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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如此想着, 蒋星重忽觉心头一紧,脑海中再复闪过言公子的面庞,跟着便觉连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可偏生这些异样的反应中,又藏着许多欣喜、愉悦……以及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期待。

    今天回去, 再跟爹爹、哥哥一道吃顿晚饭, 明日便回宫去。她还有要紧事和言公子说。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 完全不顾及其余三人,也不用招呼别人, 只顾着自己,自是很快就吃饱了肚子。

    吃完饭后,兄妹二人起身, 沈濯等三人见此, 也忙站起身来。

    此刻的沈濯,再看蒋星重,神色间已没了半分方才的颐指气使,全然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但蒋星重的心思已不在这饭桌上,连看都没看见,她唤过瑞霖,便径直出门离去。蒋星驰唤来店家, 只付了瑞霖那桌的饭菜钱,跟刘广元点了下头,便跟着蒋星重一道出门。

    看着兄妹二人离去,沈濯眸中失落与难堪难以言喻。一旁的刘广元瞥了沈濯一眼, 实在没忍住, 摇头嘲讽道:“到手的鸭子都能飞喽,呵……”

    兄妹二人来到酒楼外, 犹豫要不要顺道去云台山玩一圈。可见天色已过未时,今日平白耽误许多工夫,若是再去云台山游玩一趟,回去怕是就得很晚。就算现在赶着回去,到家怕是也得酉时。

    兄妹二人商量一番后,便叫瑞霖重新将马匹套回车上,直接回顺天府。

    而一直暗中跟着二人的傅清辉,见兄妹二人往回走去,几下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烧饼塞进嘴里,便也跟着回城去。

    蒋星重和蒋星驰回到家时,酉时已过。兄妹二人各自回院中沐浴更衣,待结束时,蒋道明也正好放值回府。兄妹二人照例去蒋道明院中一道吃晚饭。

    蒋星重一进屋,见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蒋道明,不等他发问,便直接蹙眉道:“阿爹,你找的什么人啊?”

    蒋道明闻言一愣,满脸不解地看向蒋星重,放下茶盏,道:“小沈不好吗?”

    一旁的蒋星驰立时叉腰骂道:“好个屁!”

    说罢,兄妹二人七嘴八舌地就将今日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蒋道明。

    本以为是自家姑娘任性的蒋道明,在听罢二人的复述后,神色间难得出现一丝愧疚,他有些不安地搓搓手,讪笑道:“这后生怎这般行事?”

    蒋星重走过去在蒋道明身边坐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阿爹你怎么回事?怎么找了个这样的人给我?莫非在你眼里,你的女儿就这么不堪?就只能同这样的人相配?”

    蒋道明格外难得地伸手拍了拍蒋星重的后脑勺,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之前在军营里,我看他做事勤勤恳恳,旁人喝酒说笑,他也不参与,从来都只做自己的事,我便觉这小子很踏实。多留心了一些,时日一长,我才得知他家境贫寒,家中也没有习武的环境,却能凭自己本事考上武举。我觉得这小子格外上进,便看上了他。”

    说罢后,蒋道明似是在琢磨什么,想了半晌,接着道:“从前一到休沐日,旁人都换了官服、盔甲跑去外头寻欢作乐,但是他却还一直穿着官服,留在司里做事,我便以为他是很注重自己的仪表。”

    说着,蒋道明看向兄妹二人,问道:“怎么?他这么大老远地进京,又是和你相看的情况下,居然还是穿着官服吗?”

    蒋星重翻了个白眼,道:“可不是吗?衣摆都沾泥了。”

    这下蒋道明才反应过来,若是注重仪表,就不会衣摆沾泥。跑这么大老远来还穿着官服,那可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官啊。

    而且方才兄妹二人描述的那些事,蒋道明听着也特别的气。尤其是叫自己两个孩子在刘家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以及沈濯颐指气使地跟自己女儿说话的态度。着实是狠狠气了蒋道明一把。

    良久,蒋道明方才叹息着道:“我本想着给你找个踏实上进的,但家室最好不要比咱们家好,这样阿爹便可以压着他,无论何时都能给你撑腰,让你过得自在舒坦。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摆上谱了,觉得我蒋道明的姑娘是非嫁他不可吗?”

    蒋星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嘲讽道:“哼,肯定是阿爹你的看重,叫那姓沈的以为这门亲事板上钉钉了。毕竟婚姻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你都看上他了,那哪儿还有心思顾及妹妹怎么想?显然这亲还没成呢,就已经把妹妹当自己媳妇了,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听到哥哥分析的这些话,蒋星重“啪”一拍桌子,跟着道:“对!就是因为阿爹你,我才受了今日这一肚子气。”

    蒋道明非常难得地没有责怪女儿,反倒是神色间充满歉意,蹙眉道:“这姓沈的确实蠢笨,居然这么不拿你们当回事。这件事是阿爹错了!是阿爹识人不明。不过你们相信我,阿爹肯定不是故意的,这姓沈的在我面前真不是这样,在司里头那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脾气极好,阿爹真当他是个憨厚老实的。”

    说着,蒋道明缓缓点头道:“唉,看来也不能只看人,这家世也得看,不然这为人处世的方式差别也太大了些。他家境平平,我本想着他本人那般上进,待你们成亲后,多帮扶你们,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真没想到他私底下竟如此行事。”

    蒋道明再次看向蒋星重,承诺道:“你放心,阿爹一定再给你相看个更好的青年才俊。”

    话音落,蒋星重忙道:“阿爹不着急,你慢慢相看便是。如今跟着穆尚宫,我当真学到了不少东西,插花、打香纂等等。你容我好好学学,等学会了之后,你再给我相看,这样才不会错过好人家。”

    蒋星重好一通说,句句都是顺着蒋道明的心思,就是为了暂且先熄了阿爹给她找夫君的心思。

    果然,蒋道明听罢后,朗声笑道:“你可算是像样了。穆尚宫是宫里出来的老人,看来跟着她,你是真学到了东西。”

    蒋星重连连点头,跟着道:“穆尚宫确实令我心服口服。既然那姓沈的事已了,那我明日便继续去穆尚宫府上了。”

    蒋道明甚是欣慰,拍拍蒋星重的肩头,道:“嗯!好好学。”

    蒋星重冲他乖巧地抿唇一笑。一番话说罢,蒋道明便叫厨房传饭,一家人一起吃起了晚饭。

    而此时此刻,养心殿中,回去复命的傅清辉,也正好说完了今日蒋星重的遭遇。

    谢祯今日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生怕蒋星重看上那个什么沈都事。

    但现在他半点不安都没有了,以阿满的性子,绝不可能看上那个姓沈的,没当面打他一顿,都已经算是阿满给他脸面。

    这于他而言,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一想到蒋星重在沈濯那里受得那些委屈,谢祯到底是眼露愠色,质问道:“那沈都事,竟这般对待阿满?她饿了那么久,连个卷饼都不给她买?”

    傅清辉点头道:“回陛下的话,正是,蒋姑娘今日着实是气狠了。”

    谢祯长长吸了一口气,许是心疼蒋星重的缘故,只觉心口憋得慌。这沈濯,眼界短浅,不知好歹。还看不起女子,不尊重阿满,还颐指气使地跟阿满说话,真当自己做个官很了不得?阿满的官,可比他大。

    谢祯想了想,对傅清辉道:“明日,传沈濯进宫来见朕。”说着,谢祯将手里批完的奏疏扔在了桌上。

    傅清辉闻言唇边出现笑意,行礼道:“臣领旨。”

    一旁的恩禄呵呵笑出了声,好不知好歹的一个人,要知道,蒋姑娘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小小七品官,居然敢给蒋姑娘脸色瞧。

    蒋姑娘何等出众,连陛下都无法对她移开眼。这沈濯,还真是眼界限制认知,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位多好的女子。蠢货就是蠢货,哪怕和氏璧放在他面前,他怕是也只会当成一块形状好看些的石头。

    第二日一早,蒋星重天未亮便离府出门,回穆尚宫家换了衣服后,自去东华门外等着。待宫门一开,蒋星重便回了东厂。

    进了东厂的大门,蒋星重这才觉回到了自己的主场里,之前的一天,简直犹在梦中,仿佛自己钻进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她一回来,便去找王希音问这几日东厂的事,见无大事发生,这才放下心来,和王希音说了一声后,便去京营例行督查。

    蒋星重算着快下朝的时间回到东厂,从自己房中去了那盏瑞鹤宫灯,跑去悬挂在协和门上。

    挂好宫灯后,蒋星重看着那盏迎风微微晃动的宫灯,忽觉格外美好,一想着很快就要见到言公子,她的唇边不由挂上了一丝笑意。

    可笑意没存续多久,蒋星重又忽觉心慌了起来。下意识咬住了唇,她还没和男子谈情说爱过,纵然她想先占住这个坑,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

    如此想着,蒋星重莫名紧张了起来,等下言公子来了,她该怎么做才好?是直接跟他说,还是先看他怎么做?

    若是直接说的话,要怎么说?言公子,我心悦你。念头落,蒋星重连忙摇头,不成不成,这种话,她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若不然,还是就先说正经事。至于其他的,若不然……就像行军打仗一样,伺机而动吧。

    第082章 第 82 章

    早朝之上, 太和殿外,谢祯同百官商议完朝政,正准备宣布下朝,吴令台却站了出来。

    吴令台手持笏板, 朗声行礼道:“回禀陛下, 臣有要事启奏。”

    谢祯抬手道:“吴爱卿, 请讲。”

    吴令台道:“在晋商叛国大案之前,我朝饱受国库空虚之苦。因国库拿不出银子, 深受掣肘多年。百官始终未能拿出格外有效,足以充盈国库,保证国家财政的法子。”

    “如今罚没八大家财产, 纵然国库有了银子, 但在没有更好地充盈国库,以及保证国家财政政策的情况下,八大家的银子再多,依旧是坐吃山空, 无以为继。如今大昭身处危局,内有大旱之患,外有土特部虎视眈眈。无论是以工代赈,救济百姓, 还是练兵发饷,修建军防,抵御外敌,都需要大笔的银子。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充盈国库之法, 迟早有一日, 大昭还是会陷入国库空虚的掣肘。”

    谢祯闻言,深以为然。现在国库的三万万两白银, 按照大昭如今的情况,或许只够用个七八年,并不能维系长久。若想大昭财政不再出现问题,那么确实需要更好地保证国家财政的长久之计。

    念及此,谢祯徐徐点头,对吴令台道:“吴爱卿居安思危,高瞻远瞩。确实不能守着八大家收缴的银子坐吃山空。”

    说着,谢祯看向吴令台。吴令台如此提议,想来是已经想好了法子。吴令台从前精力只在党争之上,却不想,如今竟是会专门为国家财政想法子,倒是有些不像从前那个只办叫主子满意之事的吴令台,这令谢祯感到有些意外。

    谢祯开口问道:“自朕御极以来,深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可百官却一直未给出有效的,能增加国家财政收入的法子。若有长久之计,朕自然愿意采纳。吴爱卿,你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愿闻其详。”

    百官的目光皆落定在吴令台身上,吴令台行礼道:“回禀陛下,过去我朝一百多年间,东南沿海之地,常通过海上贸易,对外出售瓷器、丝绸、香料等物。外邦各国的银子,大批流入我朝。我朝便逐渐摒弃交子等流通手段,将银子作为主要流通之物。陛下,我朝从不缺银子,缺银子的只有普通百姓和朝廷。”

    此句话一出,谢祯平放于腿面上的手,蓦然攥紧,双唇亦不由抿起。

    吴令台此言,当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这些时日来,通过蒋星重,他所掌握到的情况也是如此。先帝重用九千岁,也是因此。无他,只因银子都在官商手中。

    尤其是……南直隶。

    吴令台口中,大批与外邦做生意的人,便大多集中在南直隶。一百多年来,南直隶的商人越来越富有,所以他们便需要更多的权力,来保证自己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商人有了钱,便一定会插手政治,以便于叫自己少受权力的掣肘。如今的南直隶,已算不得是官.商.勾.结,而是……官商一体。

    有了钱,便有了资源。他们遍请名师,培养族中子弟,入朝为官。现如今,朝中有一半的官员,皆是出身南直隶。他们拧成一股绳,为自己的利益奋战。

    而南直隶培养子弟的书院,即为建安书院。故,这一批官员,称建安党。

    先帝启用九千岁,一直对抗和防范的,便也是建安党人。

    正因建安书院出过许多进士状元,建安党,素来最爱将自己伪装成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个个都是一副清流的做派,满口仁义道德。

    他登基之前,教授课业的老师,便是建安党人。教他的东西,都是清明理想,仁义礼智信。

    所以在认识蒋星重之前,他一直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是真正心系百姓的正直君子,而九千岁为首的阉党,便是打压迫害文臣的小人鼠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今,他已经看清了建安党人的真面目。他们哪有什么清明理想,一心一意所想的,唯一个利字而已!

    如果他们真正心怀百姓,心系朝廷,那为何之前国库空虚之际,却不见他们拿出真正有利于国的法子?而是一味沉迷党争,是要将阉党一网打尽。

    他们要的,是朝堂上更大的话语权,是一家独大,是要强大到连他这个皇帝,都得乖乖听话的局面。

    他们扶持他登基上位,自始至终,要的都不是一个好皇帝,而是一个同他们站在一处,为他们利益而战的至高权力代言。

    但是此时此刻,吴令台竟是如此直白地,将真实的局面揭露在了朝堂之上。他先提东南沿海与外邦的贸易,又提大昭不缺银子,最后提缺钱的只有普通百姓和朝廷,他就差直言,银子都在南直隶那些官商手中。

    吴令台今日之举,是剑指整个建安党!

    谢祯当然知道,吴令台此举背后有多大的风险。他这是要以身入局,要将建安党人罔顾国家利益一事,彻底提上台面。从此之后,他便是继九千岁之后,建安党人有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可吴令台所言,却又确确实实,在他这个皇帝的心坎上。他不能放任建安党人一家独大,也不能放任南直隶如现在这般,是一潭连他这个皇帝都看不清的深水。

    谢祯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一场真正无硝烟的大战,即将在大昭的朝堂上拉开序幕。

    而他这个皇帝,必须和吴令台一起,赢下这场大战。

    念及此,谢祯开口道:“吴爱卿,你所言,朕已然明了。诚如爱卿所言,国库空虚,非朕一朝之病,已是困扰大昭几朝几代。既然大昭不缺银子,那为何百姓手中无银,国库亦无银。”

    谢祯从龙椅上起身,缓缓在龙椅前踱步,接着道:“朕年少登基,见事不明,从前不知银子去了何处。可自晋商叛国一案后,朕方才知晓,原来银子,都是商人手中。”

    朝堂上的建安党人,此刻尽皆看着谢祯,目光不敢移开片刻。

    谢祯转而看向吴令台,接着道:“爱卿所言,朕深以为然。不知爱卿,是否已经想出可以长久解决国家财政困局的法子?”

    吴令台行礼道:“回禀陛下,臣确实已有应对之策。”

    说着,吴令台手持笏板,扬起了头,腰背挺直,朗声道:“工商二业,素来利大。依臣之见,当加派工商业赋税。这样,即可保证国家财政,亦不会对百姓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至于工商业,他们素来有银子,叫他们多为国家出些力,实属应当。”

    谢祯闻言,目光落定在吴令台面上,那神色,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之人,有欣赏,有诧异。

    吴令台此举,是公然向建安党人宣布,他要将手伸进建安党人的钱袋子里。谢祯是真没想到,左右逢源的吴令台,竟能做出今日这番壮举。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阮孝堂道:“吴大学士,忽然提议加派赋税,还只加派工商业,此举怕是会引起民怨呢。”

    吴令台侧眼看向阮孝堂,道:“民怨?阮大人言下之意,是说工商业的人会不服吗?可是阮大人,我有一问,还请阮大人解惑。”

    说着,吴令台问道:“敢问阮大人,海上贸易,常有海盗、东瀛流寇劫掠我朝商船的财物,是谁,保证了他们不被侵扰,叫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失?”

    阮孝堂道:“东南海军。”

    吴令台又问:“那么阮大人,我朝边境常年饱受土特部侵扰,倘若土特部越过山海关,侵扰我朝,敢问最先被抢掠的,会是哪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兜里没几个子儿的百姓吗?”

    阮孝堂抽了抽嘴角,回道:“工商业主。”

    吴令台又问:“那么保证土特部无法挥师南下,叫工商业主安稳生活,有钱可赚的,又是谁?”

    阮孝堂道:“边军。”

    吴令台一笑,转头看向阮孝堂,忽地拔高音量,中气十足道:“那么敢问阮大人,东南海军和边境军是铁打的人偶,维护军队,不需要银子吗?保证了他们最大的利益,叫他们多出些银子,维持国家运转,不应该吗?”

    吴令台层层质问,愣是说得阮孝堂答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暂且闭了嘴。

    谢祯看向吴令台,不由徐徐点头,神色间隐有钦佩。好个吴令台,这脑子和嘴皮子用到正道上,还真是所向披靡。

    冯玉润听到此处,蹙了蹙眉,看向吴令台道:“吴大人,工商业主,也并非都是有钱之人。若是加派工商业赋税,那些做些小生意,普通的小老板、小商小贩,怕是生活就会变得难以为继,怕是真的会生出民怨。”

    冯玉润此话,语气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担心,并非故意跟吴令台抬杠。丝毫没有之前清洗阉党旧臣一案时那般针锋相对。

    吴令台听闻此言,见冯玉润是商量的语气,自然也没有言辞犀利。他向谢祯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已想到冯大人所言情形,故臣已想出应对之策。届时可令官员清查工商业主的收入,若低于某一档次,便可还按从前的税收进行。至于该如何定档,可由户部查访民生之后,商议敲定。”

    冯玉润听罢,想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那便是只向有钱的工商业主加派赋税。此举,或许可行。”

    谢祯见此,唇边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在阿满的梦中,清洗阉党旧臣一案后,建安党便裹挟他减免了工商业赋税,以至于国家危难之际,只能向普通百姓加派赋税,致使流寇愈发壮大,内忧加剧。

    但是现在,吴令台居然提议加派工商赋税,还真是可喜可贺呀。

    谢祯目光下意识看向朝中建安党人,各个蹙眉神思。此刻朝堂之上,吴令台嘴皮子厉害,再兼句句占理, 他们暂且没有发话,但之后,他们定会想出应对之策。

    吴令台要从他们兜里掏银子,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谢祯几乎已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时日,会是何等的腥风血雨。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要和吴令台一起去赢这场仗!

    念及此,谢祯先给予了明确的肯定,朗声道:“此举可行!朕欲采纳!”

    话音落,一众建安党人看向谢祯。

    谢祯接着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今日先行退朝。吴令台,以及户部所有官员,养心殿议事。”

    说罢,谢祯转身离去,恩禄宣布退朝。

    吴令台等户部一众官员,下朝后,便往养心殿而去。

    谢祯先行回到养心殿,刚到殿中,便见内金水桥值守太监张际,手持宫灯站在殿外。

    谢祯免了他的礼,问道:“她回来了?”

    张际行礼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谢祯想了想,接过宫灯,对殿外的王永一道:“叫吴令台等人在养心殿内候着。”

    随后进殿,对恩禄道:“恩禄,更衣。”

    第083章 第 83 章

    吴令台等人到的时候, 谢祯正好换完衣服,走出养心殿。

    众人见谢祯出来,还穿着平民百姓的常服,不由愣了下, 跟着跪地行礼, 谢祯对吴令台道:“爱卿殿中稍候, 恩禄,看座。”

    说罢, 谢祯带着一众太监离去,留下恩禄引吴令台等人进殿。

    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到蒋星重,前往东厂的路上, 谢祯步子又大又快, 小太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来到协和门外,谢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进了协和门。

    蒋星重正在院中听小太监说今日早朝的事, 知道今日下朝晚了。当听到吴令台提出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时候,蒋星重着实愣了一瞬。

    若是加派工商业赋税,恐怕整个南直隶,以及各地的地方豪绅不会善罢甘休。蒋星重隐隐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时日, 朝中会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此法若想实施,定时会阻碍重重。

    也不知皇帝和言公子派去南直隶暗访的那些人都查到了些什么,至今也没个消息。

    就在蒋星重担忧之际,她忽地听到东厂外传来熟悉的鸽哨声。蒋星重起身对王希音道:“厂公, 我去勇卫营瞧瞧。”

    王希音自是知道蒋星重要去做什么, 和善地点点头,随后便跟着和孔瑞等人聊起今日早朝的事。

    蒋星重见众人都没不太理会她的事, 心下着实感慰,起身往东厂外走去。

    出了东厂,蒋星重没见到人,便直接去了常见面的东华门附近的影壁处。

    绕过影壁,蒋星重见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而谢祯,正好也望着影壁她常来的那侧,等待着她。

    蒋星重出现的这一瞬间,二人的目光便相接在一起。

    二人皆是心头一紧,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还是谢祯率先反应过来,他转向蒋星重,笑道:“阿满,好久不见。”

    听他开口说话,蒋星重这才找回一些往日相处时的自在,她笑着朝谢祯走过去,笑道:“是呀,这些时日,着实是有些忙。”

    二人如常般在假山石上坐下,谢祯问道:“听说你这几日出宫了?可是家中有事?”

    虽然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他还是想听听蒋星重本人怎么说?

    蒋星重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点点头,道:“家里一些琐事。”其实告诉言公子也没什么,但蒋星重只要一想到前世居然跟这样的定过亲,她就觉得格外丢脸,仿佛是一个人生污点。还是不要跟言公子说得好,省得他一听自己跟这种打过交道,连自己的水平都拉低了。

    见蒋星重不是太愿意说,谢祯便只好作罢,没有再追问。

    蒋星重决定还是先跟言公子说正经事。毕竟,再大的事,也没有大昭的事要紧。

    念及此,蒋星重看向谢祯,道:“言公子,我出宫之前,其实就想找你,但是忽然被家里事耽搁了一下,今日才挂上宫灯。”

    见蒋星重神色认真,谢祯眼露好奇,看向蒋星重,关切问道:“可是有事?”

    蒋星重微微低眉,沉思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随后再次抬眼看向谢祯,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道:“言公子,我不想造反了。”

    谢祯衣袖下的手陡然攥紧,心中大喜过望。

    可谢祯面上不好表现出来,他强撑着继续演下去,问道:“阿满,可否告知我为何?”

    蒋星重眸中闪过一丝歉意,目光从谢祯面上移开,看向前方。这一刻,她那双眼睛,似是化作一汪深潭,变得深不见底。

    蒋星重徐徐道:“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昭。我曾以为,大昭之所以迎来亡国之殇,只因景宁帝不是个好皇帝。在进东厂之前,我一直这般以为。”

    “可后来我进了东厂,真正接触到了朝政。我方才知晓先帝启用九千岁的真正原因,方才知晓,建安党人在朝中是何等模样。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朝堂。”

    蒋星重眼底闪过一丝哀伤,她接着道:“朝堂,并不是景宁帝发号施令治理国家的地方,而是大昭多方势力博弈周旋的场所。有些事,并非景宁帝一人之过,更不是靠他一己之力就能得以改变。”

    话及此处,蒋星重不由抿抿唇,眉眼微垂,似是微有哽咽,“从前你说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我还以为他是装的。可现在我知道了,他没有装腔作势,他是真的想改变大昭的现状,他很努力。”

    “我理解了梦中景宁帝所有行为背后的真相。晋商叛国案,让我明白他不是因好大喜功才要收复辽东,而是同赵翰秋、卢捷等人商议后决定的破局之法,他只是没有想到晋商卖国。这样的事,谁能想到?便是在我梦中,直到土特部入关,都无人知晓晋商卖国数十载。”

    “还有他后来朝令夕改,滥杀文武大臣。如今我也明白了,如此危局之下,他在用尽一切办法挽救大昭,可大厦将倾,无论他出台和更改多少政令,皆已无济于事,他只能不断地修补。造成朝令夕改的局面。”

    蒋星重双唇微颤,眸中出现恨意,“还有滥杀文武大臣……晋商叛国案后,我方才真正地理解他,那些文臣,不该杀吗?该!”

    前世那般局面,说一句文臣误国,建安党人误国,纵然有以偏概全之嫌,可又有什么错?

    话至此处,蒋星重叹息,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随后她看向谢祯,笑了笑,对他道:“言公子,你我阴差阳错,让景宁帝看到了真相。他修正了清洗阉党旧臣一案,没有叫建安党人一家独大。又比我梦中更早地重启宦官。国库有了银子,土特部没了晋商,陕甘宁灾民的问题得以解决,工部尚书已经前往陕甘宁勘探地形,兴修水利……我看到了景宁帝的努力和治国的能力,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大昭也在慢慢变好,我重新看到了希望。”

    蒋星重眸中望着谢祯的眼睛,语重心长道:“言公子,我一心只想大昭好。如今大昭正在变好,如若我们再行造反之举,岂非倒行逆施?岂非成了坑害大昭的罪人?”

    蒋星重神色间充满歉意,接着对他道:“我本答应你,帮你夺位,如今是我食言。可是言公子,我选择将实话告诉你,便是觉得……觉得……”

    话至此处,蒋星重看着谢祯的眼睛,忽地没了说下去的勇气。一旦言公子还是想要皇位,他这番话,便算是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走向对立,她也不见得还能继续待在东厂,继续担任京营提督。

    谢祯看着她的神色,唇边划过笑意,接过她的话,说道:“便是觉得,我也是心系大昭之人,定然会同你一般,以大昭的利益为重,对吗?”

    蒋星重闻言垂眸,随后点了点头。

    她希望言公子是这样的人,期待言公子是这样的人,她选择说出来,也是因为心里更多地判定言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可并不排除她并不真正了解他,并不排除他还是想要皇位。

    谢祯的声音徐徐在耳畔响起,他道:“阿满,我同你说过,我们有着相同的理想,我们的心是在一处的。”

    蒋星重蓦然抬首,看向谢祯,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忙追问道:“你是说,你也同意不造反?”

    谢祯笑而点头,对蒋星重道:“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若不然我们该辅佐景宁帝。我的目的只有救国,于我而言,造反乃下下之策。”

    蒋星重心间一激动,下意识伸手,一把扣住了谢祯的手腕,继续确认追问道:“你说真的,不是为了安抚我,胡乱说的瞎话?”

    谢祯低眉看了眼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再复抬首,看向她,无比认真地道:“是真的,不是为了安抚你,不是瞎话!”

    蒋星重大大松了口气,笑道:“那可是太好了……”

    谢祯复又低眉,再次看向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他忽就有些嫌弃为何穿了圆领袍,袖子太长太大,若不然,这一下岂不是直接握在他手上了吗?

    注意到谢祯的目光,蒋星重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握了他的手腕,歘一下如触电般收回了手,随后尴尬地笑笑。

    谢祯心间全然是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就知道,一旦阿满知道没有造反的必要,就绝不会造反!她是那么的心系大昭,她怎么可能做出一丝一毫不利于大昭的事来。

    还有一件更加令他高兴的事,阿满,对他改观了。在她的眼里,他不再是一个昏君,甚至很有治国的才能。

    如若是这般,那他就不怕阿满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也不必再以言公子的面具同她相处。

    只是不知道,阿满的心中,现在有没有他。

    念及此,谢祯看向蒋星重,问道:“阿满,你说你阿爹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你当真愿遵从父母之命,嫁于他吗?”

    蒋星重闻言身子一凛,忙看向谢祯,对他道:“言公子,我今日还有一桩事跟你说。”

    谢祯道:“你说。”

    蒋星重望着谢祯,呼吸忽地有些急促,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最难面对的事还是来了。

    她犹豫好半晌,终于想到一句折中的话,对谢祯道:“我不会嫁给阿爹给我选的人,现在不会,今后也不会。我只想……只想……”

    谢祯看着蒋星重所有的反应,她的紧张,她微红的脸颊,答应呼之欲出。谢祯心也跟着怦然而起,喜悦霎时间充满整个心房。他忙追问道:“只想什么?”

    “只想……”蒋星重越发紧张,脑子也愈发空白,道:“只想和真正理解我,明白我的人在一块。”

    说出这句话时,她只觉连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仿佛是有另外一个魂魄操纵自己说出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后,蒋星重已经是完全无法面对谢祯,脸红得宛如一个熟透的大柿子,她慌忙起身,匆忙对谢祯道:“言公子,东厂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蒋星重没敢再看谢祯一眼,落荒而逃,跑得飞快,便是连宫灯都忘记拿了。

    谢祯紧紧盯着蒋星重的背影,面上全然是喜色。他紧紧咬住了唇,衣袖下的手也攥得极紧,胸膛不住地起伏。

    好,甚好!

    他今日就宣蒋道明进宫,将他要娶蒋星重的事告诉他。还有他的身份,挑个时间,就这几日,告诉她真相。

    第084章 第 84 章

    谢祯低眉看向那盏瑞鹤宫灯, 神色缱绻。他弯腰,修长的手指将宫灯勾了起来。

    谢祯从影壁后出来,已不见了蒋星重的身影。

    既不打算再瞒她,谢祯唤过远远跟着的太监, 将手里瑞鹤宫灯递给他, 道:“去东厂, 给蒋掌班送去。”

    小太监伸手接过宫灯,行礼离去。谢祯便带着其他人先回了养心殿。

    小太监来到东厂, 找到在院中同王希音等人说话的蒋星重,行礼道:“蒋掌班,我奉命来给您送还宫灯。”

    蒋星重着实惊了一下, 言公子就这么大剌剌的叫太监给她送宫灯?一点都不藏一下吗?她忙看向周围的人, 见王希音等人都不以为意,仿佛送宫灯的小太监不存在,这才松了口气。

    蒋星重伸手接过宫灯,道:“多谢公公。”

    那小太监一听被蒋星重尊称公公, 小眼露慌张,忙道:“掌班客气,臣奉命行事,理所应当。”说罢, 小太监行礼离去。

    蒋星重看着小太监离开的背影,再次叹服。言公子在皇帝跟前,当真是有头有脸,帮她送盏灯, 都说是奉命行事。

    蒋星重又看了王希音等人一眼, 生怕王希音等人问及,可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看不到她在做什么。

    蒋星重面露些许疑色,自她来到东厂,任何叫她担心的事,王希音等人就好似被下了蛊一般自动忽视,从来没弄出过任何麻烦。他们不是皇帝的心腹吗?怎会如此?

    许是言公子提前打好了招呼?蒋星重这般想着,提着宫灯朝自己房里走去。

    谢祯回到养心殿,先对殿外的王永一道:“去同傅清辉说,晚些时候,让沈濯跟着蒋道明一道来。”

    王永一行礼应下,谢祯进了养心殿,先去寝殿换了皇帝的常服,一袭明黄色绣团龙补圆领袍,头戴翼善冠。穿戴妥当后,这才来正殿见吴令台和户部众官员。

    谢祯在龙椅上坐下,众人齐声行礼。

    谢祯免了他们的礼,看向吴令台道:“吴爱卿,今日早朝之上,你提议加收工商业赋税一事甚好,但此令若要半步实施,恐阻碍重重。”

    吴令台闻言,行礼道:“回禀陛下,臣已有所预料。可如今我朝国情如此,钱确实都在那些从事工商业的人手中,如果不加派他们的赋税,大昭只能一直穷下去。”

    谢祯点头,“确实如此。这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必须将其推行下去。今日冯玉润所担心之事,不无道理。普通的小商小贩,只是做些小生意,赚些微薄的收入,用以养家糊口,自然是不能加派他们的赋税。针对此问题,你今日提出,按照收入进行分档,如此这般,便可保证小商小贩的利益不受侵害。”

    话及至此,谢祯微微蹙眉,接着道:“可此法若要实施,却也有难处。有钱有权者,必会想法子隐藏真实收入,而对小商小贩的收入进行盘查时,如若遇到贪赃枉法的实施官员,恐会出现错账漏账,他们那么难免会受欺负。”

    新税法若要实施,需要商量的细节,还有很多。

    一旁的户部尚书吴甘来闻言,行礼道:“启禀陛下,大昭富可敌国的工商业主极多,尤其集中在南直隶,只要将赋税额度提高,他们无论如何都得缴纳足数的税收。目前咱们主要要保证的,是小商小贩的利益,不能叫他们过不下去日子,心生怨怼,再生民变。如若在各地户部,增派一司,专管收入盘查一事,或许可行。另外可再从宫中培养一批境遇算账的太监,每年收税之时,前往各地盘查税收账目,以此来监督官员。”

    吴令台静静听完吴甘来的话,想了想,向谢祯行礼道:“回禀陛下,户部尚书所言甚是。既然要保证小商小贩的利益,那么只需详细了解民生,确定一个不会危及他们利益的挡位即可。只是增派一司的法子,臣不赞同。”

    谢祯、吴甘来等人看向吴令台,吴令台接着道:“每年都有固定的收税时间,如若增派一司,那这一司的官员,在无事时便会闲置。白浪费朝廷俸禄,难免有冗官之嫌。以臣之见,还是叫从前负责收税的户部负责,也就是更忙一些罢了。每年只需在税收之时,派督查太监前往各地便是。”

    吴甘来听罢点了点头,确实增派一司,会浪费朝廷俸禄,有冗官之嫌。

    谢祯亦是点头,随后看向恩禄,吩咐道:“恩禄,吩咐李正心,叫他着手培养能管账算账的太监,专门负责各地工商业主赋税账目的监察。”

    恩禄行礼领命。

    谢祯又看向吴甘来,道:“调查百姓民生,确认工商业主税收挡位的事,便交给户部了。”

    吴甘来行礼道:“臣领旨。”

    话至此处,谢祯暂且叫户部其他官员退下,只留下吴令台和吴甘来。

    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谢祯看向二人,道:“两位爱卿,加派工商业主赋税一事,动的是南直隶整个文官体系的利益。朝中亦有许多建安党人,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时日,你二人务必谨言慎行,莫叫他人抓住把柄,弹劾你们。”

    吴令台和吴甘来行礼道:“臣领旨。”

    谢祯又道:“除此之外,朕会另派锦衣卫暗中保护二位的安全,你们这些时日出门,切记要多带人,多带会些功夫的小厮。衣食住行方面,也要格外留心,莫叫人趁虚而入。”

    二人再次行礼领旨。他们自然知道,此番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提议,动了多少人的利益。尤其是吴令台,如若不仔细留心,不慎出个意外,骤然离世都有可能。

    叮嘱完这些话,谢祯看向吴令台,推心置腹道:“爱卿,你会提议加派工商业赋税,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当真在朕意料之外。”着实是不像从前的吴令台会做出来的事。

    吴令台闻言,眉眼微低,唇微抿。

    半晌后,他抬眼看向谢祯,眼眶微有些湿润,同样推心置腹道:“回禀陛下,臣这前半生,实在是愧对当年考取的功名。曾几何时,臣也有过清明理想,可等真的入了朝堂,却发觉很多事,并非如臣所想……”

    话至此处,吴令台似是觉得再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只笑笑,继续道:“如今臣已经入了内阁,成为辅政大臣,如今有了陛下的信任,臣已无需争权夺势。臣仔细想了想,或许该做些真正对得起这顶乌纱帽,对得起百姓,对得起陛下的实事。”

    “从前臣……”吴令台再次抿唇,神色间流出一丝愧疚,对谢祯道:“配不上那顶万民伞。”

    谢祯闻言失笑,吴甘来亦是了然,唇边出现笑意。

    谢祯道:“人生漫漫,经历亦千模百样,很难有人一直记得初心,坚守初心。如今爱卿返璞归真,朕亦为你高兴。”

    吴令台行礼。“臣惭愧。”

    谢祯再道:“今后愿你我君臣,上下一心,重整大昭。”

    吴令台提襟跪地,朗声道:“臣必不辱使命!”

    谢祯笑而点头,他能提出加派工商业赋税,便是已经明白自己会面对什么,他相信,此番吴令台,已今非昔比。

    谢祯对吴令台和吴甘来道:“两位爱卿,务必保重自身,跪安吧。”

    吴令台和吴甘来行礼退下,谢祯看向一旁的恩禄,道:“恩禄,再派人去跟清辉说一声,自今日起,务必派人护好两位大人的安全。”

    恩禄行礼领命,出殿去找人给李正心和傅清辉宣陛下口谕。

    恩禄再回殿时,对正欲起身回书房的谢祯道:“陛下,蒋将军和沈都事到了。”

    谢祯没有再回到龙椅上,只是站在殿中,道:“宣。”

    恩禄行礼,再次出殿去宣召。

    不多时,恩禄带着蒋道明和沈濯进了殿中。

    沈濯并未见过皇帝,更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小官会被皇帝宣召,进殿后一直惶恐不安,便是谢祯免了礼之后,也连头都不敢抬。

    谢祯这才算是亲眼看到沈濯,他走近两步,不由上下打量沈濯几眼,见他相貌平平,在他面前举止还畏畏缩缩,着实有失大体。

    谢祯看向蒋道明,诧异道:“这就是你给阿满挑的夫婿人选?”

    阿满?蒋道明心觉怪异,陛下什么时候和自己女儿这么熟了?竟然叫小名?

    沈濯亦是愣了愣,阿满?是蒋姑娘的小名?而且……皇帝和蒋姑娘这么熟吗?沈濯再次心生悔恨,是他狗眼看人低,小瞧了蒋姑娘。

    蒋道明行礼道:“回禀陛下,之前是。现在觉得有些不大合适,已经作罢。”

    沈濯闻言微微抿唇,方才一道进宫,他已经被蒋将军骂过一顿。

    谢祯复又打量了一番沈濯,跟着对蒋道明道:“朕跟你说过,阿满是极好的姑娘,你怎就找了个这样的人来配她。将军,不是朕说你,你当真是半点不了解自己女儿。”

    蒋道明还能说什么,只能赔笑行礼道:“陛下骂得对。”

    谢祯之前宣召他,只是想看看这个沈濯到底是个何方神圣,此刻见着了,他便也对沈濯没了什么兴趣,只对沈濯道:“沈爱卿,你是朕的臣子,朕今日便多言一句。为人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见权贵谄媚,见弱者便欺,不该如此行事。阿满是女子,你当她是柔弱之人,便那般欺她,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沈濯这才抬眼看了一眼谢祯,便立时低下头去,但只这一眼,他已震惊于皇帝的气度英姿。皇帝竟生得如画中人一般,仿佛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有仙凡之别。

    沈濯忙行礼道:“陛下教导,臣铭记于心。”怎么那日的事,连皇帝都知道了?蒋姑娘跟皇帝说的?

    一旁的蒋道明听出些门道来,行礼问道:“这事居然惊动了陛下?”

    谢祯不再理会沈濯,只看向蒋道明,笑着解释道:“阿满那日去相亲之时,朕派了清辉跟着,自然什么都知道。”

    蒋道明听罢愣住,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答案,在心间呼之欲出,他诧异问道:“陛下怎么会派人跟着去了解小女的琐事?”

    谢祯直视蒋道明的眼睛,笑着道:“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朕心悦阿满,要娶阿满为妻。”

    第085章 第 85 章

    蒋道明闻言惊住, 诧异看着谢祯,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的沈濯,忽觉浑身僵硬,四肢发麻, 一时心间百感交集,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将酸甜苦辣都尝了个遍。

    “陛下……这……”蒋道明结结巴巴的,有好多话想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

    谢祯见此,笑着道:“朕怕再不说,你又要给阿满找些什么臭鱼烂虾来, 平白叫她受气。”

    蒋道明这才从万分的震惊中, 找回自己的脑子,向谢祯行礼道:“陛下,臣那姑娘自小顽皮,性子又倔, 怎么会入了陛下的眼?而且就她那性格,实在是进不了宫,恐怕日后也无法跟其他娘娘们和谐相处,她实在是不配入陛下的眼。”

    蒋道明这番话, 还真不是故意贬低自家姑娘,他是真不想叫女儿进宫。

    纵然他不喜阿满习武,但阿满爱习武是事实,这般性子, 日后进了宫, 她不得憋屈死。

    而且皇帝,日后会有三宫六院, 他怎么舍得叫女儿与那么多人共事一夫?他就想给女儿找个不如他家,他能弹压得住的,娶了自己姑娘之后,若是想纳妾都得看他脸色那种夫婿。而皇帝,怎么可能看他脸色,他见了都得跪下。

    还有阿满那个性格,往日同京里一些贵女都不能好好相处,经常起冲突,日后如何能在后宫里生存?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知道。

    他绝不能叫阿满进宫!

    念及此,蒋道明直接单膝落地,对谢祯道:“臣斗胆,请陛下熄了心思。臣那女儿,陛下您也见过,她醉心习武,实在不是陛下良配。”

    谢祯听完蒋道明的话,自是明白了他的担心。弯腰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你先起来,起来说话。”

    皇帝亲自伸手,蒋道明只好先站起身来。一旁的沈濯大气都不敢出,只安静地听皇帝和蒋道明说话。

    谢祯收回手,对蒋道明道:“朕说过,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女儿。将军,这些时日,朝政上的变化,想必你都一一看在眼里。”

    不是说阿满的事吗?怎么又提起了朝堂?蒋道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回道:“臣都知道。”

    谢祯唇边含着缱绻的笑意,眸色也变得格外柔和,神色间是满满的欣赏,他对蒋道明推心置腹道:“将军,朕御极之初,面对的是一个流寇遍起,国库空虚的大昭,当初的大昭有多难,你身为朝臣,一清二楚。朕当初在你府上习武,意外结识了阿满。是阿满告诉朕,光禄寺卿与少卿的贪污一案,是她救了周怡平庄上的百姓。”

    蒋道明闻言愣住,什……什么?陛下说的,是自己女儿吗?

    谢祯接着道:“也是因为她,朕才知道户部侍郎背地里做下的勾当。同样也是因为她,锦衣卫指挥使赵元吉案才浮出水面。若不是阿满,朕最仰仗信赖的锦衣卫还在欺上瞒下,朕仍然在做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皇帝。”

    蒋道明怔怔地看着谢祯,神色间写满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陛下口中所说之人是自己女儿。

    谢祯神色感叹,继续对蒋道明道:“如若没有阿满,臣已经听从建安党之言,彻底清理了阉党旧臣,会彻底被建安党人架空皇权。”

    “还有晋商叛国大案,你可知是谁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场中救出最关键的证据,让晋商浮出水面?”

    蒋道明想摇头说不知,可他脖子僵硬,只向右侧动了一下。莫非……

    谢祯点头道:“没错,还是阿满。是你的女儿,蒋星重。”

    谢祯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对他道:“如今的大昭,国库有了银子,陕甘宁百姓得救,流寇之祸得以解除……大昭如今越来越好,无数官员、宦官都功不可没。可是将军,最关键的证据,最关键的线索,却都是阿满告诉朕的。”

    谢祯伸手,按住蒋道明的肩头,无比认真道:“若无阿满,便无今日的大昭。”

    蒋道明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女儿有改变一国之运的能耐。她只有十六岁,她从未接触过朝政,这些事她怎么可能做到?他无法相信。

    蒋道明对谢祯道:“可是、可是陛下,臣的女儿,一直在穆尚宫府上学规矩,她如何做到这些事,根本不可能……”

    谢祯笑道:“她根本就不在穆尚宫府上。”

    蒋道明诧异看向谢祯,谢祯笑着解释道:“穆尚宫是朕安排,朕只是想了个法子,将阿满从你眼皮子底下接了出来。她现在是东厂掌班,京营提督蒋阿满。”

    蒋道明忽地想起那日饭桌上,蒋星驰说朝中有个和阿满小名和姓氏相同的太监。蒋道明彻底怔住,那个蒋阿满,竟然真的是自己女儿。

    一旁的沈濯深深抿唇,霎时间羞愧难当,原来蒋姑娘是京营提督,他居然还那般颐指气使地跟蒋姑娘说话,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丢人丢到家了。

    这一刻的沈濯,忽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那点品级,当真不值得骄傲。他更不该,将见姑娘当成毫无见识,任人拿捏的柔弱女子,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尊重。

    蒋道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谢祯,锁着眉头,神色间有感慰,有叹息,有愧疚……

    谢祯正欲继续对蒋道明说话,却忽地瞥见一旁的沈濯,抬手道:“你退下吧。”

    沈濯闻言,忙行礼跪安。

    待沈濯离去,谢祯方才看向蒋道明,接着对他道:“朕说了,你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你的女儿。阿满这般姑娘,从来就不该困在方寸之地,你更不该选那些世俗凡物来与她相配。”

    谢祯摇头叹道:“你选的那些人,无论官职多高,阿满最终难免会被困于后宅,难免会被剪除羽翼,难以高飞。”

    谢祯手扶革带,语气间满含坚定,望着蒋道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满心系大昭,一心一意只想救国!而朕,是这世上,唯一和她心在一处的人。也唯有朕,能给她一片无边无界的天,任她腾跃。”

    蒋道明怔怔地看着谢祯,他知道谢祯说得没有错。若如今大昭的一切,都是因他女儿而来,那她这样的人,必然无法再于旁人相配。

    因为她是女子,除了皇帝,官位再高的人,手中都没有让一名女子参与朝政的权力。唯有皇帝!

    蒋道明一直觉得,女孩子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可他偏偏生出这么一朵 奇葩来,他还能怎么办?毕竟是他女儿,他得让她过得舒服,过得好才成。

    谢祯继续对蒋道明道:“朕知道你的担忧。你跟朕说过,你怕女儿受欺负,所以想找个你能弹压得住的婆家。你也担心朕日后三宫六院,阿满应付不来。可是朕娶阿满,不是要一个管理三宫六院的皇后,而是要一个与朕同心同德妻子。”

    “大昭风雨飘摇,如今刚见曙光,朕登基至今,后宫空无一人,是朕实在无暇顾及。大昭如今的情形,朕今后依然无暇顾及,所以后宫不会有任何人。朕只会有一个与朕共治大昭的妻子。”

    共治大昭?蒋道明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祯。可谢祯坚定的眼神,却告诉他,谢祯说的都是真的。

    谢祯看着他的神色,笑道:“阿满如此才能,朕惜才若渴,怎会叫她埋没?”

    蒋道明好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那……陛下要臣怎么做?”

    谢祯道:“别再给她安排那些个俗物,朕会挑个时机告诉她朕的身份,待取得她的同意,自会有封后圣旨到府。”

    原来阿满还不知道她一直接触的言公子就是皇帝。蒋道明叹息点头,他还能怎么办?他能拒绝皇帝不成?

    今日陛下跟他解释这么多,已经是给他尊重。否则,他身为皇帝,完全不必过问他的意思,下一道圣旨便是。

    蒋道明是识相的人,皇帝甚至说要取得阿满同意后才下圣旨,这已经是给了阿满,也给了他们家,足够的尊重,他没道理再拂皇帝的脸面。

    念及此,蒋道明行礼道:“臣,领旨。”

    行礼罢,蒋道明站直身子,看向谢祯,问道:“臣斗胆问陛下,臣的女儿,现在是在东厂吗?”

    谢祯点点头,回道:“从离府去穆尚宫府上的那日开始,她便已经进宫,在东厂供职。无论是东厂掌班,还是京营提督,她都做得很好。选任孙德裕,操练京营,她是个好将领,得你真传。”

    蒋道明听至此处,忽地低眉,轻笑了一声,随即缓缓点头,神色间有些骄傲。

    皇帝说得没错,他确实,不了解自己女儿。从前他只知一味规训和打压,却不知自己这姑娘,根本不是池中之物。对待自己女儿,他好像,和那沈濯没什么区别,当真惭愧。

    蒋道明想了想,对谢祯道:“敢问陛下,阿满都是何时去京营练兵,臣……想去看看,就远远看看。”

    谢祯回道:“好似是早上,只要东厂事不多,她就会去京营。”

    蒋道明点了点头,行礼道谢。谢祯对蒋道明道:“除此之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叮嘱你。”

    蒋道明行礼道:“陛下请讲。”

    谢祯道:“朕如今左膀右臂都缺人,朕要你无论何时,都要跟朕一条心。朕势必是要同阿满一起,将大昭拉出水火。”

    蒋道明明白,这是陛下即将重用的托付,蒋道明从来忠君爱国,这方面根本无须谢祯嘱咐。蒋道明行礼道:“陛下放心,臣定为陛下与大昭,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话及此处,蒋道明抬头,看向谢祯,问道:“陛下……您方才说,晋商的线索,是阿满冒着生命危险取得的,她如今所做的一切……安全吗?”

    第086章 第 86 章

    谢祯静静看了蒋道明一会儿, 随后眉眼微垂,一声轻叹。半晌后,他方才重新看向蒋道明,看着他的眼睛道:“阿满有她自己想做的事, 你与朕, 都无法左右。”

    蒋道明闻言, 不由提气,哑声张了张嘴,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这一刻,蒋道明忽地发现,和皇帝相比, 尊重这两个字, 他从未给过自己女儿。可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该以“为她好”之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

    谢祯继续道:“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朕无法阻止。但朕可以向你保证,朕定会竭尽所能,护她周全。”

    蒋道明担心阿满的安全,他同样惧怕失去她。可他不能因此去阻止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既然他怕,那他就保护好她,不叫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话及至此,蒋道明点点头, 单膝落地, 郑重行礼道:“臣,谢主隆恩。”

    谢祯伸手, 将蒋道明从地上拉起来,对他道:“朕今日宣你来,便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待朕同阿满说明真相,自会有圣旨到府,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蒋道明再复行礼应下,随后行礼告退。

    蒋道明走后,谢祯回到书房,批阅奏疏。

    边批阅奏疏,谢祯也边想着蒋星重的事。既然现在,阿满已不打算造反,且她心中也有了自己的位置,虽不知这位置分量有多重,但总好过没有。

    但是以他对阿满的了解,若是阿满知道自己骗她这么久,少不得收拾他一顿,也说不准因此而不再搭理他。

    所以跟阿满说明自己真实身份这件事,须得循序渐进,要找一个她好接受的法子,至少不能叫她起逆反之心。

    所以,他该如何同阿满说明?

    谢祯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便是一点点地透露,循序渐进,让她自己发现真相,待他问起,他不再隐瞒便是。

    既如此,那他日后无须再刻意隐瞒,总之暂且先不主动说,但也不再似从前一般,刻意地瞒。这或许对阿满来说,是最好的法子。

    念及此,谢祯心便定了定,这才全神贯注,认真批阅起奏疏来。

    谢祯原本打算这些时日,午膳或者晚膳,都抽空去东厂陪蒋星重一起用,多给他们两个人一些单独相处和见面的机会,也好叫蒋星重多了解他一些,早日下旨。

    这样日后阿满也不必继续待在东厂,不必像现在这般,无论做什么都藏藏掖掖,大可以皇后的身份和权力,大大方方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当天下午,建安党一众官员,便一同来了养心殿。

    谢祯看了看,几乎是在京的建安党人,今日齐聚养心殿。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便是阻止加派工商业赋税的一事。

    而这群人又格外聪明,他们几乎没有正面反对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反而是像提意见一般,向谢祯提出许多问题。

    比如有人状似忧心地说,很多工商业主,都是盘踞一方的豪绅巨贾,若是动他们的利益,怕是会引起这群人的反扑。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势必会给官府收取赋税增加层层障碍。

    还有人说,有些地方,根本就是官商一体,别说加派赋税,怕是连政令难以顺利下达。

    也有人端着一副清明理想的模样,向谢祯宣讲大道理。说什么工商业主通过贸易赚取钱财,普天之下百姓,皆是陛下的子民,朝廷就应该藏富于民。尤其现在国库有了八大家抄家收缴的银子,还接手了八大家所有产业,收归户部经营,日后国库必不会缺钱,实在无须继续加派赋税。说吴令台是多此一举,全然是为了讨陛下欢心,拍陛下马屁,方才提出这等百害唯一利的法子。

    也有的人,依旧抓着今日早朝上那些话说,若是只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怕是会引起工商业主的不满,他们比普通百姓更有能耐和手段,若是也因此演变出流寇之祸,恐怕比陕甘宁的流寇对大昭的威胁更大。

    谢祯静静地听着,暗暗记下了他们的话。

    现在的谢祯,对建安党的用心已是格外清楚,自是不会再被他们这三言两语吓唬住。但是他们这些“担忧”,对谢祯来说,却极具参考价值。

    他们为什么这么清楚,可不就是因为,一旦加派工商业主赋税的政令施行下去,他们确实就会这样做吗?

    比如,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盘踞地方的豪绅巨贾,必然会对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策,使出无数绊子,叫这条政令,名存实亡。

    再比如,他们还说,有些地方官商一体,政令或许根本就下不去,若是有人一手遮天,更改当地工商业主的人数或者收入,也无法收取上来加派的赋税。这也是他们会用的法子。

    建安党这些官员,下午在养心殿同谢祯掰扯了许久,若不是宫门快要下钥,他们怕是能跟他掰扯到天亮。

    而谢祯对他们的所有提议,始终只有一句话,“现在加派赋税的政策,户部官员还在调查研究中,诸位爱卿所担忧的事,未必就不能解决,且先看户部调查的结果。”

    不止是养心殿,余下的时日,早朝之上,建安党人依旧是围绕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进行讨伐,说来说去,就是不同意加派工商业主的赋税。

    而谢祯非常清楚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若不是蒋星重,恐怕现在,他们已经在想法子裹挟他取消工商业赋税。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叫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策施行下去。

    而吴令台和一众阉党旧臣,也是拧成一股绳,在朝堂上同建安党人打嘴仗,帮着谢祯抵御来自建安党人的压力。

    而谢祯新选的吏部尚书,同样出身南直隶的许直,却一直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话,始终没有参与进来。

    本打算常去找蒋星重的谢祯,就这般被建安党人绊住了脚。早朝上吵,下了朝,他们便又来养心殿吵。

    但谢祯还是那句话,一切待户部调查研究后再作决定,其余的,他多一句也不说,也不接受建安党人的建议。

    就这般僵持了十来天,户部尚书吴甘来那边便出了事。

    吴甘来外出调研回来,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酒楼时,被上头掉下来的花盆砸中,但好在身边带的人多,将他推开得及时,只是砸中他的肩头,并未伤及头部。

    东厂蒋星重等人及时带人前去那酒楼搜查,查来查去,却也只是店中客人不小心,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是意外。

    吴甘来心知肚明,这次意外是因何而来。他只休息了半日,处理了下伤,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从此事之后,他外出带的人便更多了些。也不再骑马,而是改乘轿,轿子里头,封了一层软甲,用以保护。

    谢祯闻讯,复又暗中加派保护吴甘来以及吴令台的锦衣卫人手。

    吴甘来的事没过几日,跟着便是另一位跟着吴令台的阉党旧臣出事。他儿子在烟花之地寻欢作乐时,竟意外弄死了一名风尘女子,以家风不严之名被弹劾到谢祯面前。

    谢祯派人调查,那大臣的儿子,却只说自己没有害人之心,而且那晚喝多了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早上醒来时,身边那人身子都已经硬了。

    无人为他作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无可辩驳,被下了行不大狱。谢祯只得暂且先叫那位跟着吴令台的阉党旧臣回家反省。

    此事发生后不久,吴令台一日出宫回府时,遇人拦轿诉冤,自称是陕西来的流民,早就听闻吴令台贤官之名,特来求他做主。

    一听来自陕西,吴令台念及那顶万民伞,便出了轿,怎料那中年男子却忽然目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直冲吴令台,嘴里还骂着狗官二字。

    所幸吴令台早有防备,带了会武的小厮,暗中又有锦衣卫护着,及时出手将那男子踹飞出去,打落了手中的匕首。而吴令台,只是胳膊在阻挡之时,被划了一道口子。

    那男子见暗杀不成,当场便服毒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

    除此之外,这些时日,阉党旧臣中各类事件频出,凡事有半点死的不修之处,都被人抓住把柄,弹劾到谢祯面前。

    而谢祯和吴令台等人都格外清楚,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建安党人针对加派工商业赋税做出的阻碍。

    好在谢祯早有防备,除了一些确实私德不修被人抓住把柄的官员,谢祯没办法处罚了之外,其余人基本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加派工商业赋税的事,倒也是安安稳稳地进行了下去。

    一个月后,吴甘来根据实地调查,了解百姓民生,拿出了工商业主年五十两白银的挡位。年入五十两以下的,就还按照从前的税收制度缴纳工商业税,而超过这个额度的,则要按照新法缴纳。

    而李正心这边,按照大昭各地,地方政府的所需人数,培养出了一批善于精算的太监,之后将由他们,前往各地督查工商业赋税的收取。

    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令,谢祯顶着无数的压力,和吴令台在早朝上舌战建安党,方才将政令颁布了下去。

    此政令正式颁布之后,建安党人方才意识到,这次皇帝是铁了心地要加派工商业主赋税,他们怕是拦不住了。建安党人,这才消停下来。谢祯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日下朝回来,谢祯回到养心殿,坐在龙椅上,对一旁的恩禄道:“这一个多月,当真是精神紧绷。这两日早朝之上,建安党那些个文官,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谢祯眼下的乌青愈发地明显,恩禄心疼得紧,对谢祯道:“陛下,政令已经昭告天下,您快回寝殿歇会儿吧。”

    谢祯疲惫极了,他只觉自己连起身去更衣的力气都没有,他确实应该去好好睡一觉。

    念及此,谢祯站起身,可才走了没几步,他便觉身子愈发的虚,跟着眼前头一花,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恩禄一把扶住朝前栽去的谢祯,惊呼道:“陛下!”

    第087章 第 87 章

    仿佛意识消散在这个世间, 无梦无识,无知无觉。

    待谢祯再次醒来时,他只看到眼前雕花的龙榻。他视物模糊,只觉呼吸虚浮, 似是只要不用些力气, 呼吸便会消散。他只隐隐听得龙榻帘外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但是连听到的声音都虚无缥缈,伴随着轻微的耳鸣, 仿佛连听力都出现了问题。

    谢祯缓了许久,眼前的一切方才一点点重新清晰起来,不再模糊。只是他的呼吸, 还是急促虚浮得很, 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便是连他想起身,都似是要花费很多力气。

    谢祯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间竟生出自己命不久矣的错觉来。他只好继续缓着,耳中的耳鸣声渐渐消散, 龙榻外的声音这才一点点地恢复了真切。

    是恩禄和太医令王象理在说话,两个人声音都压得很低。

    只听恩禄急切道:“王太医,陛下这两日的情形,当真只是因为休息得不好吗?”

    这两日?谢祯愣了一瞬, 莫非他这般无知无觉地躺了好几日?

    外头传来王太医的声音,无奈道:“公公放心,陛下当真只是没有休息好。陛下长久耗神,有些伤了元气, 臣开几副补药, 缓一阵子便也无碍了。”

    恩禄看着眼前的王象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若陛下只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睡好, 那么只需好好补一觉就好。况且陛下只是休息得少,又不是完全没有休息,怎么会严重到晕厥过去?而且陛下晕过去那日,他分明看到陛下浑身虚汗,宛如落水,怎么会严重到那个地步?

    谢祯听着外头的谈话,他实在是觉得身子虚累得厉害,便开口唤道:“恩禄。”

    便是连说话都有些费劲,好在殿中安静,恩禄和王象理说话的声音也小,听到了谢祯的声音。

    恩禄闻声大喜,忙大步朝龙榻走去,在帘外塌边行礼喜道:“陛下,您终于醒了?”

    谢祯此刻只觉自己多说一个字都费劲,只简洁问道:“多久?”

    恩禄明白谢祯的意思,回道:“陛下是前个下朝后晕过去的,两日两夜了。”

    恩禄紧着问道:“养心殿里小厨房一直准备着粥米,陛下可要用些?”

    谢祯嗯了一声。

    恩禄忙着去端了碗晾好的清粥过来,揭开帘子,将谢祯扶起来,服侍他用了些粥,又喂了些水。

    谢祯这才觉周身回了些气力,向一旁的太医令王象理问道:“如何?”

    王象理行礼回道:“陛下只是操劳过度,累着了,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便无碍了。臣给陛下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陛下按时用着便是。”

    谢祯听罢,觉得额有些不大对,若只是累着了,他怎么会一连睡这么多天,甚至无知无觉,连梦都没有做。睡了这么久,醒来后也合该恢复气力,可依旧觉得疲乏,呼吸不畅。

    谢祯不由看向恩禄,见他神色间隐有焦急,看向他的神色,也频频露出欲言又止之态。

    念及此,谢祯对王象理道:“你且去备药吧。”

    王象理依言退下。待王象理离开寝殿,恩禄跟着出殿,命王永一等人在殿外守好,这才进殿,在谢祯面前单膝落地道:“陛下,臣惶恐。”

    谢祯靠在榻首,看向恩禄道:“但说无妨。”

    恩禄神色间满是担忧,对谢祯道:“陛下,您可记得,臣跟你说过,先帝驾崩之因,臣深觉有疑。”

    谢祯点头,对恩禄道:“朕记得,此事事关重大,如若查出什么,必会引起朝野动荡,怕是还会影响皇家威信。”

    若是连皇帝都能被这般算计和杀害,皇权之威,将不复存在。这便是他当初听闻恩禄说及此事后,没有即刻细查的原因。

    恩禄道:“先帝重用九千岁,九千岁铁腕,压得建安党人喘不过气,先帝又极力护着九千岁,任何弹劾罪名,对九千岁毫无影响。可先帝为何落了一次水,就一病不起了呢?为何先帝之后,众多王爷当中,最后坐上皇位的,是您这位痛恨阉党的皇帝?”

    谢祯静静听着恩禄的话,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

    自吴令台提出加派工商业赋税之时,谢祯便知,这是一场硬仗。因为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整个工商业主的利益,而官商一体的建安党人,更是这个利益团体的核心。

    恩禄接着道:“陛下此番新下发的赋税政令,是真切地动了某些人的命脉。陛下此番举动,与先帝启用九千岁制衡的方式相比,更凌厉,更彻底,更一针见血,比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臣只怕……陛下此番不是疲劳所致。”

    谢祯静静听完恩禄的这番话,对恩禄道:“若是先帝驾崩之因有疑,那么建安党人的势力和能耐,远在朕预想之外。”

    若想谋害皇帝,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仅需要把控整个太医院,更需要宫中各个环节都有人手。那便是整个皇宫,早就被建安党人渗透,处处都是他们的眼睛,处处他们都能插手。

    恩禄缓缓点头,接着对谢祯道:“如若陛下真的只是劳累过度就好,可就怕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陛下,容臣多心,理当秘密从外头调大夫进宫为陛下重新诊断,断不可全然托信太医院,暂时亦不可服用太医院的方子和药。”

    谢祯缓缓点头,静静想了许久,随后他看向窗外,见日已西沉,便对恩禄道:“恩禄,去东厂,传话王希音。叫他和傅清辉,今夜秘密来养心殿见朕。”

    恩禄行礼,领命而去。

    恩禄走后,谢祯靠在枕头上,细细思量此事。

    自吴令台提出加派工商业赋税的政策之后,吴令台、吴甘来,以及阉党旧臣,他们无数人遭遇各类名目的弹劾。以及各种意外和暗杀,所幸提前都有防备,没有造成太过恶劣的后果。

    后来看建安党人安静了下来,直到政令于早朝昭告天下,谢祯还以为他和吴令台等人赢下了这一局。如若自己此番晕厥,真相当真如恩禄所担心的那样,那么建安党人背后的势力,早就在他想象之外。

    谢祯忽地清晰地意识到,建安党人无法尽除,但若是不能将他们一举彻底打散,那么大昭,恐怕还是会迎来蒋星重梦中的结局。

    建安党人只顾利而不顾国,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扶持他上位,他们便是想要一个傀儡皇帝,想要皇权作为他们的至高权力代言。

    可现在,他又成了个不受他们掌控的皇帝。那么他们必然会在想其他法子,要么是扶持新帝,要么……便是颠覆大昭,重新建立一个符合他们利益的政权。

    这一刻,谢祯清晰地意识到,如若放任建安党人不管,哪怕日后没有土特部,大昭最终也会颠覆在他们手中。

    除此之外,谢祯也终于明白,自己这个皇位,坐得一点都安稳。甚至随时可能都会有性命之忧,这般情形下……谢祯深深抿唇,根本不是立后的最佳时机。

    他现在对南直隶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同时派出去的两批人。一批去查晋商,一批去查南直隶,可晋商叛国大案都已了解,但南直隶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这等情形之下,如若立后,岂非拉了蒋星重来一道与他承担风险。一旦大昭再次像蒋星重梦中一般被颠覆,他倒是可以以死谢罪,但蒋星重身为他的皇后,该怎么办?若是跟他一起死,他必然不愿,若是不死,亡国之君的皇后,身处风口浪尖,必定受人侮辱,靖康之耻就是极好的例子。

    他绝不能叫蒋星重跟着他一道在这般污泥里沉浮。

    思及至此,谢祯深深蹙眉,只得暂且先将告诉她自己真实身份的念头压下。大昭灭国危机一日不解,他身为皇帝,就一日不配谈情说爱,牵累他人。

    许是思虑过重的原因,谢祯清醒没多久,复又倚着榻浅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得耳畔传来恩禄的声音,“陛下?陛下?”

    谢祯幽幽转醒,见天早已黑了,殿中点着几盏灯。

    见他醒了,恩禄行礼道:“回禀陛下,东厂提督王希音、警衣卫指挥室傅清辉,他们二人已扮作送膳食的小太监,来了养心殿。”

    谢祯抬抬手道:“宣。”

    恩禄行礼退下,不多时,扮成寻常太监的王希音和傅清辉,都进了谢祯寝殿。

    二人行礼过后,谢祯叫他们起身,并命恩禄拉开了帘子。

    王希音和傅清辉都面色焦急,看向谢祯,急忙问道:“陛下您可还好?”

    谢祯点点头,随后看向恩禄,抬手指一指二人。恩禄会意,将今日和谢祯的谈话,都细细给傅清辉和王希音说了。

    二人听完,皆是面露震惊之色,更是凝重非常。

    谢祯对傅清辉道:“清辉,朕要你秘密从民间找来两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入宫为朕进行诊断,切记,此二人之间,要毫无关系和牵连。”

    傅清辉晓得轻重,点头道:“陛下放心。”

    谢祯又对王希音道:“先帝驾崩之因,以及朕此番晕厥之因。希音,朕需要你秘密彻查,定要将所有可疑之人都摸查清楚,尤其是太医院每个人的背景,往来九族。切记,此事绝不能泄露半分。”

    无论是他此番出事之因,还是先帝驾崩之因,都不能向外泄露半分。倘若泄露,那么帝王,将不会在大昭臣民中,具备一丝一毫的威德。

    话及至此,谢祯看向殿中跳跃的灯火,眸色宛如寒潭般幽深,他缓缓对王希音和傅清辉道:“两位爱卿,朕须得你们配合朕,好好演一出大戏。”

    第088章 第 88 章

    这一夜, 谢祯与傅清辉、王希音二人彻夜详谈,直至丑时,二人方才再次秘密离开养心殿。

    谢祯生病卧榻,自是暂且不能上朝。而皇帝生病的消息, 自然也在大昭臣民中传开。

    但好在内阁有吴令台等内阁大学士, 司礼监已完全筹备妥当。在司礼监和内阁的配合下, 哪怕谢祯暂不理朝政,也未对大昭国事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谢祯却不能及时掌握大招上下的动向。

    在东厂的蒋星重, 自是也知道了景宁帝生病的消息,心间未免有些烦闷。大昭的一切,这才刚刚走向正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而她和言公子也已罢了造反的打算,准备好好扶持景宁帝,可景宁帝缘何在此时生病?

    只盼着景宁帝能早些好起来,莫要叫大昭再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变故。

    傅清辉如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 手中权力够大,能够调派的人手自是也足够多,他只花了一日功夫,就从顺天府附近城镇找来两名远近闻名的大夫。

    这两名大夫, 诚如谢祯所要求的那般,两人之间毫无关系,背景更是干净,同朝中人毫无半点牵连。此二人往来九族, 傅清辉也叫户部吴甘来做了详细调查, 确保他们二人确实没有问题,是堪用之人, 方才赶在宫门下钥前,将二人打扮成小太监,带进了宫中。

    这两名大夫,得知要扮作太监入宫时,本是诚惶诚恐,惊惧难安。毕竟是皇宫,而且还要扮成太监,如若被发现,岂非欺君之罪。

    可傅清辉亮出了北镇抚司的腰牌,勒令他们必须按照自己说的做。进了宫,傅清辉先将二人安置在忠勇营的庑房内,详细给二人叮嘱此番任务之重。

    傅清辉恩威并施,反复叮嘱今日进宫之事不可泄露。好一番教导之后,便静静同二人一道,在忠勇营中等夜深。

    待夜里子时,傅清辉方才换上小太监的衣服,带着二人扮作送药的小太监,一道往养心殿而去。

    三人从养心殿小门进入,一路跟随傅清辉进了谢祯的寝殿。来到寝殿中,傅清辉见榻帘落下,便暂且没有吱声。

    恩禄见此,上前关好寝殿的门,隔绝寝殿中的一切,回到殿中,朝傅清辉一点头。

    傅清辉方才行礼道:“臣傅清辉,拜见陛下。”

    一听傅清辉的称呼,两位大夫吓傻了,立时跪地,匍匐在地,恭敬行礼。他们万万没想到,此番锦衣卫指挥使竟是带他们前来见皇帝。

    只是他们不明白,既是皇帝召见他们,为何要让他们换上太监服侍,偷偷摸摸地来养心殿。

    就在二人疑惑之际,恩禄上千拉开了龙榻外的帘子,半靠在榻上,身着明黄色暗云龙纹寝衣的谢祯,出现在二人面前。

    两位大夫连头都不敢抬,只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谢祯先抬手免了傅清辉的礼,随后看向两位大夫,开口道:“此番来见朕的规矩,指挥使可都与你们说明白了吗?”

    其中一名姓李的大夫忙道:“回禀陛下,大人都与我等说明了!”

    另一位姓钱的大夫,也立马点头,附和称是。

    谢祯看向恩禄,点头道:“安排吧。”

    恩禄行礼称是,将其中那名姓钱的大夫暂且带了下去,由王永一亲自看管。

    钱大夫离开后,谢祯看向李大夫,对他道:“你且上前来,替朕诊治。”

    李大夫行礼称是,随后站起身来。许是紧张的缘故,李大夫起身时,不慎踩到衣摆,略打了个趔趄。

    一旁的恩禄见此,宽慰道:“你乃医者,即为陛下诊治,当尽医者本分,无须惶恐。”

    李大夫听罢,这才缓了口气,走上前去。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四个字。李大夫来到谢祯榻边,行礼,随后抬眼看向谢祯。

    他端详谢祯片刻,蹙眉道:“陛下眼下乌青,看起来是长久睡眠不足之故。可若只是睡眠不足,也只当是眼下乌青,眼中血丝稍多。但陛下如今神色中,却又有枯槁衰败之象,乌青泛黑,眼疲而无神,倒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说着,李大夫行礼道:“具体如何,还需草民细细诊断。”

    谢祯点头,摊开手臂。李大夫提襟跪地,为谢祯仔细搭脉。

    半晌后,李大夫蹙眉道:“诚如草民所料,陛下怕是吃错了东西,有中毒之象。从卖相来看,陛下往日过于操劳疲惫,故而此中毒之象,易被忽略,怕是会被当作操劳过度误诊。”

    谢祯闻言,不由深吸一口气,看向傅清辉。傅清辉亦是眉心紧锁。

    看不来他们所料不错,果然是中毒,想来先帝驾崩之因,也逃不脱这细碎的手段。

    李大夫接着道:“不过陛下不必担心,陛下所中之毒微弱,一时半刻对陛下性命无碍。宫中太医如云,医术定在草民至上,只需好生调理,也就十来日功夫,便能恢复如初。”

    谢祯闻言心下冷嗤,太医院的太医,如何会叫他的“病”好?

    谢祯接着对李大夫道:“你可知朕是中了什么毒?”

    李大夫行礼道:“回禀陛下,从陛下症状来看,神思恍惚,一睡多日,倒像是误食洋金花所致。所幸食用不多,若是服用过量,或者长久服用下去,陛下难免出现幻听、幻视之症,状若 疯癫。只是草民并不能确定陛下所用便是洋金花,还需查看陛下今日饮食、药物,方才能得出正确结论。”

    谢祯醒来后同恩禄聊过后,便已有所怀疑,便留了这些时日的饮食,以及药物。自然,那些药,是一口没吃,只装了装样子。

    听李大夫这般说,谢祯便看向恩禄。恩禄会意,转身离去。

    不多时,恩禄便端着一个托盘回到寝殿,有些食物是谢祯晕过去前那日所食,经过这么几日,已有些变质。

    李大夫上前仔细查看,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李大夫方才直起腰,神色间满是不解。

    他蹙着眉,转身面向谢祯,再次行礼道:“陛下所用的菜品中,皆有少量洋金花的残渣。所食药中,亦有洋金花的气味。”

    李大夫着实有些不明白,明明洋金花不可多用,为何皇帝的饮食和汤药中都加了洋金花,这般吃下去,哪可了得?而且,眼前这位,他可是皇帝,难道宫里的人,便是这般办事?叫皇帝饮食有碍?

    李大夫似是隐隐明白了皇帝从外头找大夫的缘由,但这种严重的情况,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眼下他只想尽医者本分,给皇帝看完病,便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谢祯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向李大夫问道:“敢问李大夫,若这些汤药和食物,倘若朕全吃下去,会出现怎样的情形?”

    李大夫闻言,复又看了看桌上恩禄端来的托盘,想了想,向谢祯行礼道:“回禀陛下,若陛下日日按照今日草民看到的量来服用洋金花,怕是只需半月功夫,陛下便会出现幻听幻视之症……半年左右,陛下恐怕便会因五脏受损,卧榻不起。”

    至于多久会驾崩,李大夫也不好判断,更不敢胡说。

    “知道了。”谢祯淡淡说道。

    随后谢祯看向恩禄,道:“继续吧。”

    恩禄会意,上前将李大夫请了下去,交给王永一看管,复又带了钱大夫来到谢祯面前。

    钱大夫也给谢祯细细诊断了一番,得出和李大夫相同的结果。便是连洋金花,二位素未谋面的大夫,都说得一模一样,没有半分差池。

    两位大夫都给谢祯开了调理的方子,看起来大差不差,谢祯自是需要傅清辉再去外头重新配药,便叫傅清辉收了方子。

    待两位大夫先后诊断完,谢祯命傅清辉好生善后送回二位大夫,随后便叫恩禄先将两位大夫带了下去。

    李钱二位大夫被带下去后,殿中只剩下恩禄和傅清辉。

    傅清辉当即行礼道:“陛下所料不错,果然是有人暗害陛下。看来不只是太医院,怕是连御膳房,都得好好查一查。”

    谢祯点头道:“确实要细查,便是连朕的养心殿,都要从里到外,细细查探一番。”

    谢祯当真没有想到,建安党人竟一时猖狂到这等地步,竟是敢谋害皇帝。

    看来,他这个皇帝和南直隶之间,怕是要有一场恶仗了。

    念及此,谢祯看向傅清辉,问道:“之前派去查南直隶的人,至今没有消息,你且再派一队亲信,入南直隶接应,看看他们为何一去无信。”

    傅清辉行礼应下,随后谢祯看向傅清辉,接着道:“告诉王希音,所料不错,按计划进行。”

    傅清辉再次行礼,领旨而去。

    皇帝已有五日没有上朝,养心殿里传出的消息,都是皇帝未见好转,仍旧卧榻。

    蒋星重在东厂焦急得不得了,她本想着抓紧找言公子问问皇帝的情况,可转念又想到言公子是景宁帝身边的红人,皇帝重病,他怕是根本走不开。

    而且现在就算是找言公子也没有用,她去问言公子,皇帝的病就能好了不成?还不如老老实实等着,别添乱的好。

    蒋星重心头也是无奈得紧,前世根本没有景宁帝大病这件事。怎么到了,大昭处处变好了,景宁帝反而病了?莫不是他这个皇帝就这么倒霉,根本没有坐稳江山的命?

    皇帝重病,无法理会朝政,兼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王希音,最近常不在东厂,整个东厂,莫名也是陷入一片叫人深觉压抑的萧条中。

    蒋星重纵然心里焦急,但自己的事还是没落下。无论是操练京营,还是和孔瑞一起在东厂整理官员档案,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景宁帝还是没有上朝,养心殿里传出的消息也不大好。

    这日上午,蒋星重正准备去京营,常去打探宫中消息的东厂小太监却忽地跑了进来,匆忙对蒋星重和孔瑞道:“二位公公,不大妙,养心殿里传出消息,说陛下病重怒极,怒斥太医,痛骂废物,拒绝看诊,人就又晕了过去。”

    第089章 第 89 章

    蒋星重闻言大惊, 诧异道:“怎会如此?”

    景宁帝如此年轻,怎么会忽然就病得这么重了?莫非当真是常启操劳的缘故?可既然生了病,好好医治便是,他为何又要讳疾忌医?景宁帝不是为了大昭殚精竭虑吗?如今病重, 他更该心焦, 更该好好医治, 争取早日好起来,继续专心朝政。

    蒋星重完全理解不了景宁帝的所作所为, 眉心拧得极紧,向那小太监问道:“陛下为何拒绝太医看诊?”

    那小太监回道:“说是自头回晕厥之后,病情便不见好, 太医们束手无策, 陛下这才动了大怒。”

    蒋星重听罢,紧锁的眉心未见片刻舒展,不由重叹一声。大多数事,她和言公子都能帮到景宁帝, 唯独这生病,却是也完全没有法子的。

    这可如何是好?

    念及如今大昭堪堪见好的局面,蒋星重心间当真是焦虑得不得了,仿佛重病不起的人是她一般。

    孔瑞见她神色苍白, 也知她此刻格外心焦,便宽慰道:“陛下病重,非人力所能左右,你莫要太过焦心。如今厂公要常去司礼监, 同李正心、恩禄等人主持朝务。你我便好生帮陛下经营东厂, 确保陛下生病期间,朝中不要出现动荡。”

    蒋星重看向那打探消息的小太监, 吩咐道:“密切关注养心殿的动向,任何消息,都及时来报。”

    诚如孔瑞所言,景宁帝病重,却是非人力所能左右。蒋星重还能如何,只好安定心神。她看向孔瑞,冲他点了点头,随后长叹一声。

    小太监行礼领命,再次出了东厂。

    如今这等情形下,蒋星重和孔瑞不得不抽派东厂人手,严密监察朝中百官,以免有人趁此生事。

    接下来的时日,蒋星重密切关注着养心殿的情况。

    景宁帝第二次晕厥,昏迷了三日,比上次还久。这三日间,听闻景宁帝只能吞咽一些恩禄公公喂下的米汤,太医院众太医,几乎没有离开过养心殿。

    但是听打探消息的小太监说,太医们虽然都守在养心殿,但是根本无法进寝殿为谢祯诊治。

    听闻谢祯昏迷前下令,太医都是废物,敢踏进养心殿,就诛他们九族。陛下一直未醒,太医们畏惧陛下旨意,不敢入殿。而锦衣卫指挥使,守在养心殿外,也不叫任何官员进殿侍疾。

    这三日间,痛骂傅指挥使不止变通的留言传得到处都是,自是也进了蒋星重耳中。

    蒋星重听罢后也气得慌,确实不知变通。景宁帝既病,自然是要以皇帝的身体为先,这傅指挥使,怎就如此蠢笨,空守着皇帝的旨意有什么用,岂非耽误皇帝病情?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楚吗?

    景宁帝昏迷了三日,再次醒来,是在三日后的傍晚。本以为皇帝醒了就是好事,应当会好好医治。

    只是万没想到,刚收到皇帝醒来的消息不足半个时辰,蒋星重却又收到一个令她近乎绝望的消息。

    据说景宁帝醒后,竟已开始胡言乱语。

    他说寝殿中一直有好多人在说话,寝殿有刺客,整个人惊恐不已,传了傅指挥使进殿去便令他带人抓刺客。

    可寝殿里,分明只有恩禄和两名小太监在伺候他,并无其他任何人。傅指挥使自然是没有在养心殿寝殿中找到任何所谓的刺客。

    景宁帝哪里肯依,直骂傅指挥使和刺客串通一气,险些将傅指挥使下了大狱。最后还是恩禄反复劝说,并且寻了个由头将傅指挥使责骂一顿赶了出去,景宁帝方才放过傅指挥使。

    但即便如此,景宁帝还是直说殿中有人,说话声响他听得一清二楚。景宁帝惊惧惶恐,不敢继续待在寝殿,便换去了书房休息。可到了书房,他仍旧说那些人跟了上来,又藏在了书房里。他唤人到处翻找,闹得养心殿人仰马翻。

    景宁帝就这般闹到深夜,直到筋疲力尽,方才沉沉睡去。

    景宁帝闹了一日,蒋星重等东厂人众便焦心了一日。即便养心殿那边想尽办法掩盖消息,但关于景宁帝病情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百官当中传开。

    蒋星重等东厂一众人等,也在想法子尽可能控制消息的传播。蒋星重一筹莫展,实在不知景宁帝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

    如果景宁帝当真出事,他尚未成亲,没有皇嗣,后续不知建安党人会扶持何人登基,届时大昭怕是有要迎来腥风血雨,难不成,她和言公子夺位的计划,还得再次拿出来说道?

    接下来的十来日,景宁帝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过来后便是嚷嚷着殿中有人,有刺客。到后来,这般情况愈发严重,他甚至开始看见奇怪的东西。

    说什么殿中站满了人,可恩禄等人根本看不见。有时说是人,有时说是模样奇怪的妖怪。总而言之,情况愈发的严重。

    一时之间,整个紫禁城人心惶惶,各种传闻开始出现。有说皇帝中邪的,有说是紫禁城中冤魂索命的,也有说是皇帝不修私德,得罪上天的……

    这期间,蒋星重本想着见见言公子,详细询问下景宁帝的情况,他们好做打算。

    可是瑞鹤宫灯挂上去之后,蒋星重始终没有等来鸽哨之声。她返回去看那宫灯,却发觉依旧悬挂在协和门上,并未被人取走。

    蒋星重心知,怕是言公子也被皇帝病重的事情绊住了脚,根本没法儿来见她。

    蒋星重只好每日去看看瑞鹤宫灯可有被取走。但是一连数十日,瑞鹤宫灯都悬挂在那里,根本没有人动。

    蒋星重一时更加心焦,甚至生出要不然找个公务上的接口去趟户部,去找一趟言公子。

    蒋星重的计划尚且未及施行,这日上午,王希音忽地往东厂送来消息。说是陛下要请一批道士入宫,须得东厂一杆人等探查道士底细,保护道士安全。

    不得已,蒋星重只得和孔瑞一道着手清查要入宫的道士的底细。

    待清查完毕后,养心殿便派人将这些道士接去了养心殿。

    原是景宁帝这些时候饱受幻觉的困扰,已经到了无法入睡的严重地步。他又不愿相信太医,只当自己是见了鬼,饱受妖邪困扰,只好请了道士来做法事。

    道士进入养心殿的当天,养心殿便传出景宁帝口谕。说是景宁帝要跟着道士闭关修行一阵子,意图清除魔障干扰。朝中一切事务,暂且交由司礼监和内阁全权掌管、负责。

    得到这个消息的蒋星重,不由闭目一声长叹,彻底陷入了绝望。

    她是万万没想到,景宁帝生病,不信太医,反而去信什么劳什子道士,弄些神神鬼鬼的事出来。景宁帝这番举动,不免叫蒋星重想起大昭祖上那位极爱炼丹的皇帝,一时心间唾弃不已。

    景宁帝这道口谕一下,满宫里一时人心惶惶。不信邪的,想法同蒋星重差不多,认为皇帝就是病了。而有些胆子小的,自是真当皇帝见了鬼。

    皇帝可是真龙天子,连他都被妖邪侵扰,他们这些普通人可怎么好?本不怕的,心间多了警惕,本就胆小的更是杯弓蛇影,弄出不少见鬼的乌龙事件出来,紫禁城中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就在道士们住进养心殿的那晚,深夜子时,忙了一整日的蒋星重,正准备休息,却忽地听闻外头传来鸽哨之声。

    刚躺下的蒋星重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眸中神色灼灼,言公子!

    蒋星重立时起身,重新穿衣,匆忙离开了东厂。

    来到东厂外,蒋星重便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道长身玉立,手持宫灯的身影。

    正是她这些时日朝思暮想之人。

    夜已深,巡逻的侍卫也还没有走到这里。蒋星重见四下无人,忙朝他小跑而去,在她面前站定,唤道:“言公子。”

    谢祯转而望向她,眸色缱绻,他唇边出现笑意,对她道:“抱歉,这么久才来见你。”

    蒋星重连忙摇头,对他道:“养心殿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是陛下的心腹。如今陛下成了这样,这段时日,你怕是忙得脚不沾地。”

    谢祯格外感激蒋星重的理解,微微抿唇,道:“多谢你,阿满……”

    话及至此,谢祯的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愧疚,他本该尽早给她名分,如今因洋金花案不得不推迟计划,却还要仰仗着她的理解。他这皇帝,怎就做得这般窝囊?

    蒋星重连忙摇头,紧着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谢祯对蒋星重道:“陛下没有生病,他都是演给旁人看得。”

    蒋星重闻言愣住,感觉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愣道:“什……什么?”

    谢祯冲她一笑,解释道:“一月前,陛下昏迷,太医院只说是操劳过度所致。好在恩禄惊醒,言及先帝死因有疑,陛下便多了个心眼,从外头找了大夫来瞧。”

    谢祯这话中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险些将蒋星重淹没。先帝之死有疑?难道景宁帝此番病重亦有疑?

    谢祯看着她震惊的双眸,继续解释道:“果然在陛下的饮食和汤药中,发现了一味会致人痴傻,出现幻觉的药材。于是陛下便将计就计,和锦衣卫指挥使、王希音、恩禄等人一道演了这出戏。”

    谢祯只说了两句话,蒋星重却消化了很久。她先是震惊于那些人的胆大妄为,便是连皇帝都敢加害。跟着又是庆幸景宁帝识破诡计,没有出事。她更欣慰于景宁帝这一番掩人耳目的计策。

    念及此,蒋星重似是想起什么,看向谢祯,问道:“陛下出事,可是因加派工商业赋税一事?”

    谢祯缓缓点了下头。

    蒋星重面上愠色尽显,斥道:“就知是建安党人做下的好事!他们的目的是彻底取消工商业赋税,又怎么会甘心接受加派?”

    蒋星重骂完,又看向谢祯,继续追问道:“那现在呢?陛下唤了道士进养心殿,是何打算?”

    谢祯解释道:“建安党根基在南直隶,南直隶若不得整治,那么加害陛下的人,便不得消停。陛下打算借修道一事,暂且稳住朝堂局势和建安党人,并命我为钦差,前往南直隶。”

    蒋星重诧异道:“你要去南直隶?”

    谢祯点点头,并对蒋星重道:“之前派往南直隶的人,至今没有消息。傅指挥使后来派人去接应,却也没有找到他们下落。我怀疑……他们已经出了事。所以我打算亲自前往。”

    蒋星重眼露担忧,忙问道:“陛下给你多少人?”

    谢祯道:“东厂、锦衣卫以及大昭调兵之权。”

    本还有些担忧的将星重,闻此彻底瞪大了眼睛,实在没忍住问道:“景宁帝莫不是想叫你暂代皇帝之位?”

    谢祯闻言失笑,只道:“承蒙陛下信任罢了。”

    说着,谢祯对蒋星重道:“所以,你明日出宫抓紧回去收拾些东西,午时我来蒋府接你。南直隶,你得跟我一道去。”

    第090章 第 90 章

    “我一道去?”蒋星重闻言面露疑虑。

    她想了想, 对谢祯道:“若是能亲自前去,亲眼瞧瞧南直隶如今的情形,确实更好些。只是……”

    蒋星重轻叹,肩头微落, 她苦笑道:“如今能在东厂供职, 实在是你因为你能帮着我, 借在穆尚宫府上学规矩一事瞒着我阿爹。他若找我,我随时都能出宫回家。若是去南直隶, 他找我回不去,怕是就瞒不过了。”

    谢祯闻言轻笑,调笑道:“阿满一身反骨, 竟也会惧怕父亲?”

    蒋星重失笑, 道:“倒也是惧怕。我阿爹虽无法理解我,可他对我的爱护却也都是真的。身为女儿,我无法与我血脉相连的父亲,彻底撕破脸皮。到底还是要顾虑一下他的感受。”

    父亲给她的爱和桎梏, 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不足以叫她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求父亲高兴,也不足以叫她彻底撕破脸皮,反抗得彻彻底底。

    谢祯明白蒋星重的处境, 他笑笑道:“我同你说笑罢了。明日宫门一开,你只管回府收拾行李,就说要在穆尚宫府上多住些时日,叫他这阵子别来找你, 你父亲绝不会为难你。”

    蒋星重狐疑地看看谢祯, 道:“你怎知父亲不会为难我?”

    谢祯笑意神秘,宛如一个掌握世间一切的世外高人, 他笑道:“不信你便试试。”

    蒋星重其实也很想去南直隶,想去亲眼看看这南直隶,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念及此,蒋星重点头道:“好,明日晌午,我在府上等你。”

    谢祯笑而点头,随后对她道:“今夜我还有很多事要安排,就不多留了,明日见面再细聊。”

    蒋星重点头应下,“好。”

    说罢,谢祯的目光在她面上留恋一瞬,便提着灯离去。

    蒋星重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间忽地出现一股熟悉,却又分明陌生的感觉。

    她素知言公子很有能耐,只是今日他所言,还是超出了她的认知。他在皇帝身边,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皇帝才能将东厂、锦衣卫以及大昭的调兵之权都放心地交给他。

    如此之大的权力,同皇帝本人又有何异?

    而这样的人,之前却又和她一道谋反。在自己提出没必要再谋反的时候,他也欣然同意。

    蒋星重忽觉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他已有如此之大的滔天权势,造反何益?他已有如此之大的滔天权势,不造反,又何益?

    好多说不通的地方,他的身上好像蒙着一层迷雾,叫她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还有父亲的事,他也是那般的运筹帷幄,仿佛就连自己的父亲,也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还有皇帝,此番重病一事来看,远比她想象中的更聪明。知道自己着了道,便顺势演下去,装成个被邪祟侵扰,一心修道的模样,稳住了朝堂和人心,然后暗中派心腹前往南直隶,查清事情原委。纵然会落下个荒唐的骂名,但待事情解决之后,却依然有挽回的余地。

    知道皇帝其实没病,蒋星重这一个多月来的担忧,倒也是尽皆消散。而他也通过此事,更加认清了文官集团,他们敢谋害皇帝,这便证明,他们的实际权力,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许多。

    蒋星重不禁想起大昭史上,出现过好几次文官逼迫皇帝,最终取得胜利的事件。不止如此,若是细想下来,近百年间,每一个和文官作对的皇帝,好像都是年纪轻轻的病逝……

    蒋星重只觉胆寒,王朝之下,暗流涌动,远在她想象之外。这一刻,她忽地清晰地认知到一件事,先帝若不是大胆启用九千岁,恐怕大昭……根本撑不到景宁帝登基。

    思及至此,蒋星重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回了东厂。

    只睡了两个时辰,蒋星重便起了,穿戴熟悉好,卯时宫门开的同时,她便出了东华门。

    蒋星重照例先去了穆尚宫府上,换了衣服,这才回了蒋府。

    这些时日皇帝病着,早朝一直都没有上。蒋道明和蒋星驰都在家中,还未出门。

    蒋星重回到家,得知父亲和哥哥正在吃早饭,便直接先去了父亲院中。

    来到门口,蒋星重叩了下一层的门,笑道:“阿爹,哥哥!”

    蒋道明和蒋星驰同时抬头,父子二人看向蒋星重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蒋道明似是先反应过来,神色比从前柔和了许多,笑着招呼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快过来坐。”

    说着,蒋道明又对一旁的婢女道:“去给姑娘添副碗筷。”

    蒋星重鲜少在父亲面上看到这般柔和的神色,狐疑着走过去,在蒋道明身边坐下,端详着他的面孔,打趣道:“怎么了?遇上什么喜事了吗?”

    蒋道明笑道:“也没什么。”

    蒋道明边笑,边给蒋星重夹了菜到碗中,又递给她一个包子。蒋星重又看了看他,便吃起饭来。早上没用早膳,确实饿了。

    蒋道明在一旁看着蒋星重,神色是愈发的复杂。有愧疚,有欣赏,有感慰……

    陛下那日和他私下聊完之后,第二日晌午,他便去了京营。这些日子,因帮着孙德裕调派人手的缘故,倒是和孙德裕有了几分交情。

    趁着蒋星重没来,他和孙德裕聊了不少关于新任京营提督的事。在孙德裕的口中,新任的京营提督,虽年纪轻轻,形貌娇小,状似女子。可练兵能力,用人手段,雷厉风行。

    说她接手京营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彻底叫勇卫营一改往日颓唐,换上了一副整装待发的新气象。彻底绝了曾经宦官无法完全掌握勇卫营,只能任由其败落的情况。

    而她身为宦官,也真正得到了勇卫营将士的敬重和拥戴,再也没有人私下里嘲讽她是个阉人,反而说起她,满是钦佩,说她即便身为宦官,也同旁的宦官不一样。

    蒋道明听着这些话,心间情绪愈发复杂。自己生养的女儿,他竟是全然不了解她,竟也根本不知她有如此这般的能耐。

    蒋星重快来的时候,蒋道明告知了孙德裕一声,藏进了庑房暗处。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透过庑房窗扉,看到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身穿太监服侍,身姿挺拔,神色肃穆地走在众操练的将士当中。也亲眼看到休息之时,她同将士们打成一片,说笑自在的样子。

    骄傲吗?骄傲。愧疚吗?愧疚。

    骄傲在自己的女儿,如此优秀。整个大昭,除了陛下亲封的女将军秦韶瑛,也就只有他的姑娘如此出类拔萃,巾帼不让须眉。愧疚的是,作为父亲,他险些因为阿满是女子,生生断了她的前程。若早知她是一只困不住的飞鸟,便早该给她全力的支持。说到底,还是他这个父亲迂腐古板,被多少年来,所谓的男女之别困在了牢笼中。

    那一刻,蒋道明真切地明白了皇帝那日所言何意。这世上,确实只有皇帝,能真的给她一片自在飞翔的天。

    蒋道明轻叹,又夹了菜给蒋星重,状似随意地问道:“今日怎么回家了?”

    他知道现在的蒋星重,不会随意回家,若是回来了,那必然就是有事,他有些担忧。

    蒋星重咽下口中的包子,对蒋道明道:“我回来收拾点东西,阿爹,我可能要在穆尚宫府上多住些时日,暂且回不了家。”

    说着,蒋星重觑着蒋道明的神色,补充道:“可能你派人来叫我,我也回不来。”

    这怕是要出远门,蒋道明心中担忧,但又不好直言相问,只点头道:“行,我知道了。”

    蒋道明答应得这般痛快,倒是叫蒋星重有些意外,但又不甚意外,因为又被言公子说中了。

    如此一来,蒋星重准备的那些搪塞之言,倒是没了发挥的余地,她只好低头吃饭。

    蒋星重不知这趟去南直隶要多久,也不知会有多少危险,毕竟是个连皇帝都敢暗害的地方。她着实不知,她下次见到父兄会是什么时候,更不知还能不能见到。

    念及此,蒋星重对蒋道明道:“阿爹,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凡事多和赵尚书、吴大学士商量。还有哥哥……”

    蒋星重看向蒋星驰,道:“你在兵部供职,有事也多和赵尚书商量,莫要自己一头闷着去做事。这世上有很多事,怕是与你所想得不同。万事不要瞎掺和,以自身安全为上。”

    蒋星驰自是也知道如今妹妹到底去做了什么,只笑着打趣道:“你一个姑娘家家,倒是对朝政有些见解。依我看,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父兄不在身边,哪怕是住在旁人家,也多留意自己,照顾好自己。”

    蒋星重挑眉道:“放心吧。”

    说着,三人继续吃饭说笑。吃罢饭,蒋星重便起身道:“我回房收拾东西了。”

    刚起身没走两步,却被蒋道明唤住:“慢着。”

    蒋星重驻足回首。蒋道明跟着起身上前,叫婢女去取了两袋子现银过来,他接过后递给蒋星重,道:“既然不在家里住,少不得用钱的地方,这些银子拿着,在穆尚宫家,别叫别的姑娘看扁了去。”

    蒋星重看着两袋子银子,估摸着怕是足有三十两。她不由笑开,她的钱都给了言公子,现在确实有点缺钱。

    蒋星重笑嘻嘻地接过,道:“既然阿爹给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蒋星重道了声谢,乐呵呵地捧着银子离去。蒋道明和蒋星驰看着蒋星重的背影,默契地叹了一声,蒋星驰担忧着道:“阿爹,是不是给少了?”

    蒋道明看向蒋星驰,指了指蒋星重离去的方向,道:“那你再去给一点。”

    “欸!”蒋星驰应下,跟着出了门。

    蒋星重收拾了些轻便的衣服,念及自己没有除了太监服以外的男装,便想着等离府后顺道去京里的成衣店买几件。

    没到午时,约莫辰时二刻,谢祯等一行人便来了蒋府中。蒋道明出来迎接。

    在蒋府正厅中,蒋道明给谢祯倒了茶,行礼道:“陛下放心,此番臣定会在暗中带兵保护,绝不叫陛下有半点损伤。”

    陛下要出行这件事,前日晚上便跟他说了,只是没想到他会带上自己女儿一起。看来此番,阿满也是要去南直隶。

    谢祯点点头,对蒋道明道:“朕如今能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说着,谢祯看向蒋星驰,道:“朕不在这些时日,养心殿,你可得给朕守好啊。”

    蒋星驰依言行礼。

    谢祯随即起身,对蒋道明道:“时辰不早了,叫阿满出来吧,我们这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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