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凛冽的寒冬到初夏, 细算下来,夫妻俩离家已有半年之久,陆淮翊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窄袖圆领长袍, 衣襟上用银丝纹着祥云图案。腰坠一条羊脂玉扣的丝绦,足蹬玄色缎面小朝靴,身姿挺拔清瘦,衬着冷白的肤色,显得矜贵无比。
他长高了些,也比之前更加沉稳。见到许久不见的双亲, 陆淮翊神情激动, 也只是一瞬,他顿了顿,稳步走上前, 躬身道:“儿子恭迎父王、母妃。”
陆奉扫了眼门口井然有序的诸人,低低“嗯”了一声,江婉柔看不够似的, 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陆淮翊身上。陆奉转身,“还不走?”
江婉柔恍然惊醒,给长子使了个眼色, 踮起裙摆, 小碎步跟在陆奉身后。
王府人口不多,上无高堂,只有一个“借住”在王府的丽姨娘, 丽姨娘身份尴尬,不会趁这个时候出头,陆奉和江婉柔夫妻俩不用去拜会什么长辈,直接入锦光院沐浴更衣, 洗去一身尘土。
锦光院的下人大多是江婉柔从陆国公府带过来的,懂分寸知进退,更别提齐王一战,接连攻下突厥数座城池,威名远扬,如今朝野上下,谁提起齐王,莫不是畏惧恭敬,锦光院的丫鬟们恨不得踮着脚走路,伺候得尽心尽力。
江婉柔来不及换洗,先被红着眼睛的翠珠扑在她身上大哭一场,又连忙叫人把双胞胎抱过来。看得出来,丽姨娘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兄妹俩软乎乎沉甸甸,藕节似的手臂胡乱挥舞,手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看得江婉柔心软如泥,轮流抱着哥哥妹妹,亲他们柔嫩的小脸蛋儿。按道理说,自他们刚出生起,江婉柔就被迫随军,不满一岁
的小娃娃什么都不懂,这兄妹俩脾气不大好,被生人抱就哭,但江婉柔抱他们,兄妹俩仿佛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娘,咧着嘴笑。
妹妹活泼好动,肉乎乎的小手跃跃欲试,抓江婉柔头上摇晃的金步摇。江婉柔拔下来逗她,既欣慰又心酸地感叹,“他们这么小,竟还记得我。”
翠珠怀中抱着昏昏欲睡的哥哥,解释道:“多亏了丽夫人。”
王妃娘娘的生母,王府上下尊称一句“丽夫人”。旁人兴许顺着江婉柔的话风,接一句“母子连心”,哄主子高兴。偏翠珠是个实心眼儿,她说道:“您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丽夫人怕小主子们忘了亲娘,在襁褓中放您穿过的衣裳,经常带小主子们来锦光院走动。”
这么小的孩子话都不会说,更认不出面容,全靠江婉柔身上熟悉的气息认出娘亲。江婉柔闻言一怔,心中五味杂陈。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如今生养了三个孩子,姨娘还在为她盘算。今日回府,她环视一周,根本不见姨娘的影子。
她知道姨娘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给她添麻烦。
江婉柔低低叹了一口气,问了丽姨娘的吃穿用度,又叫人给她捎话,她明日去拜见她。
今晚兴许会被圣上召见,或者是有陆奉在的家宴,他在,连陆淮翊都谨言慎行,不如姨娘一个人用膳自在。
等明天诸事办妥,她再去见她,这也是姨娘的用意。经过此事,江婉柔心中更坚定了叫姨娘从宁安侯府脱身的打算。
……
怕圣上召见,江婉柔依依不舍地叫人把两个孩子抱走,她沐浴更衣,换上明艳的重红色王妃翟服,描眉施粉,装扮地贵气逼人。
费心费力折腾一圈,临近傍晚,接到宫中的旨意,宣齐王殿下觐见。
得,压根儿没提自己,江婉柔深觉“自作多情”。陆奉一派沉稳,对宣旨太监道:“本王稍后进宫。”
江婉柔原以为这个“稍后”就是换身衣裳的事,谁知陆奉大手一挥,直接叫人传了晚膳。
他大马金刀高坐主位,看向神情呆滞的江婉柔,挑眉道:“不饿?”
江婉柔犹豫了一下,依言坐在他的下首,面含忧色:“夫君,父皇召见,会不会……不妥?”
他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却居功自傲,藐视圣威。即使父皇偏爱自己的儿子不在意,被别人揪住把柄,便是讦攻陆奉的利刃。
江婉柔挽起衣袖,给陆奉添了一盏茶水,柔声道:“府中诸事,交给妾身即可。”
陆奉把玩着杯盏,哼笑一声,“你到是贤德。”
她摸不准陆奉的意思,恰好这时陆淮翊进来,王府人口少,除了那两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夫妻俩加上长子,便是一顿“家宴”。
在江婉柔被一堆人围着涂脂抹粉的时候,陆奉已经把陆淮翊叫到书房,考校了一番功课。陆淮翊自诩对答如流,没有辜负先生的教诲,却只得到了陆奉“尚可”的评价。
即使明白父王向来严苛,陆淮翊心中难免低落。他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躬下身子,“父王,母妃。”
陆奉点了点头,说了声“坐”,经过陆淮翊这一打岔,江婉柔也不好再劝,反正陆奉心有丘壑,不用她瞎操心。
一家团聚,家宴的氛围却有些沉闷。陆奉不多话,江婉柔空有一腔话,不好在此时和儿子细说。房中只有玉箸和盘子撞击的清脆声,过了一会儿,陆淮翊起身,给江婉柔和陆奉面前的盘子里各夹了片笋尖。
他抿着唇,道:“父王,母妃一路辛苦,这是儿子亲自去后山挖的竹笋,性温和而味鲜,请父王、母妃尝一尝。”
陆奉自若地夹起来放入口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江婉柔藏不住话,心疼道:“这些事自有下人做,你身子娇贵,怎能做这些粗活儿。”
陆淮翊一笑,对上江婉柔,才有了几分孩童应有的灵动。
他道:“母妃,儿子身子好着呢。您和父王离京的这段日子,我从来没有劳烦过太医。对了,儿子如今能拉得动五斤的长弓了!”
双亲临行之前,他还只能拉三斤的小弓,如今短短半年,怎么不算进步神速呢?连陆奉都罕见地夸了句:“不错。”
江婉柔和陆奉对儿子的教养全然不同,陆奉对他寄予大望,要求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江婉柔却只要一个康健的儿子,女人心软,难免溺爱。
她照例先夸赞一番陆淮翊,把陆淮翊夸得耳尖泛红,又给他夹了个肉丸子,谆谆劝道:凡事量力而行,以身子为重,不管三斤弓还是五斤弓,在她心中,他都是英勇的好孩子。
“你爱吃的牛肉,来,多吃点儿。”
江婉柔一直嫌陆淮翊瘦弱,又半年未见,可着劲儿给他夹菜。顾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直到“碰——”地一声,陆奉把杯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叫人心里一惊,母子两看向他。
“添茶。”
陆奉说着,眸光直直看向江婉柔,原本要上前的丫鬟身形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婉柔款款起身,自然地接过丫鬟手中的茶壶,给陆奉添满。
她仿佛没看见陆奉阴沉的脸色,笑道:“怪我,许久不见淮翊,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夫君饱了吗?我再叫她们上几盘你爱吃的菜。”
陆奉脸色稍缓,他用膳不是细嚼慢咽那种,现下已经有八分饱了,但看着江婉柔把心神分给旁人,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他心中也不舒坦。
陆奉向来唯我独尊,他不舒坦了,旁人也别想好过。
于是接下来,陆淮翊秉承“食不言寝不语”,不发一言,陆奉指使着江婉柔给他布菜。她身段和仪态都极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即使穿着繁复的王妃翟服,头戴华贵的宝石金步摇,俯身添茶时,鬓边的流苏甚至不会大幅度摆动,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陆奉还算有良心,看着江婉柔行动不便,叫她夹了几回菜,等把她的注意力完全夺过来时,就着她奉上的茶水漱了口。
等天边泛起点点星光,陆奉起身进宫,走前叮嘱道:“今晚早些睡,不必等我。”
江婉柔累得腰肢酸软,陆淮翊也想和母亲亲近,但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见江婉柔面露疲色,方才父王那番做派,他也琢磨出点儿味儿来。
他连忙躬身告辞,未敢多留。江婉柔累了一天,心里对陆奉有气,也没有等他的打算,在熟悉的床榻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
直到翌日,江婉柔才知道陆奉那句“不必等我”是什么意思。
她正梳妆时,翠珠慌慌张张赶来,说齐王殿下不知何处惹圣上震怒,被罚跪养心殿,已经一整夜了。
“什么?”
江婉柔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你别慌,慢慢说。”
从国公府到齐王府,陆奉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庇护着一家子人,江婉柔从未想过他会出事。翠珠更经不住事,脸色煞白,仿佛天塌了一般。
翠珠气喘吁吁道:“外头说……圣上这次真恼了王爷,从前……圣上从来舍不得王爷跪……”
陆奉因有腿疾,在他还是恶名昭著的禁龙司指挥使时,圣上就免了他的跪拜之礼。江婉柔知道,心中更加急躁。
他得犯多大事,才叫圣上震怒?
翠珠煞白着脸,两股战战:“听说王爷先斩后奏,以突厥狡猾,唯恐再起战事为由,把、把虎符留在了边关。”
虎符!
江婉柔蓦然睁大眼眸,虎符事关重大,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容忍旁人觊觎,更何况……虎符根本没有在边关啊!
回来的路上,意乱情迷之时,她摸向陆奉健壮的胸膛,摸
到了一个硬物。陆奉吻着她把她压在榻上,顺手把那东西塞在枕头下。
她迷迷糊糊瞥了一眼,半面虎身,上雕纹路,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还问过他一句,他哑着声,道:“是个好东西。”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为夫求情
那“好东西”明明在陆奉身上, 她确信无疑!
江婉柔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直都明白,陆奉不是个屈居人下之人, 后来他受封齐王,权势日盛,她反而勒着下人,不许借齐王府的势惹是生非。
有些事她不是没想过,可上头的皇帝正值壮年,底下几位王爷各有千秋, 陆奉身患腿疾, 她只一想,觉得仿佛如天方夜谭,笑过便罢了。
她从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来到她面前。相比于陆奉的野心勃勃, 江婉柔很好满足。
最初在秦氏手下时,只想吃饱穿暖,找一个品性好的夫君, 待她好,最好能照拂姨娘。虽说阴差阳错嫁了陆奉,磨合几年, 也算过上了当初梦寐以求的日子。
后来生下淮翊和那对儿龙凤胎, 她便想教导子女,将来做一个舒舒服服的老封君,荣华富贵, 终老一生。这就足够了。
至于再往上走……她自小便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成了鸡犬升天,一旦败了, 那就是抄家灭族之罪,什么都没了。
她如今夫妻和美,儿女双全,姨娘也即将从宁安侯府那个吃人的地方解脱出来,她只求安稳,没有一点儿不该有野望。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问道:“王爷可有传话回来?”
翠珠摇了摇头,“未曾。”
自昨夜陆奉进宫,到今早传出这个消息,齐王府的人都扣在皇宫里,一个都没回来。
江婉柔问:“王爷被圣上责罚,这是打哪儿听说的?”
翠珠一怔,“大家……大家都这么说,今早就传遍了。”
江婉柔冷声道:昨夜出的事,还是在父皇的养心殿,今早就传地沸沸扬扬。这个‘大家’,又是哪家?”
江婉柔心中疑窦丛生,昨夜陆奉叫她不必等他,是普通的叮嘱,还是他早有预谋?那她呢?又该怎么做,才是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冷静道:“吩咐府中上下,自今日起一律不许出府,府中一切照旧,倘若有人敢在此时起了歪心思,休怪我不留情面。”
“叫金桃去世子那里走一遭,告诉他安心念书,无须为外界俗事纷扰。”
“备马车,我要进宫。”
外面纷纷扰扰,更遑论有人在里头浑水摸鱼,江婉柔压根儿没有叫人去外头打听的打算,当务之急,她要见陆奉一面。
闻言,翠珠圆圆的小脸儿更白了,颤着声音道:“王妃娘娘,不如耐心等一等,或许等圣上气消了,王爷过会儿就回来了……”
如今皇帝正在气头上,亲儿子都罚了,这时候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吗?王妃娘娘向来聪颖,膝下有三个孩子傍身,何必淌这趟浑水?
江婉柔低眉敛目,没有应声。翠珠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她跺跺脚,风一般地跑下去,叫人准备马车。
这正是江婉柔看中她的地方,她的吩咐,金桃会三思而后行,但翠珠不管懂不懂,都会照做。
***
江婉柔没有换上华贵的重红色王妃翟服,反而穿了一件素气的湖蓝色罗裙,上罩着月白绫子的对襟褙子,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端庄的圆髻,没有戴平时惯用的金簪步摇,仅簪了几根祥云白玉簪,几缕碎发落在颈侧,耳上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她走路轻轻晃动,显得大气又温婉。
宽松的褙子稍微遮盖了她丰腴的身姿,江婉柔揽镜自照,虽说一路奔波,但她确实没吃什么苦头,双唇润泽,脸如银盘,饱满透红。她敷了好几遍粉,才看起来有个憔悴相。
在马车滚滚驶向皇宫时,江婉柔一言不发,心中却思虑万千。
她想起了她的嫡姐,曾经的恭王妃,江婉雪。
恭王出事时,她随陆奉一同进宫参加宫宴,她在东华门前见过江婉雪,她穿着厚重的王妃翟服,头戴金冠,直挺挺跪在宫门口,为恭王求情。
当初她是看客,感叹江婉雪豁得出去,她可不一定有这份深情。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两人经过这么多事,如若一跪能解陆奉的围困,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她愿意的。
但江婉雪的下场告诉她,不行,此路不通,得另寻他法。
江婉柔心想,当初江婉雪的做法固然刚烈,但皇帝是什么人?九五至尊!她这个做儿媳的在人来人往的东华门面前一跪,叫皇帝的脸往哪儿搁?把儿子圈禁,逼得儿媳下跪,皇帝待百姓宽仁,怎么轮到自家事就如此刻薄。
跟陆奉时间久了,江婉柔琢磨出一套应对皇帝这种人的办法,不能来硬的,普天之下,谁能比皇帝更硬?连陆奉这个暴脾气跟他老子对上,还得被压制三分,他老人家大笔一挥就叫她随军半年,她可没有胆子和皇帝对上。
得来软的,以柔方能克刚。
……
“王妃娘娘,西华门到了。”
江婉柔骤然回神,她拎起手边的红木食盒,款款下了马车。
西华门相对偏僻,来往人少,不用江婉柔吩咐,翠珠立刻上前,用手绢掩着一大锭黄金,塞给守门的侍卫。
“劳烦大人通报一声,齐王府,王妃娘娘求见。”
侍卫悄悄掂量了下手中的金子,很实在,可也得有命花。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上赶着触霉头。
他满怀心痛,正要推辞,江婉柔忽然道:“世子前几日亲自挖了笋,要给皇爷爷尝个鲜,可惜他身子不好,不能亲自过来,央求我替他尽孝心。”
“我和王爷不在京城这段日子,多亏父皇对世子的照料,我这个做娘的,总不好驳了孩子的意。”
有意无意地,她把“王爷”和“父皇”咬得格外重,提醒侍卫,陆奉可不是如恭王一般,被削除爵位,贬为庶人。陆淮翊屡次得圣上宣召进宫,朝野上下皆知齐王世子颇得圣上喜爱,如今世子爷给皇爷爷尽孝心,谁能拦?谁又敢拦?
果然,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侍卫仔细琢磨了两遍江婉柔的话,从善如流把金子揣进袖口,道:“王妃娘娘稍等片刻。”
他抬脚踹了另一个侍卫的小腿,厉声道:“还不快去!耽搁了贵人的事儿,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
江婉柔敛下眉目,前倨者必定后恭,世态炎凉、捧高踩低,在皇宫显得淋漓尽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爬。
好在那侍卫会传话,一炷香后,江婉柔在内侍的带领下,去了皇帝下朝后常去的文华殿。
“儿媳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的台基以玉石铺就,朱红色的廊柱处矗立,每一根柱子皆雕龙绘凤,华贵精美。数名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太监垂手立在两侧,眼观鼻鼻观心,诺大的宫殿安静无比。
过了许久,皇帝从繁杂的御案中抬起头,沉声道:“你若来求情,便免了。”
陆奉在虎符上动手脚,皇帝万万不能忍。搁旁人,重重的板子早打下去了,但偏偏是陆奉。
他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刚刚给大齐打了大胜仗,他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封赏和庆功宴,何至于此!
皇帝不叫起,江婉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着头,轻声道:“儿媳虽是女流,也懂得一些浅显的道理。夫君身为人子,惹得父皇肝火,是夫君的错,理应受罚。”
这话叫皇帝一怔,他大发雷霆,除了陆奉先斩后奏,更多是被他气的。他犯下弥天大错,竟不以为忤,跟头倔驴一样,信誓旦旦道:“儿臣都是为了边关百姓,为了大齐的基业。”
“儿臣认罚。”
嘴上说着认罚,腰杆儿挺得比谁都直,把皇帝气得心口直跳。他不相信陆奉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也不相信其他王爷怂恿的,齐王拥兵自重,意在谋反。
边关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谋反也是掌控御林军,远水解不了近火,他还不到老糊涂的时候!他发怒的是儿子们各自有了心思,陆奉明知此举会惹怒他,他还是做了。
做得理直气壮,只认罚,不认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皇帝,也是一个父亲,哪儿能容许他这样放肆!
两人僵持不下,皇帝等着陆奉来认错,心中隐约也明白,以陆奉的性子,估计他把膝盖跪烂了,嘴还是硬的,这会儿江婉柔一番话,不管真假,叫皇帝心里舒坦了。
他放下朱笔,重重拍下桌案,“连你都知道他错了,那个逆子……不说也罢!”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在他拍下桌案的瞬间,殿内大大小小的内侍宫女尽数跪下,额头抵地,因为皇帝不喜人求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殿里寂静地可怕,江婉柔心中一窒,这时才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九五之尊”。
其威如雷霆,生杀予夺,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江婉柔在此时诡异地理解了陆奉,他那样的人,怎会甘心跪在旁人脚下?正如现在,她这个入宗室玉碟,为皇家生了二子一女的王妃,跪在金殿上,和周围的宫女内侍,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在皇帝不是如陈王之流的暴君,不拿宫人撒火。他轻抬下颌,“都起来罢。”
出于谨慎,江婉柔依然跪着,皇帝大掌一挥,“你也起来。来人,给王妃看座。”
皇帝向来待她冷淡,江婉柔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恭敬道:“儿媳多谢父皇恩典。”
占了今天装扮的便宜,江婉柔一身素气的衣裙,柔柔弱弱站在那里,脸上因为敷多了粉,有几分憔悴的惨白。
到底是皇孙的生母,皇帝和缓了语气,问道:“叫你跟着君持随军,可有怨?”
江婉柔的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闻言一惊,立刻站起来,诚惶诚恐道:“父皇何出此言?您为王爷和儿媳考虑,不忍我夫妻分离,儿媳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会、又怎敢有怨?”
“哦?”
这回轮到皇帝怔了,王妃身份贵重,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奈何陆奉跟着了魔似的,不肯要别的女人。江婉柔当初在齐王府替宣旨太监斡旋,那太监投桃报李,在皇帝跟前说了江婉柔不少好话。
也不算凭空捏造,就是把江婉柔的话如实转达,说齐王妃对圣上甚是感激。皇帝当时听了一耳朵就过去了,圣旨已下,一个女人的意愿,根本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如今回想起来,看来儿媳真心对他无怨怼。皇帝心中浮上一丝高兴,神情也缓和不少。
他点点头,“你明白朕的苦心就好。”
经历过寒冬,生病,被俘,江婉柔心中不是没有一丝怨怼,但她藏得很好,顺着皇帝的话头,道:“不止儿媳明白父皇的苦心,王爷同儿媳一样,感念父皇的恩德。”
皇帝显然不信,他嗤笑一声,“他?罢了。”
“淮翊亲手挖的笋?来,拿来给朕尝尝。”
儿子忤逆不孝,好在孙子是个知礼懂事的,皇帝不想提糟心的陆奉,但对陆淮翊的疼爱人尽皆知。
这盘笋是临时叫府中的厨子炒的,从齐王府到皇宫的路程,早凉透了。皇帝比陆奉这个亲爹给面子,尝了一口,夸道:“不愧是朕的孙子,连挖出的笋都鲜美可口。”
江婉柔笑道:“这孩子心里惦记您,把最嫩的拢起来,谁都不许碰,单只留给皇爷爷。”
“叫王爷都心生妒意呢。”
皇帝眉毛一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岂有此理!他自己不孝,还不许朕的孙儿献孝心,罚他轻了!”
终于把话头扯到陆奉身上,江婉柔克制住心头的怯意,连忙道:“父皇息怒。儿媳……虽为王爷之妻,有自卖自夸自嫌,但儿媳少不得为王爷说两句公道话。”
“王爷那个脾气,您也知道,全身上下骨头和嘴最硬。他心中把您视为君父敬仰,万万没有不孝忤逆之心。”
皇帝的脸色逐沉下来,帝王衮服上的龙首怒目圆睁,不怒自威。
江婉柔定定心神,继续道:“王爷本就是内敛的性子,前些年伤了腿,越发沉默寡言,他心中所想,非以言表,而以行践。”
“与突厥一战时,王爷身先士卒,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儿媳都数不过来。我实在心疼,劝他爱惜自己,王爷反而数落儿媳妇人之见。”
“他道:‘父皇当年勇冠三军,我承蒙父皇重托,膺此大任,岂能畏首畏尾,坠了父皇的威名!’”
江婉柔低垂眉目,皇帝高坐上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王爷对您敬仰万分,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不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您!有道是先行后言,王爷不如旁人能言善辩,儿媳却不忍他吃这个哑巴亏。”
皇帝久久不语,忽然,他重重冷哼一声,“你还是来求情,巧言令色,江氏,你大胆!”
江婉柔再次跪下来,低声道:“儿媳所言句句肺腑,您掀开他的衣襟看看,就知道儿媳所言非虚。”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王爷惹您生气,他该受罚,儿媳从未想过求情。今日来皇宫,一来许久不见父皇,儿媳想给您请个安,磕个头。二来受淮翊所托,给您送盘笋尖。”
“皇宫山珍海味,自然不缺一盘吃的。但淮翊说您近来胃口不好,这笋爽口,希望您多用些。”
帝王之威雷霆万钧,在皇帝锐利眸光的注视下,江婉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对儿护膝,双手奉于身前。
她苦笑一声,道:“突厥苦寒,王爷腿疾难愈,日日受此折磨。好歹……叫他系上这个,请父皇恩准。”
这对儿护膝是江婉柔临行前随手塞的,恰好是暗红色,和血的颜色有几分像。
陆奉现在走路看不出瘸的痕迹,连皇帝都差点儿忘了,他这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儿子,身体有残缺。
皇帝蓦然想起他刚摔断腿时,往外倒的那一盆盆血水;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的生母一头撞死在敌人寒刃下,她身上全是血,用尽最后力气哭喊道:“王爷,救救我们的孩子!”
皇帝那颗冷硬的心,忽然感觉抽痛。
***
养心殿门口,陆奉眸光凛然,神色冷峻,即使跪着,也一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怪不得皇帝看见他就来气,他的腰背笔直,一点儿看不出认错的悔意。
陆奉心里盘算着时辰,按照皇帝的脾气,他做好了跪个两三日的准备。已经一天一夜,石板路膈得膝盖发疼,陆奉面不改色,唯独担心府中的妻儿。
在他出京的大半年,陆淮翊长进不少,他不担心他。可他的妻子向来胆小柔弱,她估计吓坏了吧?
他该和她说清楚的。
陆奉拧眉沉思间,抱着拂尘的太监匆匆而来,气喘吁吁道:“王爷王爷,圣上有旨,免了您的罚。”
“你们几个没眼力劲儿的,快,把王爷扶起来。”
第103章 第 103 章 都听你的
几个内侍对视踟蹰着, 不敢近陆奉的身。陆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跪了一夜的膝盖钻心地疼,他步伐缓慢, 朝文华殿方向走去。
“嗳,王爷,您走错了,西华门在这边。”
方才来宣旨的太监躬着身子,脸上堆着笑,道:“圣上心疼您, 吩咐奴才们直接送您回府, 不必再跑一趟。”
这太监会传话,其实是皇帝不想看见陆奉,怒道:“叫那逆子回去反省, 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来见朕!”
陆奉微微一顿,看向把腰弯地跟虾米似的太监, “出了何事?”
只经过一夜,皇帝定然没有消气。
太监陪着笑,道:“今儿个一大早, 王妃娘娘进宫觐见, 不知怎么说动了圣上,现下王妃娘娘正在西华门外
等您。”
宣旨太监扬了下拂尘,感叹江婉柔的贴心。独得齐王宠爱的王妃娘娘果然手段非凡, 只拎了个食盒进宫,便说动圣上饶恕齐王的罪过。这么大的功劳,他原本邀请江婉柔一同来养心殿门口,亲自搀起王爷, 夫妻扶持,多好的一桩佳话。
谁知江婉柔摇了摇头,道:“多谢公公美意。妾身还是在西华门外等候王爷。”
他起初不明白什么意思,刚才看那群太监都不敢近陆奉的身,忽然福至心灵,想道:王爷那样尊贵的人,定然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狼狈的时候,更别提自己的妻子。
王妃娘娘既把事儿办妥了,又知分寸,也忌到了男人的脸面。太监心中对江婉柔钦佩万分,忍不住为她说好话。
“王爷这边请。奴才见王妃娘娘身形单薄,形容憔悴,估计这会儿心里正急呐”
这话叫陆奉眉心一跳。因为江婉雪戏弄了两个皇子,皇帝不喜江氏女,江婉柔每次见皇帝跟耗子见猫儿似的,战战兢兢。他也有意阻拦,江婉柔和皇帝“公爹”见面次数并不多。
他想过她会担忧,会惊慌,唯独没想过她会直接进宫,她那么害怕皇帝,竟然把皇帝说动了?
这些疑惑暂且不提,陆奉放弃了去见皇帝的打算,他加快步伐,因为走得太快,膝盖加上陈年旧疾,一深一浅,显出几分跛脚。
他不在意旁的,太监的话在他心头久久萦绕,他说:王妃身形单薄,形容憔悴。
自从生过陆淮翊后,江婉柔从来没有和“身形单薄”搭上边,就算随他去了苦寒的边关,一趟下来,依然丰腴圆润,色如桃花。
这才过去一天,怎么就“单薄”、“憔悴”了?
下人只会捡着好听的话儿说给主子听,尤其太监这种在御前伺候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陆奉却在此时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陆奉出现在西华门外,江婉柔伫立在马车旁,湖蓝色的罗裙随微风轻摆,袅袅婷婷,仿佛一株温婉淡雅的鸢尾花。
看见陆奉,江婉柔眼神一亮,快步上前,一把飞扑到他怀里,“可算出来了。”
陆奉熟练地揽起她的腰身,掂了掂,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没瘦。
他低头端详她的面容,脸色苍白,双眸红彤彤,确实有几分憔悴。
陆奉无所顾忌,江婉柔还记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起初那一下算他们夫妻情深,情难自禁。现在陆奉搂着她不撒手,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她少不得又得背一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江婉柔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道:“夫君……好多人。”
“咱们进马车说。”
陆奉身形高大,他一进来,把原本宽敞的车厢衬得窄小/逼仄。他什么都没问,伸掌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这么憔悴?”
忽然,他觉出不对劲儿,手感触感滑腻,拿开一看,指腹上有一层薄细的白色粉末。
“……”
江婉柔尴尬道:“今日……脂粉涂多了。”
陆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温声问:“吓坏了?”
以她的胆子,没有他在身旁护着,敢只身闯皇宫,她着实爱惨了他。
江婉柔悄悄把袖子中生姜往里塞了塞,重重点头,“嗯!”
“今早听见消息,妾身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赶紧见到你。”
“谢天谢地,父皇宽慈仁厚,咱们先回去沐浴用膳,你好好睡一觉。旁的事,等歇好了再说。”
陆奉一整晚没有阖眼,不过这对他不算什么,在攻打突厥时,几日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他拉起江婉柔的手,把她抱在腿上,怀中的人沉甸甸,叫他莫名的安心。
他安抚道:“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
“下回你安安稳稳待在府中,外头的事,一切有我。”
江婉柔忽然瞪大眼眸:“还有下回?”
一次就叫她胆战心惊了,从前不觉得,陆奉一出事,那真和天塌了一样,没有他,谁来庇护齐王府,庇护她们母子呢?
今天她耍了个小心思,脸上涂了白粉,怕自己哭不出来,袖中放了生姜。再扯上淮翊的大旗,顺带给陆奉卖卖惨,今日成功了,有她的功劳,但最重要的还是皇帝。
皇帝终归疼爱陆奉,帝心在他身上,她送股小风,皇帝顺势递个台阶,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下回?他还想做什么!江婉柔不想终日担惊受怕,正要开口,陆奉问道:“今日你和父皇说了什么?竟能说动他。”
皇帝说陆奉是头倔驴,但他同样说过,陆奉是最像他的儿子,皇帝的脾气也不遑多让,他在龙椅上坐久了,比陆奉更固执难劝。
她能说动皇帝,叫陆奉也吃了一惊。
出了宫门,江婉柔这会儿可不打算“自谦”,她也实打实为陆奉做了诸多打算。她把过程说得曲折艰难,皇帝屡次发怒,她谨小慎微才得以脱身。她不仅想叫陆奉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更想劝劝他,以后少折腾点儿,至少想想她们母子。
江婉柔红着眼睛,摇晃陆奉的手臂,“夫君,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再来一次,妾害怕。”
陆奉淡笑了下,答非所问道:“我在,不必怕。”
江婉柔幽怨地看着他,抬起手掩面,忽地被陆奉一把钳住手腕,粗粝的大掌紧贴她的小臂往里探,江婉柔一惊,心道陆奉精力这么好!接着,陆奉从她袖中摸出块生姜。
江婉柔:“……”
陆奉瞧了一眼,把生姜抛到外头,看着江婉柔红红的眼睛,叹道:“日后莫耍这些小聪明。”
他可以由着她,可皇帝岂容他人愚弄?这回走运,若有下一次,他不在她身边……陆奉不敢想下去。
江婉柔眼睁睁看着姜块被抛出去,不服气地嘟囔道:“要不是妾身的小聪明,夫君现在还在养心殿呢。”
管他什么大智谋、小把戏,只要有用就是好招!江婉柔低着头,手指搅弄着衣袖,闷闷不说话。
陆奉皱起剑眉,“听话。”
江婉柔抬起头,凶巴巴道:“你都不听我的!”
他反正从来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凭什么叫她听话。
江婉柔鲜少反驳陆奉,就算有时候不认同,她也会先顺着他,再徐徐图之。这回她也生气。皇帝威仪赫赫,又向来对她不喜,她方才提心吊胆,出文华殿的门时,双腿直打颤。
自从当上国公府的大夫人,后来成为齐王妃,江婉柔的膝盖骨硬了,一年到头也跪不了几次,今天为他又磕又跪,他还不领情!
江婉柔双眸瞪着他,只是时机不巧,刚用过姜水,她的眼底红红的,像陆奉曾经给她抓的雪团,可怜又可爱。
看得陆奉心中泛软,他抚摸江婉柔的后背,低声哄道:“听你的。”
“都听你的。”
陆奉其实不大会哄人,只是他说这话时,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看着江婉柔,声音低沉醇厚,江婉柔心中闷气,一下子散了。
她忽然理解了何谓“美人计”。很少有人敢直视陆奉,殊不知外头传“面若阎罗”齐王殿下,有一副绝顶俊美的好相貌,连眉骨上那道疤都恰到好处。
叫她的心惴惴直跳。
***
两人互相为对方的美色所迷,没吵起来又缠缠绵绵抱在一处腻歪。回到王府,陆淮翊读完晨课,刚得知这个消息,父亲母亲已经双双携手,恩恩爱爱把家还了。
虚惊一场,阖府上下都放了心。江婉柔陪陆奉用过膳,叫他去休憩。她以为皇帝既然叫陆奉回来,这事便了了,后续的发展远远超她的意料。
皇帝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说的是:叫那逆子回府,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反省,是不能踏出府门,不能上朝,形如“软禁”的反省。
陆奉原先领着户部的职位,如今大获全胜,回京没有任何封赏,触怒帝王,在养心殿跪了一夜后,现下被关在府中“反省”。
除了府外没有御林军围守,这一切,和当初的恭王何其相似!恭王被贬为庶人,至今
不得自由,如同废人,那现下功高震主的齐王……
诸臣各怀心思,自陆奉出征起,平静已久的朝堂,渐渐开始躁动起来。有人暗搓搓试探皇帝的心意,有人投靠了英王、敏王之流,企图搜集罪证,坐实陆奉“拥兵自重”的罪名。
外头流言满天飞,乱成了一锅粥。处在漩涡中心的陆奉倒是安之若素。皇帝叫他“反省”,他就每日待在府中,读书习武,教养儿子。一个月下来,连从前看见他就哭的双胞胎都认爹了。
最先受不了的,是扶着腰身的江婉柔。
第104章 第 104 章 给你出气
炎炎夏日, 锦光院姹紫嫣红,各色的牡丹、芍药争妍斗艳。池畔边的太湖石错落有致,水映天光, 粉的白的芙蕖摇曳生姿,锦鲤在水中游荡着抢鱼食,泛起阵阵涟漪。
在池畔的六角亭处,江婉柔一身轻薄的罗裳,站在栏杆前,轻摇团扇, 脸上神色恹恹。
“哎呦, 王妃娘娘,您不能再喂了,这鱼儿快叫您撑死了。”
翠珠端着一盆冰鉴上来, 接过江婉柔手中的鱼钵和团扇,给她扇凉风。
江婉柔叹了口气,扶着酸软的腰肢坐在亭里的石凳上。
她问道:“王爷呢?”
翠珠回道:“王爷这会儿和世子爷在演武场, 对了,王爷吩咐,今晚叫咱们院里留灯。”
闻言, 江婉柔的脸上显出一丝苦闷。
陆奉被勒令“反省”的这段日子, 他的日子非常规律。早晨辰时起身,去院中打半个时辰拳,沐浴用膳, 然后去前院书房和陆淮翊一起读书,顺带考校儿子功课。午膳后小憩片刻,带陆淮翊去演武场拉弓练剑;天微黑时,回锦光院用晚膳, 不等星光布满天幕,夫妻俩已经被/翻/红/浪,共赴巫山了。
陆奉的体力实在太好,从前公务缠身,一个月可能有十天八天不在府中,有时间歇歇,江婉柔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成日缠绵,他龙精虎猛的,她实在吃不消。
短短一个月,她的眼底已经泛起乌青。后来她想了个招,早早用过晚膳歇息,等陆奉回来,她已经呼呼大睡。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几天,陆奉仿佛琢磨出味儿来了,提前传话,叫锦光院留灯。
只听见“留灯”二字,江婉柔已经感觉腰身隐隐作痛。多亏了床榻暗格里那些东西,比路上舒坦些,可也架不住陆奉成夜地折腾。从前他只是闷头干,后来夫妻感情渐好,他又看见她擅舞,腰肢柔软,能摆出各种姿势,得的趣儿多了,花样也层出不穷。
虽然陆奉不承认,江婉柔怀疑他偷偷看了避火图。
江婉柔脸上的苦相太明显,翠珠以为她在齐王府的前途忧愁,宽慰道:“娘娘别慌,天塌下来,有王爷顶着。”
这一个月,不管外面如何纷扰,齐王府内一派悠然,江婉柔治家有方,趁乱揪出了几个往外头传消息的探子,直接乱棍打死,命阖府观刑。王妃娘娘仁慈宽厚,平时从不无故打骂责罚下人,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一下震住了慌乱的人心。
加上陆奉安之若素,和恭王被囚时癫狂的样子截然不同,王府最大的两位主子都不慌,其余人也渐渐定下心,只等圣上解齐王府的禁。
江婉柔笑了下,问翠珠:“今日可有人拜访王爷?”
陆奉“闭门思过”,没有皇帝的御令不能出去,但拦不住旁人拜访。她原先以为凭陆奉的名声,估计门可罗雀,谁想还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头。户部尚书、现任的禁龙司指挥使,吏部侍郎裴璋……裴璋在突厥功绩显著,加上上回在江南的功劳,皇帝朱笔一挥,直接叫裴璋入了内阁,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阁臣。
裴侍郎自从入京后便荣宠不断,如今更是春风得意,可惜,年纪轻轻便成了鳏夫。他低调地办了江婉莹的丧事,对外缄口不言。那会儿正是陆奉“思过”期间,江婉柔叫人送了祭品,两人再无旁的交集。
翠珠想了一会儿,“今早陆国公府的二爷和三爷来拜见王爷,留了整整一个晌午。”
两个小叔子?
江婉柔神情恍惚,这日子过得太快了,没过几天齐王妃的日子,她便跟着陆奉随军,回来还没喘口气,就出了这档子事。
虽然圣上并未对儿媳禁足,且时常宣陆淮翊进宫陪他。但夫君被罚,江婉柔这个做妻子的,总不能天天描眉画眼,四处去吃席走动。
她已经大半年没有去过陆国公府,也不知道姚金玉和周若彤把府中打理的怎么样,还有老祖宗,她老人家身子骨儿可好?当初硬瞒着陆奉的身世,不知道还瞒不瞒得住。
江婉柔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心赏景,去了丽姨娘的院子里,逗逗淮翎和明珠兄妹俩。两个孩子正是学话的时候,丽姨娘哄着他们叫“娘”,孩子们口齿不清,江婉柔听了半天的“凉凉”,沉重的心情稍微放松。
晚上,等陆奉回来,看着面色如常的男人,她率先问道:“夫君,父皇何时才能消气呀,我想出门了。”
陆奉一顿,烛火下她的肌肤雪白,绸缎般的黑发蜿蜒垂下,刚洗浴过,雪白的肌肤泛红,像一颗熟透的,泛着汁水的甜荔枝。
陆奉眸光一黯,朝她伸出手。
“过来。”
良辰美景,美人在怀,人生得意事莫不如是,岂能辜负。
江婉柔睫毛颤动,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好人,今天饶了我吧,好疼。”
陆奉声音低沉,“哪里疼。”
“腰疼……嗳,你别——说正事呐!”
粗粝的掌心贴着寝衣游移,夏日衣衫薄,酥酥麻麻,叫她的腰一下就软了。
陆奉低笑一声,“给你揉揉。”
江婉柔狐疑地瞪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问道:“夫君,咱们府中到底什么时候能解禁呀?”
陆奉挑眉,“听父皇旨意。”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搪塞她,江婉柔瘪瘪嘴,父皇总宣召淮翊,不是明晃晃的暗示么?就等陆奉服软了,难道叫身为天子的父皇亲自来请他吗?
况且当初陆奉提前那句叮嘱,早算准了父皇会发怒,说不准他还是故意的,陆奉什么都不告诉她,这段日子仿佛暴风雨前的平静,叫她心里发慌。
陆奉龙精虎猛,叫她一觉睡到大天亮,有时候她先睡,陆奉不舍得叫醒她,她睡饱了,偶尔会在晚上起夜。
榻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床边连热乎气都没了。
她第二日一早问值夜的丫鬟,丫鬟一脸茫然,“王爷……一直在房里啊。”
……
江婉柔按捺不发,直到前几日,现任禁龙司指挥使拜访,厨房做了绿豆汤,她怕丫鬟送去的,他不喝,她亲自拎着食盒送去书房。
绿豆百合汤,消暑,解火。为了她的腰,得叫陆奉好好败败火气。
隔着门板,她隐约听到几句话。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我等誓死效忠王爷……”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来不及多听就被陆奉揪了出来,江婉柔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他,陆奉面无表情,眸光锐利,身上的杀意犹如实质,叫江婉柔脸色煞白。
看见她的瞬间,陆奉也怔了怔,江婉柔往后退了一步,福了个身,道:“夏日炎热,妾身给王爷送解暑汤,不料王爷有贵客在此,恕妾身失礼。”
现任的禁龙司指挥使名叫霍费昂,年近四十,肤色偏深,阔面方脸,见是齐王的内人,立刻抱拳行礼,“下官见过王妃娘娘。”
他转向陆奉,“不觉叨扰已久,属下告辞。”
陆奉点了点头,把江婉柔臂弯的食盒接过来,拉过她的手臂,轻轻揉捏。
“这点小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他声音温和,一点儿看不出方才杀意凛然的样子,江婉柔怯怯瞧着他,对上陆奉的黑眸,他顺势一拉,叫她坐在他怀里。
“吓坏了?方才不是冲你,别怕。”
江婉柔咬了咬唇,沉默半晌,问道:“方才那位大人莫不是……禁龙司指挥使,霍大人?”
陆奉面露惊奇,“你竟知道他?”
一个外臣,一个内宅妇人,刚才霍费昂未言明身份,她如何认得?
江婉柔低声道:“妾身瞎猜的。”
方才那位大人称了句“属下”,只有禁龙司的人在陆奉面前这样自称。他对她行礼时称“下官”,说明这人不仅是陆奉曾经的旧部,还有官职在身。
再加上他面容刚毅,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江婉柔在心里对了一圈,只有现今的指挥使霍大人符合,年岁也对得上。
她这些分析给陆奉听,叫陆奉啧啧称赞,“柔儿聪慧,我竟娶了个女诸葛。”
江婉柔倒不缺他这一句夸,她心中想刚才的事,皇帝卸了陆奉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后,禁龙司大不如前,从前和刑部、大理寺并驾齐驱,如今隐隐被两者压了一头。看这架势,禁龙司还在陆奉的掌控之中?
否则都是同僚,陆奉在位时,可从来没有对哪位王爷自称“属下。”
“想什么呢,说出来叫我听听。”
江婉柔忽的一惊,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一件事。
上年冬天,秦氏来找她,说她两个儿子被禁龙司的人捉了,来不及问陆奉,突厥战起,皇帝的旨意接踵而下,她把这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她试探地问:“夫君,如今霍大人……听你的吩咐?”
陆奉回答得冠冕堂皇,“都是大齐的臣子,他和我,自然都听圣上的吩咐。”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别多想。”
“一身奶味儿,又去看两个小的了?你实在无聊,叫人把孩子抱到锦光院,总在岳母那儿算什么事。”
自从他们夫妻回来,丽姨娘也总提,把淮翎和明珠兄妹抱到江婉柔跟前养,江婉柔先前试了几天,孩子乖的时候是真乖,叫她的心差点化了,可闹起人来,也是万分可恶。
两个熊孩子都不如大哥省心,陆淮翊身子弱,就算哭声也是小小的,奶娘哄着,根本不叫江婉柔听见。这两个长得壮实,扯着嗓门哭,只要有一个哭了,另一个马上跟着嚎,婴儿的声音穿透云霄,江婉柔晚上被陆奉折腾,白日被两个孩子吵嚷,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没过两日,她亲自把两个活祖宗抱给丽姨娘,央求丽姨娘替她照看孩子。当下富贵人家有乳母、奶娘,贵夫人只要生下来,喂奶、换尿布都有专人打理,她只需要在孩子睡醒时逗逗他们,孩子被干净的襁褓包着,身上香香的,享受天伦之乐。
如今再加个丽姨娘,江婉柔没有丝毫负担,把兄妹俩甩了出去。
高门大户都是这样的,陆奉从前也没有说过,非要江婉柔亲自照顾孩子。他这会儿的话,意思是:别想有的没的,好好带孩子。
江婉柔只能当聋子,假装没听见他们的谈话,倒是把秦氏两个儿子的事问清楚了。
原先她以为她那两个“嫡兄”自作自受,陆奉决计不可能做因私废公之事,谁知陆奉挑了了挑眉,笑道:“不是巧合。”
“给你出气。”
第105章 第 105 章 患难夫妻
陆府治家严谨, 连庶出的陆清灵都被养得骄纵任性,陆奉从未想过妻子在娘家竟受这么多的磋磨。秦氏那两个儿子,纯属是陆奉公报私仇。
他倒没有什么“不动老幼妇孺”的优良美德, 只是秦氏身份特殊,她是江婉柔的嫡母,嫡母出事,江婉柔得守孝三年。她顿顿吃肉,爱穿金缕霞披,喜欢金灿灿的首饰头面, 陆奉不打算这样委屈她。
于是秦氏那两个倒霉儿子成了替罪羊, 儿代母受过,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秦氏看见儿子被抓心急如焚,四处求人, 也算平息了陆奉的怒火。
看着江婉柔乌黑水润的双眸,陆奉失笑,道:“怎么这副样子, 傻了?”
江婉柔低下头,期期艾艾道:“妾以为……夫君铁面无私。”
这可不是她说的,但凡和陆奉共事过的人, 都知道陆奉极重规矩, 当初裴璋折腾落云镇的赋役,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最后被齐王以一句“按齐律来”打回去,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婉柔在后宅也有耳闻。
陆奉低笑,“柔儿,我不是圣人。”
诸如神佛、律法, 只是教化百姓的手段,他极力维护齐律,因为他是王侯,他要百姓人人遵循律法,便可达到天下大治。
而他自己,自然是跳出诸多束缚之外的。连皇帝都有明显的喜恶,他只想给自己的女人出口气,用得着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过不了几年,他就是全天下人的规矩。
江婉柔那时没有体会到陆奉的深意,但她再一次确定,她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在乎她。
他爱她。
……
因为这份“特殊”,今晚江婉柔横了心,非要问出个子丑寅。
她不再和陆奉兜圈子,看着陆奉的眼睛,问他:“到底是看父皇的旨意,还是看夫君的意思?”
陆奉贴在她后腰上的手微微一顿,道:“今天内务府的人送了几匹蜀锦,叫绣娘给你裁身罗裙。”
江婉柔的衣裳多得穿不完,很多裁完就压了箱底儿,根本没有上过身。几匹布尚入不了江婉柔的眼,气呼呼道:“我不要!”
“夫君,你给妾身透了底儿吧,妾身日日跟浮在云端上一般,叫人心里害怕。”
陆奉道:“怕什么。”
“连你身边那个蠢丫鬟都知道,天塌下来有王爷顶着,你何须杞人忧天?”
江婉柔心里一惊,这是翠珠下午说的话,那会儿在凉亭中,明明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震惊的神色太明显,陆奉笑了下,道:“我不是凌霄。”
连自家府门都守不住,五十杖轻了。
关键时刻,此时府内府外,所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来不及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阳奉阴违”过,她脱口而出,“你真想反?”
……
空气刹那寂静,夫妻俩对视,柔和的烛光照在两人的侧脸上,相顾无言。
陆奉收敛笑意,过了很久,他问:“我若反,你跟我么?”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婉柔反倒不害怕了。
她垂下鸦羽般的眼睫,轻声道:“如今圣上正值壮年,且京中守备森严,一来凶险,二来名不正,言不顺,有悖天道。”
“请夫君三思。”
陆奉看着她,声音低沉:“倘若,我要逆天行之呢?”
江婉柔想了会儿,掰着指头算,“三个孩子定要安置好,如今淮翊大了,很有长兄的风范。”
“姨娘苦了大半辈子,我先前问过她,她愿意脱离宁安侯府,不做高门妾,做个一穷二白的农女也使得。”
江婉柔抬眼,眸光专注而认真,“只要把孩子们和姨娘和安顿好,妾别无所求。”
陆奉皱起剑眉,“你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江婉柔沉默着,她忽然一笑,伸手抚上他的冷峻的脸。
“夫君不是说了么,有你在前面顶着,妾不怕。”
“妾自从十六岁嫁为陆家妇,钟鸣鼎食、高粱锦绣,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荣华富贵一同享了,没有道理,大难临头的时候,妾独自高飞。”
“这福气,我也享够了。”
在陆奉还是禁龙司指挥使的时候,江婉柔就想过很多次的这样的场景,毕竟像陆奉那样的大权臣,很少有善终。如今曾经的担忧成真,最多不过头点地,她这些年,想着法儿叫自己开心,没有一天是白活的。
她知道她劝不住陆奉,所以根本不做无谓的劝阻。她道:“有道是:患难夫妻。我不怕别的,只
求你做什么事,知会我一声,不要事事瞒着我。”
“我虽是女流之辈,夫君也说了,我有点小聪明,定不会拉你的后腿。”
江婉柔的声音很轻,像鸿毛一样,拂在陆奉心上,叫他心头滚烫。
尽管他深思熟虑,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败了,他认。他早就为她们母子留好了后路,虽不如现在权势赫赫,至少能叫她们富贵一生。
过去在军中时,他因臂力非凡,常常被人比作霸王,他嗤之以鼻。一个懦夫罢了,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如今她誓死相随,他在这一刻,忽然懂了霸王的柔情。
得卿为妻,此生无憾。
陆奉喉结上下滚动,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够。”
她才二十二岁,福气还在后头,怎么就享够了?
他要把她捧上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金尊玉贵,长乐无极,再没有人能叫她跪下磕头。
——上一回,江婉柔在文华殿又磕又跪,夏日衣衫薄,她皮肤雪白细腻,膝盖上跪出一片青紫,晚上褪了衣裳一览无余。江婉柔不敢抱怨皇帝,陆奉面上不说,心中久久不能忘。
陆奉紧紧抱着江婉柔,似把她揉尽骨血里,江婉柔惊呼道:“疼——”
“你轻点,早晚叫你弄折了。”
陆奉轻笑,“我舍不得。”
“给你揉揉。”
不等江婉柔反应过来,陆奉拦腰抱起她,大掌放下了床帐。
……
***
翌日,江婉柔扶着腰起床,左想右想,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昨日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就换来陆奉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接着就被抱进榻里,褪了衣衫。
人家齐王说话算话,真给她揉腰,就是那手十分没规矩,专挑她碰不得的地方揉,最后……给她摸得口干舌燥,春心荡漾。
明晃晃的阳谋!江婉柔现在扶着酸软的腰身,有苦说不出。
翠珠有眼力劲儿地给她垫软枕,江婉柔摆摆手,叫翠珠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江婉柔做贼一样,弯着腰身,从那张日日摇晃的拨步床底下,取出一个长长的,上雕花鸟纹的木匣子。
打开,里头是厚厚的银票,最低是千两的面值,各大钱庄的都有,加起来有五六万两。另有良田、铺面若干,这些倒是不起眼,数量多,份额小,分布在京城周围,这是江婉柔能够到的最远的地方。
毕竟一个京城的贵妇,去江南、或者西北开铺子,不用说就有猫腻儿。
另有几锭碎金碎银,几个成色好的珠子,放在一个锦囊里。这些是江婉柔全部的家当。
或者说是私房钱。大多是在陆国公府当大夫人时“捞”的,还有生双胞胎时皇帝的赏金,她全换成了便携带兑换的银票。其他诸位头面、宝瓶、珊瑚之类的赏赐,宫中物件都刻有印记,不能卖了换钱,虽然陆奉说那是她的私房钱,只能摆在库房看,不能动,叫江婉柔惋惜了很久。
在匣子的最下面,有一份路引文牒,她和户部尚书的夫人交好,她扯了个谎,说自家有个远房亲戚犯了事,想出京躲躲风头,尚书夫人替她弄来了这个,能随意出京而不受盘查。
这些,是江婉柔所有的底气。
当初那么难,婆母不喜,妯娌不善,夫君还是阴晴不定的冷郎君,她怕有一天国公府厌了她,一点一点攒着,将来有个退路。后来她逐渐站稳脚跟,陆奉权势日盛,她又害怕将来陆奉倒了,她跟孩子怎么办?继续往里攒。
再后来陆奉受封齐王,江婉柔松了口气,王府内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内务府操办,江婉柔不用操心,也没里捞油水的余地,这个小匣子已经许久未曾打开,江婉柔数了数,够多了,将来给淮翎和淮翊娶媳妇,给明珠做嫁妆,她还能剩一笔体己钱。
江婉柔苦笑一声,想不到当时的未雨绸缪,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陆奉昨夜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要争。”
“都是父皇的儿子,我凭什么屈于人后?凭这双腿么,我不服!”
……
陆奉说他给她们母子留了退路,齐王府有一条密道,自他们住进来时便秘密开凿,通往一处民宅,可供他们暂时藏身。
江婉柔仔细把每一张银票地契数了数,放好。她环视一周,满屋子华贵的陈设,却带不走,她怔愣许久,忽然想起了还有两样小巧的,贵重的东西。
一块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禁”字,这是腰牌是她怀孕时,陆奉下江南前给她的,见此令如见天子,除了禁龙司,还能调动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兵马。
除了淮翊生病,她叫人拿着令牌去宫中请太医,便再没有用过。后来平安产子,陆奉没有问,她也没有提,一直留在她手中。
她犹豫了一下,把令牌放进小匣子里,阖上盖子。再从香案前拿起一串佛珠,檀香萦绕,是慧光寺的住持曾赠与她的。她那阵子总做噩梦,请回来这串佛珠后,一觉睡到大天亮,再也没做乱七八糟的梦。
江婉柔叹了口气,一同放进匣子里。
第106章 第 106 章 我不会为你守寡的
自从得了陆奉的准信儿, 江婉柔不管心中如何焦躁,面上始终不显,每日赏花看话本儿, 叫府中的戏班子排戏给她听,府里诸人见王妃娘娘这般悠然,更定定心心,觉得圣上只是一时气恼,过段时间气消了,齐王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谁想这一等, 就是三个月, 从炎炎夏日等到秋风瑟瑟,陆奉在府中娇妻幼子,优哉游哉, 朝堂上却炸开了锅,短短几个月,事端一件接着一件, 风云四起。
先说外患,大齐与突厥和谈后,一个名叫“柳月奴”的齐朝女人登上可汗的宝座, 起先突厥王庭那帮人没把这个杂种女人放在眼里, 没想到柳月奴名字软,手段是真硬,刚上位就把冒顿斩杀, 带领一帮亲信,外加利用凌霄的二十万大军震慑,把王庭搅地天翻地覆,登基不满半年, 已经扫清障碍,从“傀儡”变成名副其实的女可汗。
她选贤任能,利用和大齐打通的商路,鼓励商贸,民间一片欣欣向荣,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来。如今突厥是大齐的附属邦国,按理说突厥兴盛,齐朝应与有荣焉,可是这个女可汗桀骜不驯,不认旁人,只认齐王。
齐朝在草原上设立都护府,齐人与突厥人共治,随着凌霄撤军,突厥越发猖狂,齐人大都护成了摆设,凡齐朝下达的命令,柳月奴只有一句话,“上无齐王印者,驳还重书。”
这话传到京城,进而演变成:“突厥只知齐王,不知天子。”一下把陆奉推到了风口浪尖,几位王爷避嫌,并未多言,几个三四品大臣陆续跪下,话里话外,暗指齐王有“不臣之心”。
七月末,一个五旬老汉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告御状伸冤,言明是前内阁首辅胡良玉的家奴,当初陆奉任禁龙司指挥使时,胡良玉多次痛斥他为“佞臣”,后来被陆奉扣上通敌的帽子,一家三百余口被诛杀殆尽,只剩下这个回乡探亲的老奴。
老汉声泪俱下,卧薪尝胆多年,搜集证据,言之凿凿要为胡阁老平反。
皇帝沉默许久,绕过禁龙司,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一石惊起千层浪,曾经齐王一手办的案子重新审,平反了又如何?死人又活不过来,却能叫齐王身败名裂。
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叫众人生疑,谁料有一就有二,要平反的案子跟雨后的春笋一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连曾经沉寂已久的恭王都冒出头,上表陈词,“儿臣蒙受不白之冤,惟望父皇明察。”
英王、敏王、敬王与贤王这才踟躇着站出来,为恭王求情,请求彻查这些案子。
陆奉手上不干净,随便单拎出来一个都是杀头重罪,谁知皇帝态度含糊,道:“先查查再说。”
陈年旧案,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有可能,等彻底查清,人家齐王府估计又添丁进口了,皇帝还是偏心!正巧这时,几位王爷派往边境的探子回来,带回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虎符根本不在凌霄手里,而是被陆奉带走了,他私藏虎符,隐瞒君父,意在谋反!
事发日在三天前,当晚,皇帝派御林军围了齐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尽管有江婉柔的勒令约束,但身穿寒甲的御林军就在外守着,王府现下人心惶惶,生怕步恭王的后尘。
***
夜幕降临,江婉柔草草用了晚膳,倚在贵妃榻上发呆。
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养得她嘴刁眼毒。她平日有喝燕窝的习惯,平日上的燕窝晶莹剔透,纹理细密清晰,煮熟后的窝丝饱满丰盈,口感细腻丝滑。今天晚膳上这盏燕窝,纹理粗糙,暗淡无光,煮得稀稀拉拉,甚至有些酸涩,往日这种东西,根本没有人敢呈上来。
虽然府中暂时被围起来,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才三天,断不会只剩这点劣等品,解释只有一个:丫鬟不上心。
这还是她锦光院的丫鬟,从陆国公府带到齐王府,她曾得意洋洋,自以为手段高明,驯仆有道,真摊上事儿,才知道她们不是忠于她这个“夫人”、“王妃”。
她们忠于的是权势,是陆国公府、齐王府的赫赫权势。
树倒猢狲散,江婉柔叹了一口气,陆奉告诉她不必怕,很快了。
他说放心,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江婉柔原以为,陆奉所谓的“争”,是控制边境军权,以虎符为凭,和凌霄里应外合,逼得皇帝退位。或者控制御林军,一声令下,血雨腥风,夺取京畿要地。
成,身披黄袍登基,败,一家老小共赴黄泉。
陆奉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头,道:“少看些话本儿。”
凌霄边境的大军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且边境除了突厥还有其他小国,凌霄是安定北方的定海神针,不能动。御林军是皇帝的亲信,和当初的禁龙司一样,只听皇帝命令,想控制御林军,做梦比较快。
江婉柔继续追问,“那夫君打算如何?”
一直被关着,这是什么计策?
陆奉笑了笑,道:“请君入瓮。”
……
江婉柔似懂非懂,陆奉给她说道这个地步已经顶天了,毕竟从前他只叫江婉柔打理内宅,带好孩子。他道,等此事了了,他一件件讲给她听。
什么时候事了呢?江婉柔神情呆滞,近来府中慌乱的气息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她,她心里急。
不行,得再好好问问陆奉。
她低头沉思间,房门忽然被一阵大力推开,江婉柔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奉抓起她的手腕往外走。
“你先走。”
江婉柔心口一跳,迅速冷静下来,赶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拎上,陆奉阔步急趋,江婉柔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两人绕过小桥、假山、流水,在一处废弃的柴房中,陆奉移开一个水缸,一大堆柴禾,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密道。
他言简意赅:“密道里有火折子,一直走,不要怕。走到尽头,常安接应你们。”
江婉柔忙问:“孩子们和姨娘……”
陆奉道:“我稍后把他们送过来。”
挖凿地道的工匠已被他秘密处死,此处只有他和常安知道,事发突然,他甚至来不及顾念他的子嗣,没有片刻犹豫,来到她的门前。
陆奉呼吸凌乱,几缕墨发黏在高耸的眉骨上,和先前游刃有余的样子截然不同。江婉柔心中一沉,问道:“出事了?”
陆奉轻抚她的脸颊,答非所问道:“那个地方只有我和常安知道,很安全,有水和干粮,委屈你们几日,不要出门。”
“最快明日,慢的话……三日后,如果我不去接你们,常安送你们出城,一路往北走,到卫城,凌霄把你们送到突厥,到时候,柳月奴会接应你们。”
陆奉沉声叮嘱,他说得越多,江婉柔心口越紧,她抓着他的袖口,急道:“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忽然说这些……”
陆奉笑了一下,把江婉柔拉进怀里,把头埋在她雪白的颈窝。
“不怕。”
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是神仙,以防万一罢了。”
其实这并不是非常高明的计策,能成如今的局面,全在人心。
陆奉算准了皇帝的脾气,算准了几个兄弟们容不下他,加上他在背后的煽风点火,柳月奴和凌霄的配合,裴璋的周旋。但……还是出了岔子。
他还有没有放出最大的勾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今天的事比预想中提前了几日,陆奉并非不能应对,但却叫他明白了,他是人,是肉体凡胎的人,做不到算无遗策。
把她远远送走,他才安心。
江婉柔微微舒了一口气,时间紧迫,陆奉不可能在此时给她一一解释,她隐约明白,出了点差错,但无大碍。
她闭着眼,双臂紧紧抱了他一下,然后抽出身,迅速解开包袱,摸出一串佛珠戴到陆奉的手腕上,道:“高僧开过光的,你戴着,愿佛祖护佑我夫遇难成祥,平安顺遂。”
她没有丝毫犹豫,把那块令牌一同塞给陆奉,“还给你,兴许用得上。”
江婉柔信神佛,这两样东西在她眼里,比那些金子银票都贵重,佛珠给他了,至于那块令牌,她原本想自己悄悄留着,是她将来的底气,将来留给淮翊也好。
晚上那盏粗劣的燕窝叫她明白,所有的前提是,陆奉能胜。
只有陆奉真登上那个位置,她才有从他手里分一杯羹的资格,陆奉败了,她要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又有谁会听从一个反贼之妻的调令?
陆奉瞧了一眼,眸光微闪,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婉柔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角,闷声道:“陆奉,一个女人,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活得很难。”
“我不会为你守寡的。”
说完,江婉柔不敢看陆奉的脸色,迅速提起裙摆,沿着密道的台阶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徒留陆奉一个人站在外面,额头青筋直跳。
陆奉深呼一口气,疾步冲出门,过了片刻,陆淮翊抱着哥哥,丽姨娘抱着妹妹,跑的气喘吁吁,到了密道前。
陆奉此时没有方才的耐心,简单交代两句,把密道口深深掩盖。他转动墙壁上的机关,密道完全被锁上,即使有人发现了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开。
这条绝密、精巧、坚固的密道,是陆奉为数不多的良心,全用在了妻儿身上。
此时,外头隐约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抄家了,圣上派人抄家了!”
“跑啊!”
……
陆奉这会儿倒不慌了,他冷笑一声,在隐隐绰绰的光影中,信步往前走。檀木的佛珠在他手腕上碰撞,声音沉沉。
第107章 第 107 章 王爷暂代朝政
火光冲天, 火把在烈烈炎风中浮动,兵甲碰撞着,脚步声杂沓纷乱, 将王府层层围住。
老管家颤巍巍跑过来,看见陆奉顾不上行礼,急道:“王爷,外头都是官兵,说您意图谋反,要缉拿您啊!”
“慌什么。”
陆奉面不改色, 沉声道:“本王是圣上钦封的亲王, 没有加盖玉玺的圣旨,谁敢拿本王?”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的魑魅魍魉!”
府里的丫鬟小厮慌乱逃窜, 陆奉连把刀都没有带,径直走向王府正门。正抵在门前的侍卫身形僵硬,脸色惨白, 手中的寒刃在火把中颤动。看见陆奉,一个身着寒甲的侍卫上前,抱拳道:“王爷, 外面人多势众, 恐……恐……守不了多久。”
陆奉摆了摆手,“开府门。”
众人一怔,但陆奉在侍卫心中威严极重, 即使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习惯地服从他的命令。朱红色的府门缓缓敞开,外头火把攒动,密密麻麻的人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英王、贤王、敬王高高坐在骏马上, 看见陆奉就这么出来,面上皆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英王道:“齐王兄,你私藏虎符,包藏祸心,谋逆篡位之举昭然若揭!我等奉父皇圣谕,率军前来捉拿你,以正国法!齐王兄若识相,当束手就擒,念在同为兄弟的份上,留你个全尸。”
“哦?”
陆奉挑眉,一个个看过去,道:“若本王没记错,五弟,礼部当差,八弟好诗书,日日在翰林院编史书,至于你……敬王弟,许久不见动静,在工部可好?”
“本朝律法,罪刑应先由大理寺审理,刑部复核,再报于圣上,方能定罪。本王是圣上钦封的亲王,不经三司,不见父皇,就要我的命,未免……贻笑大方啊。”
陆奉一开口就精准戳中了几人的痛脚。皇帝不放权,这几个参政的王爷,再加上最小的敏王,全是在翰林、礼部、工部这些没什么实权的地方,像吏部和刑部等要职,他只放纯臣,例如从地方升上来,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裴璋。
起先大家都一样,大哥不笑二哥,谁也别笑话谁。偏偏横空出世一个“齐王”。认祖归宗前是权势赫赫的禁龙司指挥使,龙子凤孙也不放在眼里,好不容易封了王,不仅给最高的“亲王”爵位,还把油水最大的户部分给他,皇帝这偏心明目张胆,叫几个王爷心中不服。
紧接着出了突厥的战事,陆奉挂帅,几个王爷想管军需,刚开口就被皇帝斥责驳回,陆奉胜仗打得越多,民间威望愈高,加上皇帝的鼎力支持,几人开始慌了:父皇,不会真有意叫这个瘸子继位吧?
几个王爷一合计,陆奉不除,他们睡不安心!退一万步说,即使最后陆奉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不管是谁在位,谁都不想手底下有一个战功赫赫、和戍边将军沾亲带故的王爷。
陆奉成了几个兄弟的眼中钉,民间讨伐齐王的言论甚嚣尘上,那些说齐王残暴不仁、屠戮百姓的檄文,更是诸王爷皇子们的手笔。可惜没什么用,正瞌睡时,陆奉触怒皇帝,亲自把把柄送到他们手上,岂能不好好利用?
……
陆奉轻慢的态度叫几人沉下脸色,英王冷笑一声,连面子都懒装了,道:“死到临头还嘴硬,陆奉,你犯的是谋逆之罪,当诛九……当格杀勿论!”
陆奉淡道:“谁说本王谋逆,证据呢?”
敬王勒着马绳,居高临下道:“齐王府的下人找到了你私藏的虎符,人证物证具在,你休想抵赖。”
“这也是父皇的命令,齐王兄,并非我们兄弟不能容你,是父皇容不下你!”
“杀,取得齐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
帝王的偏爱既是蜜糖也是砒霜。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初恭王因为幽州军的事嫉恨陆奉,设计断了他一条腿,如今他们连他的命也容不下了,杀人诛心,敬王要让他死,也死不瞑目。
只是陆奉今非昔比。乌泱泱的兵马一拥而上,倏然,王府大大小小的屋檐上涌出一排排黑影,他们身着黑衣黑甲,眸光肃杀。刹那间,密麻麻的利箭如雨般向王府外的包围圈疾射而去,箭羽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尖锐呼啸。
有死士闪身为几个王爷挡流矢,三人没受什么伤,一向温文尔雅的贤王气急败坏道:“陆奉,你敢抗旨!”
陆奉撩起眼皮,“说不准,是有人假传圣旨呢。”
贤王神色一怔,立刻抽出侍卫腰间跨的长刀,高声道:“别管本王,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他心虚了,确实不是皇帝的旨意。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对陆奉那么偏心,陈年旧案,甚嚣尘上的民议,甚至连陆奉私藏虎符,他都能忍,舍不得他多跪一天。
难道只有陆奉是他的亲儿子么!
探子从边境回京,确定虎符没有在凌霄手上,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斩后奏!到时候陆奉死了,掘地齐王府三尺找到虎符,届时皇帝听到的,就是:齐王畏罪,携虎符北逃,意图率军杀回京师,夺取皇位,已被他们兄弟斩于马下。
毕竟齐王私藏虎符是真的,就算皇帝生疑,他们三个人,加上一个年纪小,怕事,此行没有亲自来的敏王弟,四个成年王爷,难道比不上一个死人?
他们带的是王府的府兵,京中对王爷府兵的规制有限制,四人才凑齐六百兵马,但陆奉的人都是禁龙司精锐,各个英勇无比,以一当十,且占据地形优势。贤王渐渐觉出不对劲儿,高声道:“匹夫之勇,总抵不住御林军,御林军即刻赶到,念在你们受反王蒙蔽,束手就擒,既往不咎。”
“巧了。”
陆奉恣意大笑,风吹起他的衣袍和墨发,“本王也在等御林军。”
……
齐王府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自从和突厥和谈后,陆奉还没有这般过瘾,他随手抽了一把王府侍卫的长刀,跃跃欲试之时,刀柄和手腕上的佛珠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奉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珠子,他不习惯手上缠一圈东西,这珠子平平无奇,估计那些秃驴为了香油钱,诓骗于她,也就她把这玩意儿当宝贝。
心里这么想,陆奉站了许久,他“咣当”一声把刀扔在地上,朝暗中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
啧,女人就是麻烦。
***
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一处荒凉的小院厢房中,江婉柔搂着睡着的小女儿,淮翊依偎在她身边,丽姨娘单手抱着淮翎,扒着窗户往外瞧。常安的拇指压在刀柄上,眼光六路,耳听八方,机警地看向四周。
一整晚,几人都没有阖眼。
“姨娘,你歇歇吧。”
江婉柔低声道。常安不能睡,淮翊不肯睡,姨娘一把年纪,还得跟着她受罪。
丽姨娘回过身,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王爷……唉。”
不止丽姨娘忧心,江婉柔眼底也是一片乌青.一整晚,女儿在他的臂弯里安睡,她看着明珠的样子,她的眉眼很像陆奉,不似女子般柔和,反而有些英气。
淮翎是悬胆鼻,淮翊的嘴唇薄,抿着唇的样子,简直和陆奉一摸一样。带着三个孩子,她怎么能忘得了他?
匣子中那些东西,在她还没有在陆府站稳脚跟时,也曾想过不如叫陆奉休了她,一了百了。她有田有银子,自己立个女户,过得不比当个小媳妇自在?时过境迁,匣子中的银票越来越丰厚,她却越来越离不开他。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男人,比他对她更好了。
江婉柔心乱如麻,一会儿想陆奉会不会赢,一会儿想他昨晚交代的话,去北境,找凌霄,找柳月奴,
在乌金城时,他极力推柳月奴上位,是不是早就为今天打算过?他在那时已经开始布局了吗?如若他真败了,与其在大齐躲躲藏藏,不如去已经成为突厥可汗的柳月奴那里求得庇佑。
既然他那么厉害,这回肯定能逢凶化吉,她都把佛珠给他了,佛祖会保佑他的。
天亮了,他怎么还不来?
……
江婉柔的心思一会儿飘到这儿,一会儿飘到那儿。没个定性,一片沉寂中,陆淮翊站起来,翻开方案上的包裹,取出一块炊饼。
他递给丽姨娘一块,又递给江婉柔,道:“母妃,吃饼。”
江婉柔苦笑一声,“好孩子,你吃吧,母妃不饿。”
这里提前放的有干粮,应急用的,自然不可能和王府的山珍海味相比。而且夏日炎热,放多了容易馊,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不能生火,否则炊烟会叫人生疑。放的都是馒头炊饼,饿不死罢了。
只有三天的量,如果三天还没消息,说明成败已定,京城已不能久留,到了出城的日子。
陆淮翊固执地伸着手,“母妃不吃,儿子也不吃。”
赶路匆忙,他身上锦袍的衣角沾了几处脏污,但他长得好,眉目清隽,身形也抽条了,即使在陋室也难掩贵公子的气度。
陆淮翊道:“母妃不用担心,父王英明
神武,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就算万一……有儿子在,定会侍奉母妃和祖母终年,来日倾尽全力,为父报仇!”
江婉柔:“……”
她摸了摸他的头,向来溺爱孩子的她罕见地轻斥陆淮翊,“莫说丧气话。”
虽然长子孝心可嘉,但江婉柔此时着实不需要这份孝心。母子两人正在为一张饼争执不休时,外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整齐有序,催人心弦。
“他来了?”
江婉柔眼神一亮,急忙扒着窗户往外看。常安“唰”地一下寒刃出鞘,警惕道:“别出来!”
以防万一,陆奉连工匠的命都没留,此处只有他和常安知晓。主君把妻儿的命托付在自己手里,常安再谨慎都不为过,他抬起手掌,拇指与食指圈起,放在唇边,吹了一声恍若知了的叫声。
外头脚步声停了,却没有应答。
常安心下一沉,用力握紧刀柄,这时外头传来粗狂低沉的声音,“常大人,我是霍费昂,王爷命我来此接王妃娘娘和世子。”
“信物为证,请开门。”
常安试探着打开门,这里有机关,寻常人进来一步踏错,就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霍费昂站在门口,常安没有关上机关,道:“信物呢,先拿出来。”
霍费昂似乎知道机关的事,脚下纹丝不动,身后有人奉上一个盒子,当着常安的面打开,是一串檀木佛珠。
“只许看,不许动。”
霍费昂交代道:“这是王爷给王妃娘娘的信物,不许旁人染指。”
常安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按照他和陆奉的约定,陆奉原话是:“以哨声为信,本王亲自去接应你们。”
如今来了个霍费昂,虽然知道他是王爷的人,常安还是不放心,难道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里屋的江婉柔看见佛珠,激动几乎留下眼泪,连声道:“对,没错。”
“是陆奉,是他!”
常安紧皱眉心,道:“王妃娘娘,您再仔细瞧瞧,这东西看起来很寻常,或者被有心人得到……”
这时,外头传来霍费昂的声音,“王爷有句话托下官转告王妃娘娘,得罪了。”
霍费昂清了清嗓子,道:“告诉她,除非从本王尸体上爬过去,她痴心妄想!”
江婉柔一下就明白了,她下密道前,曾说不给陆奉守寡。小心眼儿的男人,她又不是说真的,值当他记到现在!
一系列的冲击叫她既激动又无奈,她站在原地,深深吸气又呼气,对常安道:“是夫君。我们跟他走吧。”
常安不明所以,不过陆奉给他的命令是保护王妃,但凡有变,王妃娘娘就是他的新主子,在陆奉手底下做事,最重要的是听话。
常安撤了机关,外头一溜儿玄甲军,戒备森严,江婉柔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马车,接着是几个孩子,丽姨娘,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心中有一腔话,等着和陆奉说。
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密道有这么长吗?江婉柔掀开帘子往外看,疑惑道:“霍大人,这不是回王府的路。”
霍费昂骑马到江婉柔跟前,低下头,道:“禀王妃娘娘,齐王府昨日大乱,死伤众多,不宜歇息,王爷在皇宫等您。”
江婉柔心中大惊,这么快?
霍费昂接着道:“圣上昨夜遭国公府的老夫人刺杀,昏迷不醒。王爷暂代朝政,在宫中为圣上侍疾。”
第108章 第 108 章 尘埃落定
“老夫人?”
江婉柔更疑惑了, 追问道:“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
她曾经的“婆母”?不是在国公府的佛堂关着么,一个身体孱弱的老妇人,怎么能刺杀皇宫里的天子?不可置信。
霍费昂微微颔首, 道:“具体事宜,等王爷与王妃娘娘细说。”
关于圣上遇刺这件事,满朝文武讳莫如深,霍费昂也不敢多言,江婉柔朝他点头道谢,并没有为难他。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马车从东华门驶向皇宫, 江婉柔掀起车帘往外瞧,宫内的侍卫宫女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盘龙金柱, 红墙琉璃瓦,四周的陈设和她从前进宫时别无二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只是从前马车只能停在宫门外。在宫里, 除了帝后和品阶高的主子们有轿撵坐,以他人都得步行,宫里的路又直又长, 江婉柔从前都是老老实实靠腿走, 今天马车直接从东华门驶入,长驱直入内廷。
丽姨娘带着两个小的去偏殿歇息,霍费昂做了个手势, 道:“王爷在养心殿内,请世子爷在外等候。王妃娘娘,请。”
金灿灿的牌匾上刻着“养心殿”三个大字,江婉柔不放心地看向陆淮翊, 柔声叮嘱,“淮翊,你坐着,先吃点东西垫垫。”
陆淮翊摇了摇头,“母妃,我不饿。”
母妃和祖母都滴水未沾,他怎能先享乐呢?父王第一个见母妃,说明父王母妃鹣鲽情深;父王不让他离开,说明一会儿有事交代他,陆淮翊不怕累,他要父王的重视与栽培。
当初只是一个王府,一个“亲王”爵位,他尚且勤勤恳恳,生怕做不好世子,叫父王失望。当他们的马车不经盘查从东华门驶入,陆淮翊知道,父王早晚会登上那个位置。
他抬起头,天边泛起红色的霞光,照着庄严肃穆的宫墙,墙内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渺小。刚过完六岁生辰的陆淮翊怔怔看着,激动、期待,又有些茫然。
像做梦一样。
……
江婉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往里走,养心殿是皇帝平时歇息的地方,她第一次来这里,穿过明黄色的层层帷幔,龙榻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
“夫君?”
江婉柔试探地叫出声,陆奉转身。没了他的遮挡,江婉柔看见平日龙骧虎步的皇帝闭着眼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襟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色。
江婉柔大惊,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叫她看见皇帝就想下跪行礼,陆奉先一步上前,上下扫了她一遍,把她揽在怀里。
“不怕,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衣袍处沾着血腥和尘土,深邃的眼眶中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十分疲乏。即使如此,江婉柔一整夜的惊慌,在看见陆奉的那一瞬,彻底烟消云散。
江婉柔胸中有一腔话想说,她咬了咬唇,余光瞥见躺着的皇帝,别扭地把陆奉推开,闷声道:“咱们……出去说话。”
即使皇帝神志不清地躺着,有外人在场,她总觉得怪怪地。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幸好皇帝看不见,要是叫他看见,此举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还不得把她的皮给扒了?
陆奉带她进了养心殿的隔间,皇帝的寝殿,即使是隔间也是宽敞的,陆奉却上瘾似的,抱着江婉柔,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闭着眼,久久沉默。
江婉柔感受到,他在伤心。
她一时有些无措。
与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鲜少有这种情绪,即使是当年断腿,叫他一蹶不振,他身上有暴怒,有戾气,有愤恨,却从不伤悲难过。
唯一一次,是陆国公仙逝,他独自站在灵堂前,敛下眉眼,和哭得不能自抑的二爷、三爷相比,一滴眼泪都没掉。
江婉柔却看到了他袖下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着,默不做声为陆国公打点后事。也只有他,实打实吃了一年的素斋守孝。
那会儿管家权已经到了她手里,二房、三房才过了半年便已经守不住,偷偷买荤腥吃。两家都有孩子,就算大人不
吃荤,几个孩子也遭不住,江婉柔看破不说破,毕竟连她也偷偷补贴淮翊,阖府只有陆奉,他平时顿顿无肉不欢,孝期内从未破戒。
江婉柔在那时隐约觉得,其实陆奉不是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他只是沉默寡言,藏在心里不表露罢了。
江婉柔顺势回抱着他,掌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累了,就歇会儿吧,妾守着你。”
“不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江婉柔忍不住躲了一下,陆奉放开她,说道:“事发突然,我没有去接你们,吓坏了?”
江婉柔点点头,倏而又摇摇头,先前有些忐忑,但看到那串佛珠,还有那句话,她就知道是他。
“见到你,就不害怕。”
她担忧地看着陆奉,试探地问道:“怎么了?还有……父皇,昨晚发生了什么?”
皇宫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皇帝怎么会忽然遇刺呢?陆奉说“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接她们母子,难道指皇帝遇刺,陆奉也没有料到?
陆奉身形一顿,低声道:“我没想他死。”
昨晚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局,皇帝也略知一二。虎符没有在凌霄手里,江婉柔曾经在陆奉身上发现了它,其实在陆奉回京后,早已禀明皇帝。
但他却没有痛快地交还给皇帝,他道:“几位皇弟欲取儿臣性命,此物在身,儿臣才睡得踏实。”
皇帝当然不信他这番屁话,虎符能不能防身另说,虽然他偏心陆奉,但其他几个儿子也不是从外头捡的,连勾结宿仇的恭王他都能网开一面,皇帝对于他儿子们,既是“严父”,也是“慈父”。
更重要的是他正值壮年,至今不立太子,不给王爷们分权,他自诩能掌控一切。
陆奉没有说话,把撒播谣言那几人的证词交给皇帝。陆奉拼了命在前方打仗,手足兄弟们却在背后捅他刀子,皇帝看后暴怒,过会儿又叹了口气,道:“朕回头定会严惩他们,你放心,有朕在,他们翻不出大浪。”
陆奉挑眉,“父皇是准备和稀泥?”
皇帝一怔,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君持,这事是他们老五他们几个做得不对,也远远不到取你性命的地步,朕自有决断,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陆奉冷笑连连,“不叫我受委屈?那就和当初齐煊一样,该贬贬,该圈圈,父皇今日心慈手软,来日见到的就是儿臣的尸体。”
“胡闹!”
皇帝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兄弟间的小打小闹,闹出去,难道叫满朝文武看咱们父子的笑话?况且这些年朕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们哥儿几个不服气,也属人之常情,他们没有坏心。”
陆奉锐利的眸光直逼皇帝,沉声道:“心肝儿藏在身子里头,除非挖出来,否则也看不出红的黑的。父皇想必舍不得,那您就亲眼看看罢。”
具体叫皇帝看什么,陆奉缄口不言,虎符看架势也不打算还。陆奉言语不驯,把皇帝气得直发抖,愤然拂袖而去,叫陆奉去外头跪着,什么时候服软什么时候起来。
紧接着就是江婉柔为夫求请,齐王被勒令闭门思过。
……
按照陆奉的计划,等那几个蠢货按捺不住,杀上门来,皇帝盯着几人的一举一动,得到消息,八成会亲自率御林军前来。为了确保在皇帝来之前,他把几人杀得干干净净,陆奉找到了佛堂里的老夫人。
当初在佛堂里,老夫人捅了他一剑,陆奉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冤有头债有主,你真正的仇人是陈王。我把陈复的项上人头给你送来,你帮我一个忙,我们母子一场,两不相欠。”
皇帝和老夫人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故人相见,多年的恩仇,总能为他拖延够时间,即使刀剑相向……陆奉也想过,毕竟老夫人也捅了他一剑,可那是他心中有愧,他没有闪躲。
一个久居佛堂的内宅夫人,怎能抵得了层层禁军,和身形健硕的皇帝?
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等他得到皇帝遇刺的消息,事成定局,已经晚了。
他只想顺势把几个碍眼的兄弟剁了,他身有战功,到时候是皇帝唯一成年的子嗣,就算杀了那几个人……是他们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在先不是么?他只是自保,皇帝知道他的清白。就连赵老夫人,陈复曾经派了个女探子到小佛堂,他留着她,反正陈复已经死了,把一切推到死人身上,死无对证。
他可以清清白白坐上那个位置,他等得起。他从未想过弑父,他的第一把刀是皇帝亲手给他磨的,他拳脚师从陆国公,骑射却是皇帝手把手教他的。他少时进宫,皇帝威仪赫赫,唯独摸着他的头,笑道:“是个好小子。”
后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有敬、有爱,也有恨。他的字皇帝取的,他不爱用,旁人都避讳,只有皇帝一口一个“君持”。
皇帝曾道:“君子端方,持身以正,君持啊,你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从来不是个君子。
太医说,皇帝已经没救了。
昨夜亲手杀了三个手足,现在皇帝也要走了。今早他去主持早朝,金銮璀璨的龙椅唾手可得,比他预想中早了很久。陆奉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喜悦,甚至有一瞬的茫然。
只有抱着江婉柔的时候,心才算有了归处。
第109章 第 109 章 中宫皇后,执掌凤印
江婉柔敛下眉目, 低声道:“世事无常。也不能全然怪你。”
“你先换身衣裳,歇一会儿,我来为父皇侍疾。兴许……还有救呢。”
陆奉摇摇头, 道:“齐王府不干净,你先在偏殿住着,有事唤常安。”
一夜死了三个王爷,皇帝遇刺昏迷,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刺杀皇帝的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是陆奉曾经名义上的“母亲”, 英王、贤王、敬王皆死于陆奉之手, 在旁人眼里,陆奉已经是“弑父杀弟”的谋逆反贼。
他还成功了。
如今群龙无首,京中的守军除了皇帝亲自执掌的御林军、还有禁龙司、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当初陆奉在位时, 凭功夫好,赏罚分明,甚得部下诸人的敬畏。那时侯禁龙司简直在朝中横着走, 连内阁都要避让三分,可自从陆奉卸任指挥使之位,禁龙司逐渐不受皇帝重用, 被排挤打压, 十分憋屈。
昨夜杀三王时除了陆奉自己的私兵,也抽调了禁龙司的人马。陆奉登基,从龙之功, 比昔日的荣耀更上一层楼,他死,一同被打为反贼,死无葬身之地。总之, 禁龙司如今完全和陆奉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再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他们主要护卫京畿,昨晚齐王府那么大的动静,等他们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能调动其兵马的令牌,普天之下一共有三块,两块在皇帝手中,还有一块在陆奉手里,曾交给江婉柔,昨夜被她还了回来,正是及时。
剩下御林军,这支人马完全效忠于皇帝,如果陆奉亲手杀了皇帝,他们拼了命也要为皇帝报仇,但他偏偏不是。现在皇帝躺着生死未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殡天,陆奉是唯二成年的王爷,还剩下一个刚弱冠的敏王,昨晚没胆子跟着哥哥们一起闯齐王府,反而阴差阳错捡回条命,如今跟鹌鹑一样在府中瑟瑟发抖,连进宫看一眼皇帝的胆魄都没有。
御林军没有为陆奉所用,但也没有和陆奉刀剑相向,只盼着皇帝赶快醒来,哪怕回光返照,至少留两句圣喻,叫他们有章可循。
于是,如今陆奉一人掌管京中八成的兵马。趁着皇帝昏迷,直接振臂一呼,黄袍加身也省得。他却按捺不动,甚至来不及歇息。安抚百姓,平定前朝,照顾皇帝……诸多事务,都等着他裁决。
江婉柔心疼他,软磨硬泡地押着人,好歹用了膳。陆奉比平时更加沉默,几乎不发一言,江婉柔没有打扰他,两人夫妻多年的默契,即使不说话,饭桌上也不显沉闷。江婉柔趁机给他夹了些他爱吃的菜,见他吃得干净,才稍微舒一口气。
陆奉把江婉柔留在偏殿,接着见了陆淮翊。江婉柔不知道父子二人说了什么,淮翊没有随弟妹和母妃一同休憩,反而被陆奉带到身边,去文华殿召见大臣。
丽姨娘愁得紧蹙秀眉,道:“淮翊那身子骨,昨晚熬了一夜,至今滴水未沾,好歹叫孩子吃口热乎饭再走。”
江婉柔向来溺爱儿子,
这回却没有阻止。她垂下鸦黑的睫毛,许久,轻声道:“他长大了。”
“随他。”
***
陆奉把京城把控地密不透风,身穿甲胄的士兵日夜在街上巡视。陆指挥使的大名本就如雷贯耳,托了几个王爷的福,齐王在边境的“壮举”被传地沸沸扬扬,朝野上下,即使很多人心中以为齐王弑父篡位,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下,谁也不敢说出口。
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暂且不提,京城目前没闹出什么大乱,陆奉没有登基的架势,朝堂诸事经内阁起草,六部执行,他很少插手。如此过了十余日,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皇帝醒了。
陆奉这些日子睡在养心殿,衣不解带侍候汤药,内侍发出尖叫的一瞬间,在外头假寐的陆奉立刻睁开眼,冲向龙榻。
“父皇?父皇!”
“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瞪着明黄色的床帐呆滞,许久,他转头,看向单膝跪着的陆奉。
他缓缓抬起手掌,陆奉连忙伸出手托扶,高声道:“太医,太医——”
“行了……咳咳。”
皇帝眼窝深陷,干裂的嘴唇颤抖着,道:“朕……时候不多了,不见那帮老头子。”
他上下打量陆奉,语气带着小心翼翼:“老五那几个不争气的?”
“英王、贤王,敬王三人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已被关押天牢,等父皇裁决。”
陆奉声音沙哑,“他们还在高呼冤枉,父皇,你得撑着,去看看他们。”
皇帝在赶往齐王府的道上遭老夫人拦截,根本不知道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他微不可闻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道:“他们做错了事,该打该罚。但你们是手足……咳,手足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呼……你留他们一命。”
陆奉低声道:“好。”
皇帝笑了,继续道:“素娥……罢了,天意如此,兴许是朕……人间的劫难走完,该回天上去了。”
“朕早就说过,所有的子嗣中,你最肖朕,果然啊……君持,你凑过来些,朕有三件事,要交代你。”
陆奉低着头,向来果断的他竟面露难色,慢吞吞道:“父皇,老夫人是、是儿臣……”
“第一件事,你把姓改成‘齐’,朕的淮翊孙儿,你接下来的子嗣,统统改成‘齐’姓,这天下,本该姓齐。”
皇帝打断了陆奉的话,活着的时候把权力死死攥在手里,不容丝毫蒙蔽欺瞒,人之将死,反而明白了“难得糊涂”的道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陆奉,继承人的位置已经不需要他挑选,何必挑明。
“第二件事,除却夭亡的子嗣,朕如今十二子六女,你要善待他们……皇子么,年岁到了……划块地封出去,公主……咳,公主好办,寻个驸马嫁了便是,日后都看她的造化,只此一条,我大齐的公主,永不和亲。”
陆奉咬着舌尖,弥漫的铁锈味儿叫他不至于失态,“好。”
“第……第三件事。”
皇帝的气息逐渐微弱,握着陆奉的手慢慢松懈,“朕……多年不敢踏足幽州的地界。朕诛了陈王,夺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终于有脸面去见那群老兄弟了。”
“落叶归根……呼……皇陵中放朕的衣冠冢,棺椁……秘密埋入幽州,和老伙计们埋在一处,倒上最烈的烧刀子,朕去、去……”
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下骤然用力,几乎把陆奉的手臂掐断。陆奉仿佛感觉不到疼,他唇色发白,眸光定定看着皇帝。
“朕去会旧友,欣然……无所憾也!”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瞪大虎目,嘴唇反复嗫嚅着,陆奉膝行上前,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他的手臂无力垂落,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缓缓阖上眼眸。
陆奉没有动,他直直地跪着,面色苍白冷峻,看起来似乎毫无波澜,但细看之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把掌心抓破了几个血洞,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石地板上,成了一处小血洼。
过了很久,他闭了闭眼,起身后撤三步,膝盖跪在地上。上身前倾,掌心伏地,贴在冰冷的玉石上,重重磕下一个响头。
“儿臣,遵旨。”
***
皇帝殡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陆奉把持朝堂内外,但他身上背负着刺杀皇帝的嫌疑。皇帝是开国圣祖,对大臣、对百姓,都是一位难得的好君主。当年追随皇帝打天下的将军们还没死绝,君臣情意在,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陆奉登上帝位。
都以为有一场硬杖要打的时候,陆奉拿出了皇帝的遗诏。上书曰:“朕蒙宗庙庇佑、起于乱世,经烽火硝烟,百战余生,终定九州,肈启新朝,臣民同心,此乃天下之幸,亦朕之责也。
朕之皇三子齐奉,其天生神勇,气宇轩昂。其性坚毅刚强,胆略过人,腹有良谋,颇具帝王之资。今朕决意传位于齐奉,望其嗣位之后,上敬天地神明,下抚九州苍生,怀壮志而施仁政,秉勇毅而御朝堂。内修文德,以兴邦国之盛;继往开来,使大齐之基业永固,万民之福祉绵延。
钦此。”
皇帝亲手所书的遗诏,经三十几位朝臣,包括当初随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反复确认,是皇帝的字迹。
皇帝留下遗诏,再没有人质疑齐王皇位来路不正,连“弑父”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如果真是齐王干的,皇帝清醒时,又怎会把遗诏交给他?
裴璋当机立断,率先撩起衣袍跪下,朗声道:“如今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齐王殿下继位,上应天命,下抚黎庶,统御四海。”
裴侍郎是皇帝的面前的红人,有他开头,霍费昂第二个跪下,接着是户部尚书……一个个,最后御林军统领下跪相和,抬眼望去,全是弯着的脊背,只能看见代表官职的各色官服,根本看不清人脸。
原来父皇终日面对群臣,是这种感觉。
陆奉缓步走上玉阶,环视一周,过了许久,他沉声道:“起。”
……
圣祖二十七年,帝崩,举国同悲,皇三子齐奉继位,改年号为“武靖”,册立发妻齐王妃为中宫皇后,执掌凤印,嫡长子齐淮翊为皇太子,赐居东宫。
先帝丧事未办,只有一道圣旨,并未拜祖宗宗庙行大礼。江婉柔午睡起来,正准备叫御膳房做顿烤鹿肉,给陆奉补补身子,骤然得到这个消息,整个人晕晕乎乎,如在梦中。
这顿肉是吃不成了。江婉柔心中大惊,难道圣上真有遗诏?还是陆奉胆大包天,伪造圣旨?这满朝文武,竟都瞎了不成!
还有,他前脚登上帝位,后脚册封太子……太快了。
淮翊还小,先帝在位二十多年,一点儿立太子的苗头都没有,他这作风和先帝截然不同,即使立的是自己儿子,江婉柔也觉得怪怪的。
“陆……圣上在何处?我……本宫去寻他。”
皇后娘娘刚刚走马上任,还不太习惯称呼。身后的太监笑得跟一朵菊花儿似的,殷勤道:“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新帝继位,庶务繁冗,九州四海都仰仗着圣上,圣上分身乏术,实在走不开啊。”
“奴才奉圣上御令,恭请皇后娘娘迁宫。”
即使没行册封礼,圣旨已下,江婉柔就是名副其实的一朝之后,该居凤仪宫。先帝没有立后,凤仪宫积了不少灰尘,陈设也有些老旧,等打扫好,江婉柔彻底搬进去,已经到了三日后。
陆奉真的很繁忙,整整三日,陆奉一次都没有回后宫,江婉柔去寻他,每次他都在和大臣议事,唯一一次闲暇,他伏在御案上小憩,她不忍打扰,叫御膳房做了几道
菜送去。
直到搬进凤仪宫的当晚,天幕黑沉,粉色宫装的宫女提着灯笼进来,福了福身,轻声道:“皇后娘娘,圣上有旨,宣娘娘去乾元殿见驾。”
乾元殿就是俗称的“金銮殿”,皇帝上早朝的地方,不在后宫之列。先帝在位时从不敢有后妃把手伸到乾元殿,陆奉叫她去那里做什么?
江婉柔已经洗浴过了,正要熄灯就寝,但自从陆奉登基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她有满腹疑问,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想他了。
江婉柔叹了一口气,把乌发随意绾起,披了件外衫,坐着銮驾去乾元殿。
第110章 第 110 章 进退两难
皇宫的路很长, 等江婉柔到乾元殿时,夜色已经深了。内侍和宫女们被陆奉遣走,四周寂静地只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 江婉柔往里走,光影交错中,她看见了独自高坐在龙椅上的陆奉,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江婉柔一怔,陆奉此时身穿龙袍, 玄色锦缎上绣着金龙, 张牙舞爪,怒目圆睁,她缓缓停下脚步, 心中思忖:要不要下跪行礼?
按道理说,跪拜天子,天经地义, 当初先帝宣见她的时候,她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膝盖都被宫里的石板磨红了, 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怨怼。可……现在上头的是陆奉呀, 叫她跪他,她心里不得劲儿……
江婉柔思索片刻,双手搭在腰侧, 正要行一个福礼,双膝还没弯下去,上方传来陆奉沙哑的声音。
“过来。”
江婉柔顺势起身,循着玉阶款步上前, 站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夫……圣上,这么晚叫臣妾来……啊!”
一声惊呼,她的手臂被猛地一拉,脚下踉跄着跌进陆奉的怀里。
“你抽什么邪风!”
江婉柔骤然睁大美眸,她推拒他的肩膀,连尊称都忘了,急道:“陆奉,你快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这可是龙椅啊!除了皇帝,旁人摸一下要砍头的!虽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但这种堪称僭越的事,叫自幼谨小慎微的江婉柔胆战心惊。
“怕什么。”
陆奉淡淡道:“什么规矩比朕大?”
先帝殡天,他如今是大齐最大的规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她早已见识过他的力气,不再费力折腾。江婉柔拢着裙摆,小心翼翼往他怀里靠了靠,整个人缩在他身上,尽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龙椅。
对于一个连皇帝龙颜都不敢直视的女人来说,她实在不敢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陆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她无意识地朝他怀中瑟缩的模样,叫他龙颜大悦。他轻笑一声,叫了她一声“柔儿。”
江婉柔一顿,在明灭的光影中,她仰头看他,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凌厉分明,经过几天的折腾,连原先那点儿肉都没了,皮肉贴着骨头,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陆奉曾跟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反而轮到她来说了。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躁郁,她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当陆指挥使、当齐王时,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还不如从前自在?
听她这话,陆奉身形一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埋在她雪白的颈窝里。
他有些乏。
这几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着他裁决的积压的政事,平衡朝堂势力……皇帝,是一朝天子,从前他梦寐以求,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周围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当年先帝一样的感觉。
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过来没有别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心口,陆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躯几乎能把江婉柔整个人笼罩起来,但此情此景,说不清是谁更依赖谁。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轻声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们约定好了,你我夫妻一体,有事不许瞒着我。”
先帝殡天,陆奉骤然登上皇位,别说陆奉,就连江婉柔,尽管已经搬进凤仪宫,她也时常忘记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责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陆奉绝不是因为几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这事叫他这个一国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无策,江婉柔也不觉得她能够解决,她就是看不得陆奉这副郁郁的模样。夫妻多年,她亲眼看着他从断腿的阴霾中走出来,从意志消沉到运筹帷幄,封王时的威仪赫赫……他不该如此。
陆奉道:“无事,别瞎想。”
江婉柔不信,睁着乌黑水润的双眸,固执地看着他:“你说话不算话!”
陆奉无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宫不得干政。”
江婉柔搂着他的脖子胡搅蛮缠,“哪有‘政’?咱们夫妻俩晚上说些私房话,哪儿来的干政?”
“……”
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几番纠缠后,随手抽了个没有翻开的折子递给她。
还没翻开,他就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过来,从前她常给陆奉收拾桌案,连他的军报,在乌金城时她也偷偷瞧过,对这玩意儿没有对龙椅的敬畏之心。她当真大剌剌看了起来,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却开头的请安,结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马屁,从这份文绉绉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个意思:严惩陆国公府。
陆家关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当时情况乱成一团,皇帝中剑,老夫人似乎也吓住了,呆怔怔,两眼一翻昏里过去,至今被压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陆奉的养母,陆国公跟随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还供着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
于是这事儿犯了难,寻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这是刺杀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啊!
但是陆府同样对陆奉有养育之恩。难道叫皇帝亲下令诛杀自己的养母,自己曾经的手足兄弟?对英王那几个兄弟他毫不手软,可对国公府的两位爷,他不管是陆指挥使,还是齐王时,都颇为照顾。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讨好皇帝,上疏为陆国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罪魁祸首必须死,收回国公府的爵位,贬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现在呈到陆奉面前的折子分为两类,一类言辞激烈,请求圣上诛尽陆府一脉,为先帝报仇!绝大多数是剩下的这种,杀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显贵再无“陆”姓。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合陆奉的心意。不提荒谬的诛尽陆府一脉,就连只杀老夫人,陆奉也迟迟未下裁决。
老夫人对他并不好,两人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情分,但陆国公把他当亲儿子看,他亡故时遗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说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没了爵位俸禄,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陆国公戎马半生,赔上一个儿子,后代不应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陆奉向来杀伐果断,如今进退两难,他不是因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断这桩陈年糊涂账。
皇帝临终前,对遇刺缄口不语,只含糊着念了一句:“素娥啊……”
赵素娥,老夫人的名字。老夫人当年不是娇滴滴的闺中女子,男人们上阵杀敌,女人们押送粮草,传递消息,巾帼不让须眉,不比男人差。后来日子好过了,随皇帝入主京城,她们成了国夫人、侯夫人,鲜少有人提及曾经的峥嵘。
赵素娥也成了赵夫人。但更多的人以陆夫人称呼她。后来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她又成了老夫人。在皇帝念出“素娥”两个字的时候,陆
奉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说的谁。
在被昔日故人利剑刺入胸膛的时候,皇帝是震惊?愤怒?愧疚?亦或是释然?陆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那句“素娥……”后准备接什么,皇帝的未竟之语,随着他的崩逝永埋地底,成了永远的秘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陆国公和老皇帝都对陆奉不薄,龙棺尚未入皇陵,满朝文武都等着陆奉的决断,他不惧名声,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曾经以为难如登天的继位,阴差阳错,加上先帝的遗诏,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反而登基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实打实难为住了陆奉,叫他头疼欲裂。
……
江婉柔垂下眉眼,这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上谁对谁错。当年陆家的孩子替陆奉受死,老夫人恨,人之常情。可过去这么多年,尤其是老国公走后,家里的门楣全靠陆奉撑着,她另外的两个儿子在公府的庇佑下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陆奉刀光血影挣回来的!
虽然江婉柔也从管家中捞油水。她总忍不住为陆奉叫屈。
她想了想,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大理寺……”
“不可。”
陆奉打断她,沉声道:“我自有定夺。”
事情来得突然,又夹杂旁的庶务,他只是一时迷惘困顿,陆奉想:再给他几日,他好好思忖,总会有一个两全之法。
他只是乏了,却从未想过逃避。
江婉柔原本有满腹疑问,先帝真有遗诏吗?为何那么快太子,还有当初陆奉答应她的,叫姨娘脱离宁安侯府,也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看着眉头紧蹙的男人,她什么都没说,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整个人依偎在他身上。
他喜欢她这样依赖他的姿态,江婉柔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她想叫他高兴。大殿空旷寂静,蜡烛快燃尽了,烛火摇曳,把他们相拥的影子拉长。
***
自从去过乾元殿,江婉柔也跟着忧愁起来,吃饭睡觉,心里总在挂念。结果真叫她说准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奉那样英明果断的人,这回偏偏夹在中间为难。
眼看先帝头七快到了,江婉柔有心留意前朝动静,上疏的折子雪花般涌来,陆国公府先不提,杀害先帝的罪魁祸首一定要斩了,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陆奉始终按捺不发,江婉柔知道,生恩养恩已经把他拉扯到了极限,他在痛苦。
……
一天夜里,江婉柔和陆奉相拥而眠,这几日事情多,又是孝期,谁也没心思做那事。陆奉晚上喝了酒,罕见地比江婉柔更早入睡。
等他鼾声渐起,江婉柔慢慢移开他放在她腰间的大掌,掀起锦被,轻手轻脚地出门。
外头,金桃早早候着,江婉柔披上一件乌黑的斗篷,问道:“东西备齐了?”
金桃点点头,“奴婢验过,都是好东西。”
江婉柔垂下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在雪白的脸颊落下一片阴影,月色下的面容娇柔妩媚,说出口的话却冷淡如霜。
她轻声道:“走吧,别误了好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