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 谢祯已在养心殿正殿的椅子上坐下,看向殿下吴甘来。
吴甘来行礼道:“启禀陛下,昨儿个夜里,有三名户籍为陕西的汉子, 送来了一顶万民伞, 是给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吴大人的。”
“嗯?”谢祯闻言眼露诧异, 唇边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给吴令台?吴令台确实很有脑子,但此人秉性不佳, 擅长做咬人的狗,再为他办事前,又贪污受贿, 怎么会有万民伞给他?
谢祯不由问道:“细说来听听。”
吴甘来行礼, 接着道:“那三名汉子说,他们来自凤翔府,是全城百姓万家出钱,资助他们上京送伞。他们来京已有几日, 但是不曾找到吴大学士的府邸,又不知道该将伞送去何处。只是听闻赈灾款项由户部拨款,身上盘缠所余不多,无法继续在京中寻找吴大学士府邸, 只好将伞送来了户部,千叮万嘱,务必将万民伞送到吴大学士手中。”
谢祯格外好奇,继续问道:“为何送伞?”
吴甘来唇边出现笑意, 行礼道:“回禀陛下, 吴大学士带头为陕甘宁百姓捐款的事,传到了陕甘宁, 百姓们心怀感激,认为是吴大学士救他们于水火,这才为吴大学士送上万民伞。”
谢祯闻言,唇边嘲讽的笑意消散,转而抿唇。
他静静地看着吴甘来,一时心间五味杂陈。
百姓们不懂朝堂博弈,更不知道吴令台带头捐款的真正原因。但是他却知道,吴令台带头捐款,一来是为了在他面前表忠心,要自救;二来是为了给自己及身后的阉党旧臣戴上高帽,叫建安党人无法再对他们进行围攻。
如此诸多因素,唯独没有一条,是为了百姓。
他只是打着为民请命,忧心百姓的旗号。可百姓信了,已然是将吴令台视作真正为百姓捐款出力的青天大老爷。
谢祯不由低眉,一声轻叹。不知吴令台知道后,心间可会有愧?
吴甘来接着道:“昨夜臣同那三位陕西来的汉子交谈,还得知了一桩大喜事,想来复命的奏疏,已经在路上了,不知臣该不该提前告诉陛下。”
谢祯抬起头,看向吴甘来道:“你说便是。”
吴甘来面上笑意盈盈,行礼道:“回禀陛下,前些时日,宦官常启,同当地商户交好,并联手抬高粮价。陕甘宁三地无数商人看到商机,从全国各地进购粮食如陕甘宁售卖。却不知常启也在暗中用赈灾款项收购粮食,并将大批粮食全部送进官府粮仓。但是他一直压着不叫官府开仓,直到陕甘宁三地的商人,让足够多的粮食流入市场之后,常启忽然下令开仓。一时之间,陕甘宁三地的粮价大跌,百姓争相叫好。至此,陕甘宁三地,不仅粮食多,还价低,灾区的百姓,再也不怕吃不饱肚子了。”
谢祯闻言蓦然起身,手在广袖下攥紧,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他的眼眶有些泛红。
好半晌,谢祯方才笑出声,“哈哈哈哈,好,甚好!”
常启,好常启!果然没有辜负他的重望!好,甚好!
吴甘来见谢祯大喜,自己也跟着开心,面上笑意开怀,接着道:“对了陛下,常启也收到一顶万民伞,但他人在陕西,百姓直接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该得的!”谢祯手重指地面,无比认同。谢祯高兴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正殿椅子前来回踱步,并连连道:“好,好,好……”
谢祯激动半晌,似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恩禄,问道:“陕西边防军事,工部的人是不是应该到了。”
恩禄行礼道:“司礼监昨日整理奏疏,工部的人和郭春威都已抵达陕西,想来已经着手招募人手,购置材料。”
恩禄知道谢祯想听什么,说完事情之后,便继续对谢祯道:“陛下,待边防军事开始修建,想来陕西有大部分无法耕地的百姓,将会得到养家之业。如今粮食问题又迎刃而解,想来陕西不会再出现流民与流寇。”
谢祯连连点头,眼眶还是红得紧,他语气中按捺不住兴奋,继续对恩禄和吴甘来道:“边防军事并不能叫所有百姓都有业可守,陕甘宁旱灾不知何时方解,只能听从天意。如今陕甘宁趋向安定,朕当召集工部官员,商议在陕甘宁设计修建水渠一事,以工代赈。如此这般,既能解决当地更多百姓生存问题,又能在水渠和边防修完之后,叫百姓们还能继续回去种地,不再受天灾所扰。”
恩禄和吴甘来齐齐抬头看向谢祯,无论怎么想,如今确实是修建水渠的最好时候,一举多得。二人面上都有动容之色,齐声行礼道:“陛下圣明。”
谢祯闻言失笑,摆手道:“也得亏是如今国库富裕。”
这一刻,谢祯心里全然是蒋星重,所有这一切大喜之事的开端,尽皆自蒋星重点明光禄寺一案始。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个消息昭告天下,想要叫蒋星重知道,谢祯转头对恩禄道:“恩禄,拟旨。嘉奖常启,令他做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掌班太监,并赏银五万两。明日早朝,昭告天下。”
恩禄行礼应下,谢祯看向吴甘来,问道:“吴爱卿,这些时日暂代户部尚书,可有疑难之事。”
当初谢祯养心殿的训话,吴甘来字字句句都记着,他深切地明白,他要和陛下一条心,不能有任何隐瞒。
念及此,吴甘来如实回道:“回禀陛下,臣暂代户部尚书之初,户部确实有大部分官员不服,臣开始不熟悉尚书职务,须得向人请教,但很难得到用心的帮助,当真令臣举步维艰。但臣心间明白,越级上位,旁人不服也是寻常,臣便不再多言,也不再主动请教。可臣也不是傻子,他们不愿意教臣,难道他们还能不办事吗?于是臣就在他们办事时留意看着,再加上户部留下的记录档案,臣仔细翻阅,没多久,便也就摸清了尚书所辖事务,晋商叛国案,凡同户部有关的差事,臣尽皆亲自上手,如今倒也算是服众。”
谢祯闻言点头,户部的财报谢祯都有看,而且户部要拨款出钱,很多事情谢祯都亲自看过,明白这些时日户部差事般的很不错,证明吴甘来所言非虚。
谢祯道:“也快三个月了,朕会在三月之期,命吏部前去户部核官绩,考核通过后,你便准备正式接任户部尚书一职吧。”
如今在户部尚书一职上历练将近三个月的吴甘来,德已配位,自是已没了当初的惶恐,他坦然行礼道:“臣吴甘来,必不负陛下重望。”
谢祯满意点头,命他起身,叫他先别走,随即谢祯对恩禄道:“传吴令台、赵翰秋、刁宇坤觐见。再命人将陕西百姓送给吴令台的万民伞取来养心殿,叫朕也瞧瞧。”
恩禄领命前去传旨,谢祯则同吴甘来闲聊起来,问了他很多户部的琐碎之事,甚至君臣二人还背地里似发泄情绪般的,编排了建安党人一顿,竟也是有说有笑。
不多时,万民伞便由几名养心殿的太监送进了殿中。谢祯起身下殿,围着万民伞转了几圈,摸了摸伞边缘的流苏,连连点头。
随后谢祯对一旁的恩禄道:“恩禄,你说吴令台知道这万民伞是送给他的,会是什么反应?”
恩禄想着吴令台那副老油条的样子,不由抿唇笑着摇了摇头,道:“臣不知。”
而就在这时,殿外的王永一进来通传,“启禀陛下,文华殿大学士吴令台、兵部尚书赵翰秋、工部尚书刁宇坤觐见。”
谢祯看了一眼王永一,道:“宣。”随后他便重新走回椅子上坐下。
三人很快进来,同吴甘来并列而站,一道跪地行礼。
礼毕,三人起身,都看到了左手侧面那顶万民伞。谢祯摆放得实在太显眼,想看不见都难。
赵翰秋和刁宇坤眼露疑惑,一看就是百姓送的,这伞给谁的?吴令台却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因为跟他没关系,他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他这样的官,这辈子都不可能收到万民伞。
而就在这时,谢祯开口道:“今日朕得一喜讯,常启在陕甘宁抬高粮价,引得商人大批购粮,随后他又开仓放粮,如今陕甘宁粮价大跌,灾区危机,基本已得缓解。”
话音落,赵翰秋和刁宇坤一惊,眼露喜色。吴令台却只是点点头,他曾经便是九千岁的人,了解常启,常启有这番操作他并不意外。
三人一同行礼,恭贺谢祯。
谢祯接着对三人道:“这些年气候变化厉害,旱情不知何时才能缓解。如今陕甘宁暂得喘气,朕便想借此机会在陕甘宁修建水渠,三年五年,五年八年,朕终归是得解决百姓庄稼灌溉的问题,不再叫百姓受苦。”
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吴令台点头道:“陛下此举甚好。既能以工代赈,叫灾区百姓有业可守,还能解决长远问题,极好。”
说着,谢祯看向工部尚书刁宇坤,当初他留此人,也是因为他能力出众,尤善水利。
刁宇坤见此,行礼道:“回禀陛下,臣会尽快前往陕甘宁三地,勘察地形、水路,尽快上报一份详细的兴修水利的文书。”
谢祯点头:“好,刁爱卿,这件事朕便仰仗你了。”
刁宇坤再复行礼。谢祯看向一旁的赵翰秋,问道:“爱卿,韩守业等流寇叛军,如今流窜至何地?宁夏中卫战况如何?”
第072章 第 72 章
赵翰秋闻言, 行礼回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所料不错,中卫边境的土特部军队,虽每次都是叫嚣着要攻城, 但又回.回保存实力, 看来只是为了增加我军压力, 为了给韩守业等流寇争取时间。现如今山西边境有蒋将军严密看守,晋商被端的消息尚未传出边境, 那边只放出消息说加强了边境巡防。但这么大的案子,估计瞒不了多久,不知土特部得知后会作何打算。”
禀报完宁夏中卫的战事, 赵翰秋接着回禀关于流寇的案子, “中卫抽调了部分兵力回来,继续追击韩守业叛军。之前中卫战事为韩守业争取了时间,她如今已入甘肃境内,又在甘肃煽动起不少流寇, 之前被打残的队伍得以养息,大军已前往追击。但现在没有土特部的配合,韩守业叛军想来气数已尽。另有一些零散叛军,大部分都因钦差常启的纳粮政策, 选择归顺,按照陛下招抚为主的政策,主犯轻罚,从犯和士兵都已发回原籍。还有些不太安分的, 甘肃距离西宁卫近的流寇, 皆已由汪承忠出兵清剿。如今只剩下韩守业这一支势力较大的叛军。收拾了韩守业,我大昭国内动乱便算是告一段落。”
谢祯听着唇边出现笑意, 连连点头。
这一刻,他看着赵翰秋,颇觉唏嘘。在阿满的梦中,赵翰秋在景宁四年因兵败土特部以及清剿流寇不利而见罪于帝,被罢职归家。
但是现在,晋商叛国大案已经了结,他们方才知晓,有晋商在其中为流寇和土特部出卖情报,他们错误判断局势的情况下,赵翰秋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法赢下这等战事。
他无法想象,在阿满的梦中,赵翰秋这等忠君爱国之人,被罢职之后是何等的自责和悲伤,最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领赵家全族镇守高阳,最终举族皆灭。
好在,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赵翰秋的才华以及他的忠义之心,会在他这里得到最大地发挥和重用。
念及此,谢祯对赵翰秋道:“现在可以考虑向土特部放出晋商叛国大案的消息。朕私心估摸着,土特部仰仗晋商输送物资,他们得知晋商暴露的消息后,必定会先想法子保存实力,会从中卫撤兵。毕竟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为他们输送物资,入侵我朝边境之前,他们得先想想自己的下个冬天要怎么过。赵爱卿,你是朕的倚仗,大昭的战事,就都交给你了。”
赵翰秋闻言行礼,郑重道:“臣必不辱使命。”
谢祯点头,随后他的目光从殿中四人的面上扫过,含笑道:“方才朕说过,因常启一番运作,如今陕甘宁百姓不必再担心吃不饱肚子。”
又听谢祯提起此事,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吴甘来等四人皆看向谢祯,谢祯接着道:“陕甘宁百姓深受旱灾之苦,如今终于又看见了希望,自然是为常启送上了一顶万民伞。”
话音落,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三人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顶万民伞。
吴令台立时拍马屁道:“常启才能出众,未辜负陛下重托,如今解灾区危机,受百姓爱戴,实乃寻常。能得如此能人,臣,恭喜陛下。”
说着,吴令台行下礼去,赵翰秋侧眼看看吴令台,不由抿抿唇,神色间有些自卑,这等拍马屁的机灵劲儿,他怕是永远也学不来。
刁宇坤亦未曾开口,毕竟他刚见罪于帝,自陛下原谅他至今,他未曾做出什么功绩,在陛下跟前,他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吴甘来则含笑看着吴令台,看他溜须拍马,神色间满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听吴令台这般说,谢祯不由一笑,他自是知道吴令台是何等聪明圆滑的人,不由伸手点点他,编排道:“老奸巨猾。”
吴令台闻言,面上立时又漫上一层懵懂之色,傻乎乎地赔笑了几声。在机灵圆滑和蠢笨憨厚之间无缝切换。
谢祯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看着吴令台,道:“陕甘宁百姓亦听闻了前些时日,爱卿在朝堂之上,带领百官为陕甘宁百姓捐款一事。陕甘宁百姓深受感动,格外感激你这位一心为民的内阁大学士。”
说着,谢祯抬手指了指那顶万民伞,接着道:“喏,这顶万民伞,便是山西百姓送给你的。凤翔府全城 百姓共筹路费,资助三位年轻人上京,不远千里,为你送来了这顶万民伞。”
吴令台闻言彻底惊住,他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复又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
这一刻,谢祯终于从这位滑头面上,看见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震惊之色,无比的真,瞠目结舌,表情跟冻住了没有区别。
好半晌,吴令台方才反应过来,似是还有些不信,指着自己鼻下问道:“给我的?”
谢祯再次点头。
吴令台倒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那顶万民伞,一时间心间百感交集。谢祯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回荡。格外感激,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
吴令台怔怔地看着万民伞,谢祯则玩味地看着他。谢祯清晰地看到,吴令台脸色泛白,眼中神色是何等复杂。
谢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吴爱卿,万民伞沉,朕派两名殿前太监,一道帮着你送回内阁大堂,晚上你且自己拿回府中吧。”
吴令台闻言惊醒过来,忙行礼道:“臣谢主隆恩。”
说着,谢祯示意恩禄去唤人,不多时,跟着恩禄进来两名御前太监,抬起万民伞,便往外走去。
谢祯见此,抬手道:“诸位爱卿,且先行退下吧。”
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吴甘来等四人行礼退出殿中。吴令台颇有些魂不守舍,机械地跟在两个太监手中抬着的万民伞旁走着,却没有再看万民伞一眼。
出了养心殿不久,临分别之际,刁宇坤不由看了吴令台的万民伞一眼,神色复杂,有嫉妒,有不平,有歆羡。
他可太知道吴令台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人虽能力出众,颇有才华,脑瓜子也机灵,但却是个毫无立场和底线的东西。
这吴令台就好像一条狗,哪个主子给的食好,他就跟着哪个主子,从来都是主子手底下一条极其会咬人的狗。
在主子跟前无底线地摇尾乞怜,对主子的敌人又紧咬着不放。他最擅长的便是如何讨主子欢心,又因其聪明才能,咬人又极疼。
就这样一条如狗般的东西,万民伞,他配吗?
可念头刚落,刁宇坤心间却又泛起丝丝自卑。同样都是当初同批被查的贪官,同样都是被陛下原谅,戴罪立功。可人家吴令台却切切实实做出了功绩。先是为陛下充盈国库,又是保住阉党旧臣制衡建安党人,如今还得了万民伞。
但是他呢,被陛下原谅至今,却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功绩。他虽也贪了些银子,但在工部这种肥差衙门,他贪得当真不算多,论实干能力,他不亚于吴令台。
吴令台的万民伞,他是羡慕的,是想要的。
刁宇坤微微抿唇,他如今已有五十五岁,不知还能再做几年官,他这工部尚书,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当下去。
此次陛下令他兴修陕甘宁水利,这于他而言,是个好机会。干好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百姓的干旱之苦,如吴令台一般得百姓爱戴,或许还能名留青史。
念及此,刁宇坤唇抿得更紧,等下回工部便安排相关事宜,今晚回去就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陕甘宁勘探地形,兴修水利。
吴令台一路跟在万民伞旁边,走在回内阁大堂的宫道上。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背也躬着,在承载着百姓爱戴的万民伞旁,无端便像个偷窃被发现的贼,仿佛这顶万民伞,是他偷来的荣耀。
就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宫道上人渐少,吴令台忽地伸手抹脸。抹完之后,他便飞速地眨眼。可心间就好似住了一只凶猛的野兽,他那破旧的牢笼,根本承受不住猛兽的猛烈爆冲。
吴令台脸抹得越来越频繁,眼睛眨动得也愈快。
他为了掩饰和压制,做足了努力,可到底是关不住那冲破牢笼的情绪猛兽。吴令台忽地掩面,呜咽出声,随之背愈发的躬,缓缓跪蹲在地上。
两位太监见此,忙停下了脚步,一时眼露迷茫之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吴令台被释放的情绪,恍如掘开堤坝的洪水,霎时间汹涌而下,吴令台掩着面,几近号啕。
这一刻,无数往昔的回忆,在吴令台脑海中翻涌。
他听到无数读书时的自己,在心中许下的豪言壮志。他再一次地,清晰地听到了它们。
他出身贫寒,年少时见过许多人间疾苦,他明明曾立志考上之后要为百姓请命,要做一个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可为什么现在,他却成了这副模样。
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他记得初入官场时,他确实如自己所想一般做着官,可是他官位低,权力有限。他税收时规规矩矩,可上缴之时,上头却说他的税收不足数,又派人越过他去跟百姓催缴。
他明知是上头的人有错,他明明想要护住百姓,可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那时他便知,若想实现心中的理想,就只能获得更大的权力。他想往上爬,却发觉曾经那些他仰慕崇拜的文官,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往来“无白丁”,像他这样出身贫寒,背景平平的官员,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人家的圈子。
直到上头派下来镇守太监,他才迎来了自己的机会。那时他想,只要能实现心中理想,用些不光明的手段,又能如何。
于是他便开始巴结奉承,曲意逢迎。没有钱贿赂,那他就冲在前头办事,把事给人家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指摘。没有人脉提供给人家,那他就嘴甜一点,处处叫人家心里头舒服。
可是这朝堂真暗啊,暗到容不下清明的理想。他从为了百姓,转而开始先考虑自己如何生存,打算顾好自己之后,再为民请命。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民请命的念头,就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般,躲去了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再也无暇顾及它,直到它,不知在何时,彻底死去。
吴令台痛哭不已,心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懊悔与悲伤。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他怎配?
他知道这些年旁人是怎么说他的,他们都说他是九千岁跟前一条会咬人的狗。看不起他依附阉党,唾弃他丢了文人风骨。
可若不是建安党人自视甚高,排除异己,他又怎么会依附九千岁?
什么是文人风骨?文人风骨,何等虚无缥缈的一个词。读圣贤书万卷,为官数十载。建安党人骂了他多少回丢了文人风骨。可他还是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文人风骨?建安党人唾弃宦官,排除异己,就是文人风骨了吗?他一直都不明白。
可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文人风骨。
吴令台哭声渐止,一旁的太监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扶起了吴令台。
吴令台蹲得?腿发酸,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扶着太监的手,终于抬头看向那顶万民伞,大胆地正视于它。
万民伞在微风中随风轻轻飘荡,无声地摇曳。
吴令台望着它,眼神坚定。
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这,就是他的文人风骨!
吴令台松开那太监的手,行至万民伞前,朝养心殿跪了下去。
面前是万民伞,远方是养心殿。
吴令台抬手行礼,朗声道:“臣,吴令台,誓死效忠陛下,从今往后,一心一意,为民请命!如若有违此誓,上不得黄天眷顾,下不得祖宗保佑,身死无坟,永无宁日!”
说罢,吴令台拜下身去,以额触地。
两名太监都惊呆了,不知吴令台忽然这是怎么了,只暗中记下了他方才的所有反应,以及他方才说的所有话,打算回去后一五一十报给陛下。
吴令台这才起身,擦净脸上泪水,跟着两位太监继续往内阁大堂走去。
而这桩大喜事,谢祯自是在第二日早朝,便昭告天下,同时赐下嘉奖常启的圣旨。
这满朝的建安党人,一时哑口无言。之前弹劾常启的那些官员,更是低头抿唇,不发一言。
这一消息,自是在刚下早朝后,就传入了一向消息最为灵通的东厂。
蒋星重闻言震惊,一下从京官档案中钻了出来,惊道:“什么?常启竟然这么厉害?意思是陕甘宁的流寇之乱,算是从根上平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王希音和孔瑞等人也看诧异看向去打探消息的小宦官, 等着他回话。
小太监重点一下头,行礼道:“对。无论那起子文官瞧不瞧得上咱们宦官,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常掌班此番在陕甘宁赈灾的差事确实办得漂亮, 陛下今日早朝嘉奖场掌班, 他们屁都放不出一个。”
王希音和孔瑞面上闻言皆笑, 一时东厂院中朗笑声阵阵。
蒋星重却怔怔看着那名小太监,胸膛随之起伏起来。
她知道今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陕甘宁受旱灾区的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必再担心吃不饱饭, 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便不会再成为流寇。
见东厂几位当家都笑得开心,那小太监语气间的兴奋之感也浓郁了起来,他趁热打铁道:
“不仅如此,今日早朝, 陛下还宣布,工部和郭春威已经抵达陕西,开始着手修建边防军事的事宜,要大批招募当地受灾的百姓, 以工代赈。哦对了,陛下还要在陕甘宁三地兴修水利。”
“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缓解,陛下说不能听凭天意,而且边防军事的工程, 并不能覆盖陕甘宁灾区的所有百姓, 叫他们有业可依。但是修建水利就不同了,这工程量大, 覆盖面广,工程时长久,能覆盖更多的百姓,如果修成,陕甘宁即便依旧干旱,百姓也不必再担心没有灌溉用水。这事如果成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当下的问题,且功在千秋。工部尚书刁宇坤,今日早朝都没有来,便已经带着人离京前往陕甘宁,要亲自去勘探地形。”
话至此处,王希音点头道:“嗯,甚好。刁宇坤之前虽卷入贪污案,但此人能力确实无可指摘,尤其善于兴修水利,他亲自前去,这事十有八九稳当了。”
蒋星重静静听着小太监说完这番话,一时心跳得愈发地快,便是连眼眶都跟着发红。
她很想让自己平静,可她没法儿平静。前世大昭内忧外患,流寇自陕甘宁而始,逐渐发展壮大。因赈灾不利,几百年景宁帝对待流寇政策宽松,可招降后复叛的流寇却极多,吃不起饭无法安身的百姓,更是源源不断地加入叛军队伍,直至最后成为足以抗衡朝廷军的存在。
可是现在,在阉党旧臣案后,景宁帝便重启宦官,派常启前往陕甘宁赈灾。常启之举,为大昭争取来了足够多时间,国库也有了银子。所以景宁帝便可以兴修水利,以工代赈。
百姓有饭吃,有业守,怎么可能再成为流寇?
蒋星重心中明白,至此,只待剿灭韩守业叛军,大昭内忧,便算是彻底解决。陕甘宁再也不会乱!
蒋星重深深吸气,蓦然闭目,泪水沾湿了睫毛。
这一刻,蒋星重再次深切地意识到,景宁帝绝不是昏君。而是大昭早已千疮百孔,前世的他根本无力回天。但是这一世,他只是通过言公子借了几股她的东风,便已将大昭治理得越来越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昏君?
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意识到建安党人打算借他之手排除异己时,便果断地重启东厂。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处理完晋之后,想到将晋商所有产业收归国有。如果他是昏君,他更想不到在常启解决灾区百姓吃饭的问题后,那一系列以工代赈的治理手段。
景宁帝,他不仅不是昏君,甚至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君王。
只是前世,他登基之初,先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再受建安党人蒙蔽,更不知晋商在背地里卖国。等他发现这一切问题,开始试图修正的时候,本已千疮百孔的大昭,已经给不了他修正的机会。
所以后来的那一年,景宁帝朝令夕改。他一定是想了无数的办法,可是大厦倾颓,他出台一条政策,发觉不行,便只能抓紧废止,再出台另一条。
他一条条朝令夕改的政令,便是他无数次朝大昭伸出的推助之手,可帝国灭亡之时,便如一座倒下的须弥山,他的凡人之手,哪怕伸出再多次,却也根本扶不住,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一起压倒,随大昭陨灭。
即便没有见过前世的景宁帝,可是这一刻,蒋星重却莫名共情了他当初所遭遇的一切。
她无法想象,景宁帝朝令夕改之时,心中是何等的焦虑。更无法想象,最后登上自缢之地的景宁帝,心中的自责和悲痛,又该是何等的剧烈。
只是想想,她便觉得无法呼吸。
早在三朝之前,大昭便已种下亡国的种子,只是景宁帝,便那般不幸的,被选作了亡国之君。
此时此刻,蒋星重无比坚定地相信,如若让景宁帝生在一百年前的大昭,即便他做不成中兴之主,他也必定会成为一位极好的守业之君。
他非亡国之君,但逢亡国之运。
蒋星重缓缓睁开了眼睛,耳边全然是王希音等人谈论陕甘宁之事的欢声笑语。她赔笑着看着他们,又看着头顶的蓝天,看着眼之所及的紫禁城的金碧飞檐,一切都是美好,那么安宁祥和,那么充满希望……
她不想再造反了。
景宁帝不是昏君,而如今的大昭,也不是换个皇帝就能变得更好的。与其想着该如何更换皇帝,倒不如仔细想想,该如何帮着这位殚精竭虑的可怜皇帝,守住脚下的国土。
看来,她得再找言公子一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造反。
倘若言公子还是想要造反,她该怎么办?若是她说不造反了,退出他的阵营,言公子势必不会再叫她继续留在东厂,而她又不认识景宁帝,她也就没有办法继续像现在这般通过言公子帮他。
可她若是继续造反,一旦言公子准备妥当,日后猝不及防在大昭掀起风浪,她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那晚言公子带她出去过端午,说的那句“如若大昭越来越好,那便也没有必要再造反”的话是不是真的。
蒋星重思来想去,将所有可能的结果挨个猜想一遍,随后做下一个决定。既然言公子那般说了,她便信言公子便是。
既然他们都是为了大昭好,那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且看他怎么说,然后随机应变,再做打算。
念及此,蒋星重便起身,欲回房去取瑞鹤宫灯,见言公子一面。
怎料刚起身走了几步,却忽听东厂外响起熟悉的鸽哨之声。
言公子!蒋星重心头一喜,跟着便觉心如鼓如雷地跳起。
她连忙对王希音道:“王公公,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王希音点头应下,蒋星重大步朝养心殿外走去,心中有些迫不及待。
她已是有一阵子没见言公子,算不清有多久,蒋星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薄衫,粗略估摸一下,差不多有一月了?
蒋星重刚刚跑出东厂,正欲前往她和言公子常见面的影壁后,却忽见沈长宇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发觉来者不是言公子,蒋星重心间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尽快将心中的失落之感忽视,朝沈长宇走去。来到沈长宇面前,沈长宇行礼,蒋星重笑着问道:“长宇,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沈长宇点头道:“你哥哥蒋星驰,派人往穆尚宫府上送了口信,说你父亲今晚到京,让你回趟府,晚上一道吃顿团圆饭,让你在家里住几日。”
蒋星重问道:“我爹回来了?”
沈长宇点头:“是,提前给你哥送了信。今晚到今,一道吃顿饭,明早上朝,随后便要去找陛下述职。”
蒋星重确实也很久没见父兄,尤其这次晋商叛国案,父亲被派往山西边境主持镇守,她确实也有些担心。如今父亲回来,想来是叛国大案中,山西边防军方面的事已了。
可是……蒋星重蹙眉道:“我确实应该回去见见父兄,可是现在东厂事务繁忙,我又接手了京营,勇卫营那边孙德裕正在重新挑选人手,同时还得安排调离人员的去处,着实是有些走不开。”
沈长宇闻言,对蒋星重道:“姑娘放心,我来前已经见过公子,公子已经替你在各处知会过了,你且去便是。”
蒋星重听罢,点点头,随后蒋星重问道:“你家公子今夜出宫吗?若是出宫的话,我有事得和他见一面。”
沈长宇噎了一瞬,跟着道:“户部事务繁多,公子又是陛下身边近臣,这些时日朝务繁忙,公子怕是都无暇出宫。”
蒋星重叹了一声,既如此,她决定不再造反的事,便等回来后再跟言公子说吧。
做好决定,蒋星重对沈长宇道:“多谢你长宇,我这就去和王公公说一声,你稍等我一会儿。”
沈长宇点头应下,蒋星重便又匆忙回了东厂,私下跟王希音说了声,告了假之后,便紧着又去找沈长宇。
沈长宇见蒋星重出来,便同她一道出了东华门,上了之前便准备好的马车。
沈长宇照例将她送回穆尚宫府上,在穆尚宫府中换了衣服后,便坐着蒋府马车,回了府中。
这个时辰,蒋星驰还未放值,蒋道明也还未回来。蒋星重回府后,便直接先去了自己院中,兔葵和燕麦一见蒋星重,自是又免不了一阵兴奋与关切。
左右无事,蒋星重便在院中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去了厨房,亲自给父兄准备晚饭。
约莫酉时二刻,蒋星驰率先回了府中,听下人说蒋星重在厨房里,便直接找了过去。
蒋星重正在厨房里和府中厨娘准备饭菜,却忽听门口传来哥哥的声音,“阿满。”
蒋星重回头,正见哥哥扶着门框,朝门内探出一个头来,面上笑嘻嘻,活像个街头福娃玩具。
哥哥还像自己小时候一般逗自己,蒋星重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转身笑道:“你放值啦?今儿累吗?”
蒋星驰嘿嘿笑着进来,凑到蒋星重身边,伸手拍了她的后脑勺,道:“最近中卫有战事,还有那边也在追击,还得配合勇卫营那边抽调人手,兵部确实有些忙。但不妨碍我今日早早回来陪妹妹吃饭。”
蒋星重闻言失笑,边切着菜,边问道:“阿爹今晚什么时候到?”
蒋星驰道:“最晚戌时,反正怎么着宫门都下钥了,今晚他无法进宫述职。”
说着,蒋星驰接着道:“哦对,前些日子沈濯来信,约莫大后天入京看望嫁入京城的妹妹,到时候要安排你们见见,你且准备着。”
第074章 第 74 章
蒋星重闻言愣了一瞬, 随即便点头道:“好,知道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来了。
蒋星重转头凑近蒋星驰闻了闻,随后佯装嫌弃道:“你先去沐浴更衣, 等会再来陪我。”
蒋星驰见此, 不由得抬臂闻了闻自己, 边往外走,边嘟囔着道:“也不臭啊……”
目送蒋星驰离开后, 蒋星重这才停下手中的菜刀,轻叹了一声,似是缓了缓心气, 方才重新切起菜来。
蒋星重神色间有些烦闷。之前念着离见沈濯还有段时日, 再兼宫中事务繁忙,她便也没有多考虑这些事。可是现在事情到了眼前头,她就不得不面对这件事带来的所有问题。
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她确实是中意言公子。而沈濯是阿爹给她挑的人, 如果不去见,少不了和阿爹吵架。
倘若不慎给阿爹气狠了,连穆尚宫府上都不叫她去了,到时候将她往祠堂里一关, 届时宫里什么要紧事都得被耽搁掉。
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去见,然后再找个什么借口,好好和父亲说。
前世她和沈濯只是在他妹妹府中见了一面, 并未有过多的交集。若是只是见一面, 便回来跟父亲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怕是不足以说服父亲。
要不然就找个什么借口,创造个多相处的机会,多瞧瞧。人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只要发现一点沈濯的缺点,她便以此为借口,向父亲回绝这门婚事。
如此有了主意,蒋星重便也没那么烦了,继续准备起晚饭。
阿爹出门许久,想来辛苦,他们父女三人又有许久没有一起吃饭,蒋星重便多准备了几道菜,其中有几道,还是比较精美,用时比较久的饭菜。蒋星驰沐浴更衣后,便来厨房陪蒋星重,跟她说话,给她打下手。
直到夜里戌时二刻,待蒋星重差不多准备好饭菜时,兔葵小跑着来到厨房,对蒋星重和蒋星驰道:“姑娘公子,将军回来了,已经回房去更衣了。”
“好嘞。”蒋星重应下,正好她也准备得差不多,随后对厨房里的下人道:“那便准备上菜吧。”
说罢,蒋星重和蒋星驰一道离开厨房,往蒋道明院中而去。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在蒋道明院中正厅等了片刻,便见蒋道明换了一身翠涛色道袍出来,头戴网巾。
兄妹二人起身行礼,蒋道明看看兄妹二人,在椅子上坐下,问道:“为父不在这些时日,家里可都还好?”
蒋星重和蒋星驰分别挨着蒋道明坐下,蒋星驰道:“都好呢,阿爹你就放心吧,家里就咱们三人,能有什么不好的?”
蒋道明又看向蒋星重,问道:“你呢,最近在穆尚宫府上住着可好?没给我惹事吧?”
蒋星重皱皱鼻,不满道:“一没和别的姑娘小姐吵架,二在穆尚宫府上没有练武,学到许多京中贵女的淑女做派,好得不得了。”
蒋道明闻言,连连点头,“嗯,好,甚好。女孩子家家的,温顺恭良,就该这样。”
蒋星重呵呵赔笑了几声。
饭菜一道道上来,父女三人便开始吃起了饭。
蒋星驰似是想起什么,对蒋道明和蒋星重道:“对了,这几日我倒是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父女二人齐齐看向蒋星驰,蒋星重咽下口中鸡肉,问道:“什么?”说着,又夹了一道菜吃。
蒋星驰道:“晋商叛国大案后,那日早朝,陛下宣读圣旨,封了不少宦官。其中东厂有名宦官,居然名叫蒋阿满。如今不仅是东厂掌班,还做了京营提督。”
“咳咳……”蒋星重一下被口中的菜呛到,辣着了嗓子。
一旁的兔葵忙给她倒水,蒋星重好一会才缓过来,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诧异道:“这么巧?”
蒋星驰笑着点头道:“可不是吗?我当时听到的时候都愣了下,姓蒋,名字还和你小名一样,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一旁的蒋道明笑笑道:“世上的人那么多,有重名的都不奇怪。”
蒋星重只低头吃饭,装作一副对哥哥的话不感兴趣的模样。
谁知蒋星驰却越说越兴奋,接着道:“不止名字像!这些时日勇卫营新晋的参将孙德裕,要办勇卫营抽调人手的事,还有些兵器也要更换,常来兵部。有次闲聊的时候,他说那位叫蒋阿满的京营提督,那张脸生得眉清目秀,身量娇小,说话声音也像女子般纤细,要不是身手极好,只看外表跟女子都没什么分别。”
蒋星重的心一下提上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谁知偏在此时,蒋星驰还偏要找她说话,他一下看向蒋星重,挑眉道:“我一听那描述,这不就跟你穿上男装习武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嘛。”
蒋星重立时手脚发麻,呵呵笑着遮掩了过去。
蒋道明看了蒋星重一眼,随后嗤笑道:“你妹妹能不给我惹事就不错咯,还能像人家一样做东厂掌班和京营提督呢?你可别给你妹妹脸上贴金喽。”
蒋星重见此,接过话道:“对嘛哥,我倒是想像人家一样,可我也不是男子啊,当不了官。”
“我就是觉得这事有意思,跟你们说说笑罢了。”说着,蒋星驰看向蒋道明,问道:“阿爹,山西那边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蒋星重闻言,也竖起了耳朵细听。
蒋道明道:“我手上的事都完了,山西边境勾结晋商的将士,都是官职不高的,也还算好处理。官位高的倒是都不知道,没参与进去。官位高得晓得轻重,要是知道的话,早就处理了。就是那些官位一般般的,上不知轻重,下又贪婪敛财,才弄出这些事来。那些人找出来后就送京了,剩下的时日,我一直在仔细清查,怕有漏下的,顺道守着边境,留意土特部那边的动向,抓了两个试图混进山西的细作,这次同我一道回京,方才已经送去了北镇抚司。”
蒋星重闻言眼睛微亮,竟是还抓了两个土特部的细作?
蒋道明接着道:“我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韩斗瞻就惨咯。从到山西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晋商八大家留下的那些产业可真多啊,什么田庄、商铺、矿场、库房里的货物、往来交易的四方行商……他还有得忙呢,怕是一时半刻离不开山西,明年这个时候都不见得能拾掇干净。”
蒋星重闻言不由轻笑,若是韩斗瞻知道,是自己在言公子面前举荐了他,才叫他此番担了这个重任,会不会气得骂她。
蒋道明不由感叹着赞许道:“那韩斗瞻韩大人,当真是个很不错的人。三十岁出头,年纪轻轻,文武双全,才华出众,为人还爽快敞亮,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话及至此,蒋道明看向蒋星重,道:“沈濯沈都事后日入京,到时候刘家会送帖子来府上,你和哥哥一道去。好好表现,别舞刀弄枪的吓到人家。”
蒋星重点头道:“嗯,阿爹放心。”
蒋道明闻言点了点头,三人继续吃饭。
蒋星重边吃着饭菜,思绪却又飞去了前世。这刘家便是沈濯小妹沈淑的夫家。
她若是没记错,沈淑的夫君叫刘广元。乃兵部大通关副使,品级未入流,连从九品都不是。沈淑似是长她一岁,跟着刘广元入京已有两年。可惜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沈濯、刘广元以及沈淑的样貌了。
蒋星重正想着,一旁的蒋星驰忽地向蒋道明问道:“阿爹,为什么不在咱们府上设宴,直接将他们请过来便是。”
蒋星驰觉得,既然是他沈濯想娶他妹妹,第一次见面相看,他亲自登门更好些。
蒋道明解释道:“我之前去信时也这般说的,但沈濯回信说,他妹妹独自在京多年,很不容易。他想好好陪妹妹几日,便将宴席订在刘家。我嫌再去信麻烦,便没再说什么。”
此话说罢,蒋星重和蒋星驰便都理解了。
蒋星重自己有兄长,理解作为兄长疼爱妹妹的心,便也能理解沈濯的选择。蒋星驰自然是代入了蒋星重,身为兄长,若是也这般两年见不到妹妹,他也想多陪妹妹几天,于是便也没再有异议。
蒋道明看向蒋星驰道:“明日早朝后我便要去养心殿述职,审讯细作的事,约莫还需我配合着,怕是没什么时间管你们兄妹俩。你妹妹的事就交给你了,这几日照顾好你妹妹。”
蒋星驰点头道:“阿爹放心,后日我告假,我陪妹妹去刘家。”
说罢,蒋星驰朝蒋星重一挑眉,眨了下眼睛,颇有一副别怕,有哥哥在的模样。
哥哥的宠爱,蒋星重一向受用,美滋滋地朝蒋星驰摆了摆脑袋。
一家三口吃完饭,一道去院中散了散步,便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蒋道明和蒋星驰便都去了早朝,而蒋星重自己在府中无所事事,便继续穿上锁子甲,去后院练起了武。想着今日多练一会儿,晌午吃个午饭,下午看一下午兵书,晚些时候再亲自给父兄做顿晚饭,这一日便也算过了。
而蒋道明这边,一下早朝便同赵翰秋、傅清辉一道去了养心殿。
三人在养心殿外等了片刻, 不多时,便见恩禄出来,笑嘻嘻地对他们三人道:“陛下已经更过衣了,三位大人,请吧。”
三人点头,跟着恩禄一道进了养心殿。
来到谢祯座下,三人一同跪地行礼。平身之后,谢祯看向蒋道明,神色比对旁人时多了一丝柔和,含笑道:“蒋爱卿,此番山西之行,如何?”
第075章 第 75 章
赵翰秋和傅清辉亦看向蒋道明, 蒋道明行礼道:“回禀陛下,山西边境军中勾结土特部的无耻之辈已经收拾干净。臣这些时日仔细调查,已可以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前些时日在边境抓到两个土特部的细作,是之前勾结土特部的将士放进来的。臣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二人, 已蒋他们带回京城, 昨夜一到京中, 便直接送进了北镇抚司。”
一旁的傅清辉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昨夜已从蒋将军手中接手那两名细作, 定会尽快审理,问出有用的消息。”
谢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起细作,倒是叫他想起一桩事来。
之前蒋星重跟他说过, 在她的梦中, 收复辽东之战惨败之后,有两名被俘的督军太监,从土特部逃回后,告诉他卢捷通敌。但土特部入主中原后, 替卢捷平反,摘了他通敌的罪名,实则是他们用了离间计,以此来告知世人, 他这位皇帝,着实昏庸。
既如此,如今这两名细作,或许另有用途。他们能用离间计, 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念及此, 谢祯对傅清辉道:“无论如何审讯,务必叫这两名细作活着。不仅要活着, 还得叫他们保持能逃跑的体力。”
话音落,蒋道明、赵翰秋、傅清辉三人都愣了一下,齐齐抬头看向,眼中皆是不解。
谢祯见此,便解释道:“这两人,或许还有更大的用处。”
傅清辉听闻此言,便行礼道:“臣领旨。”
谢祯看向赵翰秋,对他道:“如今国库既然有了银子,依朕之见,辽东的边防军事倒也可以着手修建起来。卢捷素来熟悉辽东事务,着封卢捷为蓟辽督师,兼任辽东巡抚,前往辽东,再任戍边重任。”
恩禄闻言记下,准备等下便替陛下拟旨。
见前头的事情告一段落,蒋道明再次行礼道:“启禀陛下,此番臣还有一件要事禀报。”
谢祯抬手道:“爱卿请讲。”
蒋道明看向谢祯,眉宇间有一丝愁意,对谢祯道:“回禀陛下,山西边军有以战养战之嫌。臣同边军闲聊之时,常听他们担心无仗可打,若无仗可打,便要不出来军费,要不出来军费,他们便会收入大减。除此之外,臣还发觉边军的实际人数,和上报的人数有些对不上。且底层士兵手中实际得到的粮饷,与朝廷本该发放的数目不符。”
谢祯闻言蹙眉,一旁的赵翰秋亦是蹙眉。
谢祯道:“虚报人数,那么本该发给五万人的军饷,就会变成发给十万人的。如此之下,底层士兵手中得到的粮饷还与朝廷本该发放的数目不符。”
谢祯看向赵翰秋,赵翰秋忙低眉行礼。谢祯对他道:“赵爱卿,此事需你严查。再仔细查查,是只有山西边军如此,还是各地所有边军都有这等情形。待你清查清楚,咱们再想应对之策。”
赵翰秋行礼应下。边军出现蒋道明所上报的情况,便是他身为兵部尚书的失职之处。方才陛下看向他,本以为少不了质问责骂,却不想陛下竟然提都没有提,只是跟他商议解决办法。陛下当真给予了最高的信任。
谢祯接着对赵翰秋道:“赵爱卿,你莫要太有压力。朕登基之后,方复你兵部尚书之职。如今大昭积病良多,军.政如此,非你一人之过。切莫操之过急,务必稳中取胜。”
面对谢祯的理解和肯定,赵翰秋深受感动,恭敬行礼道:“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望。”
谢祯再次看向蒋道明,对他道:“蒋爱卿,朕有意升任你为镇守山海关总兵,但你刚从山西归来,需要休整,何时可以动身?”
蒋道明想了想,对谢祯道:“待臣爱女婚事订下,臣便即刻启程。”
谢祯闻言,陡然攥紧了手,霎时只觉手臂发麻。
蒋道明接着补充道:“臣看上的女婿人选,明日便会抵达京城,待他们相看过之后,便可订婚。不会太久,绝不耽误正事,陛下放心。”说着,蒋道明行礼。
一旁的恩禄看向蒋道明,不由蹙眉。放心?陛下可一点也不放心。
傅清辉也不由看向蒋道明,神色不渝。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复又看向谢祯,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不再去看蒋道明。
谢祯深深抿唇,但念及此刻赵翰秋和傅清辉都在,不好说什么,只道:“好,两位爱卿先行退下吧。清辉留下。”
赵翰秋和蒋道明行礼出殿,谢祯看向傅清辉道:“明日你暗中跟着蒋姑娘,务必查明沈濯是个怎样的人。此人若有半分逾矩之处,便不要留脸面给他。”
傅清辉行礼应下,“臣领旨。”
谢祯挥手示意傅清辉退下。傅清辉走后,谢祯的脸色立时垮了下来,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随后紧紧扣住。
恩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谢祯,但见他神色变幻异常精彩,仿佛在这一瞬间,有无数想法从他脑海中闪过。
片刻后,谢祯忽地道:“朕现在就召蒋道明回来,下旨让他不许再给他女儿找夫婿!”
恩禄闻言忙道:“陛下莫急……”
话未说完,谢祯便转头看向恩禄,道:“不急?难不成眼睁睁看着阿满跟旁人定亲?”
恩禄被谢祯噎了一句,跟着道:“陛下,这些时日,臣在边上瞧着,蒋姑娘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陛下若以皇权相压,怕是会不得蒋姑娘所喜。”
此话一出,谢祯倒是安静了下来,没再反驳,只是神色间忧虑未减。
恩禄接着向谢祯问道:“陛下,蒋姑娘可有说中意陛下?”
谢祯闻言,双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尚且记着上次同阿满见面,他同阿满说过:我不会强求于你,也不着急你给我回应。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诚如恩禄所言,若是他现在以皇权强求此事,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而且……谢祯神色微有黯淡,当时阿满只是说“大昭风雨飘摇,如今怕不是谈论儿女私情的好时候,待万事尘埃落定,我自会答你”。
他也不知道阿满心中有没有他,所以没法回答恩禄的问题。
半晌后,谢祯叹道:“许是……尚未。”
恩禄听闻此言,忽地笑开,对谢祯道:“陛下,那眼前这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吗?”
谢祯不解看向恩禄,问道:“此话怎讲?”
恩禄回道:“若是蒋姑娘心中有陛下,必是不会叫这门亲事坐实。陛下正好可以借此事探知蒋姑娘对陛下的态度。”
谢祯听罢,不由缓缓点头,道:“此言不差。可若是她答应了怎么办?”
恩禄笑道:“若是真答应了,陛下再用皇权也不迟啊。”
谢祯闻言再次点头。恩禄说得对,对于阿满而言,以皇权压她是最下等之策。
谢祯想了片刻,决定就按恩禄说的做。有傅清辉全程盯着,待她回宫之后,他便去找她,详细问她此次相看的结果。然后再试探她的口风。
不过蒋道明离京之前,他可得见见蒋道明,有意娶他女儿为后这句话,他还是要说的,省得蒋道明闲来无事,又给自己姑娘说亲。
念及此,谢祯便先抓紧处理奏疏。他有预感,明日他怕是会坐立难安,不能耽误国事,今日能多处理一些是一些。
蒋星重下午正在书房中看书,府门处的小厮便送来了刘家的帖子。蒋星重道一声知道了,便叫小厮退下。
小厮走后,兔葵忙一脸喜色地看向蒋星重,道:“姑娘,明日可就要见到沈都事啦。”
燕麦在一旁亦兴奋地点头道:“将军看好的人,想来不会太差。”
兔葵又凑到蒋星重身边,调笑着问道:“姑娘明日想穿什么衣服呀?我这就去给姑娘打理出来。”
燕麦跟着道:“我去给姑娘准备首饰。”
蒋星重的全部家当早就给了谢祯,此时自然是什么也拿出来。她便道:“哦,我的首饰我全部放在了穆尚宫府上,就用府里剩下的那套吧。选一套配那套首饰的衣服便是。”
兔葵的脸立时垮了下来,道:“啊?那可如何是好?咱姑娘本就生得好,若是打扮起来,岂不是能迷死沈大人。不能盛装打扮,实在是可惜。”
蒋星重闻言,呵呵一笑,将手中的兵书又翻了一页,道:“真正喜欢你的人,哪怕你整日一身太监服饰在他眼前晃荡,他还是会喜欢你。”
燕麦撇撇嘴,无奈道:“好嘛,我早就看出来姑娘现在不像从前了,既然姑娘这么说,那便这么办吧。”
说着,兔葵和燕麦二人各自去给蒋星重准备明日要穿的衣服首饰,以及去人家家里做客,要带的礼品。
蒋星驰则放值前跟赵翰秋告了假,准备明日陪蒋星重一同前往刘家。
天气越来越热,第二日一早,蒋星重早起穿了一件皦玉色主腰,下配同色系织金马面裙,上衣配一件蚕丝暗云纹月白色红色贴边的立领大襟纱衫,外套雀蓝色绣花鸟纹比甲。梳一堕马髻,只带了一只点翠簪子作配。
左右头发梳得好,哪怕头饰简单了些,但也丝毫不影响蒋星重整体气质,反而显得她愈发清贵。
和兄长一道用过早饭后,便一道往刘家而去。
刘广元虽在兵部任职,可惜未入流,在顺天府买不起宅子,住在顺天府城外的杜新庄里。若是不骑马,只坐车的话,怕是得一个时辰。骑马快些,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到了。
但今日是去相亲,蒋星重自是不好骑马,只好老老实实和哥哥一道坐了马车前往。
前去刘家的路上,蒋星重心里忽有一种重新从梦里掉回现实的感觉,仿佛练武、皇宫、东厂、勇卫营都是她梦里的事,如今梦醒,只能乖乖相亲,做个相夫教子的后宅妇人。
这感觉一来,蒋星重忽觉胸口闷得慌。她不由拖了腮,也不知再次见到沈濯,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第076章 第 76 章
刘家住在城外杜新庄, 远得很。马车摇摇晃晃,蒋星重开始还在和哥哥聊天,聊着聊着,也不知什么时候, 兄妹俩都在车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蒋星重隐约听到瑞霖的声音, “姑娘?公子?姑娘?公子?”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见瑞霖掀起车帘, 正探着脑袋看着他们二人。
见兄妹二人醒了,瑞霖道:“姑娘,公子, 到杜新庄了。”
那就是快到刘家了?蒋星重和蒋星驰连忙坐直身子, 蒋星重从车内小匣子中取出镜子,两个人开始整理仪容仪表。
待兄妹二人差不多整理好,马车便也停了下来。
瑞霖从车上跳下来,掀开车帘道:“姑娘, 公子,刘家到了。”
兄妹二人一道下了马车,正见刘广元、沈淑等在门外。刘广元虽未入流,但亦在兵部, 蒋星驰算得上是他高了好几级的上司,往日都不太能见着那种上司。
这会见蒋星驰携妹前来,刘广元倒是热情得很,立马上前向蒋星驰行礼, “见过主事。”
蒋星驰抬手免了礼, 笑着道:“今日两家相聚,是朋友, 就不说见外的话了。”
刘广元忙点头称是。这夫妻二人年纪都比蒋星重大,蒋星重便见缝插针地行礼,沈淑和刘广元也都回了礼。
说话间,刘广元和沈淑便热情地将蒋星重兄妹二人往宅子里引。
蒋星重四下看了看,却没见沈濯的身影。心间正疑惑不解,便听蒋星驰问道:“沈都事呢?”
刘广元忙笑着解释道:“哦,我那小舅子有个堂姐,就住在顺天府外另一个庄子里。他上京时堂姐父母拖带了些东西,他给送了过去,一会儿就回。”
蒋星重这才想起来,前世也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她和哥哥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沈濯方才回来。
蒋星驰面露不渝,他和妹妹大老远过来,沈濯人居然不在。
刘广元瞥见了蒋星驰的神色,忙找补道:“他堂姐嫁来京中多年,许久未曾回过陇州,父母思念,而且前几年她夫君伤了腿,日子过得不太好。我那小舅子惦记着她实在不容易,今日便先紧着送东西去了。”
话至此处,蒋星驰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沈都事难得上京,挂念亲人,能理解。”
蒋星重也跟着点了点头,前世沈濯虽然迟来了许久,但这桩事他们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换位思考下,谁都有亲人,尤其又相隔千里,挂念也是寻常。
刘家不大,但在杜新庄来说也不算差,一家人住一座四合院,倒也不错。
刘广元将兄妹二人请进厅内落座。沈淑上前倒上茶,放下茶壶后,沈淑看向兄妹二人,笑着道:“杜新庄离云台山不远,云台山下有处酒楼,菜品就地取材,甚是鲜美,且酒楼桌椅都摆在外头,风景极好。待会等兄长回来,咱们不如同去云台山那家酒楼?吃完饭,还可就近逛逛。”
蒋星驰闻言,看向蒋星重,打算听她的。
蒋星重望着沈淑,前世关于此次见面的细节,这才一点点地重新出现在脑海中。
前世沈淑也这般提过,但她觉着第一次见面,就一起游山好似有些不太矜持,便推拒了这个提议。
后来饭菜上了她才知晓,原是刘家没有厨子,往日都是沈淑自己做饭,但她做得又不太好,所以才提出同去云台山。
这一回,蒋星重也想同沈濯多接触接触,同去云台山,是个不错的提议。
念及此,蒋星重笑着道:“客随主便,沈姐姐安排便是。”
沈淑闻言笑开,她眉眼清秀,眼神和善,老老实实,看着倒是叫人觉得舒服。
念及前世沈濯晚来将近一个时辰,而且坐马车这么久过来,蒋星重和蒋星驰都有些饿了。
蒋星重便看向沈淑,向她问道:“沈姐姐堂姐家离这里可远?”
沈淑端上几道点心上桌,笑着回道:“不远,来回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既然不远,为何前世沈濯去了那么久?
蒋星重着实是不想再等那么久,便看了看跟进来伺候的瑞霖,对沈淑道:“我家这小子很是机灵,不如姐姐指个方向,再告知下他今日沈都事的穿着,叫他去接一趟便是。”
蒋星重这话也算是说得清晰明白,她不想等太久。
虽然可以理解沈濯挂念堂姐之心,但来回一刻钟的路程,前世他却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在明知今日邀请她和哥哥的情况下,沈濯此举,确实有些失礼。
沈淑闻言,随口道:“很快就回来的,我给你们添茶。”
沈淑倒茶招待他们的样子,倒是热情,但是似乎根本没有听出蒋星重的话外之音。让去接一趟沈濯,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不想等着了。
蒋星重和蒋星驰不由相视一眼,兄妹二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疑惑,这沈淑是根本没听出来吗?
兄妹二人无奈,只好冲沈淑笑笑,继续喝茶。蒋星驰确实有些饿了,便拿了一块点心来吃。蒋星重完全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兄长已将那块点心塞进了口中,跟着便见他愣了一下。
蒋星重收回目光,罢了。随后她自抬起茶杯喝茶。
蒋星重还记得前世,她和哥哥也是等得饿得不行,便吃了几口点心,怎知刘家的点心不知放了多久,实在是硬到硌牙,根本没法吃。
蒋星驰费了好大劲,方才就着茶将口中的点心咽下去,却是再也不敢动下一块了。
蒋星重抿唇偷笑。
看蒋星驰吃点心,刘广元便也陪着吃,虽然硬,但他啃一口便就茶,动作甚是熟练,可见并非故意上这样的点心怠慢他们兄妹,而是家境如此,他们习惯了,并不觉得这点心拿出来待客有什么不妥。
虽然吃得不合心意,有些不太舒服,但是蒋星重兄妹二人都没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
毕竟刘家家境不比蒋家,他们不能按照自己家中的情况来要求别人,尤其是明显不如自己家的,如若排斥嫌弃,就显得非常倨傲,不是有教养的做法。
而且以后成亲她也是嫁去陇州,和在京中的刘家打不了什么交道。
蒋星驰想法同蒋星重是一样的,兄妹二人,一个家中出来的孩子,自然家教也都差不多。他费力咽下点心后,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快之意,依旧如之前一般,同刘广元交谈。
果然这一等,又是将近一个时辰。
兄妹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又不敢多喝水,怕上茅房,刘家又没有专门的更衣之处,只能干忍着。
终于,快到晌午时,门外方才传来敲门声。
沈淑连忙起身,笑着道:“应该是哥哥回来了。”
沈淑忙去开门,蒋星重清晰地听见身边的哥哥松了口气,她不由偷笑,看来哥哥也饿坏了。
不多时,沈淑便和沈濯一道进了正厅,沈濯身上还穿着七品武官的官服。蒋星重有些不解,不是告假上京吗?他还穿着官服做什么?
沈濯向蒋星驰行礼,“下官沈濯,见过蒋主事。”
蒋星重的目光落在沈濯的面上,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未婚夫,终于在此刻重新清晰起来。
他样貌平平,五官只能算端正,发际线有些高,额前头发稀疏,身形倒是高大,倒是有些习武之人的英气。
蒋星重默默收回了目光,她忽然就有些怀疑自己前世的眼光。就样貌而言,她当初是怎么同意这门婚事的?难不成是言公子样貌实在是太出众,看他看久了,把她眼睛养刁了?
沈濯和蒋星驰相互见礼之后,沈濯在兄妹二人对面坐下,冲蒋星重点了下头。
前世蒋星重觉得不太礼貌,便没有问沈濯迟来这么久的原因。但是现在,她已知来回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沈濯却叫他们兄妹等了这么久,就不免有些好奇。
念及此,蒋星重看向沈濯,问道:“听闻沈都事去看望堂姐,似是离得不远,沈都事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濯闻言回道:“哦,迷路了。京城大,京城外头的庄子也大,实在是有些不熟悉。”
蒋星重闻言愣住,蒋星驰也愣了一瞬。反倒是一旁的刘广元诧异道:“迷路了?你堂姐家的路多好走?一共也就左右拐两个大弯,怎么这都能迷路?”
沈濯只道:“就是地方太大了。”
蒋星驰实在是饿得撑不住了,便道:“既然沈都事回来了,咱们就抓紧走吧,去刘夫人说的那间酒楼。”
众人见此起身,刘广元朝自己夫人使了个眼色。
沈淑见此,边往外走,边对蒋星重道:“妹妹,不如你跟我和哥哥,咱们三人坐一辆马车,叫蒋主事同我夫君一道,他们是同僚,许是更能聊到一起。”
蒋星重闻言了然,看来是刘广元想借此机会和哥哥攀攀交情。
正好蒋星重也想多了解沈濯一些,便点头应下,“好啊。”
出了刘家,刘广元去牵了马车过来,蒋星重和哥哥说了一声,便带着沈濯兄妹二人上了自家的马车。蒋星驰和刘广元则上了刘家的马车。
刘家马车在前带路,瑞霖驾车跟在后头,一行人便往云台山而去。
马车上,沈濯坐在靠车门的位置,未发一言,一直是沈淑在和蒋星重说话聊天。
蒋星重有些不解,不是彼此相看吗?这会儿出来了,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莫非是不好意思?
前世在刘家吃饭,沈濯似乎全程也没和她说什么话。但当时大家都在一桌上,她只当是没机会,便也没多想。
可是这会儿,车里只有他们三人,另一个还是他亲妹妹,他怎么还一直不吱声?不是彼此相看吗?
走了一段路,蒋星重实在是忍不住了,看向沈濯,笑着问道:“沈都事怎不见说话,可是这些时日赶着上京,累着了?”
第077章 第 77 章
沈濯闻言, 拉了下自己衣摆,只道:“就是这些流程都习惯了,这几年上门说亲的人多,大多会安排见一面, 然后吃饭, 我都麻木了。”
蒋星重:“……”
虽然自己存了不叫这么亲事成的心思, 可这说话也忒不中听。
蒋星重皮笑肉不笑地笑笑,“这样啊……”
沈濯点了下头, 道:“嗯,习惯了。”
蒋星重看了眼他身上的官服,许是穿着一直没换过, 衣摆处已有些磨损, 便继续找话道:“沈都事休假出远门,怎么还穿着官服?”
一般不都是放值回家就换衣服吗?认识言公子这么久,都不曾见他穿过官服。看沈濯这样子,倒像是上京来一路都穿着官服。
沈濯挺挺腰, 摸摸自己胸前的补子,道:“这犀牛补子多好看。”
说罢他复又补充道:“犀牛补子。”语气间有打趣的幽默,又透着那么一丝丝骄傲。
蒋星重看着他,眼里流出一丝不解, 他觉得自己很幽默吗?她着实是有些弄不清这沈濯的想法,犀牛补子,犀牛补子怎么了?
蒋星重飞速地眨巴眨巴眼睛,神色间有迷茫亦有苦恼, 前后活了两世, 她这是第一次遇到盘不清对方逻辑的情形。
蒋星重只好又找话道:“沈都事平日无事的时候,都喜欢做些什么?”
沈濯道:“闲来无事会去听听戏, 看看史书。家里还有几亩地,春耕和秋收的时候,会去地里给父母帮帮忙。”
蒋星重闻言点头,爱看史书。读史可明事正己,看来他颇有学识。
蒋星重又随口找话道:“家里的地,每年春耕秋收,要请多少人?”
沈濯道:“我家没多少地,不像有钱人家好几个庄子那样。无需请人,我、爹娘、以后娶了媳妇,她也帮着干干活便也够了。”
蒋星重闻言一噎,忙道:“那沈都事可得找位能干的夫人,我是干不了一点。”
纵然经历过前世颠沛流离的时光,蒋星重也还真是干不了农活。不是她看不清农耕的百姓,而是她自己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里,实在是没这个。
沈濯闻言,道:“其实也没多少活,不干就不干。”
蒋星重抽着嘴角笑了笑,问道:“当真可以完全不干?”
沈濯迟疑了一瞬,又道:“其实帮着干一点点就行。”
蒋星重又是一噎,心间的不快愈发清晰起来。
她可太知道这类人,现在说着不干也行,但又说干一点点就行,一旦成亲了,就全都得干。
蒋星重默默收回目光,佯装整理衣摆,开始回忆此次见面的全部过程。
按理,这次见面本该是沈濯上门拜访。
一来父亲曾经是他的上司,二来,既是彼此相看,他身为男子,更该亲自前来。
可是沈濯却说许久未见妹妹,想多陪妹妹,念及人家亲人分别多年,他们便给予理解,并且同意了来刘家的事。
但是到了刘家之后,沈濯却在明知有约的情况下,跑去给堂姐送东西,竟是晚到了将近一个时辰。
上了车,也一直不说话。她开口询问之后,他就来一句“麻木了”。
这些行径,当真又怠慢,又失礼。
念及此,蒋星重想了想,对沈濯道:“想来我并非沈都事中意的那一类姑娘,若是沈都事觉得勉强,大可直言,我和兄长回府便是。我爹素来明事理,不会影响你和爹爹的关系。”
怎料话音落,沈濯却看向蒋星重,唇边有了笑意,道:“没有,蒋姑娘生得极美。眼睛好看,眉毛有型,鼻子很挺,脖颈修长,嘴唇也很饱满……”
蒋星重忽地蹙眉,下意识道:“行了行了,你别夸了。”虽是夸赞,但不知为何,蒋星重听在耳中格外的不适。
话至此处,蒋星重已不想再同沈濯多说话。但念及大家在一辆车上,还有沈濯的妹妹在。她要挑沈濯的错处让父亲放弃这门婚事,就不能叫沈濯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说她的不好。
念及此,蒋星重强忍住脾气,打算暂且维护好表面的平和。
蒋星重看向沈淑,道:“不如跟我说说你们家乡的趣事。”
沈淑闻言神色间有了光彩,便对蒋星重道:“那还真的挺多的。我们家在村里,周围有不少田地,小时候我们常去地里玩。”
说着,沈淑看向沈濯,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蒋星重只听到此处,后面沈淑竟开始同沈濯说起他们陇州的方言。
两个人叽里咕噜根本听不到在说什么,但是人家兄妹二人却是有说有笑。
蒋星重不由抿唇,这还有第三个人在场呢,他们俩就这般说上了方言?就这么把她给孤立了?
蒋星重脑海中莫名便出现一个景象,就是她真的嫁给了沈濯去了陇州,然后在他们家中,他们一家人都说家乡话,但是她一个人在一旁什么也听不懂的尴尬。甚至骂她她都听不懂。
如此怠慢失礼,蒋星重心下已经格外清晰明了,哪怕她这辈子没遇见言公子,她也绝不会嫁给沈濯。
蒋星重才不受这种憋屈气,礼貌插话道:“你们说家乡话,我听不懂。”
沈淑闻言,转头看着她笑了笑,然后继续和沈濯用方言说话。而沈濯,也似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般,也继续用着方言。
听他们又说了一阵,蒋星重只好又说了一遍,道:“你们说家乡话,我听不懂。”
她就差明说了吧?
结果人兄妹二人又看她一眼,沈淑还笑了笑,沈濯完全没理会,又继续用方言聊着。
蒋星重闭目,深吸一口气。
她恨不能现在就下车去找哥哥,然后打道回府。可是她现在真的好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是现在回去,返程又得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她不得饿死。
她决定吃完饭就和哥哥走。念及此,蒋星重也不吱声了,就当这兄妹二人不存在。
蒋星重的注意力全在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上。沈濯沈淑不知聊了多久,也不知聊到了什么,沈淑忽地看向蒋星重,问道:“蒋妹妹,我看你头上只戴了一支簪子。”
蒋星重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便点头道:“嗯,是。”
沈淑看着蒋星重的眼睛,无比真诚地笑道:“瞧你这簪子,是银的。你都到了嫁人的年纪,没几样像样的首饰可不行。”
蒋星重:“?”
蒋星重诧异看向沈淑,她甚至有些怀疑沈淑是不是在跟自己说笑。这簪子确实是银子的没错,可是簪头的孔雀却是点翠工艺,点翠还不像样吗?沈淑到底是在跟她说笑,还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蒋星重不由看向沈淑的发髻,上头有几支金钗,但都是比较小的那种。做工也一般,完全没有镂空雕花等一类的工艺。
沈淑接着道:“听说你以前也不住在顺天府,顺天府城中有个香悦斋,里头买的首饰很不错,改日你可以去瞧瞧。”
蒋星重闻言眉头微皱,唇边出现尴尬的笑意,着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场面。香悦斋?兔葵和燕麦的首饰都不在那里买。
这一刻,蒋星重是真的有些看不懂这沈淑了。她到底是在故意瞧不起她,想给她难堪,还是真的觉得香悦斋的东西不错?
说罢,沈淑说起了别的,对蒋星重道:“等下吃完饭,咱们去云台山转转。”
蒋星重点了点头,道:“听说云台山有处古寺,乃唐朝时所建,至今寺里的僧人,还保留着唐朝时的古制。寺中还有唐时留下的壁画,很值得一看。之前一直想去,但都没有机会,今儿正好去瞧瞧。”
沈淑听闻此言,笑着道:“那有什么好去的?去过的人都说没意思,就是一座寺庙,别的啥也没有。既然咱们是出来玩儿的,不如玩些有意思的。听说云台山上今年修了石梯,特别长,是京中这些地方最长的,咱们去看那石梯。”
蒋星重瞠目结舌。
这一番话,简直乱拳打死老师父,完全超出了蒋星重的认知。不去看唐朝时留下的古寺,却要跑去看什么石梯?
沈淑接着喜滋滋地道:“我还真没见过山里修石梯的,我们老家那边,连家里头都是土地,还真不知道山里头的石梯是什么样。”
蒋星重彻底没了脾气。
人家家里都是土地,要看看石梯也没什么错。她即便不同意,但是怼了就显得看不起人家,还是不吱声的好。
而一旁的沈濯,却完全没有发话,也没有吱声,仿佛听不见她和他妹妹说话一般。
蒋星重尴尬地笑了笑,没再接话。沈濯和沈淑则继 续用他们家乡话聊起天来。蒋星重只觉有种被孤立的难受,仿佛她坐的不是自家马车。
兄妹二人又叽里呱啦聊了一阵,沈淑忽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急忙用家乡话跟沈濯说了什么,沈濯忙探出头去,叫瑞霖停车。
蒋星重不解地看向二人,沈淑转头对蒋星重道:“到新水庄了,这庄里头有家卷饼特别好吃,我兄长难得来趟京城,我们去买几个。”
蒋星重一听特好吃的卷饼,眼睛立时放光。离云台山还有一段路,先吃个卷饼也好啊!
蒋星重正欲起身,怎料已经起身的沈濯,却垂眸看向她,手朝她凌空一点,仿佛对下属说话一般,极横地道:“你等着。”说罢,就和沈淑一道下了车。
蒋星重彻底僵住,看向沈濯的眼神立时宛如利刃。
兄妹二人已经下了车,蒋星重只觉一股滔天怒火从心间蹿了起来。她长这么大,前后两辈子,还从未有人用这种颐指气使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
她身为东厂掌班、京营提督,都不曾这般跟自己手底下的说过话!他沈濯凭什么?再想想沈濯身上一直未曾脱下的官服,蒋星重立时明白过来,冷嗤了一声。
蒋星重忙出了马车,问道:“哥哥和刘广元的马车呢?”
瑞霖回道:“已经往前走了,瞧不见了。”
本想一走了之的蒋星重只好坐回车中。
又是等,等了约莫一刻钟过些,沈濯和沈淑方才回来。
兄妹二人一人拿着一个油纸包裹的卷饼,沈濯的已经吃下去一大半。上了车,兄妹二人继续边说边吃。
蒋星重一直等着他们给自己卷饼,可等了半天,都不见这对兄妹有动静,甚至沈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大口的吃着,一副饿狠了模样。
再看这二人的身上,完全没有装第三个卷饼的迹象,蒋星重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居然没有给!她!买!
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蒋星重,火气一下冒上了顶端。
许是怒极攻心的缘故,蒋星重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过来。所有的过程、细节,全部在她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
从沈淑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们出身西北陇州,但绝不是住在陇州城中,而是陇州下辖的村子上。
且这村子应当极是偏僻,所以哪怕跟随夫君来京两年的沈淑,香悦斋都当个宝,听到山上修石梯还是觉得新奇。沈濯在顺天府城外的庄子上都能迷路,直说地方太大了。
而这沈濯,全程如此怠慢、失礼。本该登门拜访,却成邀请他们上门。本该早早在家待客却迟到一个时辰,晚来那么久也不道歉。上车就说那么失礼的话,甚至刚才还那般颐指气使,甚至连去买卷饼都没有她的份。
何止是怠慢,失礼,更是自私到了极致!
而且,蒋星重完全理解,他们绝不是故意如此怠慢失礼,而是他们的出身,他们所处的环境,注定他们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这是一种,纯天然的,蒙昧的自私。
纵然他们不是故意的,但蒋星重实实在在受到了伤害。
想通此节,蒋星重怎会再惯着这兄妹二人,她转眼看向沈濯,冷声道:“沈都事,你方才下车时,那句颐指气使的‘你等着’是什么意思?”
沈濯和沈淑都看向蒋星重,沈濯嘴里还嚼着卷饼,二人眼里皆流出一丝迷茫。
蒋星重上下打量了他的官服一眼,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怎么?沈都事小小七品官,过官瘾过到我头上了?”
第078章 第 78 章
话音落, 沈濯和沈淑都愣了下。
沈淑似是完全没想到蒋星重会忽然变脸,看向自家兄长,抿着唇,神色间有些慌乱无措。
蒋星重见沈濯垂下眸去, 躲开了蒋星重的目光。他似打圆场般地笑了笑, 神色间全然是被拂了脸面, 下不来台的尴尬之色。仿佛他笑一笑,这难受的场面就会过去。
蒋星重气还没消, 怎么可能给他台阶?她冷嗤一声,接着道:“我若是没记错,你我是爹爹牵线, 今日来见面相看的吧?看沈都事的样子, 我还当我是您的下属,今日来找您述职了。”
“呵呵……”沈濯复又笑了笑,面上那种下不来台的尴尬更明显,语气明显怂了一些, 他道:“跟下属说话习惯了,习惯了……”
“习惯了呀?我见过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也没您这么有官架子。沈都事是拿根鸡毛当令箭当习惯了吧?还你等着,态度那么横, 横给谁看呢?我寻思我也没得罪你沈都事吧?”蒋星重毫不留情地嘲讽。
沈濯复又呵呵笑,脸色都有些胀红,手里的卷饼似乎也不香了,反复摆弄。
蒋星重一点气也不想留, 干脆从头数落起来, “你身为男子,我阿爹又是你曾经的上司。此次安排相看, 你本该上京登门拜访,可你却反倒是让我和兄长大老远出城来你妹妹家。”
沈濯闻言呵呵笑道:“我妹妹一个人在京城多年,她实在是不容易,我想着好不容易来趟京城,多陪陪她。”
蒋星重抽了抽嘴角,道:“你妹妹不容易,我就很容易,大早上坐车将近一个时辰,还要在你妹妹家,等你等将近一个时辰,我活该吗?”
蒋星重越说越气,剜了沈濯一眼,跟着道:“我和兄长本体谅你怜妹之心,这才同意在你妹妹家相见。你本已失礼,可你倒好,不念着我和兄长的理解之恩,反而还好意思叫我们等将近一个时辰。沈都事,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吗?”
沈濯这会全然没了方才的颐指气使之态,脸色涨红。分明已经被蒋星重怼得下不来台,可他还偏要强撑着一副笑脸,仿佛他没有被数落一般。
沈濯又呵呵笑笑,道:“京城地方实在是太大了,迷路了……”
“那你为什么非要在今早去给你堂姐送东西?明知在邀请了我和兄长的情况下,你还要去送。请问你要给你堂姐的是什么顶要紧的边疆军报吗?就得在今早非送不可。而且你上京已有两日了,昨日为何不去?再不济,你明日去,就非得在邀请了我们的今日去?”
沈淑人完全呆住了,似是受了惊吓,都不敢插话。
沈濯复又笑开,道:“堂姐也在京多年,实在是不容易,我上京基本计划好了。前日休息,昨日帮妹妹修缮屋顶,今早去给堂姐送东西……”
蒋星重彻底气笑了,弄了半天,人家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她。
听到这儿,蒋星重算是明白了。全天下的人都没有他家里人重要,涉及他家的事,其他人都得靠边站。因为他的姐姐妹妹们,实在是不容易。
沈濯眼露深切的哀伤,叹道:“堂姐和妹妹,远离亲人,他们真的很不容易。”
蒋星重冷嗤一声,接着怼道:“少拿你姐姐妹妹不容易说事。蠢就是蠢,失礼怠慢就是失礼怠慢。难道这些事情就完全无法两全其美吗?今早去给堂姐送东西,就不能叫妹妹或者妹夫代劳吗?而且,来回一刻钟的路程,就不能叫人带个话,让你堂姐自己来取一趟吗?再不济,京里还有专门替人跑腿送饭的嗦唤,叫个嗦唤付点钱,让嗦唤送一下也成啊。就非得叫我和兄长干等着是吧?”
“你反反复复强调你姐姐妹妹有多不容易,不就是想让我理解你吗?不就是想让我受了委屈也忍着吗?长这么大,谁是容易的?就你家里人金贵,就你家里人最不容易,别人受委屈都是活该是吗?”
“本来早上过来,坐车就坐了一个时辰,在刘家等你又等了一个时辰,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二人下车去买卷饼,竟是没想着帮我也买一个,就兄妹两个人在那儿吃独食。还叫我一个人等在车里!说话还那么横!沈都事,你有没有教养?”
兄妹二人闻言,各自看向手里的卷饼,才似是反应过来一般,讪讪笑笑,面上尽是尴尬。
蒋星重本以为被自己这般骂,怎么着也得和这兄妹二人大吵一架。结果两个人都是涨红了脸,只听着自己一个人骂,脸上一点愠色都瞧不见,就尴尬地笑。
蒋星重不由冷嗤,原来是属于自己逆来顺受惯了,稍微得势就蹬鼻子上脸的主儿。
看明白这一层,蒋星重一时更气,开始他们不登门拜访,亏得他们一家还给予了理解。但是这种人,根本不配给予理解和包容,根本不配别人用好教养来对待。但凡给个好脸,就以为你好欺负。
蒋星重一肚子气,只想把气都出完,接着毫不留情地骂道:“你可有一丝一毫考虑过旁人的感受?哦……对不住呢沈都事,我怎么问这般愚蠢的问题,你怎么可能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呢?你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叫别人迁就你,你也根本不尊重我。”
话至此处,蒋星重似是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开,跟着道:“你不是不尊重我,而是平等地不尊重所有你血亲以外的女子。”
念及方才沈濯一上车就说话的话,还有家里干农活的事,以及他那眼睛、嘴巴、鼻子的宛如审视般的夸赞……
蒋星重的语气间充满了嘲讽和鄙夷,每个字都在阴阳怪气,“在你眼里,血亲之外的女子,怕是只有生育价值,和宛如婢女的苦力价值。待在你身边,就只能做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就算有,你也会尽皆忽视。女子在你眼里,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吗?”
有句话蒋星重觉得不雅没说出口,那便是沈濯那般宛如审视的夸赞,让她极为不适,宛如商人看商品。除了生育价值和苦力价值,怕是也只剩下夜里那点事儿了。
思及至此,蒋星重已不止是气,更是开始一阵阵地犯恶心。
被蒋星重一阵编排,沈濯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涨红着脸,遮遮掩掩地岔开话题道:“今天走那么多路,实在是累了,我想眯会儿。”
“呵……”蒋星重复又气笑,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居然是想着逃避?
蒋星重实在是无法跟这兄妹俩待在一起,直接朗声喊道:“瑞霖,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蒋星重直接起身出去。
见蒋星重出去,被吓傻了的沈淑低声问道:“哥,这可如何是好?蒋主事和蒋将军官都不小,我们是不是得罪蒋姑娘了?”
沈濯还是撑着面子,他冲妹妹摆摆手道:“家里官再高她也就是个女人,嫁了人就要听夫家的话。”
沈淑迟疑道:“可是蒋姑娘生了好大的气。”
沈濯不屑道:“女人嘛,随便哄两句就好。”
车外驾车的瑞霖自是也听到了方才车内蒋星重的那些话,他已是义愤填膺,怒气冲冲。
见蒋星重出来,他直接递了缰绳给蒋星重,故意转头冲着车内朗声道:“姑娘咱不受这委屈!小的已经给您解下了一匹套车的马,你自个骑着。”
马确实已经接下来了,蒋星重接过缰绳,冲瑞霖笑道:“做得好。”
瑞霖重自家姑娘重重一点头,随后又冲车里朗声阴阳怪气道:“本来就是咱自家的马车,还得辛苦咱姑娘自己骑马。谁叫咱家有教养,明白不赶客人下车的理儿。”
说话间,蒋星重已跳下马车,翻身上了马。织金的马面裙在马匹两侧铺开,在晌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见晌午日头毒辣,瑞霖又递了帷帽给蒋星重,道:“姑娘,遮着些吧,别晒坏了。”
蒋星重点头接过,将帷帽戴在了头上。
蒋星重刚松开缰绳,骑马没往前走两步,身后却忽地传来沈濯的声音,“蒋姑娘。”
蒋星重头都懒得回,只自顾自往前走。谁知沈濯却追了上来,挡在蒋星重前头。
蒋星重蹙眉勒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的不耐烦。
沈濯也见行礼,只仰头看着蒋星重道:“蒋姑娘,妹妹还在车上呢,这般甩脸走人可不太好。”
“哼,你还教育上我来了?”蒋星重再复冷嗤。
沈濯见此,却一脸哄小孩子的表情,语气也一副哄小孩的语气,冲她道:“别气了,给妹妹留个好印象,昂?”
蒋星重闻言,简直被沈濯这番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前后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人!
蒋星重再顾不上什么形象,直接破口大骂道:“我呸!我蒋星重本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还给你妹妹留个好印象,你家人是皇亲国戚还是金枝玉叶啊?皇帝都没你这么大架子。”
一旁的瑞霖直接气得跳起,站在车上,叉着腰骂道:“滚滚滚滚滚!还你们家的人留个好印象,你们给我家姑娘留好印象了吗?啊?还教育上我家姑娘了?沈都事,我家姑娘现在只是跟你相看,可没嫁给你呢,你这就摆上谱了?”
瑞霖骂起人来比蒋星重还没顾忌,直接拖了个长音,上半身还跟着语气弧度画弧,扬声骂道:“我可去你大爷的!什么没皮没脸的腌臜东西,也配来我家姑娘跟前摆你的臭官架子。要么现在上车放我家姑娘走,要么小爷我把你扔这路上,你自己找道儿。”
沈濯确实不认识路,怕再迷路,只好抿唇重新上了车。
蒋星重见此,狠狠翻了个白眼。脸皮真是又薄又厚,方才在车里被她骂成那样,涨红着脸一副被拂了面子的模样。这会儿被她和瑞霖这般骂,居然还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上车?这要是换成她,死也不会再上别人家的车。
气得蒋星重用力夹一下马肚子,纵马跑了出去,直追蒋星驰。
瑞霖见姑娘终于脱身,气得在车上直撸袖子。将军是眼睛瞎了吗?怎么给姑娘找了个这么个玩意儿?就这脑子,就这为人处世,居然还他大爷的能当官?难怪如今百姓办事难,敢情官场里都是这种猪脑子。
又不能真将人赶下车,毕竟他们不要脸,将军府还要脸。瑞霖忍着恶心,只得继续驾马车往前走。
车刚走没一会儿,道一旁的树林里,傅清辉一身便装,从灌木丛里站了起来。本以为今日蒋姑娘坐马车,为了方便暗中跟着,他便没有骑马,怎料这会儿蒋姑娘却自己骑马跑了,他跟不上了。
左右也跟不上了,傅清辉继续跟上了马车,看向车内,眼里隐有困惑。刚才蒋姑娘和瑞霖骂得声音大,他都听见了,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叫蒋姑娘气成了那样?
但从方才那只言片语来看,应当是那沈濯没有尊重蒋姑娘,将她气狠了。这门亲事应该是没戏了吧?傅清辉唇边出现一丝笑意。他得想法子弄清楚来龙去脉。
蒋星重实在是气得不行,纵马跑得很快。
她真是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前世还跟这个人订过婚,还找了他四年!蒋星重就恨不能狠狠给自己嘴巴子。
前世怎么就只是在刘家吃了顿饭就走了呢?怎么就没多跟这蠢货交流一下?幸好这一世答应了沈淑去云台山的提议,看了个清楚明白!
她居然跟这种人订过婚!她居然找这种人找了四年!
“呸呸呸……脏死了!”蒋星重连声自骂。
人生污点!呸!人生污点!呸!
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来都能扇自己两个耳光的程度。
骑马快,没多久,就见着了蒋星驰和刘广元的马车。
蒋星重骑马到马车旁并行,朗声且没好气道:“蒋星驰,下车!”
车里的蒋星驰一愣,忙拉开窗帘,正见蒋星重骑马在车外,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就这么直接叫他名字了?自家妹妹显然是气狠了啊。
蒋星驰忙道:“怎么了这是?”
蒋星重没好气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和阿爹眼睛瞎啊?找的什么人啊?你给我下来。”
蒋星驰一脸诧异,连忙叫车停下,下了马车,一脸迷茫地看向蒋星重。刘广元也一脸迷茫地跟着下了车,静静站在一旁。
蒋星驰仰头看着马背上的蒋星重,不解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079章 第 79 章
蒋星重白了蒋星驰一眼, 没好气地问道:“沈濯你从前见过没有。”
蒋星驰道:“是阿爹从前在西北时的部下,有过一面之缘。没多打过交道。”
蒋星重又问道:“那阿爹为什么选他?”
蒋星驰想了想,回道:“隐约听阿爹提起过,好像说是他正式参考武举之前, 曾经只是负责给驻扎部队送菜的菜农, 后来又陆续做过很多活计, 但最终靠自己勤奋努力考上武举,有了如今的官职。父亲觉得从那般泥潭里挣扎入仕的人很上进, 很不易,应当很有前途。我想着既然是阿爹看重的人,便也没再多问什么。这么了这是?”
一旁的刘广元也看向蒋星重, 也有些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知道他有多羡慕自家这大舅哥, 这可是明威将军家的姑娘,而且还生得如此貌美,他甚至觉得大舅哥连这位姑娘的头发丝都配不上。这若是叫他遇上,他定是鞍前马后, 想尽一切法子讨蒋姑娘欢心,叫这门婚事成了。可现在蒋姑娘居然被气成这样,他这大舅哥,脑子不好使吗?
蒋星重听哥哥这般解释, 便也明白哥哥并没有太过于参与沈濯的事,也没有很深地了解过他,这迁怒不到哥哥身上。
人是阿爹选的。蒋星重不由抿唇,阿爹素来看不上女子习武, 自是也不愿意叫她习武, 身为女子都该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从前她只当是父女间观念不和的龃龉。可如今有沈濯作为活生生的镜子,蒋星重似乎方才窥见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是什么样。
在他眼里, 自己只配同沈濯这种水平的东西在一起?蒋星重一时只觉心间委屈得不得了,比当初父亲不让她习武时更委屈。她的爹爹,似乎从未了解过她。
念及此,蒋星重便也不再生哥哥的气,气得在马背上胡乱瞪了下腿,一股脑将刚才车上发生的事,全部像倒豆子般倒给了蒋星驰。
“上了车一声不吭,就放我和他妹妹和我说话,弄得好似是我和她妹妹要成亲。我张口问他,他才说话,一开口就是相看人相看多了,麻木了。好不容易张口说话,结果他和他妹妹一直说我听不懂的家乡话,我明明白白说了两次,我听不懂,他们笑笑继续用家乡话,全然不考虑身边的我。”
“这次本该就是他沈濯上门拜访,结果反倒我们两个坐马车一个时辰到杜新庄。来了他还迟到一个时辰,叫我们身为客人等着。这一早上白白折腾两个时辰,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蒋星驰和刘广元尽皆抿唇,他们俩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蒋星重接着道:“结果呢,方才路过个什么庄子,刘夫人说庄子里有家卷饼很好吃,想让他哥哥尝尝。我就想着,离云台山还有一段路,先吃个卷饼也成,正准备跟他们兄妹俩下车去买。结果你猜怎么着?”
蒋星重立时模仿沈濯的动作神态,对蒋星驰道:“他就以这种态度跟我说,你等着。就这种态度!”
蒋星驰闻言,霎时眼神如剑,脸色一下冷峻起来。长这么,他都从未跟自己妹妹这般说过话!他沈濯算什么东西?
一旁的刘广元嘶了一声,深深蹙眉。这大舅哥怎么回事,刚刚见面,怎么装都不装一下?这样不尊重人家,这不是摆明要堵死自己的路吗?人家还没嫁他呢,他就先摆上谱了?
蒋星重紧咬着牙根,眸光也是利得吓人,愤恨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这般跟我说过话,他沈濯是个什么东西?这也就罢了,还有更离谱的。”
蒋星重看向蒋星驰,挑着眉道:“他们兄妹二人去买卷饼回来,竟是只买了两个,没有我的份!居然没有我的份!买回来以后他俩就自己在车上吃,看都没看我一眼。哥哥,你敢信这是人干出来的事情。”
话及至此,蒋星驰直接气笑了,双手叉上了腰,在原地来回踱步,仿佛一肚子的气没处撒。
刘广元闻言深深蹙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自己媳妇,他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怕花钱,这兄妹二人就是怕花钱,长久以来习惯了这种做法,久而久之就变得格外自私。如今出来相亲,竟然还干出这种事,完全没多想一步。他以前就总说沈淑,让她这方面多注意,但人家根本听不进去,这下好了吧,在蒋家人面前丢了大脸。
蒋星重唾弃道:“这种东西,我跟他们多一刻钟都待不下去。就叫瑞霖解马自己出来了。结果那姓沈的还跟了出来,拦着我,叫我给他妹妹留个好印象。呵……开口闭口就是他堂姐和妹妹有多不容易。他们不容易,所以我活该受罪啊?”
蒋星驰亦祈祷不行,直接破口骂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蠢,事情冲突到一起,他根本无法协调着找出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还要以他家里人不容易的话来绑架你。他本可以叫个嗦唤去送,既能让堂姐的东西按时送到,又能不叫我们等着,偏偏他就想不到,转头还说他家里人不容易。怎么所有人都要围着他们一家子转吗?什么都要事事以他们家人为先?当真是又蠢又坏。”
话及至此,蒋星驰道:“阿满你放心,哥哥绝不叫这门婚事成。”
刘广元在一旁听着,只觉可惜。太可惜了,本以为还能同蒋家盘上关系,这下好了,全没了。他怎么摊上这么蠢一个大舅哥?沈淑固然也蠢,但好在在家里是个能干的好妻子,可就是为人处世太差劲,实在太差劲。
说着,蒋星驰看看蒋星重身后的路,问道:“瑞霖和他们兄妹二人在后头?”
蒋星重没好气道:“嗯。”
蒋星驰转头看向刘广元,道:“我和妹妹先走一步,在酒楼等你们。”
说罢,蒋星重示意马背上的蒋星重身子往前挪,随后自己和妹妹上了同一匹马。他知道妹妹饿坏了,他自己也饿坏了,他们俩先去吃饭。
至于沈家人,这么对他妹妹,还那么颐指气使地跟他妹妹说话,这口气今日得出明白了,省得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来气得睡不着觉。他不是说他姐姐妹妹不容易吗?巧了不是,他家阿满也有哥哥,他这个当哥哥的,怎么也得叫他们感受下“自家妹妹”有多不容易。
话音落,兄妹人同乘一匹马,纵马离去。
刘广元看着兄妹二人绝尘而去的背影,一时重重叹气,没了,全没了。今日费尽心思攀交情的付出全部白费。
就在刘广元等着后面马车的空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唤道:“刘广元。”
刘广元不解回头,正见一名身着素色束袖贴里,身形挺拔英武,眉眼英气,神色冷峻,眼神如鹰的男子,抱臂站在身后。他额上有一层细细的薄汗,看起来像是方才活动量不小。
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广元不识此人,但见此人气度不凡,不由行礼,跟着好奇地问道:“不知阁下是?”
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在刘广元面上一立,上刻锦衣卫指挥使几个大字。
刘广元立时大惊,忙跪倒在地,道:“下官刘广元,拜见指挥使大人。”竟是锦衣卫指挥使傅清辉?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傅清辉收了腰牌,冷声道:“方才见蒋姑娘受了大气,我瞧着实在不大高兴。不仅我不高兴,我主子也不高兴。劳烦刘大人告知,蒋姑娘到底受了什么气?还请一字不差地,细细告知。”
刘广元闻言大惊,锦衣卫指挥使的主子还能是谁?自然只有金銮殿里的那位。
刘广元手都有些抖,他只知蒋将军刚在山西晋商叛国案中立了功,但全没想到蒋家在皇帝心目中竟有如此地位,竟是连蒋家姑娘的婚事都要过问。
刘广元不敢有半点纰漏,原原本本地将方才蒋星重的话,重复了一遍给傅清辉听。
傅清辉听罢,神色瞧着竟是比之前更要冷峻,但听傅清辉接着道:“今日见过我的事,不许跟任何人提起。”
说罢,傅清辉转身又进了道边的树林,很快就没了踪影。独留刘广元在原地震惊。一时他只觉更加可惜,蒋家在皇帝心中如此地位,那大舅哥竟是蠢到这么好的送上门的婚事都抓不住,哎……
刘广元又在路上等了一会儿,便见蒋家的马车过来,没好气地阴阳怪气了几句,就好生根瑞霖行礼着,叫他加速,他们得抓紧赶去酒楼。就算这门亲事成不了,他也想借此机会和蒋主事交个朋友。
蒋星重和蒋星驰到了云台山下的酒楼,兄妹二人只问最快的吃的是什么,店家说是鸡丝面,兄妹二人二话没说,就先叫上两碗鸡丝面。先垫吧一口,等不那么饿了,再和妹妹慢慢寻思着吃点什么特色。
鸡丝面端上来之后,兄妹二人拿起筷子便埋头进了面里,两个人吃得格外认真,多余半句话都没说,桌上只有吹面条和吸溜面条的声音。
自从习武开始,蒋星重的饭量就比从前大了很多,再加上后来进了东厂,东厂事更多。她现在一顿饭的饭量,跟一名成年男子没差多少。这也是东厂许多不知真相的太监,一直也没多怀疑她的原因之一。
一人一碗面下肚,兄妹二人这才算是解了饿劲儿。蒋星重满足地放下筷子,这才对蒋星驰道:“舒服了,还没吃饱。但估计等会儿沈家人就来了,看着烦,咱俩若不然要个包厢,自己点儿菜去吃。”
蒋星驰道:“就在这儿等,等下他们来了你别理他们,只吃你的饭便是。”
蒋星重不解道:“你要干吗?”
蒋星驰冷嗤着道:“同样为人兄长,我也叫姓沈的瞧瞧我妹妹多不容易。”
第080章 第 80 章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在饭店喝着茶, 不知等了多久,忽觉瑞霖匆忙跑了进来,跑得气喘吁吁,一见他们二人便面露喜色, 上前行礼道:“公子, 姑娘。”
蒋星驰看了看瑞霖身后, 问道:“沈家人呢?”
瑞霖眼露不屑,皱鼻道:“我扔下马车就跑进来找公子和姑娘了, 连脚踏都没给他们摆,这种人,多一眼都懒得看。”
蒋星重闻言失笑, 指着一旁的桌子招呼道:“快去点些自己爱吃的菜, 填填肚子,折腾这么一上午,你应该也饿坏了。”
瑞霖确实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忙笑嘻嘻地应下:“欸!”说罢, 瑞霖便跑去一旁桌上,自己招呼了小二点菜。
瞧瞧,这就他家公子和姑娘的教养,哪怕他们只是下人, 但是从来不亏待,还时刻记挂着你的需求。哪像沈家人,买卷饼居然都不知道给姑娘买一份,更何况他们这些吓人, 若是日后真跟着姑娘嫁去沈家这种门户, 他们怕是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瑞霖点完菜,沈濯、沈淑、刘广元三人方才走进酒楼。
云台山下的这家酒楼, 算是顺天府城外最好的一家。云台山景色好,山上又有不少名胜古迹,顺天府城民常来此地游玩。所以这家酒楼的规格处处不低于顺天府城内的酒楼,还都是顺天府的特色菜,价格自是也和顺天府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刘广元跟沈濯兄妹二人说了什么,这次沈濯进来,到时比今日初见面时要谦逊很多。
一见蒋星驰和蒋星重,便上前行礼道:“见过蒋主事,见过蒋姑娘。”不再似之前,只跟蒋星驰行礼,而只是冲蒋星重点一下头。
这次反倒是蒋星驰,只冲他点了下头,连礼都没回。而蒋星重,直接看向一旁,理都没理。
刘广元朝沈濯使了个眼色,沈濯见此,看向蒋星重,行礼,并诚恳道歉道:“蒋姑娘,今日沈某怠慢,实在失礼,还请姑娘见谅。蒋主事和姑娘想吃些什么,我来请。”
蒋星驰抬抬手,示意三人坐下。三人这才和兄妹二人同桌而坐。
沈淑挨着蒋星重坐,看向蒋星重,神色间 有了歉意,对她道:“蒋姑娘,你别介意,哥哥就是个大老粗,他很多东西都不懂。”
你哥哥大老粗,很多东西不懂,莫非你就懂了?但凡你们二人有一个懂得,也不至于卷饼就买两份。但沈淑毕竟是女孩子,蒋星重也无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一位姑娘的面子,便冲她笑着点了下头。
只是笑意格外勉强,几乎就是扯了下嘴角,便收回了目光。
沈濯坐下后,招呼来小二,要了两份菜单,递了一份给蒋星驰和蒋星重兄妹二人,道:“二位瞧瞧,想吃些什么。”
蒋星重和蒋星驰兄妹二人看一份,坐在蒋星重身边的沈淑,侧头和坐她身边的沈濯看一份。
蒋星重看到菜单有炙羊肉,听说云台山这家酒楼的炙羊肉甚是适口,外焦里嫩,格外适口。
蒋星重便道:“这道炙羊肉不错。”
听着蒋星重的话,沈淑和沈濯二人便去找炙羊肉。看到炙羊肉后头标价的那一瞬间,沈淑霎时变了脸色,明显有些慌张。
沈淑很快恢复神色,不动声色地将眼睛移开,笑着道:“这时节天气热,羊肉又是热性的,吃羊肉恐怕身上燥得慌。”
蒋星重和蒋星驰听罢,觉得有道理,确实天热,羊肉也属于热性,这时节吃炙羊肉确实不太合适。羊肉适合天寒地冻之时,用生姜来炖汤,喝着格外暖身子。
蒋星重的目光顺着下移,看到一道酒腌螃蟹,便对小二道:“那就酒腌螃蟹吧,螃蟹性寒,这时节正合适。”
说罢,蒋星重便准备看下一道菜。
沈淑复又去找酒腌螃蟹,看到后头标价的那一瞬间,沈淑又笑笑道:“听说螃蟹还是秋天的最好,这个时节的,恐怕还差一点。”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蒋星驰这才都觉出不对来,抬头看向沈淑。蒋星重似是明白过来什么,扫了一眼菜单,道:“那白芍菜心呢,刘夫人觉着如何?”
沈淑目光扫向白芍菜心,笑着道:“这个不错。”
兄妹二人了然,前两道菜果然是嫌贵。沈濯说这顿饭他请,看来他妹妹是怕花他的钱。
蒋星重不由冷嗤,一个七品官的俸禄,在这种酒楼吃顿饭,根本涉及不到请不起这种问题,完全在毫无压力便能负担的范围内。
前头还说道歉请吃饭,后脚就说这种话。而且,今日邀请他们过来做客,这顿饭本就该是他们请。
而沈濯,对他妹妹的话,竟是也没有半点异议。只一旁的刘广元,痛惜闭目。
蒋星重正想说分开吃吧,谁知蒋星驰却看向沈濯,道:“沈都事,我妹妹今日起了个大早,坐车一个时辰,颠簸一路,等你又等了一个时辰,刚才又受了好一顿气,实在是不容易。怎么,今日沈都事邀请做客,我妹妹竟是连一道想吃的菜都吃不上吗?”
沈濯忙道:“我妹妹还小,不懂事。蒋主事,您别跟她一般计较。自然是蒋姑娘想吃什么,便点什么。”
蒋星驰又道:“你我同样为人兄长,若是刘广元同你对待我妹妹一般,对待你妹妹,你作何想?”
被蒋星驰这般质问,沈濯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代入一想,忽地面露尴尬的笑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蒋星驰接着道:“你说你为你的失礼和怠慢道歉,结果我妹妹想吃什么,都要被一一否定。请问沈都事的俸禄是请不起今天这顿饭吗?”
沈濯忙道:“不是,不是……”他一个月的俸禄,够在这酒楼一日三顿,吃一个月的饭。他刚才听妹妹那般说,并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只是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
思及至此,沈濯方才发觉自己和蒋家的思想观念差在哪里,但是也不是很明晰清楚。
沈濯有意弥补,看向小二道:“炙羊肉,酒腌螃蟹都上。还有你家的特色菜,也都上一份。”刘广元看向沈淑,神色严肃,沈淑见此,这下是不敢再吱声了。
本想离座起身的蒋星重,这下是不想动了。无他,就是觉得不叫沈濯花这顿饭的钱,都对不起她今日受得这些恶心。
显然蒋星驰也是这么想的,直接对沈濯道:“沈都事,你是我父亲安排给我妹妹的人,想来你是知道的。”
沈濯笑着道:“是,确实是,得感谢蒋将军瞧得上我。”他不知比身边的男子努力多少,就凭这份上进努力,如何入不了蒋将军的眼。
蒋星驰又道:“可今日见过后我才发觉,你这思想观念和我家相差实在太大,只能很遗憾地说,你跟我妹妹不合适。吃完这顿饭,咱们便就此别过,日后蒋家同你,再无半点干系。”
沈濯似是全然没想到蒋星驰会这般说,神色间竟明显闪过诧异,跟着便是难言的失落,好似很难受。
但他又顾及脸面,强笑着道:“好……”
蒋星驰见此一声嗤笑,他从未在人脸上见过如此勉强的笑意,更未见过如此明显的失落至极的神色。
这表情,明显是很喜欢自己妹妹。既如此,何故今日这般失礼怠慢?想来是他觉得这门亲事稳了,已将自己妹妹看做是囊中之物。所以不给半分尊重。
当然,想自己妹妹这般样貌,这般性格,这般家世,试问谁见了不喜欢?只可惜,沈濯本身水平实在太差,就算好机会来了,他也根本抓不住。
听蒋星驰说完话,蒋星重这才阴阳怪气道:“沈都事颐指气使,这番气派,怕是得尚公主才满意,我决计是配不上。”
被这般冷嘲热讽,沈濯等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典型的欺软怕硬。但凡今日蒋星重忍耐半分,他都会继续像之前那般颐指气使下去。
蒋星驰又打量沈濯一眼,嘲讽道:“沈都事既然在休沐,身上这官服还是换一换的好,若是连习武都穿着这宽袍大袖,怕是格外地不方便。”
今日初见时他还疑惑,沈濯怎么还穿着官服,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好不容易做了官,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生怕出门在外,旁人不知道他是当官的。
话至此,蒋星重和蒋星驰也不管桌上另外三人了,自聊起了自己想说的话题,全然当桌上另外三人不存在。
刘广元看着这情形,满心里的火气,蠢,实在是蠢。这样的好亲事都抓不住,怎会如此这般蠢笨?大舅子这好事要是叫他遇上,他定鞍前马后,伺候得蒋家上下里里外外都满意。
不多时,桌上便上了菜,兄妹二人也不理会三人,只自己吃自己的。
蒋星重指着可口的饭菜,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今日沈濯做的这些事情,但凡她爹不蠢,今日她和哥哥回去后一说,爹爹必定会罢了这门亲事,沈濯的事,便算是彻底了结了。
蒋星重脑海中再次浮现言公子的面容,这一刻,她忽地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生,她能遇到言公子这样的人,是何等不容易。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思想观念,居然会差别如此之大。沈濯的出现,让她深切地明白,在她如今所处的环境中,绝大多数男子,其实都如沈濯一般不将女子当回事。
在他们的眼中,女子是只会生育和做活的人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悲伤欢喜。亦或是说,即便有,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言公子不同,他好似一朵独自绽放于雪山之顶的高岭之花,俯视着这世间的一切。他欣赏秦韶瑛,他不认为女子习武有何不妥,甚至从中运作,将东厂掌班、京营提督等如此重要的位置交给她。从未怀疑过她身为女子是否能够胜任的问题。
蒋星重的耳边,忽地再次浮现起言公子那晚在宫中池边跟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
“我明白面对严厉的父亲,依旧坚持习武的做法有多难。我明白你走出家门,走进东厂的决定是冒着何等风险。我也明白你根本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你的心中只有大昭,你只是恰好选择了我……”
“我明白你的掣肘,明白你的坚守,也明白你的理想。阿满,我都明白……”
许是有了沈濯这个清晰的负面例子,蒋星重方才更加清晰的认识到,言公子给了她近乎站在她角度去思考下的全部理解。
从前蒋星重只是知道,言公子了解她,明白她。可是直到此刻,蒋星重方才清晰地意识到,这样的了解和明白,有多可贵,有多难得。
蒋星重的心间,忽地生出一个格外清晰的念头,叫她万分警觉: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了!
她忽地就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有些问题,她应当把握机会,绝不能错过言公子!这样的人,她两辈子才遇到这么一个。错过他,她也不会再遇到!
就外部环境来说,她现在确实得先以挽救大昭为主。但是私事上,也未必非要像从前那般泾渭分明。哪怕大业当前,他们暂时成不了亲,她先把这个位置占下来,却是可行的。
思及至此,蒋星重不由抿紧了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