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他把岑宴秋这个上床前吵嚷着要洗澡, 差点在浴室摔了一跤的死洁癖弄干净有多不容易。
狄琛折腾出一身汗,睡衣都没力气换了,倒头就睡。他睡得不踏实, 一闭眼,梦境接踵而至。
狄书惠去世以后从没来过他梦里, 所以当他再次看到那张疲惫憔悴的面容,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愣在原地。
短短几秒, 大雾连天, 逐渐往狄书惠的方向蔓延。
他跑了几步, 肉眼看,明明和狄书惠的距离没有多远,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米,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边。
狄琛茫然无措地伸出手抓了几把空气, 半张着嘴,失声地喊了句“妈”。
被迷雾环绕的狄书惠置若罔闻, 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灰白的雾气淹没。
眼见她就快消失, 狄琛喉咙里囫囵蹦出一句不成形的“不要”, 同时摆动臂膀,两步并一步地扑过去,试图把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人从雾里拉扯出来。
就在指尖将将碰到狄书惠衣角的时候, 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
“小琛,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狄书惠转过身, 鬓间凌乱的碎发显得她越发苍老, 其实她生狄琛那年才二十几岁,离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但走出去说五十岁都有人信。
她的语序有些颠倒混乱, “这些事……插手……不该……”
狄书惠被彻底吞没,在此之前,她濒临嘶吼地说了一个字。
走。
狄琛抓了个空。
他梦里扑腾的这几下,在梦外约等于拳打脚踢的程度。
岑宴秋醉得不深,而且他觉浅,被一通乱拳狂揍,太阳穴和后背都疼了起来。
狄琛那头的床头灯还亮着,灯光微黄,岑宴秋撑着上半身,不知不觉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久。
这是张叫他又爱又恨的脸。
嘴巴很讨厌,经常说些惹他生气的话,但唇形饱满圆润,有时候又很好亲。眼睛鼻子也丑得很,拆开看平平无奇,大街上随机找两个路人,五官凑一块能玩消消乐,可合起来……又有点与众不同。
狄琛嘴唇动了动,好似在呢喃着什么。
岑宴秋好奇地挨着耳朵听,在那些发音粘稠模糊的字词中,艰难分辨出“妈妈”两个字。
再就是一些他听不懂的。
比如那句“备用钥匙藏在地毯里”,以及现在这句“抱歉,我做不到”。
岑宴秋眉头一凝,这套房子的备用钥匙的确被他放在入门的地毯里。
他警惕地问:“狄琛,你在跟谁说话?”
梦是人潜意识的折射,他想将这把备用钥匙给谁?
沉睡的深肤色青年无意识地砸了砸嘴,脑袋歪进柔软的枕头里,嘴唇受到挤压,嘟起来一小块。
岑宴秋拨弄着那两片唇瓣,戒备心松懈下来的刹那,又听到狄琛的梦呓。
这次却很清楚,吐字发音明明白白。
他说,“褚易,把他托付……我是很放心的。”
听清狄琛说什么以后,岑宴秋的脸比醉酒时还红。
被气的。
把谁托付给谁?
跟褚易又有什么关系?
岑宴秋报复心作祟,掌心捂住狄琛的嘴,但没用多少力气。
指腹将那片饱满的下唇按得微微下陷,唇色也因为反复摩擦,从浅红变成更深的绯红。饶是如此,狄琛却还没醒,依旧睡得很沉。
压在唇面的手掌使他呼吸很不顺畅,狄琛大口吸着气,眼角溢出丁点湿润的生泪水,睫毛一绺绺地粘合着,好脆弱的样子。
岑宴秋小腹有些异样,平白无故起了一团火,直直烧向五脏六腑,说不明白这种燥热从何而来。
狄琛睡容越是安详恬静,岑宴秋越是气不过,他带着怒意把狄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哪哪都看不过眼。
特别是狄琛身上那套领口没拢严实的家居服,他说了很多次,上床得换睡衣,不知道狄琛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可能在梦里也不会喊其他人的名字了。
岑宴秋想起衣帽间还有套干净睡衣,是他的尺码。他把睡衣拿进来,一颗颗解开剩下的纽扣,剥柚子般将硬厚的“外皮”丢到一旁。
裤子也得脱,他心想。
萨摩耶是长毛狗,秋天正是换毛的季节,客厅随处飞扬着Lucy掉落的白毛,狄琛的家居裤又刚好是深色,远看像穿了条毛裤。
迷迷糊糊中,狄琛忽然感觉腿上一凉。
有什么东西堆叠成一股绳,从他的胯骨滑至大腿根,再褪到膝盖。
他还在做梦,这次梦到的人是岑宴秋。
对方又开始不明缘由地冲他发火,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在他耳边不停地问“是谁”,狄琛摇头说不知道,岑宴秋便面容可怖地撕咬着他的嘴唇。
他在梦里使不上劲,无力地流着泪。哭了一会儿,这个凶恶的人影化作泡影,但没有完全消失。
岑宴秋变成了一条蛇,从裤腿口钻进去,贴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冰冷刺骨的蛇鳞摩擦皮肤,狄琛甚至能感受到嘶嘶吐露的蛇信。
他察觉到蛇行进的方向不大对劲,奈何有气无力,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他眼眶酸涩,好似在劝一个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嘴里第二次念叨着“不要”。
狄琛挣扎得厉害,梦里梦外都是,他手脚发着抖,被晒黑的深麦色皮肤渗出细密的热汗,胸膛湿滑一片。
那个凹陷的部分被人往里摁了摁,他如临大敌地深吸一口气,咬紧齿关,自我保护地蜷着身体。
但好景不长,有人又把他一点点撑开,烙饼似的在煎锅上顺时针摊了一面。
狄琛全身都在颤抖,脚趾抓着被单,脚踝到脚背蹦出几条紧张的曲线,一股热源贴近,他终于将眼皮撑出一条缝,不成调地说:“岑、岑宴秋……我说不要了,你听没听见?”
那个人俯在他腿间,鼻尖沾着水光,端矜冷淡的眼眸中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
岑宴秋反手扣着他的脚踝,“听见了。”
“但你湿得好厉害。”岑宴秋抿了抿唇,眸色晦暗,“狄琛,很想要吗?”
这一刻,他像真被灌了哑药,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
不,不是的。
是岑宴秋先开始的,是他诱导自己……变成这样的。
他并非天生喜欢同性,在前十几年的人生里,狄琛甚至很少有时间思考“性取向”相关的问题,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
欲/望于他而言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是他不该有的东西。狄琛慢慢把腿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身体里异样的反应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罪恶感。
他没有睬岑宴秋的追问,尽管岑宴秋依然攥着他的脚腕,攥得他有点疼。
“……好恶心。”
“狄琛,你说我什么?”
脚踝红了一圈,狄琛回过神,避开岑宴秋的目光,嗫嚅道:“没有说你,我没有说你。”
林燕辞说的,他得让一让岑宴秋。
是他自己决定要来玉临的,陆今最初和他商谈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一句不愿意,没有打过一次退堂鼓,他是抱着为狄书惠报仇、宁可不死不休的目的接近岑宴秋。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怪也是怪他活该,他自认倒霉。
还记得岑宴秋第一次吻他,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感到恶心。那次或许只是单纯的排斥,这一次……狄琛觉得症结很复杂。
岑宴秋右手那枚银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发着光,两个人双双沉默着,很久没有开口。
最后是狄琛先打破寂静,他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腿上,小声说谎:“我是怕你觉得恶心。”
“没有。”岑宴秋回答得很快,眼神心虚地乱晃,耳尖通红,“我没有。”
狄琛:“……哦,好吧。”
岑宴秋朝他这边挪动几寸,高中毕业后,他身高猛蹿了几厘米,反倒是狄琛停留在一米七六这个数字上,再也没变过。
他十分有压迫感地把狄琛困在床角,左手不知道往哪放,便也拽着被子的一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先天的。”
狄琛沉默几秒,说:“你之前有喜欢过女生吗?”
岑宴秋僵硬地摇摇头,嘴唇欲言又止地翕动几下。
“我也没有。”狄琛似乎猜到他想问什么,多余地补上一句。
气氛再次回归死一般的静寂。
“你没换睡衣,是不是还没洗澡?”
岑宴秋别过头,单手握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
狄琛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他忘了岑宴秋说过,进卧室要换睡衣。他当时忙着扶这个醉鬼,哪顾得了那么多。
“那我现在就去洗。”他在被子里提上裤子,一下床,岑宴秋就指了指床边那套枪灰色的真丝睡衣,示意他带进浴室换洗。
这几天搬家搬得十分仓促,岑宴秋趁他不备扔了好多他的旧衣服,穿了很多年的睡衣也是,被岑宴秋嫌弃地打包塞进垃圾袋,叫保洁阿姨顺手带下楼扔掉了。
前两晚穿的也是岑宴秋的睡衣,今天放盆里洗了,还没干。
狄琛动作利索地进浴室,洗了十分钟,又利索地擦着发尾从浴室里出来。
他摸黑爬上床,在被窝里找到一块残留着温热体温的地方,窝着手脚躺平了。
岑宴秋在这张床的千里之外,原本的距离使狄琛很安心,过了一会儿,被窝里一阵窸窣,当后背抵上岑宴秋的前胸,他突然又不那么安心了。
那个人压着他的小腿,别别扭扭地说:“狄琛,让我看看。”
“?”
第52章 聚会 其实岑宴秋也不知道狄琛上哪买的……
“自从你们移居英国, 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了。”
为了款待这位旧友,林景宜安排了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包厢, 与钟家母女寒暄的时候,她余光瞥见对着手机心不在焉的岑宴秋, 笑颜忽地一僵。
“小秋,我记得你还专门给钟小姐准备了见面礼。”林景宜抿了口普洱, 柔声道, “怎么不拿出来叫钟小姐瞧瞧?”
挨着林景宜落座的女人“哎哟”一声, 字正腔圆地:“小秋有心啦。景宜啊,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都没怎么变。当初你放弃那个出国的机会, 留在……”
“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林景宜面色冷淡下来, 借着喝茶用茶盏挡住脸,以免她的失态被人看出来。
岑宴秋将那副包装严实, 倚靠在椅腿上的画作转交到钟女士的女儿手中。
画是林景宜早先准备好的, 一周前的拍卖会,以103.8万的价格被她收入囊中,今日借她亲儿子的手送出去, 被伦敦艺术大学录取的钟小姐不会不喜欢。
“这是陈玉的作品。”
一进包厢, 钟小姐明里暗里看了岑宴秋好几眼。她在国内读书的那几年, 和岑宴秋同校不同班, 这位岑氏继承人性格有多傲慢冷淡,她打小便深有体会,没想到长大以后反而有所收敛。
这让她很是意外。
她妈起初叫她一同赴宴, 她还不乐意来着。钟思恬心中懊恼,话语夹杂几分热切:“她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画家,我很欣赏她的画作。谢谢学长!”
她比岑宴秋小两岁,因为去国外念书期间跳了两级,今年才与岑宴秋同级,在伦艺读大一。
按年龄,叫“学长”也不奇怪。
岑宴秋淡淡“嗯”了一声,拇指划过屏幕,都这个点了,狄琛该不会还没起吧?
这家餐厅以蔬食为主,摆盘精致,但分量少得可怜。
他拨开餐盘边的胡椒叶,开始不情愿地反思,是不是昨晚弄太过了,导致狄琛整整一小时零五分没回他消息。
可早上出门前在微信里说要和家人吃饭,他是回了一句“好”的。
到底算生气还是没生气?
那片胡椒叶被他的餐叉从西边拨到东边,又从东边挑到正上方,叶面蹭满酱汁,萎靡不振地缩卷成一团。
跟狄琛昨晚的状况十分相似。
岑宴秋想到什么,嘴角向上翘了翘。
他不觉得那样很过分,可惜狄琛的思想太陈腐守旧,没他千分之一先进。
不光推着他的肩膀说了很多次“不要,好脏”,腿根更是差点把他脖子夹断。
要命。
岑宴秋沉着脸在餐盘上画了个叉,心想得多做几次。
多做几次就不会那么排斥了,习惯是靠养成发展来的。
“岑宴秋。”
他一会儿偷笑一会儿画叉的模样,林景宜看在眼里,深感疑惑。在钟思恬聊了半天陈玉的风格和代表作,提到她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只是找不到人同去的时候,林景宜忍无可忍地叫了岑宴秋的全名。
“思恬说,那场音乐会恰好在这周末。”她与老友对视一眼,笑容颇有深意,“你们听完音乐会,还可以在临大校园里走走,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等岑宴秋开口,钟思恬撩开耳边的碎发,笑着说:“会不会太麻烦学长了?”
“不麻烦……”
“妈,我周末有事。”
他说完,在座三人表情皆是一变。
“你能有什么事?”当着钟家母女被拂了面子,林景宜不快地皱着眉,“再大的事,有陪钟小姐重要吗?”
岑宴秋直言不讳:“有。”
林景宜接连两次碰壁,已然怒火中烧。
从前在林家,父母妹妹顺着她的心,从未使她有过一天不快,嫁给岑沛铨后,尽管刚结婚时争吵不断,但相互磨合了几年,如今也是和睦恩爱。
她这一生的失意、伤心,大概都出自这个被她送走两年,母子感情就此疏远到了极点的大儿子身上。
“那就把事情推掉,以钟小姐为先。”林景宜下颌微抬,脊背坐得端直,一副寸步不让的神态。
“景宜,算了算了。”钟女士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林景宜的手背,“既然小秋有自己的安排,何必为难这孩子?小恬在玉临也有其他朋友,她们女孩子约着去,反而轻快自在些。”
钟女士劝导了好一通,林景宜才肯作罢。
这顿饭结束,林景宜拉着老友在前头说说笑笑,还约了后天一块打麻将,先前的不悦像是一扫而空。
岑宴秋单手解开手机锁屏,看到最新消息里那句“我在听课呢”,眉头不禁舒缓些许。
“学长是有女朋友了吗?”钟思恬一只手背在身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岑宴秋的目光从屏幕上抽离出来,他放下手机,没说话。
上次标本的事,李姨跟他讲,说林景宜在家怄气怄了好些天,甚至躲着人偷偷抹眼泪。
他答应赴宴,实际上是变相地向林景宜低头。
如果她提前说明,这场聚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撮合他跟那位钟小姐,那么他不管怎样也不会同意。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说道。
钟思恬眼神扫了扫他右手无名指的素戒,摊手道:“戒指喽。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呀?”
“这个款式好别致哦……是宝格丽的旧款?”她看岑宴秋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猜,“Tiffany?卡地亚?尚美巴黎?”
其实岑宴秋也不知道狄琛上哪买的戒指。
当时他正发高烧,一睁眼,这枚素环就套在指间了。
岑宴秋一一否认,最后高深莫测地说:“私人订制。”
坐在教室记笔记的狄琛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七十五块拿下的戒指在岑宴秋口中,身价大涨千倍不止。
钟思恬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你周末有事,指的是和女朋友约会?”
她这话正中岑宴秋下怀。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这些年,那些情侣应该做的事,他和狄琛都没有做过。
“也不是不行。”他说。
*
狄琛上着课,手机频繁弹出岑宴秋的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
他开了静音模式,但仍然被冯康察觉到手机在震动。
“岑宴秋的消息,你不回吗?”冯康心惊胆战地替他感到担心。
“等会儿。”
这门课的授课老师比较严格,根据学长学姐描述,期末不划重点不给模拟题,每年几乎有一半的学生不及格。
他标记一处老师着重讲解的内容,拿起手机回复道:“有事吗?”
:[这就是你对男朋友说话的态度。]
冯康观察着狄琛的表情变化,了然道:“看吧,是不是生气了?”
“嗯。”狄琛反应平平。
几乎称得上“没反应”。
他今天满课,在不同的教室从早坐到晚,那处磨得肿了,现在都不舒服地胀痛着。
昨天狄琛百般求饶,岑宴秋却装作没听见一般,他都没跟岑宴秋生气呢!
冯康拍下他在书上写的笔记,头头是道地分析:“哄对象这事儿我最在行了!在恋爱中,不回消息是重罪,轻则冷战不,重则分道扬镳。但一般情况下,有一招特好使。”
狄琛虚心请教:“老师您请说。”
“撒娇呗!”
冯康:“不论男的女的,都吃这套。”
狄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冯康转着笔,说:“加点语气词。举个例子,‘不要生人家的气了啦‘’今天请你吃饭好嘛‘’哥哥你消气没呀‘。”
“……”
实战的时候到了,冯康抖了抖眉毛:“试试,包管用的。”
狄琛手指停在键盘前,做心建设。
:[回消息。]
他心一横,连发三条:
[对不起嘛。]
[我不是故意的呢。]
[可不可以原谅我呀?]
那边沉寂五秒后发来一个问号,再接着是一条包含疑惑的质问。
:[……你微信被盗了?]
看到岑宴秋的回复内容,冯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路过的老师眼神警告。
“你俩谈恋爱怪别致的。”
狄琛把老师的板书拍照存进相册,对照着补在对应书页的空白处。
另一头,岑宴秋在收到三条非常阴阳怪气的道歉后,忍着把狄琛拉黑的冲动,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拨通林燕辞的电话,拜托她动用人脉,帮他在一家很难预约的餐厅订了个座。
:[把周六的时间空出来。]
看到岑宴秋的消息,狄琛先是一怔。他周六确实跟学生家长请了假,将时间调整到周五,因为严向灯说这周动协第一次团聚,最好全员参与。
他们计划上午去临大附近的小区,抓几只流浪公猫绝育,中午聚餐,下午玩一场恐怖向的密室逃脱。
团聚时间严向灯上周就在群里通知到位了,他已经答应,不能临时反悔。
[我周六有事呢,可以改天吗?]
他消息一发过去,岑宴秋同时也收到了林燕辞的回复,说位置定下了,包他满意。
:[什么事比和男朋友约会还重要?]
:[优先陪我。]
岑宴秋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不讲道,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违背岑宴秋的意愿,拒绝他的请求。
[社团的志愿活动,上周就定好了的。]
岑宴秋思考片刻,点开林燕辞的对话框,发了句简短的语音过去,大致意思是他那天临时有事去不了,预定的位置让给其他人。
林燕辞刷了一满屏的问号,他退出界面,打出三个字。
:[我也去。]
第53章 团建 “你俩在里头睡了一觉?”……
周六, 新希望宠物医院。
这次他们动协一共逮了五只流浪公猫,其中三只是主动靠近狄琛的,被他用三根猫条成功收编。剩下两只极其戒备, 十来个人狼狈地忙活了一上午,才将它们逮捕入箱。
严向灯脱掉加厚手套, 轻轻挠了挠颈侧上结痂的抓痕,饶有趣味地说:“把你招进我们动协真是招对人了。”
“往那儿一站, 几只小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蹭你。昨晚用猫薄荷泡的澡吧?”
狄琛没养过猫:“猫薄荷?”
“一种对猫吸引力很强的植物。”严向灯笑道, “号称‘猫界大/麻’。”
“原来如此。”
狄琛收起地上的捕捞网, 直白地看向那几道不清白的痕迹,闷声道:“原来学长家里也养了猫。”
“是啊,野得很。”
严向灯并不否认,连遮掩的意图都没有, 就这样正当光明地让他看:“训了几次都不怎么听话,动不动冲我亮爪子。”
“或许, ”狄琛举一反三道,“学长试试猫薄荷?”
严向灯嘴角抿开一抹笑, 不置可否。
不远处, 罗珠茗从一诊室出来,朝走廊里因体力消耗过大,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社员们拍拍手。
“朋友们, 第五只猫的嘎蛋手术顺利完成!今天辛苦大家了, 中午吃什么大家投票决定。”罗珠茗心情极佳地打了个响指, “副社长请客。”
严向灯:?
其他社员连忙缺德地拍手叫好, 完全不给严向灯说话的机会。
也不怪罗珠茗把他“逼上梁山”,每学年第一次团建由严副社长请客吃饭,是动协延续两年的老传统。
请客的钱不是他的私人零花, 是动协成员们通过销售周边和各种手工艺品赚取的社团费,一直放在严向灯那儿保管而已。
满打满算,罗珠茗分别叫了五辆车。
狄琛和严向灯上了同一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罗珠茗和大二的一位学姐。
“另一个新招的社员今天不在?”大二学姐系好安全带,扭头问罗珠茗。
“你说赵上霄?”
罗珠茗拉低棒球帽的帽檐,开窗透风:“他请病假了。”
“病假?”狄琛加入闲聊。
女生也惊讶道:“他们体育生……身体这么弱不禁风的吗?
罗珠茗面无表情地与严向灯对视一眼,“他说他昨晚被一头疯狗咬了,打针狂犬疫苗防感染。”
严向灯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低声评价道:“防范意识挺强。”
社员们票选出来的就餐地点是一家人气旺盛的火锅店,主打一个菜品丰富、性价比高,很受学生青睐。
狄琛在小料台调了一碗麻酱,穿过走道,裤兜里的手机嘟嘟震个不停。
这会儿许是岑宴秋睡醒了。
他周五被岑沛铨叫去鼎诚考察实习,凌晨一点才离开。睡梦中,狄琛被他摇醒,忍着困倦和岑宴秋折腾到凌晨四点。
今早一起床,狄琛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在胸口交叉贴上两枚创可贴,不然没法出门。
一条消息发过来,问他在干什么。
狄琛腾出手回复道:“和大家吃火锅呢。”
[味道太大,你吃完我再来。]
这句发完,那边又没动静了。
火锅吃到下午一点半,严向灯到前台结账,狄琛坐在店门外的一颗石墩子上,放空地发着呆。
忽而脑门被人轻轻弹了一下,他揉着那块淡红的指印,抬头,岑宴秋一身长款驼色风衣,眉眼冷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狄琛连忙站起来,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岑宴秋矜持地点了点头,须臾鼻翼翕动两下,表情谈不上嫌弃,“一股麻酱味。”
“我散了十分钟呢。”狄琛说。
街道上刮起风,裹挟着秋冬交季的冷意,吹得人脸颊都是麻的,手一摸冷得像铁。
岑宴秋正要把手往他脸上放,见罗珠茗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狄琛转过身,拉开一道安全距离。
看到岑宴秋二五八万地堵在门口,* 罗珠茗疑惑问道:“这位是?”
“狄琛的朋友。”严向灯说,“一会儿我们密室逃脱的车不是还差一个人吗?他被狄琛摇过来凑人头的。”
岑宴秋长相出众,身材也好得没话说,社员里有人想找他搭话,几番跃跃欲试,但都被岑宴秋生人勿近的气场当众劝退。
去密室逃脱的路上,因为罗珠茗选的主题恐怖指数太高,动协只有不到一半的人上车。
狄琛环顾周围,忧心仲仲地碰了碰岑宴秋的左手,小声说:“你确定要玩吗?”
“怎么。”
岑宴秋反过来捏捏他的手指,眸光斜瞥过来,“怕我中途退场?”
狄琛摇摇头,说不是。
中途退场这些都是次要的,他最怕岑宴秋被吓得晕倒在里面。
他一个人恐怕扛不动将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
岑宴秋闻言挑了挑眉,竟然反过来叫他别害怕。
他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在候场区等了一会儿,在相关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主题入口。
罗珠茗打头阵,率先走进光线昏暗的甬道中,第二个进去的是严向灯,最后是狄琛和岑宴秋。
随着一声轻响,狄琛身后的小门被工作人员关上,内里灯光微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主题特定的配乐由远及近地传播开来,搭配着忽闪的照路灯,诡异氛围拉满。
狄琛手指指缝被人牢牢扣住,他用手里的电子小蜡烛照照岑宴秋的脸,对方绷紧下颌,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前方的路。
被那颗蜡烛晃了眼,还很不满地轻啧一声,“害怕了?”
狄琛看向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以及岑宴秋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缝,默默点点头:“有一点吧。”
扣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些许,岑宴秋声线里夹杂着几分微不可查地颤动:“那你抓紧我,千万不要松开。”
狄琛:“……”
多亏岑宴秋,他们步伐走得很慢,与倒数第三个人拉开不小的差距。前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狭窄的长廊上空。
NPC大概也没注意到最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通常吓完倒数第三个玩家,便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因此他们过得还算顺畅。
途经第四个房间,狄琛感觉鞋带散了,于是松开手让岑宴秋等他几秒。
再次起身,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旁边人的手。
“严向灯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去了?”
狄琛没再听到男女声混杂的尖叫,“我们也快一点吧,别让他们多等。”
身旁的人没说话,格外安静。
这场密室的布景很古色古香,每隔一段路就有一盏指引正确方向的电子烛台,眼见光源越来越近,狄琛想加快脚步,他的手却被人向后拽了拽。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手的触感有些陌生。
一回头,一个黑发倒垂披散在眼前,吊着猩红长舌的怨鬼NPC缓慢地裂开血盆大口,冲他轻笑一声。
NPC张开利爪做出标准的恐吓姿势,过了三秒,他看狄琛没有反应,收回手呆呆愣愣地问:“啊?哥们你不跑吗?”
“我不跑。”
狄琛往回走了几步,经过NPC时短暂停了下来:“你有看到我的同伴吗?个子很高,长得特别有辨识度那个?”
担心话里有歧义,想了想,他又说:“帅得特别有辨识度。”
“没看到啊哥们。”NPC一脸无辜,“当时在那间房,你拉着我就走,愣是没回头看我一眼,给我整不会了都!”
“要不你去牵我的那个房间找找?”
狄琛道了声谢,急匆匆地掉头回去找岑宴秋。
每路过一间房,他都举着小灯照遍各个角落,充当摆设的木头柜子也用手拉一拉,检查里面是不是藏了人。
他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入场前他们把手机锁在寄存柜里,现在连个联络设备也没有。唯一的对讲机在罗珠茗身上,他和岑宴秋在密室耽搁太久,前面的人怕是早就出去了。
搜到第三间房,因为他的动作太大引起其他NPC的注意,狄琛又被三个“长舌鬼”追了将近五分钟。
转弯处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闪身挤进去,用肩膀抵着门缝。
剧烈跑动后,前胸后背皆覆着一层薄汗,热气沉闷地萦绕在周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门外传来NPC鬼哭狼嚎的叫声,狄琛僵硬地动了动上半身,下一秒,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口鼻,有人把他用力扯到怀中,以半搂的姿势箍住上半身。
“狄琛,不是说好‘别松手’?”
岑宴秋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狄琛偏头看着他,想说话,但岑宴秋手掌捂得很紧,他只能发出一些近乎于呜咽的声响。
柔软的唇面贴着掌心蠕动,仿佛细密的亲吻。
岑宴秋忽然又把手挪开,不轻不重地在狄琛腰间掐了一下,用气声恶狠狠地说:“你把我丢下以后,我可是被那三个NPC追了好久!”
他说这话时唇色已然白得吓人,由于光线原因,狄琛只隐约看到他的面部轮廓。
“对不起,”他伸手摸了摸岑宴秋的侧颈,这是狄琛做过很多次的安抚动作,“那我们现在出去?”
岑宴秋不吭声。
他软着声承诺,“不松手了,真的不松了。”那人才纡尊降贵地将手靠过来。
后面的路狄琛走过一段,虽然撞上几个扮相血腥的工作人员,但最后还是幸运脱身了。
狄琛推开离场的大门,刺眼的白炽灯直直照向脸颊,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开始在人群中找寻严向灯他们的身影。
“这儿!”罗珠茗坐在休息区,朝他挥挥手。
狄琛拉着岑宴秋走过去,严向灯捧了杯冰美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这么晚出来,你俩在里头睡了一觉?”
第54章 创伤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严向灯这话仿佛有两层含义, 狄琛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却对岑宴秋抬起手指, 眉眼间一片慌乱。
“狄琛,扶住他!”
话音刚落, 岑宴秋轰然倒下,径直砸中狄琛后背。
“患者检测结果正常, 没有大碍, 有条件可以在他醒后冲杯糖水, 稍微缓和一下。”
走廊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医生戴着听诊器从病房出来,叮嘱道:“这两天多观察病患的身体状态,一旦发现异常, 请立即送到医院就诊。”
“好,我知道了。”狄琛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看了眼病人恬静的睡容,“谢谢医生。”
脚下的瓷质地砖被擦得光亮, 倒映着光圈的轨迹。
狄琛沉默地坐在最靠近病房的那个座椅上, 十指交叉,相互摩挲着。
这一细微的动作宛如一面镜子,反映出他内心深处的紧张不安, 严向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笑而不语地坐到他身侧。
“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 在身处密闭或拥挤的场所时, 会产生严重的恐惧情绪。”
严向灯转头看着他,“我第一次有这种猜测,是在六七年前。”
如果他没记错, 幽闭恐惧症的病因与患者幼年时期所遭受的经历有关,可能涉及到一些心方面的创伤。
简单来讲,就是心阴影。
六七年前……狄琛推算着时间,应该是岑宴秋和赵上霄打进医院那次。
他有些无奈地说:“褚易和我讲过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来之前我劝过岑宴秋,但没什么效果。”
这种一旦认定就不轻易改变的性格,很难听进别人的建议。
“他要是听你的,就不叫‘岑宴秋’了。”严向灯笑着说,“你是他男朋友,不会不清楚他的脾气。”
在私底下偷偷说人坏话,狄琛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宴秋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于是放心地转过身,在心里默默松口气。
认识岑宴秋的这些年,他私以为自己承受的还算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时刻承接另一个人所有情绪的勇气,不论它是好是坏。
他曾经见证过褚易和林燕辞的争吵,两人因为出游计划无法达成一致,隔着时差也要和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吐槽。
有次他接到褚易的急电,一边安慰,一边羡慕地想,至少褚易还可以找人倾诉。
而他除了自我消化,或是在超市海鲜区对着小鱼小虾自言自语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狄琛,关于你男朋友,有一点你得了解。”
严向灯说话的时候,狄琛有点尴尬地垂着脑袋,假装在盯着鞋尖发呆。给岑宴秋安上“男朋友”之类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好在严向灯没对这个称呼着墨太多。
他说,岑宴秋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相当记仇的一个,堪称之最。
严、林两家世交多年,严向灯虽年长两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林燕辞等人从小玩到大。
小孩对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总有种天然的好感。
那会儿林燕辞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严哥”“严哥”地叫,岑宴秋没什么反应,可通过日常观察,严向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的,隐藏在冷淡面孔之下的亲近与信任。
自从他帮过赵上霄,这份亲近与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还被岑宴秋记恨到现在。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迷茫的神色在狄琛眼底停留一瞬,他撕着指侧的倒刺,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利落地拔掉,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点。
严向灯眼角微扬,语气很温和,“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和岑宴秋,都不能长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严向灯皱眉道,“你好像顾虑很多。”
指尖不经意擦过拔去倒刺的伤口,痛感随之袭来,仿佛一个迟来的警告。
狄琛擦了擦挤出来的血珠,表情有些麻木。
他们当然无法长久,悬殊的家世背景已然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更遑论中间还掺杂着父辈的仇怨,以及一条人命。
他根本没考虑过他们的未来。
不然,怎么会只给岑宴秋一枚戒指呢。
这种象征着承诺的东西,合该成双入对才好看。
狄琛慢吞吞地抿出一抹笑,“学长好像误会了。”
严向灯不禁侧目。
“我从没盼望过能和他长久。”他认真地说,“他喜欢我,一部分出于新鲜感,另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诚如严向灯所说,岑宴秋很多年前把他当兄长看待过,至于最后为什么分道扬镳,无非是他有意无意地偏向了另一个人。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有时候刻意地停一停,好似在思索什么。
“当他的生命里,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事事以他为先的人,我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
与其说狄琛不相信岑宴秋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不如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鸽子,灰扑扑的羽翅,为数不多的优点是生命力顽强,羽毛耐脏。
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被替换的时刻稍微晚到一点,别那么快,至少等他把该做的事、该报的仇一一完成。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一巴掌拍开。
岑宴秋换了身病号服,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倒红润了些,有了点血色。
他随口念出一串数字,刻薄地扯了扯嘴角:“电视台台长的联系方式。他们内部计划做一档情感栏目,刚好,大三也该出去实习了。”
“比起本专业,严学长更适合当一名情感导师,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会非常有看点。”
严向灯:“……”
被岑宴秋大气不喘地讽刺了一通,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微笑,起身向狄琛说了句再见。
“那是什么?”严向灯走后,岑宴秋指着他身后问。
“楼下水果摊买的苹果。”
狄琛将袋子拿出来,抱在怀里。
付钱的时候,他额外找老板娘买了把水果刀,用来削皮。
岑宴秋重新躺回病床,床边放着一个靠椅,狄琛正要落座,却被岑宴秋叫住,“谁让你坐那儿了?”
狄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这。”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拍拍床沿。
他提着苹果心惊胆战地坐过去,屁股也不敢坐严实,虚虚碰了个边儿。
不清楚岑宴秋偷听到了多少,狄琛装作很忙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挑出熟透的一颗,忐忑地问:“你吃吗?”
从前买水果,尤其是苹果,岑宴秋都是嫌弃一番再吃。
今天却没任何不良表现,意外地好说话。
狄琛翻开水果刀开始削皮。
刀锋转动的时候,薄薄的果皮一圈圈地脱落,像自然下垂的弹簧,被狄琛挑到一边。
完整的果肉逐渐露出全貌,他伸手递给岑宴秋,那人眸中晃过熟悉的嫌弃之色,挑三拣四道:“我想吃切片的。”
狄琛又一小块一小块地削下来喂他嘴里。
削到苹果变成一个裹着核的柱形,他把水果刀拿到洗手台,冲干净残留的甜腻汁液,抱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啃掉最后一点果肉。
“狄琛。”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岑宴秋突兀地开口,“我八岁那年,遭遇过一场绑架。”
狄琛的手一顿,差点把水龙头往反方向拧。
根据岑宴秋的描述,当年正逢鼎诚上市,落寞已久的岑家在玉临风头无两,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但也因此内外树敌众多。
岑沛铨忙于应付公司内务,基本很少回家,林景宜恰好在那一年怀上岑宴知,她一心将重心放在养胎上,索性把照料岑宴秋的任务交给家里的管家佣人去做,也不怎么过问。
由于两人的疏忽,有心之人趁机钻了空子。
接送岑宴秋上下学的司机被刻意安排的交通事故堵在途中,他一出校门,便被一伙人掳到郊区的环山公路上。
公路人烟稀少,一天难得路过一辆车。
歹徒蒙着面,其中话语权最大的那个眼露凶光,不止一次地威胁他,敢大声吵闹就一根根地剁掉他的手指,再分批寄回岑家。
八岁的岑宴秋每晚缩在被撬开的工具间里,隧道漆黑一片,仿佛人死后才会到达的彼岸,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令人绝望的阴冷气息。
工具间不隔音,他耳朵贴着门,听到歹徒在门外说话,狮子大开口地把赎金从十万开到五千万。
“现金,老子要现金!”
那人对着听筒粗声粗气道:“你那边只能派一个人来送,多一个……你想先收到他的手还是他的脚?”
门外的人笑成一团,好似下一秒就提着刀冲进来,在他身上划开一道创口,把血放得一滴不剩。
被关在工具间的那几天,一块巴掌大、像石头一般硬的面包就是岑宴秋一整天的食物,水也只能喝一两口。
最后一天,岑家的人开车上了环山公路,他们在山腰碰头。
一个面相温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举起双手证明他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
“小少爷,不要怕。”尽管年后岑宴秋就要有个亲弟弟了,男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小少爷。
蒙面歹徒把刀尖对着岑宴秋的颈脖,“钱在哪?”
“都在后备箱了。”男人说。
“把他放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岑宴秋被推搡着往前走,中年男人举着车钥匙慢慢走向他。
距离不过半臂之遥的时候,山下忽然回荡起警车的鸣笛声,趁为首歹徒不备,男人一把扯过岑宴秋,抱着他往轿车的方向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第55章 特殊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环山公路曲折蜿蜒, 路面还有些坎坷不平。
跑动的过程中,绑匪之一拾起一块重石,狠狠砸向男人后心。男人被砸得一踉跄, 巨大的冲击力下,他一个不稳, 与岑宴秋齐齐摔倒在路边。
爬起来的那一刻,男人急忙扶起岑宴秋, 但为时已晚, 追赶上来的绑匪一刀朝他背部砍去, 男人惊呼一声,一摸,满手的血。
他不知道岑宴秋具体伤到哪,只将他护在身后, 赤手空拳抵挡着劈来的刀刃,在其余人涌上来之前, 一脚蹬向面前这个劫匪的小腹。
轿车发动,男人踩住油门提醒, “少爷, 安全带。”
岑宴秋血液流失过多,人已在昏迷的边际。他强撑着撕开一块布条,将背上的伤口勒紧, 接着系好安全带, 掐住另一只手臂。
中年男人的伤势并不比他乐观, 左肩与前胸的刀伤深可见骨, 血止不住地汩汩流个不停,衣服也被血液浸染得不成样子。
下山路上,轿车几度偏离轨道, 险些撞出防护栏外,车毁人亡。
后面的事,岑宴秋已经有些忘了。
中年男人因体力不支逼近休克,被迫把车停在路边,劫匪与警车几乎同时赶到,两声枪响过后,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在抢救室呆了一天一夜,又转到普通病房,住了半个月的院,直到医生点头说可以出院,岑沛铨的秘书才答应帮他办手续。
醒来的那天,他看到岑沛铨站在床尾,手持文件与下属小声交谈着什么。
见岑宴秋睁眼,他挥手遣退其他人,下巴覆着没刮干净的青色胡渣。
“何叔呢?”岑宴秋虚弱地抬起手指,“他有没有脱离危险?”
岑沛铨没有说话。
他很了解他的父亲,沉默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情绪有些激动,大量空气灌进喉咙,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爸……何叔也受了伤,他——”
“他死了。”
岑沛铨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向输液瓶的进度,公事公办地说:“失血过多,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已经丧失全部生命迹象。”
“岑总,一小时后公司召开股东大会。”秘书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知道了。”
岑沛铨眉眼一松,流泻出几分疲惫的神态。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妈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完,岑沛铨看了看腕表,转身就走。
秘书进来按下呼叫铃,轻声:“您放心,病房外有保镖二十四小时看守,绝不会出第二次意外。这次岑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知情人不超过十个。”
岑宴秋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他,“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秘书哭丧着脸,满腹为难:“您想和谁说呀?”
沉默一会儿,岑宴秋摘掉腕上的手环。
“我妈妈在哪?”
“林女士很安全,您别担心。”秘书口风很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岑宴秋默默撇开脸,说知道了。
大概是他想找林景宜的念头被秘书传达到岑沛铨耳中,没过多久,他被送到一座岑家名下的海岛,一直呆到岑宴知平安降生。
听完事情始末,特别是说到那个司机的死讯时,狄琛心脏莫名狠狠一揪,又酸又胀,仿佛被锤打了千万遍一般。
想起那天无意撞见的墓碑,他嗓音沙哑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何建华?”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抬眼,诧异道。
“我看到了。”狄琛讲了一遍缘由,“别墅后山的那块墓碑。”
“是他。”岑宴秋说。
当初岑沛铨为了压下相关信息,宁可给何建华的家人赔付一笔十分可观的赔偿金,也不肯让人带走他的骨灰。
没留下任何商议的余地。
狄琛的思绪还停在岑宴秋自述的往事里,他隐约感觉到何建华的关键性,这个人远不止一个可有可无的司机那么简单。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岑宴秋的声音横插进来,将他的思路搅散:“狄琛,到底是什么让你误以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一时的新鲜感?”
他倨傲地扬起下颚,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向世人宣布,他会赋予他们无限的生命、财富与权力。
那只戴着银戒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狄琛的手背,狄琛瑟缩了一下,想躲,手腕却被攥住。
“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替换掉么?”岑宴秋目光落在他脸上,“说话。”
狄琛只好不出错地回答:“……不觉得了。”
他答得很快,还未思考当中的逻辑,等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岑宴秋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拐弯抹角地同他表明,他具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性。
*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在十二月下旬。
期末考的时间集中在一月初,元旦假期以后,狄琛复习了将近一个半月,除了一门选修课的成绩在九十分以下,其他课程全部满绩。
考完最后一门,从临大校门出来的时候,一片雪花落在狄琛肩头,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路上有其他学生也注意到下雪,纷纷举起相机,拍照留念。
冯康推着行李箱与他并肩同行,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
“玉临市的雪最深能到人脚踝,到时候一踩一个坑。”
狄琛惊叹道:“好大的雪!”
以前他在吴江,南方城市的降雪量向来少得可怜,冬季挑一天出来“意思意思”,那点雪,出个太阳就化没了。
“喔!看到我爸妈的车了!”
冯康冻得鼻头通红,不由得把脖子上的围巾多绕了一圈,“明年见,狄琛!”
“明年见。”
目送那辆黑色越野车扬长而去,狄琛站在路边,犹豫是骑自行车回去还是坐公交。
他正迟疑不决,一辆轿车开过来,摁了摁喇叭。
惊天的响,快把人耳朵炸聋。
“傻了吗?上车。”岑宴秋说。
一到家,玄关搁着两个空行李箱,沙发堆满岑宴秋的衣服,很显然,他还没决定好带哪套,干脆一股脑搬出来,一件件地挑。
Lucy摇着尾巴跑过来,远看像一座雪白的小山。
狄琛摘掉帽子手套准备做饭,走过沙发,随意晃了一眼,发现大部分衣服上沾着萨摩耶的狗毛。
他叹口气,在茶几下翻出一个粘毛器,
“我准备把Lucy带回家。”岑宴秋说,“之后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孤单?”
狄琛思索片刻,说:“那倒不会。”
这学期带的三个学生成绩提升很快,家长一口气又付了半年的费用。
他心想,岑宴秋不在,他一个人可以写写教学计划,把学生做错的题目装订成册,让他们反复练习,一下做题思路,避免下次犯同样的错误。
春节前后……有空的话还能额外找些短期兼职。
他也有很久没和陆今联系过了。
“你就放心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狄琛诚恳道。
第56章 暴露 他发了一个毒誓。
岑宴秋收拾行李回岑家的那天, 狄琛往背包里塞几件换洗衣物,带上手机充电线和没写完的教学计划,在一家便捷酒店付了七天的房费。
酒店所处地段较偏, 所以每晚房价并没有因为节假日上涨,反倒便宜了好几十。
把背包放在潮湿发霉的单人沙发上, 狄琛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 铺满泛黄的墙面。
路面的积雪被扫到街道两侧, 酒店对面, 一辆黑色大G停在街边,驾驶座旁车窗半开,一只手伸向窗外,弹了弹烟灰。
“鼎诚丢了一笔大单子。”
陆今吸烟过肺, 吐出一团均匀白雾。他转头看向狄琛:“你的功劳。”
他发出一声畅快的轻笑,恢复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十一年前, 十一年后,风水轮流转, 他因为什么失去, 就因为什么收获。
狄琛心思都在别处,玩着针织手套上缀着的毛线球,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陆今从烟盒抽出第二根烟时, 狄琛用手扇扇挥散不去的烟味, 静静道:“这个东西有那么好吗?”
“什么东西?”陆今睨他一眼。
“烟。”
以前他跟着狄书惠四处漂泊, 那些在工地干活的工人、街边维修铺的修工和汽修店店员基本人手一根烟。
他还记得有个老板在他经过的时候, 龇着一口被熏黄的牙,戏谑地逗他说“想尝个味儿吗,我不告你妈”。
狄琛快步走开, 然后听见他在后面大笑。
陆今单手点燃烟头,晃了晃烟盒封面印着的戒烟警示图:“这玩意伤肺,我抽只是为了装逼和社交。”
“你以为那群二代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一帮不学无术的蠢货,除了烟、酒、赌博、女人,哪有其他共同话题可聊。”
陆今抽的外国烟,红酒爆珠。狄琛找他要了一根,牙齿咬开小珠,口腔一股甜腻的香精味。
他学着陆今的模样叼着烟打火,结果被烟气呛了一嗓子,趴着车窗咳了半天。
“我不能在岑宴秋身边多待。”狄琛顶着沙哑的烟嗓说,“你得告诉我离开的最晚期限。”
陆今说:“怎么。你动心了?”
狄琛纳闷地看着他,几秒,手指攥着毛球,嘴唇艰难地蠕动两下:“我不想在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身边耗费太多时间。”
他垂下眼,“已经浪费很多了。”
陆今又问了他一个相似的问题:“你怎么证明没有动心?敢发誓么?”
烟头燃尽的部分断了一截在狄琛手背,烫得他一缩。
他望向被走过的行人踩得泥泞不堪的雪,沉默很长一阵,抬头起誓。
“如果我说谎,未来的每一件事都会与我的意愿相背离,每一个期盼也事与愿违。”
他发了一个毒誓,可他却不怎么在乎。
这就是坚信唯物主义的好处,狄琛心想。
不会成真的誓言,嘴上说说又有什么呢?
陆今没话说了,但狄琛也不知道他信没信,毕竟他看上去并不像那种封建迷信的人。
“你知道一个叫何建华的人吗?”狄琛问他。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陆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不认识。别管太多不相干的人,马上岑沛铨会让岑宴秋接手鼎诚的部分项目,记得把那些项目文件拍给我。”
狄琛点了点头,探身下车前,陆今叫声他的名字,伸出一根食指。
“一年,最晚一年。”
“知道了。”狄琛说。
夜里玉临又飘起大雪。
白天林景宜已经安排人将景观植株上的雪清了一番,晚上无人打,花园里响起枝条断裂的沙沙声。
“爸爸除夕不回来吗?”
可容纳十二人的长桌,林景宜和岑宴秋合占一头,岑宴知很端水地坐在两人中间,面前摆着李姨刚切好的果盘。
林景宜头发是新烫过的,发梢微卷,她吩咐李姨把空盘撤下,笑着说:“会的,只是公司这段时间有点忙,今晚还是妈妈陪你好吗?”
岑宴知乖乖应了句“好”。
“行了小知,带着果盘上楼吧,我记得你有一副拼图没拼完。”林景宜起身揉了揉岑宴知的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去吧。”
一楼餐厅只剩她和岑宴秋两人。
岑宴秋低头在桌下玩手机,指腹划过十来张即将在某场慈善晚宴拍卖的腕表,百无聊赖道:“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你手上那枚戒指,摘了吧。”
一个深蓝色丝绒戒指盒被林景宜放上桌面,岑宴秋起身走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看,内里嵌着枚满钻蛇戒。
林景宜委婉地说:“不合适的东西,就不必戴着了,自降身份。”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岑宴秋合上戒指盒,眼神凝在指间没有任何装饰的素环上,神色平淡:“您把这个收回去吧,我不喜欢。”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说:“没什么事我回房了。”
“那孩子,是叫狄琛对吧。”
岑宴秋脚步一顿。
“不是。”他很快否认道。
林景宜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洞察:“一个父母双亡,身份信息一片空白的人,真的值得你这样为他袒护吗?”
“什么意思?”岑宴秋胸口一颤,“你私下派人调查他?”
“小秋,别这么大惊小怪。”
林景宜指了指左手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你该庆幸调查他的人是我,不是你父亲。那孩子来路不明地在你身边呆了近三年,你说他别无所图,我不信。”
她这番话,岑宴秋曾经不是没想过。
狄琛图他什么呢?
衣食住行一概不要,好不容易把一套餐盘伪装成买锅送的赠品送出去了,却不想被某个人珍宝似的藏了一年,至今包装还尚未拆开。
这么多年零零总总地算下来,假如狄琛图他的金钱权势,恐怕早就要饿死了。
岑宴秋垂着眼,冷漠道:“你不相信是你的事。”
“岑宴秋!”
林景宜手掌猛地拍向桌面,一脸不可置信:“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我说的这些话……我为你做的这些事,难道会害了你不成?你是我和你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板上钉钉的唯一继承人,以后岑家、鼎诚,哪一个不是你的?你要当着岑家所有人,当着股东的面说你喜欢男人,说你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 ”
“这是你的责任!”
两个人都压着声音,岑宴秋自嘲地笑了笑,“是,责任。”
他拧着眉说:“往后的人生,我必须像你跟爸那样,按部就班地和一个合适的人选联姻,哪怕我压根不认识她、不了解她。为了家族利益,我也要和她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十九年前你不应该生下我,或者十一年前我就该死在环——”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岑宴秋侧脸浮起五道指印。
他被抽得微微偏头,须臾,林景宜张了张嘴,愧疚地想伸手碰碰岑宴秋嘴角的伤,但被他躲了过去。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说出当年的事了。
岑宴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八岁的时候,张叔把他从海岛接回来,他也是这样站在林景宜面前。
但她没有察觉到半分异样,甚至没有过问他几个月去了哪里。
皱巴巴的婴儿被他们众星捧月地抱在怀里,岑宴知很幸运,生在林景宜和岑沛铨最相爱的时期,家族责任、公司利益与他无关,前路的一切危险,都由他的哥哥一人承担。
被困在环山公路的每一个夜晚,他总是绝望地想,自己会不会撑不过明天。
腹部被重击的地方犹如火烧,因为饥饿,胃里一阵阵反着酸水,五脏六腑也仿佛压缩到极致。
那时候他求生欲旺盛地想活下去,现在却又觉得,不如死在那一刻。
深夜凌晨。
狄琛点着台灯错题,视线左上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狄琛,是不是很想我?]
他放下笔,疑惑地把岑宴秋这条消息读了三遍。
是他的记忆出现偏差了吗?
他怎么记得,岑宴秋才走了一天不到。
对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输入中”,但狄琛迟迟没有收到第二条消息。
他沉思几秒,回复:
[是的,很想。]
这条刚发出去便有了回信。
岑宴秋说,他现在就在门外。
“可是我今晚不在家。”狄琛发了条语音过去。
一小时后,岑宴秋跨越大半个区,开车到狄琛的酒店楼下。
狄琛下去接他,这人孤零零地坐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区,肩头的雪化成水,将大衣洇出不规则的深渍。
“为什么搬出来?”
一进电梯,狄琛被他态度恶劣地推到镜面壁板上。
岑宴秋此时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狮子猫,额前碎发凌乱无序地叉开,一部分遮住眉眼,显得有些阴鸷。
狄琛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病,如实道:“家里太空了,想换个小一点的地方写东西。”
“你不是回去了吗?”他问道。
岑宴秋情绪平稳些,淡淡道:“呆着没意思。”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房间,岑宴秋矜持地坐在狄琛套了一次性床单被套的床角,从发霉的墙纸到使用时间疑似超过十年的烧水壶,挨个数落了一遍。
狄琛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索性把纸笔收进背包,推他去浴室洗漱。
结果浴室的灯是坏的,岑宴秋吵嚷着怕黑,硬生生拉着他一块洗。
在里头折腾了快一个小时,出来后狄琛已经没什么力气,双腿酸软地躺倒床上。
岑宴秋晚一步出来,用他带来的浴巾擦着头发,巡视地盘似的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而后停在那张木桌前。
他面红耳赤地拾起桌上的小卡片,举到狄琛眼前,“这又是什么?”
第57章 爱我 他一直在为林景宜说的“那一天”……
颜色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卡片, 印着面容美艳的女郎和字体夸张的宣传语。
狄琛住的这间是尾房。
他猜想那个塞卡片的人走到最后一间,发现手里还剩一大沓,索性一股脑全推进他的房门缝隙里了。
跟发扑克牌似的, 数量多得能打斗地主。
狄琛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接过那些黄色小卡片, 扔进垃圾桶。
他抖了抖没写完的教学计划,想再添些内容, 于是潦草地用毛巾擦擦不小心打湿的发尾, 伏案写写停停。
网上买的二手教材垫在胳膊下, 写起字来能省点力气。
“你不如把自己掰成两半算了。”
岑宴秋音调平平,听不出语气,得亏狄琛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真诚是狄琛的杀手锏, 他思考着“把自己掰成两半”的可能性,说:“未来如果推出这项技术, 我愿意做第一批尝试的人。”
他的时间诚然不怎么够用。
要兼职,要上课, 要学习跨专业考研的课程, 还要陪岑宴秋、尽可能地安抚他的坏脾气。
岑宴秋被堵得喉咙一塞,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声冷哼。
狄琛写字的坐姿端正规范, 腰背挺得笔直, 远看像棵小青松。
岑宴秋斜倚着桌角, 双手抱臂, 视线被湿软的黑发填满,再往下看,一双眼神专注的杏仁眼微微下垂, 正盯着最末端的一行字发呆。
“写不出来就别写了,找点别的事做。”岑宴秋挪动尊驾,瞥一眼字迹清隽的纸张,注意到狄琛胳膊下那本动物生学,“你买那个做什么?”
狄琛用眼过度,揉一揉干涩的眼角,说明天就和家长反馈了,今晚必须写完。又拿笔袋欲盖弥彰地遮住“动物生学”这几个大字,“我随便看看的。”
“你现在的专业不好吗?”
岑宴秋不是很高兴,“软件工程,临大王牌专业之一,适合你的岗位鼎诚一抓一大把。”
他们这种世家名门出身的子弟,见惯了靠关系走后门,熟人之间利益交换更是常有的事。
顿了顿,他又说:“其他公司也不是没有。”
“嗯,嗯。”狄琛认真又敷衍地应着,强调道,“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那你把它扔了。”岑宴秋冷不丁说。
闻言,狄琛立即把书推远了,仿佛是变相的保护。
他不知道岑宴秋今天又发哪门子疯,不光迁怒于他,甚至迁怒于他的书。
“这本书是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很贵呢。”狄琛用身体挡住,靠近发尾的衣襟湿了一小片,风干后冷冷地贴着皮肤。
“尽管扔。”
岑宴秋说:“我出十倍的价格赔你。”
“……”
十倍,他很有钱吗?
狄琛心想,岑宴秋确实很有钱。
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他拉过岑宴秋骨节分明的手,笨拙地呆呆握着,试图找出症结所在:“是回家不开心吗?”
虽然对方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说“不是”,但狄琛心知肚明,这是他的反话。
“要是以后有人想我们分开,你会答应吗?”
岑宴秋问得很突然,突然到狄琛脑子懵了两秒,慢慢地才反应过来他的问题是什么。
“你都说了,这是‘以后’。”狄琛温吞道。
陆今已经告诉他,离开的最晚期限是一年,他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确信,岑宴秋的“以后”比一年长得多。
那这就不在他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岑宴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眸光中好似夹杂着狄琛看不懂的难过。
当初他用一枚世赛金奖赚足眼球,一下比赛便跟随岑沛铨投身名利场,正式以岑家继承人的身份视巡鼎诚分公司。
在这之后又出入了大大小小的酒局,接触与鼎诚合作的企业,以及一些与岑家交好、同样身家不菲的长辈。
他一直在为林景宜说的“那一天”作准备。
当狄琛真正以他伴侣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不希望任何人以贬低的目光看待他们的关系,更不希望岑沛铨一言堂地将他们拆散,转头把他介绍给哪个年龄合适的世家小姐。
氛围僵持不下,狄琛趁热打铁地把书塞到背包,紧紧关上拉链,让岑宴秋眼不见为净。
弯腰时睡衣下垂,胸口荡开一片空隙,一眼望得见瘦削紧实的小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岑宴秋眼里席卷着狂风骤雨般的情绪,还未起身,领口的扣子被人单手解了一颗。
狄琛保持着上身半弯的姿势,疑惑地抬头看向岑宴秋。
那人却不紧不慢地解开剩下那几颗,说既然他这么注重当下,那今晚就做吧。
“做什么?”
狄琛的尾音一颤,紧接着整个人被扔到床尾,另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做的是什么”。
今天以前,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行为,顶多是他帮岑宴秋舒缓释放一下,没有更多了。
他像被剥了皮的柚子,衣裤随意地落到地上,锁骨被指节用力揉了揉。
在感受到手的去向后,狄琛条件反射地蹬脚踢踹,却不料脚踝被掰得更开,呈一个扭曲的大字型。
他声音逐渐泛着哭腔,但岑宴秋没有会,反而冷淡地撕开右手抽屉里拿的付费用品。
须臾,他不满地啧一声,说尺码小了。
“不戴了。”岑宴秋在他膝盖留下一圈牙印。
狄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几次,又被混乱而折磨人的震动吵醒几次。中途被岑宴秋抱去浴室,黑灯瞎火的,温热的水流从头淋到尾,淋浴头的开关一停,冷意满身。
岑宴秋着实不会照顾人。
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哭得惨兮兮,异样的胀痛伴随着轻微感冒,脑袋再次沾上枕头已是凌晨四点之后。
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各种梦境破碎地衔接在一起。
一会儿梦见他在小时候住的居民楼,被一群大孩子围着叫“小黑人”,一会儿梦见他站在一堵粉刷过的墙下,脚边堆着各色颜料桶,鼻腔里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一会儿又梦见狄书惠,若即若离地站在他走不过去的前方。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就立在原地,很小声地叫了她一下。
他不知道这不是梦话。
岑宴秋比他睡得更晚,可以说毫无睡意。
他面无表情地撑着胳膊观察狄琛的睡颜,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破了皮,嘴角结着血痂。
半晌他听到一声类似小狗崽的哼鸣,俯耳一听,原来是在喊妈妈。
他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恍若爱而不自知的吸猫变态,耳朵离狄琛的嘴唇越来越近。
听了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狄琛会梦见他什么?
他佯装不在意地做了许多揣测。
最后一个猜想尘埃落定,他听见狄琛迟来的后半句。
是“我恨你”。
很奇怪,他反常地生出一种得意的感觉。爱和恨是并列存在的情感,由爱生恨,由恨生爱,两者密不可分。
而且床上的恨和讨厌,大多时候被归类于打情骂俏和欲拒还迎,并没有发挥原本的意思。
一觉睡到午后。
狄琛的生物钟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灵,迷蒙地睁开眼,下半身好似出了车祸,半身不遂地瘫软在床上,动一下浑身疼。
他缓了好一阵,踩着拖鞋下床找岑宴秋,整个房间都没他的影子。
半个小时后,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想到附近买点吃的垫一垫空虚饥饿的胃。
电梯下到一楼,迎面撞上找了半天的人。
岑宴秋脖子围着一条战马标的格纹围巾,黑白灰三色,衬出一双明锐锋利的眉眼。
他侧身走进电梯厢,按了楼层,顺手把热腾腾的豆浆汤粉递给狄琛,皱着眉:“近七天萃兴楼停了配送服务,报我的名字都不行,说主厨回新加坡陪家人过年。”
“路面就剩一家早餐店还开门,排了一个小时。”
岑宴秋眼神倨傲:“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包子豆浆,汤粉油条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琛拎着塑料袋,汤粉一点没撒,豆浆也是烫的,旁边插着一根吸管。
房卡在门锁的感应区域刷了一下,进门正对着书桌,桌腿靠着狄琛的书包和今早张叔送来的洗漱用品。
被子狄琛来不及叠,散乱地揉成一团,堆在两个枕头旁边。
一家廉价便捷酒店的标准间,岑宴秋滞在玄关,竟然诡异地体察出几分温馨的气息。
狄琛把米粉搅散开,迟疑片刻,转头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分着吃。
一说完,他想起岑宴秋有洁癖,便掰开筷子相互摩擦几下,刮掉上面的毛刺,“你先吃吧。”
“我不饿。我叫张叔订了另一家酒楼,一个小时后送……”
空气中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狄琛捧着豆浆喝一小口,将筷子放到他手中:“你一半我一半。”
这次没有拒绝。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拉开窗帘,街边响起烟花炮竹的声音。
玉临禁烟火已久,只是这个片区偏远,就算放了也没人管,这才听到一些响。
那碗粉被端到他面前,岑宴秋没吃几口。
狄琛毫不嫌弃地就着筷子扒了小半碗,边吃边问:“我昨晚好像说了很多梦话。”
他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状似轻松,实则借吃饭掩饰内心那份紧张。
“你有没有听到啊?”
“听到了。”
岑宴秋直直盯着他看,不提他们昨晚的争吵,就像这事翻了篇。
狄琛心里一咯噔,紧张得饭都吃不下了,喉咙里噎得慌。
刚要问更具体的,岑宴秋又接过话头。
“你做梦说爱我。”
第58章 春分 真是笑话
玉临市, 春分。
四季轮转又一年。
寝室住宿的事,狄琛单独找辅导员提过,由于学校的规章流程太琐碎麻烦, 住宿费他还得再交三年。
没办法,就当是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了。要是哪天满课, 他干脆留下来住一晚上再走,免得跑来跑去的折腾。
而且他觉得, 天天跟岑宴秋呆在一块也不好, 那人精力充沛得过头, 哪怕一白天的课,放学后接着赶去鼎诚做项目,晚上该折腾还是折腾。
也不戴/套,让他劳累得很。
开春以来, 疲惫好像成了常态,整日昏昏沉沉的, 所有力气仿佛被水泵吸干。周末上家教课,他的学生还问他上大学是不是跟高中没有区别。
当时狄琛疑惑地摇摇头, 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女生推开写了一半的物题, 指指他眼下青黑,说她们班七点十五开始早自习,六点五十就得到校。
她这个六点起床的人, 看上去竟比狄琛还精神。
狄琛低头打哈欠, 又揉揉眼, 语气严肃地叫她继续写题, 不要闲聊。对此默默留了个心眼。
大一下学期的课表排得更满了,周三尤为恐怖,被冯康称作“黑色星期三”。
早八这节更是本学期难度最高的专业课之一。
昨晚他由着岑宴秋弄到凌晨, 那里被吮得麻胀敏感,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冯康帮他占了个黄金座位——第三排最中间,既将黑板一览无余,又不至于那么显眼。有前两排的卷王挡着,老师就算点人也点不到他们两。
一坐下来,狄琛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困得眼角泛泪花。
冯康第一次见他这样。
这可是上学期连水课都全勤,左右两只眼同时站岗,没在课上掺过一次瞌睡的人。
“稀奇啊狄琛,你昨天攻打南天门了?”冯康嘬两口食堂买的热豆浆,弯着脖子找笔记本和书。
狄琛嘴里含着一颗醒神的薄荷糖,眼皮睁开几分。
“有点没睡好。”他说。
讲台上老师声音沉缓,十分催眠。他右手握笔,新写的那一行字,笔迹逐渐从工整变为凌乱,写到后来跟创造了一门新语言似的,线条弯曲纠缠,古文学家来了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冯康听漏几句笔记,想看一眼狄琛的补起来,一歪头,他的求助对象已然面朝下地趴在书本间,睡得不省人事。
酣睡的深肤青年脑袋枕着手臂,前阵子剃的圆寸长长些,毛茸茸的,头顶一个小小的旋儿。
狄琛睡着时会不自觉地皱眉,仿佛心里有诸多烦心事,到了梦里还不能清净。
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深了,眼底厚厚积了一层,瞧着怪可怜,冯康没忍心把他喊醒。
狄琛踏踏实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上到一半,他腿肚子抽抽,全身条件反射似的猛然一抻。
教室桌椅年逾三十,一动就咿咿呀呀地响,他这么一弹闹出的动静不小,前后左右目光看过来,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也过来问句怎么了。
狄琛脸颊睡出一块红印,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借口去上厕所。
他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甩掉手上水珠,正准备往外走,肚子却莫名跳了一下,宛如一个被遗忘的定时闹钟。
中午和冯康约着在食堂吃饭,两人排的是学生里口碑数一数二的牛肉米线。
人一动脑子就容易饿。狄琛补觉的时候,冯康恨不得打起一万分精神听课,消耗一上午脑力,他吃饭的样子活像关了三天才放出来的饿狼。
临大食堂出了名的经济实惠,一碗米线,牛肉片满满堆了一层,辣椒酱是窗口阿姨亲自炒的,鲜香辣爽。
狄琛挑起一筷子米线,少见地没什么胃口。
冯康一碗近乎见底,他打了个饱嗝,看向一口没动的狄琛:“?”
“你觉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反常?”冯康双手捧着面碗,表情欲言又止。
“可能是太累了吧。”
狄琛把这一切归咎为岑宴秋的过分压榨。
软工专业课多,比较严格的老师一周会布置好几次作业。再加上他私下还在自学动医的基础课,几乎每天陪Lucy玩她最爱的捡球游戏,晚上和岑宴秋动辄胡来到凌晨两三点。
哪怕是超人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冯康先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站,他走后,狄琛终于吃下第一口。不知怎么,浓烈的肉味一时间让他有些作呕,这家米线他上学期吃过无数次,今天却是头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狄琛喝水压了压嗓子眼的吐意,打开手机,想告诉冯康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这时,屏幕上方出现一条消息弹窗:
[我今天回一趟静水,早点睡,不用等我。]
*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发完这条消息,岑宴秋收回视线,在他对面,林景宜蹙着细长秀美的柳眉,压在手腕的满绿翡翠与白奇楠手串擦碰出微弱的响。
当了十几年“岑太太”,她的脾气被岑沛铨纵得不成样子,跟小孩子一样,稍有不快便发脾气。
家里岑宴知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只有岑宴秋除外。
林景宜对她这个大儿子很是头疼。
出身名门,十七岁的世界奥赛金奖得主,一路以来的荣誉与成就数不胜数,叫她在其他太太面前好风光。
自从岑宴秋频繁现身鼎诚,林景宜不下三次被相熟的牌友拦住,都替自家女儿问她要岑宴秋的微信。
“在听。”
岑宴秋不耐地揉着眉心,一边思考夜里开车回去找狄琛的可能性,一边为项目的事烦心。
这是他首次接触鼎诚的内部事务,岑沛铨从中挑了一个给他练手,虽然成功与否对鼎诚影响几乎为零,他还是不容许自己失败。
林景宜:“那你说我前面一句话是什么?”
她拿出在牌桌上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把作为母亲缺席十九年的看管和约束一并补回来。
“吴阿姨约您后天喝下午茶。”
林景宜面色松了些,“那你有空不啦?”
岑宴秋冷声:“没空。”
那串七位数的白奇楠被林景宜脱下来掷到沙发上,辗转滚进角落。
这是岑宴秋去年末特地为她寻的,本来归一个华裔收藏家所有。那时褚易在美国遇到一点麻烦,他飞过去帮忙解决,完后经由褚易介绍,拍下一块无事牌和这串珠子。
无事牌高冰起刚,种水、镶嵌都是一绝,被他收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里,至今还没送出去。
“你这叫执迷不悟、是非不分。”
林景宜的声音将他拖回现实。
“那孩子我是见过,性子温吞老实,不是那种另有图谋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更不是未来应该站在你身边的人。”
“您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吗?”岑宴秋眸色淡漠地看着她。
林景宜:“你是我儿子……”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恍若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心虚。
岑宴秋猜到她在想什么,很轻地笑一声,没头没尾地说:“妈,我对芒果过敏。”
“但每年生日,您都买有芒果的蛋糕。”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印象里林景宜就是这样,八岁以前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忙着周游全球风景最美的地方,忙着在岑沛铨的陪同下,不远万里拍下一块合她心意的珠宝。
他并不觉得这是错的,林景宜当然有权利享受她的人生,他只是有些难过。
一点点。
同样的家世背景,更多的是逊色父母百倍的纨绔子弟。因为能力有限,他们向来不被赋予最高的期待,父母对他们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别触犯法律底线”。
他不一样。
被认定为继承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松懈过。大多数时候岑沛铨不像父亲,反而像一个严苛的军官,一个独断专行的皇帝。
也许是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林景宜呆滞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她别开脸,“你没有说过这些。”
“嗯。”岑宴秋面无表情,“我没有说过。”
他捡起那串手链,轻轻搁到茶几一角,林景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静默很长一段时间,林景宜仍然没有松口:“小秋,和那孩子分开好吗?”
“你宁愿戴他送你的戒指,也不愿意换上我的那枚。戒指都是成双成对的,小秋,你把那孩子的心意视若珍宝,他也一样吗?”
林景宜翻出一叠照片,每一张都放大了手部的细节,清清楚楚,无一例外:“他是把自己的收起来了,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买过呢?你好好看看吧。”
下午她总有睡午觉的习惯,她拍拍岑宴秋的肩膀,背影沉重异常。
一楼的吊灯在岑宴秋正上方。
灯光倾洒下来,照在他身上,将侧影拉扯得寂寞而扭曲。每一张照片,的确,狄琛的右手空无一物,甚至连戴过戒指的痕迹也没有。
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一枚?
是不情愿,还是嫌麻烦。
他在客厅坐了许久,维持着看照片的姿势,眼角余光能瞥到右手无名指的银环。
银制材料没戴多久就容易发黑,他一直有好好维护,请私人修复师定期清抛光,被褚易戏称为“杀鸡焉用牛刀”。
狄琛很少说爱,这是性格使然,并不是不爱他,岑宴秋心想。
林景宜一心盼着他分手,盼着他“迷途知返,重归正途”,她说的那些可信么?
真正和狄琛同床共枕的是他,和狄琛朝夕相处三年半的还是他,难道这么多年,是他强迫了狄琛不成?
真是笑话。
第59章 拉黑 彼此相爱的人,却都很擅长让彼此……
岑宴秋发了消息说不用等他, 所以狄琛很早睡下,只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这些天他几乎每晚起夜,有时候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 有时候是因为口渴,想起床喝一大杯水。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房间暖气开得太足,哪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麻睡衣, 整个后背全部汗湿, 脸颊也透着湿润的潮气。
碰亮屏幕, 凌晨两点都不到,正是身体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狄琛踩上拖鞋,脑袋晕乎地走出卧室,就着窗外的一点月光踱步到岛台, 给自己接了一满杯水。
岑宴秋买的这套大平层装修风格太冷了,意式极简, 只有Lucy的汉堡包狗窝看上去比较有“活人味”。如果是一个人住在这,恐怕得患上重度抑郁。
中途醒来还残存着困意, 他放下水杯回头, 客厅那边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可能是家居或者下水管道的声音吧,狄琛心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神之说, 比起那些玄幻的说法, 他更习惯通过科学依据解释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
但当狄琛看到沙发上那团佝着背的身影, 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慌不择路地把客厅的灯全打开, 灯一亮,自然就看到那只岑宴秋这段时间出入常随身带着的公文包。
是岑宴秋回来了,不是进贼了。
狄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走过去,迟疑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又回来了呢?”
触碰到皮肤,他被冷得一缩。
岑宴秋像是一根插在雪地的木棍,鹅毛大雪一层层地落在上面,逐渐垒出一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形态。罩在他身上的大衣外套冻得发硬,湿湿的,碰一下手都要结冰。
“再不回来,他们一天能替我安排三场相亲。”岑宴秋讥讽道。
林景宜的想法往往代表岑沛铨的意思,和他同龄的富家子弟,基本从小定了娃娃亲,要么初中高中就有家世相当的心仪对象。
他这样的反而少有。
世家联合,不过是期望一加一大于二,岑沛铨已然坐到首富的位置,可谁不想更进一步,一辈子待在云端不下来?
狄琛的手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柔软而温热,他伸手的那一刻,岑宴秋配合地将脸颊挨过去,贴了没几秒,戒断似的强行抽离。
林景宜白天说的话并非毫无作用,就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顺着水咽下去了,喉咙里仍然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异物感。
他看着狄琛漆黑圆钝的眼睛,慢慢地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狄琛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他有没有跟别的女生见面,不在意他是否背负着联姻的职责,或者是否已经有了联姻对象。
他的眼神总这么平静懵懂,就算岑宴秋下一秒对他说“我杀了人”,他也会不假思索地问他要不要自首。
而不是问为什么,问他杀的人是谁。
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岑宴秋心想。但他还是说了,“狄琛,你的戒指呢。”
“什么戒指呀?”狄琛迟钝地眨眨眼,最近他的反应速度没由来地变得很迟缓,客厅开了地暖,可比起卧室还是冷一些的,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岑宴秋举着右手,故意发难地攥住他的手腕抓得他有点痛:“你送了我戒指,为什么自己没有?”
“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那我就有了?”
岑宴秋冷笑一声,抬眼时,薄薄的眼皮压出一道褶,配合着狭长的眼尾,很刻薄冷漠的样子。
“你以为我很想要,很稀罕吗?拿这么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敷衍我,是你的爱太廉价,还是我在你眼里压根不值一提,配不上一对正儿八经的戒指?”
每一个字都很尖锐,直直往狄琛心坎上扎。
就像那句不知在哪看来的话,“彼此相爱的人,却都很擅长让彼此痛苦”,和岑宴秋在一起,他时常这般。
狄琛笨拙且艰难地消化着他刚刚的责问,眼睛眨巴两下,平日训练得再成熟的应对机制也在此刻崩塌,溃不成军。
眼眶泛起水意,一摸才知道原来是哭了。
但岑宴秋现在没有看着他,眼泪砸到手背,被狄琛立即反手抹在睡衣的衣摆上了。
他闷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房间,抓起一床被子枕头。Lucy被反复的开门声吵醒,脸上活灵活现地出现类似人类的疲态,她站起来用脑袋顶了顶狄琛的手,鼻子往他手心喷气。
“怎么,跟我分床?”岑宴秋挡在门口不让他走。
狄琛不知道他大晚上哪里来这么好的精力,他往左一步岑宴秋往左一步,往右一步岑宴秋就往右一步。
“我明天有早八。”狄琛说,“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要这么幼稚。”
他眼睛明显红肿着,一副被欺负又无力还击的表情。岑宴秋还是堵着门,只不过微微低头让步:“被子给我,我去隔壁睡。”
狄琛很大度地让给他了,把Lucy抱回狗窝。
第二天天没亮,他收拾行李,一声招呼没打地从岑宴秋的大平层搬回寝室。
一学期过去一半,冯康对他的回归没什么感觉,反应更大的是曹万钧,见到狄琛以后天天在寝室神神叨叨的,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但没人听得清。
狄琛搬走后,岑宴秋一反常态地回静水住了几天。
岑宴知刚考完期中,各科成绩提升许多,年级排名和班级排名都很不错,因此他每晚抱着手机,恨不得时刻拉着狄琛打排位。
“他在线上?”
岑宴秋在他房间晃荡一圈,摆弄两下岑宴知拼的钥匙扣,翻几页被他涂上各种火柴人的语文书。
岑宴知接受狄琛发来的组队邀请,“对啊,狄琛哥这几天一直在线,中午还陪我打了两小时排位。”
岑宴秋冷哼一声。
陪岑宴知打游戏,却装没看到他的消息?
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咬着后槽牙,抿唇道:“那他最近怎* 么样?”
岑宴知游戏里起了心跳,正在火热地遛着监管,一开始没搭他那宛如热锅上蚂蚁的亲哥。后来岑宴秋作势要抢他手机,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狄琛哥挺好的呀!和他打排位平局起步,十把九赢,我觉得他心情应该不错吧!”
他马上就是要小升初的人了,从前不懂的事,如今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新感悟。譬如岑宴知看他哥,一眼看出他哥和狄琛吵架了,还不是小打小闹那种。
“老师说,犯错的人必须勇于承担自己的问题,而不是逃避。”岑宴知把课堂上的内容照搬过来,活学活用。
“这回终于不是引用你妈妈的名言了。”岑宴秋挖苦他。
岑宴知纠正道:“是我们的妈妈!”
岑宴秋对此嗤之以鼻。
“明天周末,你问问他上完家教在哪吃饭。”
“不要。”
排位时间刚好结束,岑宴知上线给狄琛发了一大堆他很喜欢的比格犬表情包以表感谢,然后不乐意地拒绝:“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明明是你想找狄琛哥,想和他一起吃饭。”
他们老师才说过,每个人都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你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如果不表达清楚,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不希望他哥和狄琛之间产生这样的误会。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岑宴秋嘴巴不饶人,“你狄琛哥都把我拉黑了,你说我怎么问他?”
“拉黑了?”
岑宴知不可置信地看着岑宴秋,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狄琛动用拉黑这个功能,毕竟他之前把狄琛拖累得掉下六阶,他都没说什么,还好脾气地反过来安慰他,说一两天就能打回去。
他们在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另一边,狄琛已经趴着马桶圈吐了四回。
晚上他从食堂打包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很清淡,几乎没什么油,但喝完还是吐得一滴不剩,胃里抽得难受。
冯康在他旁边又是拍背又是递水,一脸着急:“要不我们去趟医院吧狄琛?十二点门禁,现在还早着。”
“不用。”狄琛摆摆手。
明天上课,他的专业课作业差一点没写,医院一去一回浪费时间,做检查顶多是个急性肠胃炎。
他张了张嘴,没说一个字,又哇地一声扭头干呕。
能吐的已经全吐干净了,狄琛怀里搂着抽纸,虚弱地擦擦嘴角。冯康扶着他从地上站起,这时曹万钧错身而过,手指推了推镜架,小声说出几个字。
冯康和他距离近,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恼火了:“你他妈说狄琛什么?”
曹万钧镜片反光,眼珠轻蔑地扫向狄琛:“恶心。他恶心,你也恶心。”
“妈的……”
狄琛忙拉住冯康的手,说道:“算了,我想上床休息一会儿。”
他没力气思考曹万钧用这个词形容他的原因,前几天和岑宴秋无故吵得那一场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力气,要是多来一个人,他指不定得原地昏倒。
梅园的寝室楼是标准的上床下桌四人间,空间很宽敞,床板尺寸也不拥挤。
闭眼睡觉的前一秒,枕边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好像有谁在一个劲地给他发消息。
狄琛强撑着看了一眼,是岑宴知,顶着岑宴秋的微信号给他发比格犬的表情包,一发就是一满屏,试过两轮才停止。
他发了句“晚上好,小知”过去,岑宴知就此停手,单刀直入道:
[狄琛哥,你不是把我哥拉黑了吗?]
[嗯,只拉黑了一天。]
他没骨气地承认。
陆今还盼着他偷几份岑宴秋的项目资料呢,拉黑一天消消气,之后就再忍忍。
狄琛娴熟地劝慰自己。
第60章 谈判 不可能俯首称臣。
两天后, 狄琛又搬回岑宴秋那边。
他们真正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句“我今天回一趟静水,不用等我”,岑宴秋来接狄琛的时候闷不吭声,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也一句话没说。
如果说从前的每一次矛盾只是小打小闹, 这一回就相当于泰坦尼克号沉没大西洋,巨轮消失海面, 听不到一点回响。
冷着脸的岑宴秋宛如一尊肃穆的石雕, 唇线严肃地抿直, 好似这才是他最本真的样子。
狄琛看向他打着方向盘的双手,右手无名指空荡荡的,指根有一圈凹陷的环形印痕。
戒指被他摘下来了。
狄琛像吃到一颗没成熟的猕猴桃,舌尖一片酸涩, 胸口闷闷的。等红灯的时候,他主动找岑宴秋搭话:“你的戒指呢?”
岑宴秋回他一眼, 随后把头转向前方,淡淡地:“我扔了。”
“为什么?”
狄琛往前一挺, 后背离开轿车靠背, 系在胸前的安全带拉出一道弧形。他喉咙眼仿佛卡着果核,好几次说话发不出声音,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为什么扔掉?”
“不为什么。”岑宴秋也不看他, 兀自垂着眼睫, 铁石心肠地说着伤人的话, “想扔就扔了, 还需要由么?”
不需要,狄琛在心里说。
反正是很便宜的东西,材质也是银的, 不值钱。送出去的礼物,岑宴秋想怎么处是他的事,跟他这个送礼的人没有关系。
他呆滞地恢复原先的坐姿,乖乖学生似的倚着后座靠背。
见他不回答,岑宴秋瞥着他,问:“怎么?”
狄琛连呼吸都无知觉了,慢半拍地哦一声:“我没意见。尊重你的选择。”
话音未落,岑宴秋开的那辆欧陆压线急停,差点闯了红灯。
之后一段时日,尽管狄琛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少有几次碰得到面。一是岑宴秋的课集中在下午,二是狄琛有意回避,专挑他在的时候出门。
一来二去,身边所有人都发现他们之间的异常。
林燕辞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不是因为林景宜闹的矛盾,褚易就更直接了,问他岑宴秋最近又犯什么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狄琛一一敷衍过去,打了套标准的太极。
但最让他意外的不是林燕辞和褚易的连环追问,而是他上完最后一节课,出校时看到的在南门等他的林景宜。
把她载过来的那辆轿车后面,停着岑宴秋的座驾,可想而知他们是约好了一块来的。
狄琛对林景宜的印象还停留在前年冬天,她让岑宴秋带他泡温泉那次。这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温柔剪影,因为林景宜说话轻声细语的,给人一种温和、脾气极好的感觉。
但今天面对面坐下来,狄琛发现又好像不是那样。
林景宜举手投足间有着和岑宴秋一模一样的端矜和傲慢,哪怕外表再温柔如水,内里依旧殊途同归。
包厢内,狄琛面前摆着一杯正山小种,岑宴秋坐在他身旁,双手抱臂,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
林景宜大概是知道了,狄琛默默猜测,抬手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推远了一点。
他不爱喝茶。
林景宜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不舒服,他向来不喜欢被过度的审视和打量,于是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岑宴秋先他一步,沉声道:“我记得您今天约了人打牌。”
“我叫她们改日子了。”林景宜在太太里地位最高,说一不二那种,就算直接取消也不会有人反对,“有比打牌更重要的事,你说对不啦?”
她带着一点玉临本地的口音,声音温软好听,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像真心。
“你就是狄琛吧。”林景宜的眼型和岑宴秋如出一辙,眼尾锋利,像一抹飞扬的弯钩。
她是更高形态的岑宴秋,狄琛显然非常招架不住,沉默地点点头:“是的,阿姨。”
他以为林景宜下一步会从她那昂贵的手拿包中抽出一张银行卡,告诉他卡里有多少钱,命令他立刻离开她儿子。
怪他看了太多八点档狗血家庭肥皂剧,在他已经做好拒绝银行卡的准备时,林景宜出其不意地将一张检查报告放到桌前。
陆今把他的身世信息隐藏得很好,如若不然,林景宜也不可能至今都查不出他母亲是谁。可某些地方,陆今又没帮他隐藏得那么滴水不漏。
比如这份检查报告,来自十几年前。
那时狄书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着他走进诊室,问医生她的孩子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狄琛的生性别是男性不假,不同的是,他具有生育能力。
医生颤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将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摇摇头,建议他们去更权威的三甲医院就诊。
“阿姨问过了,狄琛,你是有生育能力的。”林景宜笑不露齿,保养得眼角一丝细纹都没有,“这份资料,我拿给全市最顶尖的医生看过。你知道的,玉临的医疗水平代表的是全国最高的医疗水平,他们说能,你就能。”
岑宴秋:“我——”
“小秋,我在和狄琛说话。”林景宜温声打断。
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温柔的发髻,碎发从耳边垂落,气质娴静优雅:“小秋未来会继承整个岑家与鼎诚,接手他父亲的一切。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需要成家立业,需要拥有和他一样优秀的后代。狄琛,如果你愿意,最优秀的医疗团队将为你服务。同居、到国外结婚,甚至岑家公开你的伴侣身份,这些都可以实现。”
“小秋父亲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说服。”
假如这是林景宜的牌桌,那么她一开始就放出了手中最好的底牌,再没有其他条件比这更诱人了。
只要狄琛愿意为她的儿子孕育一个后代,未来将不会有人阻止他们相爱。
可林景宜想漏了两件事:
狄琛和岑宴秋并没有在相爱。
以及,逃离才是狄琛最渴望的事情。一个迫不及待想离开玉临,开启一段新人生的人,怎么可能情愿被束缚在婚姻关系里,拿自由交换他和岑宴秋岌岌可危的爱情?
被林景宜这番说辞打动的人只有岑宴秋,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好似上了一层白玉般的釉,泛着淡淡的冷光。
林景宜的基因着实万里挑一。
他眸光闪动,神情有几分松动:“您可以说服父亲?”
林景宜上一次找他还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又是公众声誉,又是岑家未来,好像岑宴秋不答应她和狄琛分开,整个鼎诚就要完蛋了一般,此刻却口风大变。
“是,只要我想。”
林景宜目光缓缓落在狄琛身上:“你的答复呢?”
“阿姨,我要考虑一下。”
林景宜满脸惊讶,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阿姨。”出于礼貌,狄琛复述道,“我的答复是,我想考虑一下。”
他走的时候杯子里的茶水一滴未动,只是热气散尽,变得有些冷了。岑宴秋晚出来一步,在里头和林景宜说着什么,两个人音量提高,好似争吵一般。
岑宴秋走到路边时,左侧脸颊顶着淡红的巴掌印,表情很难看。
方才他被林景宜松动的态度冲昏了头,直到狄琛摇头说要考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事他说了不算,狄琛说了才算。
她和岑沛铨都是交易的一把好手,万事万物皆标得上价格,以一换一更是常见,真心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林景宜冷嗤他,问他的那点真心够干什么,未来撑不撑得起鼎诚和岑家。
岑宴秋摸着锁骨窝的那条银链,明明站得很近,却仿佛在千里之外地望着她。
“你们换一个人。”
他眉眼间透着一股倦色:“我不在乎最后归谁继承。岑宴知也是你们的孩子,大可以让他做这个接班人,反正你们也更偏爱他不是吗?”
林景宜气得浑身颤抖,动手甩了一巴掌。
回去的时候,岑宴秋静默了一路,大半张脸隐在黑压压的阴影里,平白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到家刚进玄关,狄琛忽地被两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岑宴秋抱他抱得很紧,像一条死守洞窟的恶龙,发誓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珍宝。
狄琛还没有开灯,四周除了漆黑,只剩下耳畔来自岑宴秋的呼吸声。
这几天Lucy在静水陪着岑宴知,因此家里静悄悄的,不会被打扰。狄琛微微偏头,小声问:“是不是很痛啊……我用鸡蛋给你滚一滚呢?”
岑宴秋没说话,狄琛想回头看看他脸上的伤,下巴却被强硬地掰了回去。
他听到岑宴秋恶狠狠地念着他的名字,说:“你别想离开。”
“本科四年,现在才过去四分之一。你不是想跨专业么?研究生还得再读两年。”岑宴秋外套里的木头味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味道,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患得患失。
“但阿姨说,你以后要和其他人联姻。”狄琛垂着头,在他怀里扭了扭,“那我还要留下来吗?”
岑宴秋冷笑一声:“你敢走一个试试。”
狄琛瑟缩着噤了声。
他很想说,无论是挽留还是威胁,对他来讲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岑宴秋留下他的手段拙劣得像过家家,只能装模作样地唬住岑宴知这个岁数的小孩。
他的脾气真的很坏。
也有狄琛从来不去纠正的缘故吧,其实岑宴秋如果化繁为简地告诉他,自己很想他也很爱他,狄琛说不定真有可能留下。
可他没有。
天生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人,怎么情愿低头让步,对心爱的人俯首称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