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拂玉在给林愫上药。
御医剪开他的白色长衫, 被他的的背部给吓了一跳。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郎君身上,居然有着密密麻麻交错的旧伤疤。
林愫平日从来不穿露太多的衣裳, 连带着袖子也不敢挽过手肘,就是担心被人察觉身上的伤疤。
自他年幼学武开始,他的身上大部分被衣裳所包裹住的地方, 都是新伤覆盖旧伤。
和刀剑打交道,他早就习惯了。
而此刻,他的背部,横亘一道长长的血痕。
一眼望去全是鲜红,他肩胛那部分,皮肤全部被烧毁, 没有一块地是完好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四周的皮肤还冒着血泡。
烧垮的梁柱倾倒,砸在了他的身上, 形成了这一片大面积的伤口。
御医给他清创完毕后, 就剩下的敷药工作就交给了姜拂玉。
姜拂玉咬紧双唇,拿着一个白玉药瓶在他背部轻抖, 那是御医开的外伤药,可以帮助伤口凝血, 并防止留疤。
雪白的粉末撒落在上面,与血水融合在了一起, 林愫双手紧紧按着床沿, 沉默着,一言不发。
“疼吗?”
姜拂玉问道。
姜拂玉能够感觉到, 当药粉融合在他的血肉中时,林愫额头在冒着冷汗。
药效发作,似乎很疼。
姜拂玉让人拿手帕过来,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疼的话,你可以哭出来。”
除了背部的这道伤口,林愫身上也就两块指甲盖大小的伤,他向来轻功了得,可以灵巧地避开冒上的火舌,不是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可能被柱子砸到。
他是为了保护姜瑶。
若非林愫拦下,这个柱子下一刻就要砸穿姜瑶的头颅。
救了姜瑶一命,林愫觉得,再怎么疼都是值得的。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落。
林愫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又转而问道:“阿昭还好吗?”
“阿昭的情况比你好一些,”为了安抚他,姜拂玉故意将姜瑶的伤说得轻点,“多亏有你救援及时,阿昭也就只是受了点惊吓,只需服药静养就好,就是她额头上那道伤口,是被弹飞的碎瓦片割伤的,伤口有点深,你可要督促着她好好敷药,不然有可能留疤。”
“你也是,这些天都别折腾了,御医说你最好卧床静养,不要乱动,否则伤口很容易撕裂。”
说着,第一瓶的伤药也就敷完了。
姜拂玉又换了一个瓶子。
不多时,几样药粉都已经均匀给他敷上,姜拂玉拿起纱布,缠绕了他一圈又一圈,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和林愫被追杀的时候,在野外或者临时歇脚的客栈,夜里在昏暗的烛火下,给他上药包扎。
姜拂玉给他包裹完后顺手打了个蝴蝶结,又道:“你要不趴着睡会儿吧,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朝会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是歇会儿吧。”
先是中了七藏花后又受伤,姜拂玉怕他撑不住。
林愫还没回复,只是随手抓着一边放置的干净衣裳披在身上。
就在这时候,外面白茵进来汇报道:“陛下,郎君,殿下在外面等着。”
“阿昭醒了?”
两人俱是一惊,姜拂玉将药瓶全部放回药箱中,顺便让人将旁边那血水湿透的衣裳收拾好,问道:“她等了多久?”
“殿下站在屋外,有几刻钟的时间了。”白茵道,“臣见陛下为郎君在上药,不便打搅,故而此时才来汇报。”
几刻钟?
林愫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姜瑶可不是什么乖巧守规矩的孩子,他和姜拂于将她无法无天,她今日竟然能够安安静静在外面等那么久吗?
不合理。
这里可是凤仪宫,姜瑶可以横着走的地方,按照她和白茵那不对付的性子,不是应该早就嚷嚷着冲进来了吗?
姜拂玉说道:“快让她进来。”
外面风大,怕吹久了对她身体不好。
姜瑶脸上的黑灰已经被宫女们擦洗干净,头上的伤口也被重新包扎过一次,白色的纱布遮住了她的眉毛,只露出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睛。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垂落乌发衬托下,她的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
白茵禀告之后,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从那扇云母屏风后探出个小头,看着她那对坐在床上的爹妈,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后才蹑手蹑脚地朝他们走来。
林愫似乎发现,姜瑶和平时有些不大一样了。
不过姜瑶才经历了这种事情,哪怕她的心理再强大,也会留下阴影。
姜瑶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林愫朝她招手,“阿昭快过来。”
姜瑶这才加快了些脚步,来到床前。
她看看林愫,又看看姜拂玉,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将头枕在薄被上,抬头凝视着姜瑶和姜拂玉,活像一只忧伤的小猫。
平日里林愫见惯了孩子调皮捣蛋的样子,真到她难过伤心的时候,反而是束手无策,看着枕在床上轻微变形的小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她被被褥挤出来的那块小肉团。
姜瑶呆愣愣地看着林愫伸来的手,片刻后,小姑娘开口道:“爹爹,娘亲,我错了。”
宫女们都退下了,屋内只留下这一家三口。
姜瑶原本稚嫩清脆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一听就知道是嗓子没有养好。
姜瑶向来擅长撒娇,连带着可怜兮兮的认错,也那么容易惹人怜惜。
此话一出,姜拂玉眼里露出了动容的神色,林愫的动作亦是一顿。
林愫叹道:“阿昭……”
姜瑶垂眸,眼睛里泪水在打转,“我不该跑进去的,让爹娘着急,爹爹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我连累了爹爹,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跑了,也不会做爹爹和娘亲不放心的事情。”
虽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林愫的眼睛,但却很认真,宛如承诺一样。
她真的知道错了。
林愫松开了手,从揉她脸的动作改成了抚摸着她的脑袋,将她头顶的乱发都压了下去,缓缓抚平。
其实,今天在发现姜瑶不见的时候,他脑海中最坏的念头都闪过了。
在骑马飞驰出城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把姜瑶带回来,他这次绝对不能手软,让她罚站,从早站到晚,必须要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他向来是反对打孩子的,可他那时候急的火烧眉头,真的觉得要再狠狠给她手掌心来几棍子,或者拿那小鞭子抽她几下,她知道疼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他还要将她的出入宫令牌收起来,找人时刻盯着她,以防她再次出事。
可是真的抱着她冲出大火,那时候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敢去试探她的鼻息,害怕她真的没了,那时候他就只想着,她能够平安无事,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哪怕以后再调皮捣蛋,他也不要生她的气了。
现在姜瑶好好地站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认错,林愫心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别说他之前想的那些抽她一顿、凑她一顿,让她长记性的法子,他都不想训斥她了。
他低头凝视着姜瑶,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阿昭,爹爹从来不觉得阿昭连累爹爹。”他看着姜瑶,“爹爹觉得,今天能够救下阿昭,爹爹实在是太幸运了。”
姜瑶一愣,她忽然发觉,林愫的话和禾青刚刚对她说的很像。
禾青说,暗卫们因她而死,是理所应当。
而林愫说,能够救下她,是他的运气。
禾青他们为她而效命,是因为她是南陈的公主,而林愫……因为林愫是她父亲,他救自己,是出于亲情的本能。
姜瑶埋头,把自己的下巴往被子上拱了拱。
她心想,她这辈子哪怕做牛做马,都没办法报答林愫了。
林愫收回了手,又说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阿昭,今夜是太后寿辰,爹爹和娘亲今天晚上注意力全在琼华殿中,对其他事情有所疏忽,也没有看好阿昭,让人有了可乘之机,引诱阿昭出城。”
真的要深究起来,这个局只怕要从那杯“七藏花”端上桌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
用“七藏花”吸引着他和姜拂玉的注意力,让暗处的姜瑶暴露出来。
姜瑶又是跳脱和急躁的性子,姜潮甚至亲自前往酒庄,这么大的诱饵,足够吸引她出城。
而且,今夜他和姜拂玉在景仪宫中争执磋磨,两个人都没有觉察到,对方还留有这么一个后招,直插他们的心脏。
姜瑶是他们的命门,一旦姜瑶出了事,他敢笃定他和姜拂玉都会失去理智。
阿昭可是个孩子呀,他们成年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失误,为什么要怪罪到孩子身上?
真的深究谁对不起谁的,他和姜拂玉也得对着阿昭说这句话。毕竟,他身为父亲,是绝对了解姜瑶的性格的,早该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如果他不是非要喝下那杯茶,或者姜拂玉能够提早派人盯紧凤仪宫,他们对姜瑶的关爱再多一些,也不至于造成今日的局面。
姜瑶张口:“可是我……”
“阿昭在调查崇湖案,今夜虽凶险,但是阿昭也抓住了凶手,这就已经很厉害了呀。”他宠溺地打断了姜瑶的话,“爹爹等着阿昭为爹爹正名。”
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柔,因为受伤而显得更加柔软。
今夜姜瑶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是她的确抓住了姜潮。
姜瑶吸了吸鼻子,“爹爹的伤……”
“爹爹的伤没事……”林愫刚开口,陡然间咳嗽起来。
姜拂玉拿起床上的一件薄绒被,盖在林郎君身上,替他回答道:“爹爹的伤没事,就是被烟呛了一下,阿昭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养好的。”
姜瑶忍不住握住林愫的手。
才不是被烟呛了。
她记得,林愫替她挡下了倒塌的梁柱。
可是姜拂玉撒谎时,林愫并没有动作,是默认和姜拂玉一起哄着姜瑶,让她不要担心,姜瑶闭上了嘴巴,没有戳穿这个谎言。
然而,事实上,今天的伤对于林愫来说,压根不能算什么重伤。
比起以前他受过的更加严重的伤,这只能说是小儿科。
当年他怒发冲冠为救姜拂玉,以一己之力应对先帝的千军万马,敌人的剑曾穿透他的胸口,险些危及心脏。他东躲西藏,甚至无法及时用药医治,他也还是熬了过来。
今天的伤口仅仅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可别吓到孩子了。
见姜瑶眼圈红红的,姜拂玉也忍不住戳了一下姜瑶的另一边脸,只不过她没有太多撸娃的经验,戳的力度不小心大了些,留下了个红印子,在白花花的脸上十分突兀,只能讪讪地收回手。
姜瑶清咳了两声,说道:“对了阿昭,以后你想要出宫,还是先跟娘亲说一下吧。”
既然林愫没有嘱咐她,那就由姜拂玉来告知她,“娘亲不是想限制你做什么,只是,你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到,你是娘亲的孩子,娘亲不想拘着你,像养鸟儿一样将你关在笼子里,只是,阿昭现在羽翼尚未成熟,还需要娘亲保护。”
“内廷之中,娘亲尚可掌握,宫外有的地方,娘亲的眼睛看不到,以后如果你要出宫,或者出城,可以提前派人告知娘亲,娘亲不会拦着你,只是想要知道,你在干什么。”
成年人尚且会疏漏,何况姜瑶还只是个小孩子。
姜瑶点头,她今天格外乖巧,心服口服地道:“阿昭知道了。”
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他们都没有过多呵斥自己。
姜瑶本来以为她受伤了,可以避免挨揍和罚站,但是禁足什么的惩罚大概是逃不掉的了,她已经做好了被关在凤仪宫一两个月的准备。
可是他们甚至她手里的令牌都没有收回。
姜瑶忽而抬眼看着姜拂玉,如果是上辈子自己闯出这样大的祸,姜拂玉恐怕早就让她去罚跪宗祠了。
这一世的姜拂玉似乎对她宽容多了,不仅是对她宽容,连带着对她和林愫的维护,也是上一世所没有的。
以前姜拂玉好像只是偏袒别人,可她今天,似乎没有偏袒姜潮……起码,她让禾青把人关押住了,禾青关押的人,也就是意味着,处置权在姜瑶手中。
姜瑶感觉到,在林愫回来以后,她跟姜潮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也消失不见了。
“娘亲……”
她再次抬眼,“我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上朝吗?”
“证据,崇湖案的证据,”姜瑶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到了。”
……
姜瑶一夜未眠,临近清晨的时候,她让临秋帮她将被火灼烧的发尾都剪掉。
她本来头发就不多,被大火这样一烧,修剪完毕后,头发又少了一半,且参差不齐,像狗啃了一样。
姜瑶本来想让临秋再好好修修,结果临秋撂剪子说不能再修剪下去了,再剪下去,她的头发连辫子都扎不起来了。
临秋看着姜瑶这头一言难尽的杂毛连连叹息,许久后安慰道:“殿下,没关系的,你现在年岁还小,头发没了,迟早会长出来的,将来新长出来的头发,肯定会比以前的更浓密更好看。”
然后临秋转头就默默吩咐人把屋子里的铜镜都收了起来,以免姜瑶对镜自照,看到这副模样会想不开。
姜瑶:“……”
姜瑶倒是没有这个顾虑,她穿越前留的就是齐耳的短发。
不过她此时这个头发长度,梳起发来的确有些难度,就连临秋对着她的脑袋捣鼓许久,也没能想出合适的发型。
姜瑶今日随姜拂玉上朝,头发也不能随便梳,必须要全部挽成高髻。
姜瑶干脆让她用一块包头的头巾把头发全部包到后面去,因为姜瑶额头上受伤,需要缠绕纱布,这样奇特的打扮也是说得过去的。
她这具身体还没有熬过夜,经历了昨夜的一遭,困得不行,已经达到了沾到被子就能睡过去那种境地。
于是姜瑶拉着御医给她开了醒神茶,泡了几壶浓茶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下去,提神醒脑,终于稍稍好了一些。
朝会前姜拂玉让徐芳菲将她的朝服给送了过来,她身为公主,当然有上朝听政的权力这身朝服早就在尚衣局备好了。
她虽然可以因为头伤可以将头发给糊弄过去,但身上的打扮必不可少。
而且,姜拂玉让徐芳菲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什么!”
正在更衣的姜瑶记得当即站了起来,听完徐芳菲的话后,眼睛快冒火星子,“他们竟然敢这样污蔑爹爹!”
姜瑶宴会离开得早,压根就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情。
姜拂玉扣了琼华殿一干人,连带着言官一齐打包扔出内廷,今日朝会,只怕少不了唇齿交战。
姜拂玉担心姜瑶一无所知,会被那群老臣的口水给吓到,所以特地让徐芳菲来,将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姜瑶。
在徐芳菲的诉说下,姜瑶大概拼凑出了昨天寿辰的全貌。
合着是李寻安与姜潮二人联合起来,设计好坑她还有她爹。
最开始是姜潮提前离宫,前往城外,借此吸引姜瑶的注意力。然后李寻安安排自己的妹妹在暗室中,给林愫送茶。
林愫喝了茶,觉得不舒服,不能照顾到姜瑶,可能会提前遣姜瑶回凤仪宫。
因为林愫还要在东殿应酬,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会那么快离开,何况药性发作之初,他也不会感觉特别难受,只想着稍作休息就好了。
于是种种巧合之下,林愫只是让人将他带到偏殿中休息,这样正好就和李清嘉撞在了一起
这些人想要合谋,乱他清白。
结果就是林愫拼死反抗,用一根簪子先杀了李清嘉,等到众人赶到,李寻安见情况有变,趁机改口指控林愫谋杀罪。
姜拂玉为了保护林愫,力排众议将林愫带回宫中。
这时候,姜拂玉的注意力都在林愫身上,故而忽略了姜瑶。
姜瑶收到了姜潮出宫的消息,趁着这个空档追了出去,险些被炸死在城外。
好狠毒的计谋,如果成功,一箭双雕,她和她爹一个死无全尸,一个背上人命债,就此蒙冤。
如果这些事都成功了,那么对于林愫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对了,”姜瑶想起了一件事,“七藏花是什么迷药?爹爹服用了这种迷药,会留下后遗症吗?”
徐芳菲不好与姜瑶直言,只是拐弯抹角跟姜瑶说了“七藏花”是一种迷药,会让服用者头晕。
听到小公主发问,徐芳菲支支吾吾,她也不过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色一片通红。
“不…不会有后遗症,昨夜陛下已经替郎君解药了,郎君没事,殿下不必担心。”
姜瑶只是注意到“郎君没事”这几个字,并没有去在意为什么是“陛下替郎君解药”而不是御医给林愫解开迷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就好。”
徐芳菲生怕姜瑶追问,只想快点度过这个话题,连忙让人给姜瑶系上腰封,替她整理衣饰。
姜瑶陷入了沉思中,她记得昨天她离开的时候,林愫明明还好好的,那时候的他应该还没有服下迷药,除了失手打翻茶壶,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了。
不对。
失手打翻茶壶,撒了她满身的葡萄茶……
姜瑶感觉头颅里边那块地有点痒痒的,脑子似乎要长出来了。
林愫遣她回宫,是因为她的衣裳被葡萄茶倒湿了。
那时候她就疑惑,林愫好端端的为何会造成这种失误。她心里渐渐生出了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是他故意而为之?
可他为何要自己跳进别人设计好的坑里?
姜瑶从来不敢奢望林愫会有心机。
她叹了口气,往窗外扫了一眼,东方将晞,朝霞铺展开来,熹微的光照亮宫阙的金顶,熠熠生辉。
“殿下,”禾青把账簿都捧了过来,“今日上朝,属下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是姜拂玉特地叮嘱他的,文官战斗力不比武将弱,她似乎害怕这群人打起来,误伤姜瑶,所以允许禾青上殿护卫姜瑶。
姜瑶往那堆本子上扫了一眼,隔着纱布揉了揉太阳穴,“那个人……”
“已经准备稳妥了。”
禾青在姜药面前展开一个纸包,上面搁置的,是红色的粉末。
姜瑶正要碰,禾青却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指尖,“殿下小心。”
“不怕,我没有碰过丁香。”
两种药效相冲才会发作。
姜瑶抓了一把,将粉末揉进自己的指甲中。
“走吧。”
第62章 堂上陈词(上)
自从林愫回宫以后, 朝会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大臣们一直诟病林愫的身世。
他来路不明,出身乡野,没有足够强大的家族, 不可以为姜拂玉提供任何家族支持,凭什么走到姜拂玉身边,和姜拂玉一起站在高堂上, 受他们跪拜?
即便他是皇女的生父,那又如何?
姜瑶是姜拂玉生的,又不是林愫生的。林愫又没有经历怀胎十月,生育之苦,他对姜瑶诞生做出的贡献充其量就只是和女帝睡了一觉,凭什么以此居功自傲?
他就算对姜拂玉有恩情, 也不可这般挟恩图报,皇后之位就别想了,他当个侍君在宫里照顾公主还差不多。
多年来,朝中觊觎皇后之位的人不在少数,可惜姜拂玉心如磐石, 硬是一个也不纳, 后宫空置连个侍君都没有,这些人内部撕了多年, 都没能将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儿子送进宫,凭什么要让林愫占了这个便宜!
林愫成了皇后, 岂不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们自己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们得不到的,也别想让一个不如他们的人得到!
今日的朝会更是空前绝后的热闹。
近日京城谣言四起, 有关荧惑犯冲, 狐妖惑主的传言越传越玄乎,姜拂玉虽然有派人镇压, 可是民意已起,她的这些举措宛如扬汤止沸,又怎么是姜拂玉能镇压得下来的?
虽然朝臣也有拿来说事,有意无意指向林愫,但都被姜拂玉以“无凭无据”还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给全部驳了回去。
朝臣自知不占理,也无法抓着不放。
而昨天发生的事情,女帝公然对林愫表示偏袒,渐渐让朝臣们感到害怕了。
自古以来,文官的脸面,比性命还要重要。
女帝甚至直接派人将言官给丢出内廷,相当于是扫了整个御史台的颜面。
女帝所作所为,对那位郎君不加掩饰的宠爱,正好也应证了谣言内容。
之前朝臣们可能是出于私心针对林愫,可是现在,他们是真的担心南陈会出一位红颜祸水,先帝的狠厉历历在目,他们也担心姜拂玉变成那个样子。为美人不顾江山社稷。
所以今日上朝,诸位朝臣各怀鬼胎,无论是真心想要针对林愫的,或者是看热闹的,又或者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官员,都无法坐视不理。
平日里嚷嚷个不停的几派在上朝时达成了统一的战线。
林愫有没有杀人已经不重要,怀璧其罪,帝王之爱,在于雨露均沾,绝不能将全部的情爱都付诸雨一人。
无论如何,林愫绝对不能再好好留在宫里了,将他除掉再说!
假如除不掉,这人要是对他们这些人记恨在心,挑唆姜拂玉报复他们,到时候他们可就要遭殃了。
御史台的几个官员就先打头阵,刚升朝,就跪倒了好几个,好像他们的头是铁打的一样,把丹陛下那几块板砖磕得“砰砰”响。
他们慷慨陈词,请求女帝收押审问林愫,惩处林愫,还李家小姐一个公道。
姜拂玉也不是好惹的,在朝廷上和这群人相对多年,她当然知道怎么和这些老狐狸们周旋。
用不着她亲自下场争吵,她昨夜就已经派人前去她的心腹臣子家中,挨个给他们暗示了一边,就差没帮他们把腹稿打好。
今天姜拂玉只需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冲到最前面,为林愫辩解。
下方吵得不可开交,姜瑶提着自己的小裙子,躲在龙椅背后的屏风中,时而吵到激烈处,姜瑶忍不住探出自己的小脑袋偷偷张望。
她是完全想象不到,平日看着衣冠楚楚的文官来到朝廷上简直换了一个面孔。
他们居然真的可以吵到面红耳赤,甚至上手去扯同僚的衣服和头发,更甚者,还用手中的笏板去打人家的头冠。
姜瑶震惊,她以前和小孩子玩过家家闹矛盾了,也不至于打成这个样子。
这跟菜市场大妈撒泼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这群人吵得差不多了,姜拂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掐着时间召御医院院正前来,让他将昨夜“七藏花”的脉案甩了出来。
御医院院正张正仪今年年岁已七十有余,历经三朝,战战兢兢,德高望重。
他都这把年纪了,姜拂玉用不着让他帮忙做假证。
他说的话,不可能有所作伪,林愫昨夜的异常,的确是中了药。
这样一来,林愫就从朝臣们口中所说的“加害者”变成了“被害者”。
这一切都是被别人设计好的,若是林愫不杀李清嘉,那么他必然会失去清白之身。
他是女帝的男人,清白被玷污可不算是小事,这涉及到天家尊严,乃至于小公主的颜面。所以他必须要反击,在紧要关头,先杀李清嘉。
几个正在撕逼的大臣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很快御史台的言官反应过来,又道:“哪怕杀人并非林愫本心,但李家小姐无辜丢了性命,世上从来没有无心之失便可逃脱刑罚的道理,他既杀人,就要付出代价,还请陛下惩戒林氏。”
姜瑶躲在龙椅后,想这群人可真是无理取闹。
无论事情的起因如何,他们似乎都不愿意放过林愫。
他们就只是单纯地想要除掉林愫。
姜瑶感慨,姜拂玉每天上朝都对着这样一群各怀鬼胎的人,下朝后还能保持镇定自若,这得是多么稳定的精神状态呀!
下一刻,姜瑶听见姜拂玉冷笑。
“害人性命?”姜拂玉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扩散开来,姜瑶离得近,甚至可以听见她手重重撞击在椅子把手上,“爱卿可知,是谁在郎君杯中下药,你口口声声说李家小姐无辜,可她真的就无辜吗?”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过来,究竟是谁设计的林愫呢?
为什么他中药后只是单纯地被送进李清嘉的屋里,而不是别人呢?
那日赴宴的臣子那么多,是谁最想要林愫身败名裂?
是谁有着足够大权力和财力,能够买通宫女,准确无误地将林愫送进偏殿中,然后又喊动众人一起去围观的呢?
姜拂玉的声音逐渐压低,“李卿,朕记得你女儿清河郡主昨日与公主比射,因郎君介入而心生不服,是吗?”
姜拂玉没有直接提点是李寻安干的,而是拐弯抹角,从昨天的投壶入手,顺便点出了清河郡主和姜瑶。
大家只消仔细一想,就能明白个中缘由。
清河郡主冠姜姓,李寻安为了这个女儿,可谓是费尽心思,姜瑶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假如姜拂玉要一生不成婚纳夫,也不生孩子,那么李寻安的女儿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继承人。
结果女帝在平定藩王之乱后,不仅仅宣告自己有了丈夫,还凭空带回来了那么大一个女儿,让李寻安的美梦沦为泡影。
如果林愫出事,那么姜瑶这个女儿也很有可能受到波及,他们父女两人一旦出事,那么得利最多的最有可能是谁。
言官们陷入了思考之中,思考完后,纷纷转头看向了李寻安。
李寻安双眼通红,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受到四周质疑的眼神,他“噗通”一声跪下,声声切厉:“清嘉是臣幼妹,自太妃崩逝以后,臣就只剩那么一个妹妹了,她的死令臣痛不欲生,臣只想为她申冤,还她一个清白公道!”
他痛心地扯着自己的官袍,“怎奈世道昏昏,可怜吾妹清嘉!兄长不仅不能为你正名,反而污了你死后清白!”
说着,他就要往丹陛上撞去,“为兄这就随你而去罢了!”
“李大人!不可!”
同僚心中一惊,连忙将他拦住,生怕他真的想不开,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拉着我拉着你,朝廷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姜瑶:“……”
姜拂玉:“……”
有本事你就真的撞死,安排那么多人在这里当托儿拉着你,陪你演戏又算什么?
不过演技好也是一种本事,他这样一演,倒是令人多信了他三分。
“李大人前些日子还在张罗着为清嘉小姐定亲,怎么可能害清嘉小姐,再怎么说,清嘉小姐也是李大人的妹妹呀……”
“是呀,听说昨夜李家老夫人听闻此事后,当场就昏了过去……”
这样一说,官员们又收回目光,看向姜拂玉。
但如果不是李寻安,又会是谁设局将林愫和李清嘉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李寻安跌跌撞撞地倒在殿下,“家妹不幸罹难,昨日家中老母闻讯,已经哭晕过去,至今未能醒来,陛下英明,秉公无私,还请陛下将案件移交刑部和御史台处理,查明真相,让家妹沉冤得雪!”
他嗷的这一嗓子提醒了大家,现在这案件还在廷尉府,姜拂玉的眼皮子底下,她若是有心偏袒,可以查出任何结果。
若是按照李寻安所言,联合刑部和御史台,由大家公开审理,这样子的可信度也会高一些。
言官听到这话,干脆推波助澜道:“陛下不如请郎君入刑部,调查之后,也可还郎君清白。”
他们此时说这话的时候委婉多了,毕竟林愫杀了人,左右是脱不开关系的,若是姜拂玉允了,还是要收押林愫,到最后三司会审,恐怕还是得给林愫定罪。
姜瑶玉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许久之后,她扶着那镶金的椅把手站起身来,长长的冕服拖拽在身后,广袖上的龙纹金光闪闪,“说到底,你们不过还是担忧那子虚乌有的狐妖之说,担心朕会像那些昏君一样,不分青红皂白,被一个男子所迷惑,所以想要借此机会,将他带离朕的身边,要是郎君进了刑部,还不任由你们磋磨定罪!”
“林愫乃朕救命恩人,更是朕女儿的生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朕落魄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朕的身边,朕今日富有四海,理应让他陪伴在朕身侧,朕再怎么宠他,宽容他,给他与朕并肩的地位,也是理所应当的,若非是他……”
姜拂玉指着下面的人,张口就嘛道,“朕早就曝尸荒野之外,你们现在……也就只能逼迫朕,有种在先帝朝廷前也这般试试看,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先帝的刀下亡魂!”
几个文官被她指得脸色一红。
比起先帝,姜拂玉的脾气好太多了。
她说的话不假,如果放在先帝朝,他们敢这样他的某个宠妃不敬,只怕早就被斩了,诛九族的那种。
“你们听信传言,觉得孤会被一个男子所左右,往无辜之人身上泼脏水,你们简直就是无耻至极,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们的良知全部都被狗啃了!”
“倘若朕真的应了你们所言,舍弃陪朕度过微末时的夫婿,岂不是登枝而捐其本,和你们一样,违背了自己的良知!”
姜瑶震惊,她上辈子到了可以议政的年龄时,被种种事情限制,一直没能踏上朝堂。
她从来没想到,原来姜拂玉亲自下场骂人,气势竟丝毫不输于御史台的言官,一个人就把下面几位堵得面红耳赤,压根说不出话来了。
她绕开了案子本身,直接指出了言官的意图——
其实大多数言官抓住此事不放,无非是忌惮姜拂玉太宠林愫了。
自从带回林愫起始,姜拂玉就非要立林愫为后,被驳回后,又公然让林愫在太后生辰宴上穿绣了金丝的凤袍,甚至在昨天没有查明真相的时候就带走林愫。
帝王修德立身,抛却爱欲,为国为民。
言官想要的,是林愫回宫以前,不会偏袒私情,全心全力带着他们平定藩王之乱,推行新法,不为任何人左右的雷厉风行的女帝。
这是言官们为天下所谋求的私心。
女帝可以娶夫,但绝不能给予夫侍太多的宠爱,皇夫是臣,要谨遵君臣之礼,林愫已然逾越了宠爱的限度,所以他们才会想着抓住一切机会让女帝疏远他。
否则,有朝一日,只怕那谣言真的会应验在姜拂玉身上。
姜拂玉眯了眯眼睛,“传言……”
“朕从来不觉得,京城那些传言是空穴来风,早不传晚不传,偏偏要到现在才传,在场各位心里清楚,传言,不过是造势的工具,都是陷害罢了,既然昨夜都有人往郎君的茶水中下药,那么……”
姜拂玉笑了,“这传言,一样也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着,姜拂玉已经绕到了屏风之后,朝姜瑶伸出手,“阿昭出来吧。”
姜瑶抬头,玄色广袖下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姜瑶伸手搭了上去,姜拂玉握紧了她的小手,被她牵到了朝堂中央。
吵闹的朝臣纷纷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原来龙椅背后的屏风下,居然藏着个小孩。
小公主……今日怎么也来上朝了。
而且,她头上的纱布又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磕伤了吗?
大部分大臣忙着连夜写折子,自然没有心思去在意昨夜林愫与姜拂玉的去向,只有零星几位大臣收到了风声,林愫和姜拂玉昨夜飞奔出城,又乘马车快速赶回宫中。
这几个聪明人大概猜到了什么,今天从始至终都很聪明地没有参与到这场闹剧中,笼手站在一边,等着看热闹。
现在热闹……哦不,是小公主来了。
姜拂玉重新坐下,看着自己的女儿走下丹陛,她这些天的规矩学得不错,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却也能端正身板,自如地撩起衣袍跪下。
姜拂玉还没有被自己的女儿跪过,她垂眸看着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母皇在此,阿昭但言无妨。”
姜瑶拱手,嗓音清脆、不卑不亢地道:“母皇,诸位大人,崇湖案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借崇湖案造势,加助狐妖的谣言传播,儿臣奉母皇之命调查,昨夜已经找到了其背后凶手。”
“还请诸位大人,能够听我详细叙说。”
众人皆惊,姜瑶才八岁。
在姜拂玉将案子交给她女儿的时候,朝臣们都在质疑女帝是不是脑子抽了,这么重要的案子居然拿来哄小孩玩?
谁都没想到,姜瑶居然不声不响整了个大的。
就她,真的把案子给查出来了?
朝臣们看着走上大殿的姜瑶,一时间纷纷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禾青走到姜瑶身边,自从姜瑶上殿起,他的身影也从暗处显露出来,手上捧着的,是姜瑶要的东西。
他将一个酒壶递到了姜瑶身前,那是姜瑶那日到外面酒肆里买回来的三坛酒之一,还没有开过封。
她让禾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用干净器皿盛了一杯,将清酒展示给诸位。
“这酒是我在西市小巷子里的一家酒肆里买来的,那间酒肆看起来和普通的酒肆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窗前挂着个红色的酒幌,门前种了课杏花树。”
她缓缓说道:“我年纪小,尚不能饮酒,这酒的味道如何也没有尝过,不过殿上诸位大人恐怕都对此酒的香味熟悉,这是桑叶酒,这个酒肆的东家在京中一共开了五家这样的酒肆,还在城外官田上设下一酒庄,专门负责酿酒,酿成后酒水再运回京中各个酒肆售卖。这五家酒肆遍布上京城,因为酒香清醇,无一不生意火爆,不仅是市井中的平民,哪怕是在场的诸位大人,也不免时常光顾。”
说到这里,在场的部分官员的确想起了自家好像的确买过这种酒,忍不住“咯噔”一下。
旁边有个声音弱弱地问道:“这酒有问题吗?”
“当然有。”
没有的话姜瑶无缘无故端着个酒壶在这里干什么,“我之所以会调查这些酒肆,是因为崇湖案唯一的死者——云娘,在登船之前,服用了这种酒。”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尤其是那些酒肆的常客,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姜瑶神色冷静,娓娓道来,“两船相撞之时,这位云娘立于船头之上,撕破自己的衣裳,大喊着狐妖降世,状若疯狂,若非是受人指使,就是她本人已经癫狂,失去了意识!”
“云娘生前曾是醉仙楼的女伎,我带人查了醉仙楼,将她生前的亲友找来,逐一询问了她登船前的情况,发觉云娘生前并未与外客接触,她唯一做过的可疑的事情,就是喝了一些这家酒肆的酒。”
姜瑶看着酒盏中的清酒,“于是,我当即让人将她那天喝剩下的酒水以及酒肆购买的酒送去查验,果然发现,这种酒中混杂有“丁香”这种药材,所谓丁香,可以令人致幻,使人失去理智!”
姜瑶笃定地道:“所以云娘在登船之前,行为就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
听到这话,喝过这种酒的朝臣脸色一沉。
姜瑶说了那么多话,忍不住停顿了下,她感觉到自己额头有些火辣辣地疼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激烈,以至于说话时候撕裂了伤口。
姜拂玉察觉到她微妙的表情,似乎知道她状况不好,想要上前来,然而姜瑶却冲她摇了摇头。
“后来,我又追查酒肆,以及其背后的东家,”姜瑶坚持把话说完,“调查中,我发现城外酿酒的农庄占用的是官田,这种田地若无官府特殊的批文,是绝对不可能建成农庄,只能说,这个农庄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能够打通官府,得到该田地的使用权。”
既然云娘临死前的疯癫和这种桑叶酒有关,也就是说明,制作出这种酒的人,也就是造成崇湖案、将脏水泼向林愫的罪魁祸首。
姜瑶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官府的批文太久远,我也不愿意去翰林院翻阅文书,逐一追查,何况当时给批复这块官田用作农庄的大人们只怕也是想卖个人情,没有想到八年过去,会造成今日的诗,既是大人们的无心之失,我便不深究,以免连累当年批复这片田地的大人们。”
“我干脆派人出城,日日蹲守在农庄以外,希望能够蹲到其幕后的东家,多日以来没有消息,直到昨日——”
姜瑶摸了一下头上的纱布,“昨夜我收到探子来信,说襄阳王在宫宴后趁着夜色出城,正往农庄而去,我想着襄阳王此举可疑,于是带人追捕,然而万万没想到,襄阳王竟然在酒庄中埋下炸药,发现被跟踪,便要鱼死网破,引爆炸药……”
堂上静悄悄的,大臣们此时不约而同地缄默,全都凝神听她说话。
朝臣们爱憎分明,虽然瞧不上林愫,但姜瑶再怎么说也是姜拂玉盖棺定论亲生的,如假包换的南陈女帝唯一的皇女。
引爆炸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襄阳王就是谋害皇嗣。
谁都没有想到,为了查案,姜瑶甚至还经历了这样的危险。
看着她头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众人心中对她的质疑放下少许,不由得对这个小公主的敬佩起来。
姜瑶说道:“我额上的伤,就是昨夜的爆炸所造成的。”
第63章 堂上陈词(下)
“公主莫非还想说, 是我故意害你不成!”
朝廷外传来一阵喧闹音。
回头一看,甲兵拥着一人上殿。
他身上还穿着昨夜参加寿宴时穿的亲王的礼服,在景仪宫偏殿被捆了一夜, 他衣裳和发冠已经乱了,只是面色如常,毫不畏惧。
“昨天我出城到自己的庄子里处理一些私事, 不料突遭强盗,不仅杀我酒庄守卫五十余人,还想要闯入屋中,拿我性命。”
姜潮冷笑一声,“事发突然,本王又怎么知道是公主行事, 竟如悍匪一般,我若不引爆炸药以求自保,只怕要死在公主手中。”
姜潮既然肯做,那当然已经是想好了该如何辩解。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姜瑶故意围堵他, 想要接机杀他, 他迫不得已,才做出反击。
目光交错, 一时之间两人对峙起来。
姜瑶轻轻挑了下眉,“也就是说, 你承认那个酒庄是你的,这批酒水都是在你的授意下酿造的?”
“是。”
姜潮几乎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毕竟他被姜瑶在酒庄里被抓了个正着, 如果不承认, 他也无法自圆其说。
“那好。”姜瑶看着他,“那你对这酒里所加的药材, 有何辩解?”
“这酒水里的确加了丁香,但是凡事都要讲究用度,我这酒里不仅加了丁香,还有白银针,丛兰等诸多药材,虽然这些药材各自都含有微毒,会使人致幻,但用度极少,只是用来提香,而且药性中和毒性相抵,人喝了并不会有问题。”
姜潮嗤之以鼻,一个八岁的孩子,实在还是太好骗了,随便露出点马脚,就让她踏进自己设计的陷阱中。
他拉高了声音道:“如果我的酒真的有问题,我的酒肆如何能开在上京城中数年?”
“在场大人们不少有喝我的酒,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喝出什么问题来,为何只是云娘一个人出了问题,公主只知查验我酒中药材的药性,却不知其中的效果。”
“不过殿下误解也是应该的,当初我为了研制酒方,找了不少人试酒,才得了这样一行好方子,各种草药看着有毒性,其实中和起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周围的大臣微微动容,姜潮说得对。
如果这酒真的有问题,酒肆又怎么能在京中开那么场时间,而且喝了酒的人不止云娘一个,为何独独她有事?
姜潮扫过姜瑶,眼神不加掩饰地挑衅道:“你年纪还太小,想法太简单,做事太不周全了。”
“本王开酒肆,不过是觉得朝廷发的俸银不够,挣点钱花罢了,朝廷律例哪条规定亲王不给行商开店?我做的可是正经买卖,公主没有调查清楚,就将罪名加诸于我身上,这个黑锅,我可不背。”
众臣看向姜瑶,她藏在白纱布下的眉头似乎拧着,连带着眼神也凝在一起。一个孩子,居然会有这样深邃的眼神。
连带着姜拂玉看向她,眼神中带着担忧,似乎想要替她说话,但最后也没有动口,想要看看她怎么圆。
“是吗?”
随后,姜瑶竟然笑开了。
她转身,忽然点了身后的一个人,“孙大人。”
正跪在地上的御史中丞孙乾莫名被cure,有点懵地抬头:“啊?”
姜瑶拖动着裙摆,走到他身前,“你家就在西市的酒肆旁,我去酒肆探听的时候,酒肆的跑堂可是说,你很喜欢喝这种酒,家中小厮常年到酒肆中买酒。”
孙乾说道:“那倒没错。”
那有什么问题吗?
姜瑶抬手,将方才倒出的一杯清酒递到他面前,“那你应当熟悉着酒的味道,你尝一口试试。”
他下意识接过酒杯,只是还没动,犹豫着道:“现在是朝会,当堂饮酒,恐怕……”
女帝直接道:“公主要你喝就喝。”
孙乾被说得身子一缩。
姜瑶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银针插在上面,悬置片刻后提起,银针光洁如初,“孙大人就放心吧,这酒中无毒,是直接从酒肆里买来的,你但喝无妨。”
既然女帝都已经吩咐了,姜瑶也当堂验过,反正也没毒,他也不再推辞,以广袖掩面饮下杯中酒。
再抬头的时候,姜瑶微微眯着眼睛,“大人觉得这酒,和平时酒肆购买的有什么区别?”
孙乾放下酒杯,咂摸了下嘴里的味道:“并无区别。”
姜瑶依然是笑盈盈的,下一刻却是胆大地将手伸向孙乾的脸上。
“啪”一声,在场众人皆胆战心惊,姜瑶小手一挥,竟然打在了孙乾脸上,尖锐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这…这这……”
朝臣们的一句“不成体统”卡在喉咙里,还没喊出口,就发现孙乾好像被姜瑶一巴掌扇懵了,整个人呆愣愣的,眼神有些涣散了。
姜潮见此情况,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敛。
姜瑶朝孙乾勾了勾手指,微笑道:“过来。”
孙乾整个人呆呆的,居然盯着姜瑶手指,向着它的方向膝行几步。
姜瑶又说:“下跪,磕头。”
孙乾果真往地上磕了几个头。
朝臣们看得一愣一愣的,压根就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孙乾竟然真的乖乖听话了呢?
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孙乾就好像一个宠物一样,无论姜瑶说什么,他都乖乖地听话地去做。
姜瑶也不紧不慢、如牵丝木偶一样让孙乾做着一些简单的指令。
方才姜瑶可是在龙椅后边都听见了,孙乾冲在最前面骂她爹爹,如今孙乾中了药,任由她摆布,她当然好好玩弄一下他,把他当成狗一样,在大殿上溜了整整一圈。
直到旁边有人露出不解的神色,问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瑶这才准备收尾,指着梁柱一角,对孙乾说道:“孙大人,你要是有种就撞死在这里。”
孙乾当即支起身子,摇摇晃晃,竟然真的一头往那地方栽了过去,可把朝臣们吓了一跳。
就在他要碰到梁柱的时候,禾青眼疾手快,一手刀劈在他后颈,将他打晕过去,然后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将孙大人带下去!”
甲兵上殿,把昏迷的孙乾给抬了下去。
经历了这么一遭,朝臣们目瞪口呆,纷纷看向姜瑶。
姜瑶拢回了手,冷冷地盯着姜潮,这才开始解释,一字一顿地道:“平哀之花。”
“《西洲县志》中有说,西洲城中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花,西洲人将其命名为平哀,此花枝叶带刺,花色艳红,只生长于荒漠戈壁,西洲也是盛产丁香的地方,西洲城的人曾发现,他们那里的鸟儿常年啄食丁香果实,再被平哀花的花枝扎伤后,会在短时间内无法飞起,或者扑闪着翅膀乱撞,有时候甚至会乖乖地撞进朝他们大声喊叫的人的怀中。”
“久而久之,西洲人便发现,长期给鸟兽喂食丁香后,割开他们的脚踝,在它们的伤口上涂抹上平哀花花粉或者花叶研碎的粉末,它们便会百依百顺,跟着人类的指令行事,从不会违反。”
禾青让人将一沓本子拿了上来,最上面的一本,就是姜瑶派人去文库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的《西洲县志》的残稿。
姜瑶说着,将上面记载了关于“平哀花”的一页翻开,示意所有人看。
“这本来是西洲人用于驯鹰的法子,毕竟鸟兽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牲,不借助些外力,哪怕相处多年,也不可能让它们完全顺从,而平哀花却可以做到。”
姜瑶抬起手,“这种驯兽的法子用在人的身上,居然也一样管用。”
“我今日的指甲上就是混了平哀花的粉末,孙大人就是常年服用掺合了丁香的酒,方才我只是在他皮肉上划了一道伤口,花粉融入血中,效果立竿见影!”
方才孙乾的状况,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不在印证着姜瑶所说的话。
片刻的沉默后,有人沉声道:“襄阳王,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潮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毕竟平哀花极为稀罕,西洲人都难得一见,在中原几乎找不到踪影,连见多识广的御医也不一定见过,难以查出蛛丝马迹。
本来可以蒙混过关,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找到了《西洲县志》。
她是怎么发现的?
姜瑶得谢谢上辈子陪着谢兰修修史的五年。
那五年里,她闲来无事翻谢兰修的书箱,什么书都看过,诸子百家,古今历史,各地风土人情样样涉猎。
也因此,她才能从疙瘩角里找到这么奇怪的控制人精神的法子。
虽然也不知道这种法子的原理是什么,和她从前那个时代的催眠有什么区别,但只要管用就行了。
“我曾经亲自去见过死者的尸身,”姜瑶丢下《西洲县志》,伸手对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她的胸口上有三道伤痕,是用钝刀划尚的,那时候那时候我就猜测,或许她的死因,和平哀花相关。“
说着,她的声音陡然凌厉道:“禾青,把人带上来!”
血腥味随之弥漫开来,大殿上,臣子们纷纷掩住鼻子,侧目看向大门。
甲兵们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给拖了上来。
是醉仙楼的小倌——青萍。
姜瑶解释道:“此人正是醉仙楼的跑腿,也是侍奉过云娘的人。”
云娘临死前没有见过外客,可她见过楼里的人。
这位小倌,在醉仙楼时唯唯诺诺,却对姜瑶一再强调酒水有问题,吸引姜瑶的注意力。
正如姜潮所说,这酒的酿制方法只是看起来有问题,其实酒方被他精心设计过,将药性微妙地中和,单纯的服用并不会对身体产生损伤。
他这么做,是想要让姜瑶误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
她年纪小,思虑不周,行事冲动。
他设下的一步棋,引着姜瑶去调查酒庄,在此埋下炸药,即便到最后,他真的炸死了姜瑶,也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说辞脱身。
故意杀害公主和为了自保而误伤公主,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罪名。
然而,姜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世上有平哀花的存在,只要查验出他的酒中有丁香,这就已经足够了。
……
去醉仙楼第一天,姜瑶就怀疑上了青萍这个人。
可能连青萍自己也不知道,那日姜瑶审问醉仙楼众人的时候,那个名叫红樱的小姑娘曾经在收了姜瑶的金叶子后,悄悄告诉过姜瑶一件事——云娘生前,和青萍有染。
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或许云娘和青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红樱这个小姑娘,夜起时曾经悄悄见过,青萍偷偷进了云娘的屋中。
或许在这样的烟花之地,女伎与小倌间朝夕相处,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感情,红樱心地善良,平日不愿意对外人提及。
姜瑶记得自己曾经拉开云娘闺房的柜子,看到的那些18+的东西。
姜瑶也算是经历过现代的人,看东西也更开放,经历了两辈子,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s/m,不过她选择尊重。
青萍是负责照顾云娘起居的人,最后也是他送云娘上船。
如果有人想要在云娘身上做什么手脚,那青萍就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而且云娘的伤口在胸口,得知青萍和云娘的关系,姜瑶那颗小小的不由得联想起一下少儿不宜的事情,想到青萍究竟是怎么样用一把钝刀,轻声细语地哄着云娘,让她乖乖地被自己雕刻,享受着疼痛的快感,并一步步成为自己的傀儡,最后赴死。
不过这些联想姜瑶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她只挑重要的部分说。
“青萍与云娘接触最多,我当日便认为他最可疑,暗中将他捉拿审问,这一审果然抖出来不少东西。”
“他本是襄阳王府的人,埋伏在醉仙楼就是为了替襄阳王府收集消息,崇湖案发生那日,他奉襄阳王之命,给云娘用了平哀花,使云娘失控,才说出那些话!而我现在手中所得到的平哀花粉,全都是从这人屋里搜出来的!”
“至于,两船不受控制地相撞,那就更简单了,是因为襄阳王派人动了船舵的结构,后来楼船撞击,被他们做了手脚的地方被撞毁,无从考究,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说着,姜瑶伸手指向姜潮。
其实姜瑶说得并不全,这个过程省略了很多事,比如说,她最开始只是想要人盯着青萍,结果这人压根就不联系襄阳王府,姜瑶盯了个空。
于是姜瑶干脆让人直接把人逮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她还特地让人易容成他的样子守在醉仙楼。
见姜潮迟迟不语,姜瑶来到青萍面前,原本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被折磨得不像样子,一看见姜瑶,立刻往后缩,他捂着脑袋,疯疯癫癫地道:“我说,我都说,平哀花在我房间的进门第三块地板下面,挖开,你们去找……”
“云娘我杀的,我亲自给她用了平哀花…襄阳王指使的,船也是……我说,求求你饶了我!”
“啊——”
他突然尖叫起来,把旁边一个大臣吓了一跳。
最初,姜瑶也没完全把握能撬开这个人的嘴巴,她并不擅长逼供的刑罚,术业有专攻,她把审问青萍的任务交给了手底下的暗卫。
没想到夜刃的人有两下子,居然真的让他开口说话,有了他的证词,可省了姜瑶不少事。
姜瑶不知道的是,她的命令下达后,她爹亲自带人半夜拖走了青萍,关在笼子里不人不鬼地折磨了好几天,直接将他的精神给压垮了,所以他招供完毕后就疯了。
姜潮沉默许久后,竟是开口大笑,“哈哈哈…好…好极了,公主殿下!”
他看向姜拂玉,双目赤红:“肃宗皇帝当年指定收养的我,我当年还为陛下挡下三箭,有护驾之功,我可是亲王,就凭一个青楼小倌,你就想污蔑本王!”
可姜瑶还没完,她把那些账本全部都掀了起来。
她没有被那笑声影响,依然镇定自若道:“获取青萍的证词后,我又让人翻了襄阳王府的账簿,发现襄阳王每个月有多了两千两银子的进账,这笔进账从何而来?何况襄阳王府日日山珍海味,装饰华贵,满地金银珠宝,就算多了这两千两,也未必能让襄阳王过上如此舒坦的日子。”
事实上姜瑶在得到青萍的证词前就先翻了姜潮的账簿。
不过为了让自己搜查它账簿这一件事情合理化,她故意把时间顺序颠倒了说。
“襄阳王说了在酒中加入丁香是为了增香,可是丁香这一味药材比寻常的香料要贵重,且带有微毒,连入药都不常见,为何你不选择其他药材,而非要选择丁香?”
姜瑶盯着他,这一次,她手里握着证据,再也不会害怕,“平哀之花生长于西洲,西洲城自危阳之难就被胡人占据,两边商贾不通,想要得到这种花,除非让胡人送进来!”
姜瑶双眸眯成一条细线,寒光凌厉,步步紧逼:“你在京中设酒肆,卖出的酒有给平民,也有给诸位大人们,除了孙大人,户部尚书林大人,中书监许大人……这些人都因为喝了你的酒,而无意中常年服食用丁香,如果哪日你——或者说,胡人想要控制我朝肱骨,只需要给他们划伤一道小伤痕,涂抹些花粉就可以了!”
“襄阳王,”姜瑶痛斥道,“你究竟收了胡人多少贿赂,竟然胆敢叛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随着姜瑶的叙述展开,朝堂上的大臣脸色渐渐黑了下去。
他们今日上朝,是为了弹劾女帝和林愫。谁都没有想到,小公主竟然会给他们带来如此大的“惊喜”。
本来,朝臣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崇湖案,毕竟整个案子也就死了一个女伎,除了案子在市井街头流传,兴起谣言牵连了林愫,这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案子。
他们竟不知,这个案子背后的牵涉居然这么大,平哀花,胡人,平时服用的掺了丁香的酒……他们仔细思索起来,不由觉得脊背发凉,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时喝过桑叶酒的臣子脸已经快绷不住了,似乎恨不得立刻去把这些年喝点酒的全部都吐出来。
他们当然知道这件事后果有多么严重,如果不及时发现,胡人就可以通过平哀花迷惑他们朝臣,进而轻而易举地把控他们朝廷。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姜瑶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的时候,都是吓了一跳。
姜潮整张脸白了又青,半天才恼羞成怒地憋出了四个字:“血口喷人。”
“你是觉得一个小倌不能证明什么是吧?”姜瑶转向座上的姜拂玉,跪下道,“那恳请母皇可以下令搜查襄阳王府,收押审问襄阳王的臣属,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姜潮怒道:“谁敢,我可是亲王!”
他看向姜拂玉,喉口一哽,“姐姐……”
众臣见姜瑶带头,也不顾虑那么多了,纷纷跪下,请求道:“请陛下搜查襄阳王府!”
姜瑶抬眼看着姜拂玉。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有些晕,导致些许眼花,看不清姜拂玉的表情。
她心想,群臣逼谏,事关胡族,姜拂玉但凡有点脑子,就应该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袒护姜潮。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姜拂玉道:“查?为何要查?”
姜瑶猛地瞪大眼睛。
气氛都烘托到这种地步了,她不会还不查吧?
姜拂玉却朝她笑了,“阿昭起来吧,你父君来了。”
话音未落,姜瑶就忽然感觉有人支着她的腋窝,将她拉了起来,她抬头,穿着冕服的林愫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朝臣们都跪着,也是这时才发现,林愫居然上殿了。
……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林愫才受了伤,脸色有些苍白,尤其是他的嘴唇,甚至不带一丝血色。
他伸手摸了摸姜瑶的脑袋,“辛苦阿昭了。”
他笑道:“剩下的交给父君和母皇吧。”
“唉?”
姜瑶恍惚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甲兵从四面八方涌出,又架着一群人出来,全扔在大殿上。
一个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被麻绳捆着。
姜瑶下意识捏了一下林愫的手指,林愫却趁机握住她的手,将她拢在自己的广袖下。
姜瑶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看着被林愫带上殿的人。
为首的一个姜瑶认识,名叫李九,原本是她宫中的内官,前些时候突然失踪不见,她还以为是调去了别的地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满脸惊讶地看向林愫,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爹真的不是傻白甜。
……
当日林愫刑讯完李九,就猜到这些人很有可能会被灭口,于是立刻就给他换了个地,用别的死囚来代替,果真,当夜诏狱就燃起了一场大火。
这批偷梁换柱活下来的人则继续被林愫挨个审问,除了不小心打死的,坚持不说被灭口的,全部都被丢在了这里。
林愫刑讯逼供人的方法最是刁钻恶毒,只要活着到了他的手里,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开口。
姜潮大概也没有猜到,他原以为的废棋,全部成为了林愫手中的筹码。
林愫道:“自己说。”
朝会到了后半截,完全成了逼供大会。
这群人一个个眼神空洞,林愫开口后,就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将姜潮安排他们入宫让他们当探子的事全部吐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姜潮的眼线,自从入宫后,便负责盯梢宫中女官、女帝以及公主等人的动向,将内廷消息传递给姜潮。
林愫揪着李九,准确无误地把这些人全都拔了出来。
他们还将林愫崇湖案当天出宫的消息也说了出来,是他们将林愫和公主的行踪告知襄阳王,使其能够追踪二人,造成崇湖案。
朝臣听得愈发胆战心惊,同时也发觉不对劲。
姜潮一个亲王,如何有钱能养那么多的探子,除非背后有人提供支持。
如果姜潮真的和胡人勾结,那胡人岂不是通过姜潮,以及他养的探子,对宫中诸事如同探囊取物,一清二楚。
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说着说着,还抖出了另一个人。
“我们之所以能入宫,是李大人借助太妃,在我们的户籍上作假,安排我们到各个宫中!”
一直埋头装死的李寻安听见这话,当即跳了出来,“陛下明鉴,微臣乃是朝廷命官,郎君怎可凭借这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宫人,就污蔑微臣!”
“简直一派胡言,血口喷人!”
姜瑶原本放空地站在林愫身边,差点被他的唾沫星子给溅到。
她委屈地往林愫身后退了一步,她心想,他和姜潮可真像,无法辩解时,只会拿身份来压人。
林愫神色淡淡,用像是看戏一样目光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从殿外传了进来。
“他们说的话不作数,那我呢?”
李寻安的身子定住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裳的少女立在殿外,抬眼看向李寻安。
她身形单薄瘦弱,目光宛如一潭死水。
她走进殿中,在李寻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轻声开口,对他喊道:“哥哥。”
第64章 结束
李清嘉。
众臣们整齐划一地露出了见了鬼似的表情。
李寻安的妹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李清嘉今天穿了高领的衣服,可她抬头的时候,衣领下缩, 还是露出脖子上缠绕了一圈的纱布。
因为伤了喉咙,她说起话来有些沙哑。
“哥哥,我没死, 你不高兴吗?”
李寻安颓然倒在地上。
姜瑶疑惑地抬头看林愫,她没有见过李清嘉,但是通过称呼,她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位就是李寻安的妹妹,那个本该死在林愫手上的人。
她出现在大殿上,也印证姜瑶心里猜测的一件事。
那杯茶, 真的是林愫自愿喝下的,他此举是以身涉险,空手套白狼。
林愫温和地看向她,温声道:“阿昭既然已经猜出来了,就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爹爹了。”
大概是对这个哥哥太失望了, 李清嘉收回了目光, 迈步走倒姜拂玉面前。
她跪下,说道:“陛下, 臣女要告发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暗通胡族, 谋杀亲人。”
“前些日子,臣女偶然间听见兄长李寻安与襄阳王在家中花园议事, 一时好奇偷听, 无意中竟发现他们商量的事竟是与胡人相关,他们二人早就与胡人勾连, 妄图控制我朝朝政,那个酒庄就是在胡人的授意下建成,胡人为其提供平哀花花粉,为的就是控制对我朝重臣。”
“在崇湖案前,他们已经通过平哀花控制过朝廷命官,不久之前,襄阳王控制城门尉,让其批复部分胡人的通关文书,又为胡人伪造假身份,让胡人能够自由进出。”
李清嘉几乎是咬牙切齿,“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听闻此事时慌乱踧踖,不慎惊动草木,被兄长发现,从那以后,就此被他囚禁在家中,若非臣女还有利用价值,他甚至要杀臣女保住秘密。”
“这次太后寿辰,他们也是用平哀花控制我,想要用我的清白陷害郎君,幸好郎君及时识破随机应变划伤臣女的皮肤,并打晕臣女,将计就计让臣女金蝉脱壳,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将真相说出。”
林愫懂医术,当时李清嘉被戳伤脖颈,伤口看起来可怕,但并不致命。
她倒地后不久就被林愫串通的侍卫带走,请御医诊治。
可是当时李寻安甚至不屑于检查一下地上倒下的李清嘉是否有呼吸,就开始满门心思投入到诬告林愫。
他对这个妹妹,除了利用,没有丝毫愧疚之情。
既然李寻安不仁,也别怪她李清嘉不义,李清嘉清醒过来后就一丝一毫全无保留地将李寻安的预谋告知前来审问的刘孚。
既然要死,那就大家一起死,尤其是李寻安,她要他,要李家给自己偿命!
她的话掷地有声,“胡人在上京城南三十里的小镇上茶楼设有据点,他们运来的平哀花粉末就放在此处,还请陛下明察。”
姜拂玉当即站起身来,“昨夜朕已经派刘孚去查了,李小姐说的东西,一样不少,查验的平哀花更是有两车多?李大人,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李寻安双目赤红,昨夜姜拂玉不是为了救姜瑶手忙脚乱吗?
她是什么时候分神去做这些事的?
这群胡人果真是蛮人,据点被端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能通知到他府上!
李寻安眼里掠过一丝狠色,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李寻安还有最后一步棋,非到迫不得已之时,他绝对不会走到这步。
他默默地按住袖子下的短刀,他是李家家主,吏部尚书,宫门尉根本就不敢搜他的身,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敢将兵器带上大殿。
他陡然出手,冲向姜瑶——
事到如今形势所逼,他只能这样做了。
挟持女帝唯一的女儿,逃出城,调动中央军,展开巷战,然后立刻传讯荆州,调出荆州的兵力……
狐妖惑主,女帝昏庸无能,他的女儿也是姜家血脉,他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让荆州军攻入京畿,扶持另一位明君上位……
若是他女儿登基,即便十三州有怨言,也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心!”周遭的朝臣看到他藏起的寒光,尖声道。
姜瑶迟钝地回神,想要躲闪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李寻安陡然瞪大眼睛。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刀穿心而过。
他还没有接近姜瑶,忽然上前的林愫就轻而易举地卸下他手中的刀刃,反手刺进他的心脏。
动作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座上的女帝淡然抬头,表情都没变过,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林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吏部尚书李寻安,通敌谋反,庭上作乱,妄图刺杀陛下,现已伏诛。”
话罢,林愫拔出了手中刀,一脚踹开了李寻安,他倒在地上,一剑穿心,他活不了了。
眼睛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李清嘉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冷漠地移开了目光。
自作孽,不可活。
毕竟离得太近,林愫虽有心控制,但鲜血还是不可避免溅了一滴在姜瑶脸上。
有点脏了。
林愫伸手擦去,温声道:“别怕。”
姜瑶眨了眨眼睛,心中的震惊多过后怕。
李寻安就真的这样死了?
这……似乎也太简单了吧?
姜瑶微微皱眉,后知后觉发现,林愫这个踹人的脚法,似乎有点眼熟。
此时,刘孚带兵上殿,“陛下,幽、并二州骑兵已至城外,长水军与虎贲军知晓不敌,现已投降,臣带人长驱直入,包围襄阳王府和李府。”
幽州与并州距上京千里之遥,而这二州的铁骑居然出现在上京城中。
朝臣们这会可是明白了,女帝早早地开始布下了这盘棋。
襄阳王、李寻安,早就在女帝的股掌之间。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崇湖案,太后寿辰,可能都是女帝有心为之。
姜拂玉站起身来,给今日的朝会收了个尾,“襄阳王府的人通通捉拿,押入天牢等候指示,而李家……没有朕的命令,不允任何人出入。”
“散朝。”
乾坤已定,朝臣们在震惊中离去。
姜潮看着姜拂玉,眼神已经有些空洞,身侧的人拉了一下他,他险些摔倒。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他被人带走前,不死心地看着姜拂玉,苍白地开口:“姐姐……”
姜拂玉被这个声音喊得一愣。
姜拂玉回头看着他,目光复杂。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这个异父异母的弟弟时,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花园里荡秋千,身影瘦弱可怜。
那时候姜潮才十岁,刚离开了父母,从千里之外的封地被送到了皇宫之中。
她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上前和他打招呼,说些宽慰他的话。
后来每逢遇见他,总会让人去御膳房拿点心给他吃,主动和他说说话。
她向来知晓姜潮性情阴冷孤僻,她的这些举动虽然不能解决思乡之苦,只求能够给他带来少许的慰藉。
宫阙之内的龌蹉事数不胜数。
后来姜拂玉某次路过姜潮的寝宫时,竟然在门口看到了她那个没用的皇兄的侍从。
她心中陡然一惊,毫不犹豫地闯入寝宫之内,竟然发现她的皇兄压着那个瘦弱的孩子,生硬地扒开他的衣裳,行不轨之事。
年少的姜拂玉一腔热血,气不过来,甚至没有去想得罪皇兄的后果,就拿起一边的花瓶,用力砸在皇兄头上,将姜潮从他身下拖了出来,盖上外衣。
事后,姜拂玉更是拽着皇兄的衣领警告,如果他还有下次,就拉着他去父皇和朝臣。
因为这件事,姜拂玉还被皇后罚跪了两个时辰。
她救姜潮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出于正义,关心他,则是因为恻隐之心。
却没有想到,久而久之,姜潮竟然对她起了私心。
她登基之时,曾遭遇刺杀,是姜潮不顾一切拦在她身前,替她挡下最致命的三箭。否则,就她刚刚生产完的虚弱身子,根本就无法扛过来。
为了弥补,姜拂玉后来增加了给他的俸银和赏赐,给了他亲王的殊荣。
她知晓姜潮的感情,但她也明确地拒绝。
姐弟间如何能生出男女之情,那简直就是乱/伦。
她原本以为,守好分寸,他们还是能够一辈子做姐弟。
只是……
姜拂玉冷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
姜瑶昏昏欲睡地趴在林愫的膝盖上,她朝会上情绪过于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崩裂,血水都染红了纱布。
退下来精神松懈,她疼得就差没哭出来。
林愫手中握着湿布,沿着她伤口的边沿,轻轻地擦去她的血迹,然后撒上止疼和凝血的药粉,一圈一圈地绕,给她重新包扎好。
最后顺手打上个蝴蝶结。
姜瑶委屈地抠着林愫衣服上的绣边,“这个伤口会不会留疤呀?”
林愫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碎发,温柔地说道:“不会的,等凝血以后,御医会给阿昭开祛除疤痕的‘玉颜膏’,阿昭只要听话,每天按时涂抹,皮肤一样会恢复如初的。”
姜瑶哀怨地道:“绝对不能留疤,留疤了,我就不好看了。”
“放心吧,阿昭无论如何都好看,一个伤疤,还不至于损伤阿昭的容貌。”
姜瑶自顾自地说:“有疤就没有爹爹好看了。”
林愫:“……”
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爱攀比,还偏偏喜欢和他比。
他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地道:“放心吧,阿昭的脸如果花了,那爹爹也在额头上划一道,到时候还是阿昭好看,爹爹比不过阿昭的。”
“不行!”姜瑶支起小脑袋,一听他要划花自己,当即就急得不行,正当林愫感动地以为这小丫头在心疼自己时,这逆子发话了:“我要比也只和长得最好看的人比,你要是划花了脸,长得不好看了,我比赢了也没意思,我才不要和你比了。”
林愫:“……”
不生气不生气,往好处想,自己还是她心目中长得最好看的人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那就别动了,你现在动得越厉害,越容易触及伤口,反复撕裂,恢复得更慢。”
姜瑶乖乖听话,不再动了,乖乖地靠在竹席上,朝会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现在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之所以还醒着,不过只是依靠着和林愫打嘴炮,给自己提神。
她现在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安睡,就是想要听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
父女两人正坐在景仪宫一处檀木屏风后,自从下朝后,林愫就抱着她来到了这里。
屏风前,姜拂玉在接见几位朝臣,商议着对李寻安和姜潮及其党羽的发落。
“陛下,还有一件事,”刘孚说道,“荆州那边是否要注意……”
毕竟荆州牧是李家人,唇亡齿寒,得知李寻安在京中死讯,只怕要生动乱。
“去找新城公主,”姜拂玉说道,“李寻安死了,但他还有两个李姓的孩子,随便挑个来接管李家,再让新城公主李家主母的身份给荆州牧去信,就说朕顾念亲情,看在新城公主面上,愿意大度放过李寻安以外的李家人,若荆州牧愿意安守本分,朕不会找他麻烦,让他好好地掂量一下。”
“是!”
姜瑶听着姜拂玉有条不紊地逐一吩咐,忽而明白,她和姜拂玉之间,在智商上有一定的距离。
姜拂玉能够从公主一步步登上皇位,成为南陈第一位女帝,姜瑶或许永远也达不到她那个境地。
如果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甚至发现不了平哀花。
而她娘则可以暗中筹谋布局,织下一张天罗地网,连带着在李寻安死后,平衡李氏一族的方法也想到了。
姜拂忽明白了,这就叫做降维打击。
她又将目光投向林愫,那么,林愫在这局中,究竟参与了多少。
姜瑶忍不住问道:“爹,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平哀花的?”
林愫道:“爹娘怎么放心得下阿昭一个人去查案,阿昭去的每一个地方,审问的每一个人,我和你娘亲都知晓。”
听到这话,姜瑶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她回想起林愫朝廷上踹李寻安的那脚,陷入了沉思中。
原来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
“那个名叫青萍的小倌招供后,我和你娘也意识到崇湖案背后真相非同寻常,且抓了李九后,我与你娘渐渐也知道李寻安与襄阳王来往紧密,或许也参与其中,对着他们两人查,自然而然就查出来了。李家手握两万中央军,你娘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干脆命刘孚北上调军,保证京畿安全。”
林愫所说的每一件事,主语几乎都是“我和你娘”,姜拂玉的布局,全都有他的身影。
明白了,这是她爹娘共同solo的主场。
姜瑶心想,合着就算没有她,她爹娘也能审查清楚,她的贡献相当于零。
她偷偷跑出城,踩进姜潮的全套中,还差点乱了他们的布局,成了他们这场必胜的棋局中唯一的牺牲品。
林愫看出她的心思,又说道:“当初青萍招供时,他本人也不了解那些能够控制云娘的红色粉末,也说不清来处,若非是阿昭翻出了《西洲县志》,我们还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产自西洲的平哀花,并认定此事和胡人有关。”
“阿昭还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本来他们允许姜瑶查案,只是放她出去玩玩,对她没有太多的要求。她能独自查出这个结果,他和姜拂玉心里还是跟满意的。
姜瑶翻了个身,冷哼道:“下次你们设局,可不能再这样瞒着我了。”
鬼知道她这些天多么为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忧心。
事情也算有所着落,她松了口气,总之,能够将姜潮和李寻安绳之以法就好了。
只不过,姜拂玉在外面和大臣们讨论了半天,将李家每个人都安排得一清二楚,唯独没有说怎么发落姜潮。
姜瑶努力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有大臣提出:“陛下,襄阳王该如何处置?”
快打蔫的姜瑶立刻竖起耳朵,然而此时姜拂玉却掉线了。
时间渐渐流逝,一秒…两秒,四周陷入死寂中,女帝久久没有回答。
长时间沉默,让姜瑶抓心挠肝,她伸手想要去碰那扇屏风,然而刚刚起身,忽然力竭,失去意识,从榻上翻了下去。
林愫脸上一变,手快捞住她,才没让她栽跟头 。
他抱起昏睡不行的姜瑶,搭上她的脉搏,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是太累睡着了。
……
过得的劳累加上前一日被炸药震伤了脑子,姜拂一睡就睡了整整两天一夜。
在此期间,京中几乎要翻天了。
禁军浩浩荡荡封了五家酒肆,并在城中大肆抓捕胡人的间谍,闹得沸沸扬扬。
他们在追查奸细同时,还顺便将襄阳王和吏部尚书私通胡人的消息一起传了出去,将崇湖案和之前狐妖的传言归咎于胡人想要挑拨离间。
自危阳之难后,南陈人对胡人深痛恶绝,知晓此事后义愤填膺,之前说林愫是什么祸乱君主的狐妖的传言自然土崩瓦解。
……
对于李家几个孩子的处置,姜拂玉很快就有了决断。
刘孚奉女帝之命,亲自带着御林军冲进李府。
彼时,姜玥当时正和三个弟弟躲在母亲身后,见到甲兵进入,几个孩子吓得尖声惊叫,连带着新城公主也捏了把汗,不过在孩子面前,还是强行镇定。
“陛下有令,清河郡主以及大公子冠以皇姓,理应在宫中宫由陛下教导,不宜再留在府上,带走!”
刘孚挥手,甲兵上前,拉起姜玥和她年纪最大的那个弟弟往外拖,姜玥哭喊道:“母亲,母亲,快救我救我!”
她弟弟同时也大哭出来。
新城公主抱着剩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连忙一遍遍磕头道:“刘大人,求求你,能不能让我见陛下一面,让我求求陛下,不要让我们母子分离!”
刘孚受不起她的大礼,只好也跪了回去,拱手道:“陛下说了,公子和郡主虽冠以皇姓,但内里却是李家人,他们既然用了这个姓,就应该承担起用这个姓的后果,殿下慈母心怀,舍不得孩子也是正常,但孩子被锦衣玉食囚禁一辈子,也总比谋反丢了脑袋强,对吗?”
听到这话,新城公主呆愣在原地,刘孚挥手,正要吩咐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新城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追了上来——
“等等,等等,刘大人!”
她穿着华贵的三叠裙,跌跌撞撞推开甲兵来到长子和长女身前,看着儿子女儿满是泪痕的小脸,长久地盯着他们看,似乎想要努力把他们的容貌都记住。
新城公主明白,这一别,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相见。
刘孚按着剑,给她和两个孩子的告别留了点时间,并没有阻拦。
姜玥哭着喊道:“娘……”
新城公主替女儿擦干了泪水。
新城公主从小就不如几个姐妹,她不如姜青玉那般会审时度势,也不如姜拂玉那般惊艳绝才,只能随遇即安,走一步看一步,规规矩矩地长大,嫁人。
也因此,她一生中也无法给孩子太多的东西,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她丈夫,明知所嫁非人,也没有办法像姜青玉那样带着孩子们避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弯下自己的脊梁,去求她妹妹,给孩子们留一条生路。
“别哭了,玥儿,你是姐姐……”
她哽咽道:“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苦,再也不如往日在府中的自在,阿娘知道你性子烈,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千万不要寻短见,一年,十年……活着,就已经比很多人要好了。”
“从今往后,多加保重。”
……
姜瑶做了个很长的噩梦,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殿下,殿下?”
“啊?”姜瑶一惊,原来是临春在叫她。
“郎君昨日就去了景仪宫,只怕没那么快回来,殿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姜瑶点点头,“那…吃吧。”
她伤口没好,不能吃太过油腻上火的食物,姜瑶看着这一桌清淡的饭菜,正要起筷,可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猛然间闪过一些画面,像是着了魔一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就干呕起来。
“殿下!”
四周宫女立刻来查看她的情况,“快,快去叫御医!”
“不要!”
姜瑶扶着桌子,喊住了她。
姜瑶满眼通红,“我没事!”
临春担忧道:“真的没事吗?”
姜瑶问道:“襄阳王,现在如何?”
“襄阳王府的下人已经被全部斩首,只是……襄阳王现在被陛下关押在天牢中,陛下还没有说该如何处置……”
第65章 报仇
昭徽二年, 姜瑶十六岁。
女帝在行宫遇险,昏迷不醒,经过调查, 凶手正是东仪宫储君。
以女弑母,谋逆大罪。
姜瑶被押入天牢,等候处置。
……
铁门上传来一声清响, 姜瑶下意识蜷缩到角落里,皮肤与土墙的糙面剐蹭,单薄衣衫下的伤口被牵扯,鲜血洇红了她入狱时所穿的碧色罗裙。
姜瑶怔然抬头。
襄阳王姜潮。
他来了……
自从母皇在行宫中遇刺,旧伤反复,这些天更是昏迷不醒。这皇宫好像就成了李家人的天下。作为与李氏家族交好的襄阳王, 姜潮也渐渐得势。
一个小小的亲王,竟然也能自如出入天牢重地。
看守姜瑶的狱卒已经习惯了姜潮的到来,他抬手做了一个指令,狱卒便心领神会地走进来,熟练地将角落里的姜瑶拖了出来, 架在刑具上。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受刑时间。
她十根手指的指甲被逐一拔去, 盐水撒在姜瑶的伤口上,一根接着一根银针扎入她的血肉中。
刚刚开始进入天牢的时候, 姜瑶被这些刑罚折磨得崩溃大叫。
她从小被父亲爱护,林愫从来不舍得打她连带着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下。
跟随母亲回宫, 她贵为一国公主,身份尊贵, 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做出这些事情。
而自从她沦为阶下囚, 她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个动物, 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尊严,可以随时被摆弄。
长时间的折磨后,到了现在,姜瑶已经习惯了姜潮隔三差五对她上刑,她已经对疼痛感到麻木。
狱卒对她一顿惯常的用刑后,轮到姜潮亲自上场。
她冷漠地看着姜潮拿起烧铁烙,按在自己胸口的皮肤上。
炙热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如万蚁噬心,姜瑶浑身都按耐不住颤抖着,她甚至闻到了焦熟的味道。
她的皮肤向来光洁如玉,自从她年岁见长,尝尝学着南陈女子的方法保养皮肤。
可是在天牢的许多天后,她浑身的皮肤全是各种伤口,不忍直视。
她目光依然冰冷,似挑衅般看着姜潮。
姜瑶的态度当即将姜潮激怒,他上来抓着她的头发,大喊:“疼吗?你喊我一声父亲我就放过你,你喊呀,你喊呀!”
“只要你喊,我就饶你性命,喊呀!”
刑讯是为了逼供,姜潮刚开始是想屈打成招,逼迫姜瑶签字画押,承认她刺杀女帝的罪行。
姜瑶可以死,却不能让自己的死为人做嫁妆,她满身的反骨在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硬生生挺过刑罚,即便再痛苦,也偏偏咬紧牙关,就是不招供。
哪怕他们打死自己,没有她的证词,就永远无法证明她有罪,哪怕他们最后扶着那个傀儡登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十三州藩王随时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军京畿。
哪怕最开始,姜瑶从来没有想过,她居然能够抗过这么多惩罚。
大抵是没有想到姜瑶如此硬气,咬死不愿意招供,姜潮积攒了一肚子怒气,渐渐的将对她的逼供变成了发泄,将他的求而不得迁怒到姜瑶身上,拿她取乐。
他手中的铁烙几乎要刺进她的心脏,重伤下姜瑶眼神间渐渐迷蒙,眼前一阵阵发黑,都快要看不清东西了,耳边充斥着姜潮癫狂的吼叫:“你承认我这个父亲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姜瑶嗤之以鼻,姜潮也想和她生父作比,他也配?
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愿意承认林愫一个父亲。
姜潮让她喊他父亲,比让姜瑶签字画押还要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一盆冷水浇灌下来,姜瑶瞬间清醒了不少。
四肢上刻骨的疼痛传来,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此时终究是按耐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姜潮大概是累了,或者不想继续浪费时间,挥手让人将姜瑶抬下去。
狱中有安排医师,每次折磨完姜瑶后,姜潮都会让医师给姜瑶诊治,进行简单包扎止血,防止她真的死了,后续的招供没有着落。
其实,最开始入天牢的时候,在第一次被严刑折磨后,姜瑶是真的想过要寻死的。
她甚至对着墙角狠狠撞了下去,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想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撞死,可惜被狱卒救了回来。
她那时候想着,死了就不用被这样无休止地折磨下去,死了他们想要自己认罪的想法就落空了。
可是到了后来,姜瑶一想到害她的人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瞑目。
她要活下去,无论多痛苦,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就这样子和他们耗着,看看到最后,究竟谁能活得过谁。
可惜的是,长久的拖延下,李家人始终会失去耐心,他们才不会允许姜瑶一直活下去碍他们的眼。
既然她不愿意写认罪书,那她存在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姜瑶死去的那夜,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
彼时,狱中静悄悄的,守夜的狱卒都在打着瞌睡,姜瑶一如既往,疲惫地靠在墙角。
睡梦中,忽然被开门声惊醒,陡然睁眼,借着高窗上照进的月光和远处微弱火光,姜瑶依稀看见一个人站在铁门前,手中握着白色长绫。
她下意识往后缩,探手伸向稻草堆里。
上官寒那日探访天牢,离开之前,曾经偷偷将一把短刀塞进她的手中,她悄悄地藏了进了稻草中,如果有人想要对她图谋不轨,那她就……
然而,下一刻,那个黑衣小吏却一动不动地展开手心,一块玉佩垂落下来,流苏坠子无风而动。
姜瑶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月光下,姜瑶看见那块玉佩发射着明亮的光泽,这是一块青色的玉佩,还有上面的合欢花图案。
认出玉佩的时候,她心渐渐沉落下去,藏在稻草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她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握住那块玉佩。
虽然离家多年,但是她还是记得林愫常年收在盒子里的那块青色玉佩。
他珍藏的东西很少,像这块玉佩一样小心收着,甚至因为担心被她弄坏,都不愿意给她多看一眼的更是世无其二。
年幼时姜瑶好奇,曾经哀求撒娇撒泼,才有幸在林愫的盯梢下,赏玩一番。
那时候的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看清被爹爹爱惜的物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看清后也觉得不过尔尔,却唯独认认真真记住了玉佩上的图案。
小吏给她看的这块玉佩的玉质、色泽,还有上面的花纹,和她年幼时观赏的玉佩一般无二。
如果他们不是见过林愫,又如何能拿出这样的玉佩来威胁她?
她这双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玉佩,血渍染污了青玉,和幼年时相比,再次见到这块青色玉佩,一切已然物是人非。
姜瑶哭了,眼泪冲洗着她脸上的血污,滴落在玉佩上。
小吏握着白绫一圈圈地缠绕上她的脖颈,收紧,窒息感传来。
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夜里只派一个瘦弱的小吏就敢来杀她。
林愫珍藏的东西,很少会落入他人手中。
他们是什么时候找到爹爹的?
爹爹还好吗?
可是姜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了。
她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
再不甘心她也无可奈何。
她不想死在这里,但是她更害怕林愫因她连累。
落到李家人手里,只要她还活着,李家人肯定不会善待她爹爹的。
白绫的缠绕下,她感受到空气在消失,大脑因缺氧而胀痛,万物化为流光从她的世界中抽离出去,连带着她的生命,也缓缓流逝。
她这一生过得足够失败的了,她死了就死了吧,只求用她这条命,换取吉光片羽的希望,护住她的爹爹……
这样就足够了。
姜瑶认命地闭上双眼,不再挣扎,手中的玉佩掉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
姜瑶从醒来开始就是闷闷不乐的,连饭菜也吃不怎么下去。
临春方才看她不舒服,又不肯找御医,心想她可能是因为头伤未愈,本来就头疼郁闷,加之醒来时没有看见林愫和姜拂玉,心绪不佳,有些魇住了。
小孩子都是粘人的,姜瑶也不是宫女们看大的,宫女们说不上是她亲近的人,比起从前宫里长大的孩子,姜瑶更像是个民间长大小孩,也更粘父母。
临春特地找人去景仪宫,将姜瑶苏醒的消息告知女帝和郎君,希望他们能回来开解姜瑶。
可惜那两位这两天忙着追查胡族奸细,几乎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神。
林愫更是已经在廷尉司呆了一天一夜,审问最新抓捕的胡人,最快要到晚上才能够赶回凤仪宫。
姜拂玉只是吩咐御医和宫女们照看好她,等她忙过了这几天,她抽出时间再好好陪一陪姜瑶。
胡人胆敢勾结南陈亲王与重臣,妄图把控南陈朝政,姜拂玉怎能咽下这口气?看这两天的风向,朝臣们大抵能猜到不久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恐怕就在不久之后,继危阳之难以来,南陈和胡人,将再有一战。
姜瑶查出姜潮背后是胡人时也猜到了这一点,不过后续就不关姜瑶的事了,真的要打,那也是姜拂玉要考虑的事情,排兵布阵是武将该想的,而统筹布局则由文官考量。
作为只有八岁的公主,在战争大事上,姜瑶甚至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怔怔地坐在窗台前,看着院子里渐渐长高的花树。
时节轮转,春夏代序,距离他们刚刚回宫那会儿,这院子里的花草愈发繁盛,连带着雀鸟也多了起来。
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上筑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临春将御医熬好的药端给姜瑶:“殿下,您先把药喝了吧,陛下暂时不能过来,郎君晚上就会回来,你还是别等了。”
姜瑶向来怕苦,但她发呆的时候大脑放空,只会无神地听从临春,像只木偶一样乖乖地捧起碗,把药喝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临春话中的意思,是以为她现在走神是为了等姜拂玉和林愫。
其实不是。
她只是因为又梦见了上辈子天牢里的场景,有些魔怔。
梦中,她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屋中,不辩日夜,浑浑噩噩,被刑讯逼供,打得浑身是伤,每一日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知道哪天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她拉开袖子,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依稀记得双手全是血水的模样,好像还感觉到身上有些幻痛。
她将药碗还给临春,顺便漱了个口。
姜瑶已从临春口中得知姜拂玉下令将襄阳王府所有下人弃世街头,且唯独还将姜潮留在天牢中,至今未处置,也没有消息。
可能,真的是要放过他……
姜瑶思绪翻涌,如果姜拂玉看着旧情放过姜潮,让他还能从天牢中出来,上辈子已经死去的她也不会安息的。
如果姜潮还活着,她这辈子也不会安宁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喊道:“禾青……”
禾青方才一直蹲在屋檐下的梁柱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麻雀孵蛋,听见姜瑶的呼喊,从上面跳了下来,闯进她的视线中,“殿下有何吩咐?”
姜瑶也从榻上跳了下来,“走走走,跟我去天牢。”
再一次踏出天牢,虽是隔世,但对于姜瑶而言,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姜瑶看着望不到头的阴暗的牢房,有些怅然。
天牢就在外宫,平日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
最近抓捕的胡人全部都关在廷尉司,剩下一些牵涉其中的李家及其帮凶,则都被收押在此处,姜拂玉调重兵看守。
见到小公主出现,守卫皆惊讶,“殿下,天牢乃污秽之地,殿下尊贵之身,怎么亲自到来?”
姜瑶吸了吸鼻子,周遭阴冷潮湿的味道涌入鼻腔,唤醒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她忍不住捂住口鼻。
“襄阳王是关押在这里吗?”
“是的,”守卫迟疑地问道,“殿下是想要进去吗?”
姜瑶点点头。
“母皇这些日子忙着和朝臣们周旋胡人之事,无暇管顾襄阳王府,何况……”
姜瑶压低了声音,“襄阳王与母皇又是姊弟,念及旧情,母皇不好直接处置襄阳王,所以托了我来。”
狱卒听懂了姜瑶的言外之意,她这是暗示女帝亲缘,不好意思明面上处置姜潮,所以让她这个女儿来代劳,偷偷了结了姜潮的意思吗?
可是,姜瑶年纪那么小,女帝就算真的要暗中处理了姜潮,也不至于让姜瑶来吧?
狱卒疑惑地问道:“殿下可有陛下的御令?”
姜瑶看着他,目光冷了下去,肃声道:“本公主在此,就是御令。”
姜瑶是女帝唯一的孩子,女帝对她的宠爱宫里宫外有目共睹,若非女帝吩咐,她身为公主之尊,也不会屈身到这种地方来。
她一发话,狱卒就不敢追问了,只好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入牢房中。
只是在她进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让人立刻去通报景仪宫。
姜拂玉都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姜潮,怎么可能有御令?
姜瑶想空手套白狼,糊弄狱卒的。
趁着姜拂玉现在还在景仪宫中接见大臣,无暇顾及到姜潮,姜瑶捏着袖子底下藏起的短刀,提起裙摆,快步跟着狱卒上前。
——她要宰了姜潮!
很快,姜瑶就到了关押姜潮的牢房。
进了天牢,众生平等。
哪怕是再尊贵的人到了这里,也一样会被剥下尊严,像畜牲一样被关押在昏暗的牢房中。
牢房内暗沉,唯有高窗上泄下点点阳光,需要掌灯才能看清屋中情况。
狱中饭菜吃不惯,姜潮被饿了好几天,浑身都没有力气,瘫软在稻草堆中。
他的脸上全是泥垢,原本眉清目秀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形状。他的衣裳和头发也全乱了,外袍灰扑扑的,好不狼狈。
姜瑶就站在铁栏杆前,垂眸看他。
虽然姜潮精神萎靡,但是起码浑身上下的皮肤还是完整的,没有人给他上刑。
他见了姜瑶,反而精神了起来,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小公主,你是来看我的吗?”
姜瑶冷冷地盯着他,袖中的短刀蓄势待发。
她知道,她没有拿出姜拂玉的诏书,狱卒半信半疑,哪怕放了她进来,也肯定会回去告知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会带人过来的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哦,不对,”姜潮笑道,“你应该是讨厌我的,怎么可能来看望我?”
他扒拉着铁窗,隔着铁窗,那双眼睛幽深,淬满了毒意,不加掩饰地怒骂道:“你爹是个贱人,你是你爹生的,也是个小野种,明明是你我先认识你娘的,如果没有你爹硬插一脚,我和你娘早就在一起了,都怪他那个贱人,他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而你这个野种也一样!”
姜瑶捏紧了拳头,冷冷地盯着姜潮,然而片刻后,她忽然发现,姜潮似乎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还能趴在栏杆上说话,全凭对姜瑶的憎恶吊着一口气。
姜瑶愣了片刻,见过姜潮虚弱的样子后,她忽然发现,原来他并不可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恐惧,而是平静地说:“我爹会长命百岁,一生平安无虞,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另有其人。”
“襄阳王,”姜瑶对他道,“有些东西,你得不到的就是永远得不到,我爹已经是我娘的夫君,我娘爱惜我爹,即便群臣反对她也还是坚持要立我爹为后,哪怕你诅咒也好,谩骂也好,他们都会好好的,活着的时候就是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百年之后,葬于同一墓穴的,也是他们二人。”
姜瑶当然了解姜潮,说的都是掏他心窝子的话,果然当姜瑶说道“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姜潮神色狠戾,立刻隔着栏杆伸手,想要去掐姜瑶的脖子。
结果才刚刚探出手,就被身侧的禾青抓了过去,姜潮疼得失声尖叫,他双手手筋竟然顷刻间被扭断。
他双手垂落,已经无法抬起,靠在铁栏杆上,一边痛得冷气一边谩骂道:“你和你爹那个贱人不就是想要杀我吗?可姐姐会如你们的愿吗?为什么姐姐杀了我王府所有人但是唯独放过我?你以为她对我没感情吗?”
他挣扎着起身,“她不可能杀我的,无论如何她都会留我一条命,我当初替她挡下三箭,这条命,是她欠我的。”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提到救命之恩。
除了救命之恩,他和姜拂玉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姜拂玉会不会因为记挂救命之恩而放过他姜瑶不知道,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
姜瑶给了禾青一个眼神,他接过狱卒的钥匙,“哒”的一声将铁门打开,两个暗卫立刻冲进牢房,抓着姜潮手臂按在地上,踩着他的膝盖逼他下跪。
姜瑶终于从自己袖子里掏出短刀。
姜瑶不止一次想过,将姜潮弄刑架上去,将自己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全部还回去,折磨他个一个月两个月再杀了他。
可是现在,时间赶不及。
而且姜瑶也不想真的变成失去理智的疯子,被仇恨蒙蔽心智,不顾一切地对他上刑拷打。
只要能够杀了姜潮,亲手杀了姜潮,那就已经足够了。
到了这时候,姜潮终于意识到姜瑶是真的要杀他,可算是知道了害怕,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用尽力气想要挣脱暗卫的束缚。可是还是被按得死死的。
“你…你想要干什么…你杀了我,你就不怕陛下……”
他的声音中断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奇怪声音,下一刻,鲜血在他的唇角溢出。
姜瑶的刀刺进了他的胸口中,那是心脏的位置。
她的力气不大,甚至一次没有完全将刀推进去,她双手握住刀柄,脚跟往后蹬,借了个力,才让刀锋完全没入他的体内。
“怕?”
姜瑶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凭什么会害怕?”
“我是母皇唯一的女儿,南陈唯一的公主,母皇就只有我这个孩子,你觉得你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会因为你而和我闹掰吗?你戴罪之身,其罪当死,我杀了你,母皇为了对你那点微不足道感情就让她的女儿来偿命吗?或许她会罚我禁足,呵斥我,责骂我,但是除此之外,她还会对她只有八岁的女儿做什么呢?”
“别做梦了,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着,姜瑶用力拔出了刀刃,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温热鲜血喷涌出来,她的脸还有她的衣服,溅得到处都是。
姜潮轻微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禾青伸手探了下他颈间的脉搏,对姜瑶说道:“殿下,人已经死了。”
姜瑶擦了擦脸上的鲜血,怔然看着倒下的姜潮。
亲手杀了仇人,她胸腔中并没有充斥着想象中的快感,反而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种失去目标的落寞。
但这种情绪只持续了片刻。
她渐渐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一种由衷的解脱。
她想,以后她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
第66章 禁足
人是杀完了, 但至于怎么样和姜拂玉交待,姜瑶还没有想清楚。
她站在原地放空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离开。
既来之则安之, 所有的结果她都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是。
姜拂玉可能会罚她,但惩罚不会太重,大不了就是在禁足在宫中, 反正姜拂玉自己心里有分寸。
姜潮本来就犯下死罪,他死在姜瑶手上,姜拂玉除了咽下这口闷气,还能有什么办法?
姜瑶心想,她可是独生女,独生女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有底气的。
想清楚了这点以后, 姜瑶踏出天牢,日照当空,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落在她的沾血的手上,在阳光下照耀下显得白皙。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很少亲自动手杀人, 没有经验,也没料到鲜血洒自己一身。
她今天穿着青色的罗裙, 这身血太过灼目。
“殿下……”
禾青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姜瑶抬头, 却看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身影。
林愫。
姜瑶心跳凝滞片刻,迟疑地想到:他怎么来了?
如果是姜拂玉站在这里, 姜瑶可能是以为她在得知姜瑶来天牢后, 担心姜潮,担心自己的女儿, 疑惑她为什么来此,会对姜潮做什么,在得知真相后,兴师问罪。
林愫站在台阶前,好像已经等在这里很久了,手中拿着是姜瑶平时穿的黑色小披风,姜瑶出来后,便上前两步将披风围在她身上,遮挡住她身上的血迹,又拉起兜帽。
姜瑶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无言。
等他手上的帕子敷到脸上的时候,姜瑶才发现原来他准备的居然还是湿手帕。
“暂且先掩盖一下吧,待会回去以后再洗干净。”林愫温和地将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将手帕收好,拉起她的手往前走,“走吧,回去。”
“爹爹?”
姜瑶疑惑地抬头,林愫这个表情就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今天必然会来天牢,会杀姜潮,甚至,连她杀人手法不熟,被血溅一身都预料到了,斗篷和湿手帕都准备好。
可是,他似乎并不觉得姜瑶亲自动手杀人有什么问题,也不阻拦,只是默默地等在外面,替她擦拭血迹,处理残局。
“你……”
她被牵着走了几步,脑子迟钝的运转,其实,她对林愫这些天的表现早已有了怀疑,只是现在才意识到了——一件被她忽略了的事。
她抬头看着林愫,眼光渐渐深沉可就在这时候,林愫的脸色冷了下去,把姜瑶拉向身后。
姜瑶向前望去,士兵们簇拥着中央风尘仆仆的急切人影,正是带着人匆忙赶来的姜拂玉。
她来得匆忙,衣裳都是在内宫中穿的常服,见到被林愫拉着的姜瑶,停在了天牢的台阶下。
狱卒观摩着这三人的状况,已经察觉了不对,走到姜拂玉面前,将方才里面发生的情况告知姜拂玉:“陛下,襄阳王已死,是…公主殿下动的手……”
姜拂玉的眼中充满了错愕与不可置信,抬眼朝姜瑶看来。
虽然林愫的遮挡已经足够严密,但仔细看,姜瑶的披风下面,还是露出了染血的衣摆。
姜瑶叹了口气,她要杀姜潮,就已经想到了此刻这一幕,她从林愫背后出来,将手中染血的刀丢在地上,血珠从刀刃上弹出,落在白玉阶上。
姜瑶承认过道:“是我做的。”
“襄阳王是我杀的,我亲自动的手,因为我恨他。”
姜拂玉双唇微动:“阿昭,你……”
姜瑶已经做好了迎接雷霆暴雨的心理准备,她平静地道:“之前他不止一次两次地刁难我与爹爹,他到处传播谣言,恨不得我爹死,而且太后寿宴,他也故意帮着清河郡主刁难我,娘亲迟迟不杀他,是想要留他一条命吗?我气不过,也无法容忍他活下来,将来继续祸害我和我爹爹,所以我必须要杀了他。”
长久的沉默,姜拂玉的脸色凝固,姜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在为姜潮难过,还是因姜瑶的逾矩而震怒?
片刻后,她目光转向姜瑶,重重摇了摇头。姜拂玉似乎不认为姜瑶年纪轻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看向林愫,笃定地道:“是你教她这样说的?”
姜瑶脸色一变,当即开口。
“不关爹爹事!”
“是我做的——”
两道声音同时发出。
姜瑶的话被林愫的声音盖过,她猛地回头,着急地道:“爹爹,你掺和什么!”
这分明就是姜瑶自己和姜潮的恩怨!
为什么要承认这个莫须有的诬陷?
林愫站在台阶上,自从接过这个话以后,他就和姜拂玉对峙起来,气氛剑拔弩张。
“是我让阿昭来天牢的,”林愫一字一顿地道:“这两日来,你一直防备着我,监视我,更别说让我踏足天牢,所以我只能拜托阿昭来,阿昭是我养大的,她最听我的话。”
“我让她帮我杀姜潮,她就乖乖地来了,不过我只是让她帮我除掉姜潮,不会让她替我担责,这件事,是我做的,你要打要罚,尽管冲我来。”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姜瑶的脸,这个动作直接激怒了姜拂玉,怒喝道:“别碰她!”
惊得姜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被姜拂玉的声音吓到,而是林愫此刻的眼神——
姜瑶第一次看见林愫这样的表情,所有的温和柔软从他脸上卸去,眸如寒霜,如站立的冰塑,不带一丝情绪。
“爹……”
姜瑶刚想喊他,他却转头向她投来一个眼神,那是让她噤声的眼神,他的意思就像是:我和你娘吵架,小孩子躲开。
姜瑶停在原地不敢动,闭上嘴,说不出话来了。
林愫收回目光:“襄阳王府众人皆死,唯独留下他一人,你不舍得动手,我就来替你动手。”
“可你不该利用阿昭!”姜拂玉痛心地道,“她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你甚至教她替你撇清罪名,你简直……”
她咬牙切齿道:“不配为一个父亲!”
林愫笑了,真要讥讽起一个人来,他的嘴还真不输于任何人,“你就那么护着你那个弟弟,不仅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住他的性命,现在还为了他迁怒我和阿昭,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好得令我这个丈夫都有些嫉妒了。”
“你们就算不是同父同母,也是同姓的宗族姐弟,你知不知道,这有违人伦!”林愫阴恻恻地道:“你真令我感到恶心!”
此言一出,最先感到惊讶的是姜瑶。
姜瑶心惊如伐鼓,她知道林愫这个样子不对劲。
他似乎已经不是想要单纯地为姜瑶揽过罪责,倒像是故意激怒姜拂玉。
她心中有个猜测,但她不知道对不对,只好小心地观察着姜拂玉的反应。
姜拂玉怒极反笑:“你疯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凭什么将孩子牵扯进去?”
“我是疯了,那又如何?”
“白茵!”
身后跟着的白茵上前来:“陛下。”
姜拂玉问道:“东仪宫都清理出来了吗?”
“自公主回宫后便开始整理,现在公主随时可以入住。”
“好,”姜拂玉下令道:“郎君失了心智,无法扶养公主,公主今日起迁居东仪宫,郎君禁足凤仪宫,无朕口谕,不得踏出凤仪宫半步,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瑶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这一遭,大脑空白,连忙说道:“不,娘亲,你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和爹爹分开!”
姜瑶伸手去牵林愫的手,然而林愫向后挥袖,避开了她的触摸。
林愫低头看着她,脸色晦暗不明,“走吧,阿昭。”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哀伤,“留在这里,爹爹会连累你的。”
姜瑶急切地想要挽留他,“可是明明……”
侍卫走上前来,拦在姜瑶和林愫之间,遮挡住姜瑶的视线,他们恭敬地对姜瑶说道:“殿下,请吧。”
……
与其说是搬到东仪宫,不如说是姜瑶又回到了东仪宫,她上辈子居住的地方。
从建筑布局上来讲,东仪宫比凤仪宫要大得多了,东仪宫历来都是储君居所,内设议事堂,以及东仪宫书房,储君可在此地召见臣僚。
姜拂玉让人将姜瑶的行李全都送了过来,从春夏秋冬四位宫女,到她从前家里带过来的一些小木雕,全部一起搬了过来,大有让她永远住在东仪宫,永远也不回去和她爹一起住的形势。
姜瑶来到东仪宫的第一时间就是将身上的血迹洗干净。
这里的院子宽敞大气,而凤仪宫小巧雅致。若真比起来,院中景色反倒没有凤仪宫别致。
姜瑶换上了雪白的中衣,坐在院子的台阶前。
临春一边给她擦干头发,一边安慰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可能只是一时气急,让殿下与郎君父女分离,等过不久,陛下气消了,就会让殿下回去的。”
临春也以为是林愫唆使姜瑶去杀襄阳王,叹息道:“说起来,郎君也真是的,他与襄阳王那是私怨,哪怕他再想要杀人,也不应该拉殿下下水。”
“那…爹爹现在怎么样了?”
“郎君被关在宫里,陛下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奴婢过来的时候,郎君正和平时一样,坐在院子里发呆,也不知道郎君心里在想些什么……唉,殿下,头发还没干!”
姜瑶摇摇头,将自己的头发拢了回来,往大门中去,果然被侍卫拦住了。
姜瑶问道:“母皇不是只让爹爹禁足吗?为什么连我也拦着?”
侍卫生怕惹这位小祖宗生气,小心地说道:“殿下,陛下有言,她担心殿下为了郎君而太过偏激,何况殿下头部创伤,所以……殿下这几日就留在东仪宫中静养。”
也就是也不能出去的意思。
姜瑶脸色沉了下去,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姜瑶要发作的时候,小公主像只河豚一样泄气了。
她默默垂下手,转身离去,回到殿宇中。
……
禾青被姜瑶传唤的时候,还以为姜瑶姜瑶不满禁足,想要自己带着她翻出去。
跟着姜瑶这些天,禾青也摸清了自己这位小主子的性子,视宫规于无物,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菜且爱玩,有时候甚至不带脑子,一胡闹起来,没完没了的。
然而姜瑶只是将从凤仪宫搬过来的一匣子东珠,连带着林愫给她筹集起来的银两装在木箱中,推到禾青面前。
禾青疑惑道:“殿下,这是……”
“母皇给我的赏赐很多,我自己吃穿用的都是宫里的,花不了什么钱,这些日子夜刃跟着我胡闹,也算是辛苦了,你把母皇给我的赏银、加上这些珠宝都拿给夜刃的人分了吧,生者就直接分了,至于之前在城外酒庄为我死去的人,没有办法将赏赐给他们,就加倍补偿给他们的父母亲人……”
姜瑶垂眸,她能够做出的弥补,也就只有这些了。
“殿下。”
禾青忽然喊她。
她疑惑地问道:“钱不够吗?”
“不是这个,只是,我们这些人早就和父母断绝了关系,我们这个身份,贸然找回去,即便人死灯灭,但万一被人知道了他们父母的身份,只怕也会被寻仇,祸及家人。”
姜瑶点点头:“是我思虑不周,那就给死者立个坟冢,多给他们烧点纸钱,祈愿他们下辈子能够托生在一个……更好的世界,禾青,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你让他们相熟的人去办这件事吧……”
她吩咐完以后,就挥手让禾青下去。
临春又捧着药碗过来,姜瑶的头伤早中晚都要喝一次药,这是第二次。
禾青站在原地没走,看见姜瑶捧起那比她脸还要大的药碗,咕咚咕咚,囫囵吞枣一样将药喝了下去。
拿开瓷碗后,露出一脸苦相,快速伸手拿起同时端上来的梨膏糖,放在口中,紧皱的五官才松快些。
“殿下……”
禾青忍不住问道:“你不需要属下做别的事情了吗?”
姜瑶与林愫被分别禁足两地,姜瑶居然没有闹起来,太不合理了。
禾青年纪小,和其他前辈们相比,他有个缺点——那就是总是有点管不住自己好奇心。
姜瑶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非要你带我闯出东仪宫不成?”
“不…不是……”
“放心吧,我不会像之前半夜出宫那样,凡事不过脑就往外闯。”
姜瑶垂下眼眸,“几日、一旬、一个月,我还是等得起的……”
姜拂玉能禁足她几天,不可能禁足她一辈子。
她心想,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
“公主这两日情况如何,可有按时服药?”
姜拂玉刚刚将奏章批完,叠在书桌上,就看到了白茵捧着一碗药进来,便顺口询问姜瑶的情况。
白茵说道:“殿下一切安好,倒是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多,操劳太过,旧伤反复,还是先喝药吧。”
姜拂玉揉着太阳穴,露出疲惫的倦容。
自从和林愫在天牢前吵了一架以后,她身体的旧伤再次发作,比前一阵子还要凶险。
加之这几日政务繁忙,她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休息,甚至还要加大剂量服用汤药。
“阿昭没有闹吗?”姜拂玉扫了一眼那碗药,“没有绝食,或者闹着不喝药?”
“这倒没有,”白茵回答道,“听东仪宫的宫女临春来话说,公主近日一直遵循医嘱,早睡早起,按时用膳服药,即便偶尔问起郎君,也并没做出硬闯出宫之举。”
姜拂玉点头道:“阿昭倒是懂事多了。”
“陛下还是赶紧喝药吧,”白茵劝道,“再不喝药就凉了。”
姜拂玉这才捧起药碗,正准备将碗中药服尽,然而,她双唇刚刚碰到碗沿,又抬起头来。
白茵忽而发现,姜拂玉眼眸凝聚,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白茵心跳凝滞片刻。
“白茵,”姜拂玉将碗放下,“你在朕身边多久了?”
没有等她回答,姜拂玉自顾自说道:“朕记得,朕四岁的时候,你就被分到皇后宫中,负责照顾朕起居,教导朕礼仪,待朕识字启蒙,还曾教导朕诵读诗书,在朕心中,你是朕的老师,是朕的好友……”
姜拂玉温和地笑着,“这两日,朕时常会想起年幼时的场景,朕记得从前皇后宫中有个秋千,长姐出嫁后,那个秋千就时常被朕占据,朕会坐在上面,让你推动秋千,想起少女时的光景,可真的是怀念。”
白茵听着姜拂玉描述着温情的一幕,却是背冒冷汗,“陛、陛下如果还想要荡秋千,可以让人在院子外也支一个。”
可是姜拂玉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继续说道:“朕记得,你从前虽然不爱说话,但远没有今日这般性情冷肃,不近人情,果然逝者如斯,人都是会变的。”
白茵接话道:“陛下说笑了,臣已不再是少女,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
“白茵。”
姜拂玉忽然冷声道:“朕对你不好吗?”
大殿内静悄悄的,不知何时,所有的宫女都被屏退下去,只剩她们二人。
白茵猛地抬头,却看到姜拂玉神色淡淡地将她刚刚捧上来的药倒进花盆里。
“在朕登基以后,第一时间你调回朕的身边,成为御前女官,若你愿意,朕还会允你风光出嫁,可是……”
她那双眼眸中充满了哀伤,“为什么要背叛朕?”
白茵双目渐渐红肿,只知道盯紧了姜拂玉,已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平哀花。”
姜拂玉开口说道,“此种秽物,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宫里。”
“知道朕有旧伤、接手过朕的药的人不多,能够出入宫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朕这些天逐一排查,怀疑过徐芳菲,怀疑过其余宫女,朕到最后才开始怀疑你,最后才开始调查你!”姜拂玉声声逼问,“为什么这么做?”
白茵扶着书桌,险些摔倒在地。
姜拂玉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并且开始调查的?
今天,还是两天前?
应该是襄阳王死去的那天……
姜拂玉和林愫在天牢前吵架的那一日,怒发攻心顺理成章引起的旧伤复发。
让人误以为姜拂玉和林愫生出嫌隙,让白茵看到了可乘之机,顶着这个风头,给姜拂玉下药,让姜拂玉下令处死林愫,这样一来,姜拂玉之于小公主,是母亲,更是是杀父仇人,将来母女必然决裂……
殊不知,从那天开始,白茵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女帝的监视之中。
“什么时候……”白茵蠕动着双唇,说话已经不自如了,“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姜拂玉却盯着她的眼睛:“你回答我为什么!”
多年的感情,姜拂玉想不通,白茵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白茵笑了。
癫狂地大声笑出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年少时起就很少露出笑容,后来跟在姜拂玉身边,更是不苟言笑,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小宫女们都怕她,都不喜欢她。
可是,这又不是她不想笑,是她从姜拂玉登基以后,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她已经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既然死到临头,她也不害怕了,扶着书桌,大笑道:“因为我的孩子,因为你,逼迫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
姜拂玉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你疯了,那是先帝的奸生子!”
“可他也是我的亲生儿子!”白茵的眼泪落了下来,“我这一生,就只有这个孩子,可是你因为你那稳固的地位,你亲手逼我杀了他,他可是我的骨血呀,我十月怀胎将他生下来,却因为你冷冰冰的一句话,我就要将他溺死!”
“他还那样小,我听着他的哭声渐渐停止,最后消失,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姜拂玉上前揪起她的衣领,“当初你怀孕时,朕让你趁早流了,你说当时孩儿已成型,落胎伤身子,朕便允许你将孩子生下来,朕还允许,如果你生下女儿,朕便允你好好抚养孩子,可是那是个皇子!朕还是允许你亲自处置他,之后更是不计前嫌将你留在景仪宫!”
“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个皇子的存在,如果他还好好活着,朕的地位就会不保,他们就不会承认公主为帝!这些事情还要朕教你吗?”
白茵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也是个母亲呀,你也有孩子,我每次看到公主,我就会想到我那个命丧黄泉的孩子,为什么你就可以和女儿相聚,而我却要因为你的一己私欲,与我的孩子阴阳相隔……”
姜拂玉再次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姜拂玉说道:“你没资格谈论朕的女儿,朕可是救了你的命,若是没有朕,你以为以先帝的性子,知晓你怀孕后,会允许你以卑贱之身在他的宠妃之前生下孩子吗?”
“这你还不满足,莫非还要朕替你养着孩子,扶他登上皇位,然后再让你当太后吗?”
姜拂玉胸腔压抑着怒火,急促地起伏着,“朕平乱的时候,你有出过一兵一卒吗?朕拉拢大臣时候,你有出谋划策过吗?你什么都没有做过,被先帝囚禁折磨两年无法自救,还是朕将你从暗室中拉了出来!却要朕事事顺你心意!”
她用力将白茵推开,白茵跌坐在地上。
“你说朕为了一己私欲杀你孩子,可这天下,向来是赢家说了算的。”
姜拂玉高声喊道:“来人,拖下去,凌迟处死。”
第67章 澄清
白茵已死。
在宫外风风火火抓胡人间谍的时候, 姜拂玉雷厉风行搜查全宫,根据白茵平日的行踪,连带着宫里最后的暗桩都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 姜瑶也解了禁足。
林愫来东仪宫看望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外头支了张小榻,裹着被子在外头晒太阳。
日晕将她晃得昏昏欲睡, 视野中出现林愫身影时,她还有些懵懂,伸手揉揉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是林愫。
林愫走到她身边,垂眸看着分离多日的女儿,替她拉了下她的被子, “阿昭在这里睡,就不怕冷吗?”
这几日姜瑶安心养伤,吃好睡好,整体看上去,胖了一点, 脖子与头的连接处多了一圈肥肉。
见到林愫的瞬间, 姜瑶的眼圈立刻红了,这几天被压抑的情绪放了出来。
她双唇紧抿, 都快成了三瓣嘴,仿佛委屈得很, 这个模样,好像一只小白兔。
这些天姜瑶其实也不是特别确定姜拂玉和林愫的计划, 这两天一直在“他们故意演戏”以及他们动真格之间反复跳跃。
她这几天睡得不安宁, 就害怕他们是真的吵起来,两人反目, 姜拂玉一急眼搞去父留子那一出。
直到今天看到林愫,她才完全确定他们两人无事。
看见她的眼泪,林愫连忙揉揉她的头,安慰道:“阿昭别哭呀,爹爹不就是在这里吗!”
姜瑶看着亲爹那张温和脸,想着自己这几日的提心吊胆,越来越气不过,觉得他无比欠揍。
她一直是个切实的动手派,吸了吸鼻子,立刻从榻上弹跳起来。
林愫从来没有揍过姜瑶。
但并不意味着,姜瑶不会动手揍他。
就好比现在,久别重逢,姜瑶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给他送上了一记偷袭。
男人打架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用拳头打用脚踢用头撞近身肉搏,可是女人打架,无非就两种方式——扇耳光和扯头发,无论哪个年龄段都是一样的。
姜瑶选择对付她爹是扯头发。
她上来对着林愫的头发一顿猛薅,小拳头拽动她亲爹的头发,然后愤怒地砸在他的胸口。
“你个骗子你个坏人!”
姜瑶哭出声来,眼泪混杂着鼻涕啪嗒啪嗒掉落,“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都说了做局要告诉我,结果你根本就没认真听,害我白白担心了那么久!”
“混蛋,我不要理你了!”
姜瑶年纪小力气不大,但是对她爹下手足够恶毒,一顿扒拉将他的头发给薅了不少下来。
“疼疼疼…阿昭轻点……”
偏偏林愫理亏,压根不敢反驳,更不敢还手,只好拧着眉头忍受小姑娘的发泄。
“哼!”
姜瑶冷哼一声,她拽着林愫的头发把他头当皮球一样晃了许久,手上全是被摔断的头发,林愫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奔着弑父去的。
姜瑶松开手,看着手上沾染了一团乱发,感觉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个劲拍手,将手里的头发给抖落。
她从小榻上跳下来,一手抱起自己的被子,一手收起自己的折叠小榻,直接噔噔噔跑回屋里。
“砰”一声,将门用力带上,留着林愫一个人在外风中凌乱
宫人们面面相觑,小公主这是……生气了?
还和亲爹闹别扭了。
大家幸灾乐祸地看向郎君,被小孩子甩脸色,也不知道郎君怎么收场。
林愫整理了一下拽乱的头发,头皮还在火辣辣地发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阿昭,阿昭?”
姜瑶没有说话。
林愫竟然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竟是忍不住笑出声。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子里居住的时候,姜瑶因为一点小事和他闹别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和他怄气,自己喊她吃饭,喊了半天都不愿意出来。
到了当天晚上,他听见厨房里乒乓乱响,提灯去看,发现这个小姑娘自个饿得受不了,偷偷摸摸跑去厨房,摸黑啃冷菜冷饭。
灯光下映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她被抓了个正着,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当即假装自己梦游成了僵尸,举起双手,叼着馒头一跳一跳地弹了回去。
孩子大了,生气了就更不容易哄。
“阿昭。”林愫当然不会让姜瑶听见自己的笑声,在门外把自己装成可怜的老父亲形象敲门,“爹爹错了,你头发也扯了,气也该消了,爹爹几天没见过你了,你就这样要赶爹爹走吗?”
他就猜到姜瑶今天会生气,不过他来之前,也找到了应对的方法,他看着怀中耸动的小包袱,温声地说道:“阿昭,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想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孩子生气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大人服软。
姜瑶虽然把门带上,但是一直在听林愫动静。
当他说到“赔罪礼”的时候,姜瑶忽然记起来,林愫方才来找她的时候,怀里好像还搂着一个包裹。
林愫在门口等了片刻,门被打开,姜瑶一脸怒气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伸出双手。
“赔罪礼在哪?”
林愫怀里的小动物听到声响,也抬起头来,白滚滚的一只,眨着金色的瞳孔,正好奇地打量着姜瑶。
姜瑶眼前一亮,“狸奴!”
姜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过小猫,将它捧在怀里
这只猫儿应该才刚出生不久,它的性子温顺得很,猫在姜瑶的怀里舔着爪子,哪怕姜瑶手贱弹了一下他的小铃铛,小猫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安心地继续舔毛。
林愫看见女儿逐渐缓和的神色,心想姜瑶的气应该消了吧。
“阿昭以前不是说想要养只狸奴吗,爹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只乖顺的,阿昭以后可以将它养在东仪宫中。”
姜瑶从来没有养过什么小动物,从感情上讲,她也没有养猫养狗的执念,只不过为了上次为了勾住谢兰修,没忍住朝林愫提了一嘴,他竟然记住了。
这只小乖乖蜷缩在她怀中的时候,姜瑶感受着它身上的温暖,很是欣喜。
她想,她一定要教会这只小奶猫后空翻。
姜瑶摸着小猫,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以后,我一直会在东仪宫吗?”
“是的。”
林愫说,“阿昭以后若是要进学,还是东仪宫的书院最合适,我和你娘商量以后一致认为,凤仪宫太小,你应该搬到东仪宫来,如果你以后想念爹爹,我也会时常会来看你的。”
姜瑶心想,林愫和姜拂玉背着她安排了很多东西,她的今后,她的一生,都被他们考量在内。
姜拂玉那日让她迁宫,并不是一时气话,或许是真的想要顺势让她搬到东仪宫来,以后也没有想要她搬回凤仪宫。
或许,连带着她要杀姜潮,也在姜拂玉和林愫的预料之内。
她搂着小猫,让它前爪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林愫,乌眸明亮,“我答应不生你的气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你不能再骗我!”
林愫的笑如春风,“爹爹答应你,不会骗你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姜瑶得到她的保证后,挥手让宫女们都离开院子,分明就是一副要问话的架势。
林愫这才明白是中了姜瑶的圈套。
禁足几天,姜瑶脑子怎么好像变灵光了,居然也会套路她爹了?
白茵已死,后宫中的间谍背完全拔除,他们俩的布局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林愫很干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吐了个干净。
“在发现平哀花的时候,你娘就隐隐察觉,可能不仅朝廷,可能宫中也有渗透平哀花的痕迹,而身为帝王的她,就更是首当其冲。”
“若是我与你娘一心,便很难让人找出间隙趁虚而入,所以,你娘故意放着襄阳王不处理,并且叮嘱天牢的守卫对你放松看管,襄阳王是我和你娘默认让你杀的,由此引发争吵,从而设局请君入瓮。”
后面一切就顺理成章。
林愫在凤仪宫禁足这几天也没闲着,半夜换上黑衣当梁上君子,顺着和白茵这条线,把平日里和她走得最近,来往密切的人都抓了起来。
“谁要听你说这些?”
姜瑶却似乎不必在意他说的这些话,“我要问的是,爹爹,你也是和我一样……”
“带着以前的记忆。”
林愫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他低头的时候发现,姜瑶并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用一种笃定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没有办法撒谎。
林愫心想:孩子还是蠢蠢的比较安心。
阳光安安静静地洒落在殿前的台阶上,将阶上的瓦砾缝隙明暗交错,无风尘不动。
林愫哑声许久,轻叹一声。
“阿昭呀……”
林愫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姜瑶小手轻轻掠过小猫背部,抚摸着那一团小毛绒绒。
等得到林愫肯定的回答,姜瑶垂落双目,反而不敢抬头看林愫的眼睛了。
“其实,我这些天反复思考着一件事情,爹爹和娘亲在布局的时候,是怎么猜到我一定会主动去杀姜潮的?”
“我恨他,是因为前世他在天牢鞭打过我,他如果还活着,他最终会害死我,也会害死爹爹你,所以我这一世从开始就在防备着他,杀他也是为了斩草除根。除非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对他的恨,知道上一世的事情……我猜那个人,是你。”
人的智商都是天生的,不能说姜瑶被炸药轰过两次,脑子里面的水全部都被颠了出来,忽然间神志清明,变聪明了。
这次的教训教会了她凡事三思而后行。
她学会了静心,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身边的一切,哪怕是很细微的细节她都要揣摩多几次,才做出决断。
林愫和姜拂玉吵架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拦架,而是站在一边,默默地思索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推测他们的动机。
她被禁足在东仪宫的这几天,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复盘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由此抓住林愫也是重生的破绽。
其实在重生以后,林愫身上似乎总是给姜瑶带来一种奇奇怪怪、不真切的感觉。
但是姜瑶的固定思维里,她一直认为林愫的形象是个柔弱、善良、傻傻的、没见识、不知世故的笨蛋美人。
可是林愫,一次又一次突破着姜瑶对他的认知。
倘若林愫也是重生的,姜瑶可以由此推想,林愫愿意跟着姜拂玉回宫,是因为他经历过上一世,和自己一样,不满足上一世的选择,所以改变想法。
除了林愫的重生,姜瑶认真思考后,还注意到了很多事情。
她还发现了,林愫既然能够在朝廷上夺刀反杀李寻安,那他肯定是习过武的。
当初杀了两位太妃的那个刺客就是他。
难怪姜瑶总感觉那个刺客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还有她外出在宫外晃荡那些天,身边总是跟随的一个显眼包的黑衣暗卫。
所以那天她跟谢兰修吹牛说他会演杂耍后,他立刻就回到凤仪宫里给他们表演了一个。
而夜刃……虽然说是姜拂玉给她的人,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她通报过她爹也混在其中的消息,或许,夜刃真正听命于林愫,而不是她。
这一切足以让姜瑶对她爹改观。
是呀,能够十六岁就考上崇湖学宫的,都不能说是普通人。
她爹,深藏不露,且并不柔弱。
“爹爹……”
姜瑶哽咽着道,她不敢抬头,林愫只是看到她被泪水洇湿的睫毛和坠着水珠的的尖尖下巴。
她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氤氲的情绪推着她上前抱着林愫的大腿,大哭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得身子微微颤抖,一下一下地起伏着。
如果林愫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那么他应该也知道,姜瑶曾经为了姜拂玉抛弃过他,她虚荣,她可耻,她向往着上京的权势荣华,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们曾经的家。
她从回到上京的每一日都过得无比失败,不仅让自己送了性命,甚至到最后,还牵连到爹爹。
她曾经无比害怕,林愫会因此怨她。
可是林愫并没有因此憎恨她,疏远她,即便有记忆,这一世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好。
“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前不应该离开你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都是她上辈子临终前,最想回到林愫身边,最想告诉他的话。
可惜重生回来以后,她一直以为林愫不知情,所以这些话一直藏于心口,无法说出。
时至今日,她才能够将这些亏欠你一辈子的话告诉他。
她哭到声音都不清晰了,到最后只会抽噎。
林愫想要拍拍她的背,可是双手落在半空,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看到她哭,他自己的眼泪也出来了。
他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
“阿昭别哭,其实……爹爹从来没有怪你。”
姜瑶当然知道林愫没有怪她,只是姜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小白猫趴在姜瑶的肩头,似乎对这对父女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好奇,一双睿智的猫眼在眼眶里转着。
片刻后,大概是不满当夹心饼干,小猫咪用力蹬了一脚,从姜瑶的肩头跳了下来,在地上安静地舔爪子,不时还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两人。
姜瑶放开林愫的时候,林愫的衣裳上已经被泪水印了张人脸的模样。
林愫连忙拿出随身携带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冰冷的手指掠过她的眼睑,动作那么温和。
“那爹爹呢?”姜瑶抽噎着,“你什么时候猜到我重生了,那你为什么不…不和我相认?”
林愫眼眶红红的,但是为了哄姜瑶,他最后强忍着没哭。
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
“一开始就猜到了。”
姜瑶是他亲生的女儿,又是他一手带大,天底下哪有父母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小姑娘尾巴一翘,林愫就能知道她小脑袋里运转的是什么东西。
姜瑶重生回来的时间仅仅比他晚了几天。
她回来后对自己说第一句话时,林愫就意识到了她的改变。
“我记得那天,你也是这样子抱着我的腿哭,”林愫的声音因为哀伤而更显温和,“我那时候就明白,阿昭已经不一样了,是阿昭有了记忆,前世那个阿昭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阿昭,事实上,爹爹是最想阿昭忘记上辈子那些事情的人,我宁愿阿昭这一生像个小孩子一样平安地长大,无忧无虑,不必去在乎前生的那些痛苦,背负那些仇恨,而且这句‘对不起’,爹爹也不想听阿昭说,爹爹没有觉得阿昭对不起爹爹,阿昭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路,那时候你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爹爹又怎么怪阿昭?”
他替姜瑶擦干净了最后一滴眼泪,微笑着看着她,“阿昭,爹爹也不需要你感到愧疚,如果非要说对不起,应该说的人是我。爹爹当年将你养得太天真,让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人性本善,但是皇宫中的每一片瓦砾,都是由名利与权势堆积,聚集了人世间无尽龌蹉,我不该放你回来,又或者说,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在你不知事的年纪,放任你野蛮生长,反而会害了你。”
暖阳温煦,微风徐徐。
远处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的光芒落于他的指尖,宛如揉碎的星辰。
姜瑶怔然看着他阳光描绘镶金的手指,猛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反握住林愫的手,脖子伸长了问:“爹爹,那他们上一世对你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打你?”
姜瑶对她死后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尤其是林愫。
她死的时候,林愫肯定是被那群人给挟持了。
她不清楚,那个想要她死的人,在她死后,是否能够饶了林愫。
“爹爹……”姜瑶急得都快跳出来了,“他们最后有没有放过你,还是……”
下一刻,姜瑶从林愫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阿昭,你说什么?”
……
上一世所有人都说姜瑶是自缢而亡。
林愫和姜拂玉都不相信姜瑶会自己寻死。
如果说是因为难以忍受折磨而自裁,可姜瑶自缢之时,已经在狱中待了将近一个多月,从夏至秋,如果她真的熬不过去,要自尽也不应该拖延这么久。
而且,当时上官氏家主的上官寒已经潜伏入天牢,对姜拂玉说过会带她离开。
还剩一天,只要再坚持一天姜瑶就能逃出天牢,姜瑶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找死。
只是仵作检查她脖子上的勒痕,并没有找到姜瑶挣扎的痕迹。
那时候无论是林愫还是姜拂玉,都是推断她在死去的时候,已经被人迷晕,可谁曾想到……
……
景仪宫内,御医刚给姜拂玉诊完脉,收起了玉枕和蚕丝手帕,恭敬回复道:“丁香本带微毒,与臣开给陛下的药方相冲,陛下服用此药,旧伤不仅不会恢复,反而会反复无常,渐渐恶化。”
“但是给陛下下药之人十分了解陛下情况,每次下药都将丁香的用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能阻止陛下身体康复,又不易被察觉,若非及时察觉,陛下继续服药,只消三五年,身子便会被完全蚕食。”
姜拂玉收回自己的手,靠在软榻上问道:“那现在朕的身子可还有方法医治?”
御医战战兢兢地道:“幸而陛下发现尚早,丁香之毒如今表现在外的只是体衰之兆,若是想要增益寿数,只要悉听医嘱,陛下自可百岁无忧,但陛下的身子早在生育公主时已经摧毁,且如今早已错失最佳的治愈时间,若是陛下想要再次诞育子嗣,臣无能为力。”
也就是说,姜拂玉这辈子还是无法再生育孩子了。
对此,姜拂玉神色淡淡,似乎对这个结果并无不满。
能不能再有孩子,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也并不打算再要别的孩子,阿昭一个就够了。
她让御医退下。
外面便有人传话说,林愫过来了。
姜拂玉立刻支起身子,然而抬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含泪的脸。
她见林愫哭过无数次,还是头次看他哭得这么伤心。
那双好看的桃花目充盈着泪水,恍若云梦水汽蒸腾,萦绕在他秀丽的面孔上。
姜拂玉心中疑惑,他却冲过来抱住她。
姜拂玉张开双手,惊讶的同时也皱紧了眉头,“你干什么?”
“阿昭……”
他靠在她肩膀上说道,“上一世阿昭,是因我而死的。”
第68章 尴尬
姜瑶将鸡胸肉和熟虾捣碎, 与萝卜蔬菜丁混合在一起,加上两只鸡蛋黄,搅拌搅拌, 简简单单的一顿猫饭就做好了。
她将小碗推到猫咪面前,温柔地抚摸着小猫的头,絮絮叨叨道:“快吃吧, 发财吃了好长大,我还等着教你后空翻呢。”
“发财”是姜瑶给小猫咪起的名字,纪念她穿越前想要暴富的梦想。
不愧是小某书强烈推荐的小猫饭,小猫咪嗅了一口就爱上了,当即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不时用它那双金色的瞳孔,打量着眼前这位善良的人类,感激她的喂养之恩。
姜瑶笑眯眯地看着小猫吃饭,只是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忍不住轻声叹息, 抚摸小猫咪的动作也变缓。
从方才林愫的表情的推断, 上一世姜瑶大概是被人暗算了。
林愫或许并没有落入危险中,或许他也不知道那块玉佩是怎么丢的, 然后被送入狱中,来到姜瑶面前, 成为别人威胁姜瑶受死的器物。
其实如果对方真的想要让她死,即便姜瑶不接受这个威胁, 那条白绫也一定会缠绕上来。
早知道这样, 她就不告诉林愫了,刚刚看他那副受伤的表情, 只怕他把自己死去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跑去哪个角落去伤心哭了。
小猫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吃到一半停了下来,蹭蹭姜瑶的脚踝,柔软的细毛扫过她的皮肤,有些痒痒的。
姜瑶忍不住笑了,不愧是林愫选的小猫咪,发财还挺通人性。
……
“微臣拜见殿下。”
姜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喊自己,她回头,发现是李清嘉带着景仪宫的人走了进来。
自从李寻安死后,作为告发的功臣,李清嘉就被留在宫里当女官。
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监视她,她直接被姜拂玉调到了御前,正好顶替白茵的位置。
“李大人?”
姜瑶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母皇找我有事吗?”
李清嘉说道:“陛下说,她想要和殿下谈谈,今夜如果殿下闲暇,可以去景仪宫用膳,郎君也在。”
姜瑶回复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李清嘉恭敬地朝姜瑶行礼,正要转身离开,然而姜瑶却眼尖地看见她脖子上的纱布,连忙喊住。
“李大人!”
李清嘉回头,姜瑶抛下小小猫咪追了过来,“李大人留步,大人脖颈上的伤可好些了?”
“这个?”
李清嘉下意识抚摸着脖子,一时没想到姜瑶会突然间关心她,只是惯常地躬身道:“好得差不多了,臣多谢殿下关心。”
姜瑶转身吩咐临春道:“将我的玉颜膏拿来。”
她又对李清嘉说道:“李大人正值青春年少,要是让这伤口留下疤痕就可惜了,都说玉颜膏祛疤一绝,我平日里用的玉颜膏是父君特地找来的,比之御医院的玉颜膏,里面加了犀角和别的生肌的药材,效果要更好一些。”
“父君做了许多盒,我只用了一盒,头上的伤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出来的部分放在我宫里堆着也是无用,李大人也受了外伤,我想,大人应该会需要。”
对于姜瑶的事情,林愫当然最是上心。
虽然御医院有现成的可以治疗外伤祛疤的玉颜膏,但是林愫总觉得御医院的玉颜膏药材陈旧,药效不够,所以特地收集了更上成的药材,重新制了膏药。
林愫制的玉颜膏效果显著,自从结疤后姜瑶日日涂抹,外伤好得极快。
瓦片划出的那么深一道伤口,现在已经不需要缠绕纱布了,只有淡淡的的红痕,薄刘海盖下来以后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
照这个趋势,不到两三天,伤口就会被新长的皮肤完全覆盖。
临春将玉颜膏拿出来后,姜瑶双手接过,送到李清嘉面前。
珠宝装饰的玉匣精致,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这个玉颜膏对李清嘉的吸引力毋庸置疑
然而李清嘉看着姜瑶明亮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和姜瑶无亲无故,姜瑶为何要给她如此珍贵的礼物?这礼物她收着也不安心。
她踌躇片刻,还是拒绝道:“殿下还是自己收着吧,微臣不能收。”
“再珍贵的东西,到不了合适的人手里,也是无用之物,李大人脖子上的伤皆因我父君造成,这盒玉颜膏,也是我替我父君对大人的一点补偿。李大人不必多想。”
姜瑶说着,连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背起手,不让她有机会还回来。
她知道李清嘉现在的情况。
李家经此一事,已经日薄西山。她身为李家的叛徒,当然也没办法再回到李家当他们金枝玉叶的小姐,从前在锦衣玉食的李家小姐,现在手头也变得拮据。
姜瑶只是想要努力地照拂能够照拂的人,一盒玉颜膏,如果能换来李清嘉的好感,那也算是尽了这盒玉颜膏的价值。
即便被她误以为不安好心,那也没什么。
反正东西送她了也就送她了,用不用也是她的事。
李清嘉长得模样标志,脖颈那样修长,最适合穿露颈的衣裳。
姜瑶心想,若是她脖子上留疤,她因此自卑,以后就得穿高领,那就太可惜了。
李清嘉拿了玉颜膏,也不好再塞回去,只好道谢:“多谢殿下赏赐。”
……
李清嘉走后,姜瑶也要准备要去见姜拂玉。
姜瑶知道,林愫已经将他和姜瑶已经重生的事告诉了姜拂玉。
姜拂玉还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单纯地经过林愫的转述知晓了部分事情。
前世的林愫没有回宫,这些年间宫里发生了许多事,只有姜瑶知道。
姜瑶推断,姜拂玉找自己,八九不离十是想谈论前世的事情。
前世的事,无非就是姜瑶因愚笨而被冤枉,最终被人害死。
这些黑历史,姜瑶想想就觉得糟心,压根不想提起。
她心想,还好姜拂玉没有恢复从前的记忆。不然,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
……
景仪宫中,姜拂玉纤纤玉手轻拍着怀里啜泣的男子,一边思索着他对自己说的那些“前世”的事。
其实,早在林愫告知她前世的存在之前,她就已经有所怀疑。
这些天总是反反复复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梦里的她,仿佛已经走完了一次人生。
她并没有所谓前世的记忆,但是根据她梦中的片段已经林愫告知她的话,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情拼凑出了七七八八。
上一世的她,并没有发现李家人与襄阳王的阴谋。
她信任的白茵将被放有丁香的药一次次端到她面前,她的身子在经年累月的汤药中,被掏空,朽烂,以至于药石无医。
更可怕的是,她并不知晓那种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花存在。
好几次,发现襄阳王和李家人犯错时,她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处置他们了,却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莫名其妙地轻轻揭过,以至于他们气焰逐渐嚣张,到最后,不仅让他们差点篡位成功,还导致她唯一的女儿夙陨。
前世的姜瑶,死在十六岁那年。
而她和林愫,因为姜瑶的死反目成仇。
林愫得知女儿死讯,不远万里赶来,与她恩断义绝。
在林愫的描述中,上一世她在元夕设下鸿门宴,准备诱杀雍王,然而消息被白茵传了出去,被对方先发制人,遇刺昏迷。
姜瑶则因此无端冠上了刺杀的罪名,落入天牢中,被折磨至死。
林愫说,姜瑶当时在狱中扛过了所有刑罚,到最后却因为一块玉佩,误以为他落入了李家人手里,为了保护他而甘愿赴死。
而当时为姜瑶辩驳的谢家,也被扣上了同党的帽子,全家被发落。
想到这些,姜拂玉心里惊惶不已,同时也庆幸,幸好这一世发现及时,现在李寻安连带着襄阳王俱死,一切尘埃落定,也算是为前世的姜瑶复仇了。
钝刀割肉,改日她将荆州刺史给换了,再在朝廷提拔一些新血液,李家剩下的人被新城公主压着,也成不了风浪。
只是,做完这一切后,姜拂玉总觉得还是有点怪怪的。
但具体那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单纯不安宁。
她不像林愫和姜瑶那样带有记忆,只能通过梦境的片段和林愫的叙述中窥得前世的一二。
如果她也能恢复记忆,那就好了。
怀中传来男子的低吟,唤回了姜拂玉的思绪。
他还在啜泣,可见“阿昭前世因他而死”这件事,对他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姜拂玉思虑深重,还未认真瞧过眼前人的模样,仔细望去,他发丝凌乱,双目赤红,秋水莹润,楚楚可怜,令人一瞬间心猿意马。
她想起第一次见林愫的模样,那时候的他被自己退了请帖,躲在角落里哭泣,眼尾通红像是上了胭脂。
那时候的她单纯地以为自己善心发作,可怜他,被他的泪水,可怜兮兮的模样哄得情不自禁动了心。
可是年岁见长后回过头来看,原来她只是单纯地好这口,喜欢这种柔软得像只小白兔一样的男子。
姜拂玉忍不住出力将他拉到自己的腿上,林愫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闷哼一声。
姜拂玉垂眸看着他被姜瑶抓乱的头发,心想她女儿干得可真棒,这就给了她正当的理由将他的发冠摘下,让他泼墨的长发散落在软榻上,与松软的毛毯交织在了一起。
林愫浑身一阵颤抖:“你做什么?”
“替君绾发。”
姜拂玉摸向自己的身后,竟然是将自己的发带给摘了下来,玉白的手指缠绕着红色发带的一段,另一端落在她嫣红的唇上,被轻轻含着。
只是她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了半天,依然没有给他将头发束起,摩挲间,反倒是给他衣服拉下去了不少。
林愫微皱眉,伸手阻拦,却不料中了计谋,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姜拂玉牵着发带绕过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捆在了一起。
他愣了一下,猝不及防撞进她的双眼中,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道:“要在这里吗?”
这方软榻看起来有点小,而且不结实,经不起折腾。
“嗯。”
回复他的是懒洋洋的一声。
姜拂玉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因为哭泣而变得滚烫的肌肤炙烤着她冰冷的指尖。
他可真会哭,泪水把她的裙子都湿了,在她双腿上留下一片水渍。
姜拂玉勾起他的下巴,情迷之下正欲去触碰他的双唇。
自从上次寿辰以后,他们像是重新回忆起了年少时动情欢愉的滋味,对这些事情也得心应手,愈发不知餍足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
就好像外面的宫人们并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正在批阅奏章的女帝和哭得不能自已的郎君会在里头发酵,产生如此这般不可描述的化学反应。
加之小公主实在太受宠,她来景仪宫的时候,女帝从来不加阻拦,所以大家默认女帝会允许她进去,也没有通报。
今日在景仪宫外当值的是徐芳菲,对姜瑶及其友好,跟姜瑶在外头说了几句话后,就微笑着目送她进去了。
千万种巧合凑成了一个天大的过错,这个过错给姜瑶小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姜瑶绕过屏风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对交叠的身影,好在两人还处于一种前奏的调情期,衣服还算完整,就是动作看起来有些难以描述。
对于活了三辈子但是还是个雏儿的姜瑶来说,这个画面就相当于限制级片,简直不要太震惊。
头一次见活春宫,还是她亲爹亲娘奉献上的。
姜瑶如遭雷劈,双目顿时瞪的老圆,在原地不动站了两秒后,喉咙先于脑子一步发出奇怪的叫声,“啊——”
“阿昭?”
姜拂玉立刻惶恐不安地站起身来,看到姜瑶的那刻整个人都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外头的女官宫女侍卫们听见小公主的尖叫声,都以为殿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两个抄起家伙喊着“护驾”“保护陛下”一窝蜂涌入屋中。
姜瑶被吓得六神无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无意识撞在那块云母屏风上,巨大的声响,那块云母石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涌了进来,像极了聚众抓奸。
没有屏风的遮挡,大家伙都毫无阻拦地看见了这香艳的一幕,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里头脸带红晕的女帝和郎君。
四周阒然无声。
有个反应迟钝的侍卫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句:“刺客何在?”
姜拂玉捏紧了拳头,“滚!”
林愫当机立断翻起毯子盖住自己的脸。
他丢不起这个人。
……
姜瑶将冷水拍打在自己的脸上,双颊红得像只灯笼 ,她撑开眼皮,想要将眼睛完完全全洗一遍。
救命呀,小孩子看这些东西,是会长针眼的!
徐芳菲在她身后,走走停停,反复不停,痛苦地抓耳挠腮,“完了完了,不好了不好了,我完了,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陛下铁定要罚我了,啊啊啊谁知道陛下会在光天化日下干这种……呜呜呜呜殿下,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给我烧纸钱呀!”
姜瑶心想,完了,徐芳菲也疯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脸,等脸上的热度全部退下去以后,心想里头的两人应该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姜瑶捏起小裙子,轻巧地跳过门槛,往主殿的方向去。
犹豫再三,姜瑶学会了礼貌地先敲门。
“叩叩叩……”
三声以后,里面还没有动静,姜瑶踮起脚尖,准备假装没来过,小心翼翼地离开。
这时候,姜拂玉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昭进来吧。”
听到这话,姜瑶心脏咯噔跳。
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姜瑶发现里面碎掉的云母屏风已经收拾好了,原先的位置被换成了六折的琉璃屏。
两个人已经将方才的衣裳换掉了,连带着头发妆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桌前看书。
姜瑶小心翼翼地往他们手上盯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了什么。
她走过去,把她爹的书取了出来,倒了个方向,又重新地放了他的手中。
姜瑶双手交握,十分乖巧地道:“阿爹的书拿反了。”
林愫:“……”
他真的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气氛当真是尴尬极了。
姜瑶抠手指,心想,她刚刚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姜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高情商的人,生怕自己这低情商再说错什么,干脆不再开口,等别人先说。
内室寂静无声。
气氛更尴尬了。
姜拂玉的脸皮比林愫的厚一点点,管她看见了什么,直接面不改色地将话题带过。
只要我不提,那么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
姜拂玉轻咳两声,“阿昭,今天阿娘找你来,还是要提一提你念书的事。”
“本来以为你不认字,所以之前阿娘先给你安排了启蒙夫子,等你识字后,再让夫子们教你些别的。”
姜拂玉俯下身来,轻轻碰了碰姜瑶的脑袋,“但是现在阿娘知道了,阿昭什么都懂,所以可以跳过启蒙这一步,学习四书五经,治国之道。”
“唉?”
姜瑶疑惑地抬头,姜拂玉没有问前世的事情。
姜瑶把目光转到林愫面前时,林愫已经放下了书,冲她摇了摇头。
他不愿意姜瑶为前世之事所羁绊,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这一生她应该重新开始。
所以,他反复提醒姜拂玉,让她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
姜拂玉和姜瑶讨论的,是她的将来。
姜瑶收回目光,已经明白了林愫的意思。
“娘亲想要为我选夫子吗?”
“是呀,礼乐射御书,君子六艺,必不可少,武学也该练起来,不然身子弱,容易生病,还有……”
姜拂玉说了,“我和爹爹还打算为你选伴读,同入东仪书院学习。”
给姜瑶选伴读这件事情是林愫提起的,一来,是宫里只有姜瑶一个孩子,给她找个伴读,也是为了给她找个伴儿,让她可以和同龄人来往。
二来,是姜瑶将来长大,需要辅政之臣,现在就可以为她培养助力,在世家中选择天赋异禀的孩子入宫,做她伴读。
这个伴读不止一个,最好要几个。
姜拂玉和林愫一合计,就已经先将谢家三郎内定了。
如果要替姜瑶选伴读,那谢兰修必然是最合适的人。
姜瑶曾经与他相处过一阵子,三郎君珪璋特达,有其祖父之风,今后入朝为官,必是国之肱骨。
而且谢家清流,人尽皆知,前世为纯臣,不与李家苟合,宁为玉碎,拥护姜瑶,导致满门被残害。
谢兰修在姜瑶身边,林愫和姜拂玉都极为放心。
姜拂玉认为,伴读里不能光有男孩子,也得有个小姑娘陪着姜瑶,她选定的是她长姊姜青玉的女儿,也是姜瑶的表姐,苏培风。
即便她母亲不愿意让苏培风出风头,但夜明之珠,哪怕藏于匣中,也总有光芒溢出。
姜拂玉敲定了第二个人选。
第三个,是林愫决定的。
上官寒。
上官究想要将儿子留在宫里,那么将孩子送入东仪宫当伴读便是最好的安排。
而且林愫深知自己女儿那学渣属性,前两位太过惊艳绝才,对比之下,未免会让她感觉自卑,长久以来,她的学习热情也会被打击。
这时候就要运用到平衡之术,让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孩子、甚至比她差一点的入宫。上次寿宴上,姜瑶就和上官寒很合得来。
选上官寒,姜瑶的自信心被学霸们重创的时候,便可以在上官寒那里找回一点平衡来。
姜拂玉将伴读的名册交给姜瑶,她一眼扫了过去。
姜瑶:真巧,都是老熟人了。
林愫和姜拂玉眼光真是独到。
比起上一世,她的伴读还多了两个,难怪姜拂玉让她提前迁居东仪宫,因为就凤仪宫那小书房,根本就装不下。
伴读都选到了她心里去了,只是夫子……
姜瑶想起了崇湖学宫中,那位夫子铿锵有力的话语,她再次侧目看向林愫,发现他微笑朝自己示意。
姜瑶还记得林愫说的话,如果想要伍卓当她的夫子,那么她只能自己和姜拂玉提起。
“娘亲,”姜瑶将名册合起来,鼓起勇气来到姜拂玉面前,“您为儿臣安排骑射,礼乐,兵法,书画等诸门课程,这些谁来当儿臣的夫子,都不重要,只是……四书五经,圣贤之理,乃治国之本,不可不察。儿臣想要的是与儿臣心中治国理念相合的夫子,儿臣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姜拂玉反问道:“那阿昭心中的治国之念是什么?”
姜瑶不假思索地答道:“《礼记》有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自危阳之难后,国祚衰微,然天命尚在南陈。”
“母亲理应知晓,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不安则战乱四起,儿臣以为,中兴之国,在于养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贵,君为轻,君主应当以民为本,上行下效,民生安乐,国君自可垂拱而治。”
“使天下人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便是吾心所归。”
第69章 独生女
姜瑶上辈子回到皇宫, 刚刚成为储君的时候,对于治国安邦,脑子其实有很多想法。
生长在现代, 经历过社会主义的洗礼,姜瑶深刻明白,身为统治者, 必然要为老百姓着想。
她是储君,将来便是国君,享天下人供养,必然也要回馈天下人,替黎庶着想。
她虽然做不到给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带来社会主义,这也不现实, 但千百年来圣贤明君的治国大道印刻在她心中,她多年来的思想教育不是白学的。
变法,革新,亲民,她前世是真的想要凭借她当年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 为这个时代做一些事情。
可惜上一世的她, 还没成长起来,就一脚陷入了泥潭之中, 从此争斗不休,反而失了最初的本心, 最后一事无成。
现如今李家已除,姜瑶若能成为储君, 便可以大胆地去做当年自己想要做的东西。
她选伍卓, 不仅仅是因为林愫,更因为她自己。
崇湖学宫中的对答, 他口中所说,正是“仁爱亲民”四字,也是姜瑶学了五千年历史,所印刻入脑海中的东西。
她躬身对姜拂玉说道:“崇湖学宫夫子伍卓,儿臣曾在学宫中听闻过他的讲课,他主张仁德为治国之本,体察百姓,与儿臣的主张不谋而合,路漫漫其修远兮,儿臣想要追随伍夫子,学习治国之道。”
……
姜拂玉默然,片刻后转身看向林愫,他脸色一凝,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们都被姜瑶的话震惊了。
即便林愫告知姜拂玉,姜瑶带着前世的记忆,但是在她眼里,姜瑶还只是个八岁的女孩。
这样的话会从姜瑶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姜拂玉感到惊艳。
姜拂玉温柔地抚摸着姜瑶认真的小脸,“阿昭,告诉娘亲,你是真心喜欢伍卓的,还是受人唆使?“
说着,姜拂玉转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那个“教唆”姜瑶的人。
伍卓与林愫故交,她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姜瑶这个选择,很有可能就是林愫在背后教唆的。
包括姜瑶所说的这些话,也很有可能是林愫引导姜瑶对自己说出口的。
姜瑶连忙摇头,“爹爹没有教我说什么,他只是曾经将我带到崇湖学宫,听伍卓夫子讲课,他顶多就是举荐,谈不上教唆。”
“爹爹说过,如果我想要他做我的夫子,便亲自来请示娘亲,我那时候以为,爹爹与伍夫子相熟需避讳……但现在我想明白了,爹爹是在给我自己选择的机会,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要伍卓成为我的老师。这些话都是我的心里话,还望娘亲成全。”
相处几个月,姜拂玉已经几乎了解了自己女儿的性情。姜瑶活泼好,调皮捣蛋,可当她要认真起来时,谁也没有办法将她当成个孩子。
如果她现在提出别人当她的夫子,姜拂玉考察过后,若是对方人品好,可能会轻易地满足她,可她非要伍卓……
她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阿昭先用膳吧,这件事,娘亲还要好好想想。”
姜拂玉没有反对,那就是有赞成的余地。
姜瑶也不勉强。
今日的晚膳用得早,或许是因为襄阳王和李寻安都死了,大仇得报,加上和林愫说开了,将前世的事情揭过,姜瑶连带着胃口也好起来。
她伤口未痊愈,为了防止引发炎症,吃的都是偏清淡素淡的菜。姜拂玉和林愫也陪她一起吃。
可她依然吃得香甜,不管是啥都干脆利落地往嘴里塞,仿佛那些挑挑拣拣的毛病已经离她远去。
连林愫也夸赞道:“阿昭今天不挑食,得多夸夸,阿昭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是好事,多吃是福气。”
用完晚膳后,姜拂玉便让人先将姜瑶送回去。
关于定下伍卓为她夫子这件事,姜拂玉今夜还得和林愫商榷。
然而姜瑶放下筷子,站在原地不走,目光在姜拂玉和林愫之间来回打量,小脸涨得通红。
林愫优雅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有话就说。”
姜瑶手指捏个衣角打圈圈,有些难为情:“娘亲,爹爹…我…我想问…你们会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吗?”
“噗——咳咳咳……”
一口茶水从林愫口中喷出,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悄悄过去了,结果临到最后,姜瑶又给他杀了个回马枪。
姜瑶曾经向御医询问过姜拂玉的情况,停药以后她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
姜瑶心想,或许她养好了身子,连带着无法生育的毛病也一起治好了。
其实她本不想就这个问题问太多,但是姜瑶今天看了那少儿不宜的一幕,知道她爹娘现在感情还是不错的,他们也还年轻,照这个趋势,没准姜拂玉真的生个二胎给她玩。
她离开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出来。
姜拂玉忍俊不禁:“怎么,阿昭想要个弟弟妹妹吗?”
姜瑶被这话问得愣了,手上的圈圈绕得更快了。
“唔……”
对于二胎,老大的态度差不多也就那么几种。
其一就是,要生就生,反正我无所谓。比如说前世的姜瑶,她爸妈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生二抱三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和那群弟弟妹妹们又不熟,甚至连他们名字都没记全。
其二就是,还有坚决不接受弟弟妹妹的。比如姜瑶大学的舍友,她妈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打视频告知她给她生了个弟弟,问她惊喜不惊喜,得知消息时那位姑娘仿佛受到了晴天霹雳,在电话这头崩溃大哭,要不是同宿舍的人拉着,她都能从他们阳台跳下去。
当然,世间千万家,更多的是和睦之家。大多数的兄姐与弟弟妹妹相处的都是第三种方式:与父母一样疼爱弟弟妹妹,一家子相亲相爱的。
说到底,姜瑶在古代做了那么多年的独生女,地位上还是特别优越的。
她是姜拂玉和林愫独一无二的孩子,在他们心里的地位肯定是头等的。
这也给了她在宫里横着走,作天作地的底气。
私心上说,她是完全不希望姜拂玉给她生一个小东西分走她宠爱和父母的心。
但是如果姜拂玉真的生老二,她也不至于像她曾经的舍友一样寻死觅活。
她知道姜拂玉和林愫都不是那种偏心,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
再退一万步说,姜瑶是长女已经先一步入住东仪宫,将来就算老二出生,那么他永远都是老二,动摇不了她作为长姐。
假如那个孩子真的生出来的,姜瑶也会做一个好姐姐,把好吃的好玩的分给他,有自己一块肉吃和就分他一口汤喝。
姜瑶想的开,说道:“娘亲自己决定即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只要是你生的,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的。”
姜拂玉看出她有心事,笑着抚摸她的头,“阿昭,你是娘亲唯一的女儿,现在是,以后也是,阿昭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这是娘亲的意思吗?”
旁边的林愫笑道:“也是爹爹的意思。”
……
得知自己独生女的地位稳如泰山,姜瑶开开心心地回到了东仪宫。
进入书房后,她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几封信。
姜瑶疑惑,招来禾青询问。
禾青说道:“是谢家郎君送来的。”
“自从公主在宫外受伤那日起,他每隔几天就会写一封信来问候,至今属下已经收了四封信,不过前一阵子的事情积压太多了,加之殿下禁足养伤,陛下不允许外界的消息与殿下相通,担心信中的事令殿下多虑,所以这些信今日才呈送到殿下面前。”
姜拂玉前一阵子禁足姜瑶,其实也是担心偷溜出城的事情再次发生,她担心外面的人对姜瑶图谋不轨,给她传递一些不切实际的消息,让姜瑶置身于危险之中。
由此特地将外界的消息与姜瑶隔绝,让姜瑶能够安心养病,林愫还特地约束了夜刃的人,虽然禾青名义上已经脱离夜刃,属于姜瑶,但是公主主子显然年纪太小,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听从林愫的话。
哪怕是谢兰修的信,他也帮姜瑶外面。
姜瑶拿起四封信,抚摸着上面的火漆印记,印记没有损坏,看来姜拂玉足够尊重她的隐私,只是命人把信拦截下来,并没有拆开查看。
姜瑶一封一封地拆开,那是熟悉的隽雅字迹。
谢家公子文辞斐然,含蓄内敛。
从寿宴那日,谢兰修就开始担心姜瑶,得知她出城被火药炸伤,特地写信来问姜瑶情况。
姜瑶没有回信,又反复写了几封,字字句句,无不在关心着姜瑶。
他信中说——
“近日宫禁森严,微臣担忧殿下身体,不能入宫探望殿下,只好聊寄尺素,叙说相思之意……”
前两封信,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得知了崇湖案的真相,夸赞姜瑶机警有锋,并祝贺她破获此案,希望她可以快些养好伤。
后两封信,则是跟她提了一些宫外的事情,这些日子谢兰修不能入宫,外出走街串巷,去搜索谣言的踪迹。
他令姜瑶放心,谣言已经销声匿迹。
只是,民间被胡人激起的战意宛如涛涛洪水,不绝不休,不久之后,十三州必有征战。
他还说,等这些日子过去,宫禁戒严解除,他将带着二兄,一同前来拜见姜瑶。
四封信笺的结尾,皆是一句“愿殿下安好”。
姜瑶一封封信笺仔细看完,久久无言。
她和谢兰修相处多年,怎么不知道他是多么冷静自持的人?
能让他写那么多信,可见他这些天也在关心自己,情之所致,难以自持。
看完后,姜瑶将信全都叠好放进信封里,坐在窗棂前,托腮看着夜空。
晚风已经变得温暖起来,将她的刘海吹乱。
上一世,也就是在这个窗框前,无数个日月,她与谢兰修同坐一席,看春夏轮转,繁星丽天。
在阳光或者在烛火下安静地握笔书写,屋内阒寂,只剩下宣纸翻动的声音。
“喵呜”一声,发财小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它轻轻一跃,就凭借着轻盈的身子上了小榻。它两只前爪搭在姜瑶的小腿上,一上一下,像是在伸着懒腰。
姜瑶正想要去摸它,却后知后觉地发现——
小猫咪好像在给她踩奶唉!
两只粉红的前爪来回在她小腿上按着,然后跳上她的膝盖上,踩着她的裙子,走来走去,东嗅嗅西闻闻,似乎在熟悉着姜瑶身上的气息。
但只过了片刻,发财好像发现了比踩奶更好玩的东西——姜瑶腰带上的羽毛流苏坠子。
这是一个挂饰,由一片漂亮孔雀翎和流苏组成的小坠,上面悬挂四角铃铛,以一条红绳系在姜瑶的腰间,发财好像特别感兴趣,用它那小肉垫反复去拍那片孔雀翎,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姜瑶将挂坠取了下来,举起手来对合猫咪摇晃,小猫似乎被吸引住了,甚至学会了只用后腿站立,单支起双爪去碰那片轻飘飘的羽毛。
“发财喜欢这个?”
发财直勾勾地盯着那片五彩斑斓的孔雀翎,那眼神好像会说话:不是喜欢还是什么?
姜瑶心念一动,抓起旁边的毛笔,把挂坠系在笔杆子上,这不就是古代简易版的逗猫棒。
姜瑶站起身来,引导着小猫咪去抓那个羽毛,一会向左一会儿向右。
她乐不思蜀地陪小猫咪玩了小半天,忽然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当姜瑶握着毛笔带动羽毛从小猫头顶掠过,它翻身去接,竟然凌空翻了个跟斗。
姜瑶:!!!
后空翻!
好像掌握的什么诀窍,姜瑶连忙按照方才的角度再度挥舞着这个简易逗猫棒,小猫咪也很给力,顺着逗猫棒的方向又给姜瑶翻了一个。
小猫咪这次终于抓住了那片孔雀翎,抱着滚到一边乱啃。
“天呐!我的发财小宝贝!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妈妈太爱你了!”
姜瑶双眼发亮,连忙将小猫咪抱在怀里,一顿猛亲,她低头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信封。
窗外月光将树影投落窗前,火漆印明暗交错。
姜瑶心想,她有猫了,小猫咪都会后空翻了,她也该要出宫,去谢府,去和谢兰修见面了。
……
无独有偶,想要出宫的,不止姜瑶一人。
林愫同样也要出宫。
在姜瑶离开以后,姜拂玉和林愫就是否让伍卓成为姜瑶夫子一事展开彻夜长谈。
伍卓是林愫推举到姜瑶面前的,林愫当然是支持姜瑶的选择。
只是姜拂玉始终心有芥蒂,不愿意松这个口。
她“啪”的一声将书摔在书桌上,“不要跟我说那些‘内举不失其亲,外举不失其仇’的话,我管他伍卓有多大的能耐,他当年就是为卢泳思辩驳!”
“危阳之难,我南陈山河焚毁,当初你假死跑得远远的,可我是真正去过朔州,我亲眼看见胡人的铁骑践踏我南陈子民,他们生于蛮夷,行为粗鄙,不讲礼制,每至一座城池,凌辱妇女,像阿昭那么大的女孩子他们也不放过。屠城之后尸骸遍地,他们将南陈人的尸体推下河中,江流堵塞,两岸白沙被血水染成红色,赤色涛涛,经年不变!”
“若无卢泳思打开城门,危阳就不会失守,边境十九城,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丢失,导致后方百姓还没来得及逃跑就惨遭屠戮!卢泳思罪无可恕,而拥护他的伍卓,也一样难以原谅。”
姜拂玉气得指向林愫,“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我不允许这种不分是非的人成为我女儿的老师!”
林愫知道,姜拂玉放不下危阳之难。
危阳之难发生时,肃宗已经年迈,而太子无能,穿上男装,代替太子远征的人,就是姜拂玉。
她也是通过此战逐步掌握了北方三州的兵权,以至于后来她有能力与她兄长缠斗。
当年的姜拂玉,也是个少女。一路北上,见到了胡人铁骑下受苦受难的黎庶。
她不可能不恨胡人,也不可能不恨卢泳思。
林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软声唤道:“阿玉……”
这个声音宛如一颗定心丸,让姜拂玉起伏的情绪稍稍安静了下来。
林愫抚摸着她背部散落的长发,“我知道你不待见伍卓,但是阿昭总是要从师学习的,术业有专攻,若论经纶,天下难以找到第二个才比伍卓之人,且他人人品也摆在那里,除了当年他替卢泳思申冤,几乎是太傅的最好人选……”
姜拂玉身体软下来了,轻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是……”
林愫打断了她的话:“卢家满门忠臣,卢泳思及冠之年入仕为官,哪怕是记挂家人,也不应该犯下叛国重罪。伍卓当年为他申冤,并不算无理。”
卢泳思完全没有和胡人勾结的动机,他更不会自己去打开城门,最后死于胡人铁骑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拂玉靠在他的肩头沉思,“……只是当时守城将领,危阳幸存百姓皆目睹卢泳思打开城门,你说,他有何冤屈?”
当初肃宗皇帝流徙卢氏,迁怒伍卓,当然不止是被社稷夷毁之痛冲昏了头脑,因为卢泳思,真的做过这些事。
“阿玉,你是不是忘了……”他双唇轻轻湊到姜拂玉耳边,呼吸间带着燥热的气息,“平哀花。”
姜拂玉蔫地睁大双目,在他怀中蜷伏着微微一颤。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胡人就开始用平哀花渗透南陈了呢?”
……
转眼间过了立夏,雨水也暂且歇了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尚衣局开始赶制今年夏装。
姜瑶今日出门,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裙子。
裙摆是荷叶尖尖的青色,袖子是用蚕丝做的,只包裹住了上臂,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
裙子的布料轻薄多了,且比冬裙要短一些,姜瑶脚踝衣裳的位置都裸露在外,跑起来也不需要提裙子,裙摆飞舞,还可以清晰感觉到吹过裙底的风。
她握起一把竹编的圆扇,梳好头发就准备出宫去找谢兰修,结果马车刚出宫门就撞见林愫的车马。
姜瑶拉起车帘,招手道:“爹爹!”
林愫让人截停她的马车,让她下车问话,“你去哪呢?”
“谢府。”
林愫眯了眯眼睛,“你去那里干什么?”
姜瑶眨眨眼,“我找我的小伙伴玩耍。”
说完以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跟娘亲报备过了。”
她身边护送她出宫的亲卫,都是姜拂玉安排的。
“谢三郎?”
姜瑶点头。
林愫敲着车窗,“你上车吧,我送你过去。”
姜瑶便掀起车帘走进去坐稳,她好奇道:“爹爹今日为何也要出宫?”
林愫:“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问。”
姜瑶:“……哼。”
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谢府里宫门不过一刻钟的时辰,穿过闹市,便已经到了谢府门前。
这时候,林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拜帖呢?”
姜瑶懵懂抬头,“还需要拜帖吗?”
她以前拜访谢兰修,都是直接进谢家的,门卫都和她混了个眼熟。
不过姜瑶转念一想,以前的她和谢兰修太熟了,而谢兰修也愿意包容她,竟然从来没有要她递过拜帖。
林愫叹气:“谢家是清流世家,你无论是以公主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他们家三公子的友人的身份拜访,初次登门,都是要递拜帖的。”
就知道她没带,林愫从车厢的暗格里摸出一封空的,顺便把笔墨掏出,他已经写了模板,就差填个名字。
姜瑶没想到他连这玩意也带上了,连忙把剩下的补上。
“爹,我走了。”
吹干了笔墨,她就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走向了谢府的大门。
林愫心想,这孩子,真是不令人省心。
目送她走进谢府后,林愫才吩咐车夫开车。
伍卓的家住在城西的一个逼仄的小巷中,车马完全进不去,只能下车行走。
林愫年少的时候和他相熟,拜访他时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好,直接翻墙而过。只是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像学宫里那般任性潇洒。
他敲着几次门,门里才传来了一个匆忙的声音,“来了,是谁呀?”
大门打开,看到林愫时,那个中年男子一愣。
林愫微笑着颔首,“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70章 蜂蜜
“我记得, 你喜欢喝绿茶?”
屋内正咕咚咕咚地烧着热水。
桌上摆着已经泡好了的黄山毛峰,伍卓与林愫隔着木案对坐。
茶水还太烫,林愫捏着盖子轻轻剥开上面的浮沫。
“没想到你还记得。”
林愫懒得和他寒暄, 都认识多年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陛下欲聘你为公主太傅,教导我们的女儿。”
伍卓也没想到多年没见,这个朋友是越来越直接了。
本来以为,好歹要寒暄两句,一来就切入正题,让他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他松了口气, 眉头紧皱,“是你向陛下举荐的?”
林愫看出他脸上的迟疑,心里知道,伍卓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就近吹枕边风shui服了姜拂玉, 才帮他开了后门, 让他以教导公主为借口任职太傅,从而帮助他入朝为官。
伍卓就是这样子的人, 太过正直。
曾经学宫的院长曾经提醒过他八个字:“金以钢折,水以柔全”。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 他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性子,或者将自己的原则降低。他对什么事情都逞能, 最怕别人帮他, 欠别人人情。
他本身就最是厌恶通过特殊关系获去官位。如果是林愫以奴颜媚骨在姜拂玉那里替他换来的官位,他宁愿不要。
世人赞誉他有文人风骨, 但是林愫觉得他是死脑筋。
明明是自己帮他,但是他还得说服他同意接收自己帮他。
林愫叹气,将一张纸条放在茶台上,推到他身前,“那日你于学宫讲述安民之道,我抱着公主带你去听了一堂课,公主回去后和陛下点名要你,这纸上文字,就是公主对她母亲所说之话。”
伍卓抓起纸条一看,正是姜瑶对姜拂玉说的话,看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时他的脸色已经不平静,但是看到“以民为本”时候,眼中更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为人沉稳,脸上表情很少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他难以自抑地说道:“这些都是公主说的?”
林愫说:“自然是公主所说,那孩子虽然才八岁,但是脑子里想法很多,表露出的许多政见都和你不谋而合。”
“是公主看上了你,想要拜你为师。”
听到这话,伍卓又沉默了,他抓着纸条,目光垂落下来。
林愫等了许久,等到茶都凉了,他还没有回答,只好轻叹一声,“白青蒲曾经和我说过,如果是我的女儿想要聘你为师,看在曾经相识一场,你绝不会拒绝。”
“可是知道我的女儿身为公主,你反倒犹豫起来,是觉得这份太傅官衔太重,不愿承担?”
伍卓喝了一口冷茶,总算是开口:“年轻时读圣贤书,希孔孟之道,立志施义于天下。可是这些年来静心钻研经书,也愈发心境通透,明白天下本为一体,熙熙攘攘,不过是飘零浮萍,顺势而为,年少时渴望考取功名,名扬天下,可最终白身数年,一事无成,如今虽说是看开了,可人生无定数,若有机会入朝为官,我亦不会推辞。”
“我知晓你的意思,”伍卓抬眼看着他,“只是当年的事……陛下定然心怀芥蒂,我亦不愿你与陛下夫妻生嫌隙,何况,我如今陋室安居,怡然自乐,不再去求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妄幻想。”
他说道“陋室”的时候,林愫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他居住的屋子,破败的砖瓦房,不知多少年未经修葺,屋中带潮,阳光从破瓦中漏了出来。
草痕青苔,盈满台阶。
……的确是个陋居。
多年前林愫多次踏出来过此地,和从前相比,这个屋子倒是并无不同,只是少了些人气。
林愫忍不住问:“令堂和弟妹……”
伍卓答道:“家母数年前已西去,家妹前些年也出嫁,弟弟已娶新妇过门,也搬走了。”
也就是说这里只剩下伍卓一个人了。
放眼望去院墙萋萋,一副缺乏打理的模样。
“我记得崇湖学宫夫子的俸银百两,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住这破屋,也没有好好修葺一下,而立之年孤身一人尚未成家,想必是为补贴弟妹掏空了积蓄,都说长兄如父,读圣贤书多了,你可真是个十足的圣父,一味付出不求回报。”
伍卓:“……”
不得不说,有时候林愫性格里是有点毒舌要素存在的。
只要他想,讽刺人从来不用起草稿,你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就刺你一下。
伍卓想起多年前林愫在学宫与人辩论,这人不讲武德,对骂不过别人的时候就采用人身攻击战术。别人引经据典,而他则偏偏从对方的私德上出手指指点点,起码气势上先压过去。
和他对辩的人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都被说哭了。
伍卓当即就闭上了嘴,不就此和他争辩。
言归正题。
林愫重新把话题绕了回来,“我与陛下不至于闹翻,你方才可是说了,若有机会入朝为官不会推辞,这话说得没错吧?”
伍卓:“……是。”
“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正是和卢家有关。最近的案子你也听说了,李氏一族勾结胡人,收受贿赂,妄图控制南陈朝臣。
“我怀疑当年卢十七郎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平哀花,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打开了城门,陛下已经允许我过几日去刑部调案宗,查实详情……”
说着,林愫抬眼着看着他:“只要此事翻案,你和卢十七郎的事全都能揭过,你也不必有无法入朝为官的顾虑。”
“要不要一起来帮我查?”
……
谢家明显没有想到小公主会突然带着拜帖敲响谢家府邸大门。
更没有想到,她要来拜访的,是向来的不善结交的三公子。
得知姜瑶到来时,谢兰修正在院里看书。
当门房将拜帖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立刻将书扣在桌上,便匆匆跑了出去。
跑得太匆忙,跨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摔了。
从小照顾谢兰修长大的刘嬷嬷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公子这副急躁的模样,连忙喊道:“公子慢些。”
姜瑶来得低调,她是以三公子友人的身份登门,故而也没有惊动谢府的其他人,只是安静地客房内等待谢兰修。
谢兰修穿过长廊,看到她正坐在高脚椅上,垂落一双小腿,纤细的足腕在裙摆间摇晃。
她坐得无聊,托腮看着桌上被精心摆放的用来招待客人的茶点。
姜瑶养伤这几天,所有糕点零嘴都被停了,搞得她有点嘴馋,眼睛盯着那些精致的糕点不放。
不过,她又担心谢兰修过来时看到她吃东西,显得不大矜持。
心里两只小人在打架,一个喊吃一个喊不吃,姜瑶一时间没有下嘴。
片刻后,那个喊着“吃吃吃”的小人完胜,姜瑶没忍住,还是拿起了一块青色的山茶花糕。
“公主殿下!”
谢兰修的声音忽然传来,姜瑶打了个激灵,震得手中的糕点差点掉落,她还没开始吃,连忙把茶点放回放回托盘里。
只见谢兰修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袍朝她小步快跑而来。
阳光拾阶而上,逐渐着亮他全身,微风带动尘埃飞舞,在空中形成特殊的折射现象,光圈荡漾,把他秀丽的小脸晃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姜瑶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子,欢快地和他招手道:“兰修哥哥!”
谢兰修很快就跑至客房,躬身道:“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今日没有指出姜瑶对他称呼的不妥。
姜瑶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比从前好了一些。
“不必多礼。”
没有等他弯下腰,姜瑶就先扶起他,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今日是以你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你的,朋友之间,不需要在意这些繁庸的礼节。”
阳光将姜瑶的乌眸晕染得有些淡黄。
谢兰修忽然觉得,她今天穿的这身衣裳和她真配,碧色苍翠,显得她浑身上下焕发着盛夏草木的繁茂生命力。
谢兰修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
“你想问我为什么来呀?”
姜瑶微笑,“因为兰修给我写了信呀,每一封我都看了,我知道,兰修哥哥一定很想我,又不能入宫,所以我养好了伤就出来了找你。”
谢兰修小脸微微发红,“是、我是有点挂念殿下……”
那日寿宴出事后,谢兰修曾经想过溜去凤仪宫找姜瑶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去找她,只是心中隐隐担忧,她会为了郎君急切伤心,所以想要陪在她的身边。
只可惜,被眼尖的谢鎏发现,抓了回去。
后来,谢兰修听父亲从宫里传来消息,说姜瑶那夜跑出宫,结果被火药重伤。
他的心一直不安宁,后悔前一天晚上没有坚定地陪着姜瑶。
他想要去入宫去见姜瑶时,皇宫就已经戒严起来。
这几日,女帝和郎君带兵围了李府和襄阳王府,开始满城抓捕胡人间谍,连带着进出城关管得严厉。
他就算替姜瑶感到心急,也无法与她见面。
念及她在宫中,多受束缚,所以这些日子他也一改整天闷在书房的性子,出府四处转悠,替姜瑶收集了一些宫外的信息,写信告知她,希望能够帮到她。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昨日才到姜瑶手中。
见他脸色发红,姜瑶也不太好意思逗他。
她转身喊了禾青,让他和几个亲卫将马车里的两箱书扛了出来,“最近宫中戒严,你也没办法入宫,所以我让他们去文库,将你之前动过的,可能需要的文书都找了出来。”
她拍了拍箱子,“你书房在哪,我让我的人帮忙给你搬过去。”
谢兰修的院子偏僻,几乎是在谢府的角落。
英国公年纪大了,喜好安静,所以住得偏远。
而谢兰修又是英国公抚养长大,院子自然和祖父的离得近些。
姜瑶让人扛着书箱,绕过谢府的亭台楼阁,来到谢兰修的书房前,靠着墙角放好。
“有劳殿下了。”谢兰修凝视着姜瑶的刘海,关心地问道:“只是不知殿下的伤如何了?”
“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姜瑶撩起自己的刘海,几乎已经看不到痕迹,“内伤再养养也就好了。”
外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内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为了避免今后留下头疼的后遗症,御医院要她喝满三个月的药。
不过姜瑶觉得,御医院就是纯纯在折磨人,她觉得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还要她喝药。
她感觉十分不满,昨夜已经想要把药倒掉,结果准备动手时他爹神出鬼没飘到她身后,逼她把药喝完。
刘嬷嬷知道公子要带着朋友过来,方才就喊人去烧水泡茶。等姜瑶到来的时候,正巧将茶水送到她面前。
今天天热,姜瑶从客房那边走过来,额头出了些薄汗,刚好有些渴了,伸手从托盘里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当苦涩的味道充盈至她喉口的时候,姜瑶下意识“唉”了一声。
她平日在宫里都是喝花茶,而刘嬷嬷给她泡的是全发酵的红茶,她喝着有点不大习惯。
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换为小口细抿。
反倒是谢兰修看到她的反应,有些迟疑。
他记得当时去凤仪宫,姜瑶早早给他准备好了加了蜂蜜的花茶和一桌的点心。
这次轮到她来自己院中做客,自己竟然什么也没有准备,只给她端了一杯寡淡的茶水,未免有些招待不周。
姜瑶没有注意到谢兰修的小心思,喝了两口茶水后就开始打量起谢兰修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朴素,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的装饰,就是书桌书案文房四宝,桌子上的烛台压着他的的手稿。
姜瑶对此评价道:“你书房好简约呀。”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评价,姜瑶也没有恶意 ,但这话说得谢兰修更加窘迫了。
他并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房屋装饰一向以实用为主,能用的过去就行了,加上不知道姜瑶前来,他压根就没这么收拾,书呀笔呀,都是乱摆的,看起来未免杂乱。
他见过姜瑶的书房。
姜瑶的书房是被宫人精心布置过的,还被林愫修整过几次,里面摆满了珍贵的木雕,挂件,九曲屏风将里面隔绝成几个别有洞天的小隔间。
相比之下,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简陋。
谢兰修忍不住抿唇。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嫌弃自己的书房,情不自禁地想,是时候得翻新一下了。
虽然书房已经来不及捯饬,但是姜瑶平日里爱喝的蜂蜜茶还是要有的。
谢兰修伸手接过了姜瑶的茶杯,“殿下,我让嬷嬷给你换一杯吧。”
他转身对刘嬷嬷说道:“嬷嬷,能不能去厨房要一些蜂蜜和干菊花,泡茶给殿下喝,殿下身上有伤,不太适合喝浓茶。”
“啊这个……”
嬷嬷有些为难,“府上只有四公子要喝蜂蜜水,四公子又在夫人房里,厨房的蜂蜜,一般都是用来供给夫人房里的,如果三公子要,只怕得去问夫人……”
而谢兰修和夫人的关系,府里的人尽皆知。他院里的人去问谢夫人要东西,还是和小公子抢,没被骂回来就不错了。
两人对话的时候,姜瑶忍不住看向谢兰修。
听嬷嬷说道谢夫人时,谢兰修眼神明显有些失落。
上次是宫宴上公然训斥谢兰修,现在是偌大的英国公府,谢兰修竟然连蜂蜜也要不到。
够了,姜瑶心疼他!
刘嬷嬷连忙想办法补救,“要不…我去找国公爷要些?或者用花蜜?”
姜瑶连忙把谢兰修手中的茶杯抢了过来,“不用了不用了,天气那么热,蜂蜜水不解渴,我才不要喝呢,还是喝茶吧,嬷嬷不必费心为我准备什么,您出去歇着吧,我今天只是来找三郎君说说话的而已。”
姜瑶记得,前世谢兰修和他母亲以及他两个兄长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和他母亲几乎是已经快要濒临断绝关系,差一点就要到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地步了。
古人重孝道,生养之恩大于一切,很难想象,谢兰修这样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称完美的君子居然敢不敬生母。
你不仁我不义,姜瑶能够理解谢兰修。
谢夫人偏心其他兄弟,唯独冷落谢兰修,对他的打压渗透在他生活中方方面面,甚至连他想要用来招待客人的蜂蜜水都不愿意给。
难怪谢兰修平日哪怕泡在文库也不爱回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太过压抑了。
回想起上一世谢兰修不声不响居然在重孝悌的时代就已经敢于突破礼教束缚和母亲叫板,可见其精神状态极为超前。
姜瑶拽着谢兰修的衣袖,拉着他一起坐到窗前的竹席上,“兰修,你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可别告诉别人!”
谢兰修本来还想挣扎一下,让嬷嬷从角门出去到集市里买来,但姜瑶已经打发走了嬷嬷,便只好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阿昭请说。”
姜瑶靠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道:“母亲让我迁居东仪宫,就要为我选伴读,同入东仪学院学习,你猜这些人里面有谁?”
的确是秘密,这份伴读名单还未公布,也就只有景仪宫中的几个人知道。
谢兰修一愣,凤眸中带着迷惘与不可置信,他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说道:“殿下的意思是,有我吗?”
“对呀,”姜瑶高兴地道,“兰修哥哥那样优秀,可是母亲的首选伴读,东仪宫那么大,东仪书院旁便有给伴读的偏房,我大可让哥哥搬进宫里去住,不用待在府里,受这鸟气!”
谢兰修怔愣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姜瑶的意思。
原来姜瑶是看穿了他的窘迫。
谢兰修有些感动,嗓音也沙哑了:“阿昭,其实我……”
“我懂,”姜瑶拍拍他的肩膀,“夫人不喜欢哥哥,我喜欢哥哥,哥哥去我那里就好了,我宫里有蜂蜜水,哥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宫里还养了一只小狸奴,你不知道吧,它会后空翻!”
“是吗?”
听她说到狸奴,谢兰修忍俊不禁,“还会后空翻,真的神奇。”
听他这么说,姜瑶以为他感兴趣,心里默默感谢发财小朋友送来的话题,连忙将这些天给小猫喂饭,教它后空翻的事情一股脑告诉谢兰修。
她说,谢兰修听。
谢兰修端坐在窗前,很认真地听姜瑶讲述她的猫,神情恬静到有些恍惚了。
姜瑶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他的走神。
她这个人不允许别人在她讲话的时候开小差,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兰修哥哥?兰修哥哥!”
“没事,”谢兰修连忙道,“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一些往事。”
姜瑶:“什么事?”
他怔然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年幼时曾经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猫回府中养,也是白色的,和发财应该也有些像,养了许多年,直到我九岁,父亲调回京中任职,母亲也跟着回来了,母亲那时候正怀着四弟,有一次小猫跑出去,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认为它脏,让下人给打死丢了出去……”
他的语气平静,平静到有些黯然。
姜瑶喉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她上一世……怎么没有听见这些事?
不然哪怕她情商再低,也懂得避讳,不在这种时候跟他提小猫。
说着,谢兰修笑了,“其实,我知道我不能怪母亲,母亲也是为了腹中的弟弟着想,就好像我也不能怪她我从我出生到九岁,都未能见她一面,因为她要随父亲任职,迫不得已,只能与我分离两地……”
“可是,公主殿下,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我年少时曾经希望有母可以回京,那样子我也可以天天见到母亲,和母亲说话,生病的时候有母亲照顾,后来……后来母亲回来了,但这些事情,母亲也从来没有为我做过。”
说到末尾,他的眼里充满了哀伤,“母亲有很多个孩子,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和她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她对哥哥和弟弟都很好,唯独我,是个例外。”
谢兰修曾经也向往着母亲的疼爱,即便祖父将他照顾得很好,但是年少时,孩子总是天然地亲近母亲。
他盼望了九年,才盼得母亲回来,却让他的所有期待,都成为了泡影。
其实母亲就算没有对他有抚养之恩,但毕竟是生育他的人。
谢兰修哪怕知道母亲对自己不好,但始终告诫自己,要敬重母亲,不得对母亲有怨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忽然之间就想说这些话,一股脑全倒出来。
而且,是只对姜瑶说。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谨言慎行都被抛之脑后。
他明白,这些话就是不忠不义,传出去,他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但是他对姜瑶有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天然的信任,可以无条件地向她倾诉。
他垂眸,长而细密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水珠,姜瑶伸手触碰他的脸,轻轻地替他抹去。好像这滴泪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她心里想了很多话来安慰谢兰修,但最终只是轻叹道。
“哥哥,我理解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