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玉下令大办生辰宴, 但是她本就忙碌于政务,皇太后又不是她亲娘,宫宴她不会亲自操办。
皇太后的生辰宴自两个月起就被她丢给了女官署, 是女官主理。
姜瑶来的时间已经比较迟了,诸位宾客已经入宫,女眷在琼华殿西殿。女客席中主位是皇太后, 宴席未开,宾客纷纷到皇太后面前见礼。
皇太后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历经三朝,她面容端肃而沉静。
她常年久居于上京城外落云行宫,很少回宫,也是生辰宴会前一天才回到宫中休整。
或许是因为姜拂玉病了, 忘记让姜瑶提前去跟皇太后见面请安,这还是姜瑶重生后头一回见她。
当宫女喊出那声:“公主殿下到——”时,姜瑶步入殿中,忽觉万籁俱寂,本来正在说笑, 聊天的女眷们竟然纷纷停了下来, 目光落在姜瑶身上。
姜瑶明白,她们或多或少对自己感到好奇, 想一睹她的真容。
姜瑶也懒得去搭理这些打量的目光,捏着团扇, 迈着莲步走到了皇太后面前。
经过了昨夜许淑雅一点拨,姜瑶对自己仪态的要求放低了不少, 少了那份刻意后, 一举一动宛如行云流水般,竟流畅了许多。
“孙儿问太后安, 愿太后福寿绵延,身体安康。”
姜瑶年纪还小,生辰贺礼早由林愫备下,她无需送礼,只负责在太后面前说几句漂亮话。
皇太后也无意为难晚辈,抬手将她扶起,“是璟昱吧,你的心意哀家领了。”
璟昱,姜瑶那基本上没什么人叫的字。
皇太后按照惯例和姜瑶说了几句,便让她去一边和其他小孩子们玩耍。
皇太后似乎和谁都不亲近。别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身边多多少少有一些年轻妇人们围于身边,奉承应和。
但夫人们中或想要和皇太后说话,大多被她打发走。
放眼望去,皇太后身边,只留有一素衣打扮的夫人。
她身着一身白衣,乌发挽成垂髻,不施粉黛,不带珠钗,十分低调,安静地跪坐在太后身边,和太后说着话。
姜瑶认得她,阳城公主,姜青玉。
姜瑶那位曾经远嫁胡族,后来杀夫报国,名声显赫的大姨母。
姜青玉在先帝时期又再嫁了平西将军苏震,只是没过多久,第二任丈夫就病故,留下她和一个遗腹子。
姜青玉扶棺痛哭,伤心欲绝,丈夫死后,她就一直在为丈夫守孝,深居简出。这几年更是直接搬去城外半山寺,吃斋念佛,堪比出家,若非她的亲生母亲生辰,她甚至不会进宫。
很多人想不明白,曾经可以谋杀亲夫、一腔热血报国的阳城公主为何突然恋爱脑,居然愿意守活寡,甚至就此从朝廷中避退。
姜瑶却深知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自身。
先帝对一群姐妹们的态度极其恶劣,留于宫中的公主们要么逃要么死。
姜青玉这么做无疑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遭受先帝迫害。
姜拂玉登基后,她诞下腹中的孩子,更要懂得避讳,聪明地夹起尾巴做人。
姜瑶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大家虽然一样好奇、打量着她,但是对她的态度还算恭敬,起码不敢在她面前公然露出那些鄙夷的表情了。
她敲着扇子,心想,亏她还带了亲卫军,她还想试验一下老师教导的方法,杀个鸡儆群猴呢,结果现在鸡还没找到。
其实,有许婉之、朱夷明两个先例在前,大家都知道女帝对公主的重视。
即便有人对她有意见,在出门前已经三缄其口,千万不能在宫宴上将不满表露出来。唯恐成为下一个许婉之。
木已成舟,姜瑶既然已经被迎回宫,将来势必要承袭皇位,得罪她没有任何好处。何必触这个霉头。
只是,大家虽然闭嘴不敢对她身世说三道四,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们会主动亲近。
别的宾客皆是三五成群,大家在宫宴上见到与自己相熟的朋友,纷纷聚在一起,谈笑说话。女孩子们围在一起,像是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而姜瑶落座后,还是一个人干坐着,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
姜瑶喝了一杯果子蜜,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上辈子似乎这个时候,姜拂玉似乎也病了,无法下榻,也没办法来琼华殿参宴,只是托人给太后送了些东西。
她想起昨日下午去景仪宫中探视所见,姜拂玉的气色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又过一日,是否会好转?
也不知道她今日是否能够出席,她不来,林愫可能也要留守景仪宫照顾她。
就是说,她是没办法在这里看见她爹娘了。
姜瑶叹了口气,心想什么时候能开席。
她这辈子算是学谨慎了,不再试图去和别人结交,愚蠢地讨好别人,融入所谓上京贵女的圈子中。
她只想快些吃席。
或许是情绪有些低落,她鼻子有些酸酸的,竟然忽然有点想见爹爹和娘亲了,等寿宴结束,她就要到景仪宫见他们。
她正思考着,身边忽然有人喊她,“殿下。”
姜瑶回头,忽而撞入一双清澄的眼眸中,那是一位年纪姜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打扮很淡,衣裳也是纯青色,满头的乌发,只用两支木簪固定。眉目之间,和姜瑶有些相似。
琼华殿中按品阶排席,姜瑶现在落座的地方是皇女座首席,身边落座的人自当是血缘上要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同辈皇女。
看清眼前人的时候,姜瑶怔愣片刻。
她微笑颔首自我介绍道:“臣女苏培风,家母为阳城公主。”
是姜瑶大姨母的女儿,冠其父亲苏姓,取名培风,字图南。
姜瑶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感觉到惊艳,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培风而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会用这两个字为名。
差点忘了,上辈子她第一次遇见苏培风,就是在皇太后五十岁的寿辰上。
说起苏培风,姜瑶上辈子对她简直又爱又恨。
恨是因为嫉妒,如果是人生中非要有那么一两个对照组的话,那姜瑶的对照组就有两个,一个是谢兰修,另一个是苏培风。
谢兰修和姓姜的一点沾边带故也没有,他这人哪怕再优秀,见了姜瑶也要称臣,姜瑶哪怕嫉妒也嫉妒不到它身上去。
但是苏培风不同。
姜瑶摸爬滚打启蒙识字的时候,苏培风就已经学遍四经,姜瑶在磕磕碰碰啃策论的时候,苏培风就在太学中以一篇《田亩论》打出了名声,名扬四海,被博士誉为治国之才。
姜瑶死后,被接入皇宫,易姜姓,被姜拂玉手把手教导,名入宗庙,位列东宫,今后继承南陈江山的,就是苏培风。
有的人真的是时运来了真的拦都拦不住,天生的皇帝命,阳城公主为了避讳都给她换了个姓都没有压住她这命格。
但至于爱——
姜瑶垂下眼眸,按理说,她应该不喜欢苏培风的,可是她又偏偏对自己那么温和,让她憎恶不起来。连嫉妒时都忍不住暗自愧疚。
她想起自己上辈子这个生辰宴上,在假山上摔了一跤,被一群看不起她的官眷小姐们看笑话。
她羞愤难当,不知所措之时,忽而有人将一件青碧色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掩饰住她裙摆的泥垢。
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里?我看席边无人,殿下久久未归,就自作主张过来找殿下。”
那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用广袖遮住她掌心的血迹,维护住了她所剩不多的尊严。
正是苏培风,宴席上的一面之缘,她却能追过来替她解围。
“殿下和我一起回去吧。”
苏培风上一世曾经扶起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她刚回宫不久的太后寿宴上,第二次是在昭徽二年夏。
大雨滂沱中,姜瑶跪在景仪宫外,连日暴雨,水滴如锥子般打在身上,能把人砸得火辣辣生痛。
是苏培风撑伞冒着大雨赶来,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表姐,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居然能将她打倒在地。
暴雨中,她听见苏培风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无法被雨冲刷,直入心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设下这个局等着你跳,知晓冤枉不了你就将所有的龌龊推到谢家人身上,先生教你的你都忘了?毒蛇现在咬住的只是你的手臂,断臂尚可求生。”
“你要是有那么点领悟就应该把刺杀那点事全部推到谢家人身上,然后立刻和谢家人撇清楚关系,你现在居然还敢替谢家求情。”
她丢下油纸伞,把歪倒的姜瑶扶起来,大雨淅淅沥沥冲刷着她秀美的脸,她十指深深掐住姜瑶的肩膀。
“谢知止这一生得罪过不少人,这次谢家倒台不仅仅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世家要联合复仇,成王败寇,你想要往上走,这一生必然要辜负许多人,有得必有舍,你现在保不了谢家,你唯一能做的替谢家报仇,是要蛰伏下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爬。”
“你听见没有啊姜瑶!世上不止一个谢家可用,上官氏富可敌国,你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上官寒就等你一句话,你怎么还能在这里跪下去!”
苏培风看起来柔弱,实则心中刚毅果决非常人能比。
上辈子姜瑶为救谢家摇摆,深陷囹圄,倘若她听了苏培风的话,断臂求生,或许能轻松摆脱困境。
可谢家自微末起就庇护姜瑶,姜瑶忘不了,谢兰修更是与她日夜作伴,她无法弃他们于不顾。
比起这个时代的四书五经、骑马射箭,她更学不会的是狠心,帝王权术,断情绝爱。
不过这些已经过去,或者说尚未发生,还可以防范于未然。
姜瑶看着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些,尚且稚嫩青涩的面孔,忽然想到:如果没有自己,那么苏培风一定是最适合登上皇位的人。
兴许是看见姜瑶神色有些怅然,苏培风又喊了一句:“殿下?”
姜瑶回过神来,朝她微笑,“那我要称呼你为一声表姐。”
两个人寒暄了片刻,姜瑶也明白了苏培风为何要与她搭话。
只因苏培风随母亲避世修行,在京中几乎没有朋友,两个被落单的人被分到了一起,恰巧作伴。
姜瑶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两人刚刚认识,尚且生疏,都在笨拙地找着话题。
姜瑶捏了个点心放在嘴里,心里估摸着开席的时间,于是提议道:“听女官说,外面有设投壶,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苏培风眼眸明亮,“好呀。”
今日是寿宴,对孩子们的管束并没有这么严厉,两个人牵着手就从角门里出去。
琼华殿专为宫宴修建,其后花园别有洞天,放眼望去是假山园林,藤萝花廊。
在一片绿茶如茵的青草地里,摆好了几个窄口双耳青铜壶,几个十几岁大的姑娘手握竹箭,在司射的指引下,往壶中投入箭矢。
有一箭穿入壶心,周围传来一阵喝彩声。
周围人称赞道:“全壶!这一轮又是郡主胜!”
那位被簇拥在人群中间,被称为郡主的女子神气扬扬,骄傲地扬起下巴,“这算什么,取红绸来!”
侍女立刻给她拿来一段红绸,给她蒙上眼睛。
她皮肤本就白皙,红绸遮住了上半边眼睛,露出个尖尖的下巴。
她似是很随意得将手中的竹箭抛出,稳稳当当地落尽青铜壶中。
周围人立刻拍掌:“不愧是清河郡主!”
苏培风对姜瑶解释道:“那位是清河郡主,新城公主与吏部尚书李大人的长女。”
似乎担心姜瑶不明白,她更详细地又解说了一遍,“新城公主是我们的三姨母,清河郡主比我年长三岁,比殿下年长四岁,也算的上是我们的表姐。”
姜瑶认得清河郡主,上一世姜瑶储君之位不稳,引得不少人觊觎,清河郡主姜玥便是其中之一。
和苏培风母亲避讳不同,清河郡主的父亲直接给她冠以姜姓,简直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自家女儿身上有姜氏血脉。
苏培风眨了眨眼睛,目光虽然平和,但是姜瑶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丝畏缩。
“殿下,我们要过去吗?”
苏培风很少会害怕一个人,她性情柔弱却刚毅,可她现在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会表露出害怕的表情也正常。
莫非姜玥欺负过她?
苏培风说:“清河郡主三岁学射,能百步穿杨,射技非常人能比,投壶于她而言雕虫小技,我们比不过她的。”
姜瑶眨眨眼,“去,怎么不去?”
苏培风便没有回拒,姜瑶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周围的人看见是姜瑶,纷纷让出个空位,姜玥摘下红绸带,低头便看见两个小姑娘站在身边。
方才她没有去大殿,也没有见过姜瑶,但她认识苏培风。
只见姜玥下巴一扬,勾唇笑道:“不是上次那个手下败将吗,你的衣裳修补好了?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苏培风脸色一白,姜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拦在她的身前。
姜瑶目光如炬,“清河郡主,你第一次见本公主,就要大放厥词吗?”
短短两句话间,一场交锋在两位极其尊贵的女孩子间展开。
今日跟随在姜瑶身边近侍的宫女是临夏,她心中一惊,完全没有想到,素来平和的公主殿下,居然也会表露出咄咄逼人,和人争锋相对的一天。
姜玥眯了眯眼睛,目光转移到了那个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身上,片刻后,露出了微笑:“原来是公主殿下,真是抱歉,方才没认出殿下,说起来,我还是殿下表姐,还请殿下看在这层关系上,饶了表姐方才的失言。”
姜瑶亦回以微笑。
姜瑶的笑容这么温和,不具有攻击性。她十分随意地握起箭篓中的一支白羽竹箭,似是漫不经心地往青铜壶中抛去,箭入铜壶那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姜瑶的声音。
“真是奇怪,同姓为堂异姓为表,方才本公主才听了郡主的名讳,郡主冠姜姓,与本公主同宗同源,不该以表相称。”
姜瑶眉头似蹙,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踩到了人们的心尖尖上,越说越叫人提心吊胆。
“郡主既然自称为我表姐,似乎不合规矩,”姜瑶笑着道,“表姐不妨把姓改回去,这样你我以表姐妹相称就妥当了,总不能让我来改姓吧……”
周围但凡机灵点的,就已经从她的话中品到了不对劲。
尤其是当公主殿下说到那句“改回去”,更将这种不安推到了顶峰。
姜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双唇抿紧。
然后,只见姜瑶又笑了笑,摆摆手道:“开个玩笑,表姐不要当真,我年纪小不懂事,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真的让表姐改姓?”
她虽然年纪小,但出于身份,谁都没有办法轻视她所说的话的重量。她说开玩笑,谁知道是不是真是出于童言无忌的一句玩笑话,还是暗藏女帝的不满,借年幼公主之口打压。
姜玥捏紧手中的白羽箭,目光在这位公主身上游走。
父亲曾经和她说过,公主出身乡野,畏畏缩缩,根本不足为惧,可现如今,这位公主竟然能够通过抓住她话中只言片语来攻她的心,竟是不容小觑。
看来父亲的预估失误了。
姜玥看着青铜壶,忽然兴起,“殿下既然来了,不妨赏个脸,与我比试一场,就来个最简单的玩法,你我各十矢,中壶口为一筹,中双耳为半筹,连中多算一筹,十矢之后定输赢。”
中壶口,则是将箭从铜壶口中投进去,中双耳,则是穿过铜壶两侧那两个小铁环。
苏培风站在姜瑶身后,隐隐露出担忧的表情。
“殿下……”
可她的手被姜瑶握住,姜瑶的掌心如此温暖,她没有看她,而是转向姜玥:“既是表姐相邀,表妹不敢不从,若单定输赢,岂不无趣,不妨大家各自取一物件,作为赌注?”
姜玥笑:“倘若我胜,公主殿下不妨将发上的东珠赠予我。”
“好呀,”姜瑶笑了,“可我喜爱表姐这一身华服,若我胜出,还请表姐割爱,回府后将这身华服送入宫中。”
苏培风猛地抬眼,姜瑶此话,莫非是受方才姜玥挑衅自己那句“你衣裳修补好了”所影响?
公主殿下,是为了维护她吗?
姜玥眯了眯眼睛,“此乃旧衣,殿下为何会稀罕这种东西?”
姜瑶坚持道:“我愿遗以明珠,表姐不舍得以华服相赠?”
“好,那就用我这身衣裳为赌注。”
姜玥答应得十分爽快。反正她不觉得自己会输。
这是一场充满刀光剑影的投壶,新回宫的公主殿下和以射技名扬京城的清河郡主杠了起来,以明珠华服为赌注,比试投壶。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围观之人居然多了起来。
司射捏了一把汗,这可真是两位小祖宗,幸好今天准备的只是简单的投壶,而非真正的射箭,毕竟三月三那日比试射箭,清河郡主可是一箭射破了苏小姐的衣袖。
真要动箭,还不知道两位祖宗会闹成什么样子。
赞礼者很快将场地收拾出来,搬来了两个大铜壶。
姜玥看那壶口大,轻嗤一声:“换个小口的来。”
司射看向姜瑶,征询姜瑶的意见。
姜瑶正令临夏帮自己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听到这话,无所谓地道:“换呗。”
姜玥握着羽箭,心想姜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还敢应和她,她垂眸看向姜瑶,笑道:“公主殿下也答应换了,倘若输了,可不要说我欺负你。”
姜瑶笑而不语,从箭篓里抽出白羽箭,只待赞礼放好了铜壶,眯了眯眼,下一刻,白羽箭从手中飞出,落入那细瓶瓶口。
司射记录道:“殿下中一矢。”
姜瑶抬头,风轻云淡地说道:“表姐,到你了。”
姜瑶上辈子的骑射不是白学的,她学文时可以默书到深夜,练武时也能挽弓到磨破十指,只为能将箭射进靶心。
尤其是竞争对手擅长的东西,她更要练得比她精比她强。
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姜玥,姜瑶才能把射技练得如此精湛。
姜瑶上辈子四书五经被谢兰修踩,辩论被苏培风踩,骑射被姜玥踩……天天被拉出来踩,把姜瑶踩麻了,刺激了姜瑶的同时也给了她学习的动力,姜瑶现在尚且没有力气拉动长弓,姑娘家家的投壶还是可以的,方才她试了一箭,还算称手,若发挥好了,她未必会输。
即便输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把明珠送给她呗。
反正姜拂玉赐给她一大匣,少一颗两颗,她不在乎。
见姜瑶中壶,姜玥终于认真对待,握紧那只羽箭,一箭穿过瓶口。
“郡主中一矢。”
比分拉平,周围的数双眼睛盯紧正在比试的两人。
两个人神色收敛,脸上没有笑意,不像是在简单玩闹,反而更像是在进行生死拼杀。
司射在旁报数——
“公主中壶——”
“郡主中壶——”
来回七八箭,无所遗漏,两个人居然是几乎同步地投中了铜壶。
姜瑶冷静地看着壶口,又投出一箭,再次正中铜壶中心。
这下轮到姜玥焦躁了,看见姜瑶投中,心想早知如此,她方才就应该加大难度,她没想到姜瑶投壶也这么厉害,输一件衣裳事小,可丢了面子事大。
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一个小屁孩打平局!
被输赢压着,她心念动摇,手也跟着不稳,忽然一箭没有发挥好,直直插进瓶耳中。
司射的声音传了出来。
——“郡主贯耳,得半筹。”
第52章 父母
姜玥脸上血色褪尽, 赫然煞白。
这是她方才自己定下的规矩,中双耳者半筹,连中者多得一筹, 这样一来,姜瑶就领先了她一个半筹。
现在若姜瑶此后不再失误,那她哪怕再投中, 也没有办法胜出,甚至连平局都没有办法达到。
围观者在一片沉默中探头围观,寻常投壶皆有观众喝彩,可线下这局面,无论她们中或不中,皆无人敢开口评价, 明明是欢乐的投壶,氛围却因两人的较劲而锁入了缄默中,只有司射的声音在场上回荡。
即便是缄默,两位金尊玉贵的公主与郡主交锋,却比寻常投壶更为精彩, 众人一边沉默, 一边疯狂凑热闹。
尤其是在清河郡主投错之后,众人的心潮更加澎湃, 默默将目光转移向了即将要投下一矢的小公主。
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慰,而敌人的失误更加令人振奋。
看到姜玥失误, 姜瑶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要骄傲,保持冷静, 一旦心气浮躁, 就容易射偏。
她强行压住弯起的嘴角,面容保持平静, 捏住竹箭。
这已经是第九支了,还剩两支,如果她一气呵成全部投中,就可以把姜玥那衣服给扒下来送给苏培风出气。
前世,苏培风没少被姜玥追着扯头花,憋着一口气不敢还击,姜瑶方才光是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肯定被姜玥欺负过。
姜瑶抬手往前抛去,“咚”一声,清脆回响,竹箭穿入壶中心。
这会儿姜玥的脸色愈发不好了,不过勉力保持镇定。
姜瑶中箭,意味着她的胜算又少了一筹。
姜瑶看着那铜壶,沉定心神,片刻后才抬手。
倒是没有连发失误,正常发挥之下,姜玥将手中的竹箭投中了壶心。
至此,姜玥的十支竹箭已经投完,九中一贯耳,虽未中全壶,倒也是个不错的成绩。
姜玥转身凝视着姜瑶。
小姑娘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阳光落在她的肌肤上,显得她皮肤粉嫩,宛如玉兰花苞。
那一截的手腕纤细,似乎不盈一握,轻轻一折就断了。
现在姜瑶手中还有一矢,这也是决定胜负的一箭。
若姜瑶中壶,则姜瑶胜,若中双耳,则为平局,只有姜瑶失误投中壶外,姜玥才有把握胜出。
姜玥咬着牙,死死凝视着她指尖转动的箭矢,她真讨厌这种将胜负放在人家手中的感觉。
苏培风立在姜瑶身后,瞥见姜玥的表情,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她的确和姜玥有怨,姜玥仗着自己背靠李氏家族,受封清河郡主,看不起其他皇族表亲,像苏培风这种同带着姜氏血脉的人,没有她那样强大的背景,平日里没少受她磋磨。
母亲阳城公主时常告知她在要谨慎行事,避免出头,更不能和别人起争执矛盾。
每每被姜玥压一头,苏培风皆是敢怒不敢言。
在场众人中,没有谁比她更希望姜瑶能赢,挫一挫她的锐气。
姜瑶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竹箭,掂量了一下她站立的位置和铜壶的距离。
微眯着眼睛,和方才数次投掷一样抬手,将箭矢向前推去。
比起姜玥,她的压力并不是很大,这一箭和之前的九箭一样轻松。
天空澄澈,白云轻飘飘地浮在上空。
箭矢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弧线,银光闪闪,这一箭准头极好,眼看着就要探入铜壶。
就在此时,意外出现了。
对面猛地插进一支羽箭,朝铜壶的方向而来,恰恰打中姜瑶的箭矢。空中的羽箭歪向了一边,从壶口滑落。
姜瑶眉头微蹙,众人皆是一惊,不料这种关键时刻,居然还有人敢横插一脚。
司射也怪道:“怎么回事?”
众人抬头朝那只羽箭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男子身着红衣的男子,懒洋洋地立在不远处的箭篓边,手臂弯曲,还保持着投壶的姿态。
姜玥见了他,眼前一亮,连忙喊道:“小舅舅!”
襄阳王,姜潮。
是他突然出手,打落姜瑶的箭。
姜瑶脸上的血色刹那间消退,她盯着那个忽然出现的男子,胸口血气翻涌。
苏培风似乎和她有种莫名的默契,姜瑶在难受的瞬间就意识到她的不对劲,悄无声息地拦在了她的面前,这会轮到苏培风握住她的手,两个稚嫩而温暖的小手握在了一处。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今日是她和姜瑶的第一次相见,她却总感觉自己和姜瑶已经认识很久了,有种说不来的亲近。
苏培风解释道:“那是襄阳王,是皇外祖父的养子,也该算是我们的舅舅吧,姜玥素来与他交好,所以……”
姜瑶双唇蠕动:“我知道。”
风卷过四周的草木,不远处的黄金竹沙沙作响,枯叶飘飞,拂过姜瑶的裙角。
绿茵草地上,姜潮那一身红显得分外亮眼。
姜玥朝襄阳王奔去,高兴地喊着他,“小舅舅怎么来了?”
“小舅舅来找阿玥的。”襄阳王则是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阿玥在和姑娘们玩投壶呢?方才看你们玩得尽心,便没忍住动手投了一矢,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何止是打搅,分明就是将姜瑶的箭矢给挤了出去。
他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这么没有眼力见,居然帮着姜玥挤兑姜瑶。
临夏平时是个包子的性格,现在看到襄阳王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自家殿下,也忍不住了。
“这是我们家殿下和清河郡主之间的比试,输赢和规则早就由她们定好了,”临夏说道,“襄阳王何故干预?莫非是输不起?”
苏培风不知为何此时也有了勇气,接上临夏的话:“众目睽睽,方才殿下就要中矢,却被襄阳王殿下一箭打偏,襄阳王殿下不给个说法吗?”
“不过一场比试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姜潮还是懒洋洋地笑,“看来真的是打搅到了公主殿下,那殿下再重新投一矢,方才那一矢不算。”
姜玥也一扬下巴,“我小舅舅不是故意的,殿下可再投一矢!”
姜瑶被苏培风按住的手已经微微颤抖,这也是她投壶的手。
她还是恐惧,厌恶姜潮,以至于一见到他,她就生理性地发昏,想吐。
司射根本不敢裁定这一箭,谁都觉得应落入壶口的箭被人从中间打断,判中或不中,都有可能得罪其中一方,此时,让姜瑶再重新投一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司射的目光朝姜瑶转来,只是触及她的脸色,也不好开口令她重来。
姜瑶目光扫过地上竹箭,让她再投一箭就再投一箭,真当她是包子好欺负?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方才明明都要中了!
要她放弃已中的一箭去重投不确定的一箭,她怎么可能同意!
何况她如今心境受到干预,和方才大有不同,再投未必能中。
她抬头,张口想要辩驳,可当她直视襄阳王,目光触及面容的瞬间脑海中猛地闪过上一世在狱中遇见的那个癫狂的魔鬼。汹涌的记忆如潮水,冲溃前世今生,扑面而来。
姜瑶喉口一窒,竟是发不出声音。
见姜瑶迟迟不语,姜玥更加咄咄逼人,“怎么,公主殿下不敢投了吗?”
“你不是连中九矢吗,这多一矢也不敢投了吗?”
她捏紧了双手,垂下眼眸,用强装镇定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她还是,害怕……
似乎所有人都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苏培风也转身,犹疑地看向她。
苏培风心思灵敏,从方才姜瑶逼问姜玥那几句话便可明白,姜瑶性格并非软弱可欺,她此时分明属于占理的一方,为什么反而掉线了呢?
苏培风正想喊她,抬头间却猛地扫到了什么,眸光微震。
姜瑶感觉身边忽然安静了下来,连带着姜玥的逼迫也戛然而止。
她眨了眨眼睛,迷蒙地抬头。
下一刻,姜瑶感觉自己被揽入一个无比温暖的怀抱中,玄色广袖片刻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柔软的丝绸在她脸上稚嫩的皮肤上划过,轻轻掠过她小扇似的睫毛。
而后,她听见了温和的声音,“阿昭看起来怎么好像不开心?”
玄色的绸缎移开,她对上了一双星辉熠熠的眸子,那是盛装打扮后的林愫。
墨发玉冠,九重宫服,如果说平时的林愫清淡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而此刻的他就好像人家帝王权贵之家养出的贵公子,广袖翩翩,温雅如玉的面容中沉淀着无上权势,万钧之重,仿佛动辄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笑着碰了碰姜瑶的鼻子,“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姜瑶被他搂住的瞬间,四周的人也纷纷跪下,齐整地唤道:“拜见陛下、郎君。”
姜瑶有些呆滞,后知后觉地探眼望向他的身后,姜拂玉穿着玄色蟒袍,头带十二旈冠冕,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姜拂玉气色养得不错,只是大病初愈,尚且畏寒,还多披了一件紫色薄貂裘,看起来身形有些单薄。
可她光是站在那里,便代表着南陈的最高权力,君威森严,压得人不敢直视她的双眼。身后身着各级品阶王侯服、官袍的官员,全都沦为她的陪衬。
她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姜瑶面前,伸手从林愫手中接过她,将她额间的碎发都拢到耳后,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温和地替自己的女儿拭去额上的汗珠:“瞧瞧,玩得满头都是汗。”
是林愫和姜拂玉来了。
是爹爹和娘亲来了。
姜瑶怔愣片刻后,忽而鼻子一酸,泪意汹涌上来,声音中没忍住哭腔:“父君,母皇……”
不必她说,她的声音里就已经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诉说了出来。
姜拂玉抚摸着她的头,笑着对林愫说道:“看来,还真有人欺负我们的阿昭了。”
安抚完女儿,姜拂玉直起身来,才示意周围的人免礼。
周围的人抬头时,只见那对至尊的夫妻皆身着玄色礼服,郎君面如冠玉,容色惊绝,而陛下天人之姿,金尊玉贵,竟是活脱脱一对檀郎谢女。
他们拥着那个才到他们腰际的女童,她两眼红红,倔强地强忍着泪水,皮肤如雪般皎然,像极了一只小白兔,一家三口就好像是在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与此同时,眼尖的人也发现了,姜拂玉绣袍之上皆是龙纹,而那位郎君的广袖上,赫然用金线绣了一只鸾凤,正是展翅高飞的形状。
又是一阵倒吸气的声音……凤凰,可是中宫的象征。
这位郎君因为朝臣阻挠迟迟未能封后,女帝亦不愿退步让他居于侍君,两边这样僵持着,他的名分就一直没能落下来。
如今太后寿辰,女帝却公然要他穿着一身凤袍出席在众人面前,无疑是向众人宣告,立后之事,女帝绝不罢休。
……
姜拂玉抬眼看向襄阳王的方向,语气颇为不满,“襄阳王闲来无事,干预小姑娘之间的比试做甚么?你如果真的手痒,朕赐你一个铜壶,让你回府自己练。”
姜潮见到姜拂玉来,终于收敛了笑容:“我过来只是看看阿玥,我只投这一次,姐姐就不必赠我铜壶了。”
姜瑶捏紧了小拳头:你tm还想有下次!
姜瑶依靠在林愫身侧,忽然出现的爹娘,给了她莫大的底气。
俗话说,狗仗人势,姜瑶明白了自己现在也是有人撑腰的。
姜拂玉也表现出了对襄阳王举措的不满,说明姜拂玉也在支持自己,这让她有了直视姜潮的勇气,腰脊都挺直了许多。
姜瑶终于能够抬头,望向姜潮的方向,把想说的话完完整整说了出来:“方才大家都看见了,我明明就已经快要中壶,是襄阳王将我的箭矢打落,若非如此,我已经赢了。”
她又转头看向姜玥:“表姐,想必你也是个懂规矩的人,襄阳王这一箭与表姐无关,我只想问表姐,这一局,你认还是不认?”
姜玥当然知道姜瑶本该赢,也知道方才襄阳王那一箭不占理。
但是她无法更加容忍自己输,即便举措不够光明磊落。
她坚持道:“投入之箭尚有反跃出壶口,殿下未入便是未入,小舅舅已经说了,让殿下重投一箭,以定输赢。”
“殿下莫不是不相信自己的投技,不敢尝试了?空口白话定胜负,如何得以服众?”
姜瑶气得不行,明明姜潮方才先打断自己的箭,她现在还有理了!给她台阶她还不下是吧!
姜瑶还想要继续理论,却听身后林愫轻笑一声,“投壶射箭,不过是闲暇之余玩乐的游戏,本该供人取乐,若为一局输赢用尽手段,耗尽口舌诡辩争论,未免失其本心。”
“郡主说再投一矢便是一矢。”
林愫伸手探向箭娄中的竹箭,“只是,殿下愿意让一步,也还请郡主也退一步,殿下身体不适,这最后一矢,由我这个父亲来替殿下代劳。”
姜玥看着他那一身厚重的宫袍,心想他穿着他磕磕绊绊的衣服能投中吗?
她默了默,松口道:“好。”
话音未落,林愫就已经动了起来。
他的动作如此迅速,顷刻间抽出箭矢,只见空中掠过一道残影,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竹箭已经直直插在了壶口上。
一箭中壶。
他淡淡抬头,阳光落在他的脸上,鸦羽似的长睫盖过眼眸,眼眸光影交错,周围瞬间传来了一阵惊艳的声音。
他眯着眼笑着,“承让。”
姜玥瞪大眼睛,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真的……中了?
林愫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小孩子扯头花的事情就交给姜瑶,她当即鼓掌道:“这下呢?表姐认还是不认?”
听见这话,姜玥咬碎一口银牙,由别人代掷的算得上什么本事。无非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大是长辈欺负他们这些小辈。
只不过,她是一点都没记得,方才分明是姜潮先动手的,不然何须这么多弯弯绕绕。
可是她方才才点头答应了林愫代掷,事到如今,她不认也得认,周围形色各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这辈子从来没试过这么丢脸,她咬着牙,憋红了脸,许久之后才道:“衣服我回去送你。”
姜瑶眯着眼:“多谢表姐赠衣!”
话罢,姜玥就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
一直跟随在姜拂玉身边,眼睁睁看着自己闺女受挫的李寻安连忙离开,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阿玥,你等等父亲。”
李寻安一路走一路去拉自己的女儿,可是姜玥挥动袖子,一次又一次将他甩开。
她咬牙切齿道:“别碰我,父亲方才既然在场,看到了这一切,为何不替我说话?”
李寻安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哄道:“阿玥,陛下已经心有所向,决意偏心公主,父亲哪怕替你说什么,皆是无济于事,不过是东珠和衣裳,父亲回去后给你准备一箱。”
姜玥还是不消气,“可我不服!”
她把牙磨得咯咯响,“我凭什么输给她!”
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小屁孩可耻、丢脸极了。她向来骄傲,她没有办法容忍自己被姜瑶比下去。
何况,那个小屁孩,翩翩还是乡野出身的公主,女帝的亲生女儿。
这可不仅仅是输赢的问题,更涉及倒更深一层次的较量。
从小,姜玥身边的人都告诉它,她身份最为尊贵,出身皇族的。
她是新城公主的女儿,冠姜姓,父亲更为李氏家主,陛下无子,无论是家世又或者是才能,她在同龄的姜氏子弟中当属最优。
她向来觉得,那九天之上的至尊之位,应该有她一份。
可万万没想到,女帝居然还在宫外养了个孩子,她还将那个孩子带了回来,乡野出身,还想要与她争夺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她不服,这个小屁孩哪里比得上她?
今日她邀姜瑶投壶,就是想要让姜瑶看清楚,乡野出身,也敢挑衅自幼养在上京城的她,她想要姜瑶看清楚,除了投胎投进了女帝的肚子里,她一点也比不上自己。
可是,姜瑶偏偏在她擅长的领域赢了她,让她如何不憎恨。
“要不是那个姓林的狐狸精帮忙,我就不信她能再投中!”
姜玥咬牙切齿地道。
李寻安看着自己的女儿生气,连声安稳道:“别担心,阿玥,那个姓林的得意不过今天!父亲倒了,那个小的就好对付多了!”
姜玥猛地回头,身为李家女,她当然知道她父亲的那些手段。
她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父亲要做什么?”
……
随着姜玥离去,绿茵草地上,人也散得七七八八。
姜潮来到姜拂玉身边,朝她行礼:“姐姐,上次还有今日的事情,的确是我的过失,还允我向殿下和郎君道歉。”
在众人面前,他态度上尚且还算恭恭敬敬,只是目光扫过姜瑶的时候,姜瑶依稀惊觉他眼底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姜拂玉似乎身子还有些虚,咳嗽两声,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转向姜瑶和林愫。
姜瑶面无表情,上次的事情,指的是他将朱夷明举荐到自己身边,然后在景仪宫门口被林愫一脚踹进了水里吗?
且不说上次,今天他如此作为,着实是低级。
她和姜玥比试投壶,充其量也就两小孩玩闹,他非要横插一脚,非要把成年人也牵扯进来。也不知道他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不过没关系,姜瑶想起自己手中握住的证据,脸色一狠——他这人嚣张不了多久了。
姜瑶感觉手被林愫握紧,被他引向身后。
林愫还记得景仪宫当日姜瑶对姜潮流露出来的恐惧,他知道姜瑶害怕姜潮。
他冷冷地看着姜潮:“道歉在于心诚,襄阳王殿下两手空空,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姜潮支起身子,“那郎君和殿下想要什么,无论是华服还是东珠,只要殿下喜欢,我一样可以赠予殿下。”
“不必了,”林愫说道,“不过是身外之物,公主不缺这些,襄阳王称呼陛下为阿姐,若心有诚意,襄阳王不妨称我一声姐夫。”
言语是可以诛心的。
姜瑶在心里数着数,一下,两下,三下……数到差不多十的时候,姜潮终于有了反应。
“啪嗒”一声,姜潮手中的折扇掰断了。
他脸色瞬间阴翳,若非姜拂玉在,那表情恐怕是想要扑过来把林愫给吃了。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举止略有不妥,行礼道:“臣弟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林愫没再管姜潮,低头替姜瑶整理了一下衣摆,把她裙子花边上挂着的枯叶拂去,“走吧,阿昭,爹爹带你去见一个人。”
……
东殿设的是男宾席。
其实女帝当朝之后,南陈贵族间对于男女分席并没有太过严格,东殿西殿是贯通的,男客女客皆可相互走动,只不过太后守旧,女官署念及太后需求,特地把席面分开男女罢了。
女客席中有投壶,而男客则在园中设曲水流觞,诸位公子齐聚一堂,燕饮高歌,吟诗作赋。
姜拂玉领着百官去面见皇太后,林愫单独带着姜瑶来到东殿。
姜瑶心里悄悄揣摩,林愫今日要她见的究竟是谁?
穿过水中长廊,不远处就是东殿。
在东殿旁边,有一处延伸出来水榭上,上面置桌椅茶具。
姜瑶看见了几个身着锦衣的男子,正围坐一桌,谈笑喝茶。
一人似乎发现了林愫到来,远远就笑着朝他招手:“林郎君,你可算来了,我和上官兄老早就在等着你呢!”
老熟人了,说话这人正是白青蒲,他今日亦受邀赴宴,而他的妻子卢晚秋正身着诰命服,安静地立在他的身边。
而在他喊出声那刻,他旁边一个身披鹤氅的男子也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脸色如白纸般苍白,形销骨立。
单从骨相上看,他应该也能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可他实在太瘦了,脸上一点肉也没有,撑不起来,可惜了这一副好骨相。
见到林愫那刻,他那形容枯槁的面容似乎一瞬有了生息,双眼也随之明亮了起来。
在林愫带着姜瑶走进水榭的时候,他把旁边一个小郎君拎了起来,起身行礼道:“草民上官究,携小子上官寒,见过郎君,公主殿下。”
听见这话,姜瑶的双眸微微睁大。
南陈谁人不知上官氏,世代皇商,富可敌国。
眼前此人,正是上官家现任家主——上官究。
不过此时,姜瑶的目光并没有放在上官究身上,而是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跟在上官究身边的那个玉雪玲珑的小郎君。
他年纪和姜瑶差不多大,样貌生得极为精致,眉间坠着一点红痣,好似神话中的小仙童,活脱脱的一张芙蓉面,若非着郎君打扮,旁人见了,兴许还以为他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方才正专心致志吃着给宾客准备的桂花糕,冷不丁被亲爹拽起来行礼,手中的点心掉了一地,勉强拱手,学父亲行礼的姿势。
只是腮帮子鼓鼓的,全是刚塞进嘴的点心,堵得他嗯嗯啊啊,一时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姜瑶被他这点笨拙的小动作逗笑。
竟然能在此地见到他……
上官寒。
第53章 上官寒
上官氏祖籍徽州, 世代为商。
永乐年间的南陈国政通人和,商贾繁茂,上官家的老家主经营有方, 从一众徽商中脱颖而出,迅速发展成了江淮一带的巨贾,家业遍布江淮二州, 富甲天下。
上官家老家主是个极有远见的人,彼时正值肃宗当政,老家主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手握巨额家资,迟早会被人忌惮。
为了给上官氏避祸,也算是破财消灾, 上官家老家主直接将自己一把财产捐给国库,又将剩余一半一分为二,将其中一份拿出来,用来救济穷苦农民。
肃宗皇帝感念上官氏一片赤诚之心,从京中赐下了一道圣旨, 赏给上官家一个皇商的头衔, 同时将江南的部分盐铁运支权交由上官氏。
上官氏自此地位水涨船高,开始替皇帝办事, 同时也从每年挣得的财富中抽成向朝廷进贡。
老家主死后,他那体弱多病的长子上官究接过家主之位。
只不过, 上官究并没有在家主之位上坐多久就病故。
上官究的独子上官寒十二岁就接过上官家家业。
上官氏家大业大,旁支叔父众多, 一个个居心叵测, 不加掩饰地觊觎这那个年幼的孩子,以及他身后的巨额财富。
对于十二岁的上官寒究竟是怎么样在群狼环伺中, 权衡利弊,一步步掌握实权,将上官家收拢在掌心,姜瑶不得而知。
上辈子,姜瑶初见上官寒时,上官寒已十六岁,是上官氏名正言顺的掌权家主。
年纪轻轻便手握巨额家产,上官寒那华贵无比的蜀锦衣衫抖一抖,撒落的珠宝翡翠,就足够养活一郡百姓。
在这个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的时代,上官氏与其余朝不保夕,被人鄙夷的商人不同。
官商勾结,是上官氏惯用的套路。
他们花重金贿赂地方官员,将江淮一带的商路尽数捏在手中,无论谁想走商路,都得朝上官氏交一笔买路费。而且上官氏给朝廷的上贡也足够大方,以至于朝廷明知道他家搞小动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久而久之,上官家不仅有钱,也有了权,地位牢固,不可动摇。
姜瑶十四岁这年,关中水俭,收成减半。
七月初,上官寒乘船由江淮北上游玩入京,走走停停,一路走,一路在沿途广撒钱粮,搭棚施粥,救助受灾百姓,船过之处,无人不称赞上官氏慷慨。
上官寒进京之后,庞大的画舫就停靠在城外玉林渡口,那船上载着他从江淮带来的最貌美的歌姬舞伎,还有各地收集来的稀世瓜果佳酿。
富甲天下的上官家主,每日都在画舫上设宴,灯火通明昼夜不绝,请帖下到上京每位名人雅士府邸之中,邀其登船同乐。
上官公子行事如此张扬,声势浩大,即便未入京城,但他那画舫上的靡靡之音却传遍了上京城每一个角落。
一连几日,久居在东仪宫中的姜瑶都在宫女的谈论中,听闻了这位公子的所作所为。
遍邀名士,是附庸风雅,又或者是有心攀附?
姜瑶一时来了兴趣,选了个空余时间,指了位说得最起劲的宫女,挑着些有趣的讲给她听。
宫女说道:“说起来还真有几件有趣的,有件还和殿下有关。”
“听说上官公子邀名士上船,见人就问:‘上京有何珍奇之物?’,上官公子言道,他一路北上,为的就是阅遍世间瑰宝,上京乃九朝国都,珍宝无数,名流遍地,若有名士能寻得一物,令他开怀,上官氏愿赠予千金。”
姜瑶靠在贵妃椅上,捏着一把长柄团扇,轻轻地叩击在贵妃椅的木把手上,听着那名宫女娓娓道来。
“初时,有名士举荐,说南市珍宝阁中藏有一犀角扇,乃镇店之宝,价值连城,世间罕见,次日,上官公子便没有遣人拉着几车金子,将那犀角扇买回来,上官公子只看了一眼,便弃在一边,说‘不过尔尔’。”
“隔日,又有名士道出,崇湖学宫之中珍藏着一副珍贵字画,那是前朝大儒江远所作,上官公子却摆手道,他一介商贾,不识笔墨,对此不感兴趣。”
那位宫女说着,忍不住抬头看了姜瑶一眼,“几日间,诸多名士竞相举荐,上官公子竟无一物入眼,直到前两日前……”
“有一位名士提出,说上京有二绝,其一为城郊西山之春,三月之际,桃花漫山,灼灼其华,景色绝美;其二,则是公主殿下……”
图穷匕见,猝然听见此话,姜瑶眯了眯眼睛,手上敲击的节奏变慢,刹那间四周气压低沉下来。
看到姜摇这个反应,那个宫女似乎有些害怕,声音片刻停顿。
姜瑶轻笑一声,“继续呀,怎么不说了?”
在姜瑶的凝视下,宫女只好硬着头皮道:“其二……则是公主殿下,天潢贵胄,倾国之貌,美人仙姿,堪称绝艳。”
姜瑶嗤笑,“然后呢?”
宫女垂眸道:“然后上官公子抚掌微笑,当即赐给那位名士千金,次日画舫离岸,驶向西山,游览西山风光。”
都秋天了,西山还有什么值得他观赏的?
姜瑶笑而不语,挥手让小宫女退下。
她漫不经心地在贵妃椅上歪倒,散落的乌发簇拥着她皎如明月的肌肤。
十四岁的姜瑶,拥有着世间女子所艳羡的容貌,随着姜瑶长大,不知何时起,“公主貌美”已经不知不觉中中成了上京城中每个人心中的认知。
姜瑶是属实没有想到,她这副皮囊,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被人当成上京的排面摆给人家看。
……
果不其然,姜瑶次日醒来时收到了城外画舫主人的请帖。
有钱能使鬼推磨,上官氏巨富,手眼通天,竟然能越过重重宫闱,将一封信笺放在了姜瑶平日梳妆打扮的菱花镜前。
临秋被唤来给姜瑶梳头,看着桌子上的请帖,询问道:“殿下今日要出门吗?”
姜瑶点头:“把发髻梳低,我今日出门要戴帷帽。”
帷帽四周垂下的幕布,挡住了姜瑶精致的容颜,姜瑶带着请帖,乘马车出城,一路来到了玉林渡口,看到了传闻中那接近四层楼高,极尽豪奢的上官氏画舫。
守在画舫两侧的侍女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瑶到来,等她来到船前,纷纷跪下,“贵人,我们家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巨大的楼船布置精美,犀角摆饰,玛瑙珠帘,贵重的兽皮不要钱似的铺了满地。
姜瑶早早就听见了船上的奏乐声,乐师们抱着琵琶捧着琴,正在临水的露台上弹奏,貌美的舞姬踩着节拍,水袖倒影在波涛荡漾的水面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姜瑶到的时候,画舫中没有别的客人。
船头处,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斜靠在临水的围栏前,宽大的衣袍逶迤延展,如牡丹花瓣那般层层铺展开来。
他的身边坐着是打扮鲜亮的年轻姑娘,她们依靠在一张长桌前,清脆的笑声比奏乐还要响亮。
“这次我赌大,公子已经连续摇了两次小了,这次肯定是大!”
“我觉得是大!一定是大!”
“是大!”
和煦温风惊起波澜,卷动垂落的层层彩帐,悬挂银铃的珠帘叮铃铃作响。
姜瑶绕过珠帘时,少年正掀开了那白玉盅,看到骰子的那刻,姑娘们灰心道:“竟然又是小!”
“公子已经连续摇了十次小了!”
“公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摇小?”
少年单手支额,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他绑着一束高马尾,露出耳的轮廓,两颗红艳的宝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他耳垂上。
他抬眼的那一刻,身侧的群芳刹那间被他的艳丽压了下去。
姜瑶见到他容貌的那刻,心中想到的是:世间竟有长相如此明艳的男子。
偏生额间一点朱砂红,艳得清尘脱俗,绚烂夺目。
他目光倦怠,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如竹节般分明清秀的手指,按在那白玉盅上:“贵人来访,可愿赏脸,与在下赌上一局?”
姜瑶撩起衣袍在长桌对面落座,长风飒飒,短暂卷起她垂落的幕布,满江的湖光山色,秋水盈盈,瞬间映入她的眼眸中。
姜瑶分明感觉眼前之人的片刻呆滞。
没有人能够在公主殿下的容貌下无所动容。姜瑶索性直接掀下帷帽,任湖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
这下不仅仅是上官寒,连带着周围的姑娘们也愣住了。
那侧琴师手指微颤,走神间竟弹错了个音。
“好呀。”
姜瑶笑着应承。
上官氏家主费尽心思,拐弯抹角,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请君入瓮。
对于磕磕碰碰学了半斤八两权衡之术的姜瑶而言,谢氏助她在朝中立稳地位,让她可以背靠谢家,借着谢家的权势,拉拢朝官。
可对于京畿以外别的地方,姜瑶几乎一窍不通。
上官氏有钱,且在南方颇有影响力,可助她收拢上京之外的势力。
她需要上官氏。
上官氏这位家主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可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姜瑶既然收了请帖,甘愿上了上官氏的贼船,这一局,她必然要入。
姜瑶记得,上一世有关储君殿下在上官公子船上待了的这两个时辰,上京城艳色传闻满天飞舞。
传言真假参半,上一世两个人的的确确在船上一拍即合,勾结在了一起。
比起名望深重的清流谢氏。跟上官氏联手以后,姜瑶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龌龊。
合作两年,姜瑶没少捏着鼻子给上官氏开后门,把上官家以及和上官家亲近的人塞进朝廷里,把他家的死对头按死,然后一边痛痛快快地用着上官氏的钱招兵买马,应酬结交。
不同于谢家与她纠缠不清,她和上官氏的交易干脆利落,把账算得门清,是最纯洁的买卖关系。
她是一个信用极佳的卖家,上官寒给她的每一分钱姜瑶都会足额回赠他相应好处,从来没有让他白花钱。
虽然到最后挣扎了那么久,姜瑶最终都没能从狱中爬起来,连带着让上官寒在她身上付出一切的精力沦为泡影,上官家亦折损众多。
但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欠上官氏什么,上官寒要怪也就只能怪他眼瞎站错了队,自己咽下这口气。
细数上一世,她对上官寒唯一有过的愧疚,那就唯有她被押进天牢中,生命的最后几日里——
那位金枝玉叶,身体娇贵的上官公子不知砸了多少金银才买通了狱卒,亲自走进阴暗恶臭的牢狱中,隔着铁栏,向她承诺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答应我,无论如何再坚持两日——至多两日,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
姜瑶目光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答了句“好”。
可是她最后食言了。
……
姜瑶闭了闭眼睛。
今日宫宴,故人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激起诸多旧日的记忆。
姜瑶有些魔怔了。
她身侧的林愫俯身扶起下跪的上官究,“你这是干什么,非要对我如此生疏不成!”
上官究攀着林愫的手臂,趁机伸手掐了他一下。
“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被病气埋没的眸子此刻神光奕奕,上官究压低了声音,对林愫道:“当然是装给别人看的,谁想跟你客气,不过是我平民之身入宫,总要小心谨慎一些。”
林愫脸上露出片刻的怅然,但是很快又笑了。
“都坐吧,你身体不好,别站着了,我们坐下说话。”
说着,两个大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小孩子落座。
宫女们捧着托盘来来往往,给桌上添上新的茶水点心。
一杯桂花茶放置在姜瑶的桌子上,发出轻响,姜瑶才从记忆中抽身出来,继续打量着上官寒。
这个年纪的上官寒似乎有些笨笨的,上官究和林愫两人已经寒暄了一圈,他嘴里的点心还没有完全咽下去,艰难爬到石凳子上,抱住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她单手支腮,忍不住抿唇微笑。
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她这辈子与谢兰修相见的时间提前了两年,与上官寒的相见时间提前了六年。
原本温雅端庄,清寒孤傲的谢家嫡子现在还是个会脸红的小郎君。
而记忆中那个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上官家家主现在还是个吃点心会噎着的小屁孩。
上官寒一口水喝得太急,呛得咳了两声……好吧,不仅吃点心会噎着,喝水也会呛到。
姜瑶忍不住笑出声。
林愫注意到了她这点异常的小动作,低头问她:“阿昭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姜瑶默默扭开了头,“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才没有要嘲笑上官寒的意思呢。
……
上官究还没坐稳,就看见自家孩子这副模样,连忙抽出手帕,一边替孩子擦去脸上的污渍,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上官寒的背部。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父亲,这个病弱的男子照顾孩子时格外耐心,直到儿子的咳嗽声渐渐慢了下来,才停下了拍打。
擦完嘴后又顺便把他的手也擦干净,继而替上官寒整理了一下衣领。
姜瑶看着他们父子俩互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原来方才林愫说想要让她见的人,是上官家的人。
上官氏虽为皇商,但不过只是一个头衔,没有实际官衔。
皇太后寿辰,能出席者若非位列王侯,官阶须得四品以上,上官家父子皆为白身,如何能出席宴会?
“这位小郎君便是阿寒?”
或许有孩子的人和有孩子的人凑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把话题放在孩子身上,林愫一开口便是在说孩子,“眉间红痣,你家孩子天生一副好福相。”
“公主殿下不也一样,”上官究收起帕子,笑盈盈地看了过来,互夸道:“眉目秀丽,长得当真是和郎君一般无二。”
“说起来,我也是前些日子收了青蒲的信,才知晓林郎君已和陛下喜结连枝,又得公主殿下此麟儿,在下对于殿下出生和周岁礼一无所知,作为上辈子连红包也没送上一个,如今见了公主殿下,这见面礼必须补上,我也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就让人给殿下搬两箱黄金过去,殿下喜欢什么,自己买就行了……”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似乎都执着于送红包和见面礼。
上官究此话说得轻轻松松,好像那送出去的不是两箱黄金,而是两箱石头。
上官氏不愧是巨贾,财大气粗,这两箱黄金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瑶听到自己即将得到两箱黄金,眼睛顿时就发直了:“谢谢上官叔叔!”
林愫眼神一僵,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脑门,无奈道:“小财迷,你要是受了这份厚礼,得让爹爹给人家小郎君回什么礼才合适?”
姜瑶被敲得坐了回去,脸色颇为不满。
哼,就你清高!
“两箱而已,怎么能被称得上厚礼,郎君也太小家子气了,这也值得你回礼吗?殿下要是不够,可以随时向叔叔要。”
上官究被这声脆亮的“叔叔”喊得心花怒放,同时忍不住看向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又开始吃起点心的儿子。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上官究眼皮子微跳,看看人家闺女,多开朗多活泼,自家这个一见外人就内向,只会埋头吃东西,话都不说一句,除了吃就是吃,好像八辈子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平日里家里又不是短了他的。
姜瑶戳着石桌,“真的吗?”
上官究笑道:“当然是真的。”
“行了,人家跟你客气一下的你可别当真了,你爹爹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你可给你爹爹留点脸吧。”
林愫捏了捏她的脸,指着一个地方,下了逐客令:“那边设有曲水流觞,你带着弟弟过去走走好不好,爹爹有话要和你叔叔们说。”
上官究转身对着上官寒说:“阿寒和公主姐姐离开一下好不好,父亲有事要与人相商。”
上官寒似乎有些怕生,捏合上官究的一片衣角,似乎不大愿意离开父亲身边,眼圈有些红红的。
上官究咳嗽了两声,摸着他的脑袋,“乖一些,好吗?”
“走啦!”
姜瑶直接跳下石凳,明白这是小孩子需要回避的时候了,年纪太小,是没资格上桌讨论。
路过上官寒的时候,姜瑶见他还不动,顺便把他从凳子上薅下来。
“等等,阿爹,哎……”
他看起来是那样弱小无助的一只,明明长得比姜瑶还要高,却能够被她轻松抓住。他似乎不敢甩开姜瑶的手,只好默默地跟在姜瑶身后,又不想离开亲人身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上官究的方向,直到被姜瑶拽着衣领拉过转角。
林愫看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对了,差点忘记忘了问,你家小郎君年岁几何?”
上官究转过身来,“过了下个月,阿寒今年虚岁满十了。”
“这么说来……”
林愫若有所思道:“阿昭应该是妹妹才对。”
几个人一阵缄默,这就有点尴尬了。
原来方才把年龄都搞反了。
……
太后寿辰,女帝衔领百官朝贺。
姜拂玉其实对这个嫡母没什么感情,只是面子上的事情,凡事要做周全。
贺寿完毕,姜拂玉遣散官员,带着女官前往偏殿更衣,路过一个窄廊,忽然有一人从转角冲出,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着公主的礼服,满头珠钗翡翠,但脸色尤其苍白,几番欲言又止。
她咬着唇,似乎犹豫许久,才开口喊道:“皇妹。”
新城公主,姜玥的生母。
姜拂玉微微蹙眉,“皇姐拦在此地,是有事单独想要与朕说?”
新城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姜拂玉面前。
“陛下,阿玥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平时被她父亲惯坏了,她今天绝非故意冲撞公主殿下,”在无人的宫道上,她叩在姜拂玉身前,“还请陛下恕罪,阿玥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下…原谅她!”
姜拂玉拢在玄色的披风下,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姐姐。
“皇姐既知清河郡主已被教坏,何必来与朕说这些?”
姜拂玉目光淡淡,声音冰冷,“原谅被父亲教坏的她,再原谅她那个惯坏她的父亲吗?”
新城公主身子不住颤抖,眼角的泪止不住掉落。
她听见姜拂玉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皇姐今日来求朕,想必皇姐已然知晓了。”
“您有四个孩子 ,长子长女随母姓,而两个幼子从父姓李。”
“皇姐与我从师学习,先生曾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朕怜惜皇姐一片慈母之心,可朕亦是母亲,亦不会容许对朕女儿有威胁的人存在于世,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已经注定无法挽回,至于剩下的——决定权在皇姐手上。”
话罢,姜拂玉迈步离去。
新城公主重重叩在地上,身子瘫软无力。
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臣,谢陛下恩典。”
第54章 远虑
“公主姐姐, 公主姐姐,你走慢点……”
小郎君的嗓音柔弱,像只小猫一样在姜瑶身后鸣叫。
姜瑶自觉走路速度并不算快, 可小郎君踏着小碎步,似乎怎么也追不上。
在他声声呼喊下,姜瑶放缓了脚步, 徐徐带着他穿廊而过,到了东殿的正堂中央,宾客渐渐地多了起来。姜瑶拽着上官寒走了一段路,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放下了小郎君皱巴巴的衣领,皱眉道:“你叫我姐姐?”
如果没记错,上官寒比她年长两年, 真要论起来,也该是姜瑶称呼他为哥哥,他却跟在自己身后,喊了一路的姐姐。
水榭的风徐徐,姜瑶穿的不多, 侍女连忙给她罩上了一层小披风。
上官寒也站直了身子, 因为年长,且又是郎君, 他在生长上占据天然优势,真要直起身子, 上官寒明显比姜瑶要高上许多。
两个人面对面,姜瑶需要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上官寒被家人养得极好, 无论是样貌装扮还是心性, 十岁的小郎君完全还是个小孩子,怕生且羞涩, 眼眶有些红红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白白嫩嫩好像一只包子。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姜瑶方才欺负了他一样。
触及他含泪的眼眶,姜瑶不觉间怔愣片刻,她忽而有些好奇,上一世上官寒刚刚接手上官家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眼前这个天真纯澈、由内白到外的小郎君,变成那个芝麻馅的黑心东西。
见姜瑶迟迟不回答,上官寒心里有些忐忑,眨着带泪的眼睛,似乎以为自己不能称呼她姐姐,便嗫嚅着道:“公主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父亲说入了皇宫就要谨慎,一言一行都要按照宫里的规矩,他要称呼眼前人为“公主殿下”才对,这声“姐姐”是不是他说错话了?
姜瑶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最终闭嘴不语。
或许是方才林愫看小郎君性格太包子,又或者是当爹的觉得姜瑶太暴躁,怎么看都觉得这俩孩子是一对姐弟组合,所以没点眼力见的林郎君大手一挥,直接默认把姜瑶定类为“暴躁的姐姐”。
姜瑶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弟弟乖……”
姜瑶伸手踮起脚尖,爱抚地摸了一下小郎君的头顶,“我就是你的公主姐姐。”
她勉强接受了自己有个年纪比自己大两岁的“弟弟”,同时有些恶趣味地想,要是上辈子的上官寒知道自己被姜瑶称为“弟弟”,会不会恶心到当场拔剑自尽。
宫人们在花园里设下曲水流觞,利用庭院里原有的沟渠布局,通过抽取干净的井水,令活水充盈沟渠。
冰冷的水流在水沟流动,遍布庭院四角,然后再在上面放上酒盏和点心,顺水飘动,宾客次第落座。
在曲水流觞的中间,置有笔墨,有琴师坐于高台之上,缓缓抚琴,一盏琉璃莲花盛于小托盘上,随着水流流动,琴声停止,莲花停留之处的宾客便要献上墨宝,作诗一首或作画一幅。
上官寒出身在商贾之家,他似乎人生头一次接触这些士人间的风雅活动,刚刚走入庭院,就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往里面望。
只是,他也不敢凑近看,而是紧跟在姜瑶身上,当一个小尾巴,小声道:“公主姐姐,好神奇。”
姜瑶直接带着他走到个最偏僻的位置坐好。
小郎君眼眸明亮,他盯着水上漂浮过去的托盘,想拿又不敢动手,回头征询地问姜瑶:“我可以拿一个吗?”
姜瑶看着水中飘荡的点心,心想他刚刚还没吃够?
上官寒的表情这样无辜,显得额头上那点红痣也那样灵动可爱。姜瑶也忍不住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安抚道:“自行取用便好,这些都是膳房专门给客人准备的。”
得到允许,上官寒这才探手伸向转动的点心,从中取了一块牛乳流心酥,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吃点心的习惯和他现在的性格一样,温吞缓慢,咬了好几口,那点心才叮出点蚊子包大“伤口”。
姜瑶问道:“很好吃吗?”
“嗯嗯。”上官寒点头。
他腮帮子鼓了起来,小嘴微抿,好像一只小仓鼠。
姜瑶眯了眯眼,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绕着他转。
姜瑶回想起方才见到的白青蒲、上官究……每个世家赴宴家眷人数都要记录在案簿上,哪怕白青蒲是忠勇侯府的世子,恐怕也无法将外人带进宫闱之中。
上官究今日能够带着孩子出现在宫中,大抵得是林愫或者姜拂玉的安排。
南陈想要拉拢亲近上官氏一族的世家贵族能从上京排队到江淮。
姜瑶寻思着,哪怕上官家再有钱,充其量也不过只是商贾之家,根本入不了国君的眼。
所以,上辈子上官寒想要得到皇族的支持,都是费尽心思扶持尚且身为储君姜瑶,而不是去摇姜拂玉。
姜拂玉不可能主动邀上官家入宫,除去姜拂玉,那就只有林愫了。
莫非是林愫想要拉拢上官家?
姜瑶心想:林愫这是和她上辈子想到一块去了?
上官寒已经吃完了一块殿下,姜瑶随手给从水中他捞了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干巴巴地道:“谢谢公主姐姐。”
姜瑶心说:不用谢。
等他润完嗓子以后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杯茶是可以白喝的。
上官寒茶喝了半杯,把嗓子眼的点心都冲入腹中,喉咙又清爽了。
姜瑶顺手把他的杯子移开,上官寒一抬头,就对上了公主姐姐的坏笑。
他心里一咯噔,而后,恶魔的低语便在耳边环绕:“嘿嘿嘿,你喝了我的茶,就必须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进京的?又是怎么样进宫的?谁带你们进宫的?你爹爹今天进宫想要干什么?他进宫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上官寒:“嘎?”
……
林愫让人把桌上快放凉了的绿茶撤掉,让人换成了温开水,“上官兄身体不好,就别喝茶了,怎么不让他们换成温水?”
上官究摇头道:“我这次能够入宫,多亏了青蒲和林郎君,还是尽量低调,在宫中能少引起注意就少引起注意,未免横生波折。”
宫女们立在水榭四周的通道上,默不作声地把入口堵死了,留着他们几人能够在小桌上,短暂叙旧。
上官究笑容温和,重新唤回了林愫曾经的字,“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我与不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林愫握住茶杯的手微顿,迟疑片刻,看着眼前的上官究和白青蒲,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学宫中念书的时候。
一时间,恍然隔世的怅然涌上心头,心念一动,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亦是林愫的同窗。
当初,在崇湖学宫之中,尚且身为沈序的他、上官究、白青蒲、卢泳思、伍卓感情最为交好,五人时常聚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当时学宫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他们每个人成绩都不差,无论大考小考,都在学宫考核中位列前茅,常年霸榜前五。
久而久之,崇湖学宫中的博士们也注意到了他们五个,将他们称为“崇湖五子”。
五人之中,上官究年纪最大,其余四位都称他一声“上官兄”。
上官究性情温和,对那四位弟弟多有照拂。
这个“照拂”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拂,而是十分具有灵性的“照拂”。每逢他们结伴外出游玩,上官究就负责充当钱袋子,早早地帮他们把账给结了。
在林愫的记忆中,上官究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不循今天缺钱花吗?”
“不循今天有没有看上的东西,我来给你结账?”
“我爹给我发生活费了,真是苦恼,上上上个月的都没花完他又给我送钱,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把这些钱花完,不循快来帮我花钱!”
年少时,林愫曾经私下和白青蒲讨论过,上官究好像不是他们的上官兄,而是他们异父异母的亲爹。
当时他们当中,就属伍卓的家庭情况不好,伍卓父亲早亡,母亲病弱,需要常年吃药静养,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抚养。
伍卓在学宫学习同时还要兼职打工,每日在西市的饭馆里端盘子端到深夜。
上官究知道后,天天夜里摸进他的家里,给他娘,他妹妹,他弟弟,成箱成箱地塞金子。
伍卓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件事被伍卓发现后,他连夜把上官究送来的几箱金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上官究气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怒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上官氏,嫌我们家穷!”
他们念书的时候,正是上官氏商业蓬勃发展的几年,上官究是上官家嫡子,自是财大气粗,一年给学宫捐几千两都不带眨眼的。
年轻的上官究,最痛恨两件事——有人用金钱来羞辱他,或者不接受他金钱上的侮辱。
林愫、白青蒲、卢泳思三个看得开,花他的钱花得十分流畅,没有太多负罪感。唯有伍卓一身傲骨,他是个真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宁愿把他给的金子扔到大路上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资助。
上官究第一次花钱花得这样憋屈,有种手握万丈家产但是却无处支使的感觉。
当时为了补贴伍卓,上官究费尽心思,七绕八弯找到伍卓打工的老板,砸钱让他给伍卓涨工资,还带动其他三人给伍卓拉业务,好不容易才通过各种渠道,瞒着他把钱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事,伍卓至今仍不知晓。
只不过,老天爷向来是个手贱的,在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可能也会顺便把门带上。
有得必有失,这是冥冥中万物规律。上官究出身在巨富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一世如意。
上官究天生身体孱弱。自上学那会起,他就时常生病,身边就常年跟着一群奴仆,天天喝药,身上总是带着浓郁的草药气味。
他是五个人当中第二个离开学宫的。
上官究很早以前就向同窗袒明志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同窗那样,考科举,入朝为官,他来自温婉的江南水乡,从来不属于权力与物欲横流的上京城,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来京一遭,只是想要看看世间繁华,趁年轻时浪荡一回。
就在“沈序”假死不久后,上官家老家主也出了意外。
老家主在一次随船外出时失足落水,呛了几口水,之后便生病卧床。
上官究就自行退学,收敛心性,按部就班地回家去,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帮父亲打理偌大家业,唯有四时年节,念着曾经上京城内挥斥方遒的岁月,和京中故友鸿雁传书,互赠礼物,聊解思念。
……
与从前相比,上官究又清减了不少。
以前上官究虽病弱,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体弱清瘦的公子,穿着素色的学生服从学宫中走出去,单凭脸就能将附近勾栏里的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却远不及现在这般瘦骨嶙峋。
或许是许久未见,林愫的记忆中对他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倒影。方才看见他的时候,林愫发觉自己甚至都不太认识眼前的人。
他眼窝深陷,眼底积攒着厚重乌青,生命力被什么蚕食,仿佛不久之后就要消磨殆尽,连带着整个人都内敛了不少。
十年前崇湖学宫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学生,都不可避免被时光磋磨,磨平了棱角,面目全非。
林愫眼角有些红了。
白青蒲连忙接话道:“不循也知道,畏畏缩缩是上官氏的老毛病了,一口茶水罢了,他喝了又不会当场死人。”
他最擅长热场,折扇一开嘴巴便停不下来了:“自上学起就知道他身子弱,病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老样子,你担心他作甚?上官家天天搜罗来无数珍贵保命药,这人天天吃着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再活个二十三十年都没问题,没准比你我还长命。我说不循,可别把他当成瓷人了!”
白青蒲似乎还处于少年时期,语气一如从前,清风朗月,霎时间冲淡了几人间萦绕的愁绪,连带着将几人间因许久未见而暗然滋生的生疏也一扫而空。
林愫终于是笑了出来,语气渐渐平缓:“江淮至关中,二十余日路程,听青浦说,上官兄长途跋涉,两日前方抵上京。”
上官究说道:“青浦的信鸽刚飞到,得知你尚在人世,一时思绪纷飞,忆起昔日京中往事,终究是没忍住想回来看看,当日便命人整理行囊,带着孩子过来了。”
他垂首笑笑:“我这身子,若是再不回来,就以后没机会了。”
“上官兄还是别拐弯抹角了,”林愫笑着说道,“你我什么关系?我可不信你这人这么毛躁,不远万里不顾身体赶到上京,就为了与我叙旧。”
“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我当年花了你这么多钱,连我家阿昭也受了你两箱金子,你想要什么,直言便是,但凡是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帮你做到。”
林愫是前日收到白青蒲的传信的。
忠勇侯位列一等公爵,身为世子的白青蒲向来可以直接与禁中通信。
白青蒲是要替上官究讨一封入宫的旨意。信中陈言,上官究已经抵达京中,想要入宫,与他见面。
林愫是多么心思明亮的一个人,明白上官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进宫”,其次才是“见面”。
上官究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借着林愫这层关系,拜会姜拂玉。
那两天姜拂玉正在病中,不宜见客,林愫干脆直接把他进宫的日期推到了太后寿宴这一日。
“不循果然聪慧,什么都让你猜到了,”上官究目光柔和,也不再隐藏,他目光悠悠地转向方才上官寒离去的地方,“身为父母,不过是为了儿女事烦忧。”
“那个孩子,和他母亲一样,性情温和懦弱。”
他轻叹道:“如果有时间,我尚可为他筹谋远虑,慢慢培养他长大,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怕他,承受不住上官家……”
说着,他收回了目光,落在林愫身上。
“我想要将那个孩子留在上京,准确地说,是留在宫中,如果可以,我想要将他托付给不循,若是不循愿意照拂一二,上官家的一切,不循可自取之。”
……
“我…我是上个月…从家出发来上京城的……”
“爹爹说,要带我入宫…他让我入宫以后要好好听话,守规矩,向陛下公主殿下行礼,要谨言慎行,少说话……”
上官寒真的不知道什么,被姜摇一通逼问,也就只会来回说那几句话。
他眨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摆,都快哭出来了:“公主姐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爹为什么要带我过来……”
姜瑶反复问了好几次,直到确认自己把他的话榨干了,一滴不剩后才放过了他。
看来,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姜瑶总算放弃。
此时的姜瑶才八岁,而上官家的家主也不是上官寒。
就算两边要暗度陈仓,也是上官究和林愫之间的事。
姜瑶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性情温和的爹爹,居然也开始暗中勾结商贾,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林愫在水榭中和上官家交易了什么。
私心上想,姜瑶想要林愫一直保持纯粹心性,世道浑浊,保持本心不易。姜瑶想要爹爹不染纤尘,这种丑恶的事情,她来做就可以了。
但若是林愫有朝一日真的学会了筹谋,姜瑶也会感到高兴,因为爹爹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姜瑶喜忧参半,蹲在水边惆怅叹息。
上官寒见公主姐姐不说话了,便又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慢悠悠地啃了起来。
水流哗哗,在她们身侧,流淌不息。
就在此时,姜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四郎,别跑那么快!”
姜瑶蔫地回头,身后的一个小坡上,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往下冲,将后头追赶的宫女和哥哥甩得远远的。
他跑得飞快……然后摔得也飞快。
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块阴险的小石头。
孩子跑过的时候,这块可恶的石头狠狠地暗算了他,并且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走路要看路”。
他脚下一拌,整个人跌了出去,像个轱辘轴一样在地上翻滚转动,最后停在了姜瑶面前。
姜瑶眨巴眨巴眼睛,默默拉着上官寒后退了好几步。
那小孩看起来小小的一只,但是嗓门贼大,张口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娘~”
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与几位宫女急匆匆跟了过来。小郎君半跪在地上,将孩子扶起,连声哄道:“四郎别哭,哥哥在这呢,摔到哪儿了?”
可那小娃娃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那样,脸色憋得通红,扯着嗓子乱号,引得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小郎君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细声哄着,孩子好不容易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他舒了口气,抬头时正巧和姜瑶四目相对。
“殿下?”
谢兰修动作一顿,他是没有想到,谢小四这一摔居然摔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
姜瑶眨眨眼,“好巧呀,你也带弟弟玩呀?”
正在吃点心的上官“弟弟”停顿片刻,忍不住觑了姜瑶一眼。
谢兰修解释道:“父亲随陛下去拜会太后,母亲方才去了更衣,四郎暂且交由我来照看。”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好比父母没空照看小孩,临时让自家别的孩子顶上,大的看护小的。
姜瑶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一个人照看弟弟,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
谢兰修抱起谢小四,轻轻地给他拍打衣角的灰尘,一边跟姜瑶解释道:“大兄一入琼华殿便不见了踪影,至于二兄……”
“刚刚琴声停了,莲花落在了二兄面前,他被人拉上去作诗了,”谢兰修目光转向高台之上,“就在上面。”
……
高台之上,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颤抖着握着毛笔,看着眼前的白纸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活两世,谢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晕纸的人存在!
主持曲水流觞的司礼点上了一支线香,笑容温和,“请谢二公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以‘南山’为题,赋诗一首!”
南山,什么南山?
他笔尖的墨水掉落,在白纸上晕开。
救命,谢鎏在心中呐喊,他压根就不会用毛笔呀!
第55章 老乡见老乡
谢鎏哆哆嗦嗦地看着燃烧的线香, 笔尖都在颤抖。
曲水流觞,四周宾客一边互相推辞,说不希望莲花流到自己身前, 一边又眼巴巴盯着那莲花,心里非常希望莲花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琴声能够停止,让自己也有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炫耀文采的机会。
十六岁的少年, 正是最为年轻气盛之时,渴望扬名立万。
谢家二郎在猝死之前,心怀凌云志。
座上抚琴的那位少年,可不是随便从乐坊请来琴师,那是王家的六公子王川息,亦是正经八百的贵族子弟, 以擅琴而著称,指法变化万千,一曲《高山流水》惊鸣四座。
穿越而来的谢鎏不知道,王家六郎和“谢鎏”本人相识多年。
——如果知晓,谢鎏刚刚肯定掉头就跑, 根本不会傻乎乎的往前坐凑热闹。
作为好友, 王川息当然知晓谢鎏在谢家的处境,论出身, 谢鎏非长子,无法继承爵位;论才华, 谢鎏也远不及被英国公亲自教导是谢三郎那般出众,在谢家的群星璀璨中被埋没, 甚至要被弟弟压过一头。
为此, 谢鎏一直心中苦闷,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脱颖而出, 让人提起谢家,想到的不仅仅是清流的英国公,不只是铁面无私的谢知止,也不仅仅是年少才子谢兰修,还有他这个努力上进的谢二郎。
于是今日曲水流觞,王六郎奏琴,不介意顺水推舟送他个机会,一边观察着小莲花走向一边把控节奏,只待那小莲花在谢鎏身边流连之际,按住了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尾音颤颤,莲花在谢鎏面前打转。
彼时谢鎏刚抿了半口果茶,高朋满座齐齐回头,诸多目光霎时落在他身上,他吓得差点把含着的茶喷了出来。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谢鎏被司礼拉到了台上。
王六郎温和地看着谢鎏,目光里全是少年间最纯粹的感情——好像在对他说:“好朋友就应该互帮互助,都是我应该做的,不用客气。”
谢鎏:你这个老六!
……
谢鎏握着笔光在上面抖了半天,啥也没干,那柱香就已经燃烧了大半,其余一小截摇摇欲坠。
虽然没有规定诗的格律,随意发挥就好,但耐不住谢鎏是个压根不带原主任何记忆的魂穿,简直就是个行走的文盲。他憋半天都写不出来半个字。
谢鎏正在思考要不要一晕了事,反正他这具身体也说不上强健,情绪紧张激动之下猝然昏迷,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是他的目光扫到了台下,谢兰修正抱着自家小四,谢小四双眼含泪,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谢鎏眼皮子疯狂跳动。
虽然谢鎏不要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在两个弟弟面前丢脸,何况他的身体深处还余留着原主不服输的残念,在意识到他想要昏迷了事之后,那个残念一下子就把他的精神气给提了起来,硬生生给他吊着一口气,就是不让他倒下。
谢鎏快要哭了。
想想自己亲娘那风风火火的模样,要是他真的一晕了之,只怕谢老三要倒霉了。
没有办法了。
谢鎏强作镇定,长呼一口气,将笔撩在一边。
众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人道:“谢二郎为何弃笔,是不是无法成诗?”
就连那个抚琴的少年也忍不住望向这边,神色担忧。
下一刻,只见那位白衣少年一拍桌案,翻身站了起来,白衣袂飘飘,凤眸微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挥袖,满腹豪情壮志地道:“何须笔墨,我自可吟诗!”
直接将心中所想化为诗句吟诵出来,可比落于纸间的文字要难得多了。用笔写下诗句尚可稍加思索,抄录修改,可直接诵句成诗则需要一气呵成,十分考验人的文思。
周围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夸赞谢二郎不愧是这个少年郎真是好勇气。连王川息也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然而谢鎏心里的想法很简单——他怕自己写出来的那些狗刨的字侮辱了谢家门楣,回去后他爹和他祖父要将他这个逆子逐出家门!
他将颤抖的手拢在广袖之下,向前一步,抬手仰视四周高朋满座,开口道——
“种豆南山下……”
谢鎏告诉自己,稳住,起码气势上不能输。
作诗不会,但是他九年义务教育的底子还在。题为“南山”,那他挑一些带着“南山”的诗背下来就可以了。
谢鎏:谢谢你呀陶渊明!
此时,下面的姜瑶正在介绍上官氏和谢兰修认识,“他是上官寒,江淮人士,今日入宫,我爹让我带着他过来玩。”
她说着,又敲了敲上官寒的脑壳,“这是谢氏三公子,字兰修,叫哥哥。”
上官寒温吞地道:“谢哥哥好……”
上官氏,出身江南,谢兰修涉猎广泛,一下子就将上官寒的出身猜了个七七八八。
十分谨慎地问好道:“见过小郎君。”
正说话间,上面念诗的声音扩散开来,姜瑶身子一震,仿佛受到了灵魂的召唤,倏地站起身来,眼光直直地望向那高台之上的人。
谢兰修注意到了不对劲,疑惑道:“公主殿下?”
……
姜瑶已经穿越来这个世界十六年了。
对于穿越过来那个世界,说没有怀念是假的。
虽然她在这里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不用为权势地位烦忧。
但是如果让她选择,她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人人平等,遵纪守法的时代。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随意陷害一个人,每个人都能够安心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做恶之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
有网络、手机、汽车、飞机,生活便捷,一个人哪怕出身低,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穿越十六年,姜瑶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把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猝然听见乡音,这次连续的词句,竟是在一瞬间激起了她的记忆,许多片段在脑海中复苏。
“种豆南山下……”
姜瑶怔愣了,竟然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声音默念了起来,就好像当年她还在学校中念书一样跟读:“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姜瑶目光深邃,看着台上念诗的少年,一瞬间似乎明白什么。
“公主殿下,你怎么啦?”
姜瑶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兰修已经喊了她几次。
姜瑶眨了眨眼睛,眼前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兰修,台上念诗那个就是你二哥呀?最近你二哥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大病一场或者遭遇其余什么意外之类的?
见谢兰修露出了疑虑的神色,姜瑶连忙补充道:“是这样的,我随父亲学了点易经常识,今日见到你的兄长,忽觉他的命格有所变动,所以想要请教一下……”
上官寒抬头:“公主姐姐还会易经推演?”
当然不会,她就是随口一提套谢兰修话的。姜瑶给他捞了一块点心,按进他嘴巴里,示意他闭嘴。
谢鎏前一阵子的确是病过,对此,谢兰修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公主的推演没错,兄长前一阵子的确病了一场,是劳累过度导致突发的昏厥。”
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大病,就是看起来吓人。
当时谢鎏的情况可把他爹娘给吓坏了,脸色发青,整个人都凉了,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不过后来御医来诊断过,查明谢鎏并无大碍,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病情并不严重,兄长好得也快,几日便已痊愈,不过……”
谢兰修看向高台上的兄长,随口提了一句,“这场病后,兄长的性情有所改变,比从前开朗了许多。”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上一世的谢二郎年纪轻轻因病身故,这一世谢二郎病了一场后又活了过来,且性情也有所改变……
姜瑶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大,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神色。
原来,在这个世界,也能找到她的老乡。
谢鎏一首诗毕了,局促地拢着双手,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那模样,活脱脱了就是毕业答辩刚刚发表完陈述后等待座下那眼冒寒光的导师们发言评价。
毕竟是流传千古的名家诗篇,意境和其中包含的感情即便换了一个朝代都能同样打动人心。周围的宾客细品片刻,纷纷赞赏。
有人抚掌道:“好诗,当真是一首好诗!”
“谢家当真是满门才子,三郎十二岁能编修《南陈史》,二郎年纪轻轻,也能赋出此等好诗!”
谢鎏松了口气,看来是让他蒙混过关了,连忙拱手道:“承让,承让!”
唯有王川息惊诧,看着旧日的好友:“竟不知二郎何时开始心系田园?”
谢鎏心想:谁让你们出的题是“南山”,他会背的与此相关的诗也就两首,都是同一个人写的,都和山水田园有关。
对了,另一首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若非是全国卷必背篇,他还真背不出来。
谢鎏拍了拍王川息的肩膀,“嗐,作诗而已,不过是循规蹈矩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我瞎写的,好听就足够了。”
王川息一愣,忽而发觉,谢鎏的性子似乎豁然开朗了不少,正要细问,谢鎏抬眼间,忽然瞄见自己娘亲赶了过来,怒气冲冲,赶往他两个弟弟身边。
谢鎏身子一抖,连忙震了震衣摆说道:“要命!我得先回去一下了!”
谢夫人不过离开片刻,将谢小四交给谢兰修照看,没想到就这么点的时间,就听宫女说谢兰修将弟弟给摔着了,谢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管什么更衣不更衣的了,当即往这边赶。
谢小四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直以来被谢夫人溺爱着,性子养得比女孩子还要矫情,方才摔了一跤,本来已经被谢兰修哄好了,可是一见娘亲来,止住的泪意在此汹涌,“哇”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娘亲……”
谢夫人一过来看见自己小儿子哇哇大哭,心中揪成一团,连忙一把从谢兰修怀里将谢小四给捞了起来,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对着谢兰修就是一顿骂:“你怎么看顾弟弟的,我才离开多久,你就让他给摔了……”
谢兰修似乎张口也想要喊母亲,但还没开口,就被这几句话给堵住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垂下眼眸,心情似乎有些落寞。
以至于连呆呆的上官寒也意识到了谢兰修的失落,点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抬手想要轻拍安慰谢兰修,但是因为和谢兰修不熟,又不敢上前,只能十分小声地征询姜瑶的意见,“公主姐姐,谢哥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
谢小四扯着嗓子哭个不停,谢夫人连忙拍打着谢小四的后背:“乖乖…不哭…不哭,都怪你哥哥!娘亲回来了,有没有摔到哪里呀?”
她对自己的小儿子明明这么温柔,可是回过头来看向谢兰修的时候,却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似乎这个站在这里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的仇人。
这一骂不仅骂懵了谢兰修,连带着姜瑶深深地震惊了。
她上辈子就知道,谢兰修与他母亲的关系并不算好,连带着几个兄弟也一起疏远。
因为当初谢兰修出生之时,他父母恰逢外调出京城,而尚且还是婴儿谢兰修无法承受舟车劳顿,自小交由英国公抚养,比起母亲,谢兰修和他祖父更为亲近。
而除谢兰修以外的谢家其他三个孩子,都是谢夫人一手带大,谢夫人自然偏袒其他孩子,疏远谢兰修。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谢兰修被这样恶劣地对待。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兰修就算无论如何也是谢夫人亲生的吧,谢夫人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能这样说他,用那样的眼神瞪他吧!这还是在众目睽睽的宫宴上!
自家小儿子就是块宝,自家三儿子就成了草吗?
方才明明是谢小四自己摔的,就算摔也是摔在柔软的草地上,连皮也没破,谢夫人凭什么要这样训斥谢兰修,至于吗?
姜瑶的拳头有些硬了,她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看到谢兰修这副受伤的模样,忍不住怒从心起要为他打抱不平。
她眉头就想要刚上去,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住了。
她回头,撞见了谢兰修脸上露出苍白的笑意,他似乎猜出了姜瑶想要做什么,冲她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殿下,没事的。”
姜瑶是姜拂玉与林愫的独女,从来没有在父母偏心这方面吃过什么亏。
即便是在从前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她父母离异后又各自结婚生子,她能够理解自家爸妈对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的偏袒,而且就算他们各有子女,明摆着对弟弟妹妹偏心,对她的态度也不至于像谢夫人对谢兰修这个样子。
何况,谢兰修也是谢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和他的其他兄弟没有什么区别。
姜瑶喉口一哽:“你……”
她虽气恼,但是触及谢兰修的目光时,还是强忍住了。
她明白,谢兰修不想和他母亲起冲突。
在他的注视下,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谢兰修认错道:“是我没有看好四郎,让四郎摔了。”
谢夫人只顾着哄谢小四,压根就不想看他,任由他站在原地。
气氛有点尴尬。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插了进来,“我还说出了什么大事,不就摔了一下,四郎也太不小心,母亲,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孩子不怕摔,摔多了快快长大!这有什么好怪三郎的,真的是!”
见到谢鎏过来,谢夫人神色一松,变得和蔼了许多,“二郎方才上去作诗了?”
她对其他儿子都还算和颜悦色,唯独针对谢兰修一人。
“对呀,”谢鎏一拍脑袋,连忙道:“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刚刚只顾着上去作诗,将四郎丢给兰修一人照料,四郎摔了,我的责任也有一份!”
谢夫人这才愿意低头看了一眼谢兰修,面色依旧不善。
谢鎏立刻转移话题,“说起来,时间差不多快到开宴了吧,母亲还是快些回西殿吧,那边许国公,唐国公的诰命夫人们还等着娘亲你呢!我也要带着兰修去找大哥和父亲!”
谢鎏一张嘴好说歹说,总算是劝走了谢夫人。谢鎏擦了把汗,低头去看自己的三弟。
谢鎏刚刚穿进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国公府奇形怪状的情感关系,谢夫人一碗水端不平,一颗心掰成三瓣,偏心老大老二老四,却唯独对这个老三颇具敌意。
甚至谢鎏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听见来自这个世界的的一句话就是谢夫人对着谢兰修咆哮——“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非要去修那个《南陈史》,你哥哥就不会为了比过你,非要去考那崇湖学宫,现在好了,你哥哥身子那么弱,念了那么多天的书,直接把自己累病了,你满意了吧……”
而被她训斥的谢家三郎,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烛火照耀下,他眼中浸润一框秋水,那么无助可怜。
后来,谢鎏熟悉谢家后,也渐渐明白了谢夫人对谢兰修恶意的根源。
在谢夫人看来,谢兰修从小就远离自己身边,由他祖父抚养,与自己生疏的同时,还偏偏生得这么优秀。世人皆知谢家三郎如珪如璋,夸赞英国公培养有方。
同时,显得谢家其他兄弟更加平庸无能,上京城贵妇圈子有不少闲人,对比之下,谢夫人未免被有心之人说教子无方。
谢夫人出身并非高门大户,高嫁入英国公府,具有身份上天然的不配得感,谢兰修的存在令她如坐针毡,颜面尽失。
久而久之,谢夫人便怨恨上了谢兰修,这个可怜的孩子也一直被排挤在国公府的边沿。
谢鎏明白,这种偏心迟早要酿成大祸,慈母败儿,长此以往,兄弟到最后肯定得反目。
穿越过来这些天,他没少跟踪关心谢三郎的心理状况。
等谢夫人带着麻烦精老四遁走,他立刻对谢兰修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四摔不坏,兰修别管母亲,她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
谢兰修摇头,抿着唇道:“没事的,兄长,我不想议论母亲。”
可他的眼中,分明闪过泪痕。
真是死脑筋。
姜瑶也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兰修忽而转头,打断她的动作:“多谢殿下。”
谢兰修目光近乎诚恳地看着她。
姜瑶明白,他谢的是自己方才想要开口替他说话。
姜瑶吞吞吐吐地道:“你谢我作甚,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呢……”
谢兰修重新直起身子,方才在母亲前的失态只停留了短暂一瞬,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谢的是心意,方才的事,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姜瑶摆摆手,本来还想说些安慰他的话,但是触及他垂下的双手,还是决定闭上自己的嘴巴,让人安静一会儿。
她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谢鎏,“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谢鎏被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喊住,指着自己道:“我吗?”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公主殿下,不久之前他才和谢兰修一起目睹了这位小姑娘偷跑出宫,被她爹抓了个正着。
“公主殿下有事吗?”
谢鎏还没来得及思考她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只见小公主背手站在水渠边,用一种征询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嫣红的唇轻轻开合——“奇变偶不变。”
……
“我知道,如果想要将阿寒名正言顺留在宫中,还需要请示陛下,”上官究说,“所以,我想要见陛下一面。”
林愫笑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只不过这段时间不太平,你就算此刻见了陛下,也不是将孩子送进宫的最好时机,恐怕还得等一些时日。”
“是…狐妖的事情吗?”
林愫伸手,示意他噤声,“既然上官兄已经听闻,我就不过多解释,上官兄难得回京一趟,不妨在此小住,宴席之后我会令太医署的人到你宅邸,把脉诊断,还望上官兄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珍重身体。”
两人谈话到了尾声,姜瑶和上官寒也被宫女们喊了回来。
林愫招手让姜瑶回到他身边,“走吧,该开席了。”
东西两殿同时开宴,宾客纷纷归座。
姜瑶本是要回西殿的皇女席,陪同姜拂玉和太后一同用膳,可她黏着林愫不放,非要跟他挤同一张桌子。林愫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
丝竹声起,宫中司乐坊的舞女们合着奏乐,在殿中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有宫女给姜瑶这一桌端上了一壶葡萄果茶。
因为怕姜瑶那小兔崽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喝酒,林愫再三勒令,他们这一桌上的饮品只能上果茶、花茶、蜂蜜水,坚决不得端酒上桌。以至于林愫自己也要跟姜瑶一起喝果茶。
他刚抿了一口果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低头一看,姜瑶正伸着她那小短手,去够那银瓶给自己添茶,他心惊肉跳,陡然抬手,翻滚的大袖竟将那装满茶水的银壶打落,温热的葡萄果茶顷刻间撒了姜瑶满身。
姜瑶:“……”
“真是抱歉呀阿昭,”林愫连忙道歉,一边令人给姜瑶系上小披风,安慰满身葡萄味的女儿,“爹爹一时没注意,撒了阿昭一身。”
“没关系的……”
宫女们围了过来,整理地上的银瓶,姜瑶低头看着自己裙子上的水渍,从胸口一路蔓延到裙摆边上,她掀起裙摆,稍用力一拧,都能拧出水来,微微皱眉,她爹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宫宴,大家都看着,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临夏——”
临夏立刻过来,林愫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公主殿下衣裳已湿,你先带公主殿下回凤仪宫,给她烧水洗个澡。”
临夏应了一声,连忙拉过姜瑶:“殿下,奴婢带您先回去吧。”
姜瑶也吃得七分饱,将自己一身湿衣藏入的披风中,起身告退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愫温和地目送她离开,目光转瞬冷了下去。
如玉的手指托起银盏,饮下仅剩的那杯葡萄果茶。
还以为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原来就只会这种手段。
愚不可及。
第56章 偏袒
宴席之中一片笙歌, 天边的彩霞褪去了最后一丝残红,光束收入地平线中。
宫人们穿行在这一方宫城,给檐角挂上琉璃灯, 皇太后年纪大了,宴席过了一半,就言说身体不适离席, 留了亲女阳城公主和其女苏培风在宫中留宿。
走出琼华殿的时候,苏培风频频回头。
姜青玉发觉了女儿的异常,问道:“怎么啦?”
苏培风连忙收回目光,反问道:“娘亲,我们今日要留宿宫中吗?”
“是的,”姜青玉抚摸着女儿的小脸, “我们今夜陪皇祖母。”
苏培风陪着母亲一起上了鸾轿,离开了琼华殿。
……
太后离席之后,其余宾客也更放得开,灯火憧憧,水面倒映着檐下灯, 宾客欢笑声惊起层层波澜, 荡漾开来,锦鲤安静地浮在水面上吹泡泡。
琼华殿的实际极其精妙, 东西两殿为迎客主殿,其中由一条水上长廊相连, 两相对应,而南北两殿较为偏僻, 设作客房, 以供醉酒客人暂且休息。
林愫脸色通红,灯火映照下, 宛如一块血玉,耳垂像是在滴血。
热……
好热……
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即便已经提前知晓那药的效力,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真正品味到此药的滋味。扯开自己的衣领,脚步虚浮地穿过长廊,往北殿而去。
水波粼粼,倒映着他颀长的身子,原本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再不复端庄守礼,歪歪斜斜,发冠凌乱,长发泼墨而下,连带着外衣的衣襟都被他拉开。
他身边带来的宫女和内官全部都跟着姜瑶回宫了,现在给他引路的,是在东殿伺候的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带着他走了一路,忍不住频频回头。
美人沉沦,天神堕落,明明浴火焚身,支离破碎到了快要坚持不住的地步,可那双眼眸依然保持着千年寒冰般透彻的冷光,颓自镇定。
这位真不愧是被女帝所看上的人,即便都到了这个地步,依然美得过分,回眸所见的每一眼都糜烂到极致的惊心动魄。
比起平日里端庄守礼,高不可攀,他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令人兴奋透彻,小宫女咽了咽口水,真想要将他圈进身边,凌辱蹂/躏。
流转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妩媚动人。
林愫是第一次赴宫宴,根本不熟悉道路。
“还没到吗?”林愫皱眉问道,药性汹涌上头,几乎要将他吞没,眼前的景物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勉强听声辨位。
“郎君,快了。”
小宫女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山间薄雾一样在耳畔缠缠绵绵,终于到了一处偏殿。
只是,周围灯火寂寂,人声稀疏,根本就不像是北殿的客房。
小宫女骤然用力将他推进殿中,“啪嗒”一声,大门被关上。
屋内没有点灯,林愫的身影全然没入黑暗之中。
她在门外道:“郎君,奴婢这就去找人来伺候您。”
话罢,窗花上她的身影渐渐离去。
林愫眉头一凝,连忙拍打着门框,发现大门没栓得死死的,根本无法从里面打开。
四周安静下来后,林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刚回头,就陡然被一个人按在窗户上,温热的气息缠绕在他颈间。
那人似乎急不可耐了,冰冷的双手扒下他的发簪,在他身上游走。
声音软得像只狸猫,带着无限诱惑,黑暗中勾得人心痒痒,在药性的作用下,欲望被无限放大。
……
“郎君离席了?”
姜拂玉抬头,侧身问从东殿那边过来的女官,“什么时候的事?”
“一刻钟前,”女官说道:“郎君打翻茶壶,撒湿了公主的衣裳,他命人将公主送走,没坐片刻,便离席前去北殿休整。”
连姜瑶也被送走了?
若非出事,林愫不可能提前送走姜瑶。
姜拂玉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念头:林愫这是想要搞什么?
“他离开之前,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女官摇头,“只是郎君离开的时候……似乎有点匆忙。”
姜拂玉思索片刻,放下手中的酒樽,正想要过去看看。
才起身,忽然间外面急匆匆闯进一个宫女。
“陛下,不好了!陛下!”
卜一听到这个声音,姜拂玉的心思便动了起来。
那小宫女一路走一路嚷嚷,女官将她拦在殿前:“何故殿前失仪,站住!”
她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姜拂玉面前。
她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开口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出事了!吏部尚书李…大人的妹妹方才喝了些酒,让奴婢带她去偏殿休息,奴婢领着李小姐去了北殿,忽然有一个贼人从角落冒出,硬生生将小姐拖入偏殿,反锁上大门,竟…竟是想要对小姐图谋不轨!”
她似乎还后怕,朝姜拂玉喊道:“陛下,你快过去看看!”
此言一处,满座哗然。
“李…李小姐,李小姐才出去不久,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宫闱之中!怎么会有此贼人!”
“是谁竟敢在宫中如此作恶!”
姜拂玉眉间凝起,心跳速度加快,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愫要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啪嚓”一声。
座下的清河郡主姜玥手中的茶杯掉落,“什么,姑姑出事了!”
李寻安有两个妹妹,一个入了宫,正是先帝的太妃李祥云,另一位名唤李清嘉,今年才十七岁,尚在待字闺中。
身为李寻安的女儿,姜玥向来骄纵惯了,还没等姜拂玉发话,就提起裙子往外冲,连她母亲也拦不住。
“不行,我要去看看!”
小姑娘喊着“姑姑”跑了出去,带动周围诸位官眷夫人心思也跟着蠢蠢欲动了起来。
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被贼人拖入偏殿,西殿诸位以女眷居多,自然能够想到李小姐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
李家小姐随父入宫,在宫中遭此横祸,有的官眷夫人们已经开始惶恐,为何宫中的防卫会疏漏,令此事发生?
然而,机敏的人却隐隐察觉到李清嘉这事有些不对劲,宫卫森严,若非故意安排,怎么可能会有贼人混进琼华殿拖走李清嘉?
那贼人是不要命了,偏偏在琼华殿上动手?
还特地放这个小宫女出来通风报信,简直匪夷所思。
座下一个个探头探脑,百般心思,恨不得跟着姜玥,一起过去看个究竟。
只不过碍于姜拂玉没有发话,全都只能干坐在原地,强行压抑,不敢吭声。
见姜拂玉神情似乎有些飘忽,立在她身后白茵忍不住喊了两声:“陛下?”
“带路,”姜拂玉沉下眼眸,双手拢在广袖之下,“朕倒要看看,太后宴上,是谁胆敢兴风作浪!”
姜拂玉迈步离开大殿,在小姑娘的指引下,往北殿中去。
她临走之前并没有限制殿内的人活动,几个依附于李家的家族中的女眷相视一眼,默默在姜拂玉身后。
……
琉璃花灯,亭台楼阁,在一掬清水中散成漂亮的光影。
姜拂玉走在长廊上,只见东殿那边人头攒动,一看,过来是李寻安带着群官走了过来。
姜拂玉心中冷笑,果然消息在传到她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先飞去了东殿,她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她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李寻安身后跟着的人,心想他这个哥哥是一点也不在乎妹妹的清誉,呼朋引伴一起去看热闹。
不过也是,对于他而言,第一个妹妹可以用来舍弃,第二个妹妹也一样,只是可惜了那个小姑娘。
李寻安一脸怒气冲冲,“陛下,家妹何在?”
姜拂玉默不作声地抬头广袖上暗纹流动,抬眼对上他阴笃的目光,眼眸沉静如水,镇定自若,短短片刻君臣两人已然交锋了数次。
“李大人跟着一起来就知道了。”
姜拂玉心里浮现一丝冷意,夜风微凉,她压下唇轻咳了两声。
她现在身体不好,林愫最好乖乖的,别给她捅出什么太大的麻烦来。
一群人急匆匆地走过长廊,跟着小宫女走到方才的那间偏殿里。
远远的,就听见前面那黑暗的大殿里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我错了……我错了……”
“啊——”
“救命!”
大门外,侍卫正用力地撞着那结实的木门。
“砰砰砰”巨大的撞击声盖过女子的哭声,撞了两三下后,那明亮的声音陡然虚弱了下去。
最先跑出来的姜玥站在一边,挥袖对着侍卫怒骂:“你们这些人都是饭桶吗,快点给我撞开,我姑姑还在里面。”
“碰——”一声巨响。
在姜拂玉抵达之际,木门应声而倒,成群结队的侍卫立刻提着灯笼闯进殿内。
明亮的灯火瞬间驱散黑暗,落在了屋内的两个身影上。
姜拂玉带着百官迈过门槛,齐齐涌入殿中。
接下来的一幕,在场诸人毕生难忘。
血!
地上全是血。
屋里充溢着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方才喝过酒的官员差点没被熏得吐出来。
衣衫凌乱的美人长发披散,发冠已经掉落,不成体统地滚落在地上。
而原本用于簪发的那根尖锐的白玉发簪被他攥紧,鲜血如细线,在发簪上淅淅沥沥流淌。
血线顺着他如玉皎然的指缝间,蜿蜒流入在他莹润雪白的手腕,长驱直下,一直滴落在地上,好像纠缠的红线,凌乱不堪又伴随着无限旖旎风光。
林愫抿着唇,一丝鲜血挂在他唇角。
药效渐渐深入,他眼神迷离,眸子中仿佛蒙了一层薄雾,烟云笼罩,眸光无法聚焦,像是盲人一样涣散开来,好似一滴墨,散在了水中。
玄衣之下,他如玉的皮肤宛若天边绚烂的彩霞,艳丽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拽住一个女子的头发。
珠钗玉环落了一地,华服散乱。
那个女子浑身瘫软,挨到在他身边。
她的上衣已经不见了,只剩个肚兜,下裙撕碎成条,除了最重要的部位外,其余地方全部暴露在人前,且浑身上下都是血。
她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如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看到有人闯入,女子死寂的眼中似乎终于升起了些许希望,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只呕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人松开了她的头发。
“啪嗒”一声,她失去支撑掉落在地,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寻安,缓缓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朝着李寻安的方向爬了过去。
因为失血过多,她爬得极其缓慢,不过是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欲在驱使着身体挪动,身后拖拽出的红色血痕逶迤延展,触目惊心。
她似乎以为,只要回到李寻安身边,她就可以得救,她就可以活下去,她就……
一声细微的撞击声后,她身子歪斜,头颅撞击在地,再也无法醒来。
四周传来一阵吸气声。
反应过来的侍卫立刻上前去探向她的脉搏:“陛下,人死了!”
一声呼喊,令姜拂玉从恍惚中抽身出来。
她的目光依然淡然如水,先是落在地上的血迹和死相狼狈的女子身上,然后往上,对上了林愫那分明迷乱、却又偏生霞姿月韵的眼眸。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保持着清寒孤高,仿佛他非局中人,只是一个冷漠的看客。
察觉自己在看他,他似乎勾起了嘴角,掠起不屑与嘲讽,因克制而强行咬破嘴角再次渗血,新红盖过旧红,风月无边。
姜拂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披风下探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只有自己才知道,她此刻心潮涌动得多么厉害。
这颗许久不曾跃动的心脏,此刻竟然宛如少女般悸动起来。
她强行压抑住那不合时宜冒出的该死的冲动。
不对,林愫现在这副样子明显是被人喂了药。
是谁暗算了他?
他提前支开了姜瑶,那他肯定也明白有人要算计他。
明知是坑,非要往下跳?
她眯起了眼眸,越过大殿与林愫对视,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解释。
可他目光散乱,并没有给他回应。
或许是见了他这副令人怜惜的模样,姜拂玉心情好极了,原谅了他的冷漠。
……
姜玥毕竟才十三岁,即便李寻安没少当着她的面做那些龌龊的事情,可她还是头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一幕。
眼眸瞪得老大,双腿发软,差点摔倒。
即便明知道事情的发展,但是林愫直接杀了李清嘉,还是超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为什么是……
她喃喃道:“姑姑怎么……”
李寻安眉间紧皱,显然他也不曾预料到事情居然到了这一步。
万万没想到,林愫竟然对自己狠到这种程度,“七藏花”药性凶猛,非常人所能抵挡。
他服用了七藏花,竟然还能强撑着杀李清嘉,定力非同寻常。
不过没关系,即便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但眼下的局面对于他们而言尚且不算糟糕。
李寻安是何等人也,在姜拂玉默了默,立刻就调整好了要说的话,怒音压制不住:“林郎君,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即便你是陛下爱侍,理应忠于陛下,怎能逼迫家妹,计谋不成,竟残忍到杀害家妹!”
他“砰”一声跪倒在姜拂玉面前:“陛下!还请陛下为家妹做主!”
李寻安一开口就将此事定性成了林愫要挟李清嘉,图谋不成,直接将其杀害。
不过他这话并非瞎说,而是立得住脚的,方才他们听小宫女说李清嘉被贼人拉入偏殿,匆匆赶来,没有看到贼人,倒是看到衣衫凌乱的林愫和李清嘉孤男寡女共处一屋。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将林愫与那贼人联系在一起
而林愫更是毫不掩饰自己杀害李清嘉的事实,无论他怎么狡辩,众目睽睽,他身上的确是背了一条人命。
有人感叹,只怕这位颇得圣心的林郎君要大难临头了。
李清嘉何许人也,其兄为吏部尚书,其姐为先帝妃嫔个,连带着她妯娌,也是肃宗皇帝的女儿——新城公主。
李清嘉死于林愫之手,姜拂玉就算再爱护林愫,也不免要给李家人面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姜拂玉的目光从林愫身上移开,竟然是一脸冰冷地看着李寻安,“做主,你要朕为你如何做主?”
如何做主?
李寻安眯了眯眼睛,“陛下,莫非想要袒护郎君。”
“瞧李卿说的,真相未明,如何能说是袒护?”
姜拂玉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寻安,“李卿说郎君挟持你妹妹,图谋不轨,但朕相信,朕的郎君向来性情温和,他久居宫中,与你妹妹素未谋面,又无仇怨,他何至于谋害你妹妹!”
“空口无凭,李寻安,照你这样说的话,朕也一样可以说,是你妹妹对郎君心存龌龊,特地设下这一局,将郎君诱骗入偏殿中,郎君只为自卫反杀你妹妹,朕的猜测对不对?”
“吾妹年十七,正值青春年少,尚未订婚出嫁,她有什么理由陷害郎君?”
李寻安声声切厉,当真是像极了一个爱护妹妹的兄长,“她今日枉死于此,陛下却将脏水泼到她身上,这是要寒了臣子的心呀!”
说着,李寻安脖子一横,回头看着诸位同僚,“如何空口无凭,方才宫女所言诸位都听见了,家妹行走于宫闱之中,是被贼人所掳走,男女力气有所不同,她若想设计郎君,为何不带多些人,反而孤身一人前往偏殿!”
“家妹尸骨未寒!”李寻安高声道,“而陛下为贼人所遮蔽双目,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家妹,证据何在!如何令臣信服!”
说着,李寻安扫了一眼地上李清嘉的尸体,眼中噙着不甘心的热泪。
终究棋差一招。
若是方才能成功……也不至于僵持这么久。
与男子不喜不贞的女人一样,有权有势的女人,向来不喜欢和别人有过男女之事的男人。
这样的人已经被染指玷污,已经脏了,从身到心,将不再完全只属于一个人。
假如林愫方才和李清嘉的事成了,他就不信姜拂玉不会心存芥蒂。
就算姜拂玉今日非要保住林愫,今夜留下的这点裂痕迟早会随着时间日积月累,扩大,崩裂。
最重要的是,就连那个小的那个的血统,也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因为没成功,所以他今夜,必定不能轻易饶过林愫,白白浪费了李清嘉这颗棋子!
李寻安掩袖哭泣,神情中净是悲痛之色。
身后的同僚多有打动,跟上来的几个女眷脱下身上的衣裳,盖在了死去的少女身上。
两边各执一词,皆没办法完全说清谁是谁非。
可真要分辨起来,李寻安的言辞反倒具有信服力。
方才将大家引来的小宫女,说的也是李清嘉被突然掳走,而且大家过来时看到的——死去的也是李清嘉。
孤身一人,毫无抵抗力的少女,怎么可能去主动去招惹一个男子?
人们理所当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比起京中长大,中规中矩的李家小姐,半路被带回宫中,性情不明的林郎君反而可疑得多。
别的尚且不说,凶器此刻还被林愫握在手中,在杀害李清嘉这件事上,林愫是绝对逃不掉的。
况且,位于风口浪尖的林愫,至今一言不发。
他是心虚了吗?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他站在灯下,目光阴沉,长睫在眼底投落一片阴翳,他的眼眸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还是这么平静,只有姜拂玉清楚,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林愫现在还不发话,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有人出声道:“陛下……”
“来人!”
姜拂玉喝道:“带郎君回景仪宫,传御医!”
此言一出,四周皆惊,“陛下……”
李寻安猛地抬起头来,它完全没有想到,姜拂玉居然不顾一切偏袒林愫。再怎么说,她好歹也得收押审问一下,直接带林愫回景仪宫,是打算将此事盖过吗?
帝王最忌讳刚愎自用,本是以知情达理著称的女帝姜拂玉,为了一个男子,竟然将心眼子偏到了一边,连虚情假意的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先帝昏庸至今在老臣们心里历历在目,女君一叶障目,自我蒙蔽,跟来的言官们霎时醒酒,知道来活了。
大臣“砰砰砰”跪倒了好几个。
“陛下,此事未明,官家小姐无辜死于林郎君之手,理应押解林郎君审问,陛下即便再宠爱林郎君,也怎可如此偏袒郎君!”
“陛下不能因一时私心而罔顾大局!”
“陛下三思!”
“朕的夫君,朕自会审问!”
姜拂玉目光冷淡,君威万钧之重,“传朕命令,今夜琼华殿所有宫人一律扣留,尤其是方才来传话那位,还有东殿传膳的宫女。”
“是非真假,一问便知!”
话罢,踩过一地的鲜血,来到林愫身前,朝他伸出手:“走罢,郎君,朕牵着你回去。”
第57章 人心
姜拂玉适才大病一场, 她的指尖还带着因病所导致的苍白。
灯火落在她的脂腹上,如琉璃般清透,寒光流动。
林愫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
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似乎回闪过很多片段。
姜拂玉不是第一次这样朝他伸出手。
他记得许久以前,在学宫的人流之中,崇湖湖畔, 又或者是在皇宫中某个角落,微风吹动她的石榴裙角,她背后是延展无尽的满天的云霞,风吹起她的袖子,披帛翻飞,她玉白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既然你害羞,不如让我牵着你走吧。”
艳阳三月春,梨花、柳絮飞了她满头,她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掌心温度传递过来。
她站在他身侧, 笑说道:“这样牵着手, 就好像真的到了白首相依的时候。”
他喉结微动,因为药效而产生欲念暗流涌动。
脑海中浮现的记忆, 似乎全部只剩下美好的幻影,那些经年的龌龊, 全都偃旗息鼓。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愫上前一步, 终于伸手搭上了那一只手。
林愫已然有些腿软, 脚步踉跄,倾倒在她身上。
准确的说, 他整个身体都是软的,姜拂玉双手捧住他,三千青丝前倾,落了她满怀。
她莞尔笑笑,支起身子的同时,也扶稳了他。
四目相对,姜拂玉那如墨玉般沉静的眼眸,倒映着他醉玉颓山的身姿。
其实林愫依然能站得稳,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她是不是真心想要扶起自己。
似乎让他给赌对了。
她今天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动人。
十指相扣,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宛如一对寻常夫妻,靠得那样紧密,这个缠绵姿势,当真是像极了在众人面前偷/情。
在场年迈的臣子纷纷皱眉,一个个憋青了脸,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他们甚至都想大喊一句不成体统。
下方还跪着的言官察觉女帝要走的意图,连忙喊道:“陛下,不可!真相未明,请陛下一并收押郎君!”
“呵……”
可那位陛下却嗤笑着打断他们的话,语气轻蔑道:“拦朕的路,你们也配!”
若是姜拂玉坚持不听,的确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路。
她坚持要带林愫走,他们还能拿她怎么样,要不然就只能撞死在这里。
很显然,眼下的局面,还不足以让他们做到那一步。
他们只是重重叩首:“陛下三思!”
门口的侍卫已经替她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御袍曳地,女帝收拢目光,不再管言官那些说辞,而是全心全意都在自己郎君身上。
向来被别人仰视的女君,此时轻轻地搀扶着她的夫君,像是捧着掌心珍贵易碎的珠宝,迈过门槛,扬长而去。
等她走后,李寻安还跪跪坐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泪痕。
有同情他的同僚过来安慰道:“李大人,节哀……”
言官们彼此交换眼神,陛下此举,无疑是打算包庇林愫到底。
她将宫里的人全部都扣下,却没说交给谁处理,恐怕是要她自己审问。
这样一来,她想要为林愫拟造证词,瞒天过海轻而易举。
李寻安恐怕是难以为他妹妹讨回公道。
“陛下近日究竟是怎么了!”有人疑惑,“先是不顾劝阻立郎君为后,今日又……”
想起外面传得风风火火的谣言,那人瞬间就闭了嘴。
——狐妖祸世,迷乱君心。
姜玥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这下该怎么办?”
李寻安振袖起身,“莫怕,为父一定会替你姑姑讨回公道!”
李寻安的脸色很是不好,可见这个结果令他很不满意。
本来以为,他今天再怎么说也会剜下林愫一块肉的,可姜拂玉竟然为了林愫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转念一想,李寻安很快镇定下来。
柳暗花明,达成这个这个结果……倒是还有转机。
李清嘉已成枯骨,姜拂玉若是收押审问林愫还好。
她带着林愫一走,无论最后查出的真相如何,已然成了偏私。
朝廷肱骨大臣历经三朝,大多都经历了先帝那一代,因为先帝昏庸无道,所以他们对天子的品行要求更为严苛。
他们之所以愿意让姜拂玉以女子之身坐上那个位置,就是因为她明事理,有贤君风范。
可这些天以来,她为林愫一次次破例,今日又这般袒护林愫,如何不令朝官畏惧,担心她因男色堕落,变成与先帝一般暴戾的人。
崇湖案未解,此时城外有关林愫的谣言正沸沸扬扬。
李寻安本来一直反对姜潮散布那些谣言,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帮了他一个大忙。
林氏以残忍手段杀害臣眷,而君主被蒙蔽,徇私枉法。无一不对应那传言。
如果姜拂玉不给个说法,那失去妹妹的悲痛欲绝的长兄,自然有资格清君侧,诛奸佞。
李寻安眼中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
他今夜本来只想除林愫,可姜拂玉非要袒护,呵呵…可就别怪他……
姜玥扫过地上的血迹,宫卫已经过来将李清嘉的尸身抬走。
她瘪了下嘴:“姑姑今天被这么多人看到了身子,到时候我的出嫁会不会受影响?”
好歹李清嘉也是李家的姑娘呀,和她养在同一个府邸中。李清嘉今夜失去了清白的生命,连带着也会连累到李氏其他的姑娘,连累到她。
没想到李寻安严厉的目光下一刻就扫了过来,“为父培养你,不是让你想着怎么嫁人的。”
姜玥立刻噤声。
李寻安平时最讨厌姜玥说起议亲,可是嫁人这种事情,小女儿家家,哪有不浮想联翩的?
姜玥很早就知道,她只能是李家的人,根本不可能出嫁。
……
宫卫清理完北殿的血污,开始成群地将宫人扣押,暂时关押在廷尉府。
宴会被迫终止,宾客被官兵护送回府。
谢兰修走出东殿,忧虑地看着晃动的宫灯还有远处缉拿宫人的侍卫。宫女们和内官分为两列,被驱赶着往前。
哭嚎声连成一片。
李寻安故意将事情闹大,姜拂玉想要封口已经来不及,谢兰修即便一直猫在东殿中,也大概知晓北殿发生的事情。
谢兰修心中紧张,目光也变得漂移不定。原本沉稳得像个成年人的他难得露出孩子般慌张的一面。
他明白这些事他本来不该管,也轮不到他管,祖父曾经告知过他,要学会置身事外,适时要懂得装聋装瞎。
他想要遵循祖父的告诫,置身事外,但是……出事的人是林郎君。
是公主殿下的父亲。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宴会上,谢家三郎君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姜瑶。
看着那位小公主坐在她父亲的身边,吃吃喝喝,偶尔拉着她父亲的衣袖撒娇。直到小公主离开,才收回了目光。
公主殿下应该和她父亲关系极好,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外人炫耀着自己的父亲。
那日嫣红的石榴花下,公主殿下依偎在父亲身边,一撇一笑都鲜妍明媚,生动活泼。
姜瑶离开得早,只怕此时还不知晓自己父亲出事。
林郎君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公主殿下也会受此牵连。
公主殿下此刻知晓父亲出事了吗?陛下如果想要处置林郎君,那小公主必然要回避。陛下封不住琼华宫,却并不意味着陛下管不住凤仪宫。
但如果公主殿下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出事,那她究竟会急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谢兰修就觉得脑海一片嗡嗡作响。
有人提着灯笼从他身前走过,他的眼睛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下,被灼伤似的生疼,他下意识捂住双眼,耳畔忽然间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回响。
黑暗中,像是有人从身后搂住他的脖颈,软软地一团,垂落在他肩窝上,“哥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找人治好你的眼睛,然后带你去找见见我爹爹好不好?”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好想念他,我也想他见见你……”
谢兰修移开手,发现竟然被烛火晃得落了一掌心的泪。
他努力镇定下来,攥紧自己的衣袖,神色凝重,像是在做出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放心不下,他想去见殿下。
就在这时候,谢夫人匆匆抱着谢四郎从西殿赶了过来,“出事了出事了!刚刚李尚书家的……”
赴宴的谢家六口人终于凑在了一起,谢知止眉头一皱,示意夫人闭上嘴。
“我知道。”
谢知止方才跟随陛下冲到了北殿前头,目睹了那一幕。
他身为刑部尚书,职责之内,姜拂玉今夜指不定要传召他,“今夜我恐怕要去陛下那里一趟,宫中是非多,你带着孩子们先回去!”
谢夫人在大是大非上还算认得清,听丈夫这么一说,便明白该怎么做,不能留下了拖累丈夫,哆嗦地道:“好,我带孩子们走,夫君早些归来。”
她立刻搂着谢小四和丈夫告别,抱一带三准备离开,几个人匆匆走出琼华殿,跟随散去的宾客人流,往外宫中去。
谢兰修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借着夜色藏匿身形,频频回头。
谢兰修本就不受谢夫人重视,他觉得即便自己有所异常的举动,恐怕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在一个转角处,找准时机,放慢脚步,和家人们拉开一阵距离。
眼看着差不多了,正要准备溜走,没想到还没有跑两步,身后有人拽住他胳膊。
他回头,对上谢鎏明亮的眼睛。
他二哥眼眸中露出警告的意味:“兰修想要去哪里呢?”
此言一出,谢夫人也疑惑地回过头来:“你们做什么?”
连着那不怎么说话的谢大郎也转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目光懒散地看着两人。
谢兰修想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但谢鎏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挣开,他只好故作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我想起我有些东西放在文库,我想要顺路去拿。”
没想到谢鎏压根不上道,“不准去,现在宫闱戒严,你还乱跑什么,文库现下应该熄灯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乌漆麻黑,你去能够找什么?”
谢鎏也进宫过几次,陪着谢兰修在文库进修了好几天,他也就只能骗骗谢夫人,骗不了他。
文库在外宫,谢兰修跑向的那个方向,分明是内廷。
人生虽然没有那么多观众,可惜耐不住谢鎏一直盯着谢兰修看。
自从听到林郎君出事,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出宫路上,他整个心神都是飘忽不定,恐怕意不在文库。
他究竟想要去哪里?
谢夫人可没那么多耐心去探究谢兰修此时在想什么,冷喝道:“回家!还嫌今天不够乱是不是,大晚上的别乱跑。”
谢兰修抿着唇,只能垂眸:“孩儿知错。”
谢鎏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等谢夫人走远后,凑在他身边碎碎念道:“放心吧,我早说了那个林郎君不是个普通人,那位公主殿下更是非同寻常,他们不会有事的。”
……
廷尉府收押宫人后,来到景仪宫中朝姜拂玉汇报。
“陛下,行宫之中宫女共一百二十三人,内官五十四人,全部收押完毕,接触过李小姐与郎君的宫人,以及负责传膳的宫女,已单独关押,李小姐的尸身移送别院,单独存放。”
话罢,又提到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李大人,还有御史台诸位大人,都在外面等候,陛下是否需要传召。”
姜拂玉脱下了染血的御袍,跪坐在屏风后。
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屏风上拉长。
刑部和大理寺大概是担心姜拂玉想要临时把案子交由他们处理,特地在外面候着,这可以理解。
而李寻安,无疑是还不死心,非要抓着姜拂玉,为他妹妹讨个说法,等在这里,这也可以理解。
但是御史台……那群言官居然也一起追过来,他们可真勤快,十三州贪官污吏那么多,不见他们弹劾一下,非追着自己不放。
姜拂玉清楚,她今日不顾群臣阻拦直接将林愫带回宫而不施于任何惩罚,的确太过莽撞。
就算是演戏也好,她也该关一关林愫,等找到证据,或者事情调查清楚再放出来,让自己的偏心显得不那么明显。
只不过林愫这副模样,她实在没有办法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以外。
而且,她潜意识里似乎很抗拒牢狱这种地方,她不确定将他关入狱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此事全权交由廷尉府处理,刑部不必插手。”
比起刑部,廷尉府则是完全处于姜拂玉的掌控下,既然帝王要偏私,那就从一而终贯彻到底。
姜拂玉挥手,轻触那扇蚕丝屏风,柔软的丝缎如水波般荡漾。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随口吩咐道:“外面的人,他们愿意回去的就让他们自己回去,不愿意回去的直接丢出内廷,让他们站景仪宫外边,朕嫌心烦。”
“是。”
廷尉卿又问:“那廷尉押走的宫人?”
“关着,今夜不审。”
“是。”
廷尉卿心中疑惑,陛下若想为郎君伸冤,最好的调查时机就是今夜,可她为何按兵不动?
但他向来只听从女帝命令行事,不敢过多揣摩。
她下令只押不审,那直接去做就好了。
……
廷尉卿离开以后,姜拂玉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廷尉卿没有注意到,在屏风后,还藏匿着另一人。
刘孚,女帝的心腹。
也是城外禁军的统领。
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跪在姜拂玉面前,姜拂玉交代完廷尉卿后,又接上了方才与他的话题。
“上京城驻军五万,你手中掌着城外兵营驻扎的两万大军,其余三万,朕掌控着内廷禁军三千,外宫的羽林军三千,剩下的,就是负责宫外巡守的虎贲军,长水军,还有散军……”
“虎贲中郎将乃李寻安亲弟,而长水军校尉又是李寻安舅父……”
烛火下,她逐一细数着上京内外的兵力。
中央军五万,先帝不懂得帝王制衡,官职调动压根没在意这些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竟然让李氏一家在京城或直接或间接拥有了两万可以直接调动的兵力,这就宛如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
姜拂玉登基以后,忙着和诸侯周旋,一直没来得及抽出空来除掉这个隐患。
李寻安和姜玥的嚣张并非没有缘由的,他们不仅在在京中有可以调遣的兵力,李氏起源于荆州,荆州刺史正是李寻安的族兄。荆州的驻军,他们也能使唤得动的。
所以,李寻安今夜敢这么做,是笃定了姜拂玉会看在他身后的兵权,也要给他两分薄面。
可是姜拂玉护着林愫,不仅不给他脸,还啪啪往上扇了几巴掌。
如果李氏接机逼迫,又或者是狗急跳墙,不必等荆州那边动乱,单是京城鏖战,就足以让人头疼。
何况,李家手中还偏生握着姜氏的血脉……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姜拂玉问道,“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刘孚答:“陛下,明日清晨。”
“明白了。”
既是明日清晨,那就不足为惧。
……
终于处理好一切,姜拂玉松快多了,披衣而起,走向偏殿。
御医跪在外面:“陛下。”
姜拂玉垂眸问道:“郎君如何?”
御医回答道:“郎君似是服食了‘七藏花’,此乃迷情的烈药。”
果然是被下了药。
姜拂玉问:“可有解法?”
“这……”
御医支支吾吾,“此药无法通过施针逼出,若想解开,只能强行拖延至药效过去,又或者……”
后面他没说,但是姜拂玉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怎么会猜不到?
她挥手让这里的人都退下,推开门走进屋内。
巨大屏风遮挡下,隐隐有水流波动的声音。
她绕过屏风,迎面就撞上泡在冷水中的男子。
七藏花药性烈且持续时间极长,方才在北殿那处的都只是开胃菜,此刻才是药性发作最浓烈的时刻。
只见泡在浴桶里的林愫,三千青丝在水中被打散,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凝水之后,色愈皎然。
春夜寒冷,他浸泡在冷水中,身子似乎已经开始发抖,抬头看向姜拂玉时,眼尾一片殷红。
姜拂玉心想,这是被水冷哭了吗?
真是新奇,她似乎又解锁了一种可以弄哭林愫的新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反而感到兴奋起来,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正要款款走向他身边,他猛地抬眼,似野兽宣誓自己领地一般,嘶吼着警告道:“出去!”
可是他刚刚才能突破药性压制,开口说话,喉咙嘶哑,根本就不具有威慑力。
姜拂玉也不畏惧他,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直接来到浴桶边,伸手去抚摸他嘴角的伤口。
“疼吗?”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爱抚。
林愫似乎不耐烦了,扭过头去,然而姜拂玉偏偏就是要和他磋磨。
直接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给扭了过来,“恼羞成怒什么,别告诉我那药不是你自己要喝,现在知道回避了?”
“百毒不侵沈不循,现在竟然抵挡不住一副情药。”
林愫被迫与她对视,姜拂玉的眼睛中倒映着烛光,浓黑中透着一点红。青丝垂落,覆盖了他大片视线。
他抿了下唇,眼尾殷红更甚,姜拂玉稍一用力,一滴水珠,竟然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他是真的哭出来了吗?
姜拂玉怔愣片刻,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顾巨大的推力勾起她的脖颈,往前倾颓,她前半身几乎完全摔入水中,冰冷的水猛地爆沸起来。
“唔……”
姜拂玉感觉到嘴角发疼,猛地瞪大眼睛。
这个人!
她气得反手就往他脸上扇去。
“啪!”
清脆的一声回荡开来。
一个红色的巴掌红印出现在林愫脸上,姜拂玉挣扎者从水上起来,晕湿的衣袍粘黏在身,她摸了摸唇,指尖一点鲜红,是刚被咬出来的血迹。
她颤抖着指着他,“你这个疯子!”
他从冷水中豁然起身,身上披着的薄纱与他的身线黏合在一起,走到她的面前,姜拂玉的一后退,抵在了屏风上。
“何必拐弯抹角,阿玉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舔舐着唇齿间的鲜血,低头看着她,声音依然沙哑,“临到阵前,反而骂我是个疯子。”
他心潮翻涌是因为“七藏花”,那姜拂玉呢?
被他现在这副模样迷惑,情之所至?
果然,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总会被这些俗物所吸引。
她是爱他这个人?还是单纯贪恋他的容貌,或者说只是为了他能够给她带来的欢愉?
姜拂玉当然不会临阵脱逃,她只是讨厌处于下位者,被人主导的姿态。
林愫猜的不错,她今天把林愫直接带回景仪宫,是出于诸多考虑,也是为了私心。
想想方才他动手杀人时的惊艳,姜拂玉决定压下火气,“不必这样激我,莫非你真的打算在这水里泡到明天?”
烛火明亮,水光潋滟。
林愫垂眸,脱离了冷水,那股恼人的热浪再次汹涌袭来。
“当然不是。”
第58章 坦诚
皇宫的夜色如此寂寥, 重露下,虫鸣声在花草间萦绕。
景仪宫中偏殿烛影重重,守夜的宫女立在门前守着, 一个个面红耳赤。
陛下登基多年,向来克制,从来还没有像今日这般, 在宫中召幸男子。
即便郎君回宫以后也还是头一次被召侍寝,偏偏还是在琼华宫出事以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声响终于停歇。
红纱帐,衾罗被。
烛火微光下,床上是两个交错的身影。
林愫闭了闭眼睛,仰头凝视着纱帐, 七藏花的药效终于退下,意识清爽了许多,连视野也变得明亮起来。
两人头发散落,交织在一起,像是浓稠的墨混杂成了一团。
姜拂玉面无表情的穿上寝衣, 拉上红色纱帐起身, 回头望着床上躺着的男人。
宛如久旱逢甘霖,欲望得到满足之后, 两人竟一时相顾无言。
片刻后,姜拂玉察觉到一边隔着的衣饰。那是林愫刚刚换下宴会上的衣裳和配饰, 她捡起地上掉落的玉佩,把玩着玉佩上坠落的天青色流苏坠。
这块玉佩玉质纯色, 不带一丝杂色, 好像山川倒映在水中的颜色。里面雕刻的,正是盛开的合欢花。
“这块玉, 我很少见你佩在身边,还以为你弄丢了,今日为何要带?”
“我怕阿昭摔坏。”
林愫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我戴在身边的配饰,很容易就被她拿过去玩,一般的玉摔坏也就罢了,这块玉,还是皇太后给的。”
姜瑶的手贱程度,林愫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玉是易碎之物,他要是时常佩戴,明晃晃地勾起她的兴趣,很有可能会被偷偷顺走,玩坏了可就不好了。
这块玉,是姜拂玉的养母给姜拂玉的。
皇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抚养的女儿有四个,除了她亲生的大公主姜青玉,还有十四公主姜拂玉,以及十公主和十一公主。
十和十一公主是一对双生胎,天生不足,自小体弱,十多岁时,两姐妹先后逝世。
最后活到成年的,就只有姜青玉和姜拂玉。
这块玉就是皇后在姜拂玉成年的时候赠给她的,是西蜀出的上好的玉胚打磨而成。
她这个嫡母虽然做不到亲生母亲那样面面俱到,但是对于养在身边的女儿,该给的还是会给。
及笄年岁的姜拂玉还只是个待嫁的少女,在宫里长大,也并未被逼到非要夺了这皇位不可。
她长姐已经出嫁,皇后把这块玉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让她今后把玉转交给未来的驸马,意味着今后和丈夫百年合欢。
“所以今天太后寿辰,你特地将玉带在身边,给她老人家看的?”
姜拂玉摸着这一块玉,冰冷的触感绕上指尖。
生于皇宫,姜拂玉从小就知晓,她身为公主,享受天家俸禄,命运身不由己。
那时候的她,明明知晓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决定,或许等她年纪稍长,就要被父皇指婚,像长姐一样联姻塞北或者嫁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人。
跟林愫的这段恋情,或许从始至终,都得不到结果。
但年少的她还是放任自己的感情,将这块玉佩交给了林愫。
年少的林愫初初收到玉佩的时候 眼眸瞬间明亮起来,他甚至还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意义是什么,还只是单纯的以为这是情侣间互送的一个普通礼物,就不断地反复确定,“真的要给我吗?你确定要给我吗?”
当听姜拂玉讲清楚这块玉佩的含义,他差点没感动得哭出来,直接将玉佩藏在身后,不舍得拿出来,生怕她要收回去。
而此时,听到姜拂玉问话,床上只是传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佩的话题终结,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姜拂玉凝视着他,五指渐渐收拢。比起年少的时候相比,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本来以为今天难得对他勾起了欲望,一夕欢愉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会有所改善。
可是等一切的热潮褪去,思绪冷静下来以后,却发现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归到了原点。
爱意与情欲并不相通。
年少时只是轻轻地碰到彼此双手,或者隔着窗棂远远地看上一面,就足以令人疯狂心动。
她明白,她和林愫之间的隔阂依然存在。
就连这种做最亲密的事情,也无法消除。
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像从前一样爱他,或者说,林愫也没有办法做到和从前一样对她坦诚。
爱是相互的,他们彼此对对方都设下了心防,心与心之间又如何能亲近?
姜拂玉哑声片刻,竟是没忍住脱口而出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因为年纪大了,顾虑多了,所以没有办法做到坦诚相待吗?
还是因为年少时的爱恋太过热烈,以至于对比一下,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显得太过惨淡。
又或者……
她问道:“你恨我吗,林愫?”
她垂头看着床上的人,他也换上了一身雪白的寝衣,斜倚在床头,乌发在红色的软被上铺开,神色清冷如雪中寒竹。
他从前从来不会对她露出这种表情。
林愫不是性情冷清的人,恰恰相反,他的性格如骄阳般温暖,时而又如水般柔软。
哪怕对陌生人,他都能做到时刻笑容相待。对待亲近之人时,他更是发自内心地献出他的真诚。
可他却对自己露出这种漠然,乃至于有点厌恶的表情。
在姜拂玉说到“恨”的时候,林愫脸色微动,那种冰冷的表情似乎松了松。
时间流逝,他双唇嗫嚅,眼角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姜拂玉心沉了下去。
她何其了解他的性子,一旦被说中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心事,就会忍不住想哭。还不想人知道他要哭,别扭得要死,把眼圈都憋得红红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这个样子,跟点头说是有什么区别?
姜拂玉盯着林愫,兀自苦笑,喃喃道:“你果然恨我。”
既然都已经说开了,姜拂玉不妨继续说下去,“当初我抛下你和阿昭离开,你虽然说着不在意,但是你心底里还是在意的吧……阿昭年纪这么小就离开了母亲,你一个人照顾她,又当爹又当娘,小时候你要时刻抱着她,喂她喝奶哄她睡觉,她生病了也是你这个父亲一个人照顾……”
“而我这个将她生下来的母亲,明明说好了要陪着你,就像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夫妻一样,守着夫君,陪你白头偕老,一起看着女儿长大,可是我却突然反悔,抛弃你,也抛弃她。”
“即便你最开始不恨,但是日积月累,你的心里一定埋怨,埋怨我离开,埋怨我抛下你……”
听见这些话,林愫终于坐不住了,他骤然起身,那姿势似乎是想要过来抱她,可他没有过来,堪堪停留在了床上。
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褥,“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恨你,我当时……”
“你的眼睛。”
姜拂玉指着自己的眼睛,平静地对他说道,“已经说明了一切,你骗不了我的。”
“你恨我。”
姜拂玉无比笃定,林愫心里必然恨她。
看到眼前凌乱的被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借着两杯小酒壮胆,将林愫约进自己的寝宫中。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簌簌落下一片粉色桃花雨,有花瓣落入室内,搭在青色的裙摆边。
南陈民风还没有开放到未婚少女和情郎乱来,但怎奈公主大胆,酒过三巡,她故意挑逗,去拉开少年的衣襟,他顿时满脸通红,步步后退,却被她逼迫,压到了书架前,差点把那满书架的书压到。
无可奈何,少年用力将她的手按在地上,阻止了她的行动。
而后,又轻轻地拥抱着她,凑在她的耳边,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要这样,等以后……你等一等,等我功成名就,就向陛下求娶你,我一定会娶你,所以现在还不行……”
后来,姜拂玉真的就嫁给了他。
……
她被先帝追杀,腹部被长剑刺中,那是一道贯穿伤,失血过多,她昏迷了三天三夜。
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活下去,然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床头守着的林愫。
她从来没有见到这么狼狈的林愫,向来整洁的他,脸上带着青色的胡茬,在她睁眼眼睛的这一刻,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喜,扑过来,絮絮叨叨地问她身体疼不疼。
为了救她,林愫也受了很重的伤,行走在外,他甚至都不敢穿浅色的衣裳,生怕身上的伤口渗血,显露在外太过明显。
那时候为了躲过先帝追杀,林愫带着她隐姓埋名,远离京畿,换了好几个身份。
因为要逃亡,带在身上的银钱不多,所以林愫将山上采来、还有药铺能够买到的所有的伤药都留给她。
直到姜拂玉意识稍稍清醒,当了带在身边的金钗,才让他们手头宽裕一些。
再后来,林愫就带着她去到了那个宁静的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没有名字,当地人将此地自称为“桃源”,哪里真的宛如世外桃源一样,远离京中权势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这里也是林愫走遍天下,最终选定的隐居之地。
也将姜拂玉带回此地,暂时躲避。
姜拂玉毕竟出身高贵,从小到大生活在宫闱之中,村子里风景再秀美,怎么比得上宫阙中琼楼玉宇。
初来乍到,姜拂玉不习惯院子外的湿润泥巴路,不习惯简陋的竹席,不习惯随地出现的蝇虫,更不习惯周围村妇们投来的打量的眼神。
那些日子,林愫就跟她的侍女一样,包揽了她生活的全部,为了能让她过得舒服些,给她做饭,给她铺床,焚烧艾草驱虫,带着礼物一家一家叩门,委婉去求亲邻里暂时不要靠近他们的屋子,因为姜拂玉需要静养,不想要这么多人看见,还暂时充当她的眼线,替她联系上京的残部。
京中有消息传来的时候,姜拂玉已经卧床三个月,堪堪养好伤。
然而等候多时得到的消息是,她的人马全都先帝重创,十三州刺史个个见风使舵,原本已经谈好的盟友,全都逆转风向,投向先帝。
她多年来的布局与经营沦为泡影,心灰意冷,看着旧部传来的密信,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林愫怕她想不开,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侧,把屋子里的道具瓷器全部收好。
她失去了回京的机会,终日浑浑噩噩。
她灰心丧气多久,林愫就守了她多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才缓缓回过神来。
终于有一天,她拉着林愫,问道:“你愿意娶我吗?”
婚礼就在这一方小院中举行,没有想象中高朋满座,也没有父母的祝福,他们两个人披着红衣,拜了天地,从此就算是了夫妻。
新婚之夜。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在烛火下跟他说了许多话。
“以后我就留在这里做你的妻子,你若想隐居成为一村夫,我就是村妇,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不想要那么多孩子,就一个就足够了,我希望那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娇,可以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肖父,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她临摹着未来的愿景,“我们可以看着她慢慢长大,不祈求她成才,健康平安就好,然后你我慢慢衰老,百岁之后,共归一室,像天下无数普通百姓一样。”
那时候的她真的做好了决定,想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在这个远离世俗的桃源小村,她真如她所说的一样,开始去学习适应村中的生活,砍柴生火做饭,学会和村里的邻居来往,然后学着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在自己门口开垦一片菜地,种些新鲜的蔬果。
只不过菜地还没来得及动工,她就已经先一步感觉到恶心,想吐,甚至好几次险些昏厥。
她似有所感,把脉诊断之后,果然是已有两个月身孕。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初为父母的两个人皆是欣喜若狂。
林愫甚至告假,日夜黏在她身边,生怕她摔了磕了碰了,也不让她干任何农活,就连她每日晨起下床,都要小心翼翼地牵着她。
山居不知岁月,姜拂玉一天一天感受着孩子在腹中成长。
闲暇之余,村子里其他妇女讨教养育婴儿的经验,再给孩子亲手裁剪衣裳,岁月宁静美好到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她都快忘了京城之中的腥风血雨。
直到旧部联系她的前一刻,她还在给未来的孩子做一顶小帽子。
得知先帝重病与藩王谋反的消息,她绣花针扎在手上,鲜血滴在布帛上。
她呆滞地看着哪滴鲜血,许久,许久……
或许是上天看不得她安静过日子,又或者是天命如此,姜拂玉天生就不可能成为个普通人。
……
“你要恨我就恨我吧,即便你要恨我,我也不会后悔。”
姜拂玉感觉浑身血液冰冷,“若是我不回来,先帝死后,诸侯纷争,天下无主,必然乱作一团,我身为公主,就有澄清天下的责任,我承认我没有完全放下我的野心,我想要回到上京,我想要皇位。”
“我负了你,你的确有资格恨我,我本来无颜回去找你,但是为了我想要一家团圆的私心,为了想要阿昭回到我的身边,我还是强行逼迫你回到我的身边……”
林愫的声音陡然凌厉,“我没有因此恨你!”
姜拂玉抬头看向他,发现他又哭了。
这个容貌、才华都都接近完美的人,唯有一个不像缺点的缺点,那就是天生多泪,明明是男子,却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动辄落泪,令人好不怜惜。
姜拂玉有些怔怔的了。
林愫薄唇微抿,恨姜拂玉吗?
他当然恨。
他永远忘不了他上辈子赶回京城看到阿昭尸身时的震怒与悲痛。
他当然恨姜拂玉,她可是一国之君,他那么信任她,将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她,可是她却连阿昭都保护不好。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她逼着阿昭,一步步将她推进深渊之中。
他的阿昭,在回宫之后从来都不开心。
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才十六岁,浑身都是伤,她生命最后的时光,一定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阿昭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样子折磨她?
这些事情,他光是想想,都快要疯掉了。
他不仅恨姜拂玉,他还恨自己,恨自己游离世外的态度,坚持离京隐居,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关心过阿昭。
他那时候真的想要一剑杀了姜拂玉,然后也捅死自己,全部人一起去地狱团聚,给阿昭恕罪。
可是这样子,他又担心他的阿昭在地下不安宁。
他害怕,阿昭看着她的父母相杀,心里会难受。
他恨姜拂玉,他恨的是上辈子的它。
理智上告诉他,眼前的姜拂玉,还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尚且还是无辜的。
阿昭还好好的,一切都可以挽回。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将上一世的恩怨全部都带到这一世来,迁怒到眼前人的身上,但恨意的怒火燃烧着他的内心,快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上一世对她的恨分裂开来。
“其实,你怀着阿昭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如果我想要不声不响地让他们消失,或者带着你离开,轻而易举。”
林愫擦拭眼角的泪,转过脸去,“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理解你,我知道我爱你,就必须接受你的野心,还有心怀天下的志向,你要走,我就照顾好阿昭,我打定主意,如果你败了,我就独身抚养阿昭长大,为你守一辈子节,若是你胜了,你要和阿昭团聚,我就带着阿昭回来。”
“我从来没有因此埋怨你,也没有因此恨你。”
他像个孩子一样辩解着,试图想要让姜拂玉相信。
可是姜拂玉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喃喃道:“林愫,我发现我好像看不透你。”
林愫说:“你不信我?”
“我想要相信你的话,”姜拂玉看着他的眼睛,“但是感情是说不了谎的,你得看看自己的心。”
烛火响起一声爆鸣,灯姜拂玉跪坐在床上,“你说我不信你,可是你这心口不一的样子,让我如何信你?”
昏黄的烛火将姜拂玉原本凌厉的五官模糊得柔和起来,四周静悄悄的一片。
“或许呀,阿序,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你内心深处,在憎恨我。”
她喊着的,是他从前的名字。
姜拂玉的声音温和下来,“其实没关系的,你不必虚情假意地讨好我,你是阿昭的父亲,即便坦然承认恨我,我也不会在意,皇后之位,依然非你莫属,就算不在村子里,在这座皇城,你我也终将会相携终老,你的爱与恨,都不重要。”
说着,她笑了一下,“何必自欺欺人呢,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不好吗?”
林愫看着她的眼睛,时间流逝。
他忽然发现,他们从前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审慎地讨论着彼此之间的感情。
他沉默半天,才说出话来:“如果我说真话,你愿意相信吗?”
姜拂玉毫不犹豫地点头,“若你说的是真话,我愿意相信。”
“好。”
林愫迎向她的目光,“那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前世,有轮回转生存在吗?”
姜拂玉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
林愫张口欲说,就在这时,漫漫长夜的寂寥被猛地打破,“臣北城守将萧度,请见陛下——”
两人神色一凝,披衣起身,冲出外面。
姜拂玉一开门,只看见内官和宫女们满脸着急,一人身披兵甲,恭恭敬敬地跪在院子里。
正是萧度。
姜拂玉眉头紧锁,正想怒斥一句谁放她进来的,值夜的徐芳菲先开口道:“是微臣让他进来的,微臣知晓夜深不宜叨扰郎君和陛下,但此事重大,微臣害怕迟了禀告会出事……”
还没等她说完,萧度就开口道:“今夜臣奉命守北城门,城门落锁后,却遇见一队人马意图出城,领队者是个孩子,她手中拿着的是陛下的令牌,臣只能放人,但,臣疑心其正是公主殿下,事后不得不夤夜入宫,将此事告知陛下。”
听到这话,姜拂玉眼前一黑,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来。
她的布局考虑到了一切,却万万没想到,无意中竟然遗漏了一个最薄弱的地方。
她给了姜瑶令牌,给了她自由出入宫的权力,今夜宾客众多,宫门卫忙着处理琼华殿的残局,有所疏漏,公主混杂于其间,他们一时不察,迟来汇报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这时候有人特地将她引出宫,将她引出城。
她浑身开始颤抖,“去凤仪宫,看公主在不在……”
第59章 烈焰
姜瑶平日里几乎每天都要沐浴, 因而凤仪宫中早早就备好了热水。
姜瑶刚被送回凤仪宫,就舒舒服服地泡了热水澡,将这满身的葡萄味道给洗掉。
她起身穿好兰草花熏过的衣裳, 让宫人将她那柔软细长的头发绞干,在林愫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尽情享受着“我爹不在家, 我就是一家之主”的感受。
今天是宫宴,菜肴饮品品类丰富,对于姜瑶的饮食,宫人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姜瑶东殿西殿的到处乱蹿,吃吃喝喝。
她今天喝的饮品里,就掺了点茶叶。
平日里林愫禁她饮茶, 现在骤然饮用,茶叶提神的作用明显多了。
晚上本该瞌睡的时间,她却偏偏精神头十足,才没有想那么快爬上床睡觉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她让人盯着的城外的酒坊来了消息。
禾青来禀告的时候, 她正在书房里研究着这几天送来的城里酒坊的账簿。
她清算完襄阳王府的账, 还顺便将这京中十余家酒肆的账本也算一遍。
这些账本并不是姜瑶让人从酒肆账房扒来的,毕竟造假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姜瑶穿来那个世界,买咖啡会莫名其妙跳号、就连好端端养在海底的扇贝都能被一场台风刮跑, 账房记录在本的数据也不尽然完全正确的。
这些账本是她让暗卫蹲门外充当个实时人工监控,细细记录酒肆每一笔交易, 得来的结果, 作伪不得。
禾青的步伐向来很轻,如猫儿一样绕到了她的身边, 姜瑶注意力在账本上,没有察觉。
直到一道黑影遮挡住姜瑶眼前的光线,她才反应过来有人靠近。
禾青的声音清冽,轻声唤她,“殿下。”
姜瑶抬头,对上他被烛火勾勒得愈发英挺的五官,揉揉眼睛问道:“何事?”
禾青禀告道:“方才襄阳王府的人传来消息,说襄阳王宴席之后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往城外而去 ,看其所去,正是城外酒庄。”
“什么!”
姜瑶当即将笔拍在桌子上,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和雀跃。
“他终于肯联系酒庄了?”
这几天姜瑶一直苦苦蹲守襄阳王府的消息,她知道城外酒庄必然有问题,也知道酒肆背后的那位主人有很大可能就是襄阳王,但是一直没有抓住襄阳王与酒庄有关系的直接证据。
而且,姜潮似乎猜到她在蹲守,一直避嫌,近日来襄阳王府的人也没有和酒肆来往。
姜瑶本以为,以姜潮那老狐狸性子,她可能还要蹲个十天半月才能等到他出动。
然而就在今日,他意料之外地动了起来,还是亲自前往。
不过姜瑶很快就反应过来,想来也是,今日是宫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琼华殿中,连姜瑶也分神,在盯梢他这方面有所懈怠。
姜潮如果等不及了想要动这笔产业,或者有事需要嘱托,赴宴后提早离席,正好可以卡着这个时机趁着众人不备,无声无息到城外去。
如果能够抓到姜潮与酒庄有来往,那么就足以可以证明他们之间有所关联。
“禾青!”
“属下在——”
“你亲自带人,不,”姜瑶止住了话,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她将拍掉的笔又攥在掌心,“我亲自带人去!”
姜瑶抿着唇,一阵兴奋汹涌上来。
姜潮是她上辈子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想想他曾经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姜瑶恨意涛涛难以覆灭。
她上一世最大的遗憾,就是临死之前没有杀了姜潮,让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即使重生回来,这人依然死性不改,居然想要算计到林愫头上。
这一世,她一定要亲手抓住他的把柄,将他送进地狱!
现下林愫和姜拂玉他们可能还在琼华宫中应酬,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
林愫在时,或许会不允许她深夜离宫。
林愫不在,没有人能管得住姜瑶。
姜瑶手里握着姜拂玉给的令牌,想要出宫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她不确定姜拂玉会不会偏袒姜潮,所以在抓到切实的证据呈交上朝廷之前,她绝对不能让姜拂玉知道自己在围堵姜潮。
——唯恐她知晓,又要记挂着曾经那该死的救命之恩,一再偏袒。
因而,姜瑶还使了个小心机。
姜瑶害怕临春她们知道她出门,转头就会去告知姜拂玉,所以出发前,还特地在凤仪宫中演了一出戏。
她当着一群宫女们的面大声嚷嚷着困了,假装回房睡觉。
结果刚刚熄了烛火,立刻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让禾青带着自己从墙上翻了出去。
很快,她就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今日宫宴,进出宫的宾客太多,对于离宫的人,宫卫查得也没有那么严厉。
出宫的时候,禾青亮出姜拂玉给姜瑶的令牌,“公主殿下吩咐我等出宫办事,还请宫尉速速让路!”
宫卫便没掀开车帘巡查,放他们一行人出了宫。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疏漏,居然让姜瑶一路溜出城,直到在北城门被拦截,才禀告到姜拂玉这里。
姜拂玉匆匆赶到凤仪宫,宫女内官见姜拂玉突然到来,一个个行礼道:“陛下。”
姜拂玉紧张地问道:“公主殿下何在?”
“殿下?”几个守夜的宫女相视一眼,表情有些懵,“殿下在睡着,陛下这么晚了要找殿下吗?”
其实,早在琼华殿出事之时,姜拂玉已经派人来了凤仪宫一趟,让人守好口风,不要将林愫出事的事告知姜瑶,也不要让她外出,怕她知晓父亲出事,会着急。
可是她没想到,姜瑶会在此时出宫。
“阿昭!”
姜拂玉闯进姜瑶的屋子。
姜瑶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在屋内留灯,寝室内一片黑暗,姜拂玉被木箱险些绊倒,跌跌撞撞爬到床头,看见床上有一个凸起的人影,藏匿在被褥下。
她猛地将那层薄棉被掀起,看清楚床上的东西时,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上。
身后的宫女也掌起了灯,床上只有几个被叠起伪装成人形的棉花玩偶,而姜瑶早已不知所踪。
“陛下!”有人来扶起姜拂玉,她却死死扒着床沿。
她才大病初愈,身体还没有好全,如今被姜瑶这么一吓,整个人都头昏目眩起来。
“立刻调动城外守军,出城!”
她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回头刚想要叫林愫,这才发现林愫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比起她,林愫还是更了解那个小兔崽子。
打从萧度入宫起,他就知道姜瑶肯定是偷偷跑了,根本就不需要去凤仪宫察看。
虽然夜刃有在替他监视姜瑶,但是汇报到他这里的消息都是滞后的。
夜刃的令牌已经给了姜瑶,林愫不在的时候,姜瑶也是他们的主子。
何况,他们恐怕并不知晓姜拂玉的布局,姜瑶今日出城究竟有多么危险。
林愫手里有着城外禁军的调令,姜拂玉跑去找姜瑶这会他早就揪着萧度乘一骑快马出城,调动骑兵拦截姜瑶。
萧度在察觉公主出宫的那一刻就快马加鞭入宫,姜瑶还不会骑马,乘马车总归是比不上骑马。
林愫安慰着自己,总会赶得上的,总会赶得上的。
另一边,接近城外酒庄时,姜瑶弃了马车,生怕车马动静太大,会惊动到酒庄里的人。
她干脆让禾青抱着自己,带着她在黑夜中前行。
这时候姜瑶身材娇小的好处就显现出来,她的体重很轻,禾青武功又好,带着她跑不在话下。
几道身影潜伏,在密林中前行,悄悄靠近那座酿酒的庄子。
这座农庄看起来和城外别的庄子没什么不同,几座砖瓦房连在一起,形成了宽大平房,黑暗下,房子里大多数灯光都歇了,只有那么一两个窗口里面透着光。
姜瑶猫在禾青的怀里,一双眼睛机灵得很,直勾勾地盯着农庄打转,好像正在沉思着什么。
“殿下……”
他提醒道,“我们的探子来了。”
他们来到此地,前面的探子接上了头,密林中,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人来到姜瑶身边,是姜瑶安排盯梢的人。
姜瑶问道:“姜潮进去了吗?”
那人道:“殿下,你看,那是襄阳王的车马。”
姜瑶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今天没有月光,她看到的只有黑乎乎一片,哪有什么车马?
姜瑶:“……”
也不知道这群暗卫的眼睛是不是基因突变,视力这么好。
她烦闷地道:“车马有什么好看的,说他在哪。”
“属下从出宫起始,就跟随在襄阳王身侧,一路看着他来到此地,农庄虽然偏僻,但是夜庄子守卫皆有人巡视,那些人见了襄阳王,将他迎进屋中,而后东面厢房有烛火亮了起来,属下生怕打草惊蛇,没有靠近,殿下是否要动手?”
姜瑶眯起眼睛,打量着农庄外围。
到了晚上,她的视力不是特别好,隐隐约约,的确看见有人在巡视。
“他们有多少人?”
暗卫道:“属下守在此地多日,已查清农庄巡卫,共五十七人。”
姜瑶又转向禾青,“禾青,我们有多少人?”
禾青回答道:“奉公主命令,我等二百三十人,今日全部出动。”
姜瑶捏紧了拳头,“那如果我下令动手,活捉姜潮,你们有把握吗?”
“属下只能说,硬要对上,成功率的确很大,但属下等并没有百分百把握,因为担心打草惊蛇,探子从未进入酒庄内,不知道酒庄内部构造,里中是否有暗道,若是有所疏漏,襄阳王从暗道逃走,也是有可能的。”
姜瑶垂眸不语。
“殿下,还要进攻吗?”
姜瑶深深吸了口气,这就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要赌吗?
赌对了,就能将姜潮一起拉下来了。
赌错了,没有抓到姜潮,虽然一样能够破解崇湖谜案,但是只怕这次放过的姜潮,以后想要抓住他马脚就更难了。
放过他,他还会成为她,成为爹爹的威胁。
犹豫片刻,姜瑶下令,“围住这个农庄,不要让任何一个人逃了,活捉姜潮。”
夜色浓郁。
天边密云翻滚,星辰与明月光辉全部都被遮挡。
暮色沉沉,暗卫悄然无声地散开,姜瑶今天出门时也换上了一身应景的黑色,夜风刮过她身上小披风,她蜷缩在兜帽下,一双眼睛乌黑透亮。
不远处的枝头传来“哇”的一声叫唤,寒鸦惊枝,扑扇翅膀飞翔远处。
巡逻的守卫被惊了一下,抬头看着那只大鸟飞走,片刻的走神,火把晃了一下,他感觉到脖子一痛,下意识伸手去摸,然而看到的却是大片的红色。
是血……
他感受到了一阵恐惧,想要张口去喊身后的同伴,但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后早已经是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火把掉落在地上,照亮那鲜血滢滢,染红的青草地。
他惊恐地看着像幽灵一样出没的黑衣人,他们带着银色的面具,夜色包裹下,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他瞪大眼睛,甚至都来得及尖叫出声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息,仰面倒了下去。
解决完这一批,暗卫们再次散开,袭向下一批。
不到片刻,外面的守卫都解决地差不多大时候,散开的暗卫们收拢在一块,往屋中去。
他们有序地堵死农庄外的每一个出口,有部分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东边灯火通明的窗户,偷听窗户内的声响。
还有另一批人,打算从正门闯入。
禾青抱着姜瑶,在其余暗卫的掩护下,接近酒庄。
姜瑶不敢说话,朝他比了一个“进去”的手势。
禾青似乎有些迟疑,他看着姜瑶的目光好似劝告,他们也不清楚农庄内部构造,他害怕带着姜瑶进去会遇见危险。
他们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姜瑶不同,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能冒险。
见他不动,姜瑶急了,坚持地指着里面,朝他比着嘴型:“我要进去!”
禾青哑然,他有苦说不出,谁让他是当下属的,就是要听主子的话。
他这个主子,有的是勇于探索的冒险精神。
两个暗卫先走进屋中探路,禾青带着姜瑶紧随其后。
刚进去,姜瑶就闻到了十分浓烈的酒香味,熏得她鼻子一皱,连忙捂住自己的鼻子。
酒庄内没有太多灯火,暗沉的屋子中,姜瑶依稀看见两边堆满的酒坛子。
暗卫们很快就探出了前方东边厢房的路,一路向前,姜瑶的心也揪紧,忍不住抓紧禾青的衣襟。
……
“我们还以为殿下最近都不会来了。”
禾青抱着姜瑶,接近厢房门口。
“不来怎么行?”
姜瑶听见了姜潮的声音,“你们要是嫌弃丁香价贵,故意偷工减料,可是对不起买酒的酒客了。”
姜瑶的心松了下来。
还好,姜潮没跑。
“殿下真是说笑,咱们怎么可能会偷工减料……”
除却姜潮,屋内还有另一个人陪笑的声音,“只是担心殿下,最近风头紧,那个丫头天天令人在城内酒肆外晃着,殿下这突然来,会不会……”
姜潮冷嗤道:“今夜皇宫有宴会,那丫头自顾不暇,怎么可能会有空盯着这里?你把最近收购的药材账目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殿下稍等,我这就去……”
姜瑶心里“咯噔”一跳,原来他们知道她派人盯着酒肆呀?
姜瑶听了片刻墙角,本来还想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扑捉到更多的信息。
然而听着听着,忽然发觉,里面两个人的声音似乎戛然而止,很长一段间隔没有再发出声音了。
她忽然意识到不好,“进去!”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发出,暗卫立刻撞入屋中,只见烛火依旧,却人去楼空,方才还在这里谈话的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窗外守着的暗卫同时破窗而出,一群人对着空空的厢房,面面相觑。
还是禾青有经验,目光注意到搁置在屋角的一个巨大的酒坛子,将怀中的孩子放下,上前两步,打开木制的盖子,酒坛子底部似乎闪过一丝光束,又恢复黑暗。
拿灯火探照,果然酒坛底部被掏空,赫然是一条密道。
“殿下,他们在这里!”
姜瑶连忙道:“快追,他们走不远!”
“禾青,你去!绝对不能让他们跑远了,活捉最好,哪怕是尸体……”
她咬着牙:“哪怕是尸体,也不能让他们离开!”
话音未落,禾青带着几个暗卫,跳下了地道。
就差一点点……
姜瑶心想,他们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被包围的?
然而,就当姜瑶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地道中的时候,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殿下——”
姜瑶忽然听见身侧的暗卫在惊恐地喊自己,然后看他扑向自己,一顾巨大的撞力,将她从厢房内往门外推。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在空中打了个滚,掉落在地上那一刻,“砰”的,巨大的爆破声,几乎要震碎耳膜。
姜瑶伏倒在地上,四肢剧痛,她大脑一片空白,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她所在的厢房已经坍塌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熊熊烈焰,推开她的暗卫身影已经淹没在火海中。
是…炸药……
姜瑶艰难地站起身来,还没有站稳,猛地又一道冲击波,将她扫飞在地上。
旁边放酒的库房也炸了起来,酒坛一个个爆裂。
姜瑶忽然感觉到额头剧痛,有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她勉力睁开眼睛,鲜血染红她的视线,是爆炸中炸碎的陶瓷碎片弹了过来,划过额头,拉开巨大的一到口子。
爆炸之后,酒水流了满地,烈火瞬间就爬了上来,如洪水般迅速蔓延四周,原本黑暗的屋子,此时宛如白昼一般明亮。
林愫带人赶到此地的时候,只看见被大火吞噬的房屋。
他翻身下马,看着那汹涌的火浪,心脏砰砰乱跳。
迟了一步,还是迟了一步……
他浑身都在颤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恐惧。
他在心里祈祷着,阿昭可千万不要在里面。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有的暗卫方才守在窗前,却依然是被炸得半身是血,看见林愫到来,痛苦地下跪道:“主子,殿下,殿下刚刚进去了,她还在屋子里,有…炸药……”
此话就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他双腿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他看着那人身上的血肉模糊,差点没有昏厥过去。
在外面都被炸成这个样子,阿昭要是在里面……
他不敢想。
萧度带着骑兵,跟在林愫身后,紧随而至,看见着火,立刻吩咐道:“救火,快救火!”
“水井在那里!”
骑兵迅速找到水井,一个个提着水桶,试图挽救这滔天大火。
可是这里本来就是酒窖,一着起来就没完没了,火势汹汹,这点水好像杯水车薪。
不行……
救火……
林愫强撑着站起来,双目赤红,在没有见到姜瑶之前就还有希望,他这时候不能倒下。
刚刚打起水的士兵正要冲向房子,却猛地被林愫抢过水桶。
“郎……”
士兵正想叫他,却陡然看见他将水淋在自己身上,放下木桶,往屋里冲。
他惊道:“郎君,不能进去!”
这大火烧得那样厉害,还有炸药,且不说里面的人还能不能活下来,就这样冲进去,肯定是凶多吉少。
……
大火中,被炸药轰了两次的姜瑶脑子反而灵光了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她派人蹲守酒庄的这些天,从来都没有收到过酒庄的人往里运炸药的消息,也就是说,这里的炸药早就埋好了的。
早在姜瑶接受这个案子之前,早在崇湖案之前,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
送到姜瑶书房中的账簿,还有醉仙楼里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提示着云娘死前曾经喝过的酒。
难怪姜瑶总觉得这案子到她手里查起来居然离奇顺利,原来有人在故意牵引着她。
她却被对姜潮的恨意所蒙蔽,一心想要查出姜潮,没有发觉他已经在自己身上布局。
——或许这些都是崇湖案真相,那个人愿意将真相送到她的手里,但是她想要查清案件,必须要付出相应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的性命。
姜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匍匐向前,她还记得来时的出口。
她要出去!
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身边的温度却在飙高,她浑身上下也烫得可怕,炙热得几乎要令她失去理智,浓浓黑烟呛得她无法呼吸,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都快要看不到来路了。
房子的木制结构本就经不住燃烧,大火之下,梁柱一个接一个坍塌。
姜瑶趴到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身前的道路被倒塌的房梁拦腰斩断。
崩裂的声音传来,头顶的梁柱掉落。
绝望中,姜瑶听到了一声闷响。
在昏迷的瞬间,冰凉的感觉传来。
好像有人抱住了她。
第60章 反思
“阿昭, 阿昭。”
“快醒醒……”
姜瑶听见有人焦急地喊着她,还在用力掐着她的人中。
她识海混沌,连带着那些声音都隔绝在一片屏障中。
她的身体像是置身于深海中, 缓缓下沉,那些声音就好像无数只手,托起她的身子, 将她往上拖拽。
终于,四周声音由远及近,豁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被一件湿衣包裹,躺在草地上。
不远处的大火还在燃烧,火光冲天, 浓浓黑烟弥漫,木屑燃烧形成的灰烬像雪花一样降落在她身边。
再怎么努力救火也止不住火势蔓延,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救火的士兵累得瘫倒了一片,见无力挽回大火,索性摆烂, 远远地看着房子在大火中倒塌。
“阿昭醒了!”
“阿昭还好吗?”
欣喜的声音传来, 姜瑶睁开眼睛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林愫和姜拂玉两张放大的脸。
见她醒来, 两个人的脸色皆是一松。
姜瑶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 居然起不了身,或许方才的爆炸震出了内伤, 她浑身的肌肉都在痛。
她张口想要说话, 可浓烟呛伤了她的嗓子,一动就想咳嗽, 喉咙像是火烧了一样疼痛。
“阿昭。”
两个人脸色一变,争先恐后想要将她捧在怀中,结果就是都没人能将她完全抱起来,让她着实体会了一把被争夺的感觉,到最终两人谁都没能够把她抢进怀里,只能一人贡献出一只手各自捧着她一边,将她支撑坐在地上。
林愫看到她醒来,眼泪流淌下来,他喉口哽咽:“阿昭,阿昭……”
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只会反复喊着她的名字。
搂着她的手臂还在颤抖,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假如再晚发现一点,他赶来的时间再晚一些,姜瑶就要永远困在大火中。
一念之差,这一世他的女儿就又要重蹈上辈子早夭的命运……甚至,时间比前世还要早。
姜瑶刚醒,脑子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她还是第一次在他们两个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如果说刚刚赶来的姜拂玉在她面前尚且得体,林愫闯进屋中救她,原本雪白的脸上被烟熏得如黑炭一样,看不清容貌的美丑,水灵的眼睛此时布满了红色血丝,好似要落下血泪来,这双眼睛……不像是他哭出来的,反倒像是浓烟熏的。
在她的记忆中,林愫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今天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她脑子还未清醒,就先心疼了起来,她抬起胀痛的手摸了摸林愫的脸,眼睛当即就酸了,想要喊他,嗓子还是哑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是张了个口,干巴巴地喊了个“爹爹”的口型。
林愫见她发不出声,泪意再次汹涌,摇头道:“阿昭先别说话。”
“刚刚你爹冲进火里将你抱了出来。”
姜拂玉的眼睛已经红了,内心后怕不已。
刚刚她赶来的时候,房屋大片已经坍塌,得知林愫闯进屋中去救姜瑶,理智瞬间被冲破,竟也不受控制往里冲。
萧度不小心放林愫闯进去,这会长了记性,见姜拂玉又要不知死活往里闯,心跳到了嗓子眼,这夫妻俩怎么都是一个性子,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顾了?
当即挥手让人把姜拂玉死死按在地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的姜拂玉力气居然这么大,挣扎起来甚至五六个人都没有将她按住。
直到看到林愫抱着她昏迷的女儿出来,人们才敢将她松开。
姜拂玉跌跌撞撞地跑到林愫身前接过姜瑶,两个人相视一眼,却谁都不敢触碰姜瑶。
最后还是姜拂玉鼓起勇气,颤抖着伸手探向她颈间的脉搏,直到感受到小姑娘脉搏还算平稳,姜拂玉平生头一次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滋味。
浑身松懈,倒在地上,喜极而泣。
……
姜拂玉至今指尖还在发颤,将姜瑶鬓角被烧掉的发拢到耳后,按着她的小脑袋,抵住她的额头,“阿昭,娘亲差点以为差点见不到你了。”
触碰瞬间,姜瑶感受到额头剧痛,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她额头上还有一道被瓷片割开的伤口,黑夜中,在她刘海和熏黑皮肤的遮盖下,那一抹红色并不是特别明显。
她爹娘都快急疯了,当然没有发现她还有伤。
林愫连忙撕开姜拂玉的一片干净衣摆,简易地包扎在她头上。
“阿昭先忍耐一下,我们这就带你回宫找御医。”
姜瑶现在状况不算乐观,两个人心里虽然都气她偷偷跑出来,但是看见她这副可怜模样,怜惜之情多过气恼,也不好现在训斥她什么。
她在爆炸中存活,已经是万幸,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还是先带她回宫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暗伤。
姜拂玉搂着姜瑶的腋窝把她给抱了起来。
姜瑶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处于一种半掉线状态,都是被动得接受着眼前的信息,直到她软软地趴在姜拂玉身上,看着远处的大火,回忆终于陆陆续续地回到她的大脑中。
她来这里,是为了围堵姜潮的。
她拉了下姜拂玉的衣襟,喊道:“禾青……”
她的声音很虚弱,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发现不了她在说话。
姜拂玉身子一僵。
在她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殿下!”
姜瑶努力抬眼望过去,禾青正带着人朝这边赶。
地道的出口在不远处的密林中,禾青带人追出去后不久,酒庄的炸药几乎毫无衔接地被引爆,不过既然是姜潮留给自己的逃亡之路,自然没有第一时间受到波及。
禾青听到爆炸声,暗叫不好,本来想要带人立刻折返去救姜瑶。
可他一思考,顿时明白了姜潮的意图,如果他回去救姜瑶,那岂不是白白放走了姜潮,于是咬牙果断追了上去。
事实证明他果然赌对了,因为他再在地道多待一刻,浓烟就会弥漫上来,地道也会跟随爆炸坍塌,摧毁,根本就没机会救姜瑶。
他一路追逐姜潮,终于在出口处将姜潮和酒庄的管事给截住,将他们给押了回来。
即便已经达到了姜瑶最初的目的,可酒庄中已燃起大火,远远的就能看到亮光。
禾青一边往回赶,心里却愈发不安宁,他根本不敢去想姜瑶此时情况,两次爆炸,她是否能逃出火海中?
若是姜瑶葬身火海中,即便抓住了姜潮,也是得不偿失。
禾青一路忐忑地回到农庄,看到被人抱在怀里的孩子事,终于松了口气。
他又看到那抱着孩子的人正是姜拂玉,连忙跪下禀告道:“陛下,郎君,属下已经将酒庄管事和襄阳王两人抓获。”
姜拂玉脸色平静,好像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她目光冷漠地朝远处扫了一眼,几个黑衣人果然押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
正是姜潮。
见到姜潮出现的那一刻,姜瑶浑身血液逆流,不由得激动起来,在姜拂玉怀中扑腾了一下。
姜拂玉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入怀中。
她目光渐冷,扫过她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淡声下令,“一起带回去,找地方看押好。”
姜瑶怔愣。
出乎意料,姜拂玉这次竟然没有放过姜潮。
……
姜瑶大概被炸得轻微脑震荡了。
回宫路上,马车颠簸,颠得她一阵眩晕。终于没忍住,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姜瑶已经回到了宫中。
她的寝宫内烛火澄亮,她半梦半醒间听到御医在床头对姜拂玉道:“殿下头部的撞伤,只需喝药调理,卧床安养一月有余便可恢复,额头的那道伤口较深,所幸殿下年幼,生肌能力更强,只要按时涂抹膏药,便不会留疤。”
“朕知道了,太医先下去吧。”
“是。”
姜瑶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姜拂玉和御医已经不在了,守着她的是临春临夏二人。
方才看到姜拂玉抱着浑身是血的姜瑶回来,两人都快要吓破了胆,姜拂玉走后,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姜瑶。
她醒来后,两个人都围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你有什么哪里不舒服的?”
“殿下,想要喝点水吗?”
姜瑶喉咙被灼伤,此刻难受得厉害,听到“水”这个字,连忙点头,临春立刻给她倒了一杯凉水。
姜瑶喝了下去后,终于感觉自己的嗓子舒服了好多,歇了片刻,也能正常开口说话了,“爹爹和娘亲呢?”
“郎君在偏殿,御医正在给他上药,陛下见殿下无事,便去守着郎君了……”
临春还没有说完,姜瑶就差点跳了起来,“爹爹受伤了?”
“……咳咳咳。”
说话太急促,姜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她回想起方才在城外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她大脑肿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她只光顾着看林愫的那张被熏黑的脸,从而忽略了,林愫衣衫上还带着的鲜血点点。
那不只是姜瑶额头上的伤留下的血,还是他被火灼伤的伤口。
姜瑶又想起在大火昏迷前,有个不顾一切朝她跑来的身影。
他脱下湿外衣裹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房梁倒塌,砸在了他的身上。浓浓烈焰似乎要包裹他全身,他却江姜瑶拢在身躯下,替她拦下大火。
姜瑶抿着唇,视野渐渐模糊了。
如果不是林愫,她现在已经死了。
看到小姑娘的眼泪,临春心里一惊。连忙安慰道:“殿下,你别哭……”
姜瑶抿紧双唇,拳头握起又松开。
她起身下床,临春连忙给她穿好绣鞋,只见小姑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姜瑶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迷茫地穿过中庭。
黑夜中,院中竹影稀疏。
她似乎想要去找林愫,可是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先看到了禾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殿下。”
禾青绕路将姜潮直接送去的景仪宫,姜拂玉派亲兵看押,刚刚才回来,正看见小姑娘披着小披风在乱晃,风把她那头糟乱的头发和披风吹得鼓鼓的。
姜瑶停下了脚步,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说话能够流畅些。
她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害怕知道结果。
她徘徊片刻,还是开口:“禾青,这次因我而死的,有多少人?”
禾青一愣。
姜瑶想起大火中将自己推开的暗卫,姜瑶运气好,有个爱她愿意为她冲进火中、将她救出来的爹爹。
可是那些人,又有多少个能逃出来?
见禾青不语,姜瑶坚持道:“告诉我。”
他们不可能现在都统计不出伤亡数目,禾青必然知晓。
禾青终于是缓缓地说道:“殿下,酒庄爆炸,我等在地道中追踪襄阳王十余人皆无折损,但是当时与殿下同在东厢房的十二人,只有一人从窗外逃生,因爆炸而牵连重伤者,共三十余人,而后因大火冲进厢房因救殿下而丧命者,十人。”
姜瑶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瑶的优点是吃一堑长一智,但她的缺点也是吃一堑只会长一智,再多的没有了。
上一世别人给她下毒,然后她次次进食前都会随身携带银针,试毒之后再食用。
上一世别人给她被窝里放毒蛇蝎子,然后她干脆去跟养殖这些毒物的人学了捉蛇和捉蝎子的手法。
姜潮乘人不备推她下湖,她就记得身边时时刻刻带着侍卫,尽量不去湖边或者高台,也不让自己落单。
因为上一世她被言语和传言中伤过,所以她能够从只言片语之中得知林愫被陷害,想要为他申冤。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努力的做题家,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自己做过的题,努力地学着让自己不要走从前走过的坑。
可是一旦遇到新的题型,她就会发愁,遇到没有经历过的谋算,难以预知,便束手无策。
就好像她不知道,今日姜潮会以身入局,诱她进入酒庄。
直到炸药引爆时,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
她曾经以为她经历了一世,见识过太多的杀人的办法,已经悉知对方的套路。
可是当对方用新的、她所不知道的方法套路她的时候,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处处掣肘,防不胜防。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在这个这个皇宫生活了八年,已经能够熟悉这个世界争权夺利的规则。可是实际上,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她的所有思维,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个世界。
在曾经那个时代,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人际关系,凭借自己的能力,将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以为她有点小聪明,但那只是在她以前那个世界。
在这个皇宫中,她还是太过愚蠢。
夜风凉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她心想林愫天天夸她机灵,果真是有亲爹滤镜的。
她悟性那么低,怎么可能和聪明沾得上边?
事实上,上一世朝臣说她的那些话才是正确的吧,公主愚笨,德不配位。
不然,她也不知道被朱夷明蒙骗两年,以至于到谢兰修来到自己身边,才发现端倪。
“对不起……”
禾青在风下等了姜瑶许久,只听小姑娘落寞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到里面会埋有炸药。”
姜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是个酒窖,存放着上百坛易燃品,连火星子都要严控。
如果要早早埋下炸药,风险极大,稍不留神,擦边走火,没等到姜瑶前往的那天,他们自己就先炸没了,就算要设计她,也不大可能用这么猛烈的方法。
姜瑶实在是太恨姜潮了,姜潮就是她噩梦的根源。
她太想要亲手打破这个噩梦,所以才要坚持追到底。
她要亲眼看着他的计谋被自己戳穿。所以,她被感性驱使,想都没想那么多,就让人带着她冲在最前面。
在这个世界失败的代价太大了。
因为她的疏忽,林愫重伤,连带着手下暗卫也被重创。
她知道,“对不起”这句话或许不该对着禾青说,应该对着死去的人说,可是她此时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禾青了。
“殿下。”
察觉到姜瑶的情绪低落,禾青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她。
禾青知道,身为下属,不应该和主子嘴碎说太多,可是犹豫再三,没管住口,还是开口道:“殿下其实不必为我们感到内疚,夜刃的人,在来到这里前,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是主子将我们从鬼门关救回,又帮忙安置好我们的父母亲族,我们的命就是卖给了主子,我们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不断为主子送死,直到我们的生命终止。”
姜瑶一愣,抬头看着他。
禾青的声音清朗如风,眼眸明亮如星辰,“陛下将我们送给殿下那刻,我们就成了殿下手中的一把刀,殿下作为执刃之人,您只需要在乎我们这把刀是否能够完成好任务,能否保护住殿下,至于我们是否有所损伤,这并不在殿下的考虑范围之中。”
说着,禾青忽然撩起衣袍,单膝跪下,那是臣服的姿态,“我们本就不能与‘普通人’相提并论,无论是因为保护殿下而赴死,还是因为殿下的失误而死,又或者是殿下哪天怀疑我们,觉得我们成为威胁,让我们当场自尽,我们都会立刻听令,在所不辞。”
他跪下的时候,身段故意放得比姜瑶还要低,让姜瑶从抬头可以转为俯视。
“殿下不必说对不起,您贵为公主,而我们命如草芥,为你而死,是我们本分之内。”
姜瑶沉吟。
禾青说出的这些数字,曾经也是一条条人命,或许也是禾青朝夕相处的亲友。
他说得却如此云淡风轻。
或许她身为南陈公主,身份使然,很多人就该天然为她而死。
就连禾青觉得,他理所应当为她牺牲,他们甚至将此视为光荣。
上辈子的禾青也是为她而死的。
不止是禾青,姜上一世还有很多像禾青这样的人,谢家人,谢知止,还有谢兰修……
可是她今天如果再谨慎一些,其实这些人都不用死的。
上一世也是,如果她能够提前识破那些阴谋,所有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可是她上一世没有保下谢家人,这一世她的失误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她已经重生了一世,却还是宛如上一世一样,一窍不通。
意气用事,咎由自取,愚昧无知。
她凭什么让这些人为她效忠?她有什么资格让爹爹冲进大火之中救她?
就只是因为投胎好,有个公主的身份吗?
她情不自禁怀疑,她真的配得上南陈公主这个身份吗?
禾青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怕她想不开,又补充道:“即便殿下没有跟随我们出宫,没有跟随我们入酒庄,我们身为下属,也需要替殿下闯进酒庄中,殿下知道,酒庄的确有问题不是吗?即便殿下不在,我们的人闯入酒庄中,襄阳王一样会引爆炸药,权谋争斗,环环相扣,必定有伤亡。”
“何况,襄阳王意在殿下,如果殿下没有跟随前往,襄阳王恐怕不会为了引诱殿下而逗留这么久,属下也没机会将他抓捕,既然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已经无法补救,殿下何必一直纠结?”
姜瑶闭了闭眼睛,最后一滴眼泪划过眼角,风一吹,很快就凝结成泪痕。
她一个人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被吹得有些头晕,她才开口。
“禾青……”
“属下在。”
“把我书房里,我准备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我明日会用到,还有那个人……也带过来吧。”
风中回荡起她的一声轻叹。
……
和禾青告别以后,姜瑶擦干了眼泪,走向林愫的寝殿。
远远的,就看见白茵守在外面。
“白大人,”姜瑶颔首道,“能够让我进去看看父君吗?”
白茵有些出乎意料,姜瑶今天居然认认真真地喊她“白大人”,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
她有点怀疑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果不其然,白茵伸手拦住了她,“陛下和郎君有事商榷,殿下请稍等片刻。”
白茵本来还以为,这小姑娘会嚷嚷着直接闯进屋中,然而她并没有,只是安静地道:“好。”
“我等。”
然后就真的乖乖站在廊下,盯着自己绣鞋鞋面,垂手等候。
白茵默然。
她怎么觉得,公主殿下好像变得沉稳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