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兰修屋里待了许久, 临近回去的时候才想来她来谢家还要见一个人。
谢鎏——她的老乡。
姜瑶让谢兰修带着她去谢鎏的院子。
绕过长廊是,谢兰修有些疑惑地问:“阿昭为什么想要见我二哥?”
“叙旧。”
谢兰修问:“阿昭和二哥从前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算是一见如故吧吧……”
谢兰修低下头, 不再说话了。
他记得,姜瑶曾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她和自己很投缘。
原来公主和谁都可以很投缘, 和他哥哥也是一见如故。
他不是唯一的。
还没到谢鎏院子,谢兰修就停了下来,让嬷嬷带她进去,他躬身道:“殿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打搅殿下和哥哥说话。”
姜瑶觉得他有点古怪。
刚刚还喊她“阿昭”, 转眼间居然喊她“殿下”,语气也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以后和谢兰修见面的机会还多了去了,姜瑶此时也不着急留他,挥挥手说下次再见就便跟随嬷嬷进屋。
只是,她走过走廊的时候, 看见他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 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
谢鎏很早就想和姜瑶单独谈谈了, 毕竟来这里这么久了,说不想念家是假的, 姜瑶是他所知的除他以外来自那个世界的唯一的人,唯一了解他, 可以和他说得上话的人。
得知姜瑶今日到了谢府, 他恨不得跑到谢兰修院子里去找她。
只是考虑到姜瑶找的是谢兰修,他跑过去太唐突, 便只能等着姜瑶和谢兰修说完话再来找自己。
太后寿宴上人多口杂,两人对完口号后就默契地没有说话。
谢鎏好不容易等到与她见面的机会,泪眼汪汪就差没抱过去,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
……
片刻后,在院中的凉亭里,两人一边喝茶一边相互交流着信息。
“所以说,你穿越前才大一?出车祸穿进来的?”谢鎏看着眼前丁点大的小姑娘,不知怎么样,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记得我穿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学校门口有人醉驾撞死了个本科生,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姜瑶放下茶杯:“你也是C大的?”
“对呀对呀!”谢鎏眼前一亮,“好巧,果然是学妹。”
他感叹道:“你死后你爸妈后爸后妈带着你几个弟弟妹妹来学校闹,又是拉横幅又是撒纸钱,保安赶也赶不走,硬是要学校赔了个十几万!”
姜瑶:“……”
看来他口中那个倒霉的“本科生”就是自己,真是丢人丢到古代。
就知道他们肯定会趁着自己死了大捞一笔,车祸的赔偿金是要的,保险的补偿金要,学校的钱也要坑,真是足够黑心的,比卖女儿还狠。
姜瑶一时无言。
谢鎏感觉到,姜瑶对她的身后事不感兴趣,于是转而问了写别的,“对了,你是哪个专业的?”
姜瑶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想过,她还有机会和人讨论大学的专业。
她会想起上辈子上的课,觉得已经隔了一生那么漫长,她缓缓说道:“金融学。”
“金融呀……比我的专业要好太多,我那个专业,不读到博士都没有出路。”
谢鎏深深叹息,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后还是要提这些。可以见到他穿越时间不够长,思想还停留在上一世。
姜瑶猜测道:“你是学生物的?”
“你怎么猜到的?”
“能够被人如此嫌弃的专业,除了生化环材也没别的了。”
谢鎏:谢邀,感觉被创。
他深吸气道:“我是研究生。”
或许是很久没有人和他说与现代有关的话题了,随后和姜瑶说的不算是什么动情的话题,但是谢鎏依然有些感动,说着说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他揉了揉眼角,将眼泪抹掉。
完全没有注意到,姜瑶眯了眯眼,看着他露出了日有所思的表情。
学生物的,还是研究生。
虽然不及学农的管用,但好歹也是生命科学技术。在这个时代,但凡是个理科的专业,大抵都能发掘一些价值。
谢鎏还在45度角仰望天空,悲伤之情溢于言表,难过地讲述起他穿越前的悲惨人生。
“我们导师是个黑心的,不仅从早到晚把我们关在实验室里盯着那个傻逼培养皿,而且他自己踢球把自己踢骨折了,不让他儿子老婆照看,又死抠不舍得请护工,偏偏让我们组里几个男研究生轮流去医院守夜,工钱还没有,被当成牛马一样差遣!”
他吸了吸鼻子,“那天我刚刚去医院伺候完他,回来又做了一天实验,结果被通知他第二天出院就要开组会的消息,昏头转向回去还得熬夜看资料……当天凌晨没过就猝死了。”
说到这些往事,他整个人就不可抑制地扭曲起来,露出狰狞的表情,差点捏破手中的茶杯,“我研三了!研三了!还有一年,仅仅一年,我就可以拥抱我的幸福生活……哈哈哈没想到居然穿越到这个鬼地方!”
姜瑶:“冷静!”
可千万别不小心把茶水泼到她脸上。
姜瑶心想:很符合研究生的精神状态。
大学生是疯癫且有力气折腾,研究生虽疯已经失去了折腾的精力,在沉默中走向灭亡。
短短片刻,他已经把他那个黑心导师痛骂一万遍,要不是过分压榨,他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穿越到这个时代。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空调没有冰箱,在现代,谁不是娇生惯养。回到这个时代后,如果不是穿成国公家的公子,生活质量还过得去,恐怕巨大的反差已经令他要受不了崩溃了。
谢鎏一个人扭曲了片刻,忽而疑惑地问姜瑶:“不过为什么你是胎穿,我是魂穿?”
姜瑶心想,她不仅穿越,还重生过一次。穿越这种事情本来就违背科学,谁还讲什么逻辑。
她拍拍谢鎏的肩膀,安慰道:“无论是胎穿和魂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我们都穿了,来到了这个时代,那总归要接受现状随遇而安。”
“往好处想,这里就业压力没有以前那里大,你看,你学的是生物,你以前不读完硕士还有出头之日吗,但是在这里,你曾经学的那些知识领跑了不知道多少年,想要建功立业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建功立业?”
谢鎏冷笑一声,他穿越前就是猝死,这辈子怎么可能还要卷。
他直接放平了心态,将摆烂两个字写在脸上,“哪有啃老舒服。”
准备好了一张大饼,正准备劝说他为自己效力的姜瑶:“……”
谢鎏想得通透,反正他家大业大,京城市中心一环内房子一大套,产业无数,出身官宦世家,相当于是高知家庭。
他直接吃家里的住家里的用家里的,当个废物,一辈子衣食无忧别提有多舒爽,他还用得着建功立业?只要小心翼翼地苟着,别败光家业已经很好了!
可他说完这段话,藏在他内心深处这具身体的原本灵魂似乎被他给刺激到了,猛地暴起,他胸口瞬间像是被万根针刺入,疼得无法呼吸。
他眼角带泪,忘了原主的冥灵还缠绕着他不放,这位可是十足的卷王,他上辈子是被推着卷才猝死,这位更厉害,是自己逼自己卷 ,从而导致猝死的。
他像是呛到了一样猛拍自己的胸口,给自己找补道:“在古代建功立业哪有这么容易,我就一个做研究的,别搞我,我们家荫封已经给了大哥,我唯一能走的路就是科举。”
“古代考科举比考研还残酷,我考研都被调剂到了垃圾导师,科举什么的肯定考不过人家地地道道寒窗十年的古代人,总不能让我去考场上给他们养菌子搞蛋白质吧?而且我身子也弱呀……”
姜瑶本来就不死心,正还想劝说,听到他说养菌子,当即想到了她念念不忘的一个东西——“青霉素!”
姜瑶说道:“你会做青霉素吗?”
会搞菌子,也是个不错的技能呀!
对于姜瑶而言,青霉素在她心中,就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很久以前,她曾经和林愫居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她闲暇时无聊,会戴上一顶草帽,去田间地头,看同村的农民们在干农活。
耕种辛劳,农民很容易被农具割伤。
农忙时节,农夫起早晚归,十分辛苦,除非实在受不了,不然不会因为受伤就停止劳作。
伤口浸泡在水田里,泥土中的细菌很容易就感染伤口,造成发炎,难以痊愈。
林愫懂医,同村人受伤后时常会来找他包扎,姜瑶见过一个个发炎肿胀流脓的可怕伤口,她还曾经见过有的人因为发炎而发起高热,到最后竟丢了性命。
那时候开始,姜瑶就已经有了个模糊的念头,想着尝试研究青霉素了。
姜瑶的生物学知识不过尔尔,她对青霉素的了解还停留在只知晓青霉素为抗生素,可以抵制细菌。
姜瑶高中的时候的课本上就记载有提取青霉素的土方式,无需无菌实验室,就能简易提取出青霉素,虽然纯度不高,但是能用就可以了。
只不过她高二学科分流以后就没有学过生物了,对当年课本上的制作流程也只有个模糊的映像,根本没有办法做出来。
以前姜瑶只是想要单纯地想要借助青霉素,治疗同村人因为细菌感染引发的炎症,减少他们的痛苦。
可是现在想想,如果青霉素真的能够研制出来,那么就可以作为消炎药推广出去,治疗外伤。
甚至……更可以运用到战场中,防止士兵伤口发炎。
姜瑶知道,最近朝中局势危急,恐怕不久之后南陈就会出兵收复故土。有战争就会有流血受伤,边境条件恶劣,重伤士兵若是伤口发炎,就算能够侥幸活下去,也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这个……”
见谢鎏犹豫了一下,姜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该就是会做,但是摆烂不想做,姜瑶当机立断抓起他的衣领,许诺道:“这个时代缺的就是你这种生物领军人才,你如果培养出了青霉素,造福千万家,就是一件大功劳,只要你弄出青霉素,我不用你去考那什么科举,直接给你开后门,让你封侯拜相!”
“封侯拜相”四个字好像什么咒语一样,留在谢鎏身体里的那一抹残念好像收到了灵魂的召唤,恨不得冲出来跪倒在姜瑶面前给他磕头。
可是残念终究只是残念,没有办法控制身体,便只能使劲让谢鎏难过,逼着他赶紧答应,谢鎏浑身上下都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被两个卷王裹挟下谢鎏那还有反驳的余地,只能一个劲点头:“做做做!做做做!我做还不行!”
他话说出口的时候,浑身上下顿时一松。
谢鎏真的服了。
先答应下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在古代这种条件,就算做出来的青霉素,也不一定能用。
何况,实验的一次成功本来就是嘛千百次失败堆积而成了,他做不做得成还不一定,现在不过是先搪塞了姜瑶。
得到他的回答,姜瑶当即喊人拿来纸笔,放在他面前,“写,策划书。”
谢鎏:“……”
没想到还有这出。
他答应姜瑶做青霉素不假,但仅仅只是答应,没打算真的给她做。
姜瑶不知道爹娘决定什么时候开战。而且,她总觉得谢鎏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个鸽子精,还不知道拖延到什么时候能把东西做好,他要是隔个三五年才把东西做出来,那就太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姜瑶得给他找点动力。
谢鎏看着眼前的笔墨,一时哑口无言。
片刻后,才说道:“可是,我不认字,我没练过毛笔,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写毛笔字。”
姜瑶让人给他拿了一支炭笔,“用这个写,你写英文都没问题,只要我看得懂就好了。”
话罢,补充一句:“把日程表列好,精确到每日该做什么,要什么材料你跟我说一声,我到时候喊人给你买回来。”
谢鎏:“……”
他深吸一口气,“搞研究不能这样子的,霉菌的生长速度和气候湿度挂钩,今天不能猜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要我写日程表,可是每日的事情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改变,我怎么可能写得出来?这个策划书我写不来。”
姜瑶心想,有道理。
她于是说道:“没关系,你先写着,反正这里离皇宫不远,我每日定时来看你的研究情况,倘若后续计划因为各种因素导致变动,可以以后慢慢调整。”
“……”
她还要来监视自己,那他还有自由吗?
真是忍无可忍,谢鎏跟她打太极次次被反驳,她是真的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吗?
谢鎏心想他以前给他导师打工是他导师压着他的毕业证,姜瑶就一个小孩,又不给他工钱,光给他画大饼,凭什么使唤他干活。
于是他拍桌而起,“学妹,你这样可不厚道,总不能要我天天不做别的事,一直给你研究那个青霉素吧?”
他富家公子哥儿的悠闲日子还没过完呢,他当然想一觉睡到自然醒,才不想给姜瑶做牛做马。
姜瑶不紧不慢地拿起毛笔,沾了墨在纸上笔走龙蛇,“放心吧,如果得了成果,好处自然会少不得你的,我说话算话,我说好了会一旦有了成功,就给你封侯,绝不食言,看我封号都给你拟好了——”
纸上写着三个大字:霉国公。
什么奇形怪状的封号!
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谢鎏才不稀罕,正要反驳,可是心里那位原主却对这个大饼极为受用,连忙按头逼着谢鎏拿起炭笔,在纸上挥舞。
谢鎏都快哭了:哥,真的不能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脑。
姜瑶在谢鎏的院子里一路就坐到夕阳西下,直到他把策划书写完,姜瑶才高高兴兴地拎着一沓写得密密麻麻宣纸回去了。
谢鎏虚脱地倒了下去,眼花缭乱,恍惚间又回想起了上一世猝死时的阴影。
……
姜瑶溜回宫中,本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林愫,可是他不在凤仪宫,于是她又跑到了景仪宫,结果还是没见到他,只在这里看到了姜拂玉。
“阿昭在找爹爹呀?”
姜拂玉看着女儿从书桌前冒上来的小脑袋,忍不住放下的手中的事情揉揉。
忽然间感觉到,姜瑶最近似乎长高了一些。
她记得,前几个月,她和英国公在此议事,姜瑶发顶才到书桌,要费劲才能爬到椅子上坐。
那段时间,姜瑶就是个娇气的小小人,在宫里走两步路就喊累,要人抱,如果一眨眼的时间过去了,姜瑶已经比书桌高半个头了,现在也不爱让爹娘抱了。
姜拂玉情不自禁地感慨,小孩子就是长得快,眨眼睛的功夫,她就已经变了许多。
看到姜瑶的时候,姜拂玉忽而感觉,处理政务的疲惫一扫而空,忍不住捏了捏她脸上那块肉,“你爹最近很忙,要在刑部调查卢泳思当年的案子,他怀疑,很有可能是胡人用了平哀花,导致危阳城失守。”
“为什么突然查这个?”
姜瑶刚问出口,忽然就想到了伍卓,伍卓当年就是受此案牵连,被她外祖父点名不准入朝为官。
莫非是因为想要伍卓名正言顺地成为她的老师,林愫才急着去翻案的吧?
这个猜测得到了姜拂玉的肯定,“阿昭聪明,但也不只是因为伍卓,更是因为胡人对我朝的冒犯,查清楚胡人对我朝犯下所有的罪孽和他们曾经所使用的龌龊手段,还我朝官员清白。”
说着,姜拂玉又提到,“不久之后,我朝便会发兵南陈,在此时为当年蒙冤官员正名极为重要。”
姜瑶眨眨眼,“阿娘真的打算出兵?”
虽然姜瑶心里早有预料,但是亲口听姜拂玉述说,还是有些震惊。
姜拂玉让姜瑶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姜瑶的背部,今天云开雾散,月光透过窗扉,照在这一对几乎是依偎在一起的母女身上。
姜瑶侧目看着母亲的下颌,她想起上一世她被床上的毒蛇咬中手臂,御医要割开她的皮肤放血。
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的她痛得大哭起来,姜拂玉就是这样将她按在怀里,“瑶儿不怕,没事的,很快就过去的。”
事实上,上一世她刚刚回宫时,姜拂玉对她很好,就好像现在这般美好。
到后来就算是嫌弃她才学不够,但在其余各种方面都没有亏待过她,姜瑶想要什么都会愿意给她。
姜瑶忍不住将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当然。”
烛火落在姜拂玉的眼中,她的面容中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温和,她搂着怀着柔软的小人,随意翻动着桌子上的奏折,“胡人夺去我边境十九城,奴役我朝百姓,十二年前我朝出师不利,败于危阳,血海深仇不敢忘怀,这场仗迟早要再打一次,这些年来我朝充盈粮库,厉兵秣马,就是为了一雪前耻,如今平哀花之事揭发,我朝上学内外一心,民愤难平,正是出兵的最好时机。”
姜瑶坐在她身边,听得心潮澎湃。
活了这么久,姜瑶头一次经历战争,而且,还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待出兵。
姜瑶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姜拂玉:“那…我们有机会赢吗?”
姜拂玉摸摸她的脑袋,“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与赢谁又能提前预知?”
“阿昭不必担心这些事,出兵是爹娘的决定,阿昭年纪还小,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爹娘会给都你撑着。”
“对了,”姜拂玉想起一件事情,“阿昭找爹爹有什么事?”
她试探地问道:“可以和娘亲说吗?”
比起姜拂玉,姜瑶总是更愿意亲近、信任她爹。
在姜瑶这里,喜欢爹还是更喜欢娘的世纪难题根本就不存在。
从外面回宫,第一个找的就是她爹,关系好到她都有些嫉妒林愫了。
虽然明知道她是她爹养大的,上辈子自己对不起她,没理由要求她的过度亲近,还跟孩子她爹比个高下。
只是,人都是欲求不满的,最开始她刚刚见到姜瑶的时候,只是希望能抱一抱她,让她开口喊自己一声阿娘。
渐渐的,和她熟悉起来以后,她就更渴望和姜瑶亲近。
她等了片刻,终于等到姜瑶开口,“其实,和娘亲说也没关系。”
第72章 小白兔
“青霉素?”
“就是一种药, 如果研制出来,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伤口发炎,或者消除炎症。”
姜瑶解释道:“不过现在还在研发阶段, 我答应谢家二公子,如果他做出来,我要给他封侯拜相, 不得食言。”
姜拂玉微笑着看姜瑶,眼神全是宠溺,“如果真能有这种药,只怕真的能救下不少人,竟没有想到,谢家二公子也有这般玲珑心, 还精通药理,谢知止当真是教子有方。”
姜拂玉难得有和姜瑶这么亲近的机会,还没有林愫那家伙打扰,心情自然十分不错。
“如果真的能够研究出来,那就依了阿昭所言, 封他为国公, 好不好?”
姜瑶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服了姜拂玉,欢喜地搂住她的胳膊, 软软地撒娇道:“我就知道阿娘最好了……”
这声音谁招架得住,姜拂玉忍不住翻过身, 与她搂成一团。
这头母女俩享受单独的二人温馨时光,那边林愫这一忙起来就没完没了。
这几日林愫先是拉着伍卓在刑部翻看旧时的案宗, 但是很快林愫就发现, 光是翻文字压根没有用,还需要有证人证词, 从而探究卢泳思当年任督军情况,他将整理卷宗的事丢给了伍卓,只身离京,去探访被流放的卢家人。
卢家老父早就在风沙的侵蚀中弯了背脊,原本慈祥的面孔已经在流放的苦楚中被熬成了满脸苦相。
他拉着林愫的手说道:“我至今不相信,我养出来的孩子会叛国,他是被人冤枉的,这其中肯定有隐情!泳思一定是清白的!”
“我也不相信。”
林愫能够感受到,这位一生握笔的文臣掌心下布满老茧。
林愫反握住他的手,感受着皱纹下的青筋,说道:“若是他清白,我一定会为他翻案。”
卢家人的流放之地与朔州相近,与他们告别以后,林愫又北上,顺路去了边境。
黄沙满天,风沙朔朔,边境气候远不及关中好。
孤台城本位于朔州中心,是朔州首府。可是危阳之难后,边境推移,此地已经成了前线。
站在城墙上,向北望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连绵群山,所有人都知道山中簇拥着一座座城池,那是南陈丢失的山河。
十二年前商贸繁荣的孤台城,如今重兵把守,城墙肃穆。放眼望去,城外尽是生长的麦苗,随风而动,满目萋萋。
林愫被风沙吹得眯起了眼睛,他未曾来过边疆,阳光强烈的照耀令他很不习惯。
他将面巾往上拉,浑身上下包得只剩下一张脸。
当年十九城被攻占,幸存的难民大部分涌入了孤台城,在城墙内外搭建蓬屋居住。一进城,林愫就看到围绕着蓬屋追逐打闹的孩子们。
衣衫褴褛的时候乞人坐在城墙角落,打着木板拍,哼唧着吟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一边唱着,一边伸出苍老的手,渴望路人驻足,给他口饭吃。
路过时,林愫于心不忍,将带来的干粮放在他面前的碗里。
那乞人双手合十,“贵人,你会有好报的!”
刚刚道谢完,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生怕有人跟他们抢。
林愫叹了口气,朝官衙而去,将京中的文书递给守将,让官府帮忙找到当年危阳的幸存将领和难民,他再逐一问询。
虽然危阳之难过去十余年,但是还有经历过危阳之难的人活着。
林愫就不信,他不能从这些人口中找到当年的真相。
林愫在孤台城停留数日,见过了许多人。
这些天里,林愫找到一个老兵,对方曾经就在卢泳思手下当差,与卢泳思相熟。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胡人不足为惧,危阳天险阻隔,易守难攻,他们再过个十年也别想打下危阳……可是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人与胡人里应外合,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我们更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卢督军。”
说到这些事,他情不自禁就泪眼婆娑,“若非亲眼所见,我万万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卢督军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督军,对我们这些手下的士兵都很亲善,闲暇时还爱和我们聊天说话,完全没有架子,有一次我母亲生病了,被他得知以后,他还会给我钱,帮我告假,让我去给母亲治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叛变,他为什么要开城门?让胡人残害我的母亲,我的妻女,他甚至会关心我病重的母亲,怎么愿意让胡人屠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林愫听了这些话,心情复杂。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几个朋友中,伍卓正直,卢泳思善良。
卢泳思性格内敛,心思细腻,有时候甚至腼腆得像个小姑娘。
年少时林愫矫情,时常会因为各种小事躲起来哭,第一个发现他不见了,带着人找到他的就是卢泳思。
林愫从始至终都不相信,卢泳思会主动开城门。
他那样的人,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胡人勾结。而且,当年胡人初犯国境,我方胜算极大,他完全没必要和敌人勾连。
林愫又问:“那他打开城墙那日你有见过他吗,他的表情,有没有和平时有什么异常?”
“那天……”老兵颤颤巍巍地擦眼泪,“我记得,卢督军前一天上城墙巡视的时候被流矢击中,伤得挺严重的,本来以为他要卧床休养好几天都起不来了,没想到第二天大家都看到敌军攻城时,他竟径直绕开城门尉,打开城门,放胡人入城。”
“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异常……”
林愫脸色凝重。
“那当时的军医和曾经负责军队伙食的人可还在?”
……
林愫在边境忙碌的时候,姜瑶也没闲着。
这几天她除了往谢府跑,盯着谢二做青霉素,就是到景仪宫,听姜拂玉和大臣们谈话,学习处理政务。
上一世姜拂玉从来没有亲手教姜瑶处理政务,这一世姜拂玉似乎要弥补回来一样,看奏章时直接让姜瑶坐在自己身边,一边用朱笔批阅,一边给她讲述:“这是增兵令。”
姜拂玉打开一封奏章,“既是要出兵征讨胡人,各州当然要上奏增兵,只是十三州兵防重要程度不同,既要有足够兵源,也需要防止各州刺史拥兵自重,而且军队多了国库也养不起,那么阿昭认为,让哪几州增兵最好?”
姜瑶思索了下,胡人位于北方,而北方有着朔、幽、并、司四州,如果要增兵,那应该也是从这临近的几个州里征兵,尤其是就近的朔州。
姜瑶把想法告知了姜拂玉,姜拂玉耐心给她解释道:“是的,北伐兵力皆出自此四州,只是十三州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朝廷准备批复征兵的除了北方四州外,还有南方荆州。”
“荆州辽阔,乃产粮重地,北征过半的军粮都出自荆州,州内便能养活军队,增兵无可厚非,荆州距离上京城近,若有意外,可以随时调兵护卫京畿。何况,荆州刺史换人了,已经不再是李家人。”
听到这里,姜瑶心里微微一惊。
她知道,李家东窗事发,姜拂玉肯定不会再重用李家,李家为了保全自身,自然要吐出所有重要的位置。
姜拂玉可真是高效,这么快就把荆州刺史的人选给换好了。
姜瑶疑惑道:“母亲,新任刺史是谁呀,信得过吗?”
“右将军温弼。”
姜拂玉温和地笑着,“当然信得过,他妻儿母亲可是都在京中。”
姜瑶眨了眨眼,她对温弼这个人没有太多印像。只是隐约记得,右将军这个职位,是驻兵镇守在潼关的将领。潼关那是关中的要道,十分重要,他相当于是守卫着整个中原的安危。
所以姜拂玉直接将温弼的家人扣在了京城,以保全温弼的绝对忠心。
荆州刺史是个大肥差,资历不够的,都坐不稳这个位置。姜瑶虽然不懂为什么姜拂玉要调温弼为温州刺史,但是心想娘亲这样做肯定是有她的权衡的,姜瑶早就接受了自己智商不如爹娘的设定。
姜瑶又问:“那,右将军被调走了,娘亲打算让谁来守潼关?”
姜拂玉摸着姜瑶的头,“阿昭很快就会知道的。”
……
谢鎏在自家院子里捣鼓青霉菌捣鼓了许多天,整个人都是一张苦瓜脸。
谢府里的下人们不理解为什么二公子要在屋内摆放一个个被称为“培养皿”的小盘子,然后收集各种各样发霉的水果,把那层青色的霉垢刮下放陶罐内,也不理解二公子为什么要天天跑进厨房里烧炭,把脸都晒黑了,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蹲在开水壶旁边,收集水汽在锅盖上冷却凝结的水。
他这些天简直太反常了,以至于谢夫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身了,还请了几个跳大绳的来拿着竹枝抽了他好几下。
谢鎏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科学被误认为玄学。
实际上谢二郎君:收集发霉水果是想要上面的霉菌,烧炭是为了获得活性炭粉,至于锅盖上冷却的水,那就是传说中的蒸馏水。
他做的不过是制作青霉素的必经过程。
谢鎏在姜瑶的督促下任劳任怨埋头干了十几天,千辛万苦得到了一小罐青霉素溶液,便让姜瑶弄几只兔子来实验一下。
对于他的要求,姜瑶当然十分积极,为了不耽误他做实验,姜瑶当天就去集市上买了一笼子的小白兔过来。
只是没想到入府的时候,先遇到了谢兰修。
这些日子,姜瑶但凡来谢府,都是先和谢兰修见面,再去监工谢鎏。
今日她来时拿着兔子不方便,本想着先把兔子送过去,接过必经之路上,迎面撞见了谢兰修。
院子里草木繁茂,垂落的藤蔓形成一个天然的小秋千,谢兰修就坐在上面看书,碧叶为他做衬,光影透过藤蔓的间隙洒落在他的衣裳上,身着青色衣裳的他整个人好像与藤蔓及青叶融为一体。
看到姜瑶进来时,他微微一惊,睁着一双明亮的乌眸,“真巧呀,阿昭,刚出来就看见你了。”
姜瑶心想:真的不是故意守在这里等她的吗?
他这事做得有点刻意,连姜瑶这智商都能看出不是偶然。
谢兰修将书合了起来,道:“阿昭要去我的书房里喝茶吗?现下天热,我让人泡好了蜂蜜花茶,切好了瓜果点心,已经放冰鉴里冻着了。”
自从姜瑶第一次拜访他没喝上蜂蜜花茶,谢兰修就做好了十全的准备,他直接让嬷嬷去外面把蜂蜜,干花买回来屯着,连带着姜瑶平时喜欢吃的果脯点心都准备齐了,生怕姜瑶下一次到访时招待不周。
为此,谢兰修还把书房装饰了一遍,在竹席上铺上了软垫,让姜瑶可以坐得舒服些。
谢兰修虽然不受他母亲重视,却不意味着他在国公府地位低,他是英国公亲自养大的孙子,谢知止最器重的儿子,平时花销上根本就差不到哪里去。
他从前只是觉得不必要铺张打理,所以屋子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是若是他想要好好装修屋子,根本无需通过谢夫人的同意。
姜瑶第二次来到谢兰修书房的时候,要被里面的装饰震惊了,完全没有想到,短短几天内,谢兰修居然把整个屋子都翻新了。
……
看着眼前清俊的小郎君,姜瑶明知他是故意为之,可小郎君这么殷勤,她怎么舍得揭开他善意的谎言。
这就好像她给猫猫练习后空翻一样,大家都知道是明谋,心领神会,姜瑶顺其自然地说道:“我也正好渴了,走走走,我让你看看我新买的小白兔。”
正在等候实验材料的谢鎏就这样被抛到了脑后。
……
小院里,姜瑶把一只又一只小白兔从笼子抱了出来,让它们死到临头前可以在草地上跑一跑。
兔子雪白透亮,像极了加大版的棉花团,簇拥在她和谢兰修的衣角。
姜瑶抓起一把菜叶洒在地上,它们立刻撅着个三瓣嘴散开,和同伴们争抢菜叶。
“阿昭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买兔子?”
谢兰修抱起一只棉花团,垂眸看着它那红彤彤的大眼睛,戳了下它的耳朵,期待地看向姜瑶,“是…送给我的吗?”
姜瑶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然不是打算送给他的,但是当着他的面,也不好说这些兔子要送去给谢鎏做活体实验,况且送他一个也不是不行。
“是呀,是送兰修的,兰修喜欢哪只?”
没想到谢兰修抚摸小白兔的手一顿,“原来不是单独送给我的,殿下还想送给谁?”
他不经意间表露的伤怀直击姜瑶内心,姜瑶直接把谢鎏忘到十万八千里,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都是送兰修的,怎么可能送别人?”
谢兰修却笑着摇摇头,把怀里的兔子放下来,“我跟殿下开玩笑的,我知道这些兔子是殿下准备给哥哥的,我怎么好意思抢哥哥的东西,而且,就算殿下想要送给我,我也担心我养不好它们。”
毕竟自从年幼时的小白猫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养过活的东西。
他提着兔子放回了笼子里,凝视着那个小兔子片刻,虽然不舍,但是还是移开了目光:“给哥哥送过去吧。”
……
林愫是月底回来的。
此时,姜瑶和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路上匆忙,为了能够尽快赶回,日夜兼程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写信告知他的归期。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上京,抵达皇宫的时候,姜瑶正在景仪宫中陪姜拂玉批奏折。
她没有姜拂玉那么丰沛的精力,能够长时间盯着奏折看,主打一个陪伴,坐久了直接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忽而听到宫女的通传时,姜瑶猛地清醒,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望去,阔别了一个多月的爹爹竟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只可惜,她还没有开始高兴,见到林愫的模样,差点没哭出来。
她绝望地道:“爹,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
边境阳光强烈,即便林愫防晒做的足,皮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晒黑了一些,也不能说是变丑了,只能说比起从前那个唇红齿白的公子,气质有所改变。
从前的林愫,是清风朗月的温润公子,肤色改变后,整个人看上去强健多了。
只不过,这个风格完全踩不到母女两人的喜好上。
在姜瑶之后,姜拂玉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是不是掉煤坑里了?怎么把自己变成这副样子?”
林愫:“……”
这么多天没见了,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这母女俩非但不觉得惊喜,竟然还对着他的外貌指指点点,他好伤心。
姜瑶从椅子上跳下来,来到他身边,单手托腮,上下打量着他,最终还是不能接受他这副形象,于是提议道:“爹爹,要不传御医来看看吧,御医院肯定藏着不少美白护肤的法子,能够迅速让你重新白回来。”
他勉强微笑,摸着那个小脑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阿昭这么多天没见爹爹,就不想爹爹吗?”
姜瑶想不想他不知道,但是姜拂玉肯定是一点也不想的。
林愫不在的时候,她和姜瑶之间的感情飞速发展,比以前亲近了不少,果然,破坏母女感情的最大因素就是孩子她爹。姜拂玉可巴不得林愫晚点回来。
“当然想爹爹,”不过姜瑶有些疑惑,“爹爹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孤台城至京城将近十余日路程,他前些日子传信,还在孤台城中忙碌,转眼已达京城,恐怕是连夜赶路都没怎么休息。
林愫蹲下身,很温柔地说道:“阿昭忘了,过两天是阿昭的生辰了。”
“爹爹当然要回来。”
第73章 生辰
姜瑶的生辰在春末夏初, 雨水丰沛的时节。
所以她的小名是“昭”,取自艳阳高照之意。
姜瑶至今还记得林愫在她出生时带着她冒大雨寻医问药的场景,现在想想, 那时候林愫应该很绝望,妻子抛弃自己离开,生死未卜, 连带着留下的孩子半死不活。
要是姜瑶那时候搞不好穿回去了,他该如何和姜拂玉交代?
姜瑶年纪还小,宫里不打算为她设生辰宴,宫宴无非就是应酬,小孩子也不会觉得有意思。
于是林愫和姜拂玉也合计,决定带她去宫外过。去城外半山寺, 烧香拜佛求平安。
对于这个目的地,姜瑶显然觉得有些无聊,谁生辰跑寺庙里去?
不过一家三口能够一起出宫玩耍,姜瑶还是很兴奋的,就当是郊游了。
生辰这日, 她老早就被姜拂玉喊醒, 拽上马车,一家人这次出门十分低调, 林愫和姜拂玉都是穿着寻常人家服饰。
本来林愫想要把她以前穿过的裙子找出来给她穿,结果换上才发现, 袖口太窄了,几个月前的衣服已经不合身, 只好作罢。
这些天来, 姜瑶身子窜高了不少,连带着被烧掉的头发也渐渐长出来了, 又可以绑好看的小辫子。
回到上京的两天,林愫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把自己的肤色给养了回来。虽然尚且不及从前白皙如雪,但好歹看出是个人样。
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见到林愫又变白了,姜瑶又愿意怜爱她爹了,在马车上时主动坐到他旁边,将一块切好的苹果送到他嘴边:“爹爹,多吃水果,里面有可以美白的东西。”
姜瑶当然不会知道,她爹前天晚上受了多大的侮辱。
林愫从朔州回来那天夜里,在景仪宫朝姜拂玉一五一十地汇报工作,告知姜拂玉他从孤台城中带回来的证据。
说到深夜两个人越坐越靠近,烛火昏昏,气氛正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然而……姜拂玉却捏着他的下巴对着他这张脸打量了半天,下一步却始终进行不下去。
姜拂玉深深叹息,将他推开,让他到一边歇着去。
说什么灯一拉全都看不见那都是骗人的。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被打包丢出来的林愫,感觉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被沉重打击到了。
他回过神来后发现,姜拂玉口口声声说爱他,原来不是因为他美好的品德,而是单纯因为他这张脸。
本以为内在胜过一切,但是没想到失去了外表一无所有。
当天回去后,林愫越想越委屈,第二天就去捣鼓了一堆草药往脸上敷,几乎把自己泡在药罐子里。
一日一夜之后,效果突飞猛进,按照这个架势,再过几天,他就能恢复美貌。
姜瑶突如其来的殷勤让林愫愈发心寒,忍不住冷漠一笑。
果然,女人不分年龄,都是肤浅的东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姜瑶小祖宗递到他嘴边的水果居然敢不吃,岂有此理。
她这暴脾气也是名不虚传的,见林愫居然敢对自己的热情甩脸色,这就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姜瑶勃然大怒,转身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爱吃不吃!”
林愫:……这水果还是他帮忙削好的。
……
半山寺就在城外南山,山环水绕,空气清新。
寺庙位于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庙宇在苍翠的树林间若隐若现,故而得名:“半山寺”。
半山寺神仙有灵,求财保平安最是灵验。
长长的青石阶蜿蜒而上,一路上古树参天,山中气候比城里凉快多了。清风徐徐,鸟鸣啾啾,树影扫过石阶上的苔痕。
来半山寺祈福的人不计其数,携家带口,来来往往,诚心诚意地步步走过长阶,拜会佛祖。
姜瑶跑得快,三两步爬上台阶,把两人远远甩在身后。
庙宇前,种植着一棵参天的榕树,上面挂满了铜钱和红色绸带,风一吹,满树叮铃铃作响,惊飞了一群麻雀。
姜瑶走到树下,看着飘动的绸带,抬眼看着麻雀在树枝上打架,心神被自然感染,一瞬间晴朗了不少。
林愫和姜拂玉赶到,只看见姜瑶站在树下,有些怅然。
林愫走过来问姜瑶,“阿昭在想什么?”
姜瑶若有所思指着树下的一个空位:“我觉得这里缺一个东西。”
“什么?”
姜瑶说道:“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我在半山寺很想你’。”
“……”
显然林愫和姜拂玉都觉得她是奇思妙想。
三个人进了寺庙拜见过佛祖,烧香祈福,毕了,姜拂玉径直入寺,找住持清谈。
趁着这个空档,林愫拉着姜瑶求来了一粒念珠。
这些本是半山寺僧人念经的佛珠,日复一日被僧人握于掌中,在佛前听经数日,成了可以保佑孩子平安的护身符。
姜瑶记得,谢兰修手腕上就系着一颗相似的。
林愫将姜瑶的生辰八字写于纸上,递给僧人,“想请僧人看看,我女儿的命格。”
僧人胡须发白,接过白纸看,当即“阿弥陀佛”了几声,双手合十道:“小施主的命格极贵,是王侯将相的命格,若能活到长大,是霸主天下,只是……”
“物极必反,过贵的命格小施主承担不住,反倒命途坎坷,乃至于有早夭的迹象。”
姜瑶坐在他身边,把玩着刚刚系在手腕上的珠子,听到这话抬头,盯着僧人。
已经经历过一世的姜瑶何尝不知道,他并不是随便说说。
林愫脸色依然平静,只是问道:“早夭之事,可有解法?”
“我不在乎她是否能为霸主,只想让她平安长大。”
老僧阖眸念道,声音如山间清朗钟声:“天道无常,万般因果,事在人为,命数决定不了一切。”
他念出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林愫摸着姜瑶的脑袋,乌眸倒影着不远处的神龛,微笑道:“我从来都相信,人定胜天。”
……
山寺的一处庙宇中,无数盏长明灯供奉在佛祖之下,火光簇拥着中间的佛像,与殿外照入的阳光形成强烈对比。
姜拂玉站在巨大的佛像下,四周熠熠火光落在她的脸上,影子在佛前拉长
佛寺的住持握着佛珠,双手合十道,“长命灯燃烧三年,三年以后,烛火烧灭,陛下自可探寻前世之事。”
“要等三年?”姜拂玉转过身,“就没有别的更快的方法?”
“别无他法。”
……
和姜拂玉汇合后,三人便下山去南市听戏。
南市路边,常有随意搭建的戏台子,戏子们直接在路边唱着,路人一片叫好,不时还给戏子们投去铜板。
路上人太多,为了让姜瑶看得舒坦些,两人直接在对楼饭馆要了个二楼的雅间,让姜瑶看个够。
这些路边的戏摊子姜拂玉和林愫从前经常看,不觉新奇,唯独姜瑶感兴趣,小心翼翼地靠在栏杆上,虽然戏子咿呀的唱腔她也听不懂,但是她总觉得很有意思,只不过看了半天,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她连忙兴奋地喊正在品茶的两人。
“爹,娘,好像他们在演你们。”
“什么?”
林愫和姜拂玉齐齐转身。
姜拂玉不知道,自从她带着林愫回宫以后,有关她和林愫之间的感情故事渐渐被改变成同人话本和戏曲,在民间广为流传。
只不过之前流言势头更甚,民间多是唾弃林愫的声音,故而姜拂玉也没有注意到还有这茬。
姜拂玉是第一个女帝,民间早就写腻了男皇帝和妃子们的故事,姜拂玉登基后,写手们天天盯着她后宫,哪怕她没有立后也没有纳侍,也硬生生给她红袖添香,平白给她写了好几段感情。
她带着林愫和那么大个女儿回京后,活脱脱的就是送上门来的素材,民间的笔手自然不放过。
被排演出来这一曲戏文写的正是林愫和姜拂玉。
众所周知,戏文和真实情况总是大相径庭。在这出戏中,姜拂玉和林愫的感情经历可谓拐了十八弯,听起来简直比上辈子姜瑶看过所有的绿江文狗血一百倍。
公主被郎君美貌所惑,因为父皇不允,她甚至自愿跟其私奔,隐入乡野。只是在公主怀上孩子期间,郎君爱上她人,公主怒而产子,抛下父女两人跑回京城。
而郎君在失去公主以后,才发现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抱着孩子回京追妻,此时,公主已经登基为帝,她怨恨他的背叛,派人羞辱他……反正就是他俩就是你追我跑,相爱相杀,折腾了整整八年以后,终于又在一起了,从此伉俪情深数年。
看到这个结局,林愫和姜拂玉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喝了两口茶。
看姜瑶看得津津有味,林愫忍不住敲她的脑袋,很严肃地说:“过了生辰,阿昭以后就是九岁的小孩的,以后可要记得好好念书,千万不能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
陪姜瑶过完生辰后,林愫开始忙正事,卢泳思的案子便已经摆到了朝堂前。
林愫去了一趟边境,带回来不少证据。
在胡人大肆犯境之前,边境平稳,汉人与胡人常年商贸,不少汉人与胡人熟识,当年被认为固若金汤的危阳城中其实早就混入了间谍。
而行伍之中的厨子正是收受了胡人的贿赂,常年用浸泡了丁香的水给将士们煮饭。
胡人犯境前,在箭头上摸了平哀花的粉末,谁中箭谁就会被控制,城墙上数名士兵中招,卢泳思只是运气不好,被平哀花控制了心神。所以才会不受控制地去开城门。
而且,当时中招的人不止卢泳思一个,城门打开,城门尉并没有后续补救,就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胡人入城。归根结底,这件事,怪不得卢泳思。
当年下药的厨子从来没有想过,十二年过去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还能被揪出来。
他本来想着无凭无据,林愫奈何不了他,反正他无儿无女,只管自己活命,脖子一硬什么都不说。林愫总不能滥杀无辜。
结果,林愫把他打了一顿以后,他整个人都老实了,公堂之上什么都说了。
身为汉人,却与胡人勾结,他一片声讨中,被推出城外,凌迟处死。
就此,卢泳思得以翻案,蒙受冤屈的卢家人也得以被迎接归京。
第74章 清谈
卢氏族人入京的时候, 百姓夹道迎接,这和他们离京前,百姓沿街丢臭鸡蛋形成强烈对比。
姜拂玉让他们住回从前的老宅, 自从他们被流放后,卢家老宅一直空着,如今也总算是迎回了他们自己的主人。
次日, 卢家老家主卢定安着旧时官袍,携其子卢梓入宫拜见。
曾经的中书令卢定安,如今满鬓苍白,需要在儿子的搀扶下,才能行走,满朝文武见之无不伤怀。
女帝迁卢定安为太乐令, 加太保,其子卢梓为右将军,在京停留一月后赴任,统御潼关十万兵力。
卢家家主年迈,太乐令不过是个虚衔, 正好给他安心养老。
可是女帝给卢梓的官位, 却是十足的实权官职,即便在十多年前, 卢梓也曾在朝中出任骁骑常侍,但显然右将军这个官位实在太大了。
朝中顿时人心浮动, 哪怕是姜拂玉想要补偿卢氏,也不至于拿出这么重要的位置, 和他爹差不多就行了。
众臣都有些摸不着姜拂玉的意思, 一上来就给卢家人这么大的权势,是想要重用卢家的意思吗?
这些消息传入姜瑶耳朵里的时候, 她正在东仪宫里给自家猫梳毛。
小猫一掉毛就没完没了,每一次梳毛殿内都相当于是六月飞雪,飘飞的细毛被她吸进鼻子里,呛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想起前不久才调任荆州刺史的温弼,原来姜拂玉是给后来者腾出空位。
她娘在心中下了一盘棋,落子珠玑,把谁挪到哪个位置,怎么挪,如何让大家都满意,姜拂玉心里跟明镜似的。
李家倒台,稀缺的官位肯定要被其他世家瓜分,姜拂玉这是想要趁此机会扶持一个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助力的世家,将来与朝中诸世家制衡?
姜瑶最近发现她有个毛病,就是不能长时间思考。
一思考起来,仔细听,就感觉脑壳里传来冒泡的声音,好像进了水一样,反正脑子就是有点不大舒服。
就在这时候,姜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昭。”
姜瑶连忙回头,只见林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同时,姜瑶也发觉他今日居然换了全套的宫装。他很少正装打扮,一打扮起来,整个人看起来丰俊神朗,光风霁月。
姜瑶连忙胡乱擦擦脸上的猫毛,“阿爹,你怎么穿这样?”
林愫温和地搽去她鼻子上的白毛:“快去换件衣服,爹爹带你去吃席。”
“哈?”
姜瑶疑惑:“吃谁家的席?”
吃的当然是卢家的席。
卢家蒙冤多年,苦尽甘来,重回京城,当然也大摆筵席庆贺。
十年光阴白驹过隙,重新返京,卢氏已经从当年的京城大世家沦为破落贵族,想要重新经营回曾经的地位自是不易。
不过姜拂玉已经表现出重用卢家的意思,他们一家颇有东山再起的势头,也没有人敢拂他们家的面子。
朝中官员,皇族宗室,但凡收到请帖的,无一不到场庆贺。
去的路上,姜瑶疑惑问林愫:“阿娘呢?阿娘不来吗?”
林愫解释道:“你娘身份不合适,有你爹陪你吃,你还不满意?”
姜拂玉这个身份太过敏感,她若是以君王的身份驾临,会压着下面的人,让宾客感到约束,放不开。如果是宫宴也就罢了,但这是臣子间的宴会,姜拂玉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回避为上策。
而且林愫代表皇家的颜面,还有姜瑶陪着,两个人一起,也算是给足了卢家面子。
对于吃席这种事情,姜瑶穿越前是很热衷的,尤其农村大席,不论是红事还是白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她直接找个桌子往上一坐,埋头嘎嘎吃,吃得贼香。
不过穿越到了这里,姜瑶身为公主,吃惯了山珍海味,对食物的热情也有所收敛。
但是刚穿来不久的谢鎏不同,可在DNA里的吃席基因让他对圆桌两眼放光。
他就好像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样,一个劲地吃吃吃,狼吞虎咽,以至于坐在他旁边的谢兰修都想假装不认识他。
想要劝他吃慢点,但是碍于自己是个弟弟,也不好在这种小事上开口指导兄长理解,只好不知所措地看着。
“兰修,你居然也在!”姜瑶一进来就看到了他们兄弟俩,连忙欢快地奔过去坐到了他们那桌,好奇地张望了一圈,“咦?你们家就你们俩个来了?”
谢兰修掏出两张请帖,“父亲没空,祖父又抱病不出,所以我与兄长代替祖父和父亲前来应酬。”
谢家和卢家曾经并没有什么交情,何况谢氏清流,不乐衷于结交朋党,平日臣子间的宴席,大多退拒,而卢家这个宴席带有政治成分,谢家人不好推掉,所以就让小辈们来凑凑场面。
说着,谢兰修颇为无奈地看着谢鎏:“哥哥,你还是慢点吃。”
他满嘴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道:“介(这)过(个)针(真)火(好)切(吃)……”
姜瑶看他吃得那么开心,总觉得他这个年纪怎么吃得下去,于是起身凑上去趴在他耳边,恶魔碎碎念:“你的青霉素做好了吗~”
声音幽婉,宛若一只女鬼,对着他的耳朵吐冷气。
谢鎏被吓得噎了一下,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谢兰修连忙担忧地拍他的背:“哥哥,没事吧?”
众所周知,工作与学习令人反胃。
被姜瑶这么一说,谢鎏完全没有心情继续吃下去了,放下筷子,那湿手帕擦干净手。
听姜瑶说到青霉素,谢鎏正有话要对姜瑶说。
他一脸苦相地掀开袖子,“看到没,这就是为你的青霉素献身的!”
他的手臂上,赫然两道红色的划痕。
看得谢兰修心头一紧,“兄长,是什么时候伤的?”
姜瑶目光扫过那两道血痕,深吸一口气:“你不会把自己当小白兔了吧?”
她晃了晃他的肩膀,“不至于搞自残吧,学长,你就算发癫也不应该砍自己呀!”
谢鎏咬牙切齿:“你以为我想!”
他用兔子做完实验,效果还算挺乐观,第一批涂抹青霉素的兔子伤口痊愈率显然要比没有涂抹青霉素的兔子要高了一些,死亡率也低,他再准备在做第二批兔子实验的时候,打算尝试将一部分青梅素用在人身上试试。
那么,该找谁来皮试好呢?
他本来想要找个药馆,给一些受了外伤外伤的病人免费使用,观察其伤口痊愈情况,结果身体里残存意念的这位大爷,一揣摩到他要实验到人身上的想法,当即表示愿意献身,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位大爷就鬼上身抓起刀,刷刷往手臂上划了两道伤口。
为什么是两道?因为那位大爷最近看着他做实验做多了,学会了对照实验,控制变量法。
他当时万分震惊,看着飙得老高的血,剧痛之下,差点没昏迷过去。
伤也不能白伤,万事皆因姜瑶而起,肯定也要姜瑶补偿:“这是我最近在弄兔子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你得算是工伤。”
姜瑶:“……”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姜瑶:“不会吧不会吧,奴隶社会你还想要五险一金,你脑子被驴踢了?”
两人座位中间隔着一个谢兰修,说话也没有避讳他。
谢兰修听得微微皱眉,为什么总感觉公主殿下有时候说话怪怪的,他很努力的听清了每一个字,但连起来,却不解其义。
然而,他的哥哥似乎很轻松就听明白了。
显然,公主殿下好像对他哥哥说了脏话,谢鎏当即就面目扭曲起来:“资本家必定被吊死在路灯下!”
姜瑶心想,她已经当过一次吊死鬼了,还怕这话?
不过谢鎏毕竟是为工作献身,姜瑶也没有真的打算完全不管他,宽宏大量地道:“那你先休息几天吧,我把日程推后,吃完席让御医去你府上送药,大热天的你不包扎一下就往外跑,还不忌口,把那盘辣椒牛肉都吃了,要是今后作得伤口发炎了我可不管。”
这还差不多。
谢鎏满意将袖子放了回去,又探头过来说道:“对了,能不能给我换个封号,你给我封的是一个‘霉’字,这个字除了‘倒霉’,‘发霉’等晦气话,压根想不出什么好的寓意。”
“那是你不懂得延伸思考,”姜瑶不服气地反驳道:“霉国公怎么就没有好寓意了,听起来多自由!多民主!你不喜欢吗?”
英国公霉国公,都让他谢家给凑齐了。
谢鎏:“……”
正说话期间,姜瑶听见有个软软的嗓音在喊她:“公主殿下!”
她回过头,居然是上官寒。这憨憨上次回去后被亲爹提点过一次,已经不敢喊姜瑶“公主姐姐”了,十分规矩地喊“殿下”。
不能再过做姐姐的瘾,姜瑶感到有些失望。
上官寒父亲忙于应酬,顾不了他,进府后就让仆人带着他玩。京中的贵族他都不认识,孤零零站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只见过一面的人,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熟人。
当他看到姜瑶和谢兰修,简直泪眼汪汪,连忙就冲着这里小跑过来,忙着和小伙伴们抱团扎堆取暖。
他小声地和姜瑶还有谢兰修打招呼:“殿下,谢哥哥,我能坐这儿吗?”
姜瑶帮他把凳子拉开,一边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上官寒见她没拒绝,感激涕零,麻溜地到凳子上端坐好。
他的眼睛很大,双颊上带着两坨红晕,那是被晒的,看起来好像年画娃娃,浓密的睫翼忽闪忽闪,“我跟随父亲来的。”
上官究在受邀之列其实很正常,虽非官员,但他当年也在崇湖学宫中学习,是卢泳思的故交好友。
卢定安只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卢泳思。
上官寒坐下来后,变得十分安静。他性格带怯,姜瑶问一句他就只答一句。
姜瑶没有主动问他问题,他就乖巧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姜瑶于是又问道:“你父亲打算在京中留多久?”
上官寒说道:“这个要看父亲的决定,不过再晚,也应该在秋天时回去,中秋是母亲生辰,父亲一定会赶回去为母亲过生辰,上京中有很多江南没有见过的物件,我想带回去给母亲做礼物。”
姜瑶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好。
听他的话,上官寒此时还傻傻地不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在京城做伴读,他还以为自己可以跟亲爹回家。
听上官寒说到他母亲,姜瑶忽然想起,上官寒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上一辈子上官寒曾经说过,当初他父亲死后叔伯争权,他母亲为了保全他的性命,曾经想过放弃上官家的一切,带着他回娘家。
是他抱着父亲牌位强硬要求留在上官家,保全父亲的家业,才让母亲作罢。
虽然他母亲怯弱,但总归是爱他的,所以上辈子上官寒一整年都待在上京城和姜瑶舞权弄术,共谋大局,但是到了中秋和除夕,无论多忙,都得跑回江南去陪他母亲。
上官寒要留在京城,必将经历父母分离。
他总归要哭一场的,与其让他成日忧虑,倒不如让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姜瑶心想,还是别告诉他好了,拉着谢兰修聊了些别的话题。
三个人耸动脑袋说着说着,忽然桌子对面的位置被人坐了上来。
三个人惊讶,齐齐抬头,那个被仆人抱上椅子的小公子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讪讪地道:“这不是小孩坐的那桌吗?”
谢鎏:“……那我走。”
……
推开尘封已久的院门,屋内荒草萋萋,荒芜而萧条,许久未有人打理,台阶上积灰重重。
爬山虎肆意生长,爬满院墙,占据了那一方琉璃窗,甚至向屋内延伸。熟悉的地方已经看不到熟悉的景象。
唯有院中那棵梧桐树,华盖亭亭,一如十余年前那般苍翠葱郁,矗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候着谁。
四人走进屋中,一如很多年前一般,崇湖学宫下学的某个午后,四个人穿着素色的学宫袍,闲来无事,提着一壶酒来到此地,还未进门,就已经朝里面高喊一句:“卢十七郎,兄弟们来找你喝酒了!”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籍卉宴饮,谈笑论经。
讨论来日的课程,或者谈论下午的辩论,或者是将来的理想,又或是心仪的女子。
忽然文兴起,以竹席为纸,泼墨为画,挥笔成诗。
当年正值永乐盛世,海晏河清,繁盛王朝下顶级学宫中最优秀的弟子正青春年少。
年少轻狂,不知世事多艰,只觉天地不过尔尔,即便是九天揽月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当年不循和锦城公主那些事,卢十七郎没少帮忙。”
白青蒲眼圈微红,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当时我们几个当中,就只有十七郎能出入宫禁,他的没少借此机会,给他俩传信。”
卢家繁盛时,卢家女入宫为妃,可惜后来卢家蒙难,卢妃也被迫自尽于宫闱。
上官究却是笑,因为身体积年病重,他早已经不能饮酒,只能陪着他们喝一杯清茶。
他咳了两声,声音随着树荫晃动,“我记得呀,当年不循可迷倒了一群小姑娘,花朝节出行,被塞的怀里全是花呀香囊的,你说,这么有女人缘的一个人,怎么就栽到了锦城公主的身上呢?还不知道为公主流了多少眼泪,自从他和公主相识,但凡哪天见不到他影子,就知道他肯定是在公主那里碰壁,躲起来哭,还是十七郎心细,无论他躲哪去,都能给他抓出来。”
林愫笑着摇头,强饮下一杯烈酒,呛得眼圈有些发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都是些过往的糗事,你们怎么还抓着不放?”
白青蒲侧目看着林愫,他们都在笑,于是也情不自禁弯了嘴角,“说起来,不循向来运气好,也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人,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不循得偿所愿,与陛下终成眷属,还有了小公主,可真是让人羡慕呀……”
他这话虽然是笑着说,但是都是多年好友,在座谁不懂他脾性,怎么听不出他语气中的酸乏?
就连一旁埋头饮酒,沉默不言的伍卓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林愫转头看向上官究,只是一个眼神,上官究就已心领神会。
有些事情,林愫不便开口,便由上官究问:“你和卢十娘之间……”
他们几个与卢十娘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卢十娘是卢泳思的妹妹,林愫和卢泳思来往密切,也时常会与卢十娘见面。
当年的林愫,容貌比之此时更盛,哪个女儿家不会为之动情?连带着他好友卢泳思的妹妹卢晚秋对他暗生情愫。
可好死不死,白青浦常常来往于卢家,也对卢十七郎这个妹妹日久生情。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就这样形成。
后来,卢家落难,流放之际,卢晚秋却在这个关键时候生了重病,白青蒲心急如焚,硬是求娶了卢晚秋为妻,让她得以留在京中养病。
他动用了无数关系打点监牢,假称他早已经和卢晚秋有婚约且已经私下成婚,祸不及外嫁女,才得以将人留下。
当时在位的是肃宗皇帝,远不及姜拂玉温和,若是此事暴露,就是欺君的重罪,理当斩首。
为此,白青蒲差点被父亲家法打死。
可他从不后悔,卢晚秋于他而言,是年少恋慕的女子,更是挚友的妹妹,无论是出于和卢泳思的感情,还是自己的私心,他都必须要这么做。
白青蒲从前在学宫里对孔孟之道嗤之以鼻,可是娶妻之后,他的表现却像极了一位正人君子。
十余年来,他一直以礼待卢晚秋,只要她不愿意,白青浦绝不强求,成婚十年未圆房,也不曾纳妾,以至于白青蒲而立之年尚未留嗣。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的沧海和巫山是不循,我又算什么?”
白青蒲擦拭着眼中的泪,微醺之后,他像极了一个委屈的孩子,“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我一直对她好,她迟早有一天会被感动,可是十年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对我就像个陌生人。沈不循,我真的很嫉妒你,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可以被她记住一辈子……而我,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是……”
林愫喉口一哽,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
白青蒲却拍拍他的肩膀,“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不循,不要这样说。”
他给自己灌酒,泪光闪烁,“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嫉妒不相当于怨恨,我当时娶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需要她有负担,或者为我做什么,但是打心底里就是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回报,我心口不一,我救她,本就是带有目的性的,因为她没有如我想象中的那般爱上我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所以我觉得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从而愤恨忧郁。”
“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本就没有强制要求一个人爱上谁的权利,她这些年为我主理内宅,忠勇侯府所有的产业都被她打理得很好,我母亲病重那两年,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身侧伺候汤药,她不是没有被我感动,也不是没有回报,只不过……她选择的回报方式,和我想象中的不同而已。”
“从始至终,我也从未后悔过救她的决定。”
说着,白青蒲将杯中酒饮尽。
座下沉默无言。
还是上官究开口道:“行了行了,今天难得再聚在这里,就别说这些往事了。”
可是话刚出口,他便语塞了。
不说往事又能说什么呢?
和年少时候一样吟诗作赋,谈天论地,他们还可以吗?
他们之间还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往事罢了。
曾经他们可以谈论诗赋,谈论理想和来日,可是今日相逢 ,旧时亲朋,有人黄土枯骨,有人病骨支离,有人被时光蹉跎,磨平了锋芒。
当年被崇湖学宫的夫子们所认定的相国之材们,十年以后,飘零浮萍,一事无成。
而显然,多年前宁静午后在梧桐树下高谈阔论的少年们从来没有想到今天到来时,他们会是以这个情形相见。
四个人准备了五个酒杯,还有一个,被安安静静地放在台阶上,斟满了某人喜爱的桂花酒。
那个位置上曾经坐着一个人,他身着白衣,身形瘦长,不爱主动说话,总是喜欢在别人说完以后补充一句。
有时候语出惊人 ,四位好友惊讶地回头望向他,他也只是腼腆笑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在座诸位的面孔,熟悉,又陌生。
如果卢泳思冥灵有幸回归故里,在此徘徊停留,那他便会发现,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时光改变的人,永远青春年少,永远意气风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上官究先举起酒杯,“如今,当年的真相已水落石出,卢家冤屈洗净,十七郎也算是身后正名,这一杯,敬十七郎。”
众人举杯祝酒。
林愫握起那个失去了主人的酒杯,觥筹倾倒,清酒洒在大地上。
皇天后土,以慰卢十七郎在天之灵。
第75章 不在意
姜瑶吃吃喝喝过半, 忽然想起她好像已经有半天没见过她的好大爹了。
她拍拍手上的灰,跟谢兰修打了声招呼,便从椅子上跳下来, 准备去找林愫。
虽然有女官和死士照看姜瑶,但是林愫带着孩子出门,始终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只敢浅酌,不敢醉酒。
要不然回头让姜拂玉知道了,他也差不多死到临头了。
伍卓千杯不醉,闷头干酒硬是啥事没有,上官究不喝酒。唯一在这场酒局中喝醉的,就只有白青蒲这个情场失利, 真心想要借酒消愁的可怜孩子。
在给自己灌下几壶烈酒后,白青蒲整个人倒在台阶上,双脸通红,不省人事。
林愫看着他,叹了口气。
真的想明白了吗?
也不见得。
若是看开, 又为何大醉不起?
林愫见他醉得半死不活, 倒地上半天,好心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 得知他还活着以后松了口气,出去喊忠勇侯府的仆从过来将他带走。
送白青蒲离开的时候, 林愫撞见了已经重新梳回姑娘发髻的卢晚秋。
她看着被人扛上马车的白青蒲,有些惊讶,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她连忙对着侯府的仆从们嘱咐道:“快带世子回去, 嘱咐厨房林妈给他煮碗醒酒汤灌下去,不然明早要头疼。”
侯府的仆人齐齐点头道:“是的, 夫人。”
可话刚出口,仆人们一时怔然,面面相觑。
他们忘记了,卢家人回京的那日,卢晚秋就已经和白青蒲正式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如今重新成为了卢家的姑娘,不再是侯府的夫人了。只是奴仆们习惯了称呼她为夫人,口癖不是一时能改回来的。
卢晚秋生性娴静温婉,是出自世家大族的无瑕玉璧。
卢家落难,无法保护好这块美玉,白青蒲不忍玉璧破碎,将她带回府中,暂为贮藏,如今卢家人回来了,白青蒲也遵守当年的君子之约,完璧归赵。
如今的卢晚秋,又做回了卢家的姑娘,在卢家家宴的时候,以主家姑娘的身份迎客。
从角门送走了白青蒲,卢晚秋与林愫往大院里走去。
两人相对无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片刻,还是卢晚秋先开口道:“林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清风吹来,随着被吹动的鬓发,林愫微醺的神识愈发清醒。
他垂下眼眸,没有直视卢晚秋,只是十分客气的道:“不必一步,十娘如果有话想要对我说,在此这里说就好了,若是卢家还有什么难处,什么地方需要我出手帮忙的,十娘尽管告知,我必定竭力相助。”
他们所处的位置卢府角门通往大院的小道上,这条小道上虽然宾客鲜少涉足,但是杂役奴仆来来往往,人不算少。
孤男寡女,不宜共处幽静。
再借一步可就不合适了,在这里刚好。林愫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他猜不出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担心她要跟自己说私密事,他无从回答。
林愫早就忘了第一次见卢晚秋,是在何时何地,或许就和现在一样,在卢家庭院间的小道上。
记忆中,卢十娘是个很安静的姑娘。和她兄长一样腼腆的性子,甚至比她兄长还要内敛。
林愫过卢府与卢泳思相叙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兄长的身后,时常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眸,探头打量着他,当视线交错之事,她连忙避开目光,双颊微红。
林愫刚入学宫的那年花朝,他和刚刚相识的四个好友结伴去卢府找卢泳思喝酒,卢泳思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香囊,说那是他妹妹卢晚秋做的。
花朝节,沐兰汤,佩香囊。
卢家叔伯兄弟众多,卢晚秋一口气做了太多个,分完以后发现居然刚好还剩四个,弃之可惜,所以便宜兄长的几个朋友了。
收到香囊那日,白青蒲尤其兴奋。
白家与卢家世代交好,白青蒲自幼与卢晚秋相识,青梅竹马。白青蒲如获至宝,一个劲地夸赞:“十娘的针线也做得太好了吧!”
卢十娘站在一边,双手垂落交叠在身前,回以礼貌的微笑,又似是很随意地问林愫:“不循觉得香囊如何?”
林愫在其兄卢泳思的死亡凝视下,表现出了相当的捧场。
身为学宫弟子的文采在此时派上用场,林愫出口成颂,洋洋洒洒珠玑妙语,连词成赋,赞扬了此香囊之华美,芝兰香桂,清香四溢。
哄得向来文静的卢晚秋也忍俊不禁,在外人面前笑出声来。
那时候的林愫还没有见过姜拂玉,更没有在爱情上一片空白。
他本来就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小的,懵懵懂懂,压根察觉不到,卢家十娘此时已经对他有了意思。
以至于后来他与姜拂玉私会,还毫无心里压力地接受卢晚秋的帮忙,让她帮自己入宫传信。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挺该死的。
后来白青蒲告诉他,卢十娘那么细心的人,多年来从来没有记错香囊的数量,送他香囊那次是头一回。
那天的香囊,大概是卢晚秋特地为了林愫做的。
卢十娘何其敏感的一个姑娘,即便真的想要在花朝送林愫香囊,也不敢做出太明显的举动。
只能假托兄长,编一个“做多了”的借口,顺其自然给他们每个人送一个,从而能够将自己的亲手做的物件送到林愫身边。
对于林愫而言,卢晚秋的身份太特殊了,既是挚友的妹妹,又曾是朋友曾经的爱慕之人。
如果是别人对自己藏有这种感情,他大可严词拒绝,然后敬而远之。
但那个人偏偏是卢晚秋,他还要考虑自己说话的分寸是否拿捏得当,不能太过伤她的心。
卢晚秋在林愫身前站定,双唇微微蠕动,眼睛逐渐湿润。
林愫还紧张地揣摩着她说什么话来的时候,她却忽然屈膝,跪在林愫面前,用力叩击着鹅卵石铺满的地面。
“晚秋叩谢郎君,为我兄长正名,还我兄长清白!”
林愫愣了一刻,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来:“十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卢晚秋当然知道,林愫为了给查清当年真相,走了多远的路,耗费了多长的时间,又费了多少心思搜罗证据,最后才将案子摆到朝堂前。
可以说,如果没有林愫,卢泳思永远都要被骂为窃国贼,他们家一辈子都要背负危阳沦陷的罪孽。
这一跪一叩头,远不足以偿还他的恩情。
她避开林愫搀扶的手,自己站起身来,背对着林愫擦拭眼泪。
林愫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不说那些容易被误解的话,让她自己安静片刻,随后转移话题道:“十娘今后有何打算?”
卢晚秋回复道:“兄长不日离京赴任,父亲年长,我这些日子想办法延请名医,治疗父亲病情,何况……这次流放,家中年纪稍长的女长辈都没能活着回来,我的堂嫂和姐姐们也都亡故,家中的小姑娘们也需要有人照料,我就留在卢家,代替我几个嫂子,照料她们长大。”
流放途中,女犯很容易被其他流民觊觎,或者被好色的官吏看上带走。
卢家流放十二年,年纪稍大些的女眷们无一幸免,卢晚秋的四个堂嫂九个堂姊妹,要么凌辱至死,要么不堪忍受折磨自尽。卢家能够侥幸回到京城的女孩子,只有几个流放途中出生,还没长成的小姑娘。
如果白青蒲没有将卢晚秋留在京城,卢晚秋或许也是那些亡魂中的一个。
她幸运,得以存活下去,卢家小辈们双肩稚嫩,她得在他们长大前,挑起家族的担子。代替已经亡故的长辈侍奉亲长,教养小辈,撑起如今的卢家。
而且,她父亲卢定安身体也不好。
卢晚秋的母亲病亡与流放途中,卢定安的亲生孩子中,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卢晚秋和卢梓了。
兄长不日就要离京出仕,她必须守在病榻前照顾父亲。
卢晚秋今年已经过了三十岁,和离那日,她在佛前断发,发誓此生不为俗家女,用一生守护卢家,不再出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卢晚秋长于深闺,本性柔婉,但事实上,她的骨子里比任何人都固执坚韧。
她爱慕林愫,做到了从一而终,从少女到少妇,家族大起大落,心意也从未改变。此身做不成他的妻子,她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她也曾后悔当年没能向及时林愫表明心意,导致后来失去先机,永远失去了亲口对他述说爱慕的机会。
她多年来一直在拒绝白青蒲,因为她明白自己的脾性,心如磐石,不可转也。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发自于内心,是一个人没法控制的。
她也不愿意欺骗白青蒲,也不想逼自己迁就。
其实当初,得知林愫在公主身上屡次碰壁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争取一下。
可是当她无意中听林愫和自己兄长聊起公主时,语气中充满了对公主的爱慕,那种期盼和向往,令她完全望而却步,失去了争取的勇气。
她不敢争,所以她还是选择成全他。
岁月匆匆,林愫已经成了宫闱之中的郎君,女帝唯一的夫婿,市井间无不在传颂着他们恩爱和睦。生育小公主已经年满九岁,玲珑可爱。看着真是令人羡慕。
她虽心意未平,却也不会再去肖想什么。
她能够做的,就是默默地将这份心意藏于心底,到老,到死,最终随着她的尸身埋藏进棺椁之中。
听了她的话,林愫点头:“也好,以后有需要,可以随时入宫找我,你是泳思的妹妹,也相当于是我亲妹,有什么事开口便是。”
两人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终于到了主院,卢晚秋又要去招待客人了。
分开前,卢晚秋叫住了林愫,真诚地祝贺道:“晚秋祝愿郎君与陛下同心交好,白首不离。”
林愫惊讶她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卢晚秋笑笑,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当年陛下与郎君的事,我也有出一份力,郎君被陛下丢出来那份请帖,还是我送回去的,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媒人,我这个当媒人的,当然希望能够看到自己一手牵起来的姻缘能够好好的。”
……
刚告别了卢晚秋,林愫转头就被守在墙角处的小兔崽子姜瑶给逮住。
她双手合抱,像只拦路虎一样站在路中央,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对她爹颇为不客气。
林愫哑然失笑,“小祖宗,谁惹你生气了?”
“我都看到了!”姜瑶暴戾地指着他道,“你刚刚怎么和她在说话,这要是被娘亲知道了怎么办!”
卢晚秋可是林愫的老情人了!
姜瑶刚刚过来找林愫时,正好看见卢晚秋跪在林愫身前林愫将他扶起来,短短一段路,两人居然走了老半天。
姜瑶趴墙角上,爪子抓挠墙壁上的青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都是那位在宫中没有出来赴宴的娘亲,生怕她爹在这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林愫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和她说话怎么了,你对她很不满吗?人家还是抱过你的。”
说起来这事姜瑶更气,还不是崇湖案发生时,林愫一声不吭就抛下她跳湖,吓得她大哭不止,惊厥过度,才让人家卢晚秋给抱成功了。
一般时候,她可不会让陌生人抱。而且,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卢晚秋和林愫之间的往事!
姜瑶气得鼓起两个腮帮子,林愫越捏越觉得十分Q弹,手感好极了。
很快他就解锁了一种新奇的玩法:戳一下左边,把左腮的空气戳到右边去,又戳一下右边,把右边的空气戳到左边去。
林愫玩得乐不思蜀,以至于没有发现,那两个小气泡越戳越鼓,越戳越鼓,已经到了爆炸的边沿。
然后,姜瑶小朋友真的炸了,“不要动我的脸!”
猫咪炸毛时也是会抓人的!
林愫见好就收,不敢在她的雷点上蹦迪。
他收手,想要改为抚摸她的头 ,没想到手还没碰过去,姜瑶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拉起他的袖子细细嗅了一下,更是怒得瞪大眼睛质问道:“你还喝酒了?”
喝醉酒跑去找卢晚秋,罪加一等!
姜瑶将他整个人推开,“走开,一身酒气,别碰我!”
话罢,姜瑶还委屈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丝帕,疯狂地擦脸上刚刚被他碰过的地方,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模样。
林愫:“……”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林愫叹了口气,终于附身,认认真真地跟她交代道:“阿昭,我和她没有说什么,她是卢泳思的妹妹,方才是在感谢我替她哥哥翻案,说的话是基本的人情来往,我可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娘的事情。”
姜瑶冷眼看过来,方才最佳解释的时间,被他用来捏自己的脸。
现在才知道解释,晚了!
姜瑶显然不买账:“真的?”
林愫拍胸脯保证:“真的。”
姜瑶的拱火能力是很可以的,当即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没做亏心事,那你应该也不怕我告诉我娘,我回去要告诉阿娘,你和其他女人说悄悄话了!”
“我和她的往事你娘都知道,你娘不会在意的。”
林愫笑着摇摇头,心想她可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不过之前姜瑶也看他和卢晚秋说过话,怎么也没见她这么积极地替她娘找回场子。
林愫想着想着,忽然间笑不出来了。
他发现了一个点——这些天自己不在,姜瑶和姜拂玉母女间的感情居然突飞猛进,比之前不知道好了不知道多少。
姜瑶亲近她娘,自然而然开始努力维护起他们一家三口的稳定来了。
然而,林愫并未感到欣慰,而是先一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林愫清楚,身为父亲,哪怕对孩子再好,也比不过母亲的舐犊情深。孩子从母亲腹中孕育出来,曾与母亲相连,天然与母亲亲近。
林愫含辛茹苦养大了姜瑶,才换得她跟自己跟亲一些,他一直引以为傲,结果她娘才花了几个月,就从自己这里撬动了墙角。
林愫心脏一跳,猛地意识到,将来有朝一日有人问姜瑶喜欢爹还是喜欢娘,她会不会和前世那样毫不犹豫选择她娘。
想到这里,他的眼圈一热,心口却是一片冰凉。
……
事实上,姜瑶只是过过嘴瘾,警告林愫不要做出破坏家庭和谐的事情来。
祸从口出,万一这事真的影响到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可就不好了。谨慎起见,也没真敢去告状。
回宫后,她也没忘了给发财梳毛的大工程,直接跑回东仪宫去了,压根就没路过景仪宫大门。
夜幕降临。
李清嘉隔着屏风,朝内室汇报道:“陛下,殿下用完晚膳,积食困倦,与小猫玩耍少顷后在毯子上睡去,宫人将其移至床榻,已经安然就寝。”
姜拂玉从床榻上支起身子,乌发顺着她的皮肤滑落,好像柔软的丝绸。
她纤纤细手,打发了李清嘉,“明白了,下去吧……”
这时候,她身后那人伸手抱住她,才开始拉下她的衣裳,触碰她的琵琶骨。
“都说了她今晚不会来的,你怕什么?”
红纱帐后,细绒毡上,无限缱绻。
女官知晓御榻上云雨将倾,临走前将门拉上,内室安静无声。
烛火响起一声爆鸣,灯火倒映着两具交卧的身影。
姜拂玉感受到肩膀上粗重的呼吸,忍不住笑:“怕,刚刚说害怕的,非要女官去打探消息,不是你吗?”
林愫扭过头,不说话,从脸到脖子,好几个红彤彤的印记,眼尾红得快要滴血。
但是在这种时候,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能丢了面子,林愫硬是不松口,嘴硬道:“才没有。”
姜拂玉依然笑着,反手握住他的五指,按在床榻上,修长的手臂在床幔上逶迤。
“那我们不提这件事了,来说说卢晚秋吧。”
姜拂玉翻身而上,长发错落有致地洒了他全身,“你跟阿昭说,我不在意?”
就算姜瑶不说,她身边耳目众多,姜拂玉怎么会不知道?
林愫:“……”
姜拂玉道:“身为君王,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不在意自己的男人和觊觎他的女人说话?”
林愫凝视着她的双眸,嗤笑:“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下一刻,吻落了下来。
“那不然呢?”
……
到了深夜,两个人都累了,倒在床榻上休息。
姜拂玉把玩着他如竹节般分明的手指,忽而感觉,感情真是神奇。
或许是觉得屋内阒寂,她转头看着林愫,拍拍他的脸道:“说两句。”
林愫仰头看着床幔,缓缓开口:“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这句话,姜拂玉不久前也对他说过。
那时候的她,与林愫相互猜忌。被她接回宫后,已经重生林愫因为上一世姜瑶的死,对她带着深深的怨恨和敌意。
那时候的她也不解,为什么林愫要这样对自己,是不是憎恨她曾经的离去?信任土崩瓦解,感情不复存在。
可幸好到了最后,他还是愿意对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信任,愿意向自己澄清一切。
林愫说他们不一样,不仅是和年少时的不一样,也是和林愫刚刚回宫时候的针锋相对不一样。
这些日子,他们联手做了那么多事情,杀了那么多人,拼命地弥补前世的错漏,如今总算能够缓和下来。
在揭开所有的不堪后,比之从前,更加亲密无间。
林愫说道:“你是阿昭的母亲,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为了让她降世,你吃了多少苦头,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会害阿昭。”
姜拂玉忽然起身,“可是我没有照顾好她,阿昭的死责任在我,我自己都会憎恨自己,你就算恨我……也理所应当。”
林愫伸手轻轻地指向她胸口的某个位置,“前世因,前世了,你已经偿还过一次了。”
姜拂玉没有当初的记忆,只能通过他述说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前世发生的事情。
她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微微一愣:“当年你刺我一刀的地方,是这里吗?”
林愫曾经说过,当初他气上心头,在阿昭的灵前,将匕首扎进她胸口。
他控制住了力度,那一刀并不致命,但刀刃逼近心口,动辄牵动心脏。
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林愫无奈苦笑,“因为我想要让你尝尝痛彻心扉的感受。”
姜瑶躺在灵床上,浑身上下是无法修复的伤口,羸弱又苍白。
他看到他的珍宝成了这副模样,脑子一片空白,怒不可遏,身为父亲的本能令他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向她的母亲问责。
彼时,失去了唯一女儿的姜拂玉一夜白头,满鬓繁霜,在众侍从的惊叫声中,呆滞地看着刺入心口的刀刃,泪如雨下。
她撕心裂肺地对他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
姜拂玉笑了,重新躺了回去,“就一刀怎么够?”
“这一世,还得好好地补偿你们父女俩,为你们做牛做马,不是吗?”
林愫也笑:“怎么做牛做马?”
姜拂玉翻身下榻,在书桌上摸出一卷黄绢,一把砸他脸上。
“这不就是做牛做马,知道为了这玩意,我跟中书省那群老贼吵了多久吗?”
林愫把东西从脸上扒拉下来,在灯火下细看。
他怔住了。
那封封后的诏书,已经盖好了御印,只待颁布。
第76章 墨色
眨眼间酷热的暑气渐渐从大地上褪去, 很快过了处暑,初秋的风吹到了关中。
姜拂玉与林愫两个人忙碌了差不多一整个夏季,联手将朝廷内外整治得焕然一新。
等宫闱从禁闭中开放, 朝臣们终于回过神来,忽然发觉,姜拂玉手里的权利似乎更加牢固了。
姜拂玉以前明明说好了不整治的李家, 结果“君”不厌诈,转头就把人家家族手上所有要职挨个撸了下来,换成了她自己的人或者忠于君主的纯臣。
李家人为了保命,一动不动装死,压根不敢在姜拂玉面前蹦迪。
而且,姜拂玉借着收拾间谍的事借题发挥, 编制各种借口,趁机处置了那群对她有偏见的官员。
一番大整顿后,朝中官位空缺,于是升的升,补的补, 朝廷人员大变动。
在女帝操控下, 还进行了一波明升暗降,朝中的绝大多数年长的臣子都被安排到了一些看起来官职高但没点屁用的官位里, 跟告老没什么区别。
这些老臣自诩历经三朝,除了资历深外没啥本事, 还磨灭了年轻时候想要报效国家的心。
年纪太大,太德高望重的人对于帝王而言总是碍手碍脚。他们威望深重, 若真较量起来, 姜拂玉还不能直接和他们硬掰。
姜拂玉逮住了这么好一个机会,当然要趁着这个空档把他们挪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
中书省, 尚书省及其六部官员大部分都换成了年轻的面孔,他们都将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有他们在,整个朝堂气象焕然一新。上朝的时候姜拂玉在御坐上抬眼望去,整体精神面貌好了不知道多少。
甚至……这次朝廷大洗牌中,女官署里一些表现优秀,有才干的女官也得以入朝,授予官位。
而此前,她们仅仅只能处理一些内宫事务。
所有人都知道,南陈要变天了。
在这个时代,实现男女的平等难比登天。
姜拂玉的登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凡先帝是个正常人,或者留下皇子,姜拂玉的自身能力稍稍差一点,朝臣都不会同意女帝登基。
即便朝臣允许女帝登基,姜拂玉也处处受制,她即便想推动男女平权,却难以改变旧制度。
因为多年来,这天下的执政者都是男子,他们居于高位,长久地享受着世俗赋予的权利,他们习惯了成为既得利益者,当然不会愿意让利于女子,哪怕那是他们自己的母亲、姊妹、妻子、女儿。
他们也许愿意承认女子的优秀,却这些优秀,大概只局限于打理宅院、刺绣女红、琴棋书画等等,一旦涉及科举念书朝政,和他们男人建功立业相同的领域,他们才不会愿意让她们加入进来,和自己分一杯羹。
如果她们才能越过自己,还会令自己丢脸,被耻笑说“连女子都不如”。
所以他们不给女人参加朝政的机会。
低情商的到处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高情商的美其名曰“女子本弱,和男人一样进入朝堂,文争武斗,迟早会被别的男子生吞活剥,身为娇花,她们本来就应该被好好地保护在内宅中”。
然后心安理得地将女子豢养为自己的宠物,让她们将生死荣辱牵系在自己身上,自小教导她们,让她们认为判定一个女子命是否好的方式就是投了个好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只有家族亲人中有男子成才,才能够给她们带来荣耀,从而抹去了她们获得功绩的其余途径,一生依赖男子,辅佐家族男丁,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改制,并非一蹴而就。
朝廷中人皆是男子,女帝一人之力,难以撼动大山。
那就钝刀割肉,慢慢磨。
姜拂玉登基后,先是建立女官署,让世族女子入宫内处理内宫事务,任中书舍人、起居官,做天子近侍,替女帝整理朝政文书。
朝臣虽有所反对,但也捏着鼻子认了,并未激烈反对。
毕竟在女帝最初的布局下,女官们还是无法真正走进朝堂,议论外朝政务,她们尚且不能和朝廷上的他们平分权势,争论厮杀,再这么折腾也不过只是内宫妇人。
殊不知,棋局渐渐开始。
自古历来,变法革新者需要有不屈的毅力,还需要有着惊人的耐心,更需要对时局的精准判断。
多年来,女官们经手的文书无数,已经渐渐熟知政务,明白朝堂运作的那一套流程。
聪明一些的,连带着朝廷派系争端,朝臣之间算计的哪点小心思也摸得七七八八,已经基本准备好了成为一位朝臣。
而女帝,也伺机等候着一个机会。
朝臣们在官职变动中手忙脚乱,女帝政权稳固,而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尚未站稳脚跟,女帝的棋局合拢,将女官们打包送进朝廷。
从今往后,女子开始真正参与政务,与男人并肩,共谋国事。
……
徐芳菲离开景仪宫那日,特地来景仪宫向姜瑶告别。
她不日就要前往户部就职,担任度支司一职。
这个职位算是很好的起点,而且徐芳菲年纪还小,今后必然有大作为。
她真的很受姜拂玉的看重。
她看着姜瑶的小脸,有些伤怀地说道:“要是离开了皇宫,以后可就不能时常看到殿下了。”
“没事的,徐姐姐,”姜瑶将一杯桂花蜜茶递给她, “以后有空,记得常来我宫里,我请你喝茶!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来告诉我,我帮你一起骂她。
官途坎坷,可比不得景仪宫悠游自在。
今后要面对的,就是腥风血雨。
徐芳菲作为第一批走上朝堂的女官,必然将要走前人从来没有走过的道路,这条路未经开拓,荆棘遍地,摸黑前行。
她不可避免地要遭人非议,被人攻击,谩骂,甚至……有可能会被暗害。
但是徐芳菲可没有想那么多,就如同她本人性格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小甜妹,整天笑嘻嘻的,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她和姜瑶也混成了半个朋友了,她心安理得接过姜瑶为她端来的茶,抿了一口,发觉竟然是甜的,惊讶道:“殿下还是喝蜜花茶吗?”
见姜瑶转过头来,她连忙解释:“我没有嘲笑殿下的意思,只是殿下总是被郎君和陛下照顾得很好,前些日子还听郎君嘱咐下人将最好的蜜糖给殿下送来,为人父母,无论子女年纪多大,也总是喜欢把他们看成孩子,只是,这甜茶毕竟是小孩子喝的,殿下年纪大了,也不能一直喝下去,总要学着喝别的茶的。”
姜瑶悠悠地喝着茶,不紧不慢地道:“谁说年纪大了就不能和甜茶,蜂蜜养生,我娘也可以泡着喝呀。”
这一世,林愫姜拂玉都特别宠着她,把她越养越回去,反倒比以前更像一个小孩子。
她爹还美其名曰:“挺好的,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成长总会不期而至,你永远没有办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
在长成大人之前,不妨安心地享受着年少,享受着躲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时光。当命运的齿轮转到应有的时刻,再走下一步。
她喜欢喝甜茶,有甜茶喝的时候,就喝甜茶,等到哪天忽然间不喜欢了,或者不能喝了,再换别的茶也不急。
姜瑶伸出手,想要去抓握空气中飘散的尘埃,又散成五指,在徐芳菲面前晃动,“徐姐姐,你这是担心我吃太大甜的烂牙吗?”
“放心吧,我可是一天漱口不下五次,绝对才不会烂牙!”
徐芳菲放下茶杯,“知道了,小公主,你爱喝就喝。”
“姐姐你也喝多点,将来可有的是你喝浓茶的时候。”
毕竟进了朝堂,熬夜可是经常性事件。姜瑶已经预料到徐芳菲顶着黑眼圈,疯狂灌浓茶的场面了。
徐芳菲笑了,“那我可要多喝几杯了!”
……
徐芳菲正式出仕后,景仪宫的御前女官再次换人。
来的人女官名叫云思慧,她是御史中丞的夫人,一位三十余岁的端庄妇人。
她性格沉稳,一举一动恪守礼制,把姜拂玉的文书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比起徐芳菲,这位女官的性子未免有些无趣。
姜瑶最近去景仪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姜拂玉总是时而凝视着云思慧忙碌的身影,目光有些恍惚。
姜瑶追随她的目光片刻,忽然发现,云思慧的身影竟然和白茵有些像。
都是一样沉稳,不苟言笑。
假如白茵还在,没有背叛姜拂玉,恐怕此时被送出宫去的女官中,也会有白茵吧?
白茵是害过姜瑶的人,但姜瑶从来不在姜拂玉面前说她什么坏话,或者埋怨什么,襄阳王也一样,因为姜拂玉对他们,是真的有过感情。
他们已经死了,姜瑶哪怕再怎么咒骂他们,他们也听不见,最后伤的只有她老母亲的心。
云思慧始终不是白茵。
云思慧才在景仪宫当值没几天姜瑶就发现——她这个人其实很有个性,表面上看起来想白茵,然而实际上与白茵几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一言以蔽之,就是:演。
她只有在当值的时候一丝不苟,但是一下班换下官袍,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嘴角的笑意根本挂不住,和在景仪宫时几乎是完全两张面孔。
她不是不爱笑,只是不爱在宫里笑。
姜瑶曾经偶遇云思慧休沐日下值出宫,直接驾马驱驰在出宫道上,飞奔回家。
见了姜瑶,颇为不好意思地下马,行礼时又恢复了那副端庄严肃的面孔:“殿下安好。”
姜瑶:6
果然是将工作生活完美区分开来的表情管理大师。
但是姜瑶从领导者的角度看这种员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于是当时姜瑶就问她:“云大人如此恋家,为何要入宫为女官?”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既然对公司有意见,为什么还要来上班!”
云思慧诚恳说:“微臣家境贫寒,需要朝廷俸银,养活一家老小。”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要不是我上有老下有小,房贷没还车贷没交,银行催款物价上涨我要是有钱干嘛还来上这个b班。”
姜瑶:“……算了,你走吧。”
曾经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
这次的朝廷官位变动也辐射到了谢家身上。
谢家清流门第,是妥妥的纯臣。
这些年,谢知止的忠臣与刚直姜拂玉看在眼里。
谢兰修他爹在这次调动中被女帝直接提到了尚书令的官位,执掌尚书台,统御六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
收到晋升令,谢知止和英国公都很是意外。
事实上,谢知止即便政绩斐然,但是资历摆在那里,他若是想要站到尚书令这个位置,还得在朝熬个几年。
姜拂玉这样做,更多的是要还谢家前世的人情。
上一世姜瑶被冤枉的时候,身为刑部尚书的谢知止,是第一个站出来,替姜瑶辩护的。
那时候朝臣都将谢氏一族打为所谓“储君党”,事实上,真正的“储君党”只有谢兰修一人,谢知止只是最纯粹的忠臣,见不得储君被奸佞残害罢了。
谢知止配得起这个官职。
……
宫闱解禁后,谢兰修又能和从前一样,穿行于内宫之间。
只不过,他不再去文库,而是来东仪宫,姜瑶的书房。
东仪宫书房大,空着也是空着。
姜瑶在直接跟谢兰修说,让他以后留在东仪宫书房编写他的《南陈史》,别去文库了。
文库冷清,连如厕都要跑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以前谢兰修是怎么憋住的,怎么比得过她的东仪宫舒服?
差生文具多,这话说的就是姜瑶,她的书房是精装过的,格局宽敞,光线明亮,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奴仆若干伺候,随时有蜂蜜茶点心端上。
最重要的是,还有猫猫!
小发财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书房了,姜瑶给它惊喜搭建的猫窝都不爱躺,就爱躺书架的间隙。
起初,姜瑶也搞不懂它为什么会这么钟爱书房,直到她多次撞见书架间传来窸窸窣窣声,然后小猫咪飞速掠过书架,然后神气地从墙角叼着一只硕鼠出来,姜瑶终于悟了。
原来是书房里书架杂乱,鲜少有人打理,从而导致老鼠繁多,小发财在这里吃自助餐吃得贼快乐了。
说远了……东仪宫距离文库也不远,谢兰修如果需要什么资料,直接过去翻找也很方便。
谢兰修没有拒绝。
倒不是因为东仪宫条件好,有点心茶水,有猫猫,只是因为……这里有姜瑶。
不过这个原因,他藏在心里,没敢跟姜瑶说。
谢兰修来东仪宫的这些时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规矩地坐在姜瑶的书案前,翻书或者写字。
姜瑶的桌案与他与他面对面拼在一起,在窗前阳光下,对着字帖跟他一起练字,或者翻看女官从景仪宫那里誊抄过来的奏折,学习姜拂玉批阅奏章的方式。
有时候长风从窗隙吹进,翻动纸页,莎莎作响,抬头便能窗外摇曳的树枝形成交错的光晕,宫阙琉璃瓦碎金,知了声声响,麻雀归巢。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姜瑶很容易恍惚。
她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一切美好到宛如上一世……甚至,比上一世还要好。
还有小猫簇拥在他们的脚下,安静地舔毛。
只不过,她知道,这平静的一幕能够持续的时间不多了。
——倒不是如同上一世那般被猝不及防地打断,而是……
现在姜拂玉和林愫还在忙着别的,没能顾得上她学习的事,她另两个伴读暂时还没入宫,所以东仪宫此时暂时只有她和谢兰修两人。
人多了就会吵闹。
其实,如果让姜瑶自己来选伴读,她只想要谢兰修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要别的人来打搅他们两人。
谢兰修抬头翻书间隙,忽然发现姜瑶握着笔,纸上的字迹却是歪歪斜斜,眼睛凝不起光 ,一看就是走神了。
他在姜瑶面前招手,“殿下,殿下?”
“唉?”光影在眼前交错跃动的瞬间,姜瑶回过神来,像是担心被发现什么她连忙转移话题:“你哥那外伤药做得怎么样了?”
姜瑶本该每隔几天就去盯谢鎏进度,可是自从谢兰修又能入宫以后,姜瑶发现自己每天在宫里就能看见谢兰修,失去了去谢府的兴趣。
加之现在天气炎热,出门一趟得出不少汗,她不想折腾,开始偷懒,不仅一连十几日没有去谢府,还想到了运用线上远程监督——
让谢兰修负责帮她监督他哥干活,隔几天汇报他哥的工作进度。
作为二十四孝好弟弟,谢兰修坚定贯彻落实先君臣后兄弟,为姜瑶办事,如实地汇报兄长的筹谋工作,绝不瞒报任何行程:“前两日,兄长将伤药置于小瓶中,称为外伤良药,包治百伤,在街市上免费发给路人试用。”
“有人用药后浑身红疹,甚至出现心衰之兆,兄长今日去街上时,被当成骗子,被当众扔菜叶。”
姜瑶:“……”
姜瑶说:“这分明是过敏呀,青霉素过敏很正常,你兄长是学生物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把药给人家时候,就没提前叮嘱要谨慎使用吗?”
谢兰修早就习惯了姜瑶有些奇怪的说话方式,他直接略过他听不懂的,抓住他能够听得懂的。
“兄长当时跟路人说了,此药要慎用,结果大家一听是免费的,全都上来哄抢,他拦都拦不住,压根没人听他讲话。”
姜瑶:“……然后呢?”
“兄长改日打算涨价试试,他认为,万恶之源在于免费,不免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姜瑶心想,果然,他们穿越过来的人,智商都不怎么样。
起码谢鎏还在努力,姜瑶随了他去,不再发问。
反正他能按时交成果就行了,过程不重要。
姜瑶把书从桌子上搬下来,把棋盘铺开来,“看字的时间长了,眼睛有点累,兰修别写了,我们来玩五子棋吧!”
姜瑶让人一起把茶水点心端上来,和谢兰修下起了五子棋。
这种玩法还是姜瑶教他的,没有任何技巧,全靠灵机一动。
两人玩的次数多了,也觉得没意思,姜瑶也开发出了新花样。
片刻后,两个人原本白花花的脸上全是黑乎乎的墨。
姜瑶轻轻地晃动着毛笔,在谢兰修脸上游走,落下一划,还未起笔,就勾起了微笑。
谢兰修眨了下眼睛,姜瑶连忙到。
“等等,别动,歪了就不好看了!”
画完最后一笔,姜瑶洋洋得意道:“绝世神作!”
谢兰修下意识地想要摸摸脸上的墨迹,却被姜瑶拦住了。
“兰修不准动!”
方才姜瑶和他约定,谁输了,就在对方脸上画一笔。
姜瑶落笔极细,像是在书写瘦金体一样,每次谢兰修输了,她都轻轻一勾。
也不知道输了多少次,谢兰修的脸已经被画全了。
谢兰修顶着一脸的墨问她:“殿下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猜呀?”姜瑶眯着眼睛微笑,眼光中带着欣赏,像是颇为满意自己的杰作。
谢兰修眨眨眼,“殿下不会是在我脸上画王八吧?”
“怎么可能呀?”
姜瑶轻轻地捏了捏他没有沾到墨迹的那部分脸,“兰修才不是王八,我才不舍得在兰修的脸上画王八。”
谢兰修似乎是真的好奇,起身就想要去找铜镜。
“站住!”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姜瑶匆忙起身,跨过桌案去拉住谢兰修,“不可以不可以,兰修不可以看。”
谢兰修一愣,姜瑶倒像是真的急眼了,他们两个人的桌案本就拼在一起,姜瑶整个人都踩在了案上,一只脚踩着一张桌子,黑白棋子被震得撒落一地。
她抓紧了谢兰修的衣领了,整个人都快要倾倒下来,爪子按在墨砚上,然后一手黑糊糊的邪恶之爪出其不意地朝谢兰修脸上拍去。
明明是她在人家脸上图案,但又不敢让人家看。
谢兰修瞪大眼眸,心里怦怦乱跳,整个人跪坐在竹席上不敢动,瞳孔中倒映着的全是姜瑶放大的面孔。
她展开爪子按在谢兰修脸上,左边盖个章,右边也来一下,用新墨覆盖她之前留下的痕迹。
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半天,确定再也看不清她在五子棋盘上拼杀,换来机会在他脸上一笔一画精心拼凑而成的痕迹时,才放开谢兰修,起身从桌子上下来,拿起手帕擦手。
“好啦!”
还没擦干净,忽然间虎躯一震,有个庞大黑影将她覆盖。
她一抬头,谢兰修眯着眼睛朝她微笑,笑得那样好看,睫翼的阴翳盖住他的眼眸,看起来怎么有点阴森森的?他就这样眉眼弯弯地朝她伸出手……掌心全是墨。
发财嗷呜一声,小猫通人性,也察觉到他们的争执,生怕那肮脏的墨沾到自己高贵雪白的细毛上,飞速从他们脚边溜走。
魔音在耳边萦绕:“殿下……”
姜瑶心脏咯噔一下,爪子一松,手帕掉落在竹席上。
他竟然胆敢反击!
……
片刻后,两个人分别顶着两个大爪印在水盆边上面面相觑,鼻尖上挂着水滴。
他们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姜瑶用来写字的墨全都被林愫换成了徽墨,徽商走南闯北信誉极佳,此墨昂贵,质量上乘,不易掉色,而且……居然洗不了!
如果画在其他地方还好,可偏偏,沾在脸上!
第77章 祓禊
“……”
“……”
“…………”
姜瑶捏着小铜镜, 一边端详着自己的容貌,一边十分宽宏大度地对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人表示:“想笑就笑,我绝对不会生气的, 一点也不会生气的……哦!”
可她的表情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大有“你们如果敢笑, 那我就和你们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的意思。
那两个漆黑的巴掌印占据了她整张小脸,即便她现在的表情极其严肃,但是严肃中始终带着一丝滑稽,想要憋笑真的很难。
林愫被姜拂玉托着腮看了半天,天地良心,他们发誓自己真的不想笑。
桌子底下, 两个人一直死死掐着对方的大腿肉,用痛苦来麻痹呼之欲出的笑意。
虽然姜瑶年纪那么小,但是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身为父母,更要给予孩子相应的尊重,千万不能嘲笑孩子, 打击孩子探索这个世界的好奇心……
……除非忍不住。
“……噗嗤”一声, 不知道是谁先破功,发出第一声笑。
然后地崩山摧, 笑声宛如洪水般涌出,顷刻间, 整个殿内回荡着两人响亮的笑声。
林愫和姜拂玉真的再也忍不住了,放下了碗和筷子, 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他们发誓, 他们只是想起了一些愉快的事情,绝对没有嘲笑姜瑶的意思。
绝对没有!
可是姜瑶小朋友似乎误解了什么。
“啪”姜瑶把铜镜倒扣在桌子上, 掉头就走。
“等等,阿昭!”
林愫连忙跑过去,赶在姜瑶出门前把她给拉了回来,恭恭敬敬地请回桌子上去,“饭还没吃你要跑哪去?”
姜瑶扭过头,不看桌子上那饭菜,一字一顿地道:“不吃了,我饱了!”
林愫发现她的腮帮子有点鼓了,眼角小珍珠要掉不掉,明白姜瑶即将生气的象征。
不仅生气,她好像还带着点委屈。
林愫连忙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谢家三郎君也真是的,阿昭胡闹也就罢了,三郎君怎么也应该是识得分寸的,怎么能跟着阿昭胡闹,应该制止阿昭才是,看这墨,弄得满脸都是,这让阿昭这么出去见人呀……”
虽然他嘴上是这样念叨着的,但是他心里可清楚了,谢三郎君秉性纯良,端庄守礼,如果没有人指使,绝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肯定是姜瑶先招惹人家的,不然人家也不至于糊她一脸墨。
林愫指尖划过姜瑶眼角,替她把小珍珠收拾干净。
看着这一脸黑,林愫心想可惜了他送去东仪宫的那块好墨,早知道这小兔崽子不识好货,随意挥霍,他就不应该给她用好墨。
他俯下身来,指尖发力,使劲抠了抠姜瑶的脸,姜瑶的皮肤都被他搓得有点红了。
“疼!”
姜瑶的眼里已经是汪洋了。
听到她叫唤,林愫连忙收手。
即便使劲搓,他也就只能磨掉最外面的一层墨,还有一部分渗进了皮肤的肌理中,完全没办法抠出来。
林愫转头看向姜拂玉,摆了摆手,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姜拂玉也收住了笑容,喝口茶缓缓。
她看林愫蛮力搓都搓不掉,只能换一种方法,便旁边提议道:“要不把醋拍脸上试试,听说用醋能消除墨水。”
姜瑶瘪起啦小嘴,摸了摸脸蛋说道:“醋味难闻。”
姜拂玉和林愫默然对视,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
调皮捣蛋把墨水弄脸上的是她,嫌弃醋味难闻,不愿意用醋敷脸消除印记的也是她。
最后因为顶着两个大黑印,不堪嘲笑,自己一个人生闷气的也是她。
这位小公主的脾气……可真是难伺候。
姜拂玉和林愫都是脾性顶好的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公主是继承了谁。
但她再这么脾气不好,也是亲生的,还都是他们两个给惯出来的,他们也算是自食其果。
林愫吸了口气,说道:“那让人把醋加到温水里,味道会淡去很多,就洗一下,很快的,阿昭忍忍就过去了。”
姜拂玉也附和:“总要试试的嘛,洗完脸后可以用兰花熏染一下,不会留下太多味道的。”
姜拂玉又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而且阿昭可别忘了,秋日祓禊就快要到了,阿昭不会想顶着两个大巴掌出现在群臣面前吧?”
他们都这样输了,姜瑶只能勉强点头,“好吧,敷脸就敷脸。”
用膳过后,林愫和姜拂玉就让人捧来个洗脸盆,用醋给她擦脸。
醋还是有点用处的,只不过擦脸的过程艰难了一些。
林愫和姜拂玉一人负责擦一边,埋头就是一顿猛搓。
两人刚开始动作都还很温柔,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温柔没有用,还是得用力搓。
也不知道搓了许久,姜瑶感觉到她的皮都快要磨掉了一层,整张脸都麻木了。
细嫩的皮肤那里承受得住磋磨,被搓得红扑扑,火辣辣生疼。姜瑶发誓,她这辈子都不要玩墨水了。
搓完脸后,两人开始搓她的爪子,比起脸上的乌印,她的手才是重灾区,指甲缝里浸满了墨,深入肉里。不过比起脸,手到底没有那么重要,放到最后才处理罢了。
虽然到最后都没能完全洗干净,但是在夫妻合力一顿猛搓下,姜瑶的皮肤终于白了许多,黑印也变成了淡灰色的印子,也算是有个人样了。
林愫收了个尾,用干净的温水冲去醋留下的气味,又在她脸上敷上保养皮肤的药膏。
“现在颜色已经淡了,阿昭回去养养,剩下的,再过几天自然而然会褪掉。”
……
朝廷发生变动之时,内宫也在发生变动。
姜拂玉为了防止好不容易才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宫中再出现间谍或有人生事,将前朝留下来的太妃全部被迁到城外行宫。
宫里的主位除了东仪、景仪、凤仪三宫,别无他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三位是宫闱的主人,也将是这天下的主人。
没有人能够阻拦姜拂玉册封林愫为皇后。
各方几乎达成共识,林愫将会成为南陈的皇后,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而这一日,伴随着秋日祓禊一同到来。
在南陈的传统之中,秋分时节,家家户户会祭祀谷神,感恩上天赐予丰收,让人们能够丰衣足食。
而在同一日,君王也会带领百官出城在渭水河畔行祓禊之礼,这便是南陈的秋日祓禊。
随着皮肤的新陈代谢,在秋日祓禊之前,姜瑶脸上的墨迹终于完全清除,恢复成白净的模样。
秋风阵阵,裹挟着西北的寒流,迎面吹来,姜瑶被风吹得身子一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她哆嗦着想,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快,明明前一阵子,她还在屋里吃冰,转眼间气温骤降,尚衣局给她准备的这身厚礼袍甚至都无法抵御寒流了。
加上祭祀时,她的头发被全部梳起,露出瑟瑟发抖的脖颈,她甚至都不能用自己身上自带的毛来御寒。
姜瑶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绣纹,那是金色的稻穗,寓意五谷丰登。
水边祭祀,礼节繁琐而甬长,就好像姜瑶上辈子开的年级大会一样,从校长、教导主任、教师代表、学生代表逐一讲话,只不过讲话的人换成了各品阶的礼官罢了,全都在念念叨叨着一些姜瑶听不懂的咒语。
姜瑶脑子被咒语攻击得昏昏沉沉,可她的位置偏偏还站在百官之前,身后黑压压的官员无数双都在盯着她,她压根不敢瞌睡,甚至不敢有太多小动作,硬生生梗着脖子、挺直腰脊地熬着。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姜瑶抬眼望去,巫师们带着奇怪的面具,在搭建的高台之上跳着奇形怪状的傩舞,伐鼓渊渊,古老的祭祀乐奏响,巫师们伸展着一双双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过复杂的动作,华丽近妖的长袍在地上拖曳,光彩艳丽,绚烂夺目。
姜拂玉一身玄色冕服,衣摆如鱼尾一般在身后蔓延开来,冕鎏下,她目光如火,手捧一束稻谷,高高在上,恍若神明。
傩舞为她开路,姜拂玉步步走上高台,巫师们渐渐散开,舞姿变缓,最后匍匐在地。
站在高处的女君抬眼望向奔流先前的渭水,念叨祝词,随后高举双手,将稻谷撒入无边无际的秋水之中。
祭祀礼成。
但今日要做的事还没完。
渭水祓禊之后,趁着文武百官都在,全部人都前往回太庙祭祀先祖。
这个环节是今年临时加的,往年都没有。
之所以加进去,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带着姜瑶祭拜先祖,将她的名字刻入皇家玉碟中。
这件事情本来在姜瑶回宫的时候就该做的了,可是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导致姜拂玉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这件事拖延了太久。
名字入了皇族玉碟,姜瑶就是正式的姜氏子孙,南陈公主。
第二,女帝颁诏,册封姜瑶为储君,居东仪宫。其父林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
为此,女帝大赦天下。
姜瑶册封次日,姜拂玉又下诏,征崇湖学宫夫子为储君太傅,负责教导储君。
同时,诏书下达至尚书令谢府、阳城公主府、以及京中的上官家,令谢家第三子谢嘉,阳城公主之女苏培风,皇商上官氏嫡子上官寒,入东仪宫为储君伴读,陪伴公主学习。
第78章 亲生的
谢家人在圣旨下来之前就已提前知晓了消息, 况且谢兰修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陪姜瑶学习,早就相当于是姜瑶的伴读了。
这道圣旨,不过是走走流程。
谢兰修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从谢家搬出去。他的行李不是特别多,就只带了平时穿的常服,还有一部分书。
圣旨中表明白, 伴读可以随身十位仆从,但是谢兰修只带了一位嬷嬷和一位书童,很快就打包好了。
在离开之前,他首先去拜见英国公。
自入秋以来,英国公被寒气一冻,犯了咳疾, 开始卧床休养。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谢兰修跪在榻前,听英国公训话。
英国公很艰难才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咳了许久,才提起力气, 声音沙哑地道:“还记得上次陛下点你陪伴公主探案, 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谢兰修道:“记得,那时候, 祖父让我明哲保身。”
崇湖案发生时,女帝点了谢兰修陪姜瑶查案, 那时候英国公却让他不得掺和太多,尽量退到一边, 当个旁观者就好了。
英国公道:“那时候朝中局势尚且不明朗, 我让你明哲保身,是不想让你牵扯进因她父亲而起的纷争中。”
“只是, 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中宫地位牢固,公主殿下又是陛下唯一子嗣,陛下选你为伴读,是在替公主培植鹰犬,今后数年内,你都会陪伴在公主身侧,在众人眼里,接过圣旨那一刻,你已经是属于储君党的一部分,你的今后都将和公主紧密相连,而作为鹰犬,是无法明哲保身的。”
“兰修明白,”谢兰修答道,“我必然竭力辅佐公主。”
英国公却摇摇头:“我们谢氏一族,虽然自诩为清流,被人称赞为纯臣,但谢氏并非一直都是清流,当年肃宗皇帝只是齐王的时候,我曾经跟随在他身后,替他杀兄夺位。”
“只是先帝昏聩,而当今陛下又是女子之身,当年他们二人争斗,多少世家因为站错了对而惨遭杀戮,我年纪大了,不敢带着一家老小在他们身上赌,只好急流勇退,称病不出,更是差人将你父亲从朝中调走,以保太平。”
他摇着头,“只不过是权宜之策,没想到久而久之,竟然得了个纯臣的名称。”
谢家发迹于乱世,如果英国公真的只是一个忠于君主的纯臣,就不可能被封侯拜相。
只不过时间久远了,人们都忘了,当年英国公当年跟随肃宗皇帝夺权时的腥风血雨。
谢兰修当然知道谢家的功勋来源于什么,只是有些疑惑:“祖父为何跟我说这些?”
因为这些日子英国公身子愈发不好,或许大限将至,有些话,再不好好叮嘱,就没机会了。
英国公看着他一手带大的这个孙儿,语重心长的说道。
“谢家从来都不是纯臣,比起这个虚无的名声,你要多为自己、要为我们家考虑,不要像你爹……”
谢兰修,还有他爹谢知止,都是英国公一手带大的,他教得不好,只是但知道照着圣贤书所指导的那样,将他们照着古时圣贤的模子精雕细琢,让他们成为人人称赞的“君子”。
只是,这对于他们,对于谢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谢知止归京任刑部尚书,得罪过太多人。
之前李家在朝廷如日中天的时候,李寻安弟弟当街打马,撞死了一对母女,本来可以从中放水,可谢知止硬是要按照律法将其扣下,想要杀他抵命,两边关系闹得很僵,李家人还找机会把谢知止扣在了禁军官衙内。
到最后,还是英国公拖着身子去李家周旋,对方才放人。为官者,不能死守一套。谢知止是懂得朝廷党争的,只不过他总是太过大义,忍不住要为死者申冤。
英国公已经养出了一个谢知止,不能让谢兰修和他一样。
谢知止迟早会惹出祸端,谢家今后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这个孙儿。
英国公屏退了所有人,对谢兰修说道:“有件东西我要交给你,你切记要好好保管。”
“千万不要现于人前。“
……
谢兰修入宫后,被安置在东仪宫前面东仪书院的厢房中。
收拾好了东西,谢兰修就去见姜瑶。
姜瑶在榕树下架了个小秋千,坐在上面荡着,树木的阴影落到她身上。
看见谢兰修过来,她双脚垂地,让荡动的幅度稍稍变小,朝谢兰修扬起了一个微笑,“厢房住着怎么样,如果兰修觉得太小了,我让人将元仪殿清扫出来给你住。”
元仪殿是东仪宫主殿后面的偏殿,这个地方历来都是太子妃居所,谢兰修怎么能住?
他连连摇头道:“殿下别和我开玩笑了,厢房已经很好了。”
阳光落在谢兰修的脸蛋上,一如既往地光滑白皙,好像糯米糍一样,想让人咬一口。
这还是那日他们互相按巴掌之后第一次见面,谢兰修脸上的墨迹已经完全清除干净。
姜瑶光是想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就觉得脸疼。
谢兰修可真没有手下留情,那个巴掌印被林愫和姜拂玉按着搓了半天才终于将脸上的东西给抹掉。
不过,谢兰修脸上的墨是怎么擦掉的?
谢兰修说:“用酒和皂荚洗脸,一洗便掉,殿下呢?”
姜瑶摆摆手,“别说了,我用醋搓了半天。”
她可怜的脸皮都要被搓破了。
“你快来推我。”
谢兰修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推动她的秋千,他不敢太用力,保持在一个摔下来不会很疼的高度。
谢兰修想起了那日姜瑶脸上的手印,情不自禁莞尔笑着:“那殿下以后还玩五子棋吗?”
在秋千荡到最高处的时候,姜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去触碰头顶的树叶,“为什么不玩?咱们不碰墨水不就行了。”
经此一事,姜瑶心有余悸,已经让人把质量好的徽墨都丢到库房里,书桌上全部换成了普通的墨。
她嘀咕着,“我爹娘可因为这事笑了我半天,兰修你没被人笑吧?”
“没有呢,”谢兰修说道,“那日回复,我特意从角门进去,除了院子里的嬷嬷,还没人看过殿下的‘杰作’。”
提到“杰作”,谢兰修特地加重音,扶着秋千,又问道:“不过那天阿昭在我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想起她在他脸上写的的俩字,姜瑶冷哼,“说了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你还真贼心不死,叫我阿昭也没有用,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下一刻,轻轻地声音伴随着树叶莎莎声传来,身侧的人小声唤道:“阿昭……”
姜瑶心口一顿,抬头望去,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目光潋滟,秋水般妩媚动人。
他手握着秋千的绳索,朝她眨眼,“阿昭就告诉我,好不好?”
……等等!
谢兰修……这是在撒娇?
意识到这点的姜瑶嘴巴微微张开。
明明前一阵子,他还是个被轻轻撩拨一下就会脸红的小郎君呀!
他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不细想不知道,一细想下一跳,她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谢兰修脸红过了。
谢兰修的性格变得太快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和姜瑶心里的那个影子,和她上一世记忆中初遇的那个谢兰修没什么两样了。
可恶呀,男人的花期怎么过得这么快,那个会脸红的少年,她还没玩够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瑶的秋千停了。
只是,还没等姜瑶说话,一道响亮的哭声就打断他们的谈话。
……
苏培风是入宫最晚的一个。
当伴读的圣旨传到公主府,阳城公主踌躇难安。
姜青玉几次请求撤回旨意都被驳回,情急之下直接请了太后入宫,去替苏培风说情,希望陛下能收回旨意,另请他人为公主伴读。
阳城公主如此抗拒,姜拂玉也不好强人所难。
无奈之下,姜拂玉只好将这母女请入宫,询问他们的意思。
姜青玉跪在地上,声声哀求,“臣唯有一女,作为母亲,不求女儿登达,只愿孩子平安喜乐,能够一直守在身侧,时时相见,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勉强无用,姜拂玉正有所动摇,可转头看见苏培风眼神微怔,似乎有点恍惚。
于是她转头看向苏培风,“培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你也想陪在母亲身边,那朕另选他人。”
苏培风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陛下,臣女愿意留在东仪宫做公主殿下的伴读。”
姜青玉猛地转头:“你闭嘴——”
姜拂玉松了口气,“既然培风都这样说了,皇姐便不必再求情了,你一心想要将孩子留在身边,但也要问过孩子的意见,培风想要入东仪宫,就让她留在宫中吧。”
出了景仪宫,姜青玉身子发软。苏培风起身想要去扶她,然而她回头看着跟上来的女儿,扬起手,一个巴掌似乎正要落下,苏培风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姜青玉最后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叹息道:“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懂不懂?”
“为什么,陛下宽厚,她都能容得下新城公主,饶恕姜玥她们,为何你觉得容不下我们?”
苏培风不理解地甩开母亲的手,“母亲,不是谁都想和你一样,避世不出躲在家里当王八,我为什么不能去东仪宫?现在所有人都想要入东仪宫,做公主殿下的伴读,为什么我不可以?”
姜青玉看着苏培风,许久之后,摇头道:“你不懂。”
“可是……”苏培风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道,“可是我想要进东仪宫当伴读,公主殿下是未来的君主,我如果能够和她交好,对我的今后也有好处。”
她看着姜青玉,眼神无比坚定,“母亲,我也许不懂你为什么选择安静度日,但是我明白,现在陛下已经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我哪怕身为女子也有机会平步青云,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母亲,我也想要位极人臣。所以无论你同意与否,女儿都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
姜青玉再次叹息,声音中伴随着绝望。
她从来都知道,苏培风并非池中物。她从一两岁的时候就开始有自己的主见,如果仆人们挑选了她不爱穿的衣服,她甚至会张牙舞爪地把衣服脱下来。
她的性格太自我,很少会为别人考虑,小时候还能压一压,但是长大之后,即便身为苏培风母亲,姜青玉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
姜青玉疲惫地走上马车,摆手道:“既然你选了留在公主身边,那以后就少与我来往,惹出事来也别找我,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苏培风恭敬地行礼,“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
苏培风来到东仪宫中的时候,谢兰修和姜瑶正在书房里安慰着哭得不能自己的上官寒。
苏培风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年纪大男孩子居然还能哭得这样梨花带雨。
上官寒双肩不住颤抖,泪水止不住,哗哗直落。
“阿爹…阿爹他不要我了……他说,他要把我留在宫里,他明天就回江陵了,他不打算带我回去,我以后见不到阿爹也见不到阿娘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呜呜呜呜……”
谢兰修作为大哥哥,当然要安慰年幼的上官寒,一边用手帕给他擦眼泪,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别哭了,令尊将你送入宫中,是想要你在东仪宫中好好学习,是为了你好,你也不是永远见不到他们,等你长大,学成之后,随时都可以回故乡看望你的父母……”
姜瑶端着点心盘坐在旁边,边看便吃。心想谢兰修此刻还不知道上官家现在的情况,他爹再过两年就病死了,将上官寒留在这里,颇有托孤的意味。
哪怕等他长大,再回到江南的家乡,也见不到他爹了。
姜瑶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挺可怜的。
不过上官寒留在宫中也好,他不用像上一世一样,丧父后不仅要要护着母亲,面对凶狠的伯父们。
眼见他哭得差不多,姜瑶跳下小榻,把点心往上官寒嘴里塞去。
“唔……”他被东西堵住了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只是怔愣地看着姜瑶,小小的眼睛中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姜瑶单手拎起发财,放在他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心给你吃,猫猫借给你玩,擦干眼泪别哭了,你是男子汉,再哭就惹人笑话了,乖啊。”
对小孩子讲大道理,是没什么用的,倒不如用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上官寒咬着嘴里的点心,软酥的甜味化在口中,居然真的不哭了,渐渐安静了下来。
谢兰修转头看向姜瑶,露出了崇拜的眼神。
上官寒搂起怀中的小猫,后知后觉发现,姜瑶原来在他怀中放的竟然是一只活物。
他还没有养过小动物,这是他第一次与这种幼小生灵接触。
他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着它身上的毛,雪绒如柳絮般翻飞,他猛地打了两个喷嚏,喉咙被滚落的点心呛到,又剧烈咳嗽几声。
小猫一时受惊,张牙舞爪,上官寒只感觉到膝盖上一热,低头看去,发现衣裳上居然有着一滩水渍——小猫居然在他身上尿了。
有着严重洁癖的上官寒整个人瞬间崩溃,刚刚停住的哭声又铺天盖地而来,“啊呜呜呜……”
“发财!你怎么回事?”
姜瑶一惊,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连忙起身去找猫算账,结果小猫尿完就跑,从上官寒膝盖上跳下来,往门外奔去,正好撞到被宫女引进书房的苏培风的脚下。
“咦,哪来的猫猫?”
苏培风疑惑地看了看脚下的猫,又抬头望去,屋内是哇哇大哭的上官寒,谢兰修连忙安慰他,“没事,让人去备水洗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而东仪宫的储君此时正站在椅子上,拿着一支毛笔以审判的姿态指向那只小白猫,发号施令道:“发财,你给我回来!”
苏培风:“……这里发生了什么?”
苏培风总感觉,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呀……
见小猫不听话了,姜瑶又冲她喊道:“快,表姐,逮住那只猫!”
以前发财都是性格温顺惹人怜惜,但到了秋天,不知道为什么毛毛躁躁的,还乱尿,看来那个什么时刻快到了,是时候该把它给那个什么了!
姜瑶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小发财机灵得很,似乎意识到大事不妙,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
苏培风还没反应过来,小猫咪迅速从她身边溜走,轻轻起跳,两三下迅速蹦上了书架最高处。
……
“那几个孩子都入宫了?”
林愫喝了口茶,转身问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内官青澜。
青澜答道:“君后,三位伴读已经入住东仪书院旁侧厢房,上官郎君和谢郎君在东南和东厢房,苏小姐是女郎,另外安排在西厢房,内务府往东仪宫内新拨了女官和随从,已经将三位公子小姐安置完毕。”
林愫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宫人对他的尊称改为“君后”,而不是一声凌模两可的“郎君”。
林愫将茶杯放下,微笑看向桌对面的人,“伍先生,要不要提前过去看看你那几个学生?”
伍卓已经削去了那碍眼的大胡子,整个人骨骼清秀,精神气十足,一如年轻时那般俊朗。
他点了点头,“可以。”
林愫然后又看向另一人,“上官兄,一起去吧,你过几日就要返程,就不想看看你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上官究坐在旁边,今天他送上官寒入宫后,就一直表情恍惚,似乎在走神。
为人父母,若非迫不得已,怎么甘愿与孩子分离?
上官究摇着头,脸色有些苍白,“算了,见了又有什么用?徒增悲伤罢了,我明日也还是要离开……”
林愫劝道:“人生相逢能有几次,多见一面就是一面,不见,连这一面也没有了。”
东仪宫与凤仪宫相距不远,过去的路程并几步路,上官究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跟着两人一起过去。
“殿下在何处?”
临春说道:“殿下与几位伴读都在书房之中。”
林愫心想,来得正是时候,几个小孩正在开小会呢。
这下人齐了,林愫也不必费时间将他们几人聚在一起。
看着情绪依然低沉的上官究,林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昭心性纯良,同入宫为伴读的,都是我与陛下精挑细选的孩子,知分寸懂规矩,你儿子在宫里绝对不会有事的……咦,大白天的他们怎么把门关上了?”
向前望去,书房门掩着,也不知道里面那几个孩子在干什么,居然还把门关上了。
小猫咪趴在书架顶部,一副“人类能耐我何”的轻蔑姿态,悠哉悠哉地选择了个安逸的姿势趴了下来。
苏培风搬来梯子,放在书架上,姜瑶扶着栏杆爬到书架上层,回头朝剩下的两人比了个手势,示意谢兰修和上官寒左右包抄。
上官寒提着全是水渍厚重的衣摆,哭哭啼啼。
姜瑶动作很慢,悄悄地绕到了猫咪身后,以她半年的抓猫经验,慢慢地朝它伸出魔爪。
外面的三人已经来到门前,林愫发现,里面竟然静悄悄的。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推开门的瞬间,书架上的小猫猛地惊觉跳起,想要在姜瑶的包抄之下逃跑,滑溜溜的绒毛钻过姜瑶的手臂,飞速逃窜,姜瑶心急,往梯子上蹬腿。
在这一刻,她似乎以为自己也是猫,可以和发财一起跳到对面的书架上。
可是这书架哪里承受得住这么剧烈的晃动
“砰——”一声巨响之后。
“砰砰砰砰砰——”
像是引发了什么连锁效应,书架一个连着一个,地崩山摧般倒下,无数的书掉落在地。
“砰——”最后一声。
姜瑶整个人随着书架掉落,摔得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懵,小猫也依托神奇走位从她手臂间溜走——
但幸好,还有谢兰修,眼疾手快一个候补,扑向那个准备蹿上窗台的小猫,并且最终将它抓获,朝姜瑶请示道:“殿下,怎么处理?”
姜瑶总是回过神来,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顽强地宣判着对犯下不服从之罪的猫咪惩戒:“喊御医过来,把它、给本公主、阉、了!”
站在门外的三人目瞪口呆。
林愫眼前一黑,差点心肌梗塞。
第79章 冬至
这场闹剧的结束是伍卓十分识趣地告辞, 改日再上门来见他的学生们。
上官究和林愫一人提了一个回去。林愫吩咐人拨了一批木匠,来修复倒塌的书柜。
谢兰修抱着猫思索了半天,决定带着它去御医院。
……
上官究带着他儿子回到东厢房, 这里是上官寒以后在宫中的居所,里面的陈设都是上官家带来的旧物,被宫人们收拾得井井有条。
上官究替上官寒换好一身衣裳, 温柔地替他擦干净眼泪。
“都这么大了,就别哭了,让公主殿下看了笑话。”
上官寒却上来用力抱住他的大腿,“阿爹,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 你带我回家,我们去看阿娘好不好?”
上官究叹了口气,道:“放开。”
“不放!!”
上官究低头看着他,痛心地道:“阿寒,你怎么能不听话!”
但很快他有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重, 伸手将上官寒的眼泪擦干净道:“你已经长大了, 我让刘叔和张嬷嬷留在这里照顾你,你如果有什么需要, 就和公主殿下说,好不好?”
“不要, ”上官寒又哭了,“我要阿爹和阿娘, 我要回家!”
“你忘记我怎么和你说的, ”上官究说道,“男子汉以天下为家, 你去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怎么能……咳咳咳……”
正说着,情绪上头,上官究气血上涌,剧烈咳嗽起来。
上官寒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嘴巴,从地上麻溜地站起来,去轻拍他爹的背,“爹,对不起,我听话,我留在这里,你不让你操心,我不回家了。”
看着他这副懂事的样子,上官究心里一片苦涩。
他默然,许久之后,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
“阿寒该长大了,不是爹不想带你回家,只是,爹爹身子不好,没办法保护好你和母亲,你年纪太小了,但凡你大个五六岁,我都不会把你撇在这里。”
“可是现在,只有将你留在宫中,依傍朝廷的势力,你才能好好长大,他们忌惮你在宫中,有天子庇护,才不会伤害你的母亲。你好好地留在这里,有公主和皇后照拂,有什么事可以找皇后,他是为父年少时的好友,会照顾好你的。”
上官寒嗫嚅着,重重点了点头。
上官寒吸了吸鼻子,说道:“爹爹,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对我很好,她今天还把她的猫交给我……”
上官究笑了,“是吗?那挺好的。”
……
随着姜瑶逐渐长大,林愫的心脏也愈发强大。
每次姜瑶犯错的时候,林愫都会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逼迫自己回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样子,她年幼时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喊爹爹……并且一边告诉自己,上一世他错过了女儿叛逆期,上天给他重生弥补回来,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不气不气,不就是压塌了一屋子的名篇古作,损坏了几个黑檀木书架而已,人没摔伤就好……
挨训罚站一条龙,林愫已经疲惫了,甚至都没提起力气训斥她,说了两句“以后别往高处爬”就指着墙角固定位置让她靠过去。
姜瑶早就习惯了,甚至已经学会在罚站时放空思索,想一些别的事情。
站完后,姜瑶在凤仪宫内陪林愫用了个晚膳,回到东仪宫时已经是晚上。
她思索了下,今天下午她还来得及跟苏培风打个招呼,于是连忙往西厢房赶去。
烛火下,苏培风正伏案看书,听宫女来报说殿下来了,她连忙起身,正好看见姜瑶走进来。
“殿下。”
姜瑶提着一盏小灯,秋夜寒凉,她回来的时候,林愫特地给她披上了一件黑裘衣,看上去毛茸茸的,让人想摸一下。
“白天书房里乱糟糟的,让表姐看笑话了,”姜瑶将小披风解开递给宫人,对苏培风说道,“希望没吓到表姐。”
苏培风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呀,小猫很可爱呀,我才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
两个人对着烛火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屋外秋风卷动树枝,在屋里隔着窗就能听见银杏叶子哗哗落下。
忽而苏培风看着姜瑶,“太后寿辰之后,母亲一直不允我出门,也不准我对外传信,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清河郡主的衣裳我已经收到了,烧得很是愉快。”
没想到姜玥这都没忘记赌约。
姜瑶一时间有些感慨:“她倒是守信,不过话说起来,你之前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殿下没有回宫之前,清河郡主仗着自己父亲是权臣,欺压我们这些带着姜氏血脉的姊妹,那不过只是春游踏青,世家子弟间比试射箭,她却突然用箭尖对准我,差一点,她就杀了我。”
说到这话的时候,虽然苏培风语气平静,但是眼神却冷凝了起来,可见即便烧了一件衣裳,心中亦是难平。
“不过还好啦,”但是很快,她又笑了,“我闪得快,她也只是射穿了我的衣裳罢了。”
姜瑶说道:“放心吧,她现在被囚禁在内宫中,一辈子都不得自由,你也不用担心被她欺负。”
苏培风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生来没有父亲,母亲避世不出,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好欺负,哪怕惹到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母亲也总让我忍,还不给我还击,真是太憋屈了。”
姜瑶注意到书案上摆放的密密麻麻翻开的书册,“这么晚了,表姐还在看什么?”
见姜瑶对桌子上的书感兴趣,苏培风有点不好意思,她说道:“是田税。”
姜瑶眨眨眼睛,苏培风明白自己说得太过笼统,于是又补充道:“就是农税方面的律法,我发觉,南陈的一些田税法太重了,如果能从各个方面减轻一些就好了……”
姜瑶看着她,想到了一些往事。
她记得上一世,苏培风十二岁写成一篇《田亩论》,凭此名扬京城,继谢兰修之后,成为上京城里的少年天才。
姜拂玉在先帝手中接过王朝,可以说,先帝为了能够有更多的钱财挥霍,于是改了税制度,导致这个国家在农桑官吏制度上有一些的弊病,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朝廷没有明确指派征税官员,从而导致州郡官员都可以去收税,没个章程,层层加码到百姓身上导致沉重的负担。
丰收之年百姓尚可承受,但是若是哪年气候出了问题,导致大面积歉收,那严苛赋税将会造成大面积的灾荒饥饿。
上一世,苏培风的《田亩论》正是指出了这一问题。
这篇文章刚呈到御前,姜拂玉便想要着手更改律法,只是因为触碰到了太多官僚的利益,新法迟迟无法推行。
原来,苏培风这么早就开始研究田税方面的律法了。
“父亲的坟墓在城外,有时候我被人欺负了,无处不在倾诉,便会一个人偷偷跑出城到父亲坟前,有次途径官田,恰巧见到酷吏征税,搜刮了一波又一波,我见农民可怜,总觉得税收过重,于是想要衡量了一下朝廷各处的开支,想着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减轻一些税收……”
姜瑶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朝廷设定的税收过重,而是征收田税的方法不合理?”
苏培风一愣。
姜瑶于是接过她手中的书,将她前世《田亩论》里研制出来的要点一一圈起来。
苏培风越听越惊讶,最后恍然大悟,“我以前光想着是税收过重,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殿下指点。”
这下轮到姜瑶不好意思了。
她笑笑,说道:“不是我指点你,是你自己指导了你自己。”
姜瑶不过是将前世已经长大的苏培风的观点告诉她罢了。
苏培风是姜拂玉为她选的伴读,还不是上官寒这种通过走后门进来的,对标的是谢兰修这种天才,姜瑶怎么能指导得了她?
……
第二日,伍卓便正式入宫,在东仪书院中授课。
东仪书院其实并非在东仪宫中,两边隔了一堵墙,只不过凑的近,蹭了东仪宫的名字罢了。东仪宫那么大,姜瑶从主殿走过去都要几刻钟。
自古以来,东仪书院的开学往往伴随着储君党册封,里中的学生都是储君及其伴读,是为培养储君能臣的地方。
一大早,东仪宫中的孩子们穿戴整齐,去向伍卓行拜师大礼,正式入学。
伍卓在学宫中教书十余载,一直是个严厉的夫子,而且林愫暗戳戳授意过“不听话就尽管抽她”。
上课才没几日,姜瑶没少因为在课堂上犯困和走神被抽手掌心。
同样和她坐在第一排的凤雏上官寒也一样挨了板子。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为了不冻到里面的孩子们,屋内开始烧地炉,温热的炭火烘烤得姜瑶和上官寒昏昏欲睡,他们俩直到被戒尺抽红了掌心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另外两人不犯困?
谢兰修和苏培风从来就没有开小差、犯困等诸多毛病。
当他们去请教“上课不犯困”秘方时,两人都是一脸惊诧,“认真听老师说话,为什么会犯困?”
林愫当初的预判十分准确,姜瑶在读书上有点小聪明,但是比起天赋型选手还远远不足,同样是听一堂课,苏培风和谢兰修一点就通,很快就能跟上节奏。
姜瑶迷迷瞪瞪地听着,只要某个地方卡了一下,就开始脑子打结,一打结眼神就逐渐清澈,目光涣散,甚至逐渐犯困走神——她就离挨揍不远了。
幸好有上官寒陪着她一起挨揍,和她算是难兄难弟。
四个人磕磕碰碰地学着,转眼间时节已经快到冬至,几个人裹得越来越像球。
忽而有一日下课后走出屋子,忽然看见,天上降下白茫茫的一片。
“唉?”姜瑶伸出手,“是下雪了吗?”
苏培风冲下台阶,抬头看着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浑然不觉寒冷,在庭院里转圈圈,开心地喊道:“终于下雪了!”
今年上京的初雪,姗姗来迟。
第80章 冬日杂序
雪一下就没完没了, 细雪纷纷铺满屋顶,宫里宫外银装素裹。
前方传来军报,说关中有土匪作乱, 右将军卢梓治军有方,三日内使其荡平匪徒,活捉主使十余人, 发还京城,由女帝处置。
姜拂玉心情大好,处理完一日的政务,走出屋子,凭栏望雪。
忽而远远地看见一人,白衣白裘, 撑着紫竹青伞,从远处走来,身姿如雪中松,眉间淡白,如雪皮囊下, 一副清秀美人骨。
姜拂玉笑道:“你来了?”
林愫抱着刚从尚书台拿过来的公文, 撑着伞,在雪中与她对望, “是呀,看了今年北方四州的军报, 各州郡已依令增兵,朔州刺史徐辉近来多次兵演, 几次上奏请求出兵, 我看,他快要按耐不住了。”
走上台阶, 来姜拂玉身边,轻轻一抖,将伞上的雪抖落,“陛下怎么看?”
朔州开战已经近在眉睫。
姜拂玉坐在围栏上,似乎并不急,“知道他心急想打仗,但时机未到让他再等等,如果他闲着,就带兵出城,去畋猎野兽,打打土匪,不然这群新兵没有经历过实战,将来临阵怯场怎么办,话说,尚书台的政务你可还能上手?”
姜拂玉是默认林愫可以帮她处理政务的,最近在姜拂玉的授意下,他最近获得了直接进出尚书台的资格。
“除了被人阴阳怪气两句后宫干政,干起来还是挺愉快的。”
他凑在姜拂玉身边,“所以阿玉,你把这么多朝政都交给我,自己却在这里躲闲看雪,是打算慢慢把京城托付给我,然后去朔州吗?”
他是何其敏锐的人,姜拂玉才刚刚允了她特权,转头就已经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想要和年轻时候一样,御驾亲征,讨伐胡人。
姜拂玉也没有否认,“当初,我在朔州待了一年之久,那边的降临大多都是我的提拔上来的,而且当初我与胡人作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朔州与胡人的手段了。”
林愫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上的物件交给宫女,忽然从身后抱住她,靠在她的肩膀上,“可是,朔州极北,天气不好,你的身子大不如前,你不能去朔州。”
姜拂玉轻笑出声,“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说我大不如前,你在看不起我?”
“是吗?”
林愫笑了,感受着怀中的狐裘厚度,估摸着她穿了多少件,“你以前冬天不会穿这么多,也没有这么怕冷。”
这么多年过去,姜拂玉先是重伤后是拼命生下姜瑶,之后多年又被白茵暗中下药,她的身体不可能再像年轻时那样。
但是姜拂玉认为,如果只是去朔州督军,已经足够了。
她年轻时未能夺回山河,眼睁睁看着十九城沦陷,这件事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朔州,她必须要去。
江山,她必须夺回来。
“你不必劝我,我已经和几位将军商议过了,至多两年,胡族坚持不过两年,在这期间,拜托你照顾好阿昭。”
林愫却沉默了。
正当姜拂玉以为他要平静接受安排时,这男人忽然揪住她的毛领,她微微皱眉,而林愫却径直将她拉进屋中,门一关就将她抵在门上。
外面的小宫女目瞪口呆,云思慧连忙走过来,把人打发了,“别看了,都散了散了。”
白日宣淫有什么好看的?
大门阻挡了寒风,暖烘烘的地炉瞬间将两人烘烤得脸色通红。
姜拂玉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反应过来后正对着他这张俊美的脸,忽然很想给他的脸来一巴掌,只不过穿得太多一时间有些活动不开来,只好冲他喊道:“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林愫目光严肃,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去,好吗?”
姜拂玉没有说话。
男人附身搂住她,“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替你去。”
……
大雪连下一日方才放晴,庭院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姜瑶的御用小猫发财已经成了公公,体重直线上升,甚至都发腮了,由漂亮的小猫咪变成了一只沧桑的中年丑猫。
天气寒冷,小猫走出门口伸了个懒腰,伸着爪子在雪地里跃跃欲试,结果刚刚踩上去就冻得炸毛,一个劲往回跑,蜷缩回自己毛茸茸的的猫窝里,一动不动,恨不得把自己裹得更紧一点。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散学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见了雪就收不住心,尤其是上官寒,生长在江南的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一散学就噗嗤噗嗤跑进雪里堆雪人。
几个人同窗几个月有余,彼此之间早就打成一片。
见上官寒要堆雪人,其余三人也不遑多让。
两个男孩子负责搬雪,另外两个女孩子则专注于雕刻细节。
姜瑶换上了厚厚的冬装,兴许冬天到了吃得多,这些天她一日三餐火锅烧烤,把自己吃得胖了不少,穿着厚衣服,圆滚滚的像只小绵球,小脸蛋被雪冻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她和苏培风一起趴在雪人前,给它雕脸。白色的披风几乎要和雪花融为一体。
“把那个雪球堆上去,捏他的鼻子……”
“手呢?手有点难捏,雪堆不起来。”
“折下树枝代替不就可以了。”
……
姜瑶和苏培风耸动着两个小脑袋,喋喋不休。
很快,雪人的五官就塑造完毕,姜瑶站远了一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两个人的水平也就那样,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有点一言难尽,但是毕竟是自己做的,她们都对自己的手艺有滤镜。
姜瑶拍了拍苏培风,说道:“看起来还挺不错的吧?”
苏培风表示认同,“当然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而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和普通人简直一模一样。”
听到两人说话,上官寒也从雪人后面冒出个头来,欣赏了一眼雪人的五官,结果大为失望:“可是我觉得不好看呀,哪有雪人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鼻子和嘴唇连接在一起的,这怎么就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哪里好看了!”
他这话一出,就收获了两道死亡凝视的眼神,他愣了下。
姜瑶默默在地上捏起一个大雪球,正蓄势待发。
只不过上官寒并没有被砸,因为临时有位好心人以身犯险拯救了他。
这位好心人就是谢兰修。
谢兰修本来正在专心致志往雪人上加雪,或许是感受到空气忽然宁静,于是开口插话进来。
但是他找话题的角度不大行,一开口就问道:“对了,夫子让写的文章,你们写得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伍夫子下课时留给他们的一片八百字小论文。以《尚书》中的名句“非知之艰,行之为艰”为题,展开一场小辩论,知行合一,是先“知”后“行”重要,还是先“行”后“知”更重要。
此言一出,四周更沉寂了。
上官寒一句话得罪两个人,谢兰修一句话得罪三个人。
怎么在这么愉快的时刻提起如此不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的话音刚落,姜瑶对准上官寒的雪球果断精准锁定了他。
谢兰修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雪球从天而降,径直拍到他的脸上。他温和地笑容被雪冻得一僵,等雪从他脸上掉落,他的笑渐渐深沉,缓缓移向姜瑶:“公~主~殿~下~”
……
打雪仗这件事情,一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下来,几个人雪中大战了整整一个下午,进屋被暖气一烘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湿了,根本没法穿。
重新换好衣裳后,几个人坐在姜瑶的书房内围炉煮茶。
冬天到了,姜瑶泡茶的技术也飞速长进,她用蜜糖和柚子皮,给大家了冲泡了一壶热乎乎蜂蜜柚子红茶,喝下去整个人都是暖和的。
几个小伙伴围着炉火,吃着烤板栗烤红薯,还有各种果干和点心,好不惬意。
冬至时节百官休沐,连带着东仪书院也迎来的长达三天的小长假。
“明明给我们放假,还要写那八百字破玩意,这老头是存心不让我们好过吧!”
大概伍卓也没想到,他最得意最温柔的门生苏培风其实是背地里戳他脊背戳得最狠的一个。
苏培风在上课同时还要研究律法,写她那《田亩论》,她被姜瑶点拨了一下以后进展突飞猛进,最近写文章神速,灵感如泉涌,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不睡就写文章,希望能在年末之前完成她的大作。
她忙到飞起,伍卓布置的哪怕一丁点课业,都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她现在一点就炸。
或许是最近太过劳累,苏培风难得放松了一下,一口气就干了杯中的红茶,喝出来饮酒的豪迈。
喝完茶后,她又问道:“话说你们放假都打算干些什么呀?”
上官寒眉心的红痣晃动,他掰着手指头就在那数,“写文章呀,你看我一天极限能写三百字,八百字我需要写三天,放假一共也就三天,写不完,就要挨手板,本来我想回府住几天,但是我在府上压根写不出任何东西,还是留在宫里乖乖写文章吧。”
伍卓要求的写文章,是引经据典一气呵成,还要押韵,按照骈文的格式来,还不能凑数。一天三百字,已经要耗尽上官寒所有的精力了。
上京城内也有上官家的府邸,还不止一处。
他爹为了让他别那么想家,特地动用了强大的钞能力,一比一复刻了他江南老家的院子,奴仆都是江南曾经照看他长大的老奴,上官寒想家了,可以回府去看看。
苏培风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那老头眼神不好,你写文章两天回家住一天,最后就交六百字,记得把字写大一点,多费几页纸,看起来字数就多了,那老头不会一个一个字数的。”
还能这样?
姜瑶也有点心动了,“那我也试试?”
谢兰修坐在旁边,安静地给姜瑶剥板栗,板栗开刀以后直接放炉子上烤熟,外壳轻轻一拨就开了,只不过外壳被烧黑了,剥开时手未免会弄脏。
姜瑶方才想吃板栗,谢兰修就自告奋勇地帮她,很快就练就了剥板栗的好技巧,完整漂亮的板栗仁都堆了整整一小盘。
姜瑶将一粒板栗仁放进口中,转身问道:“兰修明日打算回府吗?”
英国公身体不是很好,但凡休沐,谢兰修都会回府探望。
事实上,按照上一世的发展,英国公也快要走到人生尽头了。
谢兰修“啪嗒”,流畅地打开板栗仁,放在姜瑶手上,微笑道:“明日会回去一趟。”
姜瑶连忙说道:“我和你一起。”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谢鎏的进度了。
……
说走就走,次日早晨,姜瑶就随着谢兰修一同来到谢府中。
姜瑶去看了谢鎏,发现原来在她没有盯着的情况下,他居然默默完成了一大进阶。
一罐又一罐的提纯青霉素堆积满了他的屋子,为了防止结冰,他还用炭火点上了,保持室内温度。
“行呀,”姜瑶赞叹,“学长,进展挺快的嘛。”
终于完成了进展以后,谢鎏眼底的乌青已经褪去,他带着姜瑶参观他的成果,意气风发地道,“我早该想到,我一个人干肯定干不来,就应该请人干,我现在可是封建大地主阶层,怎么可能当牛马,所以我特地让我娘给我买了不少奴仆过来,就帮我生产青霉素,我直接拿起外面卖。”
“卖?”
“对呀!”谢鎏说道,“直接开医馆,卖给别人,一两银子一瓶,掺杂着别的草药一起卖,多管齐下专治外伤,童叟无欺,顾客在医馆内免费做皮试,不过敏的人的就可以给他用此药,最近我可挣了不少钱!”
姜瑶又问道:“一两银子一瓶,这也太贵了吧!”
“消费者心理懂不懂,你不卖贵点,谁会认为你的要是好药,亏你是学金融的,怎么这点也想不到?”
姜瑶挥舞这小胳膊抗议道:“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我脑子不好!”
谢鎏:“……”
好吧,确实是个小孩。
姜瑶这个年纪,放在那个时代,也就上个二年级。
谢鎏又道:“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了,按照我的提炼方法,这东西基本上是能用于外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发炎,冬天不明显,但是夏天的时候能派上大用场,那么,你说给我加官进爵……?”
姜瑶回答道:“放心吧,我回禀母皇,你这东西若是真的能派上大用场,公爵封号必然少不了。”
问完了青霉素,姜瑶也问点别的,“你祖父怎么样了?”
谢鎏和英国公不亲,也就是每天过去看一下,请个安,只是基本了解个大概,回答道:“嗐,大夫都说了,是老毛病,他的身体从我穿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了,冬天天气冷,病情也就变得不稳定起来……他老人家等冬天过了,应该会好起来吧。”
谢鎏絮絮叨叨着,姜瑶却沉默了。
按照生物规律,冬天气候寒冷,身子弱的人代谢机能难以跟上,这也是病人和老人最容易离世的时节。
或许,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
谢兰修见过英国公后,特地来向姜瑶请辞。他最近不能回宫了。
英国公状况不太好,作为孙子,他必须留在了府中侍疾病。
姜瑶安慰道:“没关系的,好好陪陪你祖父,我在宫里等你。”
休沐日后,尚书令谢大人也告假,回家照顾父亲。
上课的时候,姜瑶忍不住回头看着身后那个空落落的座位,心想,英国公这次可能真的病重了。
走神的结果就是“啪”一声,戒尺落到姜瑶眼前。
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伍卓盯着她问道:“公主殿下,为师方才说了什么?”
姜瑶:“……啊?”
她不知道呀!
……
谢兰修一连十余日都没能回宫,姜瑶一连多日喜提手板,打到她手都红了,最后伍卓都于心不忍,给她放水了。
快到月末的时候,苏培风的《田亩论》总算完工,洋洋洒洒几万字工程,比上一世完成还提早了整整两年时间。
当然,这其中少不得姜瑶的指点。
前世《田亩论》的要点姜瑶全都记了下来,并且在这一世明里暗里暗示苏培风,引导她写完。
月底的时候,两人一起踏进了景仪宫。
姜瑶呈上的是谢鎏的新药的制作方法,谢鎏按照谐音给他的药取个特别的名字——青梅膏。
而苏培风则将她的《田亩论》送到御案前,向女帝陈明现在朝廷所有的田税制度弊端,希望陛下能够编制新法,改善民生。
苏培风在景仪宫面见姜拂玉时,全然没有平日的温柔,也没有因年纪小而怯懦,身姿端正笔挺得像一位重臣。
姜拂玉看完文章,十分不吝啬地夸赞道:“南陈有你这样为民请命的孩子,当真是莫大的幸事。”
听到这话,姜瑶恍惚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她死后,曾经以灵魂徘徊在宫中许久,只不过这些记忆有些不大模糊,她记得不大真切。
如今姜拂玉这么一说,她脑海中回想起来一个画面,她漫无目的地跟随着下朝的大臣,听他们在讨论着她自己的死亡,并且感慨着:“陛下将大公主的女儿接入宫抚养,那位公主可要比死去的怀仁公主好太多了,陛下失女却得贤侄,也算是我南陈莫大的幸事。”
原来她上辈子的谥号,是怀仁公主。
居然还能有个“仁”字。
当日,姜拂玉降下旨意,封苏培风为嘉阳郡主,赐食邑三千,作为嘉奖。
送走了苏培风以后,姜拂玉单独留下了姜瑶,“阿昭看起来怎么有点不高兴?”
“没有呀,只是想起了一下事情。”姜瑶回过神来,趴在书桌上,“母亲,青梅膏你看着觉得怎么样?”
姜拂玉盯上了她脸上的肉肉,忍不住伸手掐了下,软软的,像掐在棉花上,“阿娘刚才还以为……”
她没有把话说完,还以为姜瑶在旁边听自己夸苏培风,心里不高兴。
上一世,阿昭早逝,南陈最后落在了苏培风身上。苏培风继承了原本属于阿昭的一切,姜拂玉担心她会不平衡。
但是看见她瞬间又清澈的眼神,姜拂玉就知道她只是走神了。
她看着裹着毛领像个圆球的女儿,忽然道:“阿昭过来,让娘亲抱一抱。”
姜瑶虽然不解其意,但是还是流畅地伸出双手,然后就被一把搂在怀里。
姜拂玉掂量着她重量,心想这孩子原来不是穿得多,是真的胖了。
她还记得姜瑶回宫时自己抱着她,就好像一只小猫,轻轻松松就抱了起来,现在抱她必须要使劲,她完完全全是实心的,一年间重了不知道多少。
姜瑶鼓了鼓腮,说道:“那当然,我现在都不挑食了。”
她发现她的胃口在前世仇人都死绝了以后突飞猛进,以前吃饭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吃饭啥都想啃两口。
原来挑食还能是一种心病,但是现在心病已经完全痊愈。
姜拂玉笑了,“那我可得夸夸阿昭,吃多了,身体才能长得快。”
姜瑶又道:“娘亲,别把话题跑偏,青梅膏!”
姜拂玉笑着将她放下,碰了碰她的鼻子,“放心吧,这事阿娘心里有数,答应了你的事情,阿娘自然会办到,只是……阿娘还想亲自去见一见谢二公子。”
就在这时,李清嘉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谈话。
“陛下,尚书令那边传来消息。”
“英国公,病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