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第31章 chapter31

    虽说人的记忆力格外脆弱, 但对于除自身之外另一个人的印象,总有些牢固的偷不走的。

    就像是,把这些纸片似的琐碎玩意儿尽数丢进了一口没有钥匙可供打开的匣子, 被年年月月压得很扁。

    某一刻, 不解其意的风吹过,时间的分水岭在此时消弭。

    纸片联翩时,仿若草长莺飞。

    那双点着漆黑的眸看过来,也应似旧,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盛愿一霎失神。

    想来那月色无边好, 也不过一抹亮银。

    “说句招笑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牧霄夺娓娓,偏低了首, 声音轻若耳语, “还有,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这总该记得吧?”

    三两语, 七八月, 记忆深处的夏末被剖开。

    盛愿故意和他较劲似的, “您不说是王维给我取的吗?”

    牧霄夺慢条斯理的续上, “我叮嘱你那么多,半个字不听,这句哄小孩儿的话倒记得清楚。早知道那时候, 就叫你盛红豆了。”

    盛愿在心里咂摸几遍, 没想出个所以然,“……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因为……你小时候写字太丑, 舅舅没挑出来几个能看的。”牧霄夺在违背良心和说实话里选择后者,忍不住笑。

    盛愿蓦地噎住。

    片刻后,他没来由地问:“舅舅,那您也见过我妈妈吗?”

    “见过几面。”

    话落,秋千椅忽然晃了几晃,盛愿腾地坐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牧霄夺不忍扫他的兴,沉吟少顷,依然是只能说句“记不得了”。

    彼时,他作为家族继承者,还没有完全脱离祖父的掌控,自然不像堂兄堂姐们活得那般逍遥快活。

    他连风靡亚太区的Twins是哪两个人都对不上号,更别提本就半红不紫的洪珠仪。

    至今,他对这人的记忆,堪堪停止在见过。

    不过,他能在盛愿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洪珠仪的影子,说不上具体哪里像,若是非要说,大概是表情淡淡时的神韵。

    比如现在。

    盛愿低了眸,轻轻“哦”一声。

    “想见她?”这对于牧霄夺来说不费吹灰,随意派几名手下人在香港搜几天的事。

    盛愿思虑片刻,却摇摇头,说:“……我去见她,会不会打扰到她的生活?”

    “你不要替她决断,也别着急否认,多给自己一段时间想一想。”牧霄夺不急着要他的答案,为他留足了反悔的余地。

    “……好。”

    半晌无言,牧霄夺忽然提及牧兰两家联姻的事情,“过几天,牧峋的订婚宴要在庄园里办,你不想见他们,就不用见。”

    如果不是将婚事公之于众后,必须走个形式,牧家真不想举办什么订婚宴或者婚礼。

    奉子成婚这事说出去可不光彩,还不如静悄悄领个证,等待瓜熟蒂落。

    虽然牧霄夺对牧峋最近的所作所为颇有不满,但不管他做了什么,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便将壹号公馆的场地借了出去。

    届时,庄园里会来许多人,鱼龙混杂,不便于管控。

    盛愿安静的窝成了一小团,头枕在膝盖上,问:“舅舅想让我见他们吗?”

    牧霄夺扯过绒毯,盖在他身上,说:“没什么想或者不想的,我只是怕你见了那几个人,会觉得不舒服。”

    “那我就躲起来,不让他们看见我。”盛愿笑了笑。

    说得乖巧,却不经意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落进有心人耳朵里怪心疼的。

    牧霄夺鲜少的在他面前端起长辈语气,“他们来庄园,是客,你躲什么躲。”

    “……嗯?”这话说得隐晦,盛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牧霄夺觉得,他这幅天生的实心眼算是改不了了,无奈道:“算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其余的都不用理会。”

    他微微弯腰,屈指刮了刮盛愿微凉的鼻尖,“有舅舅在,又不是没人给你撑腰。”

    盛愿懵懂的眨眼,“可是……他们不是您的家人吗?”

    “我不是你的靠山吗?”牧霄夺驳回他的问题,“还是说,你觉得我当这个靠山,不够格?”

    “够。”盛愿真心话,舅舅当自己的靠山,可太够格了。

    牧霄夺夸他识趣,于自己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靠山长了腿,殷殷勤勤跑到人跟前。

    盛愿似乎还有话想问,唇瓣抿成一条直线,思量着如何开口。

    夜风拂面而过,撩得他额前被灯火映得赤金的碎发微微拂起,露出一双凝水的眸,眼光飘忽不定的落在牧霄夺身上。

    牧霄夺耐心足够,不催促也不言语,向后稍了些,靠进椅子里,指尖把玩着金属打火机。

    沉吟片刻,盛愿嗫嚅着唇,试探的问:“舅舅,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从前见过我吗?”

    这问题似乎有点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就被问过一遍。

    牧霄夺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盛愿绝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这孩子表面看着乖巧,心里很是有自己的想法,犟得很。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十几年前见过几面的小孩儿那么好?”牧霄夺反将问题抛了回去。

    盛愿一时语塞。

    “或者换种问法,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这样做。”牧霄夺追问,甚至在此之上加了码,“我在你心里,难道是什么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吗?”

    “……”

    盛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问法,他不敢接茬。

    “你哥哥在我办公室里说的话,你偷听到了多少?”牧霄夺问。

    “我、我才没有偷听呢!”

    虽然提不起什么气势,盛愿为自己辩解起来却是滔滔不绝,“我是不小心才听见的,是您说录完音之后去办公室找您,我就去了呀。谁知道大哥声音那么大,恰巧就被我听见了……您干嘛这么严肃,我不想说话了,我困了……”

    解释和耍赖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一律无效。

    牧霄夺不动声色,那双揉着墨色的黑眸静静停在他的瞳上,似乎能洞窥一切。

    对视不过两秒,盛愿就败下阵来,耷拉着眼尾,蔫巴巴的说:“……没听见多少。”

    “嗯,没多少是多少,说来我听听。”

    盛愿不可置信的看他。

    牧霄夺无所谓,有的是工夫陪他耗。

    盛愿只好在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他听得本就少头缺尾,又过了大半天,早就忘了。

    思虑少时,他含糊的喃喃:“……好像是,您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回盛家?嗯,会不会后悔没有从那时起就把我带在身边……舅舅,我真的只听见了这……”

    “后悔。”

    盛愿一怔。

    牧霄夺平静的目光落入身前的昏昧,仿佛分割了过去和现在。

    “当年,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希望你以后能幸福。我明知道把你送回盛家,就是推进了火坑,可我还是一个人走了。”

    “所以,我时常会想,如果把你从小带在身边,会是怎样的……”

    牧霄夺的身上充满着割裂感,他与生俱来的冷漠、疏离和拒人千里,不允许他拥有过多的情感,可他却又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他的内驱力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内心深处的道德与同情,即便他自己都不这样认为,只把这些归咎为“大人应该做的事”。

    盛愿却不这样认为,没有谁必须对谁好,也不需要向每一个弱小的人都施以援手,舅舅又不是千手观音。

    他慢吞吞蹭到牧霄夺身边,捉住他的小指晃了晃,“……虽然我现在才认出舅舅,但是、也不晚呀。”

    或许,生命本就因为各种各样的注定和机遇而变得有意义,甚至包括那些错过。

    牧霄夺不语,微偏首。

    看他潮湿的眼,听他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不是也算一场听雨。

    “……盛愿,你来之前,我很孤独。”

    他封闭的心脏偶尔溢出的寂落,让盛愿说不出话。

    夜风中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冷,逐渐漫浸了他们。

    牧霄夺正色,悄无声息的收敛情绪,站起身,催促他:“要背还是要抱?”

    盛愿愣神片刻,张开手臂,“背。”

    牧霄夺挑眉,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就不能有点儿出息自己走回去?”

    “那您问这句话岂不是多余?”

    牧霄夺无奈,任劳任怨的低身背起盛愿,手里还拎着他的鞋子。

    盛愿抱着他的脖子,一晃一晃脚丫,东一锄头西一扫帚地问:“舅舅,我的小名是什么?”

    “小名,好像叫……”牧霄夺话音忽然一断。

    “什么?”

    牧霄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少装傻充愣。”

    “我真的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

    灯火在他们身后萎缩成一片睡意朦胧的光点,盛愿玩儿累了,不吵不闹的枕在他的肩上,发丝绕着他的侧颈。

    他不染风月,不入情网,道是无情好。

    却不知,不久后,他再回忆起这个夜晚,竟会有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恍惚-

    与其同时,云川·酒肆人间。

    这地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酒吧,一水儿的迎街而敞,龙蛇混杂。

    最出名最闹腾的,要数Benight。

    进入Benight,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包厢,推门,视野瞬间落入一团七彩的光雾中,环绕的音响和肺腑共振。

    “……这谁啊?”

    “哎哥们,把门带上。”

    “甭管了,点歌点歌……”

    “来晚了……你得罚三杯。”

    醉醺醺的公子哥举着酒杯,直往来人近处凑,好在被另一人慌忙拽住,“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灌!”

    他摇头,打酒嗝,“不知道……”

    “我也不认识。”

    “……盛白港?”牧峋的声音从包厢最里面传出来。

    他独自霸占了一整条沙发,懒懒的撑起眼皮看向门口的男人,眸中熏着浓重的醉意。

    最近,他都是这种醉生梦死的状态。

    没日没夜的和这群富二代厮混在一起,睡了醒,醒了之后继续喝酒,或是奔波到下一间酒吧续场。

    把自己喝到吐,喝到胃出血,洗胃,出院后继续喝……几乎不像个正常人。

    盛白港面容冷峻,迈步过去,沉声问:“还能走路吗?”

    “……走不了。”牧峋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我背你。”

    牧峋笑:“你不怕我吐你一身?”

    “不怕。”

    “……”

    音乐停止,包厢逐渐冷了下来,其他人觉得气氛不到位,纷纷出门找下一个场子。

    牧峋挑起眼皮,嘲弄的哼笑,他明明处于旋涡的中心,却比任何一个人都置之度外,“我妈,我舅舅……我所有的亲人都不管我了,你还来瞎凑什么热闹,你不是早就和我断交了吗?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我管。”

    第32章 chapter32

    从小到大, 盛愿都是被盛家放养的,没想到二十出头,身边竟多了位不请自来的监护人。

    牧霄夺属于鼓励型家长, 一直以来, 他对于盛愿的任何选择都报以支持的态度。

    唯独在给查尔斯当助手这件事上,罕见的提出了反对意见。

    查尔斯这人性格古怪,做过他助手的人不过百也有几十,几乎都是不堪忍受他的折磨而跑路的。

    所以, 他一直处于缺助手和换助手的进行时。

    “没前途,去了也是浪费时间。”牧霄夺原话。

    盛愿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被查尔斯点醒过, 这人不过寥寥数语,就令他的思路瞬间开阔,不费吹灰盘活了一副死板的画。

    如今的就业形势,光有画画这门手艺他可养不起自己。

    多掌握一门, 多一条出路。

    牧霄夺对这话没异议, 查尔斯确实在业内享誉盛名,专业水平不容置疑。

    奢侈品行业内前几的品牌,包括产业链甚广的牧氏, 都经常和查尔斯有商业往来。但每每派去谈合作的员工, 都揣着一肚子牢骚回公司。

    但见盛愿一脸认真的模样, 牧霄夺也便任由他去。

    多说无用, 有些南墙得自己撞过才知道疼。

    起初,盛愿还不相信,手里提着一盒甜到齁的马卡龙, 便兴致勃勃的到工作室上岗。

    直到亲自体验了一整天的助手生活, 他才悔不当初……查尔斯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订婚宴初步定于下周末,近日风平浪静, 势态安稳,仿佛是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牧霄夺最近难得耳根清净,没被烂事绊住脚,顺路接盛愿下班。

    时间还早,依照查尔斯的个性,即便到了下班点,也得把人扣留一阵子。

    加长宾利停靠在路旁,牧霄夺抵着指骨,偏低首,漫不经心地用ipad刷新闻。

    忽然,指尖一顿,寡淡的目光停留在新弹出的一则推送。

    【盛氏已于近日完成财产分割,盛氏董事长盛云洲宣布企业退出A股,该停牌举措也意味着公司即将面临着重大资产重组。与此同时,近10只股票也面临退市风险,进一步加剧了市场的不确定性……】

    六月伊始,已有三家上市公司先后推出A股市场,这一现象不仅标志着个别企业的落幕,也预示着市场环境的复杂变动,不能顺应时代潮流的老牌企业注定会市场抛弃。

    不过,盛家的倒台速度远比牧霄夺预想中更快,甚至没等到他出手,盛云洲就撑不住了。

    财产分割……看来是内部人在从中作祟。

    难道是盛白港?

    听说盛白港毕业后开始自立门户,公司站在时代风口,顺利上市,倒是办得一派风生水起。

    如今,盛氏董事长盛云州的权利被架空,公司股东被挖走了七七八八,直到现在连骨架子都不剩,是不是也是他的计划之一。

    牧霄夺不甚在意,漫不经心的将ipad随手丢在一旁。

    一群小门小户算计来算计去,折腾得倒是挺欢,任他如何财产重组也组不出什么花。

    牧霄夺侧目,意态疏懒的从半落的车窗后望出去,忽而瞧见盛愿正推门出来,蔫巴巴的,像霜打的茄子。

    他提前拉开另一侧车门,等到盛愿上车,立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咖啡味道。

    “你被查尔斯丢进咖啡里打滚了?”牧霄夺问。

    “……我洗了很多遍呢,味道还很重吗?”盛愿闻闻自己的手和衣领,感觉自己应该已经被咖啡腌入味了。

    “我跟你说舅舅,那个查尔斯……他简直、他简直就是个怪物。我今天磨了一整天的咖啡,手都酸死了。”他抱怨道,小脸委屈巴巴。

    “劝你劝不住,现在长记性了?”牧霄夺挑了挑眼尾,语气轻蔑,“给那种人当助手有什么用,还不如来舅舅的公司。”

    “我去您那里打工,贵公司能给我什么待遇?”盛愿凑过去,翘着尾音,有商有量的和牧氏董事长探讨福利待遇。

    “光凭董事长亲自接你上下班这一条,你就已经赢了很多人了。”牧霄夺低着眸看他笑意盈盈的眉眼,“待遇差了谁也不会亏待你,你就算每天不务正业,工资也照开不误。”

    “嗯……还挺诱人的。”盛愿被这优渥的条件勾得心动。

    “考虑考虑?”

    下一秒,盛愿却突然变卦,语气急转直下,“唉……虽然很心动,但我明天还是要去查尔斯那里的。”

    在舅舅的檐下避雨固然好,但总不能久久的寄人篱下。雨停了,他依然要继续要赶路,躲雨的时间,倒不如提前给自己织一把伞。

    “……你倒是爱找罪受。”牧霄夺拿他没办法。

    盛愿哼哼两声,一副不甘示弱的小模样,口气很大:“不就是磨咖啡,我当年在咖啡店兼职时,可是经历过联名爆满的人,这点小事怎么能难倒我。”

    他是个实诚性子,认准做一件事,势必不会无功而返。

    查尔斯的生活不存在上午,经常一觉睡到傍晚,反正自己当老板,来去自我随心随意。

    次日午后,盛愿依旧准时出现在工作室,第一件事,仍然是磨咖啡豆。

    工作室的咖啡机有些年数了,纯手工的设置和复古的碾磨技艺既费时又耗力,还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卡壳,比起实用性,放在摆台上当个观赏品倒是更适合。

    查尔斯这人挑剔得很,在他眼里,咖啡也分三六九等。

    最高级的就属这种老式的纯手磨咖啡,常温,七八块方糖,还要加奶泡。

    做完咖啡,准备好甜点,迎接老板的工作算是完成。

    盛愿最近算是清闲,清理完生病住院时积压的广播剧之后,暂时还没有接到新的配音通知。临近期末,学校那边也极为省心。

    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常,不知怎的,竟让他有些惶恐不安。

    盛愿单手托腮,姿态慵懒的四下打量工作室别致的欧洲复古内饰。

    门前摆放着许多热带植物,清新的墨绿色植株搭配满目的古铜木色,像是欧洲电影里会出现的猎人的小木屋。

    过了会儿,查尔斯哈欠连天的下楼,天蓝色的眼轻飘飘瞧了眼盛愿,声音裹着刚睡醒的哑:“来这么早。”

    盛愿点点头,把甜得腻人的咖啡推到他手边,“老师,您今天要做什么工作?”

    查尔斯随意掰下一小截烤得脆脆的面包块,丢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碎,漫不经心地说:“看电影。”

    “……可是您昨天不就摆烂了一整天吗?”

    闻言,查尔斯立时竖起浅色的眉,“那能叫摆烂吗?我那是在找灵感,找灵感好不好。你以为灵感这东西像数学公式,需要的时候随便就能拎出来一条,可遇不可求懂不懂?”

    盛愿低了眸,蹭干净喷在脸上的唾沫星,“……那我今天要做些什么?”

    查尔斯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听话的小助手,既然他闲不下来,那就无中生有生出些活。

    他微眯着眼环顾周遭,皱起眉,有些看不下去,“啧,这么乱,真是妨碍好心情……”

    盛愿立刻心领神会,叹了叹:“我来打扫……”

    “上道,小东西。”黑心的老外笑笑,抱着一堆白人下午茶继续去寻找他的可遇不可求了。

    沉闷的傍晚,今夏初雨渐起。

    随着重力掉落的硕大雨点砸在玻璃窗上,仿佛顽皮的孩童在敲打窗棂。

    查尔斯最近在重温老电影,盛愿任劳任怨的蹲在门口,伴随着《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枪战背景音,用湿巾慢吞吞擦拭着龟背竹宽大的叶子。

    屋子长久未经打扫,盛愿觉得灰尘大,将沉重的门推开一缝,室外的落雨声渐渐清晰。

    未久,雨中传来闷闷的声响,像雨点落在伞面的声音,继而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来人站在檐下收伞。

    盛愿抬眸,首先看到的是一截握着银色伞柄的手,修长指骨在高大的热带植物后若隐若现,浓郁的墨绿色衬得皮肤更加冷白,手腕一粒红痣晃了他的眼。

    “舅……先生,您怎么来了?”察觉到有外人在,盛愿慌忙换了称呼。

    牧霄夺因这微妙转换的称呼下意识蹙了蹙眉,垂眸,看到盛愿握在手里的扫把,另一边的查尔斯却在美滋滋的看电影,眉心忽的皱得更深。

    他不言不语的拿走盛愿手里的扫把,随手往旁边一丢。

    查尔斯正看得专注,猝不及防的声响吓了他一跳,浑身一抖,秉在手里的咖啡都泼出去点。

    他带着恼意望过来,见到立在门前的男人,忽然有些惊讶:“Vantro,你怎么来了?”

    Vantro,好像是牧霄夺的英文名字,盛愿曾经在百度词条上见到过。

    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似乎没什么人提及舅舅的这个名字。

    牧霄夺没理会,微微折身,裹挟着落雨味道的衣襟压了下去,手指捏住蝴蝶结的尾巴,稍稍用力一抽,摘掉围在盛愿腰身的小围裙。

    他声音轻,仿若耳语:“别做这些脏活累活。”

    “……还好,不累的。”盛愿小声喃喃,逐渐习惯了男人的触碰。

    “不累也不行。”牧霄夺的语气罕见挂上了教训意味。

    查尔斯被晾在一旁,有点莫名,嚼着干巴巴的面包片,“你俩干嘛?”

    牧霄夺秉直身形,暼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我同意他来做你的助手,是认为他能跟着你学些东西,谁让你天天指使他打扫卫生了?”

    “……什么时候扫个地也算活了?”查尔斯诧异,觉得他护短太过。

    “不是活你怎么不去做。”牧霄夺声音沉下来,语气很冷。

    他侧眸,视线触碰到盛愿有些惶恐的脸颊,温热的指腹蹭去了他鼻尖上的灰,“我在家里都不舍得使唤他半句,你指使得倒是心安理得。”

    第33章 chapter33

    查尔斯微微一愕, 半晌不出声,目光如炬落在两人身上,仿佛陷入了沉思。

    “……搞什么, 我怎么听不懂?”他没想出个所以然。

    牧霄夺不过轻淡的瞥他一眼, 仿佛不欲与他多言。

    见他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查尔斯也便识趣的不去追问。

    谁还没有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呢?

    牧霄夺对人情往来淡如水,毕业后这么多年还能和自己保持联系,即便根源在于商业利益, 也算是很难得。

    查尔斯换了副温和表情,一双长腿慵懒交叠, 晃晃手里的空杯,“Vantro,想你做的咖啡了。”

    “小东西,过来, 和我一起等着品尝。”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舅舅。”盛愿犹豫的看他。

    “去吧。”-

    雨势不减, 室内昏昧。

    工作室的垂苏顶灯渐次亮起,赤金色的斑驳光影晃动着,像玻璃杯里醇香的琥珀酒。

    牧霄夺褪去身上熨帖的西装, 搭在椅背, 迈步走向岛台。

    许是私人行程, 他今日穿着并未有多么正式, 没有领带或者其他配饰,白衬衫也是休闲的宽松款式,袖口挽到小臂, 手腕一块金属表折射细碎的光点。

    他随手将那件刚从盛愿身上摘下的黑色围裙系在腰间, 在背后随意打了结,因动作而褶皱的衣料底下, 窄腰若隐若现。

    盛放咖啡豆的玻璃罐放在壁格,牧霄夺取下,打开罐子闻了闻,“没过期吗?”

    查尔斯正为里昂的死伤心着,闻言,恼火的瞥向那位气氛破坏者,没好气的说:“喝不死人。”

    事无巨细的小助手盛愿从中插了一句,“舅舅,是我昨天新放进去的,没问题的。”

    “好。”

    男人挺拔的身姿被昏昧的灯剪下影子,柔和地覆盖在台上。

    他敛眸摆弄查尔斯那件有些年头的老式咖啡机,德国牌子,觉得有些眼熟,“这还是你在英国淘得那件?”

    “亏你还记得。”查尔斯笑,“我千里迢迢的把它带过来了,都过这么多年了还能用,不枉我花两千欧买它。”

    盛愿感觉他们从前应当颇有交情,无声的眨眼,疑问都写在眸里。

    查尔斯看出他想问什么,简短抖搂两句:“Vantro是我学弟,刚上大学不久就认识了,那时候他还是我邻居,巧吧?”

    “学弟?”盛愿觉得难以置信。

    “怎么了,不像?”查尔斯诧异。

    盛愿讪讪着点点头。

    舅舅如今三十二岁,一旦脱离了严肃正式的场合,穿着闲适时,看着就像是还不到三十岁的模样。

    但是盛愿见到查尔斯的第一面,便在心里暗自估量这人的年龄得将近四十。

    查尔斯福至心灵,听出他话里有话,眯起一双神秘的蓝眸,语气不善,“你难道没听过英国人花期短这件事吗?汤姆费尔顿都逃不过,我又能怎么办。”

    “得亏我离开英国早,要不我这发际线又得上移几寸。”说罢,查尔斯心疼的抚了抚自己的发顶。

    盛愿贴心的安慰他:“没事的老师,有些人连花期都没呢。”

    “……”

    明知他这话无心,查尔斯还是有种被突然捅了一刀的错觉,“……谢谢你的好心。”

    牧霄夺无意将这两人的对话听了去,忍不住闷笑一声。

    “听你刚才叫Vantro舅舅,亲的还是表的?”查尔斯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血,问道。

    盛愿思躇片刻,犹豫着说:“……认的。”

    “……好吧。”

    电影临近结束,片尾曲《Shape Of My Heart》的声音响起——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我明白黑桃如士兵手握的利剑,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梅花似战场轰鸣的炮枪,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这艺术般游戏里方块便若到手的金钱,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但那不是我红桃(心)的形状。”*

    牧霄夺倒出适量的咖啡豆,放进盒里碾碎。这笨重玩意儿虽然复杂,但操作时的观赏性还是足够的。

    盛愿单手托腮,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偏头静静地看他。

    视野里,宽厚的绿叶在飘摇,白色风铃在晃动,男人姿态闲散的站在台后,正探出长指,捻着粉末的程度。

    “这电影还是常看常新啊。”查尔斯侧眸,瞥盛愿一眼,手指硬生生把他的视线掰回来,“小助手,你觉得里昂和小姑娘之间是爱情么?”

    “嗯。”盛愿不假思索。

    查尔斯也觉得是,却问:“那为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还会有那么多异议?亦或者说不被接受?”

    盛愿低了眸,娓娓道:“因为里昂是个杀手,所以他只能教玛蒂达怎么杀人,这大概就是观影者疑问的根源。”

    “可如果他是一个音乐家,他就可以给她弹琴,他是画家,就可以给她画肖像画。身份和立场造成的差异,所以每个人爱人的方式也不同,本质上还是来源于同一种情感。”

    “你看,你个小东西都能明白的道理。”查尔斯叹了叹,意有所指,视线轻飘飘掠过岛台前的Vantro。

    牧霄夺正负手解围裙,循声看过来,捏着勺柄轻轻磕在杯沿,“过来端。”

    “来了。”查尔斯立刻起身。

    两杯醇厚的黑咖啡搁在桌上,浓郁的咖啡香伴着袅袅白烟散开,放在盛愿面前的却是一杯热牛奶。

    查尔斯问:“小东西不能喝咖啡?过敏?”

    “太晚了,他喝了会睡不着。”牧霄夺指骨拎着椅背,在盛愿对面落座,裤管熨帖,裹着他笔直修长的双腿。

    查尔斯又找了部电影搭配Vantro的咖啡——《布达佩斯大饭店》。

    韦斯·安德森舒适的对称构图,淅淅沥沥的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时间在这样的慢条斯理中过得很慢。

    盛愿斜倚着沙发,懒耷着眼尾,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既然盛愿和你早就认识,那他来我这儿当助手,你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查尔斯抿着咖啡,放轻了声音。

    “我原以为他在你这里撑不过一天。”牧霄夺惫懒的说,“谁知道他这么执着,上赶子过来找罪受。”

    查尔斯淡淡的哼笑,“那看来我是得教他些真东西了。”

    “哦对了,Rosie最近从我这里订了一套晚礼服,款式还没拿定,正好你来,要不要帮她看看?”

    “我为什么要帮她拿主意?”牧霄夺在白雾迷离后不疾不徐的移开眼,觉得莫名。

    “为什么?这礼服可是Rosie小姐特地为你的……”

    “啧。”牧霄夺忽而打断他的话音,语气森然,“闭嘴。”

    查尔斯挑眉,漫不经心地瞟一眼阖着眸子的盛愿,“他睡着了,放心吧。再说了,听见就听见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牧霄夺不语,侧目看向盛愿,看他乖巧的趴在沙发上睡觉,皮贴着骨头的清瘦模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这些话,以后别在他旁边乱讲。”

    查尔斯轻淡一笑,耸耸肩-

    次日午后。

    盛愿手里捧着查尔斯的咖啡,亦步亦趋的跟在高大的欧洲人身后,见他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问:“老师,您终于找到您的可遇不可求了吗?”

    “是啊。”查尔斯在前面带路,推开工作室内间的门,笑吟吟的侧身让路。

    这间屋子的空间显然更加宽敞,各种设计手稿在桌上铺陈,随意拿起一张,都能在奢侈品网站找到它对应的实物图。

    靠窗的白墙上挂着几排相片,盛愿放下咖啡,慢慢踱步过去。

    照片拍摄的时间很久远,大概是查尔斯还在英国的时候,有些泛旧。

    盛愿的目光逡巡而过,忽然定住,指尖轻轻点在某一处角落,问:“这个是舅舅吗?”

    查尔斯漫不经心的瞟来一眼,答:“是,你舅舅二十来岁的时候就长那样,过了十多年,他还是那副模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盛愿忍不住笑。

    查尔斯拉开椅子坐下,抿一口咖啡,指骨轻轻敲在桌面。

    盛愿回神,应声走过来,在他对面落座。

    查尔斯随手将桌上密密麻麻的稿子拂开,慢条斯理地说:“前几天吧,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小姐,在我这里定下了一件礼服,准备两个月后在某位先生的晚宴上穿。”

    “我之所以这么久没工作,每天忙着找灵感,也是因为这件礼服一直没拿定主意。”

    盛愿点点头,问:“那……您现在拿定主意了?”

    “还没,所以想找你一起商量。”

    “我?”

    查尔斯点点头,心安理得的说:“你不是我的助手嘛,我打算和你一起完成这件礼服,省得Vantro总说我不教你点好的。”

    盛愿有些为难:“我的提议……能有用吗?”

    查尔斯点点头,“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你都是大名鼎鼎的查尔斯的助手了,还没有自信?”

    盛愿被他突如其来的自恋噎住,顿了顿说:“好吧……那您说的这对先生和女士,他们是情侣吗?”

    “说不清,至少现在还不是。”查尔斯故意卖关子似的,“那位先生的感情没人能琢磨透,但是女士的心思倒是耳目昭彰。”

    “她很喜欢他吧。”

    “嗯,非要说的话……是爱而不得。”

    “……”

    此后几日,盛愿一直在与查尔斯共同探讨礼服的设计和款式。

    真正商定,已经是一周后的事,牧兰两家的订婚宴,也如期而至。

    第34章 chapter34

    天边正是橙黄桔绿时, 一抹淬冷的蓝调纠缠不清地同晚霞远去。

    车流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汇聚于庄园,天鹅湖周灯火连缀,那不勒斯黄延伸至丝柏树尖。

    壹号公馆今夜富丽堂皇, 明亮如昼, 名贵云集。

    寂静深蓝的花园,盛愿一个人窝在秋千椅里。

    他听着遥远的觥筹交错的声音,借着寂落的灯火,看那些于风中飘摇的木槿、虞美人、风车茉莉……像下雨的湖面, 一圈缠着一圈荡开。

    庄园没有四季,一季花败, 另会有新一轮崭新的春次第盛开。

    他想起前不久那个骤雨的午后,查尔斯在灯下和他无聊的对话。

    ——“如果一个杀手爱上了别人,他会教她怎么杀人。如果他是画家,他会画许多心上人的肖像。如果他是音乐家, 他会在那些露水的夜, 为她弹琴……”

    如果他是一个至高无上拥有一切的人呢?

    他爱她,便会为她倾尽一切、颠覆所有吗?

    盛愿绞尽脑汁,实在想象不到他在爱人时的模样。

    要是有人能虏获那颗渗冷的心脏, 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议又了不起的事。

    身后, 牧霄夺的声音伴着这阵风响起, “阿愿。”

    盛愿被风吹得涩眼, 他没有回头,而是懒洋洋的仰起脖颈,枕着秋千椅的横梁, 翘着尾音“嗯?”了声。

    视线中的男人是颠倒的, 身穿清冷矜贵的手工定制西装,一双寡淡的眼微低, 正垂视着他。

    牧霄夺的视线微微停滞在他的脸上,少年人的皮肤白到透明,像湖边沾了水的蜻蜓翅膀,浅色的发丝绕着他的手指。

    他没来由的想起高中时读过的海子的诗——“风吹起你的头发,一张棕色的小网……”

    后半句,太久远,他不记得了。

    牧霄夺挖了勺松软的巴斯克蛋糕,碰了碰盛愿的嘴唇,“现在都懒得需要人喂了?”

    盛愿尝到了唇缝间伯爵红茶和栗子香,轻轻张口衔住,从牧霄夺手里接过甜品碟。

    他叼着小勺子,想到舅舅一边站在茶歇台前挑小甜品,一边还要和各种权贵人士攀谈,就有些想笑。

    “让让。”牧霄夺蛮不客气的让他腾出地方,整理西装下摆坐进秋千椅中,长腿斜支着地,秉直的身形微微偏侧。

    盛愿慢吞吞的用小勺子挖慕斯,轻声问:“舅舅不用去客人们那里吗?”

    ……虽然他私心也不是很想让舅舅过去。

    “我去了,你呢。”牧霄夺抵着指骨,侧眸看他,花园灯光寥落,在男人深邃的鼻梁旁拓下淡淡的阴影。

    盛愿不自然的挪开眼,心思百转千回,“……我还好,不用人陪。”

    “真的?”这话似乎正合牧霄夺心意,握住吊藤,作势起身,“那舅舅就回去了。”

    盛愿“诶?”了声,心里着急,忙拽住男人的袖口把他拉回来,温温吞吞地,“您都来了……”

    牧霄夺轻笑,不逗他了,心安理得的在他这儿躲懒。

    来往的宾客吵得门廊下的白鸽不得安宁,咬咬也被翻来覆去的蹭了一身香水味。

    这种场合,大多数人都揣着其他心思,参加婚宴是假,拜访先生、在人前刷一刷存在感才是真。

    “今天是牧海英的儿子订婚,她一个人在前面迎就够了。”牧霄夺把自己摘得干净,“再说了,和那群油嘴滑舌的老男人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每逢这种宴会,牧霄夺的身边必然少不了攀炎附势的人。

    以往他早已习惯,今晚却不知怎的,疲于应付。

    未久,身后传来清静的脚步声。

    林助理穿越偌大的花园,停在两人身旁,托在手上的酒盘里放着两种酒。

    ——罗曼尼康帝的拉塔西干红,以及一杯低度数的瓦尔加尔果酒。

    林助理微微低身,倾倒的酒液挂在玻璃杯壁,流连暗红色的印记。

    “牧峋找到了吗?”牧霄夺手里秉着酒杯,不疾不徐的问道。

    “还没有,我们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牧峋少爷的寻找,夫人那边也派去了很多人。”林助理压低了声音讲话,怕隔园有耳,倒不背着盛愿,把他划拉进了自己人的行列。

    “据少爷的朋友说,自从少爷前些日子喝醉酒被一个人带走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查到那人身份了吗?”

    “酒吧的监控那几天正好坏了,所以没有查到……不过,想来应该是……”念及盛愿在场,林助理没有直接道明那人的身份。

    牧霄夺心领神会,吩咐道:“继续派人,就算把云川翻个底朝天也得把牧峋给我翻出来。”

    “是。”

    “兰家那边,没出什么乱子吧。”

    林助理答:“兰世辉已经喝醉了,兰音独自呆在客房,应该不会出岔子。”

    牧霄夺“嗯”了声,摆了摆手。

    林助理欠身离开,整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说话这会儿工夫,已经有三个电话打来。

    一派祥和热闹的晚宴之下,掩藏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兵荒马乱。

    牧霄夺的指端在杯口轻轻摩挲,脸色不悦。

    光是因为牧峋的婚事,牧家就已经闹出了很多笑柄,急需一个机会挽尊。

    如今宾客纷至,订婚宴即将开始,却迟迟找不到男主角的身影,说出去,岂不又是往脸上抹黑。

    云川这边倒是好对付,只是祖父这人总爱小题大做……

    盛愿安静的捧着酒杯,有些手足无措,舅舅不说话,他也不敢吭声。

    他很害怕舅舅面色阴沉时的模样,可能因为舅舅待人一向疏冷,鲜少表露喜怒哀乐,所以这种不经意外泄的微弱情绪会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牧霄夺收回思绪,见到盛愿不声不响的坐在那儿,酒面没下去半点,连小蛋糕都不吃了。

    他把盛愿眉眼低垂时的思虑看了个透,沉吟片刻,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两张薄薄的相片,放在他的手心。

    “本想着以后万一惹你生气哄你用的,现在提前送出去吧。”

    盛愿愣了愣,看清照片上飘逸的字体,眼神一亮,好像忽而晃碎了灯光进去。

    “周见唯的签名照……还有方祁夏的,舅舅您真的帮我要来了呀!”

    “两个明星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牧霄夺漫不经心。

    盛愿还小,脸上藏不住事,情绪更是说变就变。上一秒还蔫巴巴,这会儿就因为两张别人的签名照笑个不停。

    牧霄夺默不作声的把他这副欣喜模样尽收眼底,抬起手腕,抿了口酒,没品出这瓶74年珍藏的酒到底有什么香。

    花园叶瓣沙响,月光银水般泄地。

    牧霄夺单手秉着红酒和盛愿轻轻碰杯,瞧他被辣得吐舌,忍不住勾起嘴角,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虞嫣的声音。

    “好啊,怪不得庄园里到处都找不到你们,原来是偷偷躲在花园。”

    不远处,虞嫣提着柔光纱裙的裙角,步履优雅的走来。

    月色下,她美丽的脸庞氤氲着柔和的微光,眉眼清冷温婉,比荧幕上的明星更加光彩夺目。

    “海英姐说她突然联系不上小峋了,急得都问到我这里了,我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虞嫣温声道,“你呀,在这里倒是坐怀不乱,海英姐在前面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牧海英自己生的儿子,她不管谁管,我可没时间帮她收拾烂摊子。”牧霄夺理所当然的说。

    虞嫣叹了叹:“小峋这些年没少给海英姐添乱,原本以为他长大了,就该成熟一点的,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盛愿,你还记得我吗?”虞嫣偏首,声音轻得飘渺。

    在这样流光溢彩的大美人面前,盛愿显得有些局促,轻轻点点头。

    “听说你前些天生病了,一直没来得及去看望,现在已经痊愈了吗?”虞嫣又问,帮他把披在肩上的毯子轻轻拉上去些。

    “嗯,已经痊愈了……谢谢您。”

    虞嫣点点头,说那就好。

    垂眸时,她无意中看见盛愿挂在手腕上的朱砂菩提,微微一愣。

    她想起敬慈山那日,牧霄夺捐香火修寺庙,在清心明目的佛前为另一人虔诚还愿。

    这些,原是为了这个孩子吗?

    虞嫣愣神少时,倏而在心底淡然一笑。

    原本以为真到了这一天,自己会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却是早就释然了。

    “哦对了。”虞嫣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低头打开手提包,翻出两张平整的邀请函,放到盛愿手里。

    “这是我个人导演的音乐剧,后天是第一次演出,邀请了很多朋友们来看,愿愿和霄夺,你们也一起来吧。”

    盛愿对音乐剧十分感兴趣,从信函里抽出一张观影劵,轻声念出了剧目的名字:“《玫瑰小姐》,是中世纪的故事吗?”

    虞嫣点点头:“这次的女主角我特意邀请Rosie饰演,愿愿可能不认识她,霄夺应该知道吧。”

    牧霄夺不言,借着饮酒的动作略过了这个问题。

    虞嫣不在意,好在盛愿听的认真。

    “我觉得,玫瑰小姐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了Rosie量身定做的,她从前是云川歌舞剧院的首席,后来因为舞台事故伤了脚踝,之后便一直退隐二线,我这次也是好不容易才劝说她重新站上舞台。”

    牧霄夺放下酒杯,随手拿起一张票,语气平淡:“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你还记得?”虞嫣有些惊讶,“这是我在初中的时候构思的故事。”

    “谁能架住你天天念。”

    虞嫣噎了下,敛眸轻笑出声。

    片刻后,林助理步履匆匆的赶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俯身低语:“先生,牧峋少爷找到了。”

    牧霄夺问:“在哪?”

    “少爷他……是自己主动过来的。”

    回庄园的路上,林助理跟在牧霄夺身侧低语,汇报当时的情景。

    盛愿和虞嫣则在他们身后聊天,虞嫣说话时语气和缓,时而诙谐有趣,三言两语便驱散了盛愿心头的紧张。

    牧霄夺心下了然,随口将林助理派去做事,忽而听见身后两人的轻笑声,侧身,停下步子等他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愿愿夸我漂亮,还答应给我画肖像画。”虞嫣笑意盈盈的说,“刚才看愿愿手机里他从前画的油画,不输美术馆里的名家,我很期待呢。”

    牧霄夺低着眸,目光落在某个被虞嫣的颜值轻易收买的人脸上,“我们阿愿可是美院代表,哪都好,就是胳膊肘拐得太快,怎么这么久都没听你说给舅舅画一幅?”

    盛愿怀疑自己听错,捋着时间线帮他回忆,“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不是把在庄园里画的所有画都送给您了吗?没有十张也有七八张了。”

    牧霄夺不太想提这件事,“你送我的画,十张里得有九张都是花,唯一的人物还是园丁,你就用这个敷衍我。”

    虞嫣听不下去了,“好酸呐,你怎么还和人家小朋友吃味儿?”

    盛愿因这话稍微有点愧疚,指尖轻轻拽了下牧霄夺的衣角,用仅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那我先给舅舅画,好吗?”

    “都好,时间还长,舅舅可以等。”本就是逗弄的话,牧霄夺不想他真的往心里去。

    庄园前的宾客见先生走来,纷纷提着酒杯上前邀饮。

    牧霄夺款款致意,礼貌推脱,安顿好父母落座后,侧目看一眼穿戴整齐的牧峋。

    那眼神像是看到了衣角的落灰,掸觉得费事,不掸又碍眼似的。

    牧峋似乎有所察觉,下意识看过来,他好像有话想对舅舅说,牧霄夺却早已别过眼。

    林助理此前说,牧峋这趟是和盛家的大少爷一同过来的。

    牧霄夺听后,暗中派人在出口拦下了盛白港,如今应该已经得手了。

    他对他们之间的事没有半分兴趣,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的任意妄为险些误了大事,几乎不把牧家的规矩放在眼里。

    作为牧氏的家主,他不能坐视不理。

    订婚宴即将开始,宾客纷纷落座。

    牧海英与牧霄夺之间就算再有嫌隙,互看生厌,也不得不坐在同一桌。

    按照订婚宴的仪式,两家男女应当一同出面敬酒,然而站在台前的却只有牧峋一个人。

    牧霄夺偏首,无声的看了眼牧海英。

    牧海英压低了声音说:“我已经派人去房间催兰音了,她有身子,不方便。”

    片刻后,牧海英派去的人匆匆赶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兰小姐所在的房间……门被反锁了……我们找到管家打开门后,发现、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牧海英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可怖,“什么!?”

    “兰音失踪了!”

    第35章 chapter35

    牧海英顿时勃然大怒, 拍案而起。

    她就不该相信兰家这对父女,兰世辉既然能无耻到用女儿的名誉来逼迫她,就说明他们绝对不会安什么好心。

    究竟是想攀高枝, 还是想拖牧家下水, 其心可诛!

    兰世辉不胜酒力,被灌了几杯就已经抬不起眼皮,坐在椅上东倒西歪,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你他妈还有闲心在这里喝酒!?”牧海英气急败坏, 不由分说一把拎住兰世辉的领子,捞过桌上的红酒杯就要往他脸上泼, 却猝然间被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按住了动作。

    “牧海英。”牧霄夺沉声斥责,“你再生气也要看场合。”

    牧海英一怔,环顾周遭,那些不明真相的宾客正盯着她看。

    牧海英的丈夫也过来充当和事佬, 温声劝说, 她这才松了劲,压抑着满腔怒火,脸色阴沉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霄夺, 这、这该怎么办啊。”主座上, 牧家老夫妇不知所措的看向儿子。

    牧海英的丈夫也在一旁附和, 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牧家老夫妇膝下这一双儿女性格完全相悖。

    牧海英向来心直口快、喜怒无常。

    牧霄夺虽然小了她十岁, 做事却沉稳周全,情绪内核稳定。

    牧霄夺是牧家的主心骨,出了这么大的事, 几乎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 就连嚣张跋扈惯了的牧海英也在等他拿主意。

    牧霄夺沉吟片刻,低声道:“继续。”

    哪怕只有牧氏一方, 订婚宴也得办下去。

    他偏首,向角落里窥视全场的林助理递去眼神,对方了然,继而隐没身形,消失在丝柏树后。

    盛愿没坐在舅舅给他安排的座位上,而是悄悄混进了佣人和安保的行列,躲在他们身后慢吞吞的用小叉子吃水果。

    订婚宴突然陷入暂停,片刻后又重归秩序。

    宾客议论纷纷,佣人交头接耳,庄园安保不知得到了什么指令,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会场。

    盛愿在角落里满头雾水,直到看见司仪以兰小姐身体不适为由出面解释,牧峋独自上前敬酒,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包括牧霄夺在内的知情者,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见踪影的牧峋身上,所有人都忽略了兰音,更想象不到一个小姑娘会趁此机会生出事端。

    只能说,兰音这次逃跑,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牧峋愁眉不展的行至舅舅和母亲所在的主桌,举着酒杯敬酒,根本不敢直视牧霄夺。

    牧霄夺不动声色的端着酒杯起身,低着眸注视这位又给他闯出祸端的亲外甥,语气森寒,仿佛能凝固成实体,“别等到我主动问你。”

    牧峋小心翼翼觑着周围人的反应,压低了声音解释:“舅舅……我真的不知道兰音会逃跑,我都已经十几天没见过她了……”

    “那位呢?”

    “哪位?呃……他、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牧峋不敢在舅舅面前说谎,瞧他这个反应,似乎真的不知情。

    牧霄夺没在他身上感受到端倪,抬起手腕,从容不迫的饮尽杯中酒。

    牧海英面容阴云密布,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指骨用力到发白。

    她现在不光想把兰家这对父女碎尸万段,更想把盛家那位道貌岸然的大少爷一并狠狠收拾一顿。

    姓兰的还有姓盛的,这两家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今夜,壹号公馆人多眼杂,根本不可能封锁庄园,况且也没人发现兰音是何时出逃的。

    牧霄夺已经派人调取监控,并且吩咐安保在庄园的角落和树林中搜寻兰音的藏匿点。

    牧海英之前派出去寻找牧峋的那波手下,也转而开始全范围搜寻兰音的下落。

    牧峋继续转往下一桌敬酒,心脏始终不上不下的悬着。

    他事先有觉察到兰音情绪不对,不过当时他也自顾不暇,就没有理,谁知道她竟然会胆大到这种地步,敢在舅舅的地盘上惹是生非。

    牧霄夺沉默的坐回位置,在这样热闹喧哗的宴席中,没来由一股孑然一身的气质。

    片刻后,他拿着烟和打火机离开,似乎是去抽烟。

    盛愿孤零零站在角落,像一株突兀生长的小蘑菇,远远的注视着舅舅离开。

    走到光影昏昧的门廊,牧霄夺下意识回眸,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与他的视线轻轻碰到一起。

    牧霄夺站定,背光而立,无声的向他抬了抬手。

    盛愿立刻抱着甜品碟小跑过去,一路上东张西望的,生怕有人注意到这里。

    “怎么了舅舅?”盛愿以为舅舅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叫他过去。

    谁知,牧霄夺垂眸看了眼他端在手里的小甜品和水果,端起一副老父亲口吻,“你晚上光吃这个可不行。”

    盛愿微微不解,“……我觉得还好。”

    “我让后厨给你做了碗面,你端着回你自己的房间里吃。宴席散之前,最好不要出来。”

    该说他到底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还是不分轻重缓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竟然还惦记着让后厨开小灶。

    盛愿虽然不懂舅舅的安排,但还是乖乖点头。

    然而他越是听话,落在牧霄夺眼中,就越觉得这孩子在委曲求全。

    牧霄夺的手指把玩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这是他惯来思考时的动作。

    那双沉静的眸不声不响的落在盛愿脸上,逡巡片刻,带着点愧疚意味的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

    “抱歉,明明之前还和你说他们是客,这会儿又让你躲了起来。”

    “庄园里出了事,保不齐牧海英和兰世辉会做出什么,这两个人一旦开始发疯,就连舅舅也唯恐避之不及。”他的语气故作轻松。

    盛愿却觉得没什么,他本来就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昂首看他,在这之上加了一层码,“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和咬咬一起睡吗?”

    小狗野的不行,每天在庄园里撒欢玩,骨碌一身细菌。

    虽然盛愿每天都想和咬咬一起睡,但是舅舅和管家一向是不允许的。

    “当然可以。”牧霄夺漆黑的瞳沾点笑意,“舅舅忙完就去房间里看你。”

    “好。”盛愿点点头。

    “去吧。”

    盛愿的心情像荡秋千,几步一回头的离开。

    “咔”的一声,幽蓝的火光点燃烟丝,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牧霄夺指尖夹着烟,雾状的白烟在他身前升腾,昏稠的树影浸透了那道高挑挺拔的身形。

    这样的烟尘与晚风中,他静静地站在回廊下,看见二楼房间的灯光悄然亮起。

    盛愿推开窗,斜倚着窗棂,隔着斑驳的光影对他笑。

    牧霄夺抬眸和他对望,轻浅一笑,这般惹眼,却又浑不在意的姿态。

    他在风里站了很久,烟支被风吸走了一大半。

    盛白港从门廊下经过,看见先生的身影,忽然顿住脚步,沉声唤了句。

    一个小时前,他把牧峋送到这里,正准备离开,却被牧霄夺的手下人拦住,带去盘问。

    不过,念在盛白港的身份特殊,牧氏的人并没有太过为难他,只是询问了这十几天发生了什么,便让他走了。

    牧峋不久前把自己喝出了胃出血,又不长记性,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奔赴酒吧,醉生梦死。

    他住在盛白港家里的十几日里,没能碰到一滴酒,这才活得像个人。

    牧霄夺不予多言,他对小辈之间的纠葛实在厌烦,随意摆了摆手,让他在自己眼前消失。

    盛白港轻轻颔首,旋踵离开。

    上车后,他独自在驾驶座坐了会儿,沉默的望着壹号公馆前笔直的长路。

    突然,他听见后座传来嘎吱轻响,一个黑色人影趁着车门开合的间隙,像尾鱼似的滑了进来,之后便没了动静。

    “兰音?”

    兰音蹲在座椅间的缝隙,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慌忙道:“嘘——白港哥你千万别说话,这周围可都是先生的眼睛,我好不容易才躲到你来,万一被看见我就前功尽弃了。”

    “你现在下车去道歉,情节还不会很严重。”盛白港说道。

    “等到牧氏的人把你抓回去,可就晚了。”

    “我现在回去一定会被打死的!一定!!”兰音铁了心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为这一天她已经筹谋了很久。

    自从她被接回云川,居住的宅子就被先生安插的人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着。

    虽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可她一旦踏出宅子半步,立刻有人开始尾随,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只有订婚宴这天,人手不足,于是派出去很多人去庄园分担其他工作。

    监视兰音的人变少,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趁着安保换班从窗口翻了出来。

    “白港哥,你只要把我带出壹号公馆就好,剩下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就算被抓住我也不会出卖你的,我发誓!”兰音信誓旦旦的保证。

    盛白港叹了口气,启动车子。

    确实如她所说,一路上安保众多,不光冷杉树林在被地毯式搜寻,就连天鹅湖也跳进了几个人下去摸索。

    不知道她之前躲在了哪里,竟然这么久都没被发现。

    兰音把自己深深埋进驾驶座下面,几乎和地毯融为一体。

    沿路的安保没有发现她,两人顺利离开壹号公馆-

    最后,仍然是牧霄夺出面,做尽了地主之谊,才让这场不伦不类的订婚宴体面收尾。

    应了他的预言,兰世辉酒醒后,得知女儿失踪这件事,果不其然在宅子里大闹了一场。口口声声要求牧家人必须给个说法,不给他就要打电话报警。

    兰世辉这话正撞在牧海英的枪口上,她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被这老登闹了一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椅子就要给他开瓢。

    牧峋和父亲一起上前阻拦她,才堪堪保住了兰世辉这颗脑袋。

    牧霄夺先见之明,以父母腿脚不方便、送他们回老宅为由提前离开,才避开了这场闹剧。

    牧家老夫妇原本希望儿子能在老宅住上一晚,明早再回去。

    这些年牧霄夺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逢年过节会回来探望,每每放下礼品便走了,最近一次家宴也因为大女儿的缘故闹得不欢而散。

    牧霄夺素来与家人疏远,这次仍旧匆匆离开。

    回到壹号公馆时,夜已深。

    佣人们正在打扫宴会的残局,宾客纷纷散尽,牧海英一家和兰世辉也被司机送了回去。

    庄园重归安静-

    盛愿将门推开一道狭缝,小心翼翼探出一双桃花眼,看到四下无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点从屋子走出来。

    他径直去了厨房,把吃剩的面汤倒掉,洗干净碗,才打着哈欠准备回房间睡觉。

    穿越长廊时,余光中忽然闯进一道寂落的身影。

    他顿了顿,缓缓停下脚步。

    失眠是牧霄夺夜晚的常态,他独自一人坐在楼下,身前的烟灰缸里积攒着许多燃尽的烟蒂。

    从窗口涌进的晚风吹得纱帘翻飞,月光柔和的搭着他的肩,在身侧投下修长的身影。

    这样的场景,莫名让盛愿想起他们之间第一次平和放松的对话。

    他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下楼,轻手轻脚来到舅舅身边。于是,那被月光投映的影子变成了一双。

    “怎么醒了?”许是抽了太多烟,牧霄夺的声线变得有些沉哑。

    盛愿说:“没睡着。”

    牧海英和兰世辉对骂的声音大如雷,几乎能把房盖掀翻,一点也看不出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模样。

    盛愿被吵的睡不着,索性推开窗,在楼上观望了一场热闹。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屹立百年的庞大家族,也终究是逃不过。

    盛愿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枕着手臂,静静看他,目不转睛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任谁都会不自在。

    牧霄夺低敛眸,问他:“不困吗?回去睡觉吧。”

    “舅舅,您是不是很累啊?”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牧霄夺淡淡的笑,声线不自觉柔和几分,“不累。”

    盛愿不信,怎么有人会不觉得累呢?

    今夜,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真真切切见识到了牧家人是如何依赖着这位年轻的家主,而他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牧霄夺身居高位,比旁人见识过更多人性的善与恶,对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了如指掌,却依然能做到知世故而不世故。

    他承受的压力,是寻常人无法想象到的。

    盛愿无所适从,心里好像飘着一层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他一下一下眨着眼,慢慢垂下指尖,捏住牧霄夺的袖口,轻轻拽了拽,“舅舅,今晚……我能和您一起睡吗?”

    “嗯?他们吵架吓到你了吧。”牧霄夺的声音很低柔,掺上了一点点颗粒感,听起来像是贴在耳畔磨砂纸。

    盛愿摇摇头,温温吞吞的说:“没有吓到……我之前在家里住的时候,爸爸和阿姨也经常吵架摔东西,我都习惯了。”

    “那这是怎么了?”牧霄夺捉摸不透小朋友的心思。

    盛愿咬得唇瓣微微塌陷,扭扭捏捏的给自己的突发奇想找借口,“那个……就是……咬咬尿在床上了。”

    他在心里给无辜的小狗道歉,明天一定要开罐头补偿它。

    “怪我,不该让你把它放到床上睡。”

    盛愿说假话时的反应很明显,疯狂眨眼,眼神飘忽不定的乱瞟。

    只是月光幽暗,他没有发现。

    “回房间抱你的被子去。”牧霄夺语气淡淡。

    其实,说出这话之前,盛愿做足了被拒绝的准备。

    第36章 chapter36

    云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 盛愿抱着自己的枕头被子和黄油小熊,迈进了那间充满私密感的卧室。

    牧霄夺的房间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秩序和严整,风格极简, 与其说这里是卧室, 倒不如说是一间临时的休息场所。

    床很大,但盛愿的目光轻飘飘略过了那里,站在原地四下观望,准备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打地铺。

    在他的观念里, 睡进别人的卧室本就是一件唐突的事,更不必提睡在别人的床上。

    距离可以被拉近, 但分寸感是要时时谨记的。

    飘窗下的单人沙发旁,铺着昂贵的手工羊毛毯。

    盛愿光着脚上去踩了踩,厚度适中,稍微有些硬, 不过在上面铺一层被子就不会觉得硌人了, 于是他非常满意的霸占了这一小块空地。

    走廊的灯悄无声息的亮起,清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牧霄夺洗净一身烟草味,又换了件舒适的墨色家居衬衫, 推开房门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靠墙的角落, 盛愿正半跪在地整理自己的小窝, 他理得专心,又背对门,所以没有发现他进来。

    直到被一道挺拔的身影全然笼覆, 他才懵懵的抬起头, 不明所以的“嗯?”了声。

    “你今晚打算在这里睡?”牧霄夺问。

    盛愿点点头,不觉得有什么。

    他这个要求属于突发奇想, 本就没抱多大的希望,如今能在舅舅房间的角落睡一晚,已经很满足了。

    牧霄夺不置可否,径直走向飘窗。

    虽说已经入夏,晚风凉爽,但卧室的温度依然很低,在窗下睡不免会着凉。

    他关上窗,拉紧窗帘,将那缕悄悄潜进室内的月光隔绝在外。

    牧霄夺低眸打量盛愿简简单单的地铺,仍然觉得太过简陋,又问了句:“不去床上睡吗?”

    盛愿已经钻进了被窝,心满意足的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笑嘻嘻地:“不了舅舅,在这里睡很舒服的。我睡觉不老实,万一吵到您就不好了。”

    倒是怪礼貌的,这个孩子总是在一些不该客气的场合和他瞎客气,该客气时又霸道得很。

    比起同龄人,盛愿属于乖巧又早熟那一类,看起来也不像有过叛逆期的模样。

    不过,牧霄夺有时仍然不太能理解他一些出乎意料的举动,可能这也算在他与年轻人的代沟之内,只能默默将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你还给它盖被子,它感觉不到冷,你把自己盖好。”牧霄夺端起一副关怀备至的口吻,处处关心,处处留意。

    自从牧霄夺得知盛愿很喜欢黄油小熊后,隔三差五就给他买回来几只。

    最大的一只小熊高过人头,还是管家和助理合力才搬进房间的,现在已经被盛愿用做懒人沙发。

    负责打扫的佣人进房间,经常怀疑这究竟是小熊的家,还是盛少爷的卧室。

    盛愿精挑细选了一只当自己今晚的床搭子,举起小熊的胳膊和他挥挥手,“晚安舅舅。”

    牧霄夺淡淡应了声,终于回到床上。

    黑暗伴随着宁静一同降临,连呼吸都淹没在这样的寂静中。

    未久,窗外落雨渐起,夏天就是这样,雨水总来的措手不及。

    盛愿原本不怎么困,甚至有些隐隐的新鲜感,所以连助听器都没有摘掉,独自沉浸在胡思乱想里。

    可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思绪也像下雨的湖面,一圈缠着一圈荡开,渐渐被困意抚平。

    最后,他听见床垫微微塌陷的轻响,这样细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黑暗中,会被感官不断放大。

    牧霄夺坐直身体,打开床头灯,在这样昏昧的光影中唤了声:“盛小愿,睡着了吗?”

    盛愿半梦半醒,翻身面向他,嘴里嘟囔了句:“舅舅……您睡觉还挺磨人的。”

    这话就有些埋怨的味道了。

    牧霄夺满不在乎自己扰了别人的清梦,“上床睡。”

    盛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迷迷瞪瞪的从地上爬起来,不太舍得离开自己温暖的小窝。

    牧霄夺声音低柔的催促他:“快点,万一你明天着凉感冒操心的还是舅舅,听话,让我省点心。”

    “……好吧。”磨蹭半晌,盛愿终于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和被子慢吞吞挪过去,还没忘记带上小熊。

    他困得哈欠连天,懒耷着眉眼,不经意起眸,看见舅舅正闲散的倚坐床头,好整以暇的注视他。

    昏稠的暖光下,牧霄夺身着舒适的衬衫睡衣,胸前的纽扣极为散漫的扣着,不加任何掩饰的袒露出锁骨的皮肤,像纤尘不染的莲。视线继续向下,是被布料隐约勾勒出的优越的成熟男性身材。

    脑中的瞌睡虫一瞬间溜走,取而代之的是让盛愿红透脸颊的难为情,还好灯光昏暗,牧霄夺没有发现。

    盛愿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的钻进去。

    他庆幸这张床铺宽阔的面积,即使睡下两个成年人,中间富裕的位置仍然很宽。

    “睡吧。”牧霄夺低声道,微微折腰凑近,帮他盖好被子。

    这动作不含任何旖旎,全然来自于长辈的关怀。

    靠近时,盛愿闻见了他衣领干净的皂香,不同于以往冷涩的木香,味道清冽,像被洗涤过的绿。

    抛开那些缱绻的风月诗词,人类对于情感的最原始、最直观的冲动来自感官。

    他半垂的眼睫,修长的指,窄而有力的腰,压低的呼吸,以及那伴随着动作一点点扩展领地的味道……

    一切让他心动不已的具象化,是这个不染尘埃的人。

    含蓄的中国人往往向往着温汤浸玉、真诚又带有谦郁的健康的爱,对爱情刚开始拥有懵懂雏形的少年亦然。

    他趋向他,像飞蛾扑向烛火,不担心被灼烧翅膀。

    盛愿在毛姆的笔下淋漓尽致的感受过现实又不堪的爱情。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换做此时此刻,大概是——我知道很多人爱你,然而我爱你。

    片刻后,牧霄夺关掉床头灯,在另一侧躺下。

    他的夜晚常常在失眠中度过,看样子,今晚也是如此。

    被这样一通折腾,盛愿也没了睡意,他感觉舅舅也没有睡着,于是侧身面对他,轻声问:“舅舅,您也睡不着吗?”

    牧霄夺低沉的应了声,捕捉到他话里的“也”字,于是问了句,“你怎么不睡?明天不去查尔斯那儿上班了?”

    “去是肯定要去,但是我现在在思考……这件事比睡觉重要。”盛愿答。

    牧霄夺努力跟上他发散的思维,“人类的八小时工作制充分说明了白天更适合做这些事,夜晚是留给睡眠的,你的胡思乱想不纳入思考的范畴。乖,把眼睛闭上。”

    “您这句应该问,‘你在思考什么?’”盛愿一板一眼的纠正他,默默腹诽,一身班味成年人真是无趣。

    见舅舅故意不接茬,他继续自问自答:“舅舅,看您这么累,要不我哄您睡觉吧。”

    这话新鲜,牧霄夺无奈的笑了声:“……小祖宗。”

    “真的,我可是cv,哄人睡觉是我的强项。”不待舅舅言语,盛愿已经想到了适合他的方法,“我给您读书吧,您房间里有书吗?”

    “没书。”牧霄夺不自觉被他的话绕了进去,随手从床头柜拿起一张报纸,丢过去,“只有这个。”

    “……这个,勉强可以吧。”盛愿倒是不挑,展开报纸,在满目的财经新闻中挑出一则数据比较少的。

    “不过,读这东西可就不能叫哄睡了,应该是催眠,光看这些数字符号我都有些困了。”

    牧霄夺不言,正合他的意。

    “您什么也不用做,放松思绪,听我念就好。”盛愿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能让您有舒适的睡眠体验。”

    “……好。”牧霄夺配合他幼稚的行径,无奈的闭上眼睛。

    “同花顺数据统计显示,截至6月12日,拟进行中期分红的上市公司数量攀升至237家,其中,11家公司每股派息超过0.5元(税前)。”

    “对于拟进行分红的原因,大多数公司表示,在符合利润分配原则、保证公司正常经营和长远发展的前提下,更好地兼顾股东的即期利益和长远利益……”*

    盛愿的声音温柔清和,像安谧的松酒。

    换做从前,牧霄夺那副漠不关心的态度,绝对会不闻不问。

    而如今,他真的是在用心养着这个孩子。

    就好像,把盛愿当成了温室里的金丝雀,出了太阳就让他去飞几圈,下雨之前赶紧带回家。

    他并没有把小雀关起来,而是让他来去自由的掌握自己的飞行轨迹。

    有些鸟天生是关不住的,离别是人生必经的课题,说不准何时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渐渐地,盛愿读新闻的声音越来越小,读跑了行也没发现,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即使已经努力在撑,他还是把自己哄睡了。

    牧霄夺仿佛已经料到,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缓缓俯身,动作小心的取下盛愿的助听器,放在另一侧。

    接着,慢慢从他手中抽出报纸,察觉盛愿稍有清醒的迹象,便立刻停住动作。

    报纸一角被盛愿的手指捏出褶皱,他没有抻平,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昏渺的灯光里,他垂眸注视着盛愿的眉眼,依然无眠。

    过了很久,牧霄夺忽然想起,收拾房间的佣人会替他扔掉前一天的晚报。

    于是,他拉开抽屉,把报纸放了进去。

    第37章 chapter37

    次日, 盛愿醒来时,空荡的床上只剩下他和小熊,舅舅已经提早离开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下楼吃完早饭, 盛愿无所事事, 索性提前去工作室上班。

    经过他和查尔斯连续几日的商讨,推翻了许多方案,最终确定采用全身镶钻的鱼尾款式礼服。

    只是盛愿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细小的碎钻和珍珠竟然要一颗颗手工缝制, 一丝一毫都不能敷衍。

    怪不得工期要两个多月。

    查尔斯是个十足的懒掌柜,只管裁剪定型, 余下的工作全权托付给小助手做。

    盛愿同这堆米粒大小的碎钻和珍珠打了一整天交道,光是分类就用了大半日,两眼直散光。

    然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最大的工程在于把它们缝上去。

    预计之后的一整个月, 他睁眼闭眼就是重复这种枯燥的工作, 想想就快要崩溃-

    当夜,盛愿很晚才回到壹号公馆,到处闲逛一圈, 却没找到舅舅的身影。

    管家说, 先生今夜大概会宿在公司, 可想而知工作量有多么庞大。

    盛愿了然。

    于是, 次日,他独自去了云川歌剧院。

    虞嫣导演的音乐剧首日上映,邀请的都是亲朋好友, 场馆一时热闹非常。

    远远望见盛愿站在门口踌躇, 进不进出不出的,虞嫣柔和一笑, 将他带去最佳的观看坐席。

    “不用了,我坐在这里就好。”

    盛愿指了下剧院后排的边角座位,腼腆的笑,“前面都是您的好友,我一个人在那里有点尴尬。”

    “好,以小观众的意愿为优先。”虞嫣不多勉强,见他孤身一人,又问,“不过,你舅舅没有来吗?”

    “舅舅最近工作很忙,我也一整天没有见过他了。”

    虞嫣点点头应下,牧霄夺不是会随便爽约的人,除非真的脱不开身,便没再多问。

    礼节性的寒暄客套结束,观众们纷纷入席。

    《玫瑰小姐》音乐剧于整点开始,一阵响彻整座剧院的钟摆声后,四面八方的观众席瞬间陷入昏渺的黑暗中。

    众人瞩目之下,虞嫣口中神秘的玫瑰小姐Roise款款步至舞台。

    她仿佛与生俱来拥有一种魔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觉被她牵引过去。

    Roise小姐美得简直像一件出神入化的艺术品,酒红色流光长裙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美丽鲜活的面庞,修长的天鹅似的颈项,使她看起来仿若一株挂着清晨露水的玫瑰,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虞嫣姿态优雅的坐在最前排,满意的欣赏这件诞生于自己笔下的作品。

    她更加确信,这个凄美的角色就是为Roise量身定做的。

    Roise经历过退隐时期的黯淡,因而她更加珍惜能够重新站在舞台上的机会。

    而她的出演,也为这位存在于死板文字中的角色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灵魂。

    她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欣愉,眸中有许多辽阔的、旷远的东西存在。

    《玫瑰小姐》的剧情中规中矩,许是第一次下场做导演的原因,有几个情节铺垫得十分冗长。

    盛愿看得三心二意,他原本是个再沉闷的东西也能认真看下去的个性,今天却不知怎么,始终静不下心。

    剧场的后排座位安置于阶梯上,从这个位置望出去,能够纵观全场。

    前后三两排,唯有盛愿孤零零一人,他低眸望着那些言笑晏晏的面孔,眼睫下拓着淡淡的阴翳。

    上一次来到这座剧院,大概是初春吧,如今已是孟夏。

    太阳直射点在赤道和北回归线之间挪移,热意逐渐浓稠,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一年之中高温鼎盛的时间段。

    盛愿身穿的衣服,也从外套换成了单薄的白T,笼罩着他清瘦的身形,空荡的布料里好像还能装下一个他。

    舞台上的灯光像浮游的萤火,若即若离的落在盛愿淡漠清冷的侧脸上。

    他的脸上光影斑驳,眼眸却始终盯着某处黑暗,浅色的瞳孔无端漫上了些许阴影。

    蓦然间,身侧传来轻响。

    那一刹那,盛愿的心脏仿佛从半空落到实地,眸中阴翳倏而消散,仿佛从来没有攀上那双清亮的瞳仁。

    牧霄夺姗姗来迟,姿态松散的向后倚靠,垂着视线望他,语气淡淡,“不算晚吧。”

    盛愿愣怔片刻,而后猛然回神,摇摇头,接他的话:“……刚开始不久。”

    牧霄夺好似格外疲惫,低沉应了声。

    放在平时,一连两日不见,他该多问几句。

    “舅舅,您昨晚在公司睡得好吗?”

    “没睡。”牧霄夺如实道。

    盛愿大概知道原因。

    闲聊时,管家向他透露,订婚宴上的变故传进了老太爷的耳朵里,老人家简直快气疯了,一时急火攻心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牧海英一家已经乘坐最早的航班前往香港探望,牧氏老夫妇也即将动身,先生则独自留在云川处理那堆烂摊子。

    这么多年,牧霄夺对牧家人仁至义尽,换做寻常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如此庞大的家族,竟然找不出几个得力的人帮衬,惹是生非的却是层出不穷。

    是以,除非自己一手提携的心腹,牧霄夺很少信得过旁人,事事亲力亲为。

    大概这就是世间的平衡法则,人不可避免的会被一些事物困囿,金钱、权利、地位、爱情……亦或者责任。

    一双手拢共两个巴掌大,去抓某样东西,便意味着不得不放弃原本攥在手里的那些。

    舞台上,Roise小姐身姿曼妙,在垂苏吊灯绚烂的光影中翩翩起舞,声音婉转,恍如天籁。

    牧霄夺却是没撩起眼皮看一眼。他本就对歌舞没兴趣,来到这种场合,一是为了赴朋友的约,二是不忍盛愿太孤单。

    小朋友心思细腻,一个人看音乐剧,未免会难过。

    牧霄夺单手撑额,秉直的身形微微倾斜,长腿慵懒的在身前交叠,趁着这难得的机会闭目养神。

    剧情逐渐进入全篇的高潮,乐声愈来愈激昂澎湃,中低音余音绕梁,高音几乎顶破天。

    牧霄夺很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疲态,今日却一反常态,竟在如此兵荒马乱的氛围之下睡着了。

    即使熟睡,他的身姿也很端正,更像是撑额放松片刻,连身边的盛愿也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毫无征兆的,抵着的指骨一松,牧霄夺的头就这样靠在了他的肩上。

    沉甸甸的一下,令盛愿蓦然一窒,好像连接心脏的血管齐齐断掉,整颗心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心跳声太响,他甚至疑心它已经盖过了歌剧。

    盛愿花了很久,才渐渐平复心跳,偏低头,敛眸看过去。

    男人的发丝蹭过下颌和侧颈,撩拨起细微的痒意。

    原来,舅舅的头发也是柔软又蓬松的,只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使他潜意识认为它应该是硬挺的。

    舅舅今日格外疲倦,近了瞧,眼周深邃的凹陷,眼底阴影很深,倦意浓浓。

    盛愿眼都不眨,一点一滴收进眼底。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牧霄夺偶尔以这样熟睡的姿态出现,很新鲜,很奇妙。

    于盛愿而言更添上几分美妙,像春风拂面而过,连那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高音都如夜莺般悦耳。

    盛愿觉得,自己大抵是鬼迷心窍了。

    这种念头就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拉丝结网,爬过他的心的每个角落。

    许久,盛愿正色,将心思重新落回音乐剧的剧情,却是处处不对劲。

    肩膀的存在不容忽视,无论他再怎么看再怎么听,心思总牵在那沉甸甸的分量上,忍不住频频侧眸。

    距离那么紧挨,姿态那么亲密,搅得人心神不宁。

    表面专注认真,可音乐剧后半段发生了什么,盛愿脑中一片空白。

    剧情接近尾声,意味着难能可贵的缠绵时刻也即将结束。

    最后的倒计时里,盛愿的记忆如同录音带,记录着男人轻浅均匀的呼吸。

    大团圆式剧情收尾,音乐剧的最后,Roise小姐引用了一句加缪的情诗——

    “It is a great and wonderful thing to love even when it is full of danger and uncertainty.”

    “即使充满了危险和不确定,也一定要去爱,这是一件伟大而了不起的事。”*

    剧终。

    观众席灯光渐次亮起。

    盛愿忙遮挡住牧霄夺的眼帘,片刻后,他微蹙了下眉,缓缓掀起眼皮。

    牧霄夺一瞬恍惚,简直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从开始睡到散场,好像他这趟专程就是为了补觉。

    “怎么不早一点叫我?”牧霄夺从盛愿肩上缓缓离开,声音依然挂着沉哑,抬手揉捏盛愿的肩膀,“酸不酸?”

    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所以没感觉到累,陡然间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有些酸痛。

    “……还好,我看您太累了就没叫您。”

    牧霄夺揉肩的手没停。

    盛愿轻轻把他的手拂下,眉眼间淡淡担忧,“舅舅,您今天还要回公司吗?”

    牧霄夺颇为无奈,“还是要回去的。”

    他这趟属于忙里偷闲,堆积如山的工作仍然等待他处理。

    盛愿低垂了眼,没应声。

    “等舅舅忙完这一阵,就专心陪我们阿愿,好不好?”牧霄夺声音低柔的哄,仿若暧昧的耳语,牵起绵绵酥麻。

    盛愿没忍住缩了缩脖颈,“不用陪我……我更希望您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牧霄夺沉闷一笑,“这么乖。”

    虞嫣携众演员在台上鞠躬,结束谢辞,观众渐渐离场,他们也跟着人流走出去。

    不过小憩一会儿,工作消息就接连不断,牧霄夺垂眸回复,分出心道了句:“先让司机把你送回去。”

    “我还有点儿不想回去呢。”盛愿咬字糯,央求的小模样。

    话落,又一通电话打到牧霄夺的手机上,他没接,按了挂断。“听管家说你昨晚十点多才回家,今天不能再这么晚了。”

    “那舅舅今晚回去吗?”盛愿有点期待。

    牧霄夺沉吟片刻,低声道:“回,回去见你。”

    “那我等您。”

    夕阳西下,牧霄夺匆匆乘车离开,盛愿站在剧院门前的梧桐树下,目送车子消失在长路的分叉口。

    未久,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

    查尔斯说,采风和摄影对于学习设计构图很有帮助。

    盛愿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拍无可拍,他觉得无趣,悠闲的走向街角的咖啡店,准备消磨时间。

    许是工作日的原因,咖啡厅没什么人,服务生正在擦拭客人弄脏的桌子。

    盛愿来到吧台前点单,“抹茶星冰乐,双份奶油,还有……”

    听见这道声音,窗前齐肩短发的女士下意识回眸,猝不及防的与他对视。

    盛愿一顿,难以置信,“……兰音?”

    她笑起来。

    第38章 chapter38

    云川是个很神奇的城市。

    说它小吧, 规模对标国内一线城市,各种龙头产业位居全国前列。站在柏悦顶层向下俯瞰,川流不息的脉络仿佛墙角罅隙的蛛网, 粘在蛛网上的飞虫, 则是拔地而起的地标性建筑。

    高楼的孔洞间塞满人类,生着灭着,成为这座城市的某一盏灯。

    要说它大,有时候也小得不可思议。

    比如现在, 转角遇上熟人,还是个正在被全城范围内搜寻的失踪者。

    时间带来的改变时常令人措手不及, 盛愿没想到,不过仅仅两三个月,如今的他竟然在和当初险些致他于死地的人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前,姿态平和, 恍若片面之交。

    铅色的云层越积越厚, 终于支撑不住,淅淅沥沥浇下雨珠,雨雾顺势升腾。

    玻璃后的城区, 呈现一片朦胧褪色的黑灰。

    咖啡还在做, 盛愿悄无声息的打开录音, 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他向后倚靠沉闷的皮质座椅, 垂眸看过去,“你就光明正大坐在这里,不怕被发现吗?”

    “我还以为你会说‘赶紧回去认罪’, 或者立刻打一通电话让人把我抓走呢。”兰音单手托腮, 用小勺慢吞吞搅和拿铁表面的拉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图案。

    “这是辖区片警应该做的工作, 既然你能被我发现,肯定早就有其他人盯上了。”盛愿平平淡淡的说,“等雨停吧。”

    “哎你别说,这话倒是真的。我老觉得有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但就是迟迟没动作,不知道在等什么,我总不能在这两天就把孩子生下来吧。”兰音清浅的笑,整个人很放松,毫无紧张感。

    失踪的这两日,她竟然还换了新发型,齐肩短发让她看起有种洒脱锐利的美感,重回了那种刀片一样的美人。

    “说实在的,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悔婚逃走吗?”兰音问。

    看热闹是人类的本质,盛愿也不能免俗,但他换了一种说法:“你看起来非要告诉我。”

    兰音无比赞同,“当然啦,你不知道我多想和别人聊天,我都快憋死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这种话题跟你聊才是最合拍的。”

    “为什么?”盛愿面无表情,并不想接受这份“殊荣”。

    “你之前也想在订婚宴上逃走,不是吗?”兰音耸耸肩,语气轻松,“如果猜错了,你的咖啡我请,猜对了也请。不过我只能用现金,那群人把我卡里的钱都转走了,半个子都没剩。”

    盛愿对这话不置可否,兰音确实比他勇敢,做了他当初想做但不敢做的事。

    咖啡做好了,店员端着托盘来到两人身畔,放下双倍奶油抹茶星冰乐和一份慕斯切块,临走时悄悄支起耳朵,没想到在这无聊的下雨天还能碰上一段豪门八卦。

    盛愿用小勺子挖奶油,微微不解,“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嫁给牧峋,成为他们家的女主人,怎么会突然变卦?”

    兰音啧啧道:“我以前想得还真美,竟然妄想着能借山势高,摆脱私生女这个身份。”

    盛愿漫不经心地,“如果一切顺利,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这个可能性如今被她亲手断送了。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处心积虑的为自己谋划,即将一步登天时,又甘愿前功尽弃。

    兰音风轻云淡的说:“是啊,现在想想嫁进牧家也挺好的,有房有车有钱有闲,估计连工作都不用做。老公交给那些桃枝红杏,我每天只需要带一带孩子,带烦了就丢给保姆,出去和那些名媛小姐们逛街买包,不是挺快乐的。”

    盛愿没接茬。

    这话甫一脱口,兰音自己都觉得可笑,苦哈哈的笑,“你和我都心知肚明,牧海英那样强势,怎么会允许我这么安逸的……”她顿了顿,“……活着。”

    “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本想偷偷去医院流掉,但是被我父亲看到了报告,他认为,这是个要挟牧家的好机会。”

    兰音叹了叹,“我父亲这个人,虽然曾经当过公司老总,耀武扬威了几十年,但是绝对不能用企业家的眼光去看他,如果用小学生的标准衡量他,就会发现他是真的天真。”

    盛愿默默听完,莫名觉得兰世辉和自己的父亲有点相像……不,简直如出一辙。

    兰音继续说:“牧家能忍他一时,难保会忍他一世。挂了这个姓氏的人各个心狠手辣,尤其是那两位,一个狠得不动声色,令一个狠得明目张胆。他们一旦报复起来,肉渣都不剩,骨头都得嚼碎了咽下去。”

    “我劝说他不要再去招惹牧家的人,安安稳稳度过晚年,可他执意认为这个孩子能拿捏牧家,当天就拿着报告去香港闹事。”

    “这么多年,因为我的身份,家中的兄弟姐妹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后母也对我动辄打骂。我原本以为父亲是爱我的,但经历了最近的事,我也看透了。”

    盛愿对这件事的前因并不知情,甚至一度认为奉子成婚是兰家父女共同为之,如今看来却是另有隐情。

    兰音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所以我偷偷跑出来,想找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

    “我觉得,至少他是爱我的……我很庆幸这个孩子的到来,即使他才一丁点大,可我觉得我已经非常爱他了……”

    兰音断断续续的,说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把整张脸埋进手掌中,肩膀细细发抖,似乎在哭。

    盛愿不会去安慰她,但也做不到幸灾乐祸。

    他平静望着那被雨水涂湿的玻璃窗,和街角对面次第亮起的灯火,淡然道:“你应该躲远点的。”

    许久,兰音止住抽噎,随手抽了两张纸巾擦眼睛。

    她说:“没有用的,我试过了。哪怕躲到天涯海角,这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也有能力把我抓回去……”

    兰音的声音陡然一滞,余光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慌忙用纸巾去擦凝结在玻璃窗上的水雾,面色警惕的盯着街角。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盛愿问。

    “但愿是我看错了……”

    兰音缓缓收回目光,面容紧绷,没来由的变得紧张。

    “我有预感,自己很快就会被牧海英抓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得到你的原谅……”

    盛愿微微一愕。

    “这么多年,我对自己做的所有事都问心无愧,只有伤害了你这件事……”兰音吞了块生铁似的,硌了半晌才咽下去,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的补偿你……”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

    盛愿别开眼,是真的已经不在乎了。说罢,他拿起手机,给林助理发去消息和定位。

    兰音木讷的点头,无端的心悸几乎冲溃了她的大脑,她语无伦次的说:“盛愿,你一定要小心牧海英,她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她喜欢用权力掌控一切的感觉,可偏偏她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们这样手无寸铁的人,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捏碎,你一定要小心她……”

    盛愿感觉她的话就像遗言一样,冷静的说:“我已经知会了先生的人,先生的助理正在赶来,如果你被他带走,应该会比被牧海英抓回去好一些。”

    “太晚了盛愿,太晚了……”兰音嗫嚅着嘴唇,目光粘滞,“我看见他了,他来了……”

    话落,兰世辉猝然间夺门而入,恶狠狠的直奔他们这一桌,不由分说扬手扇在兰音的脸上。

    “啪——!!”

    兰音身形瘦小,被这一巴掌扇得耳鸣,倒在桌上爬不起来。

    盛愿一惊,忙站起身拦在兰世辉身前,“兰伯伯,你冷静些!”

    “滚开!”兰世辉勃然大怒,顾不得这是公共场合,厉声斥骂,“我管教自己的女儿,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说完,兰世辉再次高高扬起巴掌。

    盛愿力气小,没办法和他抗衡,求助的看向身边人。

    然而,咖啡店的店员纷纷举起手机录像,没有一个上前帮忙。

    情急之下,盛愿猝然推翻了桌上的东西,杯子瞬间碎了一地。

    巨大的声响终于惊动了店长,几个看戏店员慌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兰世辉架到一旁。

    兰世辉喘着粗气:“兰音,你别倒那儿撞死,赶紧跟我回去!”

    他口中咒骂不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一视同仁,连带着盛愿也遭了顿骂。

    兰音挨过这阵眩晕,艰难的直起身体,散下的头发挡住了红肿的脸颊,“……我跟你走,都是我的错,其他人是无辜的,你有火只管往我身上撒。”

    “错的当然是你!你现在立刻跟我回牧家,婚礼上再敢出岔子,我非扒了你的皮!!”

    “我不可能结婚,你死了这条心!”兰音吼了回去。

    兰世辉气急败坏,哆嗦着嘴唇,恨不得用眼神活剥了她。

    盛愿静静站在兰音身边,低声劝说:“你就别再激怒他了,冷静下来,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兰音努力平稳呼吸,对着他点点头。

    店员们也在劝老爷子冷静一点,有什么事不能和气的解决。

    兰世辉总算消了些火气,但是依然骂骂咧咧,吹胡子瞪眼。

    临走前,兰音掏出口袋中所有的现金放在桌上,最后看了盛愿一眼,便和父亲一同离开。

    热闹散场,店员开始收拾这片狼藉,盛愿不好意思继续呆在店里,站在外面的遮阳棚下躲雨。

    未久,林助理撑伞匆匆赶来。

    “林叔,你来晚了,兰音已经被带回去了。”盛愿说。

    “不重要,先生说只要平安接到你就可以。”林助理答,“我开车赶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兰音大概会被送到牧海英手中。”

    事已至此,盛愿沉默的点点头,向那辆停靠在路旁的车子走去,发现和平时接他用的不是同一辆。

    “兰音比较危险,我自然要用最大马力赶过来,大G正好。”林助理略有遗憾,“如果不是开敞篷会淋雨,我或许就能开上先生车库里的法拉利超跑。”

    盛愿笑笑,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

    车子缓缓驶离。

    盛愿百无聊赖,调出刚才的那段录音,说:“林叔,我把店里的录音发到你手机上。”

    “什么录——”

    林助理的声音蓦然一滞,不知看到了什么,眼中划过震惊,猝然间猛打方向盘。

    车身沿着湿滑的路面漂移,橡胶和柏油路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几乎将轮胎一侧的花纹磨平,爆发出火星。

    盛愿一惊,猝不及防摔倒在座椅上。

    飞速旋转的车轮碾过积水的公路,将湍急的水流切割成两半,沿路顿时水花溅射。

    兰家父女乘坐的出租车正在道路上疯狂逆行,司机不知发了什么疯,不顾父女二人惊恐的尖叫,将油门直接踩到底,发动机爆发轰鸣,直直的向大G冲过来。

    “砰——!!”

    两辆车瞬间相撞,挡风玻璃顷刻粉碎。

    出租车前半车身完全变形,几乎被碾碎压扁,牢固镶嵌进大G车头,密不可分。

    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是无尽的宁静,城市渐渐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血水、汽油和漫天的雨缓缓流淌。

    不久,救护车和警车赶来,刺耳的鸣笛响彻穹顶,撕破了这片宁静。

    路人和警察冒雨奋斗在废墟中,费力拆解车辆残骸,卸掉挤压变形的车门,企图从中寻找还有生还迹象的人。

    嘈杂的声音使盛愿从混沌中苏醒,四肢百骸传来剧痛,他虚弱的撑起眼皮,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和鼻腔充斥着浓重血腥气,视野则被模糊的黑影占领。

    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视力,映入眼底的,是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第39章 chapter39

    这个六月仿佛注定是不祥之月。

    经过交警和路人的暴力拆解, 最终从车祸现场抢救出五名被困人员。

    其中两人当场死亡,一人正在抢救中,余下两人重伤昏迷, 因伤势过重无法辨认其身份。

    车祸发生时正值晚高峰,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车辆顿时使沿路交通陷入堵塞。

    支队立即派出大量交警赶往现场驰援,公路巡警在前方开路,救护车呼啸驶过,沿路私家车和电动车纷纷避让, 闪烁的警报灯光匆匆掠过国际会展厅前的两辆红旗国礼。

    彼时,首都证监会主席及发行司司长莅临云川, 正在同业界高管进行座谈发布会。

    牧霄夺以牧氏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出席该会议,牧氏作为云川市私企领域的龙头,在会议上备受瞩目,媒体的镜头纷纷对准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董事长。

    问答环节上, 牧霄夺对财联社、中国基金报以及证券日报记者的频频提问进行回应, 并基于近期证券市场的剧烈震荡发表见解。

    座谈会全程对外直播,从下午五点开始,持续了近3个小时还未结束。

    席间, 牧霄夺放在秘书谢昀那里的手机不停接到电话。

    谢昀替他接起, 在警察口中得知林助理和盛愿出了车祸, 他心急如焚, 却不能贸然上前打断会议。

    牧霄夺在会上的发言得到了主席和司长的高度赞许,会议结束后,二人仍然拉着他进行交流。

    谢昀瞅准领导和其他人谈话的时机, 快步上前, 附在牧霄夺耳畔简短说了这件事。

    下一秒,谢昀看见那张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面容好似出现了裂痕, 灌入的风吹散了他的从容。

    谢昀被那双眸中似有若无的锐利锋芒逼退了脚步,只剩下缄默。

    牧霄夺以不便为由推拒了当夜的晚宴,快步离场,直奔医院。

    云川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很快针对这起交通事故进行警情通报:

    【6月14日17时许,下湾区时代大街路口发生一起出租车与奔驰越野相撞的交通事故,出租车司机谷某(男,38岁)及车上乘客兰某某(男,57岁)当场死亡,越野车司机林某(男,35岁)等3人重伤,均已送医救治。】

    【经初步调查,事故发生时,出租车司机谷某驾驶车辆在道路上超速逆行。据医检,谷某此前并未饮酒或服用药物。】

    【目前,事故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

    牧霄夺赶到医院时,已是夜里十点。

    骤雨将歇,云川市公安局蒋副处长正在医院门前亲自等候他。

    这原本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可听闻车上人员涉及牧氏集团,上级领导纷纷坐不住,一级一级丢炸。药包似的,最终派了一人出面慰问。公安局大楼彻夜长明,连夜彻查这起恶性案件。

    牧霄夺无心客套,直奔急救大楼。

    查尔斯随后匆匆赶来,之前牧霄夺那边一直显示无人接听,警员翻找联系人,不知怎么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林助理的父母已经守候在急诊室门前,眼睛红肿的相互搀扶,嘴里面各含着几粒速效救心丸。

    盛愿和兰音伤势较轻,已经脱离危险并且转入重症监护室,但兰音的孩子是绝对保不住了。

    林峥的伤势是三人中最严重的,送来时浑身是血。

    老两口不知听谁说了句“生还几率渺茫”,情绪差点崩溃,见到牧霄夺就如见到救命恩人。

    牧霄夺让谢昀留下来安抚林峥的父母,他则脚步不停的赶去盛愿的病房,直到真正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地。

    盛愿还在昏迷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似乎陷入了梦魇,睡得并不安稳。

    牧霄夺蹙紧眉心,探出手指想轻轻碰一碰他的脸颊,却又忽然停在半途,颓然揉碎一把空气,收了回来。

    他的神经在太阳穴边疯狂的跳,尤其是看到盛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喉咙里像含了一片沙漠,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而是一块布满裂纹的玻璃,轻微的触碰仿佛都会令玻璃瞬间粉碎。

    不幸中的万幸,车祸的撞击点在盛愿身处位置的斜对角,他系了安全带,所以肇事车辆没有直接对他造成伤害。

    除了右手手臂轻微骨裂,一般程度的脑震荡,身体的其他伤口大多是被飞溅的碎玻璃划伤的,没有伤及内脏。

    牧霄夺不放心,垂眸注视他,声音沉静的问:“他得过脑瘤,一个月前做了开颅手术,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正常水平,这种程度的脑震荡,不会给他留下后遗症或者复发吗?”

    医生听完,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斟酌开口:“一般来讲,良性的脑膜瘤是不会复发的,但是也要根据患者的个人体质具体对待。如果您仍然不放心,可以在患者苏醒后进行更加周全的检查。”

    半晌,查尔斯见他站在病床前,毫无离开的架势,忍不住提醒道:“Vantro,那个副处还在外面等着,人家好歹是个科。级。干。部,你别晾着他啊。”

    牧霄夺低沉的应了声,三人旋即回到车上。

    通过警局发来的监控画面以及从奔驰调取的行车记录仪,可以清晰看到,相撞位置在两辆车的副驾驶。

    所以,兰世辉的遗体是最破碎不堪的,整颗头颅几乎完全挤压变形,镶嵌进压扁的车头里。

    兰世辉和肇事司机的遗体仍然躺在太平间,无人认领。兰氏的人早被牧霄夺赶出了云川,赶回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入殓师花了很久才把他们的五官从现场铲下来,贴回脸上。

    虽然面目全非,但好歹像个人了。

    查尔斯将录像调整至0.5倍速,逐帧查看,“你看这司机打方向盘的动作,他就算逆行也会躲开其他的车,明显就是冲着盛愿他们来的。还好林峥反应快拐了个方向盘,撞的地方要是司机这一侧,他们两个都得遭殃,你说是吧蒋处长?”

    不待对面回答,牧霄夺直截了当的问:“你们查了这么久,肇事司机的身份总该查明了吧。”

    他不想知道经过,只在乎原因和结论,语气森寒,言词间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实体。

    蒋处答:“具体的身份信息和背景还要等刑侦大队给出结果,我现在只知道肇事司机名叫谷同舟,事发之前没有喝酒或者服药,至于他是否有什么精神疾病之类的,现在还……”

    “精神疾病?”

    牧霄夺突然打断他的话,一声轻嗤。

    薄、锐利、嘲弄至极。

    “我不希望警方最终给到我的是这种理由,这大概是你们万不得已时的下下策,也该分分场合再用。”

    声线振动,像凌厉却不见血的刀锋,干净利落地撕破官商之间虚伪的假象,清绝得不留余地。

    蒋处面上挂不住,他这趟本就是被人硬推出来,只好中规中矩的说:“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查明事情真相,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

    类似假大空的话,牧霄夺无心再与他耗下去。

    查尔斯插在两人中间,尴尬的笑笑,好声好气把蒋处请了下车,目送他坐上警车离开。

    “局里真是派了个草包过来,一捏一把水。”

    查尔斯关上车门,撇撇嘴说:“一个出租车司机竟然能和盛愿结怨?Vantro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再说了,盛愿那种听话的小东西,要七勺糖不敢多放半粒,怎么可能会有仇家?”

    “在金钱和权力面前,愚蠢的人只会变得更愚蠢。”牧霄夺平静说道。

    “哎?难道……你已经猜到背后主使是谁了?”

    牧霄夺不言,晦暗不清的目光投落进远处的黑暗,眼底拓下明显的阴翳。

    雨后的夜幕更加明晰透亮,一轮月落下黯淡的光辉,照得此间万物寂落萧索。

    算起来,他这三日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

    哪怕是不眠不休的机器,也会因为过度使用而变得卡顿,更何况他一个活生生的人。

    异常繁缛的工作和会议全部堆在牧霄夺一人肩上,此时又恰逢牧海英一家三口奔赴香港,他一时放松警惕,而这也就给了对方钻空子的机会。

    “……我应该让司机把他送回去的,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牧霄夺若自言自语。

    “Vantro……不是吧,你你你竟然在后悔!?你这种人也会后悔??”查尔斯震惊到语无伦次,抓耳挠腮暗自懊恼,“你……啊啊啊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录音——!!”

    片刻后,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昀急匆匆跑过来,扒着车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先生……林峥、林峥救回来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这是今晚唯一的好消息。

    查尔斯原本想留下来照看盛愿,好让Vantro回庄园休息一晚。但见Vantro态度坚决,他只好悻悻的开车离开。

    谢昀将林峥的父母送回去后,也回了自己家。

    牧霄夺独自回到盛愿的病房,一刻没有离开他。

    后半夜,盛愿身体抽搐,猝然惊醒,连带着在他身边闭目养神的牧霄夺也醒过来。

    牧霄夺抱着他温声哄,捉住他输液的手不让他乱动,终于把这个不安的人重新哄睡。

    不久,盛愿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发起烧,身体忽冷忽热,吐了几次,胃里本就空空如也,吐到最后只剩下胆汁。

    医生给盛愿打了退烧针,说他如此反复的抽搐惊醒,大概是受惊过度所导致的。

    这场惨烈的车祸将会给他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日后的心理疏导必不可少。

    这之后,牧霄夺彻夜未眠,几乎连轴转了整整72个小时。

    他的大脑和神经已经力竭,像干枯风化的木柴,带着一丝即将断裂的不稳。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从盛愿的脸上错开半分,眸中却又仿佛空无一物,这是一种好似丢失掌控的感觉。

    无论是他、牧海英还是祖父,他们从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太多,金钱、地位、权力……任何一个都不想失去。

    而代价也等量付出,难保会遭到反噬,甚至还会牵连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他又想起了那只被自己用螺丝刀亲手杀死的小狗。或许,直到如今,仍然没有改变分毫。

    他的喜爱,对别人来说,是置之死地的刀。

    牧霄夺眸光沉沉的注视盛愿,止不住去想——

    “你留在我身边,真的是最安全的吗?”

    第40章 chapter40

    云川警方办事效率, 当夜就把谷同舟的身份信息和家庭背景扒了个干净。

    谷同舟这人一向老实本分,和他一起跑出租的师傅都评价他是个老好人。

    一听警察说他犯了事,众人压根不信, 一棍子闷不出个屁的人, 就算借他八十个胆子也不可能杀人。

    以上观点全凭主观臆断,负责此案的刑警半句话都没有采录进去。

    唯独一个跑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师傅在看完录像后,无意中说道:“他这一盘子打死了,车屁。股却没跟着甩过去, 估计是他那破桑塔纳又犯毛病了,要不后座那个女的也活不了, 但老谷没成想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然而,这话却与警方的调查结果有出入。

    谷同舟的女儿在今年年初确诊了白血病,昂贵的靶向药和化疗几乎掏空了家底,亲戚也借了个遍, 孩子进移植仓的钱依然没凑够。

    通过查询谷同舟的消费记录, 警方发现他在不久前给自己买了一笔人身意外险,受益人一栏则填写了他妻子的名字。

    也就是说,他极大可能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巨额赔付费。

    出于某些原因, 警方一时没有联系到他的妻子。

    次日, 负责送检的法医在医院太平间遇见了她, 她来认领丈夫的尸体……

    “停停停——!!”

    实习警员的汇报突然被谢昀打断, 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拜托,警官, 别念了。你这些话得亏是跟我说, 换做我们老板,你说第二句的时候就已经被请出去了。”

    实习生神情茫然, “但……我确实在按照队长的要求如实跟你们沟通啊……”

    “如实也不用这么事无巨细,我再不打住,你连他们家的族谱都快背出来了。”谢昀十分无奈,“你只要和我说,经过你们一整天的调查下来,有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我要的是你本上的最后一段话,Do you know?”

    “进展?有。”

    “请讲。”

    “通过谷同舟这条线,我们钓到一伙放高利贷的,已经顺利端掉了窝点,算吗?”

    谢昀颇为无语,“……还有吗?”

    涉世不久的年轻警员还没领教过这个社会的圆滑和世故,诚实地摇摇头:“没,线索到这儿就断了。”

    谢昀:“……”

    林助理现在还在ICU里昏迷不醒,原本属于助理的工作全部转移到了谢昀这个秘书的肩上。

    他现在才明白,怪不得林峥能领那——么高的薪水,原来这种活真得天选牛马才能做-

    七零八碎的沟通完,实习生走得干脆,徒留谢昀一人站在病房门前踌躇。

    他大概能想象到,先生现在的心情一定差到了极点。

    今早,兰家发了讣告。

    兰世辉的儿女在医院负一层大闹了一场,又跑到兰音的重症监护室哭天抢地,最后竟还妄想纠缠先生,被先生的保镖不由分说丢了出去。

    随后赶来的人是牧峋,下了飞机之后他就立刻赶到医院。

    先生自然不会让牧峋进病房,他独自在门外站了片刻,便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牧峋回了云川,牧海英自然也一同返回。不过她可不是为了这事,而是赶去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近日,中央的人频频到访。

    证监会的人前脚刚走,首都发改委。书记紧随其后莅临云川。

    牧海英曾在首都任过职,她极高的处事效率和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一度得到书记的赞许。

    她的仕途能够一路平步青云,除了自身上进,也少不了这位的添砖加瓦。

    而她为官生涯上小小的污点,在这些大人物眼里,不过是两袖清风灌进的一粒沙。

    牧海英如今的势力和地位,无法轻易撼动。

    谢昀犹豫了很久,轻轻叩了两声病房门。

    得到允许后,他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去,把警方的话浓缩成三两句告诉给先生。

    先生正背对他坐在病床前,身形秉直,微微低首,低声应了句便没了下文。

    谢昀心生疑惑,向前挪了两步,悄悄踮起脚,眼睛一瞬间瞪圆。

    ——先生根本没在打理公务,而是在给盛少爷剪指甲。他早上送去的文件正原封不动躺在椅子上,先生竟然连一眼都没看!

    牧霄夺起眸,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手里还握着盛愿的指尖,“还有话?”

    “呃……那个,护士说兰音刚刚醒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提到兰音,牧霄夺的脸色果不其然阴沉下来。

    谢昀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

    盛愿每次遇见这个女人,都不会碰上什么好事。上次绑架,这次车祸,哪次不是在鬼门关晃了一圈。

    牧霄夺本就对兰家这条蛀虫心生厌恶,如今,这群人在他眼里与瘟神无异。

    “随便请个护工,兰家人的事,以后不必知会。”牧霄夺随口敷衍。

    “是。”谢昀旋踵离开,临走前又看了眼那一摞文件,“先生,这些报告书……”

    “拿回去,给其他董事过目。”

    “……是。”-

    天边涌起火烧云,晚霞悄无声息的滑进窗口,蔓延开来,雪白的病房沐浴在一片朦胧的淡金中。

    牧霄夺无心处理公事,守在病房寸步不离。

    他慢条斯理的给盛愿修剪指甲,又用小锉刀将棱角磨平,像精心打磨工艺品的匠人,那副专心的模样,好像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这个孩子。

    纤细雪白的手指躺在他的手心,柔软得像一尾鱼浸在水里,指甲圆润平滑,他竟不知道原来有人连小爪子都这么可爱。

    剪完指甲,牧霄夺无所事事,又起身去冲了杯蜂蜜水,用棉签沾一点,涂在盛愿干燥的唇上。

    甜丝丝的温水洇开,将两片淡色的薄唇润得莹亮,棉签头轻轻一按,就软软的塌陷下去。

    牧霄夺不由得轻笑,又被他可爱到,没忍住多戳了几下。

    盛愿的睡梦本就不安稳,被一下一下给戳烦了,惹出点微弱的脾气,似有若无的哼哼两声。

    牧霄夺还以为他又被魇住,放下杯子,轻声唤他小名。

    昨晚盛愿发烧时,一直在梦里叫妈妈,他就试了试。

    没想到竟然出奇的管用,看来当初洪珠仪也经常这样哄他,属于歪打正着。

    牧霄夺温声哄了片刻,却见盛愿似乎有清醒的迹象。

    两张小网似的睫毛轻轻颤抖,催促着眼皮掀起来,晚霞的底色在那双眼底铺开,漾起温柔的波纹。

    他的眼睛可真清亮,像融进两条清溪。

    牧霄夺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守在这里。

    要不等盛愿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人,又该难过了。

    牧霄夺拿出小盒子里的助听器,小心翼翼帮他戴上,“能听见吗?”

    盛愿的表情空白茫然,眼神空洞,转动眼珠望着白惨惨的天花板。

    过了好久,他的目光才终于流转到牧霄夺脸上,轻轻点头,抿着唇瓣不说话,像一具安静的人偶。

    牧霄夺看见他这样的反应,不免有些担心。

    虽然医生说患者脑部受了创伤,不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但他还是不愿看到盛愿如此这般黯淡的神情,哪怕在他面前哭一场呢,就像从前那样。

    “小哭包,你这次怎么不哭?”牧霄夺声音低柔的哄,“嗯?也不叫人了?”

    盛愿嗫嚅着唇瓣,气若游丝的唤他,“……舅舅。”

    牧霄夺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句话,故作轻松地问:“嗯,我们家小朋友这是怎么了?又困觉了?”

    盛愿的眼神平静温润,没有丝毫情绪,“……舅舅,有人死了吗?”

    这个问题是牧霄夺始料未及的,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有。”

    “林叔呢?林叔还活着吗?”听到这个答案,盛愿急切地问。

    “他很好,就在你的楼上。”牧霄夺稍微用力按住他的细腕,“别乱动,碰到伤口会疼。”

    “可是……我明明看见、看见……”

    只要盛愿一闭上眼,黑暗中立刻会浮现出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成为他的梦魇和悔恨的源泉。

    如果不是自己给林叔发消息,林叔也不会开车过来找他,或许车祸也不会发生……

    “不着急,慢慢说。”牧霄夺抚他的脸颊,温热的手心捂着冰凉的皮肤,略高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递过去。

    “我想去看林叔……他真的、还活着吗?”

    面对盛愿时,牧霄夺似乎是一个不会耐心告罄的人,“真的,舅舅有哪次骗过你?只是林峥现在还在昏迷中,不然阿愿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真的没有骗我吗?”

    “真的。”

    盛愿的眸原本是干燥的,眼底热意忽然潮湿,翻涌起来,像淋了一整夜的暴雨。

    他眼睛红,鼻尖也红,却倔强的不肯落下眼泪,声音微弱的威胁他:“舅舅不准骗我,我最相信您了……如果您骗我,我就再也不和您说一句话,我、我就再也不见您了……”

    他这话简直像小孩子唬人,要是敢骗自己,他就如何如何的。

    可还没等到对方被自己的话震慑住,盛愿就先因为这句软绵绵的威胁害怕得哭了,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砸,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牧霄夺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指背蹭掉他的眼泪,“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把自己给惹哭了,嗯?丢不丢人?”

    “舅舅不骗你,更不想和我们阿愿再也不见……”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淡。

    盛愿止不住抽泣,哽咽着问他:“舅舅……我是不是很麻烦啊?我怎么总在给您惹麻烦……要不、要不您还是别再管我了……”

    “不许说这种话。”牧霄夺的声音挂上了点责备语气,罕见的在盛愿面前显露严肃态度。

    盛愿害怕他这副模样,立刻止住抽噎,捏住男人的袖口,期期艾艾地:“我不、我不说了……舅舅别生我的气……”

    他这幅样子,简直太乖,乖的让人心疼。

    牧霄夺坚决不过半秒,下意识哄他,心口却蓦然泛起异常的酸胀感,使他的声音一瞬间顿住。

    是心悸,还是别的什么。

    那么明显,像硌在心脏里的一块石头,让他无法忽视。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蚕食桑叶,慢刀割肉,似乎每一次跳动都牵连着最脆弱的神经。

    盛愿还很虚弱,哭过一场消耗了他不少体力,很快被哄睡了。

    他的眼角揉着点很浅的艳色,被牧霄夺用指腹抹开,在眼尾洇得更深。

    牧霄夺垂眸看着指端的洇湿,心中余音寥寥。

    待到盛愿的心率再度平稳后,男人起身离开病房,选择背叛这不知名的心乱。
图片
新书推荐: 殿下今夜又失控 穿到修真界立马直播卖货 白骨为证,魂灯为引 骗心为上 不存在的江户川 [足球]奥兰多卡的月季 薄荷酒 直播女性文物后被诸朝围观了 为妾 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