屋外红光渐弱,结界有了消散的迹象。


    子时将近。


    赤足的狼妖重新回到外室,身上已是一身崭新的玄衣。


    他闭上眼,浓郁妖气如血雾一般自周身氤氲而出。


    片刻后旌云睁眼,一双妖瞳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血液中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舔了一下嘴角。


    竟然有修士趁他加固结界时溜了进来。


    真是有趣。


    第 180 章   开戒之日


    那是个女将。衡伯琦想,这事情他是知道的。


    那女将有一双噬人的金色眼睛。衡伯琦想,好像与她对视就要被噬魂一般。


    她用的武器仿佛是枪,又仿佛是鞭,离近了只能看到寒光闪烁的一片。


    他取下枪来与她对上,竭力喊出自己的名号:“来将何人!我峋阳王座下……”


    嬴寒山并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小弟子主动做出说明:“师兄,这位姑娘说想拜入行云宗,所以我带她来见见师兄。”


    嬴寒山也道:“是,公子,我想拜入行云宗,不知可有什么要求?”


    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苌濯没有回答她,先问起小弟子:“祁旸,你可知她底细和来历?倘若不知,又怎能随意带人上山?”


    “我……”被唤做祁旸的小弟子无从反驳,噎了一下,垂头认错,“师兄说的是。”


    小弟子大约要被罚了,嬴寒山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到苌濯淡淡道:“日后当心。”顿了顿,“你去忙,我有话问她。”


    “是,师兄。”祁旸弯腰低头,离开之时悄悄递给她一个师兄果然如他所说的眼神。


    嬴寒山与他对视一眼,点头笑了笑。


    石板路上只剩他们二人。


    此处颇为冷清,除了主动来寻苌濯的几人,再无人经过打扰。


    苌濯向她走近几步。


    他身量很高,比她高出不少,但靠近之时,并无嬴寒山想象的压迫感。直到脚步停下,他道:“你昨日并无拜师之意。”


    那双眼睛仍然眸光平静,对于师弟的擅自引人没有怒,对于她的到来没有惊,甚至对她的问话他也无任何逼问之意,只是淡淡的陈述。


    嬴寒山抬头望着他,忽觉他并不算祁旸口中的不好接近,更像是无欲无求,对任何事都没有情绪,亦没有兴趣。这样性格的男主,也会惊怒悲痛,也会对一个人动情吗?


    她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解释道:“是,我昨日撞坏了头,忘了许多事,以为片刻就能好,便提出借住一晚。可一夜过去并未有好转,我依然无处可去,所以今日上山,想拜入行云宗,求个定所。”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哪里的人,都不记得?”


    “都不记得了。”


    苌濯一阵沉默,似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但在这一点上,嬴寒山确实没说假话,都不记得是真,无处可去也是真。少女毫不露怯,神情坦然地任他观察。


    山间由远及近响起几声鸟鸣,天色逐渐大亮。


    片刻后,也不知苌濯相信了没有,他不再追问,提起别的:“行云宗不是什么人都收。”


    这便是让她给出一个收下她的理由了。


    嬴寒山伸出手,运转体内灵力,掌心很快燃起一团火焰。


    “这个够吗?”


    金红色的光投映在少女眼中,衬得她双目纯净明亮,灼灼动人,异常美丽。


    苌濯目光滞了一瞬,很快移开,垂眸看向那团火焰。


    她御火娴熟,化出的火焰遇风不灭,可见灵力稳固。虽不及仙门顶尖那一批人,却也远超行云宗众多师弟师妹了。


    凡间多有妖兽出没,行云宗的确需要这样的人。


    “既如此,我会带你去见师尊,由师尊做主。”


    他转身,示意她跟上:“你随我来。”


    *


    跟在苌濯身后,延着山路走过一段距离,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清幽的庭院。


    庭院似乎鲜少有人来往,边角的树下已堆起一层落花。


    苌濯上前敲门:“师尊。”


    屋内很快传来一道声音:“苌濯?这么早是有何事?进来吧。”


    掩在蓝色衣袖下的左手骤然握紧,他垂眸掩下多余的情绪,语气如常道:“是,师尊。”


    说罢回头看一眼嬴寒山,推门而入。


    嬴寒山连忙跟上。


    跨过门槛儿,踏入屋内,正看到一白袍中年人立在檀木书架前,他捧着一卷书,抬头望了过来。


    屋内幽暗檀香浮动。


    仙山掌门长眉短须,自有一股威严气势,嬴寒山怕说错话,不敢擅自开口,乖乖跟在苌濯身后,他停下,她也一起停下。


    白袍掌门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


    “师尊,她名嬴寒山,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弟子见她御火之术娴熟,故带她前来,由师尊做主。”


    “嬴寒山,这是林孖师尊。”


    嬴寒山正在想苌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介绍起掌门。她回过神,微微垂首,向林孖问好:“林孖掌门。”


    窗外天光投进屋内,林孖放下书,向她走来。苌濯侧身让开半步。


    “嬴寒山,嬴寒山……”他低声重复两遍,似是觉得熟悉,最后停在她面前,问道,“你可是从芜阳宗而来?”


    芜阳宗三个字一出,嬴寒山莫名觉得熟悉,这也是系统为她覆盖的身体记忆?


    她失神了一瞬,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嬴寒山解释道:“是昨日在山脚被奉吾当做人质时,不慎撞到头所致。”又将嬴鸦鸦所说情况转述一遍,最后道,“还要多谢公子相救。”


    苌濯垂眸立在一旁,闻言略一颔首。


    倒是林孖,眉皱得更深,叹气道:“嬴鸦鸦怎的连奉吾都……”


    言语之中颇有失望。


    他说罢又看向嬴寒山,眉头略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流露出一点怜惜:“你也长这么大了。”


    被摸头的嬴寒山有些受宠若惊。


    本以为入门不易,但似乎比她想象的顺利许多?


    她悄悄问系统:“掌门认识我?”


    系统:“宿主在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个身份,不过不重要,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宿主拜入行云宗。”


    又听林孖继续道:“不记得也好,你爹固执,可怜你一人。你说想拜入行云宗,为师允了。寒山,日后行云宗便是你的家。”


    他甚至没有瞧过她的本事,便将她收入门下,嬴寒山不由呆了呆:“掌门……”


    “还叫掌门?是不是该改口了。”


    “师、师尊。”


    林孖微微一笑,慈爱看着她:“住处与日用之物,你去找灵溪师姐吧,她会给你安排。若是找不到,就问问门中其他弟子。”他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吧。”


    只让她一人离开,便是有话要与苌濯说了。


    嬴寒山会意,道了别,转身离去。


    待少女关上门,苌濯收回目光,看向林孖:“师尊可是有事吩咐?”


    林孖走回书柜前,重新捧起那卷书,低头道:“苌濯,你可知她是谁,可知为师为何不多问便收下了她?”


    “弟子不知。”


    “芜阳宗掌门嬴恪膝下有一独女,便名嬴寒山。嬴恪此人,爱女而不溺女,寒山在他的教导下长大,能力与品性自不必说。只是寒山在芜阳宗甚少出门,为师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顿了顿,他低叹:“芜阳宗覆灭,这孩子也是可怜,忘了也好。”


    “苌濯,寒山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你要多照顾她些。”


    苌濯垂眸:“弟子知晓。”


    林孖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道:“嬴鸦鸦是怎么回事,竟会被奉吾当做人质?”


    “许是半月前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如今仍未恢复过来。”


    檀香淡淡,屋内安静一瞬,林孖无奈道:“罢了,你也去吧。”


    苌濯走出房间,嬴寒山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山林间。


    少女臂弯间的浅色披帛被风一吹,两根带子落在身后,像一只轻快的蝶,较之满山春色还要生动美丽。


    蓝衣衣袖下握紧的五指缓慢松开。


    嬴寒山,嬴恪的千金,是么。


    离开庭院,一弟子赶忙迎上来,神色为难:“师兄。”


    他停下脚步:“何事?”


    “是奉吾。他不肯就死,说一定要再见一面师兄,师兄你看……”弟子低下头去,心中一阵忐忑。


    一瞬后,苌濯声音响起:“无妨,我去看看。”


    *


    奉吾垂头,跪在一间石室中。


    他双手被锁链吊起在两边,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驳,皆是昨日不肯就死时的挣扎所致。散乱垂下的长发黏连进血痕,稍稍一动都会触及伤口,疼痛不堪。


    他一夜不曾好好休息,有些疲累,双眼已微微阖上,忽听到石室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神智顿时清明起来,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蓝衣,正是苌濯。


    石室没有窗,只在石壁四面摆放了蜡烛。


    火烛寂寂燃烧,苌濯孤身而来,面庞上光影交错,明明暗暗。


    面对送他进这里来的人,奉吾却无恼怒,只是轻牵嘴角,笑了笑:“师兄。”


    他又叫回了之前的敬称。


    苌濯停在一步之外,低眸看他:“要说什么?”


    奉吾本就虚弱,仰头的姿势有些累,他低下头去,缓慢道:“师兄,我资质平庸,自知无法出人头地,可我在凡间还有妻儿,我想、我想让他们平安顺遂,想免妖兽去惊扰他们,所以才鬼迷心窍去盗取仙器,想保护他们。”


    “咳……”他猛地低咳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盗取仙器失败,意欲残害同门,落得如今下场,都是我咎由自取,师兄,我认命。只是、只是,我的妻儿还不知道这些,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给我的妻子,让她……别再等我了,忘了我,另寻良人吧。”


    声音逐渐微弱。


    奉吾拜入行云宗虽只有短暂几年,却也从心底崇敬认可大师兄。


    初时上山,认为苌濯冷漠,但相处之后才发觉师兄只是话少了些。偶尔请求师兄帮忙,连奉吾自己都不抱希望,师兄却出乎意料地答允了。


    师兄为人稳重可靠,面冷心热,宗门上下有目共睹。


    若他还奢望有人肯替自己这个叛徒带话,他只能想到苌濯。


    奉吾说完缘由,还要再说心爱之人姓甚名谁,却忽觉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师兄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安地仰头,在看清苌濯表情的那一刻,呆在原地。


    那是奉吾从未见过的苌濯——


    他弯起唇,笑得冷漠,昏暗烛火下甚至显出几分森然,开口声音亦是冰冷:“与我何干。”


    “你……”


    奉吾怔怔出声,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费劲儿眨了眨眼,眼前却依旧如此。


    师兄怎么会露出这幅模样?


    “你……”他再次说道,声音却不禁发颤。


    难道师兄一直以来待人的面目都是假的,如今这幅面目才是真的?


    苌濯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美丽,却含着深不见底的嘲弄与恶意:“盗取仙器的下场只有死。你不肯就死,我不介意亲自了结你。”


    那张清俊淡然的脸在烛光之下半明半暗,竟叫奉吾看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感。


    锁链发出铮铮响声,奉吾终于止不住得全身颤抖起来。


    *


    涧水无声,石室外阳光大好。


    见到苌濯出来,有弟子及时上前:“师兄,奉吾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进去处理吧。”苌濯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恍若真的只是进去同奉吾说了几句话。


    弟子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是进去处理奉吾的后事,低头应道:“是。”


    几名弟子走进石室,看到奉吾手腕的锁链已被解下,他紧闭双目、满头鲜血倒在石壁边,死相颇惨。


    是撞壁而亡。


    跑得太慢的骑兵甚至没赶上什么厮杀,跟在嬴寒山身后的亲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将军好像用血洗了一把脸。


    嬴寒山半闭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矛盾的餍足来。这一次截击只用了一炷香多的时间,几乎没有人逃开,也没有人被俘虏。


    他们的将军站在满地血泊里,睁开了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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