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在天牢前停下。金桃手持一块金令,冷声道:“宫中贵人,提见罪人赵氏。”
这是关押死囚是地方, 不似一般的囚牢血腥脏污,却极为幽森压抑,周围石壁厚实,长长的暗道望不到头,不管白天黑夜,照不进一丝光线, 只有跳动的火把影影绰绰。
江婉柔往里走, 在关押赵老夫人的牢门前站定。她拢了拢披风,轻声唤道:“婆母。”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这时赵素娥闭着眼睛假寐, 她听见动静身体一惊,瞬间弹坐起来。
“是你?”
她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 看了许久才认出江婉柔。
她坐在石床边,冷眼瞧着她,道:“谁叫你来的, 齐震岳?还是陆奉?”
江婉柔的面容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的腰臀身量长开了,从国公府的大夫人到齐王妃再到如今的皇后,即使不说话也有一番威势, 和当年低眉垂目,轻声细语的小媳妇儿,不可同日而语。
江婉柔轻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多年不曾侍奉婆母,儿媳心中惶恐难安。”
这本和她无关, 反正有陆奉烦心,她只需要安安稳稳高坐凤驾,这种出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以她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可能主动沾染。
可她实在心疼陆奉。
这些日子,对陆国公府的处置悬而未决,她眼睁睁看着他越发阴沉,朝臣逼他,他也在逼自己。
陆奉不是个受人挟制脾气,可治国理政和上阵杀敌不同,他能在战场上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血窟窿,可新帝初登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总不能把满朝文武砍了吧?况且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先帝遇刺,放在哪朝都是天大的事,将来史书工笔,必得有个说法。
除却那些雪花似的折子,先帝遇刺之仇,和老国公临终前的嘱托在陆奉心中反复拉扯,究竟谁对谁错?这一笔糊涂,谁也说不清。
这些陆奉没有和江婉柔诉说,但她懂。他酒量好,但并不嗜酒,陆奉平日爱饮茶。近几日他歇不好,晚上饮壶烈酒才能入睡。
陆奉这样的人,竟也要借酒消愁了?
江婉柔心中大恸,她密切关注此事,其实办法近在眼前。最简单的道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舍老夫人一条命,换国公府一家老小的生路。他做不出决定,她来替他做。
金桃曾委婉地劝过她,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刚登基,皇后就急不可待地插手政务,兴许会惹圣上不快。
江婉柔笑了笑,道:“若是仅凭这点儿事就能扳倒本宫,本宫不必坐这个凤位,直接退位让贤便是。”
陆奉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他刚继位便册封中宫,她生的儿子是皇太子,他们一同走过风风雨雨,他爱她护她,待她极好。
她同样心疼她的男人。
……
江婉柔打开牢门,她屈膝下蹲,掀开臂弯里提着的红木食盒,一股饭香扑面而来。一盘醋溜白菜,一碟儿酸笋蒸鱼,一盘醋芹,另有几盘好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饭,一碗羹汤,御膳房最好的御厨做的,叫人闻之生津。
她一样一样摆好,看向老夫人,道:“多年不见,不知可还符合您的口味?”
赵素娥看了看一地的饭菜,又看着江婉柔,讥讽道:“怎么,你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羞辱我?”
牢房连个桌椅都没有,赵素娥自然而然地以为,江婉柔来此是为了报多年前的仇。
她冷笑一声,哼道:“他齐震岳也不敢来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落井下石?”
江婉柔微微一笑,柔声道:“儿媳若来羞辱您,何必费劲心机,叫人做这些菜?”
赵素娥定睛一看,一大半都是酸味菜色,她爱吃酸,平日吃碗阳春面,都要加口醋才吃得香。
她的心中瞬时五味杂陈。自从陆国公去后,她久居佛堂,吃什么都没滋味,连她自己都不重口腹之欲。逢年过节,两个儿子和儿媳悄悄过去看她,江婉柔一次都没有去过,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她曾经磋磨过的大儿媳,记得她的口味。
赵素娥怔愣许久,别过头,声音冷硬:“这是断头饭?想杀我就直说,齐震岳当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怂了,叫一个女人出头!”
江婉柔轻轻摇头,牢头估计得过吩咐,赵素娥的衣裳和头发并不脏污,走到大街上还能看出几分体面。可她十分矍瘦,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瘦,她的双颊凹陷,颧骨突出,就像一根硬挺的脊骨披了层人皮,只剩一口气吊着。
她轻声道:“婆母,你在害怕什么呢?”
三句话不离先帝的大名,她想知道什么?
江婉柔慷慨地告诉了她,“先
帝殡天,怕是不能来见您了。”
赵素娥的瞳孔骤然放大,她怔愣许久,苍白的唇抖了又抖,尖声道:“不可能!”
“我明明——”
她只是想为她可怜的孩子报仇,她不想他死!
那是当年无数幽州兄弟们用命保护的皇帝啊!当年幽州一役,将士们用身体当肉盾护他,才叫他从陈王的追兵中逃脱,陆长渊愿意用自己亲生骨肉换他孩子的命,他……怎么会死在区区一剑之下?
他竟然死于她之手?
赵素娥低下头,颤抖着伸出双手。她又骤然看向江婉柔,双眸发红,恶狠狠道:“你骗我!”
跟陈王打、跟鲁王打,当年那么凶险他都能捡回一条命,她一定在骗她!
赵素娥形若癫狂,她恨齐震岳,但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当年那些牺牲算什么!
这些年把她折磨得疯魔,陈王已死,陆长渊也死了,如若不是滔天的恨意支撑,她早撑不下去了。
现在,齐震岳也没了?
赵素娥骤然跌到在地,她的心一片空洞,连恨,都没有力气恨了。
江婉柔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听说婆母当年上过战场,能和父皇、公爹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的。陆奉笃定她孤身一人能拦住圣驾,她一个老妇人,能在层层禁军下在成功刺杀父皇,想必父皇对她也有故人的情谊,不曾对她设防。
这摊子烂账,等他们自己下去分说吧。江婉柔叹了一口气,掀开第二层食盒,依次从里头拿出一壶鸩酒,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绫。
她整整齐齐摆放好,道:“饭菜没毒,但儿媳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求婆母念在老祖宗年迈,府中孩童尚小的份儿上,放下执念,赴黄泉。”
“儿媳叩谢婆母大恩。”
赵素娥痴痴怔怔,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直到听到江婉柔说陆府诸人,她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她,“老二和老三……如何?”
长子惨死,她那段时间根本不敢入睡,梦里全是他凄惨的啼哭,她哭闹,发疯,可他就是没了!他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尸身,阎王都不收他。
民间固有的说法,尸身残缺的人,入不了轮回。可她拼命地找,太碎了,她拼不起来她的孩子啊!
最后有个神婆说,叫她与陆长渊再生一个,同腹之子,她可怜的孩子还能托生在她肚子里,不管是真是假,她信了,她不能叫她的孩子当个孤魂野鬼。
老二长得和他一点儿都不像,无妨,她还能生,等老三出生,那事已经过去三年,她清醒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顶替他,倘若连她这个生母都忘了他,她可怜的孩子,该有多伤心啊。
她没有办法亲近老二和老三,后来他们大了,母子情分更是淡淡,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于她的三个孩子,皆是如此。
这会儿,她终于记起了她的另外两个儿子。江婉柔轻声道:“二爷三爷好着呢。二爷好书画,前阵子得了一本孤本,痴迷地闭门钻研,谁都叫不出来。三房又添了新丁,是个男孩儿,八斤六两,壮实又吉利。”
赵素娥的眼泪中倏地一下流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声“好。”
她面上呆滞癫狂,言语又带着几分清醒,她问道:“婆母可好?”
江婉柔点点头,“好。老祖宗身子骨硬朗,太医说,她老人家什么病都没有,能活到九十九。”
赵素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哑声道:“婆母是个慈善人,合该长命百岁。”
她又问:“清灵可好?”
江婉柔答道:“和凌霄将军夫妻恩爱,儿女伶俐。”
赵素娥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轻声道:“你走吧。”
……
目的达成,江婉柔明明该高兴,可她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躬下身,双手放在额前给老夫人行了一个深深的拜礼,道:“婆母若有遗愿,尽请吩咐儿媳。”
赵素娥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把我远远埋了。”
她本欲被爹娘嫁给幽州王为妾,却偏偏瞎了眼,看上王爷身边沉默寡言的副将,半夜翻墙找陆长渊私奔,王爷不爱美人却惜才,成全两人。他不拘她舞刀弄棍,他们能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是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最后形如陌路,他牺牲了他们的孩子,她手刃他拼命追随的帝王。那么深刻的爱和恨,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把她扔到乱葬岗也行,挫骨扬灰也罢,她一生困在丧子之痛里,下辈子,不愿再看见他了。
***
江婉柔回到凤仪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她解下披风,沉默地坐在案前。夜色已深,她却没有半分睡意。
那个曾欺辱磋磨她的恶毒婆母终于死了,当年那碗红花之仇,陆奉也不必进退两难,有了这个交代,国公府的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很好。
她一点儿都不高兴。
最后,她要离开时,赵素娥冷不丁问她,“你私自过来,不怕他发怒?”
江婉柔顿了一下,回道:“儿媳自有法子。”
赵素娥喃喃道:“也对,你贯来聪明。”
赵素娥死了。
没有用她准备的见血封喉的砒霜,也没有用削铁如泥的匕首,更没有用那条长长的白绫。她是一头撞死的。
毅然决然,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儿后患。她不必担逼死婆母的罪名,明日先帝头七,罪人赵氏畏罪自裁,皆大欢喜。
江婉柔心里很闷,她此时也想来一碗烈酒,她揉了揉眉心,正要吩咐金桃,却发现烛光好像暗了许多,她朝着昏暗的方向看去,陆奉穿着一身薄衫,高大的身躯站在殿门口,定定看着她。
她惊道:“你怎么起来了?”
陆奉沉默着朝她走来,坐在她身侧。向来口齿伶俐的江婉柔此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过了许久,陆奉道:“陪我喝一杯罢。”
第112章 第 112 章 夫君,妾知错了
两人对望着, 江婉柔转头扬声吩咐,“来人,温一壶烧酒。”
陆奉顿了下, 纠正道:“果酒。”
江婉柔:“……”
她酒量不好,连果酒都能吃醉,根本经不住一杯烧酒。
值夜的宫女自然是听圣上的命令,端上一壶甜果酒。江婉柔挥退众人,拂起衣袖,起身亲自给陆奉斟满。
陆奉仰头一饮而尽, 江婉柔又给他满上, 如此过了三杯,陆奉抿了抿薄唇,道:“没滋味。”
江婉柔站在他身边, 闻言一笑,“都是女人喝的甜酒,不够劲儿, 圣上当然喝不惯。”
陆奉眉头微皱,“你叫我什么?”
“圣……”
这时,江婉柔想起他方才自称“我”, 她忽然转了个音儿, 幽幽道:“都叫你‘圣上’,我要喊你的大名,叫旁人听见, 还不得参我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我可不敢。”
陆奉抓住她的手,语气意味不明。
“尽耍小聪明。”
江婉柔正要抽出手,却听陆奉沉声道:“既然这么聪明,何故惹这桩闲事。”
江婉柔身体一僵, 垂下眼眸,“你知道了。”
她本也没想过瞒住陆奉,但刚办完事回来就叫人逮住,不免有些挫败。
陆奉哼笑一声,他夜半醒来发现床边无人,惊怒交加,差点叫禁军掀了皇宫。后来得知她悄悄出宫,他便猜到了。
陆奉咬紧后槽牙,没有人知道他发现她不见那一刻的惊恐。经过将军府那事后,他把她看跟命根子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护着,生怕她再遭受不测,却拦不住她自己往外跑。陆奉又惊又怒,不给个教训,以后还了得?
他猛然拉过她,把人按在大腿上,大掌高高扬起,“啪——”地一声落在她肉乎乎的臀尖上,一颤一颤。
陆奉再大的怒火也不舍得用力,江婉柔并没有感觉很痛,但她身为生过三个孩子的娘,淮翊都六岁了!她这把年纪被人按住打臀部,她的脸“轰”地一下涨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陆奉,你混蛋!”
江婉柔这会儿也不喊圣上了,尖声道:“我都是为了谁?你个没良心的,啊——”
陆奉加重了力道,又是一下,“还顶嘴。”
罪加一等!
这回是真疼了,陆奉臂力强劲,即使没有刻意用力,江婉柔这细皮嫩肉的也经不住,只能含泪认怂,道:“别……我错了。”
“夫
君,妾知错了。”
那语气百转千回,叫人酥了半边骨头,陆奉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为所动,问:“错哪儿?”
江婉柔瘪瘪嘴,她错哪儿了?她错在不该心疼他!
她吞吞吐吐道:“臣妾不该私自去找婆母,可我……”
“啪——”
上方的男人咬牙切齿,“再想!”
好痛!
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况且江婉柔这些年脾气叫养大了,受不得半分委屈。她忍不住扑腾着腿挣扎,踢翻了桌案上的青花瓷杯盏,“哗啦”一声摔在地上,下面洒满了四分五裂的碎瓷片。
一瞬静默,江婉柔挣扎着想起身,陆奉按紧她的腰身,低声道:“别动。”
他把脚下的碎瓷片一片片踢走,换了个姿势,叫江婉柔岔/开/腿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大眼对小眼,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低声哼哼,“疼。”
陆奉垂眸往下看,“扎哪儿了?”
她刚换上的鞋袜,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就是方才挣扎地太激烈,一只绣鞋踢掉了,丝织的罗袜半勾在脚背上,比一捧雪还白。
江婉柔哼哼唧唧,小声道:“那里……疼。”
陆奉一顿,语气稍显无奈,“我没用力。”
江婉柔睁着乌黑的眼眸瞪他,控诉道:“你还想用力?”
陆奉:“……”
他叹了口气,手伸过去,“给你揉揉。”
江婉柔大惊失色,“这是孝期。”
陆奉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咬牙切齿道:“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就算再急色,也不会在先帝头七还没过的时候胡来。
江婉柔:“……”
他从前给他揉腰揉背,哪次不是揉到床上去了,也怪不得她嘛。
陆奉这回倒是规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最后一次,你休想走!”
叫他惊怒的不是她私自去找老夫人,也不是她插手政务,是他半夜醒来,她不在了!那一刻他耳边嗡嗡作响,胸口血气翻涌,双目赤红。
江婉柔起先没想明白,然后听他说起将军府,她才懂了陆奉这股邪气为何而来。
合着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啊!
江婉柔深觉自己白遭了一顿罪,她没好气道:“我能去哪里,啊?天天叫我别瞎想,你堂堂一国之君,比我还小心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天下都是他的,她还要跟着他享福呢,疯了才会走!江婉柔气得发笑,不过被这一搅合,心中那股闷气倒是散了。
她坦白道:“婆母……去了。”
陆奉点头,语气淡淡:“我知。”
在知道江婉柔的去向后,陆奉已经知道了结局。
他看着江婉柔微红的双眸,道:“别瞎想,她已有死志。”
言外之意,不怪你。
这是最好的结果,陆奉明白,他只是不愿面对。没成想最后却是柔弱的妻子替他做了回恶人。
他向来不齿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但当他被江婉柔维护的时候,第一次是向父皇求情,第二次是现在,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陆奉抚摸她的脸颊,“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叫她替他担心。
江婉柔这回听出了他的意思,嗔道:“相互扶持的才是夫妻,你我之间,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她若是只会献媚邀宠,只在他得意地时候出头,她也得不到他的爱重。陆奉是个拎得清的人,正如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做好国公府的大夫人,即使陆奉并不喜爱她,也给了她应有的体面。
这时,江婉柔忽然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她咬着唇,犹豫了许久,缓缓道:“夫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再打我。”
陆奉无奈扶额,“我何时……罢了,你说。”
江婉柔期期艾艾,用很低的声音道:“其实……当年那碗红花,不是婆母,是我自己喝的。”
斯人已逝,一切恩怨尽了,她也不必像当初那样如履薄冰,干脆说开了,还婆母一个清白。
她原以为这样的大事,即使陆奉不会怪罪于她,至少也得怔愣良久。没想到他听完面不改色,吐出一个字。
“嗯。”
江婉柔紧紧盯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结果等了半天,陆奉看着她瞪得浑圆的眼睛,疑惑道:“还有事?”
江婉柔比他更疑惑,“你……不想说点儿什么?”
陆奉沉默片刻,道:“你的把戏,很拙劣。”
江婉柔心中一惊,“难道那个时候,你看出来了?”
陆奉点头,补充道,“还有父亲。”
其实不怪江婉柔把戏拙劣,是赵老夫人不可能用下药这样下作的手段。陆清灵的生母是赵老夫人院里的丫鬟,那些年她和陆国公形同陌路,院里有个丫鬟心思活泛,趁陆国公醉酒,穿着老夫人年轻时的衣裳爬了床,陆国公大怒,要打死那个丫鬟,被老夫人拦下。
她道:“到底是一条人命。”
那丫鬟福薄,一次就有了陆清灵,却难产而亡,老夫人对待陆清灵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母苛待庶女。她只是心里太苦了,却不是一个恶人。
江婉柔茫然又不解:“既然你们知道,为何……为何把婆母关佛堂?”
她一直以为是她的构陷。
陆奉道:“你确实受了委屈。”
红花是假,但那些苛待却是真。陆国公深夜把他叫到庭院,坚毅的脸上满是是疲惫。
他拢共说了两句话。
“你媳妇受苦了,你回头好生安抚。”
“素娥……她不是这样的人。”
老夫人关进佛堂后,管家权全部交到江婉柔手中,连陆奉也时不时回来坐一坐,问一句府中可好。
……
“原来如此。”
江婉柔神情恍惚,她看向陆奉,“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告诉我。”
陆奉挑眉,“我怎么说?”
难到说他知道她构陷婆母?她那小猫儿一样的胆子,要吓破胆了。
江婉柔噎住,过了半天,她幽幽道:“你那时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姨娘告诉她,男人都喜欢善良柔顺的女人,这也是她一直装作的模样。
陆奉不甚在意道:“有些手段,不是坏事。”
也正是如此,他才放心把府中交给她。她尽心侍奉他,为他生儿育女,教养孩子,那她于他就是一个好妻子。
其余的旁枝末节,没有必要在意。就算她杀人放火他也会给她处理干净,更别提区区一点手段。
她的小心思可不算少,陆奉看破不说破,有时候拿出来逗她,颇有几分意趣。
江婉柔还不知道陆奉的坏心思,她靠在他胸前,低声道:“我们……好好过。”
她忍不住想,要是当初没有陈王之祸,老祖宗仁善,公爹和婆母夫妻恩爱,婆母肯定不会再刁难她……等等,那陆奉就是皇子,她更攀不上他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江婉柔乱七八糟想着,一夜劳累,她在熟悉的怀抱陷入梦乡。
***
在皇帝的头七,赵氏畏罪自裁,群臣痛哭,一代开国雄主彻底亡逝。史书上曰:帝承乱世之末,平四方之乱,励精图治开创盛世。帝崩,天地同悲,朝野上下恸哭,今上亲率百官,扶棺入皇陵,卤薄仪仗,鼓乐齐鸣,极尽事后哀荣。
赵氏一死,陆奉对陆国公府轻拿轻放,以陆国公的赫赫战功为由,只收回了丹书铁券,降级公爵为伯爵,十年内不得入朝为官。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不想重罚。只要简在帝心,公爵伯爵有什么区别?至于十年内不能为官就更可笑了,陆家那两位爷也不是当官的料子啊,本身就是个白身,陆府的前途在下一代的子孙辈,十年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
原本想把陆府排挤出京中权贵圈的人咬碎了牙,上疏表示不服,陆奉看都没看就扔了。他们不解恨,把主意打到赵素娥身上,要将其鞭尸,挫骨扬灰,陆奉
还没表态,反而是陈侯大怒,骂他狼子野心,敢质疑圣上的旨意,差点把早朝变成演武场,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陈侯是当年追随先帝打天下中,为数不多的还健在的人,他为人内敛谦逊,陆奉秘密宣见,把运送皇帝遗体的任务交给他,陈侯老泪纵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老臣,定不辱命!”
至于赵素娥的尸身,她曾交代“远远埋了”,誓不进陆家祖坟。江婉柔在京郊为她寻了一处风水宝地,依山傍水,春天开满桃花,甚是漂亮。
……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陆奉和江婉柔身为帝后,以月代年,守了三个月孝期,刚好在腊月结束。
倒也不是很难熬,处理先帝丧事、登基大典、立后大典,处理前朝旧事,任免官员,稳定朝政,祭祀宗庙……陆奉比当齐王时忙多了,江婉柔也不闲着,先帝走得突然,交代了子嗣,惦记着他的兄弟们,三宫六院的后妃一点儿都没提,江婉柔身为六宫之主,听她们哭得头痛。
对太妃们的处置,因为圣祖是开国帝王,没有可遵循的先例。打发去守皇陵吧,太刻薄,可住在宫里……老皇帝的眼光非常毒,一水儿花容月貌,年轻貌美的妃嫔,江婉柔不愿意。
而且齐王府中还有十五个异族美人,陆奉登基,她们日日在齐王府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皇帝守完孝期,预备封个一妃半嫔呢!
第113章 第 113 章 江婉柔都在后悔
那些美人可不老实, 里头有个白皙丰腴的,好像叫“霜雪”,从前想着法儿见陆奉, 出京前她叫翠珠盯紧她,那女子四处使银子打探王爷的喜好,过了段日子开始模仿她的穿衣打扮,江婉柔当然不可能叫她们进宫。
好在后宫这些事,陆奉向来不过问。江婉柔不提,任由那些美人们在齐王府望眼欲穿, 他压根儿想不起来, 只问了为先帝生养过皇嗣的太妃。
经过圣祖帝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再加上和突厥一战,突厥求和纳的岁贡、抄陈复老巢时搜寻出来的金银珠宝, 如今国库充盈,太妃们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江婉柔不会在这上面苛待她们。只是生下子嗣的太妃好办, 最起码有个孩子傍身,不闹腾。叫她愁的是年轻貌美的妃嫔。
最小的才十六岁,甚至没来得及见先帝一面, 就成了寡妇。
花骨朵儿一样的美人, 哪儿能甘心一辈子苦守皇陵呢,日日堵在凤仪宫门前哭。先帝尸骨未寒,就算是十六岁的太妃, 按理说也算“长辈”,江婉柔从前经营了多年的贤惠名声,如今成为一国之后,自然也要做个“贤后”, 待小太妃们非常客气。
直到有几次,有人专挑陆奉在的时候来,女要俏,一身孝,哭得梨花带雨,通红的眼睛里跟有钩子似的,偷瞄皇帝。
毕竟人往高处走,先帝崩逝,她们还是黄花大闺女,不甘心一辈子在宫中老死。今上年富力壮,在江婉柔多年的细心照料下,唯一的跛脚也看不出来,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冷峻威严,俊美无俦。
和荤素不忌的先帝不同,今上的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皇子也才两个,虽说早早立了皇太子,但皇太子体弱人尽皆知,皇帝正值壮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
江婉柔又不瞎,那眼神快黏在陆奉身上了,她心头大怒!想当初她也是在花儿一样的年纪嫁给陆奉,他摔断腿时,阴晴不定意志消沉,是她伺候汤药悉心照顾!国公府没有苛待她,她虽然称不上“糟糠之妻”,但眼看着自己辛勤浇灌的小苗儿,好不容易长成参天大树,旁人却想摘桃儿,气得江婉柔多用了两碗饭!
皇后娘娘当晚就着手修订宫规,美名其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用一条条宫规把小太妃们困在宫里为先帝祈福。一时间宫里骤然清冷了不少,连生养过皇嗣的太妃都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拜谱儿,经此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不是个任人拿捏软柿子。
而且这事做得光明正大,无可指摘。不打你,不骂你,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小太妃们为先帝“祈福”,反而叫皇后落了一个贤惠的名声,这等手段,怪不得能独得圣上恩宠。
能在先帝后宫平安产子的且抚养成人的,没有一个蠢货,立刻明白了宫中真正该讨好的人是谁。有人毛遂自荐协助江婉柔处理宫务,有人挑她得闲的时候过来打叶子牌,江婉柔从来没输过。还有人投其所好,不知从何处打听出皇后爱看话本儿,悄悄给她塞了一沓儿才子佳人的话本,叫她哭笑不得。
此事叫江婉柔立了威,后宫的主子、奴才上赶着讨好她,江婉柔也逐渐适应“皇后娘娘”的身份。她飘飘然地想,怪不得都要做人上人,周围人全都捧着逢迎,没有一个人敢忤逆她。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谁不喜欢这种滋味呢?
***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腊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色裹满皇城,百姓却穿上了各种颜色的衣裳,准备红红火火过年节。陆奉趁着这段日子整顿朝纲,扶持亲信笼络政权,江婉柔也逐渐把宫务梳理地七七八八,越发有皇后的威仪。
是夜,凤仪宫灯火通明,宫女和内侍被远远打发走,陆奉脱下硬挺的皇帝朝服,内衫半敞,眯着眼躺在江婉柔的腿上,享受她的轻柔按压。
即使做了皇帝,陆奉每日早朝后依然练半个时辰的拳脚刀剑,他身上的肌肉流畅硬实,江婉柔揉得手都酸了,忍不住嗔怪道:“哼,就会折腾我。”
又不是没有内侍宫女,非得叫她来。早朝也是,满宫那么多伺候的人,非得把她叫起来,像之前那样侍奉他穿戴。
明明北上的时候,打猎烧水,他什么都会,怎么一回到宫里,连件衣裳都不会穿了呐?
江婉柔泄愤地拧了一把他的腰身,陆奉闷哼一声,抓住她的手,低声笑。
“折腾别人,你又不乐意。”
今日除服,早在几日前,江婉柔就跟他商量,宫中开支大,新帝登基不宜铺张,也不好委屈了父皇的妃嫔,不如叫生养过皇嗣的妃嫔留在宫里,至于那些无子嗣榜身的,干脆放还回家,不至于叫人老死宫中。
陆奉挑了挑眉:“朝廷穷的揭不开锅了?”
那也不至于从女人身上克扣口粮。
江婉柔笑意盈盈:“许多太妃们年岁尚小,连圣颜都没有见过,一辈子困在寂寥深宫中,可惜了。”
更重要的是她怕关着关着,把人逼到绝境,做出什么傻事。不如抬抬手给人一条生路,大家都好。
陆奉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早跟你说过,有话直说,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即将到而立之年,那些小太妃比江婉柔年纪都小,他若成婚早些,能当她们的爹了,江婉柔能看出来的,更逃不过他的眼睛。
先帝眼光毒,能入宫的妃嫔个个花容月貌,美人暗送秋波,陆奉不仅心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感受过日月之辉,又怎会为萤火之光停留。这些手段在他面前跟过家家一样可笑。少女欲拒还迎的青涩,初为人妇时的娇羞妩媚,还有如今糜艳的风情……他亲手催熟的果子,美妙的滋味,又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陆奉不爱弯弯绕绕,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放心,不会有旁人。”
不管是这妃那妃,还是齐王府的美人,亦或将来的秀女,都不会有。
先帝都不爱用后宫
平衡前朝,陆奉的脾气比先皇更硬,他不喜欢的,谁也勉强不了他。
他早早立下太子,一来前车之鉴,先帝迟迟不立太子,叫兄弟阋墙,自行残杀。他断不能效其后路。二是为了江婉柔。这天底下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百年之后和他一同合葬的,只有她。
江婉柔当时怔愣良久,没有像从前那样装贤惠,认真中带着小心翼翼,道:“陆奉,皇帝说出口的话金口玉言,我当真了。”
陆奉平静道:“我何时骗过你。”
既然叫她忧心,送走便是。不过太妃们肯定不能送还回家,更不可能放任她们出去嫁人。即使有名无实,那也是他亲爹名义上的妃子,陆奉身为人子,总不能给先帝戴绿帽子。
于是陆奉朱笔一挥,命无所出的太妃们迁往京郊的行宫,孝期一过就搬走,齐王府的美人本就是先帝硬塞给他的,一同送往行宫。江婉柔彻底放下心,就是事后陆奉总打趣她“小醋坛子”,逗得江婉柔气呼呼,又无可奈何。
……
江婉柔一听这话,果然恼羞成怒,又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身,“你还说!”
陆奉这回没有惯着她,一个呼吸间,他骤然睁开黑眸,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沉声道:
“胆子不小,朕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合,陆奉和江婉柔在外是帝后,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自称“你我”。江婉柔一点儿都不怕他,雪白的双腿缠/绕上他的腰身,一点一点地磨蹭。
“圣上冤枉,臣妾很乖的。”
江婉柔浓密的睫毛翕动,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睛,无辜又可怜。
如果她的指尖没有在他的胸膛抚摸勾点,陆奉还真以为冤枉了她。
整整守了三个月,不止陆奉,连江婉柔也渴得厉害。好不容易出了孝期,她提前沐浴更衣,擦了香粉,就算今晚陆奉歇在养心殿,她也要去给他送碗汤补补身子。
陆奉直接来了凤仪宫,江婉柔有意引诱,她把肚兜儿解下,穿了一身火红色的寝衣,乌发半绾在颈侧,腰间用一根绸带束起,只要轻轻一拉,活色生香。
奈何陆奉不上钩,明明躺她床上了,还装成一副君子模样,脱了外袍,竟只叫她给他按身子。
江婉柔不信邪,悄悄拉了一下薄裳,露出雪白无暇的肩头,乌黑的秀发蜿蜒而下,压在胸前丰满的曲线上,陆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淡淡阖上眼眸。
“怎么停了?继续。”
怪不得江婉柔要拧他。
……
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在红衣的映衬下莹润剔透,宛若雪压红梅。江婉柔勾唇一笑,心中暗恼: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这会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望着他黑沉的眸光,一点点拉起褪下的衣裳,把肩膀遮地严严实实。接着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臣妾困了,先行歇——”
后面一个字没有机会说出来,在今晚的每一刻,江婉柔都在后悔。
不是后悔挑衅他,而是太久没有亲近,她竟然忘了,陆奉活儿不行!
忘备脂膏了啊。
可惜一整晚,陆奉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晶莹的汗珠从雪白的鼻尖上渗出,黄纱摇曳,江婉柔眯着朦胧的眼眸,双臂无力垂下。
她隐约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事,可她的身心全被陆奉掠夺,身子软成了一滩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114章 第 114 章 长生不老
翌日, 江婉柔午时才悠悠转醒,稍微一动,浑身又酸又胀, 痛地她的秀眉拧成一团。
“娘娘,您先喝口水,润润嗓。”
翠珠端着一杯温水,半跪床榻前伺候。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翠珠和金桃从陆国公府的丫鬟成为齐王府的丫鬟,两人没觉出不同, 反正都是伺候主子, 换了个地方罢了。可这回随着江婉柔入主凤仪宫,两人摇身一变,从一介丫鬟变成了宫中有品级的女官, 每月得到的“赏银”也成了“俸禄”,可谓天壤之别。
连沉默内敛的金桃都红了眼眶,翠珠更不必说, 日日细心妥帖,恨不得把江婉柔供起来。江婉柔就着她的手轻抿一口水,轻声问:“宫宴的单子拟好了么, 拿来叫本宫掌掌眼。”
年节将至, 今年是新帝登基第一年,先帝未立中宫,江婉柔就是开国以来第一位皇后, 今年的宫宴务必办得红红火火,江婉柔凡事亲力亲为,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
有眼色的小宫女争着替皇后娘娘跑腿儿,翠珠服侍江婉柔穿衣。她肤色白, 极容易留印子,雪白的身上青红斑驳,看得翠珠面红耳赤,低声道:“圣上也太、太孟浪了些。”
江婉柔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再次提醒她:“慎言。”
翠珠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这张嘴,皇帝也是她能编排的?往大了说就是大不敬,砍头也不为过。
翠珠一怔,做了一个打脸的动作,连忙认错,主仆嬉闹间,宫女把年宴的名单呈上来,江婉柔累得手臂差点抬不起来,她忍不住低骂一声,“牲口!”
“啊?娘娘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刚告诫完翠珠“慎言”的江婉柔咬着牙,狠狠道:“你听错了。”
昨晚赔了夫人又折兵,江婉柔现在十分后悔,当初陆奉问过她其中滋味,她昧着良心回了句“快活”,他不会当真了吧。
他那驴一样的玩意儿横冲直撞,只会硬夯,把她弄得要死要活,他日后不纳妃妾,看陆奉身强体壮,她难道还要受三四十年的罪?
江婉柔眼前一黑,差点把手中的礼单扔出去。
“娘娘?”
江婉柔摆摆手,忧愁地把这事装到心里,继续看宴客的礼单。宗室皇亲,朝廷命妇……从上到下看下来,江婉柔的眉心微微拧起。
翠珠还以为她腰疼,给她垫了个软枕,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忽然道:“人太少了。”
“啊?”
翠珠扫了一眼宾客的礼单,她不识字,但写得密密麻麻,实在算不上“少”。
江婉柔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宗室皇亲,太少了。”
先帝子嗣繁盛,光皇子皇女加起来就能坐满半个大厅,再加上成年的皇子娶妻生子,皇妃侧妃皇孙们,宫宴上热热闹闹,显得皇家枝繁叶茂,瞧着也气派。
如今英王、敬王和贤王身死,他们意图给陆奉扣“忤逆谋反”的帽子,被陆奉原原本本还了回去,其妻妾殉夫,子嗣殉父,没有剩下一个活口。
陆奉办事向来斩草除根,不留隐患。江婉柔带着孩子们经过那惊心动魄的一晚,她明白若是陆奉败了,那死的就是她们母子。妇孺可怜,但谁又来怜悯她和她的孩子们呢?她没有立场,也不会劝阻陆奉,自古成王败寇,皆是如此。
除却三王,还有一个当日胆子小,不敢来敏王。先帝遗诏,叫陆奉善待手足,陆奉不打算对敏王做什么,头上的哥哥没了,他的年纪稍长,陆奉给他在京外封了一块土地。谁知敏王自己心里有鬼,怕皇帝面上分封,暗中派杀手暗杀于他,吓得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至今缠绵病榻,不敢出府。
这样一来,宗室人口少了大半,还有被圈晋的恭王……等等?
恭王?
江婉柔一惊,终于想起来她昨夜忘了什么事了,丽姨娘!
她昨日接见朝廷命妇,受其跪拜,许久不见的秦氏竟然也来了。
照惯例,皇后的娘家该晋封“承恩公”,以示皇恩浩荡。但皇帝对宁安侯府始终淡淡,宁安侯几次递帖子到皇宫,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圣上亲自执起皇后娘娘的手祭拜宗庙,今上二子一女,皆出自皇后腹中,自新婚后便独得圣上多年恩宠,中宫地位稳如泰山,却迟迟不封皇后的娘家。那岂不是说明,皇后对娘家有嫌隙,致使皇帝也不喜宁安侯府?
宁安侯汲汲营营一生,没成想府中真飞出个金凤凰,江婉柔却不亲近娘家,最后什么都
没落到,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在禁龙司牢里关着,当初是陆奉亲自下令,没有他的旨意,谁敢放人?即使大赦天下也没有那哥倆儿的份。
自从宁安侯辞官后,侯府境况一落千丈,还有为了捞人四处活动,从中掏的金银,侯府日子应该不好过。秦氏那样一个要脸面的人,半黑半白的头发抿地一丝不苟,身上却穿着陈年旧缎,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也不如从前的水头足。江婉柔淡淡扫了一眼,本不欲理会,谁知宫宴结束,秦氏却主动留了下来。
待四周无人,她默不作声跪下来,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高高奉上。江婉柔打开一看,是她正需要的,“放妾书”。
侯府对江婉柔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如今凭这张放妾书,恩怨一刀两断,丽姨娘自此后和侯府再无关联,作为交换,请皇后娘娘放过侯府,和她的三个孩子。
江婉柔同意了。
那两个“哥哥”与她本来也没什么旧怨,至于江婉雪……她心中琢磨,自从生完两个小的,她便没有打听过江婉雪的消息,她如今在哪儿,恭王府么?
江婉柔揉着酸软的腰身,叫人扶着她,起驾养心殿。
***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暗流涌动,唯独裴璋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他一手促成的落云镇减赋,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还有他在胶州的政绩,南下捣毁陈复老巢,北上助陆奉攻打突厥,在陆奉幽禁王府时为其周旋,在旁人惊疑不定时率先跪下,高呼万岁。
一步一步升上来,稳扎稳打的政绩,辅佐皇帝的从龙之功,裴璋至今仍是侍郎,一来因为他实在太年轻,二来没有等到每三年一次的官员考评,没有晋升的由头。但他入了阁,即使胡子半白的老臣也习惯地听一耳朵裴侍郎的高见,其地位权力,早已远远超出“侍郎”之位。
正如此刻,他侯在养心殿外,朗声道:“臣裴璋参见圣上。”
里头寂静无声,门外也不见内侍,他又禀告了一遍,里头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裴璋第三次禀告,道:“臣有要事启奏,请见圣驾。”
里头再没有发出过声响。
裴璋思虑片刻,直接抬起脚步,推门而入。陆奉不是一个守虚礼的皇帝,而他确有要事,不得耽误片刻。
他走进养心殿,陆奉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面前是宽大的御案。裴璋面不改色,照常行礼:“陛下圣安,臣有本奏。”
陆奉果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抬起下颌,“说。”
裴璋道:“近来市井中有人私自贩卖丹药,称作‘逍遥丸’的仙丹,服之飘飘欲仙,恍若超出尘世。”
陆奉挑眉,神色冷静,“这世上本无仙人,定是人祸作祟。”
裴璋微微一笑,“正是。”
“名为仙丹,实则暗含剧毒。以朱砂和罂粟相佐,久服必损身心,蚀其神智,气血皆乱,其害无穷。”
陆奉坚硬的骨节轻扣了几下桌案,他忽然低笑一声,不在意道:“妖僧妖道惯有的把戏,不稀奇。捣毁巢穴,杀了便是。”
每日呈到御案前的折子不计其数,有太多事等着陆奉裁决,将士们过冬的军饷,明年加开恩科,工部想造船出海,户部不愿意拿银子,闹到御前……这点小事,要不是裴璋亲自跑一趟,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
陆奉以为裴璋另有要事,结果裴璋只为一颗小小的“逍遥丸”而来,陆奉气笑了,嗤笑道:“从前朕只知裴卿志存高远,今日才知,裴卿于细微处更洞若观火啊。”
裴璋没有解释,也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诚惶诚恐地跪下,他温声道:“圣上言:这世上本无仙人。”
“倘若有一道士向圣上进言,说北漠有古族,族中藏仙丹,服之可得长生,不老,不死。”
他抬头看向陆奉,轻声问道:“圣上将会如何?”
两人眸光对视,陆奉骤然沉下脸色,反问:“你在质问朕?”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全天下人的君父,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陆奉只当了三个月皇帝,已经把皇帝的唯吾独尊浸淫到了骨子里,裴璋看着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前世武帝的影子。
裴璋垂下眼帘,“臣不敢。”
“臣只是好奇。毕竟长生不老,臣也有些心动。”
他选择辅佐他,企图阻止他的死,改变原有的轨迹,不叫大齐经历那风雨飘摇的二十多年。
陆奉和武帝不同。他的腿好了,性情也不似武帝暴戾,和突厥一战更是和前世大相径庭。上一世,武帝御驾亲征,直捣突厥王庭,把王室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城头上,屠戮数十万人,武帝崩逝后,突厥人愤而反击,给齐朝边境带来极大的动荡,数年不能平。
他以为他成功了。但陆奉同样手刃兄弟上位。自登基后,他日渐独断专行,朝堂成了他的一言堂,群臣只听吩咐,不需要进言。
倘若支持,陆奉不爱听拍马屁的废话,曾有下臣因为上的请安折子太繁琐被陆奉下令杖责,倘若反对,陆奉充耳不闻,但凭己意办事。
裴璋陷入深深的迷惘,他真的扭转了大齐的结局么?他秘密关注上一世向武帝献计的妖道,却只抓住了他的徒子徒孙,那妖道逃了。
裴璋更加不安,才有了今天的面圣。
在裴璋的忐忑中,过了许久,陆奉轻哼一声,冷声道:“无稽之谈!倘若真有所谓的道士仙人,朕先把他的头砍了,再把身子剁了,他若还说话,朕才有几分兴趣。”
“旁人也就罢了,裴璋,你聪明一世,怎么也被这些拙劣的把戏耍了?你是不是太过清闲散漫?朕发的禄米,不养闲人!”
陆奉声声严厉,好在裴璋性情温和,为人豁达,倒也没有因此羞愤。虽然皇帝有几分武帝的影子,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求虚无缥缈的长生。
他正要说话,余光忽然扫到御案。在明黄色的桌帷下,隐隐露出一小片霞红色、镶金边的袍角。
第115章 第 115 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裴璋心口一闷, 气血轰然上涌,他脚下踉跄,几乎站不住。
他心细如发, 聪明过人,在这一刻他却痛恨自己的聪明,一下就猜出来那片衣角的主人是谁。
心痛么,在北上之路,她明明白白说出“落云镇虽美,却不属于我。”时, 在被掳突厥, 她忐忑又戒备的目光中,裴璋已经明白,他与她, 再无可能。
他怨恨上苍,怨恨江婉莹,怨恨陆奉, 天灾与人祸,这一切阴差阳错,才叫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分离。
他像一个可怜的守财奴, 仅靠那段美好的回忆活着。他的妻子机灵俏皮, 心思通透,贤惠持家,进退有度。她最是守礼, 断断不会做这等荒唐之事。
他也不舍得。
他碰她一下都把她弄痛了,为什么他可以,她……竟也愿意?
这和他记忆中的妻子完全不同。封后大典上,她一袭正红的绣金凤袍, 头戴华光璀璨的凤冠,金凤衔珠,垂在她雪白的颈侧,他远远望着,再一次觉得,她不是她。
……
裴璋后退一步,眼睛盯着脚下,道:“微臣告退。”
他心乱如麻,不愿再待在这里。一个皇后,一个下臣,两人再无可能,他也早早打算放手。可他又忍不住想,这一世的她好华服,好金银首饰,会任性地做出些荒唐事,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现在快活么?养心殿,先帝的嫔妃都不敢来的地方,她在此玩闹嬉戏。如果这才是她喜欢的日子,那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她谨慎守礼,难道都在压抑本性么?
这个念头叫裴璋不寒而栗,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告辞,陆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站住。”
陆奉冷声叫住他。裴璋的反应逃不过他的眼睛,看着一向冷静的裴璋仓皇失措,陆奉心头深深地不悦。
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江婉柔娶回来,两人祭过天地,拜过宗庙,一同孕育了三个子嗣,再名正言顺不过!他和他的女人亲近一
二,你裴璋不听宣召进来,吓得她躲到桌案底下,现在一副被辜负的痴情模样是怎么回事?当他是死人啊!
陆奉的眸光如刀,“裴璋,你不会真信那个疯女人的疯话吧?”
裴璋脸色苍白,尚存的理智让他回道:“臣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哼,你最好不知道。”
陆奉嗤笑一声,抬起下颌,扬声道:“那女人兴许真有几分邪性,朕去了一趟皇觉寺,高僧说妖言惑众,算不得真。”
“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别跟着犯癔症。”
江婉莹死的太草率,但她临死前那一番胡言乱语依然在他心头插了一刀,陆奉这般不信神佛的人,竟也偷偷去皇觉寺问过,住持给了八个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里头佛教的禅意太浓,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陆奉简单粗暴地理解为:都是假的!
什么转世重生,两个嘴皮子上下一碰凭空捏造,都是假的!只有他牢牢握在手中的,才是真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奉才是最通透的人。
他眯起眼眸,道:“犯癔症就去瞧大夫,太闲了就去吏部衙门办差,你若愿意,大都护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
不论私怨,裴璋是个好臣子,他家中有老母,不愿离京,陆奉没有刁难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女人。
陆奉沉思片刻,忽然眸光一亮,道:“你若不愿做都护,柳月奴那边还缺个王夫……”
新帝登基,柳月奴千里迢迢奉上庆贺奏折,一本折子千字,八百字都在问候皇后,把陆奉气得青筋直跳,这份折子焚身火海,没有被江婉柔知道一星半点儿。
裴璋把头压得更低,“臣不敢。”
“你——算了,你下去罢。”
陆奉脸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等彻底寂静无声,御案下的桌帷被一把掀开,露出江婉柔涨得通红的脸颊。
他颇为好笑地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怒瞪的双眸,无奈道:“不是我叫你钻的,你瞪我做什么。”
方才要不是她在下头用长长的指甲掐他,哪儿能那么容易放裴璋走,就算王夫不成,也得给裴璋赐个婚,免得总惦记有的没的。
江婉柔不可置信看着她,他恶人倒打一耙!
她又不是没有喂饱他,昨晚才睡过,没说两句又把她按在椅子上。她对龙椅心存敬畏,连片衣角都不敢沾染,陆奉差点把她剥光了,两人正闹腾时,外头响起裴璋的声音,叫她心口惊了一下。
她要回偏殿避让,陆奉这死人不叫她走,信誓旦旦道:“我们又不是偷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婉柔跟他说不通,缠磨半天,最后时间来不及,她脑门儿一热,直接钻到桌案底下。她以为陆奉会早早把裴璋打发走,谁知两人竟谈起了国事,最后人裴璋都要走了,他还说!
她不掐他掐谁!
江婉柔生起气来,雪白的双颊像敷了一层红胭脂,陆奉方才被裴璋引起的不悦骤然烟消云散。他搂着她,低笑道:“别闹,叫我看看,腰好了没有。”
江婉柔警惕地看向他,连忙往后退,“我的腰好着呢,不用你看。”
方才就是用这招差点把她扒光,她才不会上两次当。
没想到陆奉“嗯”了一声,道:“既然好了,今晚摆驾凤仪宫,皇后娘娘好生接驾。”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捏起拳头锤他,她这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陆奉闷声笑,把江婉柔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然,最后还得他抱着给哄好了。陆奉承诺为丽姨娘立女户,慷慨地加封丽姨娘为国夫人,赐居府邸。至于宁安侯一家,便如江婉柔所言,一刀两断。
他不会刻意刁难,但宁安侯府也不会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受到优待。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从前江婉柔不认宁安侯府,旁人会道江婉柔不孝,连娘家都不认。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只会说宁安侯不慈,叫皇后娘娘冷了心,留不住这通天的富贵。
秦氏两个儿子吃了些苦头,不过性命无忧,放了便放了。至于江婉雪,陆奉说起来,神色吞吞吐吐,含糊道:“没死。”
江婉柔一怔,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哪里?”
事到如今,她相信陆奉对江婉雪没有旁的心思,除了对秦氏的交代,她也有些好奇江婉雪如今的境遇。
陆奉皱着眉头,过了半天,道:“守皇陵。”
他不愿直说,因为这女人……似乎也犯了癔症。
当初他用江婉雪钓出陈复,按照约定,江婉雪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只要不难办,他会守约。
他的承诺很宝贵,只要她敢提,可保她一世富贵无忧。谁知这女人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幽幽道:“你我之间,只剩下交易,再无情分了么?”
陆奉不记得和她还有什么情分,在他少年时,同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需要一个妻子为他打理庶务,孝顺长辈。那时他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无意搅进皇家纷争,不愿娶高门世家女,江婉雪的家世刚刚好,还会吟诗作画,是他偏好的才女。
他曾经从人牙子手中救过她,瞧着不丑,比起其他没见过的女人,在内务府送来的一堆画像中,他随手一指,“就她了。”
于是他就成了宁安侯府的“准姑爷”,在那场宴席上,被她送了一盏加料的酒,两人再无纠葛。
陆奉无法理解江婉雪的想法,正如他想不通当初她为何舍弃他而选除了身份一无是处的齐煊,如今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她神色幽怨,最后别过脸,道:“我什么都不要,叫我在这里自生自灭罢。”
陆奉怔愣片刻,表情一言难尽,“好。”
是她自己不要,陆奉以为不算自己食言,他当真撤了人,放她在那个小院自生自灭。
倘若一直不生事端,倒也罢了。自从先帝崩逝,他荣登大宝,改了年号。那女人好像疯了,天天在院子里念叨“皇后,皇后!我是天生凤命啊!”
“我才是皇后!”
“哈哈哈,我是皇后。本宫是皇后!”
“皇上,君持哥哥……你快来迎臣妾啊。”
“……”
这等疯言疯语,被巡逻的禁龙司卫兵听到,本以为是个疯婆子,一看是曾经的恭王妃,迅速禀报御前,陆奉眉心一跳,黑着脸道:“堵上她的嘴。”
他身边的位置只有江婉柔一人,什么阿猫阿狗也配来沾他的身!关键她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一想起倘若没有当年那场意外,这样的女人要占他的妻位,陆奉的脸更黑了,拂袖道:“带去皇陵。”
她既然这么喜欢权势,清醒着想做王妃,疯了还想做皇后,不如守着皇陵过一辈子罢。
他一度以为江婉雪疯了,可被带走时,她又清醒地记得陆奉欠她一个承诺,尖声道:“我要面圣,我要见圣上。”
“我错了,我后悔了,君持哥哥,我要你娶我,我们本该是一对儿……唔——”
剩下的,被侍卫堵住嘴,声音渐消。
……
掠过江婉雪那些疯言疯语,陆奉讲了大概,末了,他斩钉截铁道:“朕绝不会放她回京。”
江婉雪此人,杀了没必要,留着跟个苍蝇一样,他不想听她嘴里再说出一个字。
连“朕”都出来了,江婉柔知道,这事没戏。
她连忙道:“好好好,好歹留条命在。”
只要有一条命,还活着,怎么都能叫自己过得舒坦。江婉柔自己如此,便推己及人,她不觉得江婉雪的境况有多惨,再惨,能有被迫殉夫的英王妃那些人惨么?做人得知足。
一桩心事解决,江婉柔心下稍安,大方不计较方才陆奉的过分。她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拢着衣角,又问:“那恭王呢?”
他把人家恭王妃弄过去守皇陵,恭王这个宿仇,又该怎么办?
皇室人口已经足够稀薄,江婉柔想起宴客的礼单,不止这一次,将来每一次宫宴,大臣密密麻麻,妻妾子女满堂,皇室稀稀拉拉,两相对比,显得陆奉这个皇帝多暴虐。
他原先是暴虐狠毒的禁龙司指挥使,经过打仗和三王之事,陆奉在民间的名声比先帝差远了。兴许情人眼里出西施,江婉柔深深为陆奉叫屈。他杀人,是他想杀么?不是的,他若不动手,死的就是他们。
世人对他多有误解。她更得做一个“贤后”,给她男人找补回来些名声。她读书不多,但也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能失了民心。
她也会多多劝诫,叫他脾气收敛些,陆奉重情,他不是恶人。
陆奉还不知道怀中皇后娘娘的“忧国忧民”,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柔荑,“齐煊啊,老地方圈着。”
江婉柔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他把恭王也杀了,到底是手足血亲,她不想看他被仇恨蒙蔽双眼。好在陆奉不像传言中那般嗜血狠毒。
陆奉接着冷笑一声,狠声道:“圈到死!朕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婉柔:“……”
一阵诡异地沉默,江婉柔艰难地开口,“夫君还在为当年的断腿之仇耿耿于怀?”
陆奉活动了一下腿脚。如今走路已与常人无异,但冷风入骨,还是有些刺痛,于他不疼不痒,她偏偏当成一件大事,勤勤恳恳地给他贴上膏药,日复一日,没有一天断绝。
他当时嫌麻烦,江婉柔认真道:“小洛太医改进过配方,说贴个十年八年,没准就好了。”
陆奉摆摆手,“我不在意。”
皇位,妻子,子嗣,他什么都有了,当年那些压垮他的东西,早就如棉絮一般轻飘飘淡然。
江婉柔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我在意。”
第116章 第 116 章 宫宴之上
那一瞬间, 陆奉的心怦然一跳,向来无惧无畏的他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于是日理万机的圣上每日专门匀出半个时辰敷腿,即使有时候忙了, 歇在养心殿,他也会遣人去凤仪宫传声话。皇宫比齐王府大得多,但两人依然和从前一样相处,和民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不同。
……
陆奉伸出手掌,搭在曾经断过一次的膝盖骨上, 笑道:“断腿之仇, 朕已经报了。”
他因为先帝遗诏,留下齐煊一条性命,但他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陆奉可没有以德报怨的美德, 恭王齐煊如今活着,却是如陆奉所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除却堂堂王爷被圈禁、失去尊严的痛苦, 陆奉登基后,命暗卫去恭王府走了一遭,倒也不是落井下石, 他告诉了恭王一件事。
先帝临终前, 用微弱的气息说出最后一句话:遗诏……在养心殿床头的暗阁里。
这是他身为高瞻远瞩的一代君王,为自己和子孙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最终被陆奉用上, 顺利登基。
满朝文武传阅,看不出一点儿伪造的痕迹,因为它就是真的。但是陆奉不会说,他打开养心殿的暗阁, 里头一共有三个匣子。
每个匣子各有一张盖有红玺的圣旨。按日期先后来看,第一份是恭王,第二份是英王,第三份,才是立皇三子齐奉为储,只有这份圣旨得以昭告天下。
那时候皇帝的尸身还没有冷透,陆奉看着一字排开的三张圣旨,心头百般滋味。他争了这么久,原来本就是他的!
立恭王的时间最早,在七年前。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恭王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皇子,他温和谦逊,礼贤下士,朝堂和民间呼声最高。立英王的时间在两年前,恭王案发之后;而最后这份遗诏,是在陆奉和突厥打仗途中,连下突厥数座城池时,看末尾落款的时间,才过了半年。
倘若没有这场意外,皇帝老死退位,这三张遗诏根本没有见天日的机会。原本是以防万一留的退路,陆奉从中窥出了皇帝的心境。
第一份遗诏在七年前,皇帝意属齐煊继位,给他风光荣宠,却迟迟不立肯立太子,那时恰逢皇帝把幽州军给陆奉,齐煊知道了陆奉的身世,在深深的嫉妒、惶恐还有一丝不安下,他对陆奉出手了,没能取陆奉的命,却叫他折了一条腿,自此他性情大变,为日后的恭王一案埋下隐患。
恭王定罪后,皇帝再次找继承人,暂选了最年长的英王。皇帝心思深沉,这回没有像恭王那样隆宠,甚至英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被选中了。英王年长稳重,却在陆奉打仗时妄图插手军需,昏招不断,直到那时,杀伐果断的陆奉才入皇帝的眼。
陆奉心中五味杂陈,因为他的腿,皇帝最后选无可选,才选定了他。可他最终既然选定了他,他……本不用争。
但倘若掰着指头细算,齐煊原本也不用争,英王同理。最后全都自作聪明,自取灭亡。
陆奉心头百般怅然,他不想一个人惆怅,命人仔仔细细讲给恭王听:先皇原本准备的立的储君是你,倘若你不自作聪明,今日登上皇位的,该是你啊!
据暗卫说恭王听后神色癫狂,貌若疯癫。不论是真的还是恭王为了保命演的假象,都叫陆奉龙颜大悦,即使他的腿还有十年八年、或者一辈子也好不了,他已经放下了。
……
夫妻俩曾说过,两人坦诚相见,不许隐瞒。连遗诏这种绝密之事,陆奉也坦诚相告,江婉柔听后同样叹了一口气,心道世事无常。
她也明白了陆奉为何那么着急立太子,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儿子多,死了三个废了一个,还剩下八个皇子呐!她可只有两个宝贝疙瘩,她跟陆奉商量好了,以后不再生养,她也不会容许别的女人给他生。
她静静靠在他胸前,满腔的劝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这会儿忽然意识到,陆奉兴许真的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于她和孩子们,无疑是一个好丈夫、好父皇。
陆奉察觉出她的低落,低头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江婉柔摇摇头,旁人都有立场指责他,唯独她没有。她不能在享受了他的好后,高高在上指责他的暴虐。
她道:“没事,就是近来办年宴,有些劳累。”
“宫人都死绝了?”
陆奉紧皱眉头,高声道:“来人——”
“别——”
江婉柔拽住他的衣袖,“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夫人,你还信不过我?”
陆奉不置可否,看着她,道:“一场宴席罢了,无须上心。”
他不在意这些虚礼,若是因此累到她,更是得不偿失。
江婉柔瞟了他一眼,嗔道:“好人,你晚上少使些力,才叫我少受些劳累。”
陆奉剑眉微挑,“只有累?你不快活?”
江婉柔翻了个白眼,不忍戳破男人的自尊心。她寻了几个宫中的老嬷嬷,宫里卧虎藏龙,什么奇人都有。那老嬷嬷教了她几个法子,能在那时……叫女人快活。
她准备试试,脂膏虽好,但那后劲儿太大,差点儿一口闷气昏死过去,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图个新鲜,偶尔才用一次,陆奉还是喜欢埋头猛干。
自从生过两个孩子后,他又多了一个癖好,喜欢舔/咬/她鼓鼓的胸脯。她早就没有奶水了,他依旧乐此不疲,江婉柔也不太敢说,生怕他劲儿上来,又叫她怀上,那才得不偿失。
她懒得回他,陆奉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仿佛对待严肃的朝政。江婉柔不想戳他的心,也不想昧着良心,她理了理衣襟从他身上下去,被陆奉一把扯回怀里。
宫人全都被远远打发走,今天日头正好,融融暖光洒在殿口的玉阶上,殿里传出闷声的响动,夹在着女人的惊呼声,隐约听个大
概,似乎是:“不准在这里啊混账!”
殿外的腊梅绽于墙角,暗香浮动;阶下冬青凝翠,古松劲挺。在温暖的日光下,一片祥和静谧之景。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宴,江婉柔为此付出极大心力。华堂彩烛,宝鼎香烟;席间摆着珍馐美酒,丝竹管乐声不绝,彩衣宫女们井然有序地穿梭其间,尽显皇家气派。
江婉柔身穿华丽的凤袍,胸前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她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如羊脂,白里透红。云髻高高绾起,凤冠上步摇的流苏轻轻摇动,恍若神妃仙子。
江婉柔不善饮酒,叫翠珠偷偷给她的酒盅中掺了水,她笑盈盈举着金杯应对。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这次序也有讲究。
命妇们大体按品级和其夫君官职排座次,陆奉正得用的,位置便靠前些。还有如今降成伯爵的陆府,江婉柔特意发贴,叫周若彤和姚金玉一同前来,坐在她的下首,远远超出了两人应有的品阶。
这是皇后娘娘的宫宴,叫曾经的妯娌说说话,无可指摘。同样发出一个讯号:陆府简在帝心,尽管一时落魄,旁人休得欺侮。
至于叫她头疼的宗室皇亲,她连发数道凤谕,召敏王妃入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叫她相信圣上真不打算杀敏王,敏王的“病”终于好转。加上敏王一家子妻妾子女,宫中的老太妃也来给她撑场面,这才显得皇室没有那么凋零。
陆奉在前朝的奉天殿大宴群臣,早早传过话来,等那边结束,他过来一趟,给皇后娘娘一个脸面。江婉柔其实不太需要他这个“脸面”,从一个妾生的庶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生母因她得封国夫人,膝下的皇太子,垂髫之年已经被圣上带到身边参政。这等荣宠,只要不傻不瞎,都看得出来。
江婉柔不好拒绝陆奉的“一片好心”,只能拖着时辰周旋。她从前当陆夫人、齐王妃的时候就是个好性子,与谁都能说两句话,如今做了皇后,该有的威仪陆奉替她撑了,她只要和和气气的,与陆奉一刚一柔,刚刚好。
丽姨娘……不,现在应该称为国夫人,她不喜欢在人前露脸,早早离了席。周若彤和姚金玉原本因为掌家权不合,经过这场祸事,反而叫妯娌俩关系好了,两人坐在江婉柔下首,互相配合进退有度,叫江婉柔好生欣慰。
酒过三巡,江婉柔有些疲乏,旁人不敢过去叨扰,在她身边的敏王妃小心翼翼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臣妇们就此告退,免得叨扰皇后娘娘。”
江婉柔微笑着摆摆手,举起一盏清茶仰头而尽。旁人看似说笑,都留着余光时刻关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江婉柔敛下眼眸,把周围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在热闹璀璨的华堂烛影下,她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前年她跟着陆奉参加先帝的家宴,为了不盖过王妃们的风头,她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在宴席上低头装鹌鹑。如今才过去两年便换了光景,人之境遇,果真玄妙。
她正低头沉思间,外头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圣上驾到——”
江婉柔一怔,四周的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跪了满地。她提起裙摆起身,膝盖还没有来得及弯下,陆奉疾步走来,握紧她的手臂把她托起来,沉声道:“平身。”
***
月郎星稀,大臣喝得面红耳赤,三三两两从奉天殿结伴而出,裴璋处事圆滑,却不爱结党营私,他孑然一身,喝了酒,白皙清隽的面上透出几分薄红。
“裴大人——”
行至一偏远的拐角处,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叫住他,裴璋转身,是皇太子齐淮翊。
“见过太子殿下。”
裴璋躬身行礼,齐淮翊也躬下身,忙道:“裴大人客气。”
陆奉平日把齐淮翊带在身边教导,连早朝也叫他旁听,淮翊小小年纪,天天绷着一张小脸,通身的皇室气度,如今这样孩童的一面,倒不常见。
淮翊小跑着过来,跑得双颊红扑扑,道:“裴大人,这个给您。”
他胸口微喘,从袖兜拿出一本书,正是《齐物论》。
裴璋默不作声接过来,他还未开口,淮翊道:“裴大人,这是学生亲手誊写,赠与您,愿您新岁嘉祥,柏翠松青。”
严格意义上来说,裴璋并不算他的老师。前年裴璋教他习字,他旁的不懂的也问他,裴璋是个好老师,深入浅出,他那段日子的课业突飞猛进。
只是后来被陆奉知晓,严令不许他接近裴璋,淮翊为此心绪低落,叫江婉柔都心疼了,但陆奉说不许就是不许,不容他忤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