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沈明月语气中的怅然, 花满楼的心也跟着一同揪起来,他再次感到一阵无力,他希望安慰沈明月, 可世间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的时候, 言语本就单薄到可怕;他想给沈明月一个拥抱免得这寒凉的月光侵入她的体内, 可又觉得太过唐突, 诚然他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可到底是奇怪。
花满楼一向自诩玲珑剔透,面对这种情况却头一次踌躇起来, 轻轻叹息:“那便是不游湖, 陪小茶吃最后一顿饭, 好好告别也好。”
其实不爱游湖只是借口罢了,她那个半真半假的梦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阴影,若是沈明月想, 她完全可以在西湖边的小亭子里看着她们划船,或者耐心等着她们游湖结束后过来寻她。然而沈明月没有, 她摇摇头:“不要,我最讨厌离别。”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沈明月的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没有面对过生离死别,最多也就是跟朋友们道别, 但这实在是生命中的常事, 那些朋友们被她热情招待,走的时候也是快乐而充满期待的——毕竟很快就会再次相见。可偏偏她觉得,自己经历过好多次生离死别, 远不是她想的那么云淡风轻,次次刻骨铭心, 只留下心底的悲伤怎么也抹不去。
所以沈明月万分痛恨离别:“既然知道将来再也见不到,不如就悄无声息地走,免得到时候又要伤感。”
沈明月的话这样决绝,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可花满楼却摇摇头:“就是因为知道见不到,所以才要珍惜最后一面,好好告别啊。”
或许是因为沈明月头一次跟别人倾吐这种事,所以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她脑袋蒙蒙的,眼睛却认真地盯着花满楼,好想要看透他一样:“那你不难过吗?”
花满楼觉得沈明月的目光如有实质,热烈地投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微笑,温和道:“难过的,哪有人面对离别不会感到难过呢?只是同未来长久不能见面比起来,这点难过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不如去增加一些两个人想起来都觉得熨帖美好的回忆。”
沈明月呆呆地听着花满楼的话,醉眼迷蒙地喃喃自语:“因为你是花满楼啊。”
是啊,因为是对万事万物都悲悯珍视的花满楼,才会这样豁达通透。可沈明月不是花满楼,她做不到遇事那么坦然,她面对事情只想逃避,因为不想看到花落,便不去种花,因为害怕被丢下,所以便假装不在意地先丢下别人。
沈明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明明那么期待,她其实认真地期待过李安歌她们口中的一辈子的,只是同时沈明月也悲观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真的会一辈子。所以每次李安歌说,她都会笑着装作不在意,说“当然要过自己的人生”,可沈明月明明那么在意,不然怎么可能对每次对话发生的场景记得那么清楚——在早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里、在佳节觥筹交错后寂静的夜里、在一同出去采买的路上……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李安歌看透了她的悲观与胆怯,才会一遍遍地重复,告诉她“只要一直出现在生命中,也算是陪伴一辈子”。沈明月不想去揣测别人的真心,可她好像确实一直在做着揣测人心的事。哪有人会喜欢别人一直怀疑自己呢?沈明月自嘲地想,所以自己落个孤家寡人也是常事。
花满楼还要说些什么,楼下门口却传来开门声。
早在送走花满楼后,沈明月便已经关上了明月楼的大门,此刻只在门口点着灯笼,红红的同对面的楼交相呼应,衬着这佳节的喜庆热闹。
灯笼下,玩至尽兴的李安歌和阿风终于回来。
他们游湖一下午,之后李安歌便做主将小茶送回家陪他们团圆。本来打算直接打道回府陪沈明月过中秋的二人却得到了小茶父母的盛情邀请,说是非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小茶的照顾。尽管拗不过小茶的父母,只是到底是记挂着明月楼孤独的沈明月,李安歌表示还是回来比较好,但小茶的父母却说已经派了小厮来请,于是便安心留下了。
小厮跑了一趟明月楼,却没有敲开明月楼的门,那时候的沈明月正同花满楼在后厨做饭,自是没有听到敲门声。小厮本是平江府人,跟着小茶的父母才来了临安,自然也没有来过明月楼,不晓得后厨那里还有个小门,于是敲门不应后便回去复命说沈掌柜不在家,估计是同其他人过节去了。李安歌想想游湖的路上曾瞥见过花满楼的身影,猜测掌柜的应当有人陪着过节,便不再强求。
宾主尽欢后,李安歌才带着阿风同小茶等人告别,阿风自知这一去估计便是不再相见,同小茶相拥着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这么耽搁之下,夜深才归。
推了推前门,没有推动,李安歌便知晓这门已经从内里锁上了,于是便牵着仍然低落的阿风,声音刻意压低道:“正门锁了,酒楼已经熄灯了,想来掌柜的已经睡了,我们小点声,从后门进去。”
“嘘。”听到楼下的动静,沈明月醉眼朦胧,手心却准确地捂住花满楼的嘴,带着些做坏事的心虚,小声道,“别说话,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房顶。”
眼下已经八月中秋,夜里天气寒凉,沈明月在房顶坐了这么久,指尖已是冰冷的,但掌心却仍保留着温暖,紧紧地贴在花满楼的唇上。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瞬间自花满楼的心中蔓延开来,一时间他连呼吸都放缓,心脏却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
探头探脑看着楼下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沈明月这才放下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嘿嘿地笑:“现在可以说话啦!”
脸上冰凉的触感同嘴唇上的温暖一同消失,花满楼不知怎得有些遗憾。
只是经过这一打岔,花满楼的话一下子被吞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再开口。因为身旁的沈明月已经没有再沉溺于刚刚的思绪,轻快地哼起一首花满楼从未听过的歌谣,调子和缓温柔,远远地要往月亮上去。
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谣,花满楼有意换个话题,开口道:“我从没有听过这首歌。”
“我也不知道这首歌歌名是什么,”沈明月眉眼弯弯,眼神中盛满温柔的怀恋,“这是我小的时候,只要一做噩梦,哥哥就会握着我的手,轻轻哄我唱这首歌给我听。”
然后沈明月又叹息道:“但是可能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还不怎么记事儿,我只记得有这首歌,却不记得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了。”
尽管不记得唱歌的人,但这首歌却一直留在了沈明月的脑海中,一到她难过的时候,就喜欢轻轻哼着这首歌。这么哼着,好像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满楼赞道:“很好听。”
沈明月笑笑,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天上的圆月出神。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花满楼听到身边的人呼吸变得平稳和缓,身子因为没有倚靠而东倒西歪,最后直愣愣地栽在他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睡去了。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到花满楼感觉到沈明月的气息伴着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自己脸颊,带着波斯葡萄酒香甜的气息,闻起来如沈明月给他的感觉一样舒服。
花满楼从未跟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离得这样近过,不免有些紧张。
但到底夜凉,沈明月可以这样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地睡去,花满楼却不能放任她不管。轻喊了两声,没有听到沈明月的回应,花满楼便知道她是醉得狠了,只得低声道了句“得罪”,之后便将手伸到沈明月的腿弯处,轻轻抱了起来。
李安歌和阿风回来后便直接入睡,明月楼所有的房间灯都已经熄了,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好在花满楼也不需要光,他按着记忆中的方位,迅速掠去。
夜晚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溜走,李安歌阿风在外面跑了一天早已累得睡熟,花满楼甚至听到阿风房间传来的轻微鼾声,而沈明月此刻也被花满楼安置在床铺上,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勾起唇角做着梦。
第二天一早,中秋佳节已过,明月楼正常营业。
李安歌和阿风很早便开始忙碌,没了小茶的帮忙,日子好像又回到当初,不过腿脚需要再勤快些以便招呼好所有客人,嗓门也需要再嘹亮些得以让客人们听到,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偶尔两人还会下意识地喊声“小茶”罢了。
世间事总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一个人的生活中没了谁,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毕竟同人生比起来,这些事情实在微不足道。
只是奇怪的是,往常一贯早起的沈掌柜,今天竟然迟迟没有下楼,从昨日便没有见到人影搞得李安歌有些不安,惹得她趁着干活的间隙总时不时担忧地往小楼打量。
而此刻二楼的房间里,被担心着的沈明月才揉着疼痛欲裂的头,缓缓醒来。
看着桌上早已经凉透的醒酒汤,沈明月拍拍脑袋,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她对昨夜残留的印象只剩下自己喝了很多酒,拽着花满楼大倒苦水,至于倒的是什么内容的苦水,她实在是记不得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应该没有丢脸,她喝醉了酒好像要么安静地傻笑要么话多得惹人厌,不过沈明月相信,以花满楼的性子定是不会觉得厌烦的。想不起来的事索性便不想,正事要紧。醒酒汤已经凉透,沈明月也已经清醒,也没有喝的必要,于是她便拖拉着步子,洗漱后赶忙到前楼,继续今天的经营。
眼看天色已然大亮,约莫着已到巳时,沈明月脚步匆匆,巧的是,才刚刚迈进大厅,她就同迎面走来的追命撞上了。
岭南最近盗匪流窜严重,本来只需要官府出兵镇压的,可那盗匪却似乎同神秘的青衣楼有着不小的联系,于是追命便领了公务,走了趟岭南。
追命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匆匆赶来,手里同样拎着月饼,带着姗姗来迟的歉意,解释道:“本来打算早点赶回来陪你过中秋的,可惜来之前岭南巡抚嫁女儿非得请我留下喝酒。岭南巡抚同世叔交好,便不是官场交际也不好拒绝,我实在拗不过他,便回来晚了。给,岭南特色月饼,带给你赔罪。”
这趟岭南之旅确实收获颇丰,自上官飞燕被捕后,顺着她身上的线索,神侯府这才发觉那关中富商霍休竟然是金鹏王朝的皇亲上官木,表面是富商,实际上早已成立了青衣一百零八楼,各地都有他的势力,而且还同朝中部分官员有着勾结。不过好在那些官员都官职不高,想来那霍休打得是慢慢渗透的打算。
而这次还有一个凑巧的点,便是追命到岭南之时恰巧霍休也在岭南,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只是那霍休仿佛顾忌着什么,并没有恋战,追命追捕过程中受了霍休一掌,但霍休却没有继续交手的意思,将追命打退后便逃开了。
追命做捕快这么多年,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他迅速便明白霍休不是善茬,便去信给了无情等人,嘱咐他们多派些人,防着霍休些。而那一掌着实不轻,于是追命便安心留在岭南养伤,不然他本应更早些到临安的。
同追命认识也有不短的年头,虽然比不上跟无情冷血相处得多,可沈明月自认也算了解他,若是无情说什么官场交际人情往来沈明月还会相信,换作冷血也会认真地执行交际的命令。可追命却是最不拘小节,最不在意这些现实中的枷锁束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因为交情而流连岭南,一定有什么别的吸引他的地方,比如,酒。
于是沈明月接过追命递来的月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怕不是有什么好酒,引得你这个酒鼻子走不动道了吧。”
追命摸了摸鼻子,带着一点被戳破的尴尬不好意思地笑:“那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任谁也是忍不住的啊。”
沈明月轻轻巧巧送了他一个白眼,随口道:“女儿红有什么,我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也埋着一坛呢。”
说完,沈明月拆月饼的手微微一顿,有些纳罕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女儿红?我的院子里怎么会埋着女儿红?”
若是别的酒也就罢了,只是女儿红却是有特殊含义的。在江南这一带,哪家若是生了女儿,便会立马去买一坛最好的酒,泥封坛口后深埋进自家院子里,待到女儿出嫁之时,这坛酒才会从泥里挖出来,作为席面上的第一口酒,分给所有人品尝,寓意着共享福祉的同时也是对新人美好的祝福。
但这楼里,唯一能值得沈明月为她埋下女儿红的小茶已经离开,且沈明月从未给她埋过女儿红,李安歌年长沈明月一岁,女儿红应当由长辈埋下,因此她更不可能为李安歌埋,阿风一个男孩,更是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可她自己语气里对这壶酒的熟悉却不作假,不然也不可能不假思索便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这事实在有些奇怪。
沈明月觉得自己的记忆或许真的有问题,不然怎么总是会对一些场景这样熟悉?这么想着,她立刻提起裙裾,快步往后院的桂花树下跑去。
追命却没当会事儿,只当她在做梦或者诓骗自己。因此看沈明月小跑走开后,追命将双手背在脑后,叼着根不知从哪儿薅来的草,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嘴上还漫不经心道:“着什么急啊,女儿红又不会跑。”
而另一边,花满楼提着醒酒汤踏进明月楼的门口。昨日夜深,他将沈明月抱回房间后,又去小厨房摸索着煮了醒酒汤,只是醉酒后的沈明月固执得很,任凭花满楼怎么喂都没有一点喝进去的意思,倒是被褥上洒了一些,弄得花满楼大半夜又给她换了床被子,免得她睡起来难受,最后花满楼只得无奈将醒酒汤放到桌上,顾忌着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传出去对沈明月的影响不好,替沈明月盖好被子后便悄悄离开了。
可是昨夜沈明月的状态实在无法让人放心,再者宿醉过后,总是容易头疼,花满楼盼望她能半夜自行醒来将醒酒汤喝下去,却也觉得这概率小之又小,于是便提着醒酒汤,再次登门。
然而花满楼没在大厅见到想见的人,好在他的耳朵足够灵敏,便循着声音,一并来到了后院。
而此时此刻,沈明月正盯着桂花树下的这片泥土愣愣地出神。
手上拿着小院中栽花用的小锄头,沈明月却跪坐在地上犹豫不决,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一旦这铲子下去,这些泥土被挖开,她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平静将会被推翻。
但或许她身上的那些谜团也会被一一解开。
被篡改的记忆、偶尔脱口而出的“师父”、明明是孤儿却拥有昂贵的明月楼、莫名上门照顾她的司空摘星、口中说着可以跟着冷血一起喊“世叔”的诸葛侯爷……
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的神情已经换上了坚定,挥下了手中那个小巧锄头。
后院的这棵桂花树已经有了不少年头,有不少人在这树下经过,因此此处的土地已经被踏得紧实,沈明月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土地刨开。
而追命也已经赶到,还以为沈明月是因为自己去喝岭南巡抚家的女儿红而不服气,便倚着桂花树看着身上已经沾满泥土的她笑道:“别忙活了,你可不像是有这么强的好胜心的人啊,我承认明月楼的酒天下第一行了吧。”
沈明月却没有应答,只继续坚定地挥着锄头。挖出的泥土渐渐堆成了小丘,那坑也越来越深,只是却仍旧不见沈明月口中的女儿红。挖不到想见到的酒坛,沈明月有些失望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带着一点她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庆幸。
然而下一秒,沈明月眼尖地注意到了泥土中的一点红。
沈明月的手有些颤抖,大气不敢喘地伸向那处红,微微拽了一下,没有拽动,便确定这下面有着东西。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快乐,沈明月生怕锄头会将酒坛碰碎,便干脆舍了锄头,用双手将上面的泥土一点点挖去,露出了那酒坛原本的样子。
这下轮到追命震惊了:“你这里还真埋着女儿红啊?”
沈明月白皙的双手已变得污浊,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将那酒坛捧起来,直接撩起衣裙的一角仔细轻柔地擦拭。
随着酒坛上的泥土渐渐抹去,酒坛上贴着的红纸上的字也慢慢显露出来。
江南多雨,酒坛长久地埋在地下,坛上的红纸被泥土和雨水侵蚀已经变得破损,上面黑墨写就的字也不清晰,沈明月却对待珍宝一样,艰难地辨认,断断续续的轻轻地念着:“明月……十三岁……沈……亲封……”
沈后面还有一个字,但那处的红纸却完全破损,已经无法辨认。
沈明月捧着酒坛怔忡,追命在她念红纸上的字的时候也凑上来好奇地看。只需要一眼,追命立刻辨认出那字迹的主人是谁,震惊与慌乱瞬间在他的眼中浮现,为了防止沈明月想起什么,想了想,他赶忙伸手,将酒坛从沈明月的怀中抢过来,面上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拿走替你尝尝了。”
而追命抢夺的动作一下子惹怒了沈明月,她反手对着追命的手臂便是一个劈掌,力道之大震得没有防备的追命感到手臂发麻,抓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那酒坛便直直地掉下去。
追命还没来得及去抓酒坛,沈明月已经快速闪身,将那坛酒死死地抱在怀里,豹子一样紧紧盯着追命,大有他再抢夺便同他拼命的架势。
沈明月那一连串的动作绝不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可以做出来的,追命心间更加慌乱,在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变成了惊诧,追命大喊:“明月,你怎么了?”
沈明月的眼睛浮现血色,带着戒备与敌意,已是不甚清醒的状态。
花满楼赶到后院,便听见追命的喊声,分辨出两人对峙的状态,见状,他赶忙从桂花树上取下一枚叶子,放至唇边,轻轻吹起来。
叶笛声婉转悠扬,轻柔地进入沈明月的耳朵,连带着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十三岁的小女孩叉着腰气鼓鼓地看着面前很晚才回来的人,愤愤道:“你出去玩不带我,留我自己在这儿打扫庭院!”
面前的老头佝偻着背,不自然地摸着鼻子。尽管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老头的声音却透着同年纪不符的清亮,只是语气却讪讪的:“大人吃酒,不好带你去凑热闹。”
小女孩却不依不饶,绕着老头走了一圈,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嗅到浓烈的酒味儿后故意捏起鼻子皱眉道:“所以你喝了好多酒!”
老头的脸上换上讨好的笑,右手食指捏起,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就喝了一点,真的就一点。”
见女孩不搭理自己,老头左手锤锤自己的背,装作踉跄地走了几步,虚假地叹息道:“唉,这人的年纪大了,就馋这口酒,喝到口好喝的酒,感觉能年轻十岁。”
“哼,你又不是真的有多大年纪,快别演了!”小女孩用鼻孔出气,不满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不带我去我可要真的生气了!”
女孩举了举右手握紧的拳头,作势威胁他,之后转身往屋里去了。
见女孩轻易便揭过这件事,“老头”一时间背也不驼了,脚步也不缓了,赶忙赔笑着跟在她的身后,感慨道:“隔壁家邻居嫁女儿,请这条巷子的人都去喝女儿红呢,也算是我们给新人的祝福了。要是别人来请,不去也就算了,但是邻居嘛,我们刚搬来临安,还得指望邻居多照顾照顾我们呢,远亲不如近邻嘛……”
女孩脚步微顿,侧头好奇看向他:“女儿红是什么酒?”
未料到女孩有这么一问,正在絮絮叨叨的“老头”微微一愣,笑着解释道:“女儿红呢,就是江南这边一种特殊的酒。哪家若是生了女儿,就在地下埋一壶酒,等到女儿出嫁那天,十里红妆铺满,这坛酒就该拿出来宴请宾客了。因此得名女儿红。”
女孩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我们后院有没有埋女儿红?”
“老头”更加奇怪:“我们后院为什么要埋女儿红?”
“因为我呀!”女孩嘟嘴道,“我是女孩子呀,不应该也给我埋一坛!”
或许是从未想过女孩有一天也会嫁人成家离开自己,老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接着又笑道:“好,一会儿去我们后院也埋一坛。”
听着老头语气中的敷衍,女孩更加不满:“不许一会儿,就现在,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埋酒!”
后院的桂花树刚刚栽下不久,还矮矮的不到女孩的头。老头抱着酒坛,假装心疼道:“我可就剩这么一坛好酒了,埋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呢。”
女孩却自顾自地催促他:“反正也没有别人喝,到时候都归你自己,不许心疼!何况再封几年,这酒更加醇厚浓郁,岂不是更好喝!”
老头被她的理直气壮逗笑,看着女孩捧着红纸和笔墨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摇摇头,认命地拿起笔,万分郑重地在红纸上写下一列字:“明月十三岁沈剑亲封”。
女孩小心翼翼地从老头手中接过那张红纸,珍之重之地将它贴在坛身上,又将酒坛递给老头,叮嘱道:“小心点,别把红纸弄破了。”
“知道了。”老头笑话她说,“你怎么像个小老太太,总要嘱咐好多话。”
女孩轻轻巧巧递给他一个白眼:“那还不是你做的不靠谱的事儿太多了!”
老头在坛口周边封了一圈蜜蜡,又拿红纸将它糊住,得到女孩赞许的眼神后,拎起一旁的锄头刨起坑来。
“挖深点,埋深些,可别让随随便便的大雨就给冲出来了。”女孩在一旁叉着腰,不放心地指挥。
“放心吧!”老头爽朗地笑,“一会儿我再在上面多踩几脚,肯定能撑到你出嫁的那天!”
“我才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过一辈子!”
老头哈哈一笑:“那就一辈子!”
随着叶笛的声音缓缓停止,记忆也戛然而止,沈明月抱着酒坛又哭又笑。
沈明月的状态让花满楼的心一下子揪起,他放下手中的桂树叶子,试图向前去安抚她,然而追命快他一步,已经赶忙蹲下身子,轻柔地拍打着沈明月的后背:“你还好吗?”
花满楼的手缓缓垂下,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失落。
而此刻的沈明月还没有从那段冲击的回忆中缓过神来,一会儿觉得那记忆温馨圆满,一会儿又觉得那是可怖的黑洞,黑黢黢的,正等着她沉溺后将她狠狠吞噬。
沈明月怔怔地一言不发,只知道不停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砸到地上,将那块土地浸得更加湿润。
追命更加懊恼,不动声色地用衣袖遮住那酒坛上的红纸黑字,防止沈明月看到后再想起什么来。而沈明月却顾不上这个,埋着酒坛的那个深坑里,被她的眼泪打湿的那块土地,在泪水的冲洗下,又露出一点点素净的白瓷。
沈明月的手更加颤抖,尽管不知道那白瓷是什么,但随着酒坛而来的回忆已经让她感到痛苦,她隐隐约约只觉得那白瓷只会加深她的痛苦,但沈明月还是伸出了手,比刚刚取酒坛更加小心,一点点拂去泥土,将那罐子从暗无天日的泥土中挪出来。
酒坛已经让追命追悔莫及,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提一句在巡抚家喝的女儿红,又为什么不能早些制止沈明月的举动,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只能尽力去稳定沈明月的情绪,不让她过分激动。可是那素瓷罐子又透出些不对劲,他真怕再来一个触到沈明月的记忆的东西,然后出现让他更加难以掌控的局面。
如果可以,追命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甚至回溯,回溯到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一定拦住自己,不要过分得瑟以导致现下的棘手。
然而时间不可能回溯。
那素白色的瓷罐子已经在沈明月的轻轻擦拭下露出原本的面貌,那罐子很小,只有酒坛一半的大小,通体素白,在一旁放置的酒坛的对比下更显得干净,不带一丝攻击性的,正等着人将其打开,沈明月却如临大敌。
轻轻晃晃罐子,不同于酒坛的水声,里面只有一点轻微的撞击声,却不像石子那般清脆,罐子沉甸甸的,捧在手里有不小的分量,连带着沈明月的心也跟着压着块石头。
深吸了一口气,沈明月小心打开盖子,然后看着罐子里的东西发呆。
罐子里满是灰黑色的粉末,却因为根本没有细细研磨而大小颗粒不一,其中还夹杂着些骨头样子的东西。
“这好像是……”待看清楚那白瓷罐子里的东西后,连追命也大惊失色,“人的骨头?”
听着追命的话,沈明月身子轻轻一颤,脸上的泪流得更凶,抬头求助地看向追命,声音颤抖道:“你是说……我杀过人吗?”
因为目不能视,花满楼只得焦急地听着动静以分辨发生了什么,此刻听见追命的话,身子也跟着一颤,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一样,直直地揪起。
看见沈明月满是泪痕的脸和无助的双眸,追命心中抽痛,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不住地安慰:“怎么会呢,这个罐子又不是你埋的,不会的……”
“不。”沈明月含泪摇头,满脸凄然,她预感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这罐子也一定是她亲手埋下的,只是她却不记得这究竟是谁的残骸,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那些酒坛所带来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罐子又藏着什么秘密?她为什么会埋在树下,又为什么没有让逝者入土为安?
“沈剑……”一个名字突然浮上沈明月的心间,她低声喃喃,旁边耳力极佳的追命和花满楼俱是惊诧。
那股熟悉的头痛又一次来袭,沈明月扶住额头,剧痛让她有些崩溃,她尖叫着反驳追命:“不,不是!那就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
沈明月万分崩溃,愈发癫狂,任凭追命怎么安抚也无法平复情绪,无奈之下,追命只得点了她的睡穴。
追命立刻接住沈明月软软倒下去的身子,只是怀中的人泪痕未干,即使在睡梦中也仍然皱着眉头,紧紧抱着那素白的瓷罐子不肯撒手。追命无奈之下,只得将那罐子和沈明月一同抱起,又托花满楼提着那坛酒,一同送去了房间。
提来的醒酒汤早在后院的时候就被随手放到了桂花树下,花满楼从怀中掏出一根安神香,借着蜡烛点燃。安神香的香气在房间弥漫开,沈明月紧皱的眉头也缓缓松开,抓着素白瓷罐子的力道也卸了八分,被花满楼轻轻从手中接过。
床上的沈明月陷入沉睡,平静地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
然而只是假象。
追命也不知道,等沈明月醒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场景,但至少现在,可以先让她好好地睡一觉。
在将那罐子拿走和留下中间犹豫了很久,到底是不想再像抢酒那样刺激到沈明月,追命让花满楼把酒和素白瓷罐子放到桌上,转身带上门,悄悄地离开了。
只是追命不知道,在关上门后的一小会儿,那安神香仿佛失去了作用,床上的沈明月便陷入梦魇不停地流泪,但这一次,再没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耐心温柔地哄着她,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蜡烛噼啪不休,不知悲欢地燃烧着。
门外走廊里,花满楼挡住了追命的去路,一脸严肃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第32章 江南好
一转身, 追命便见花满楼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无奈的同时心里也浮上刚刚便有的感觉“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就如同所有人都在拼命地瞒着沈明月, 不想让她沉溺于悲伤和仇恨,但她还是会慢慢想起来。世界上的事情, 只要发生过, 便很难掩盖。
其实追命完全可以选择不讲, 就如同对司空摘星也是一瞒再瞒,瞒不下去才告诉他一点相关秘辛,但他相信花满楼的人品, 也看出了花满楼对沈明月的在意, 若是能被花满楼选择做了朋友, 那大抵是可以付出百分百信任的。
而且追命也有一点私心,既然沈明月的记忆在慢慢恢复,那么曾经被掩藏的那些事也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到时候沈明月势必会引来东厂的追杀,再加上近几年神侯府一直在做着努力, 只希望能保沈明月到那个时候,而多一个武林高手保护总是好的。因此追命决定将此事告诉花满楼,也是希望他能够多保护一下沈明月。
轻轻叹了一口气,追命对花满楼道:“这边不是说话的地方, 花公子同我来吧。”
走廊里脚步声渐远, 床上的沈明月却依旧在挣扎,做着痛苦又真实的梦——
“你会好起来的,对吗?”十五岁的女孩跪伏在床边, 含着眼泪看着床上虚弱不停咳嗽着的男人。
因为男人受伤,酒楼已经停业很多天了, 两个人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由于不会有外人来往,男人连易容也没有力气做,便显出他本来的面貌来。他不过三十多岁,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拔,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他的脸色苍白不带一点血色,身形消瘦,露出的双手已不带一点肉,只剩个骨架大剌剌地展示着,仿佛骷髅架子一般可怖。他本是个潇洒肆意的剑客,如今倒显出一点文弱的书生气来。
听见女孩的话,男人点点头,安抚地向她保证:“我会好起来的。”
见女孩蹲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的手轻轻抚上女孩花猫一样的脸庞,将她眼角的泪拭去,点点她的鼻尖,无奈道:“看你都哭成花猫了,不用过分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煮完粥吧。”
待女孩离开后,男人强忍着许久的咳嗽再也压不住,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样,伏在床榻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出。咳过之后,男人已是脱力的状态,软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出神,然后悲哀地想,他好像真的没法好起来了。
而正在熬粥的女孩,也并没有因为男人的安抚而真正放松下来。冬末的江南远不如春秋那般温温润,尽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那股冷意却依旧逼人。江南不是北方那种干燥的冷,它如同冰冷的小蛇,拼命往你的身体里钻,纵使面前炉火温暖的照耀着,也驱散不了女孩心中的寒意。
女孩轻轻扇着火,巨大的难过与恐慌淹没了她,她知道男人的话只是虚假的安慰,男人自己便是大夫,且是名誉天下的神医,说是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若是他都救不了自己,那世间更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女孩拼命安慰自己生老病死皆是常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煮好的白粥烫手,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粥端到床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用调羹搅着,一边还用嘴轻轻地吹气。
女孩低垂着眉眼,动作沉重而缓慢,看不清楚神色,倚在床头的男人却笑笑:“给我吧,我还没有虚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听话地将粥递到男人的手中,女孩的目光掠过男人干瘦的双手,鼻尖又是一酸,眼底又要涌上泪来,为了防止被男人发现,她赶忙扭头,盯着窗户出神。
窗户只开了半扇,前面还放了个屏风,遮挡着窗外肆虐试图进屋的冬风。
女孩本来是不同意开窗的,总担心冷风一吹会让男人的病情加重,可男人却执拗得很,又是命令又是装可怜,最后更是拿出了杀手锏,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想最后再看看风景……”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骂他说丧气话总爱自己咒自己,男人只得可怜兮兮地求饶说“以后再不说了”。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窗只开半扇,且加了屏风遮挡着寒风,才作罢。
屏风用细密的青纱织成,透过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窥见窗外的景色。江南这点很好,哪怕到了冬天,树叶也是绿的,显得没有那么沉闷,仿佛也驱赶走了屋里的病气,透出些生机来。
男人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尽管每个动作都会牵扯到胸腹的内伤,尽管每次吞咽对他来说都是痛苦,可为了不让女孩担心,他还是强忍着,慢慢将粥往嘴里送。
其实两个人都对男人的结局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从不提起,好像不说,那一天便不会到来一样。
女孩没有回头,依旧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半晌才想起什么,说了句:“今年冬天没有下雪。”
男人也止住了往嘴里送粥的动作,将碗轻轻放到床边,斜倚着床头微笑道:“哪一年下过雪呢?”
三年前的冬天两人一块儿来了江南,过了这个冬天,便是第四个年头了,可是江南却从来没有下过雪。
“估计塞北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了。”
女孩的话让男人沉默,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也盯着窗户出神。不过男人没有等太久,女孩继续说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塞北看雪吧。”
男人莞尔道:“那估计就该开春,到了你生辰的时候,塞北也没有雪了。”
女孩仿佛一下子被点燃,她的眼神稍微多了一丝光彩,扭头对男人笑道:“怎么会,有一年我生辰的时候,塞北下了好大的雪,师兄带我堆雪人,我堆了一个师叔,师兄堆了一个你,结果你嫌弃师兄堆得不够潇洒,把他好一顿臭骂呢,反倒是我,师叔夸我堆得可爱,我生辰送了我好漂亮的蝴蝶发钗……”
当初本打算各自堆各自的师父,结果师兄怕堆得不好招师叔骂,非要跟女孩换着堆,说师叔一定会顾忌男人的面子,绝对不会骂女孩的,要是让师兄堆他的师父,那估计还要被罚练功三个时辰呢。师兄说得可怜,女孩便点点头同意了。结果没成想,女孩确实没被骂,倒是师兄,依旧被骂得狗血淋头。
其实雪人都胖嘟嘟的,那有什么潇洒飘逸之说,照女孩看来,师兄堆得不说有七分神似,也是有三分像的,倒是她,那雪人的肚子巨大敦实,同师叔的俊美完全不同,师叔能硬着头皮说像他,定是有很大的纵容在的。
回忆总是美好。
可惜他们离开的时候太匆忙,那支蝴蝶发钗都忘了带走。
“那过了冬天,我们回去看看吧。”男人看着女孩,他已经很久没在女孩的脸上看到这样轻松的神色了。
自打男人病后,酒楼便停业了,偌大的酒楼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每日便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女孩给男人煮饭熬药。可药吃下去了一副又一副,男人却始终不见好,女孩每天的脸上愁云密布,惹得男人心疼不已。
女孩笑吟吟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场大雪呢,没过我小腿的那种!”
男人也有了精气神,让女孩扶他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纸和笔,慢慢写下一副药方,然后递给女孩,嘱托道:“药吃得太久了,换个方子试试,说不定能好。”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方子收进怀里:“一会儿我就去抓药,回来熬上,等你午睡醒了,就能喝新的药了。”
“不用,”男人却摇摇头,“这方子自己煮。”
女孩撅嘴,不高兴道:“师父你不信我。”
男人笑眯眯地刮了下女孩的鼻头:“怎么会,虽然你没有选择学医,但医毒不分家,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我还是相信你的。只是这方子却不是熬成药汤,而是要制成药丸,你没做过,还是我来比较好。”
听着男人的话,女孩子一下子低落起来:“早知道我也学医了……或者师兄在就好了……”
男人打断女孩的话:“万事皆有缘法,不必难过。等明日陪我去街坊邻里那儿转转吧,总在床上躺着,感觉骨头都要酥了。再不出门,易容术该手生了。”
“昨日隔壁张婶婶还来问我你好点了没有呢,”女孩笑道,“婶婶还给我送了只自己养的母鸡,说让我给你炖了补补身体,等晚上我就炖上。”
“那明日去的时候给张姐备些礼物吧,他家花姐儿不是要上私塾了吗,给她准备些笔墨纸砚吧,左右只我们两个也用不完。”男人道。
“好!”女孩爽快应声,又转头继续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笼罩着厚厚的乌云,北风依旧呼啸不停,女孩祈祷道:“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33章 江南好
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天。
阴霾一下子散开, 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会变好。女孩提着送给花姐儿的礼物,脚步轻快地跟在师父的后面,一同迈进了邻居张婶家。
师徒二人跟邻居张婶的缘分, 还要追溯到初到江南那会儿。
初到江南之时,师徒二人万分狼狈, 因为一路上是逃亡而来, 因此除了一身的尘土什么也没有, 盘缠早就丢在了半路,几乎可以说是乞讨到的江南,全靠着好心人的救济、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必要的时候买个艺, 才将就着到了江南。当时师父一直对女孩说“等到了江南就好了, 在那儿有一个豪华的酒楼属于我们呢”。
于是女孩一路上没有丝毫怨言不说, 还兴致勃勃,直到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豪华酒楼”——牌匾已经掉下来竖在门口,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门上窗上蜘蛛网不知道结了几层,原本的实木门已经有些破损, 下面掏了个洞不知道是不是老鼠干的。
与旁边的小楼们比起来,这“豪华酒楼”实在太过寒碜,女孩心想,这些邻居们能容忍这破旧的小楼在这里碍眼影响生意, 委实是太过善良了。毕竟旁边的楼虽然不高但至少是干净明亮的, 看起来温馨又舒适,这么说起来,那“豪华酒楼”就仿佛是个废弃的地方, 而他们连打扫的工具都买不起。
两人对着破旧的小楼一筹莫展,还是住在旁边的张婶心善, 注意到他们的难堪后开门招呼他们,师徒二人这才吃上来来江南的第一顿饭。饭后,张婶还慷慨地把洒扫工具免费给他们用,这样开荒了几天,张婶的扫帚不知道坏了几个,抹布也成了破布,半点没了整块布的意思,“豪华酒楼”才将将能住人了。
也因此,师徒二人一直念着张婶的好,总要时不时送些东西给她。而张婶也投桃报李,有些男人照料不到的地方,张婶总会多照顾一些女孩,某种意义上替代了女孩母亲的角色,逢年过节,左右师徒二人孤单,张婶也总邀请他们一起过节,说是一家子也不为过。于是两家的关系便这么加深了。
因着男人生病,张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毕竟一个有夫之妇,待久了要传些风言风语的。偶尔张婶去看看女孩,看着女孩满脸的憔悴也不好久留,免得她一面牵挂着男人一面还要费心招待她。
好久没见到二人一同出现的张婶热情地将他们邀请进去,又是给他们倒水又是端着些点心来给女孩,看着女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慈爱地问:“好不好吃呀?”
“好吃,婶婶做的当然好吃。”女孩说话甜甜的,哄得张婶心花怒放。
张婶的笑容抑制不住,连说几声“好吃就行”,又转去问坐着的男人,看着他佝偻的背和消瘦的身形,关切问道:“老沈你没事儿吧?咱这个年纪,便是小风寒也是大问题,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张婶没把男人的病当太大的事儿,毕竟她亲眼见证过男人徒手提着百斤重的稻米进门,也知道明月楼的桌椅几乎全是男人砍了木头自己做的,晓得这人的身体有多好,或许正是因为太好,才对突然的病措手不及。
男人放下茶杯笑笑:“大姐说的是。”
说完男人又看着低头的女孩,悄悄对张婶使了个眼色。
张婶立刻领会,和蔼地对女孩道:“花姐儿马上就要读私塾了,最近几日成天呆在房间里预习功课,小月能帮婶婶个忙,去教教她吗?”
女孩爽快地应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钻进了那个小屋,男人才收回视线,郑重道:“大姐,沈某有一事相求。”
张婶又给男人续了杯水,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要瞒着小月。”
然而下一刻,男人开口的话让张婶手一抖,差点连茶杯都丢出去:“我希望等我死后,大姐不要对明月提起我。”
因为易容,男人的脸便并不像平日里那么苍白,只是看起来身形瘦削而已,故而张婶并没有看出男人的病有多严重,只当是平日的风寒,养养也便好了,只是年岁渐长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才多日缠绵病榻。可没想到,男人竟是要托孤!
张婶手一颤,刚倒好的茶水便因为过满而跟着洒出,洒到她的手上,烫意传到她的脑海中,张婶“嘶”了一声,却忘记将茶杯放下。
男人轻叹一口气,从张婶的手中将茶杯接过,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给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语气中带着无奈与遗憾,继续解释道:“大姐没有听错,我确实命不久矣。您知道的,我自己便是大夫,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如今我大限将至,唯独放心不下明月,希望我死后,大姐多照看她一下,也务必不要提起我。”
“可是……”张婶仔细打量着男人的脸色,“都说医者不自医,你不妨再找个大夫瞧瞧,我看你脸色不差,别是自己吓唬自己。”
话虽如此,张婶却明白或许只是徒劳。自打男人来了后,街坊邻里谁有个病啊灾啊什么的都来找他,便是回春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治好。回春堂可是整个临安最好的药堂,享有盛誉多年,男人却比回春堂还要厉害,若是男人自己都治不好,那估计……
果然,下一秒男人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自己有数。”
“为什么?”张婶问道,“是怕小月伤心吗,所以到时候才不提起你?”
“我会想个法子让她渐渐忘了我,比起记住我,她快乐地好好生活比较重要。”男人把玩着茶杯,清凉的茶水倒映着他的脸颊,易容之下所有的都是虚假的,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亮。透过倒影中的双眼,男人仿佛又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渐渐出落长大的整个过程,那女孩眉眼弯弯,开心地对他笑。
“还有其他邻居那里,也拜托大姐去说,不要对明月提起过,就当我不存在过吧。”男人轻描淡写,说的却是决绝的话,“我会抹去我所有生活的痕迹,剩下的,就要靠您的帮忙了。”
“那……”张婶艰难地开口,“你还能活多久……”
“不超半月。”男人淡淡道。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似乎春天的脚步也更近了些。
从张婶家出来,师徒二人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几乎整个冬天都窝在明月楼的二人,终于趁此机会又能好好地逛逛了。
回明月楼的路上,女孩已经拎了不少吃的,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轻松过了,男人主动出门让她觉得这是好转的迹象,于是她的心情也跟着飞扬,回到明月楼,就连她一直嫌弃的矮矮的桂花树也让她觉得可爱起来,她兴冲冲地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期待它们开春盛放。
男人失笑,却也由着她去了,自己则走到小厨房,取出一个新的杵臼,将昨日女孩买的药拿出来,耐心研磨起来。
见他忙碌,女孩小鸟一般飞过来,陪在他身边:“我跟着你学,下次就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时间还长着呢,我年纪也不大,现在学医也来得及。”
“好啊,”男人手上不停,唇角勾起笑意,耐心地给她讲解,“不同的药材要研磨至不同的程度,你看这味药,它……”
男人慢慢说着,女孩时不时应好,天上的云也淡淡的飘着,微风吹过,仿佛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味道。
日子就这么过了十个昼夜,男人的药丸也终于搓成。
嗅着药丸散发出的淡淡清甜的气息,女孩好奇地盯着它。
男人仿佛看出了女孩的疑问,微笑道:“本来药丸便需要蜂蜜增加黏性搓和,我又因为药材里有胡黄连而多加了些,因此这药丸尝起来估计就会像糖丸一样,就是像你这样怕苦的人吃起来也绝对能咽得下去。”
“师父还说我呢,师父也怕苦呀!不然干嘛多加蜂蜜呢?”女孩才不上他的当,又仔细嗅了嗅药丸的气味,继续问道,“……我怎么隐隐约约觉得这药丸里还有点血腥味?”
男人抚着药盒的手微微一顿,唇角的笑意有些凝滞,他的右手轻轻覆上胸口,感受着胸腔那颗跳动越来越微弱的心,眼睛里涌出些悲伤,模糊道:“哦……或许是因为我用了鹿血做药引吧。”
女孩却狐疑地看着男人,这几日明明他们几乎整日在一起,除了搓药丸那会儿她去煮饭了,其他她都在男人的旁边帮忙,没见他取过鹿血啊,于是女孩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鹿血?”
“那日你煮饭的时候,我溜去前巷买的,”生怕女孩继续追问下去,男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过它尝起来却只有甜味儿,明月要不要尝尝?”
听到这话,女孩瞬间忘记了刚刚的疑问,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可是你的药,我吃做什么?”
男人莞尔:“那明月,你知道这个药丸有什么功效吗?”
女孩点点头,仿佛一个被提问的学生,骄傲地回答先生:“当然知道,这是针对师父的内伤的,肯定是补气益血、活血化瘀……”
“不是的,”男人摇摇头,“这药丸的前身是失魂丸,能够让人前尘尽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来往何方去往何处,从药发之时,便成了一个空白的人,需要重新填满自己的记忆。”
女孩惊讶地看着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说起这个,又为什么花了十天的功夫做了这样的药。
男人继续道:“但那药丸药性太烈,服用它的人轻则抱恙几天,重则痴傻呆楞,真的用它前尘尽忘的人估计不过十之一二。而早些年,我初初得到这药方时便觉得神奇,着手改进这药丸。后来确实有人服用过我的改进版,它的药性温和了许多,服用的人只会丢失掉部分记忆,且药性发作慢了许多,服用它的人会在生活中逐渐忘记,慢慢地开始新的生活。”
女孩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脚步止不住地后退,而她的背后便是房间的墙,在冬末的时候带着刺骨的潮湿的凉意透过衣服传到她的身上,几乎要引进她的心里。
男人的眼睛里也漫过一层水光,但他拿着药丸的手却丝毫没有犹豫,他不顾女孩口中哭喊着的“不要”,一只手带着痛苦却坚定地点上女孩的穴道,强制地将那药丸喂进她的口中,强硬地掀起女孩的下巴,看着那药丸不可抑制地被女孩咽下去,才放下心来,接着,巨大的悲伤便淹没了他。
无力垂下的手上已经满是泪水,男人解了女孩的穴道,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制止女孩试图呕吐的动作,听着女孩在自己的怀中放声大哭,一遍遍抚摸女孩的头发,缓慢而又坚定道:
“我用我的心头血做了药引,你只会慢慢忘了我和与我相关的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等我死后,你就将我的身体一把火烧了,埋进土里也好,洒进江里也罢,没必要立碑选墓,也不需要祭拜,你只要好好地生活就好了。”
“不要记得我明月,也不要记得那些仇恨,你就安心做明月楼的掌柜,我不求你富贵,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对不起明月,我不能陪着你了。”
“对不起,但是不要记得我。”
冬天真的好难熬啊,不知道有多少人,根本看不到来年春天盛开的鲜花了。
明月楼后院的桂花树下,女孩拿着锄头刨着地,冬天将泥土冻得结实无比,女孩握着锄头的手冻得通红,才艰难地挖出一个约半米的深坑。
女孩整个人都在这几天冻透了,因此呼啸的寒风也只是从女孩的身上吹过,仿佛没有任何阻挡一般,便去往别处了。
因为她的心是空的,所以寒风随意穿过,女孩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女孩就抱着个素白的瓷罐子,坐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感觉自己也被冻住了似的。女孩以为她的眼泪都在这段时间里流干了,可没想到,只是低头看的一刹,她的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打在罐子上,只是这次没有一双手再温柔地替她拭去了。
呆坐了许久,女孩才终于将那素白的瓷罐子放进挖好的深坑里,用双手一抔一抔地往上面轻轻撒着泥土。
泥土渐渐覆盖了素白的瓷罐子,连同那些过往也尽皆覆盖,一边撒着,女孩一边像同人说话一样的碎碎念:
“师父你知道我把你埋在哪儿了吗?埋在了桂花树下,女儿红旁边,亏你当初埋得时候有多心疼,说什么这是你剩下的最贵的酒,哼,谁让你走得那么着急,来不及喝了吧?我就把你埋到女儿红旁边,让你每天只能看着,却喝不着,嘿嘿,馋死你!”
“师父,最近好多人催我开门营业哦,他们说馋明月楼的饭好久了,可是我们迟迟不开业,他们就只能馋着。哎,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每天都能吃到呢,谁让那些饭菜都是我做的呢,哈哈。你放心,在我的经营下,明月楼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的。”
“昨日张婶来了,她让我不要太难过,她说她永远都会关心我,可是师父,我该信永远吗?好多人都对我说过永远,可是永远太远了,他们都没有坚持到永远就离开了,又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本来不想把你烧了的,也想给你立碑,我确实自私的很,我想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可是张婶一直劝我,她说这是你的遗愿,我不该违背你的意思,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让我忘掉仇恨,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是师父,你以后为我好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啊,好歹征求下我的意见,我虽然总被你骂菜,虽然老被师兄他们欺负,可是放到江湖上我也算是佼佼者吧,好歹我也是被你和师叔练起来的,就算起步晚,也不至于那么菜吧?”
“师父,你说的没错,我真的会逐渐忘记你的,明明三天前我们还一起去张婶家,路上我还吐槽你骗我明月楼多么宏伟豪华,是‘百年老字号’、是‘天下第一楼’,可我今天发现,我竟然连我们为什么来江南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回大漠的路了,我也忘记师叔师兄的样子了,为什么呢师父,为什么所有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忘记呢?”
“师叔?等等师父,师叔是谁来着……”
“师父,我头一次这么恨自己当初没有跟着你学医,要是我学了医,是不是我就可以自己找到解药了?那师兄呢?师兄一直跟着你学医,他会不会有解药呢?可是我不记得师兄叫什么了,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师父,你真是个庸医,治不好自己不说,还祸害我,我感觉我连内力都忘记怎么使了,我当初还吹牛说我轻功一级棒,逃跑技术天下无敌,可是我现在感觉我连你教的步法都忘记了。”
“哎,师父,你是怎么病的来着?怎么突然间就被我装进这个小小的瓷罐子里了呢?”
“师父,江南一直没有下雪,你说我这辈子,还能见到雪吗?”
第34章 江南好
另一边。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 待确定交谈的声音不会吵到沈明月后,花满楼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逸散在微风中, 问道:“那骨灰……是沈剑前辈的吗?”
固然那酒坛上的红纸已经破损,看不清名, 可那上面的沈姓却不作假, 联系到昨晚屋顶上, 自己提起沈剑这个名字时沈明月微不可察的不自然,花满楼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察觉了什么真相,轻叹了一口气。
追命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缓缓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 花满楼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昨日还在感慨说不定沈剑前辈能治好自己的眼睛,今日便得到前辈亡故的消息,说不失落是假的, 不过他已经眼盲这么多年,最失望的时候已经过去, 所以那股情绪淡的被穿堂风轻轻一吹便散了,何况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那么,沈剑前辈是沈掌柜的师父?还是父亲?或者……二者都是?”花满楼问。
追命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既然决定相信花满楼, 追命便打算着将可以说的全告知他, 也免得这样一问一答浪费时间,也希望花满楼同样能够看顾下沈明月。
于是追命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沈剑前辈, 是明月的师父。”
追命缓缓讲着,那段被所有人尽力隐藏的过去。
沈剑同神侯府的渊源, 大概要追溯到他还在江湖上做游侠的时候,而那时候,无情还没有拜进诸葛正我的门下,更匡论其他三人了。
当时沈剑不过十八岁,诸葛正我也才二十出头,只是沈剑正是快活恣意的风光时候,诸葛正我却因为入仕无门而郁郁不得志。那时候诸葛正我很是消极了一段时间,便是在江南酒楼里遇上小偷,也提不起兴趣来制止,左右口袋空空无钱,偷便偷了,只自顾自的借酒消愁。
然而此时潇洒走进来酒楼的沈剑正是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的年纪,因此看不下去,立刻便出手制止了。哪成想诸葛正我却没有领情的意思,那小偷穿着破烂,估计洗干净跟诸葛正我的穿着也差不了多少,于是诸葛正我摆摆手,让那人走了。
这下轮到沈剑不满。倒不是因为诸葛正我放走了那小偷,而是在他抬手的时候,沈剑分明注意到他手上的那些茧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诸葛正我明明能自己解决,却让自己白费力气,于是沈剑干脆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抱胸挑眉看着他。
沈剑恣意潇洒,诸葛正我却落拓沉稳。
尽管沈剑的贸然入座打破了诸葛正我自斟自饮的平静,但他也未恼,只抬手喊小二过来给对面的年青人添了个杯子,又沉闷地饮酒了。
然而沈剑可不是个安静的主儿。
沈剑自大漠而来,学不会江南的婉约含蓄,对着诸葛正我单刀直入,劈里啪啦甩了无数个问题,问得本就失意的诸葛正我更加心烦,诸葛正我暗自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因为这年青人欺骗性的外表而同意他落座——一身白衣的年青人腰间挂着一把剑,笑容明亮而洒脱,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现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诸葛正我决定跑,于是脚底抹油便要开溜。
那年青人赶忙便要跟,只是诸葛正我特意没有结账,因此才走出不过两步,沈剑就被小二拦下,要他付过钱后再走。听着身后那年青人焦急地跟小二掰扯,连日阴郁的诸葛正我难得漾出一点笑意,倒显出些年轻的潇洒来。
只是那年青人也是个中好手,明明被小二耽搁了一会儿,明明诸葛正我也施展了轻功特意隐去痕迹,身后的风声却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诸葛正我的身边。
两人在饭桌上交换了姓名,于是沈剑气呼呼地嚷他“小花你怎么回事!小花你怎么不给钱就跑!小花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问题更是如连环炮一般继续向诸葛正我投来。
诸葛正我无奈,心中腹诽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一起闲坐了半炷香而已,怎么就成了兄弟。但沈剑的话实在太密,密得诸葛正我要是不回复估计他能一直说下去。打不过就加入,诸葛正我决定后发制人,将同样的问题一股脑地抛给沈剑,看他如何回应。
然而诸葛正我没想到的是,这人实在赤诚,估计也从来没遭受过什么挫折欺瞒,对所有人都真诚热情,仿佛生来便如此,硬是没在意诸葛正我没有回复,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
沈剑自称来自塞外大漠,自有记忆起便跟着师父练剑学医,只是师父的医术实在不敢恭维——毕竟还曾误判过别人生死呢,只是这话却不好对外人讲,于是他就跑去城里到处拜师,顺带自学,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同时他还有个师弟,只是师弟不爱讲话,一天天沉闷的很,自己怎么逗他都只能得个背身赌气的身影,像个锯嘴葫芦,不过师弟练的是刀,刀法一绝,只是他无心关内,不愿意跟着自己出来游荡。
沈剑斜倚在树杈上,一条腿屈膝踩在树枝上,另一条腿自然地垂下,他手臂曲起撑着脑袋,言语虽然嫌弃,笑容却灿烂。诸葛正我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沈剑,不知该说是被他明晃晃的笑容刺到,还是被头顶的灿烂阳光晃到,一时间有些失神。
一个熟悉的教派在诸葛正我的心头浮起,他诧异问道:“你是……明教中人?”
固然明教一直被人诋毁,世人也总觉得明教便是魔教,而魔总归是不好的,可沈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面对诸葛正我的疑问,大大方方承认:“对啊,我就是明教弟子,张无忌是我的师父。”
明教自张无忌去往关外后便自江湖销声匿迹,纵使老一辈怎么讲述当年的血雨腥风,对年轻的诸葛正我来说却仿佛话本中的故事一般遥远,因此他对明教的印象便是传闻中嗜血滥杀的魔教,未曾想沈剑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丝毫不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阴暗邪恶。
沈剑如此坦诚,诸葛正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刚刚无非是一连多日的失意在作祟,才捉弄起了面前的年青人。于是诸葛正我向沈剑道歉,言明自己的不是,换来沈剑无所谓地摆摆手。
轻轻跳下树杈,沈剑背着手好奇地看着诸葛正我:“那你能讲讲,你是为什么失意吗?”
都说近朱者赤,面对着这样朝气蓬勃的年青人,诸葛正我觉得自己也被感染,又重新充满了斗志,便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统统讲给了沈剑听,包括那些辅国佐政的决心和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
其实是有些忐忑的,因为现在的诸葛正我还不是未来那个太傅,也不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中人而已,是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是的一介白身,竟然谈起报国救民,实在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沈剑却没有嘲笑他。
沈剑收敛起那不拘肆意的笑容,正色拍拍诸葛正我的肩,郑重道:“你一定会实现的。”
就这样,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沈剑自叙南下是为了学医,只是慕名而来败兴而归。那“神医”自负得很,他故意易容前去,明明只是一搭脉便能知道真实情况,那所谓的“神医”竟然只是抬眼一瞧,便开了药让他服用,药方上无非是些大补的人参、鹿茸、枸杞、虫草,惹得沈剑直呼上当。
沈剑本打算继续南下,去寻另一位神医,他不信那些神医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只要他有耐心,一定能找到名医拜师。结果半路上先遇到了诸葛正我,左右沈剑此次出大漠也没什么其他目标,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再加上他也好奇京城中的太医是不是真的医术高超,便随诸葛正我一起北上进京,陪他实现抱负去了。
就这样,沈剑跟在诸葛正我的身边一呆便是七年,期间见证了他从一介白身摇身一变为当朝太傅和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也见证了无情拜师、铁手入门,期间结识了沈明月的父亲沈卫,三人交好。
哦,还见证了沈明月的呱呱坠地,陪她过了周岁生辰,顺带认了个女儿。
只是沈剑并没有报国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忧民的广阔胸怀,他只是单纯觉得诸葛正我这人不错,再加上他初初离开大漠,寻个落脚地罢了。
正因此,当初跟诸葛正我说“希望将来能在西湖边上开个酒楼,心情好时就宴请八方好友,不好时便独自赏景品酒”的沈剑,硬是将自己的小目标一拖再拖,拖到顺带在京城帮着诸葛正我调理了一段时间无情的身体,去太医院学医几年,才施施然背上包,拿着这七年攒下的钱,去西湖边上买了块地,建了个酒楼。
只是酒楼才刚刚有个雏形,沈剑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有位前朝老御医要出海寻药,现面向天下征护卫,待从海上回来之后,可得免费诊治或珍贵药材,若是合眼缘,亦可拜师。这位前朝老御医的名头不作假,沈剑曾从师父那里听过他的医术有多么高绝。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便是假的也不过是多跑一趟路,于是施施然便奔着海上去了。
沈剑同诸葛正我交好,还有这么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们从不过问也从不插手他人的生活……
沈剑在师门中便一贯是自由散漫的那个,不喜欢被束缚,那七年说是在诸葛正我的身边呆着,其实严格意义上不过是一个客栈,区别便是住得更长久频繁罢了。于是沈剑今日南下去吃西湖醋鱼,明日北上去看北国冰雪,留个书信便走,常让来找他的诸葛正我扑空,更甚者,来不及留信儿的时候也是时有发生,但就如同沈剑从不过问诸葛正我的私事,只在诸葛正我需要的时候帮他些忙,诸葛正我也明白他骨子里的随性,不会强求他固守京城。
就这样,沈剑一出海便是六年。
本身寻药便是漫无目的,只是那老御医听说南海之上有一小岛,小岛开着无忧花,采之入药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便带着人去找了。只是那小岛在什么位置,又具体叫什么,无人知晓。
船只飘无定所,海上通信不方便,于是这六年间,沈剑跟诸葛正我等人几乎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再加上小岛闭塞,老御医干脆就带着沈剑在这儿炼药。沈剑一学起医来,更是忘记了同诸葛正我联系。沈剑本就是话多的性子,待到沈剑从海上回归,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详细讲讲海上见闻和岛上奇药,还给沈明月带来一匣子自己捞的珍珠,可回到京城,却发现这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皇登基,沈卫被杀,沈明月下落不明,一件一件,都打得沈剑措手不及。
一别六年,京城已经不再是沈剑熟悉的那个京城了,他记忆里的京城明明是热闹而繁华的,百姓们平和而满足,大都洋溢着喜悦与幸福,可眼下的京城却人人自危,离道路以目也不远了。
然后沈剑听到老友叹了口气。
诸葛正我解释道:“你走后的第二年先皇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废太子暂理朝政,第三年废太子被查出有弑父之意,因联合武林中人试图逼宫被废,废皇太孙下落不明,同年先皇驾崩,由晋王即为,是为当今圣上。而当今圣上即位后,借口废太子篡位为武林人挑拨,斥骂武林人均草莽无脑,不适合在朝中任职,更不应当出现在皇城附近增加危险,便全部罢免或斩杀了。”
沈剑微微一窒:“那沈兄……”
“朝中与武林仍有关系的,只剩下严小将军了,”诸葛正我摇摇头,没有直说,那真相太过惨痛,他不想再去揭开伤疤,“眼下说这些已是无用,如今明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身居总教头,自是不适合大张旗鼓去寻找,只是暗地里寻了一年,依旧毫无头绪。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明月便托付给你了。”
“那明月最后失踪的地点是?”
“平江府。”
平江府何其大,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沈剑对沈明月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连话都不会讲,窝在襁褓里冲自己甜甜地笑着的小婴儿,如今满打满算沈明月也已经七岁,小孩子一天一个变化,若能轻易找到,诸葛正我也不会奔波一年无果了。
于是这一年,沈剑几乎踏遍了平江府的每一寸土地,拿着诸葛正我给的画像,对着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一个个比对,然而仍旧无果。而等到沈明月八岁的时候,沈剑总算找到了她,只是不在平江府,也不在京城,在安东卫找到了她。
两年的时间,诸葛正我给的画像上那个女孩子因着纸张被多人多次展开折叠而变得泛黄,可神情依旧是大方而明朗的,在沈剑的设想里,沈明月就该长成这样勇敢明媚的样子。可是待到见到八岁的沈明月,沈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会对他甜甜地笑的女孩,他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沈剑是在一家名为凤栖楼的青楼找到沈明月的。
彼时,沈明月正在花魁姑娘的房间,做着小丫鬟的洒扫活计。
沈明月的父亲丰神俊朗,母亲更是明艳动人。完美继承两人优点的沈明月更是出众,可眼前的沈明月,穿着粗糙的布衣,踩着不合脚的麻鞋,脸颊凹陷,同画像上那个大方活泼的女孩只有八分相似,沈剑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营养不良,沈明月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变得发黄干枯,整个人也瘦瘦小小的,对沈剑露出讨好的笑。而等到沈剑试图伸手去牵她,沈明月更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接着便闭上眼睛,狠心地伸出了手臂。
沈剑意识到不对,轻颤着手将沈明月的衣袖撩开,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沈明月的手臂上交错着种种伤痕,有些已经凝成了深褐色,有些则泛着粉红,一看便是新添不久,她的手腕处还有梅花的烙印,不知道是哪个恶人拿烙铁烫在她的皮肤上的,余下的长条鞭痕则交错蔓延,顺着手臂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
许是那青楼的老鸨贪图沈明月的姿色,脸上没有的伤痕便全往身上招呼,新伤覆盖了旧伤,在沈明月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更显得狰狞。
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沈剑不能想,也不敢想。
沈剑轻轻将沈明月搂在怀里,感受着怀中女孩轻颤的身躯,心中的怒意更是滔天,他恨不得将这凤栖楼一把火烧光,让所有欺负过沈明月的人都好好赎罪!
但到底是怕吓到沈明月,于是沈剑只得先带走了她,修书一封给了诸葛正我,左右青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毁掉一个,不知道能有多少女孩子因此免受这样的罪。
沈明月如同受惊的小兽,寸步不离地跟在沈剑的身边,而沈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更是心痛,尤其是一旦有人同沈剑交谈,沈明月总要担心他是不是会卖掉自己,因此生了好几场大病。沈剑更是自责自己只顾着出海学医,而忽略了旧友,回来的太晚才造成沈明月这样的局面。碍于她的身世不好露面,也想给沈明月换个更加安全自由的环境生长,沈剑想了想,干脆带着她回了大漠。
或许大漠的空气真的奔放肆意,沈明月在沈剑的教导下,也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活泼,同沈剑师弟的徒弟们共同习武玩耍,倒有了一些沈明月父亲的风范。
而期间诸葛正我捡了最后一个弟子冷血入门,只是剑法一道,自是沈剑更加精通,于是便将冷血同样丢来了大漠,随沈剑习剑,虽然没有拜到沈剑的门下,但沈剑却没有藏私,慷慨教他,沈明月十岁到十二岁的这两年,冷血也算是她的半个师兄,自此,四大名捕正式凑齐。
若这样下去,沈明月自会有个幸福美满的一生。
可惜天不随人愿。
沈明月十三岁的生辰未过,因着一些原因,沈剑只得带着沈明月南下,离开了大漠。好在当初沈剑心血来潮买的酒楼还在,于是二人便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了明月楼的掌柜。
自离开大漠的时候,沈剑便受了伤,一路上颠沛流离来不及好好休养,总是反复,再加上南下的这一路并不顺利,一路上追兵颇多,沈剑同沈明月心力交瘁。
好在最终还是平安到了江南。
然而局势紧急的情况下,人总还绷着一根弦,一旦放松下来,那些沉疴便翻涌而上。
于是沈剑初到江南便病倒了。
最终这病到底治好了没有,除了沈剑谁也不知道。沈明月不学医,沈剑怕她担心总含糊其辞,但看着沈剑气色好转,所有人也都放心下来。
可惜后来,沈剑再次受伤,这次便没有那么幸运了。
沈剑不得不开始谋划后事,他一生洒脱不拘,对生死看得很淡,不然不可能只身前往各种地方,总是以身犯险。
但人最怕有牵挂,不然以沈剑闲不住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分在江南呆了两年。
沈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沈明月,于是他想法使沈明月忘记的同时又给诸葛正我写了信,托他继续照看沈明月,至于大漠,他离开的时候匆忙而悄无声息,跟师弟闹了个不痛快,估计师弟听到他的死讯只会拍手称快,便没有送信过去。
只是沈剑死的时候,无情等人都不在江南,那时正是边塞动乱之际,因为国库亏空朝中无人,正是难敌外敌之时,神侯府一行人既要于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又要于边塞提防武林人插手军事,待到沈剑本人的绝笔信寄到几人手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月余。
而诸葛侯爷更是亲自南下,一来为着吊唁沈剑,二来也是不放心沈明月,他知晓明月同沈剑的感情有多深厚,虽然沈剑的信里提到会想法子让沈明月失忆,并叮嘱他们不要提起自己,诸葛侯爷都未多想,毕竟抹去记忆这件事如同天方夜谭,世间少之又少。只是他们低估了沈剑的医术能力,于是在江南见到了将沈剑忘得一干二净的沈明月,同时她也连带着忘记了因为沈剑才认识的神侯府众人。
沈明月将众人忘得干净,于是那些关心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沈明月逐渐接纳了几人,只是到底还有有些隔阂。最终到最后诸葛侯爷等人也不知道沈剑的尸骨究竟在哪里,也便不再深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而直到今天因为追命无心的话,才让他惊觉沈剑的尸骨竟然一直就在明月楼的后院,惊讶之下追命本能地想掩盖,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的反应,让他措手不及。
追命讲完这些,又叹了一口气,有些事的具体细节连他也不清楚,便是清楚,也不好对着花满楼讲。
“抱歉,至于前辈的具体死因和明月的身世,因为牵扯颇多,我不能详说,我只能将我们同沈剑前辈的关系告诉你,”追命再次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曾这样惆怅过,似乎把今年的叹气全在今天用完了一样,“余下的,或许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无碍。”花满楼摇摇头。
在这世上,哪里有人没有苦衷呢?他只是心疼沈明月背负着这么多的痛苦,尽管她没有记忆,但是那些隐藏在她本能中的悲伤却不作假,所以她会无意识中脱口喊“师父”,会觉得孤独。好在,好在还有这么多人保护她,这么多人关心在意她。花满楼相信,自己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而那天,或许沈明月便不会那么孤独。
第35章 江南好
两人都各自叹气, 沉默中,花满楼却隐隐听到有压抑的哭声传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在前楼客人的吵嚷中微不可闻, 可花满楼却敏锐地捕捉到,热闹欢愉下的一丝悲伤。
“沈掌柜好像在哭。”花满楼缓缓道。
追命正着急地想着解决办法, 毕竟沈明月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 而诸葛侯爷所图谋的事情才刚具雏形, 追命也拿不准此刻沈明月记起来,到底是好是坏。
花满楼的话,追命并没有听清, 因为对自己的安神药过分自信, 再加上他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只思考着要抓紧去找无情商量此事,因此丢下句“麻烦七童照顾明月”便离开了。
追命的腿法很好,一眨眼便跳出去几十米, 花满楼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得无奈摇头。
在径直里去和前去一探究竟的选择中纠结了一会儿, 那压制断续的哭声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哭声无助彷徨,透着心伤。花满楼到底是不放心,便循着声音轻轻推开了沈明月的房间。
床上的人果然睡得不踏实, 双手用力抓着被单, 咬着唇压抑着哭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隐入发丝。
花满楼摸到枕头上的一片濡湿。
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无奈, 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沈明月的眼泪打湿,在陪她一起难过。花满楼对沈明月的房间不甚熟悉, 他摸索着找到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用盆里的水打湿,然后回到床边,轻轻拭去沈明月脸上的眼泪。
尽管看不见,花满楼的动作却很轻柔。温热柔软的毛巾轻轻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走她脸上的湿意,只留下温暖。
花满楼慢慢擦着,沉浸在睡梦中的沈明月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死活不撒手,嘴上不停喃喃着“师父”。
似乎生怕身旁的人离开,沈明月紧紧抓住花满楼的衣袖,她的声音带着颤意,倒是不再哭喊,但是语调却小心得很。
这下换花满楼束手无策起来。
固然从追命那里知道了沈剑前辈相关的事,可到底是不知道沈明月究竟梦到了什么,花满楼只得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像哄小孩子一样,说着“我在”,柔声安抚她。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同沈剑前辈差别太大,花满楼的安抚非但没有效果,反而让沈明月更加焦虑,抓着花满楼手臂的力气变大,眉头也皱的更紧了。痛意从小臂传来,花满楼仿佛也对沈明月的痛苦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的,花满楼突然想起昨日她在楼顶哼的小调,想起沈明月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里的轻松自在。沈明月说难过的时候喜欢哼这首曲子,花满楼便死马当活马医,试图哄她。好在花满楼略通音律,只听一遍也能记下整首曲子,于是便轻轻哼起来。
小调和缓悠长,轻轻抚平了沈明月紧皱的眉,也缓解了她的焦虑紧张。花满楼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量在逐渐放轻,听着沈明月的呼吸也平和起来,又继续轻拍她的手臂,耐心地哄着她,陪着她做了许久。
花满楼坐在床边,仿佛一座雕像般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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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第二日,花满楼起了个大早,在小楼里感受着天色阴沉,听着雷声阵阵,还是抓起伞出门了。
到底是不放心沈明月,尽管赶往明月楼的路上下起了雨,花满楼还是撑着伞,坚定地朝明月楼走去了。
明月楼不卖早餐,一贯要巳时两刻后才开门营业,因此花满楼赶到的时候,明月楼还没有开门。
门倒是开了,正厅里却空空荡荡的,李安歌正算着账,阿风则替代小茶的角色,忙着将桌椅再次擦拭一遍。
花满楼一路赶来,靴子上已经沾满了泥水,而明月楼刚刚打扫,他实在不好进去给人家添麻烦。
雨伞被花满楼收好竖在门口,雨水顺着伞流下,很快便聚成一小滩水洼。
雨水滂沱,雷声依旧轰隆。江南总是多雨,哪怕是即将迈入冬天的深秋。
站在门口侧耳听着里面的声音,花满楼却没有辨认出沈明月的脚步。倒是李安歌发现了门口安静驻足的花满楼,笑着招呼道:“花公子既然来了,进来就好。”
花满楼指指自己的靴子,摇摇头,道:“鞋子上全是泥水,不好贸然进去。”
李安歌了然,回身取了一方帕子递给花满楼。
花满楼道谢后接过,一边擦拭着靴子上的泥水,一边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沈掌柜?”
“哦,”李安歌语气同往常没什么区别,“掌柜的在后院砍柴呢。”
一瞬间,花满楼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说沈明月在后院劈柴?
花满楼遇到过阿风劈柴,自是知道明月楼劈柴的地方只是大剌剌地在露天的环境下。
这样大的雨和不断的雷声,且不说这样淋着雨沈明月的身体能不能受住,淋过雨的柴也是没法用的。何况以明月楼对木柴的日常用量,便是店里所有人都来一起劈柴,也是不够用的。因此明月楼的柴一贯都是从前巷购买,哪里需要沈明月自己劈呢?
于是花满楼带着疑惑重复了一遍:“劈柴?”
李安歌点点头,语气自然得仿佛那不是雨天劈柴,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是啊,劈柴。”
昨日发生的事情因为关系重大,所以对李安歌和阿风隐瞒了,两人只知道花满楼追命要同沈明月说些隐私的事情,这些事情不好让他们知道,却根本不知道昨日沈明月巨大的情绪波动和难掩的悲伤。
大悲伤身,昨日沈明月睡了很久,也因此花满楼一大早便赶来了明月楼,他能理解李安歌不知道内情而对沈明月的不打扰,可花满楼听着李安歌口气中的理所当然,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丝埋怨。
靴子上的泥水被他随意擦拭,花满楼顾不得踏入正厅会给阿风增加工作量,一边说着“为何不拦着沈掌柜”,一边快步往后院走去。
李安歌知晓花满楼是关心则乱,因此也不在意他语气中流露出的一丝不满,她小步快跑跟在花满楼的身后,可花满楼的腿法岂是不练武的普通人可以追上的?于是直到小跑到后院,花满楼驻足,李安歌才气喘吁吁地跟上花满楼在他身边站定。
“公子——”李安歌喊道。
或许花满楼的脚步寻常人察觉不到,或许大雨将声音掩盖,可李安歌的脚步却急促得很,声音也没有压低,以花满楼对沈明月的了解,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到来,可她却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继续一下一下,坚定地劈柴。
雷声伴着大雨,轰隆隆地敲响在每个人的头顶。
沈明月的视线被大雨阻隔,头发衣服都打湿凌乱,动作却丝毫不停,劈柴的力度同昨日那个悲伤脆弱的样子毫不相符,花满楼听着传来的木头沉闷的掉落声和斧头劈到木头上的声响,一时无言。
不知道是不是花满楼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沈明月,格外烦躁。
只是沈明月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花满楼却不能放任不管。他抬步便要走入雨中,打算去阻止沈明月这种伤害自己健康的行为。
“没用的,”见花满楼马上便要走入雨中,李安歌迅速伸手拉住他,摇摇头,缓缓道,“掌柜的一到这种天气就会这样,谁劝也没用。”
听到李安歌的话,花满楼有些怔愣,迟疑着问:“你是说……沈掌柜不是第一次这样?”
原本花满楼以为沈明月这样的反常是昨日过于悲伤的缘故,他甚至有些后悔昨日为何没有干脆留宿明月楼,不然一大早雷雨的时候便可以阻止沈明月,结果听李安歌的话,似乎这件事别有隐情。
“是的,”李安歌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掌柜的非常讨厌雷雨天。每次雷雨天她都会异常烦躁,厨房里那些刀,几乎都是掌柜的在雷雨天磨的。有时候,掌柜的还会在雨天耍剑。我不懂剑法,不知道掌柜的舞得好不好,只是我却觉得她舞得剑,同街上那些杂耍艺人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花满楼问。
李安歌皱眉,作思索状:“嗯……怎么说呢,街上那些杂耍艺人,一招一式都主要是好看,想吸引人赏些银两,可掌柜的耍剑的时候,却没有什么花样,只是又准又狠,猛地往前刺。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我只是觉得,掌柜的好像跟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那你们没有试过拦着沈掌柜吗?”花满楼又问。
“怎么没试过,身体素质再好的人,也抵不过这样大的雨兜头猛浇啊,”李安歌摇头,“只是不论是我还是阿风,甚至是同掌柜最亲近的小茶,我们几个怎么劝说都没有用,收走厨房的刀也没用,陪着她淋雨也没用,不让掌柜的把心中的那股烦躁发泄出来,她是不会罢休的。”
“也不要试图走近掌柜的,你若是离她太近的话,她会更加烦躁的。”看到花满楼仍旧前倾的身子和微微抬起的手臂,李安歌继续解释,“阿风也是倔,有次非要跟着掌柜一起劈柴,结果往常只需要劈一个钟头的柴,那日硬是劈了半日,而且越劈越烦躁,劈到最后阿风直接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掌柜的也一连卧床好几日,后来我们再也不敢陪着掌柜一起了。”
“以前每次雷雨天,掌柜的都要生场大病,”李安歌叹息着又继续补充道,“现在好多了,掌柜的心里有数,不会在雨里呆太久的,我已经让厨房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也煎着抵御风寒的药,等会儿掌柜的便可以直接沐浴喝药了。”
花满楼无言,只得沉默地“注视”着雨中那个专注劈柴的身影。
大雨劈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又顺着瓦片流下,在花满楼的面前形成细密的雨帘。
世界被大雨分隔成泾渭分明的两侧,雨中的人不在意别人的关心和目光,哪怕大雨让她浑身湿透也卖力地一次次扬起手中的斧头后重重劈下,屋檐下的人衣服干燥洁净,试图走近雨中的人却没有通向她的路,只好立在原地,站成一块沉默的石头。
那种无力感再次来袭,花满楼突然无比迫切地想知道沈明月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会长成这样茕茕孑立的样子,又为何那些悲痛不能让他一同分担。
花满楼有些遗憾自己没能早些认识沈明月,不然或许此刻,他也能同她一起淋雨。
不过花满楼的思绪没有沉浸太久,因为李安歌突然开口提议:“我记得掌柜提过,花公子擅长音律,不然,公子抚琴试试?”
花满楼的脸上浮现出诧异,他侧身将脸转向李安歌。
尽管自打花满楼同沈明月结识后便常来往明月楼,但李安歌同花满楼交谈甚少,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花满楼的温文尔雅,因此话一出口,李安歌也觉得有些冒失。
担心花满楼误以为自己将他看轻成卖艺的乐伎,李安歌赶忙扬起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解释道:“抱歉花公子,只是上次盛捕头来的时候也正撞上一个雷雨天,便是用笛声缓解了沈掌柜的烦躁,尽管没有让掌柜的立刻停下,但好歹同以前相比,也减少了一炷香的淋雨时间。只是我从小学的都是经商之道,于音律实在一窍不通,便想着能不能托花公子试试,能成便成,不能也无所谓的。”
花满楼摇摇头,他倒不是因为李安歌让他抚琴而觉得冒犯,不过是弹琴,在他那里给谁弹在何处弹其实都无所谓,只是昨日哼过小调,前日又吹了叶笛,花满楼还以为李安歌突然提起是知道了些什么,故而有些惊讶罢了。
此刻听到李安歌的解释,花满楼更是无所谓,只是他此刻却没有琴,有些爱莫能助。
而见花满楼同意,李安歌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她赶忙道:“公子在这儿等一会儿,掌柜的房间里放着一把琴,我去给你取过来!”
李安歌一路小跑,很快便将那琴取过来,放到了花满楼的面前。
古琴的面板由桐木制成,散发着微微的香气,琴徽用玉石镶嵌,入手温润,琴底由硬木制成,掂起来沉甸而有分量。
若是往常,依着花满楼这样的爱琴之人,定会将龙池凤沼、轸池绒扣一一抚摸,然后赞叹是否好琴,然而此刻,他却全然没有品鉴的心情。
顾不得地上脏污,也顾不得自己穿的是一袭白衣,花满楼就地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膝上,试了几个音,确定没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而走音后,便认真弹奏起来。
依旧是昨日的那首小调,只是这次换了古琴弹奏。琴音和缓悠长,冲破雨幕,压过雷声,轻轻送到雨中专注劈柴的人的耳边。
雨中的沈明月动作依旧没停,频率却低了下来,劈柴的动作也逐渐放缓。
沈明月在雨中劈柴劈了多久,花满楼的琴便弹了多久。深秋的寒意从花满楼腿下的地上传来,穿过他的身体,到达花满楼的心间。
终于,尽管雨依旧滂沱,雷声却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了,雨中劈柴的沈明月也如同脱力一般将斧头一丢,随意便坐了下来。
成堆的木柴中,沈明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助的孩童,在等着家人的怀抱。
李安歌赶忙去端药碗姜汤,花满楼则冲进雨幕中,轻轻将沈明月抱起。
饶是心中的烦躁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但深秋的寒意却不作假,沈明月窝在花满楼温暖的怀抱里,不住地打颤。
沈明月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感受着花满楼有力的臂膀,埋首在他的胸间。
花满楼不确定昨日的事到底对沈明月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她的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更拿不准她到底记起来多少,于是他只能沉默地把沈明月抱得更紧了些。
水意透过花满楼的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但是因为大雨,花满楼却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直到沈明月在他的怀中哽咽,声音闷闷的,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从那以后,我总觉得雷雨天我需要做些什么……我应该是要找谁报仇的,可我却忘记了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又该向谁报仇呢……”
第36章 江南好
因为担心沈明月, 一连几日,花满楼都一大早往明月楼跑,陪着沈明月做些事, 开解她的愁绪,几乎算得上明月楼的编外人员。
或许陪伴真的有效。沈明月知道花满楼对过去的事有大概的了解, 不用在他面前刻意地隐瞒, 因此倒是轻松自在很多。
其实沈明月并没有记起来太多事, 她只对最后跟师父在江南的那段日子有些模糊的印象,而那些记忆里,除了最后师父死亡的一段时间, 大都是开心而积极的。尽管沈明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拜师沈剑的了, 但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 师父是为她好的,因此既然师父不想让她想起来,她就也不过分探究。
凡事讲究缘法, 沈明月素来便是如此,对任何事情都不过分强求, 遇事总选择随遇而安。等到了那天,沈明月相信自己自然会记起来的,或许那个时候,她就也不再如师父担心的那样脆弱, 而是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沈明月这样想, 花满楼却仍把她看作易碎的瓷器,生怕她再次被触动而伤心。
好在连日的阴云后,遇上了晴天。
花满楼便借口踏青, 邀请沈明月一同散心。
江南是很好的,哪怕是深秋, 山坡上也是苍绿的,那绿漫山遍野地铺展开,蔓延出数十里远,极目远眺,天地辽阔,草木青翠,鸟鸣啁啾,只觉得心旷神怡,呼吸吐纳间也是湿润温和的。沉浸在此处,只觉得心中那些惆怅的情绪同这满目的绿意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渺小的仿佛山谷中的一丝微尘,随着风吹便四散开了。
其实沈明月知道花满楼邀她踏青的缘由,只是花满楼不提,她也不想再主动讲这件事,与其揭开血淋淋的伤疤展示给别人看,沈明月更想轻飘飘地将其掀过,装作无事发生。诚然她感激所有人对她的关心,可沈明月却抵触再别人的眼中看到怜悯的情绪,仿佛自己有多么可怜一样。
可沈明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好在那是花满楼,是世间顶通情达理的人。因此沈明月不说,花满楼也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同沈明月一起站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安安静静地共享这一片绿。
花满楼在前面走,沈明月就在他身边跟着,脚尖踢踏,时不时附身嗅一嗅仍在开放的花,又或者替花满楼拨开那些杂乱的,要打到他脸上的枝丫。
为了踏青,沈明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方便干活的朴素粗布衣裳,而且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裙袂层叠却不繁复,随着沈明月的走动飞扬,她脚步轻快,仿佛山间的精灵一般灵动。
因为沈明月的快乐,花满楼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也被沈明月感染,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只觉得满心畅快。
因为前几日的大雨,此刻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山谷间的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柔柔地向两人吹来,吹起花满楼的发丝,拂过沈明月的脸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沈明月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实在是有些近了。
悄悄挪动脚步同花满楼拉开半米的距离,沈明月的手攀上一旁的枝条,微微晃动着。看花满楼微笑着,时不时转头“看”向其他地方,仿佛天地间的景色真的收入视线一样。沈明月有些想知道,在他这样看不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怎样的呢。于是沈明月好奇开口:“在你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对旁的目盲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冒犯,可花满楼不在意,他莞尔道:“或许同你们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脚下的泥土柔软,迎面的清风温柔,花满楼缓步慢行,继续道:“我七岁之前是能够看到世间万物的多姿多彩的,所以大多数东西,在我都能从脑海中描绘它的样貌。比如我知道我脚下的泥土是潮湿的黄褐色、草地是青翠的绿、沈掌柜攀着的枝条是有些坚硬的。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有些时候,却比眼睛明亮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比他们更擅长用我的味觉、听觉、嗅觉。我始终认为,如果一个人有眼睛,却不愿用心去看,那才是真正的瞎子。”
今日的花满楼没有用发冠束发,他只用了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将头发束起来,发丝被风吹动着,同他身上的白衣应和,衣袂飘飘,如他整个人一样简单澄透。沈明月觉得,花满楼似乎是九重天上飘落的仙人,双目无悲无喜,慈悲地看着整个世间。
看着花满楼的背影,沈明月突然觉得他有些遥远。
然而下一刻,花满楼却转身冲她微笑,笑容亲近而温暖:“沈掌柜,你听——”
振翅的声音自头顶掠过,接着便是一声纤细的鸟鸣。
“是山雀的叫声,”花满楼微微阖目,在脑海中描摹山雀的样子,“我猜是黄腹山雀,它的头是暗黑色的,腹部黄澄澄的,两颊自眼底蔓延出一块白斑,小小一只,非常可爱。”
看着那鸟儿腹间毛茸茸的黄和脸颊上的白块,沈明月突然觉得老天实在残忍,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该是完美无瑕的,他理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享受天下人的艳羡和赞誉,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提起花满楼,末尾总要惋惜地叹一句“可惜是个瞎子”。
“虽然我师父死了,可世间神医不止一个,我师父的医术也是求学求来的,或许将来,你一定能够治好眼睛,重新看见。”沈明月坚定道。
自己害得沈明月主动提起伤心事,花满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得微笑:“无碍的,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遗憾,它甚至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是很奇妙的感受。”
沈明月注视着花满楼,怔怔地出神,手中把玩的枝条也无意识地卸了力道,一下子反弹,刚巧打到花满楼头发上,将那简单的白色发带勾走,然而还不待反应,那只小巧玲珑的山雀“嗖”一下飞来,叼着发带飞走了。
事情在刹那间发生,沈明月没有反应过来,花满楼却是不忍心伤害那只山雀,因此都没人出手阻拦。
花满楼的头发随风散开,倒不见凌乱,反而更衬得他潇洒风流。再加上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巧合,所以造成这个结果的始作俑者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起来,笑声清脆,似乎要传遍整个山谷,将那些快乐一同分享给天地间的花草鸟虫。
花满楼也不恼,沈明月的轻松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他同样莞尔,温柔地“注视”着沈明月。
待沈明月终于笑完,才后知后觉想起补救。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一样合适的物什。沈明月提着裙摆小跑到那处地方,轻轻捡起那根树枝。
沈明月缓缓往花满楼的身边走,手上动作不停。她将那根树枝从中间分开,抽出细细的树皮。哪怕是深秋,这枝条也是柔软的,树皮也是绿色的,带着草木独有的味道,萦绕在沈明月手上。
花满楼要比沈明月高出一个头,因此为了方便她的操作,他半蹲着身子,低下了头。
入手的长发乌黑亮丽,如同绸缎一般顺滑,沈明月将长发束拢在手心,用剥下的树皮绕了两圈,在花满楼的脑后低低地打了个结。
看着自己的杰作,沈明月突然玩心大起:“我知道花满楼是爱花之人,若我从树上折枝,估计他是要不开心的。但我可不敢惹花满楼不开心,这枝条是我从地上捡的,你可千万告诉花满楼,让他别不开心。”
花满楼失笑,却配合地保证道:“好,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尽管那枝条已经是沈明月能找到的附近最柔软最干净的了,可雨水浇灌过的土地哪里有真的洁净的呢,翻起的泥土紧紧贴着枝条,纵然沈明月已经努力用手将那泥土擦去,可仍旧不可避免地留下些大地的馈赠。
好在沈明月还保留了一只干净一些的手去给花满楼束发,不然估计便不是束发而是给花满楼的头发染色了。看着手上的泥土和花满楼发间隐约的土黄色,沈明月吐吐舌头,装作哲理俏皮道:“公子知道吗,世间万事都不可强求完美,有得便有失,人要懂得知足,知足常乐。”
“哦?”尽管听出沈明月语气中的那点不正经,但花满楼依旧配合她的玩心,“敢问沈掌柜,此话何解?”
沈明月笑着坦白道:“你的头发要被树枝上残留的泥土弄脏了!”
“这或许也算是山谷的馈赠,”轻嗅着自发丝间传来的草木气息和泥土味儿,花满楼笑着摇摇头,“雨后的泥土有别样的味道。”
沈明月也将手放到鼻间,轻轻地嗅,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湿润柔和,仿佛是春天一样。”
纵然刚刚嗅到了泥土气息,他却并不知道这泥土害得沈明月的手也污浊,于是花满楼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牵起沈明月的手,仔细擦拭。
花满楼的力道轻轻,仿佛羽毛一样拂在沈明月的心上,沈明月的脸上却倏然升腾起热意,如同天边即将到来的晚霞一样通红。
第37章 江南好
时间总是这样, 可以无声无息地抹去所有的悲痛伤痕,又或者同时间比起来,个人实在微不足道, 于是自上次的风波过后,明月楼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日子如轻烟, 一转眼便过去了, 江南也告别深秋迎来了初冬。
说是初冬, 其实倒也没有多么寒冷,这或许是江南独有的温和,会通过那一丝的凉意提醒你季节的更替, 却不像北方那样, 朔风呼呼地吹, 吹得人睁不开眼。
明月楼素来便喜欢跟着季节的变化而增减菜单,因此一到冬天,那些秋天的蔬菜从菜单上消失, 明月楼便会搞起古董羹,给冬天增加一份温热, 食客们围炉煮菜,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这日中午,正是明月楼最热闹喧嚷的时候, 热腾腾的古董羹一煮, 潮湿的水汽氤氲之下,大堂里仿佛人间仙境,可那香气浓郁扑鼻, 勾得人食欲大开,又增添了真实的烟火气。
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自明月楼门前停下,上面缓步走下来一个人,却是临安知府。
这其实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因为明月楼开店这么多年,临安知府来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诚然明月楼是江南地带的标志性酒楼,不论是临安当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都喜欢来这儿吃些东西,尝尝这儿大厨的手艺。可因为吃一顿饭少说也要几两银子,再加上饭点惯常人满为患,知府本人更是个清廉的好官,一直以节俭著称,若不是有些必要的宴请,是断不会来明月楼的。故而沈明月在江南这五年,见到他的次数几乎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所以这临安知府一到,不仅是食客们惊讶,沈明月等人也很惊讶。
而更惊讶的是,知府下了马车后并没有径直走进来,而是略带些尊敬地立在马车旁,似乎等着车上另外的人下来。
马车上果然走下了另外一人。
那人是个男子,身材高大挺拔,气势威严,剑眉星目,还隐隐带着些杀伐果决之气,仿佛是从战场上饮满了血才回来的,他下了马车,站在临安知府身边,昂首注视着明月楼的招牌,端的是玉树临风,衬得旁边的临安知府气势硬是矮了一大截。然而这样的男子,在江南的初冬却罩着一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领口滚着一圈毛边,将修长的脖颈遮住,只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江南的初冬不算太冷,这古董羹一煮,热气腾腾一冒,更加暖和,因此明月楼坐着的食客大都穿着和往日秋季没什么两样,而沈明月等人因为要不停忙活来回跑动,头上甚至还沁出了微微的汗。
所以这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更加令人侧目。
临安知府来,沈明月自是要亲自招待。只是眼下正是饭点,雅间早早便预订出去,正厅固然还有位置,让知府坐在大堂却有些失礼,好在今日沈明月的朋友们没来,自留的雅间仍在,故而沈明月微笑上前,就要对二人见礼。
“沈掌柜生意兴隆!”临安知府上了些年纪,是个很随和亲切的中年男子,深受百姓们的爱戴,只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却没有介绍身边男子身份的意思,只笑道,“因为是临时起意,我便没有提前预约,若是没有雅间也无妨,为我和这位公子在大堂寻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他的话虽然客气,沈明月却不能当真让二人坐在大堂,何况若是真的落座大堂,那其他食客们估计要不自在起来。向知府行礼后,因为没有介绍,沈明月也拿不准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微微福身,做了个同寻常公子没什么区别的礼,笑吟吟道:“三楼有我自留的雅间,若是知府大人不嫌弃,可以去那儿就餐。”
听到沈明月的话,那位挺拔的公子直直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把她看透一样。沈明月有些莫名,脸上的笑容却不减,疑惑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临安知府也是纳罕,这位公子已有家室,据说同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成亲多年没有任何妾室,便是当今皇帝赏赐美人他都敢公然拒绝,为人刚正,洁身自好,怎会盯着沈明月看这么久。临安知府仔细看看沈明月,不得不承认沈明月确实明艳动人,而且常年经营酒楼,自有一番爽朗大方的独特之美。而身边这位公子,临安知府也是头一次见,实在有些拿不准这人的性格,莫不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为官多年,临安知府自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官场小白,心里已经过了无数个计策,甚至已经在权衡,若身边这人真的提出什么要求,自己是该得罪对方保全沈明月这个纳税大户,还是该劝沈掌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便跟着身边这人回京,一跃枝头变凤凰。
然而这位公子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是怔怔地盯着沈明月脸颊左侧的那个梨涡,看着她的鼻梁痣和灿烂的笑容出神,听到沈明月的疑问才倏然回神,摇摇头带着歉意道:“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姑娘长得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听到身边这人的解释,临安知府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赶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沈掌柜除了经营明月楼,有时候还要走南闯北去挑选食材佐料,或许公子什么时候同她打过照面也说不准。”
临安知府的话反而让这位公子更加怔愣,他问道:“姑娘……姓沈?”
鼻梁痣、只有左侧脸颊的梨涡、笑起来熟悉的眉眼弯弯的神态、姓沈……这些巧合让这公子似乎看到了过去那个小白团子,于是他更加急切,艰难问道:“不知道在下可否询问沈掌柜芳名?”
左右名字也不是什么隐私,再加上面前这位公子的气势虽然摄人,却莫名对她亲和体贴,因此沈明月并不觉得冒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指指头顶的招牌:“我叫沈明月,明月楼就是以我命名的。”
并不是那个预想的名字,男子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不过这么多年,他也不止一次地如今天这样过,有些时候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却临门一脚的时候期望落空。因此男子倒是迅速收敛了神态,微微摇头,带着歉意冲沈明月道:“原来如此,在下知晓了。”
沈明月她不希望这位公子因为一句简单的问话而对他抱歉,因此她摆摆手,冲二人笑道:“两位想吃些什么?”
“就吃古董羹吧。”见二人间的氛围有些尴尬,临安知府硬着头皮赶忙出来打圆场,“正好公子最近体寒,便借着古董羹驱驱寒。”
男子点点头,一双凌厉的眼眸依旧盯着沈明月。
若是旁人定会觉得那眼神让人畏惧,恨不得赶忙避开才好,可沈明月却觉得他并不是故意,他一直便是这样的双眼,所有的阴暗诡秘在他的眼中都无处遁形,莫名给沈明月一种可靠的感觉。所以面对这样的眼神,沈明月依旧笑吟吟的:“那二位大人要什么口味呢?”
知府纳罕道:“你们这古董羹,还有别的口味?”
不怪知府有此一问,毕竟临安地处江南地区,口味清淡,古董羹自北方传来,大都是清汤水煮,佐以当地口味蘸料食用。临安知府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口味更是清淡,还从未吃过别的味道的古董羹。
“有呀,”沈明月笑笑,“杨师傅曾经去蜀地游历,带回了那儿的辣椒,用牛肉熬油,加上辣椒、八角、茴香、桂皮等等一同加水熬制,那香味能从鼻子直接通到脑袋呢。那热辣的口感让人胃口更好,而且冬天吃起来,驱寒祛湿,塞北边关好多人也这么吃呢。”
沈明月的话让面前这位公子回想起自己横跨十几年的边塞经历,那时他也曾在塞北的冰天雪地里同袍泽一起点燃篝火,围着明亮的火光吃着重辣的古董羹。只是作为一个地道的京城人,最初的他还不太能吃辣,总要拿清水涮涮再吃,不知道被那些战友笑话过多少次。而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连这点事儿也要较真,索性便弃了水,硬往嘴里塞,之后斯哈斯哈地喘气。等到后来,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在冰冷的冬天吃重辣的古董羹了。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一同吃古董羹的人,卸甲归田已是幸事,有些埋在了地下,有些连尸骨都寻不回。
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不也算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吗?那公子甚至想嘲笑自己,不知道在给谁卖命守护国家。只是多想无益,于是他注视着沈明月的眼睛,同样扬起一抹笑容,又想起知府的口味,点头应道:“那便一半蜀味一半清水吧。”
“好,我让阿风领你们去雅间。”沈明月依旧平静,却不晓得这简单的笑容在临安知府那儿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同这公子会面至今,便是再怎么热情,临安知府也只换来了他平静的礼貌,那礼貌是客气而疏离的,没见过他任何的笑容,怎么这一小会儿,就突然对沈明月这么温和还微笑的呢?
临安知府几乎又要去纠结那个问题了,万一真的发生,到底要不要得罪这人保下沈明月呢?
只是沈明月却没再给临安知府思考的时间。唤来阿风领着二人前去,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明月没有注意到临安知府纠结的神色,另一边食客又喊着要往古董羹里加水,沈明月赶忙提着壶走过去了。
光加水还不够,那食客瞅着知府二人不在,尽管临安知府已经足够平和,但百姓对官到底是有份天然的害怕在,于是尽管好奇,声音也刻意压低,悄悄问道:“沈掌柜知道知府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吗?怎么看着大人对他那么尊敬?而且这人穿着狐裘,这天也没多冷,也是怪奇怪的。”
沈明月还没回答,旁边桌的那个中年男人反倒是先叫起来:“你没见过那人,但你肯定听过这人的名字!”
中年男人没有直说,先卖了个关子,惹得那年轻食客转头面向他连连催促:“大哥快些讲,那人到底是谁?”
这下不单是那年轻的食客,周围所有听到几人对话的食客都凑上前来,催促那人:“快说快说,这人究竟是谁?”
那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一下子端起姿态来:“这事儿,还要从十二年前的那场塞北大捷说起。”
第38章 江南好
十二年前, 新帝即位不过三年,边关告急,崔将军领命驻守岭南, 严将军则携爱子严弘晋奔赴塞北,二位将军一南一北, 护佑王朝安宁。
岭南自是无甚大碍, 南方多小国, 不过是一些日常的小小摩擦冲突,翻不起大浪,可塞北凶猛, 就连先皇在时蛮族人都敢三番五次挑衅, 何况如今朝中积弱, 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但固然朝廷积弱,严将军率领的将士们可不是吃素的,因而二位将军出发前, 虽然谨慎,但都没有太大的担心, 毕竟二人一同征战三十余年,眼下也正值壮年,实在没什么可怵的。或许将军天然便有一份勇往无前的魄力胆识,因此于京城分别前, 二人甚至约定好, 待得胜归朝,便让两个孩子先订个婚。
这一年严弘晋十二岁,崔家独女崔嘉平十岁。
“那我等你回来, ”十岁的崔嘉平还不知道什么叫面对心上人羞涩,因此她依旧同往日一样爽朗, 大大方方送给严弘晋一个明媚的笑容,又不服气地补充,“要是我同你一般大,我也能跟着我爹去岭南了。”
一旁的严父哈哈大笑,他是看着崔嘉平长大的,自己没有女儿,她便是唯一的女儿,因此怎么看怎么喜欢:“虎父无犬女,等到时候,就该让你跟弘晋一同出征了,我和你爹就安心享福!”
严弘晋素来便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双眸平静,只是点点头:“那你等我。”
严弘晋翻身上马,身形利落地让崔嘉平恨不得拍手叫好,十二岁的少年正是英姿勃发之际,只是严弘晋自小便比旁人成熟内敛,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尽管脸庞青涩稚嫩,却已经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武气势,看起来便觉得踏实可靠。
“记得给我带些塞北特产!”崔嘉平用力地冲远去的严弘晋挥手,丝毫没把这次的征战当成什么难事,她自是笃定他们能够凯旋。
身边的崔父也是如此,目送老友离开,他笑吟吟冲崔嘉平道:“走吧,我也该出发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塞北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冬季严寒,本就对京城来的人不利,朝中不知为何粮草供给迟迟跟不上,塞北的将士们忍着饥寒交迫,卖力厮杀。
边塞的山这样高,无数地山峰交错在一起,天地间白茫茫的,野草枯萎,树木吹折,河水凝冰,寒风悲啸,让严父通体生寒。
严家父子头一次觉得仗这么难打,主帅帐内,严父鬓角生出了不少白发。
严弘晋抿抿唇:“或许京城没有收到粮草支援请求,我再派人去催一催。”
严父看着面庞青涩的儿子,却扬起一丝苦笑:“催了这么多次,便是爬也该到了京城,可粮草却迟迟不见,这是皇帝故意收不到的啊。”
其实早在京城之时,严父便隐约预感到皇帝已经对他和崔父不满,不单单是功高震主,皇帝这皇位来得多少有些不清白,更因为自新皇登基便排斥武林中人,只是早期皇位不稳,不好贸然罢免,如今相对稳固,自是要对朝中进行大换血。朝中凡是同武林相关的人,几乎都在被悄悄边缘化。
一朝天子一朝臣,严父没什么好指摘皇帝的,只是这次的领兵出行给了严父一丝希望,让他觉得皇帝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哪怕自己和崔家都同武林来往密切,也看在他们护卫国家百姓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还有些用处的份上,保留了些情面。
可是粮草迟迟未到,让严父觉得心凉。他不愿相信皇帝会弃大局于不顾,让这些将士们忍饥受冻地去同敌人厮杀,也不敢想象,一旦塞北边关失守,面对着城中百姓的会是什么。
想着将士们期待的双眼,严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无法接受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自己而枉死关外,更无法接受自己护佑的百姓因为这些官场博弈的污糟阴暗而覆灭家园。
严父苦笑,他明白皇帝是想寻个借口,战事失利也好、勾结外族也罢,可是他的家人还在京城,他的百姓还在身后,不论是为了谁,他都不能让这事发生,于是严父只能咬牙坚持,希望能熬过这个冬天。
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严父自己面对着凶残的蛮族,忍受着塞北的冰雪,那老友崔父那里,应当会好受些,毕竟他只需要驻守一段时间,小国摩擦,断不像这样步步死局。
将士们都是好将士,尽管有些怨怼,也都明白大局当前什么才是重要的,因而努力将那些作祟的情绪压下,仍旧卖力厮杀。
只是时间久了,一同奋战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再好的将士也不免对远坐庙堂之高的人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守着别人的江山百姓,却连些温饱食物都满足不了。
一连数月,所有人都觉得,塞北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好在这皇帝还有些数,估计也担心逼急了这些战士,会直接在边关谋反,杀回京城,于是终于在众人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带来了粮草的消息。
终于士气受到鼓舞,所有人都感到振奋,又恰巧蛮族继续来犯,严父穿好铠甲翻身上马,愁绪全部散开,几乎又能看出些领军打仗这么多年飒爽桀骜的影子,他兴奋喝道:“将士们随我杀敌,待此战胜利,我们一起回营喝酒吃肉!”
“好!”战士们的声音冲破云天,几乎便要用声音掀翻那蛮族人的帐篷。
虽然严弘晋沉稳内敛,但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二岁,一连数月不堪的境况让他低落,难得沉闷一扫而空,他也面庞涨红,跟着激动起来,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攥起,只觉得满腔热血涌上心头,恨不得赶快奔赴战场杀敌才好。
看见儿子也是难掩激动,严父更是大笑:“弘晋,这次便叫你好好看看为父当年的风范!”
“好!”严弘晋也朗声应道。
此战确实胜了,粮草也确实在这场奋战结束后姗姗来迟,拉着粮草的马车蔓延出去数里,站在原地几乎望不到头,满堆的米面肉酒,似乎是那远在京城的天子终于有了歉意,要将这么久的匮乏通通补回来。然而塞北边关,却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思。
因为随着粮草一同到的,还有严父的尸棺。
这次战役,严父亲身杀敌,胸腹受箭,不治而亡,其子严弘晋十二岁临危领命,指挥将士斩杀追击,成功击败蛮族,换来大捷。
严弘晋一战成名,代价,却是满身的缟素。
塞北到底是寒冷,严弘晋扶棺进京复命,发现京城早已迎来了春天,只是他久居边塞,都忘记原来三月应当有鲜花盛开了。
大捷的消息同严父身殁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城,往日该热闹欢迎的百姓们都自发地穿起黑白素色衣服,拿着白花给严父送行。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严弘晋只觉得眼眶生疼,在满目的白中眼珠仿佛要飞出炸开。他满心的悲伤神奇地被抚平了一点,他想,看啊父亲,这就是你一直关心在意的百姓,他们也同样爱戴着你。
这么想着,严弘晋好像好受了一点。至少君民两头,还有一头未曾辜负父亲。
严父临死前抓着严弘晋的手,让他不要辜负严家世代家训,可以不忠君,却万不能不爱民,要他一定记得,守护好百姓,不要过分敌视皇帝,毕竟只有皇帝授命,他们才能征战沙场,而对将士而言,马革裹尸,比原本可能的卸甲归田,要好得多。父亲临死前的话没有错,百姓何其无辜,朝廷的权力倾轧不该牵扯到他们,可是那稳坐龙椅的皇帝不该为此负责吗?为了自己,弃百姓于不顾,置边关将士于水火之中,那些长眠于塞北边关的人,又该听到谁的道歉呢?
严弘晋的恨意不减,可他心知如今朝中仅余崔伯父一位将军,自己尚且稚嫩,羽翼未丰,万万不可冒失行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发芽,他不敢说不能说,于是他只好忍耐,只能等待。
然而那恨意却在回京后,再次翻涌升腾。
因为崔父上门,恳请他早日同崔嘉平完婚。
为人子,父亲逝世,严弘晋理该守孝,何况眼下他十二岁,崔嘉平也不过十岁,实在没必要着急,诚然双方早早便口头约定过婚姻,但二人到底只是孩子,离京前的约定也只是订婚,完婚实在有些赶了。
可下一秒崔父的话,却在严弘晋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待你们成婚后,我会将嘉平自崔氏除名,此后,世间便只有严弘晋的夫人崔嘉平,不再有崔家大小姐崔嘉平了。”
严弘晋还没有反应过来,崔父已经在他面前跪下。
先皇感念崔父一生戎马,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特许他面对皇帝时直身而跪,除非特殊不必伏地,而对其他人更是礼貌行礼便可,因此他这一生都挺直着身子。可眼下,这个笔直的中年男人却冲着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跪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看不清神色,他艰难道:“我知道你初初丧父,我逼你成婚是为不孝,可若你不肯救嘉平,世间便再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第39章 江南好
不说崔父是同父亲平级的大将军, 单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身份和未来岳丈,或者再退一万步,那只是崔嘉平的父亲, 严弘晋也万万不可能受他如此大礼。忙不迭将崔父扶起来,严弘晋只觉得满腹茫然都无从缓解:救谁?崔嘉平?她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靠成婚才能救?
然后下一刻, 崔父说出了让严弘晋更为惊骇的话:“当今皇帝已经在搜集我谋反的证据, 一旦罪名判下, 便是诛九族的重罪,我不得不腆着老脸有求于你。”
“伯父……”严弘晋震惊喃喃,他实在不相信崔父会谋反。严家一贯的规矩便是可以反帝, 却不可伤民, 不必在意效忠的是哪位皇帝,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其他无所谓,而崔家却不同, 崔家历来便将忠君爱国作为祖训,会尽力在百姓和天子之间求个平衡, 饶是当今皇帝昏庸,崔父也只是叹气,依旧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继续直言劝谏, 指望着皇帝能知错就改。因此便是自家受够了皇帝谋反, 他也不相信崔家会反。可是如今,崔伯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直直盯着他, 将那话清清楚楚说给严弘晋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父苦笑,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朝廷戎马一生,身上的伤疤是他这辈子付出的心血最好的证明,可临了临了,竟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而这罪名,还是他一生效忠之人亲自安上的。
“我已经在尽力周旋,只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太晚,听说那些伪造的通信往来已经藏进了我岭南的那处宅子,我刚得知时便派人去宅子那儿搜查了。同时府中现在正在排查叛徒,只是不知道这场争端,到底皇帝更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崔父无奈,他不过离开京城数月,朝中便变了天,他上朝复命的时候看到的竟然全是以前不曾注意过的面孔,而曾经熟悉的老友,要么看不到了,要么便是隐忍着站到了角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崔父暗道不好,推测此番岭南驻守,平定摩擦为假,将他调离布局为真。因为岭南边外小国其实安静得很,根本不像当初出征时所说的小战不断。何况这一回京,又得知沈卫请辞南下的消息,朝中同武林关系密切的官员也被边缘化,再加上严父战死沙场……一件两件或许只是巧合,可桩桩件件堆在一起,说背后没有推手,崔父是万万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努力赶在皇帝将通敌“证据”布置好之前解决,另一方面给崔嘉平找个退路。
见严弘晋依旧懵懂,崔父咬咬牙,有些不忍,可他也明白现在不说,只怕面对将来的事严弘晋更加无措。于是崔父只能狠狠心,继续道:“你刚回京还不知道,你师父已经辞官,带着妻女南下了。”
“师父为何要辞官?”严弘晋不过十二岁,对朝堂之事还不甚了解,何况父亲的死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离京数月,好像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离开。父亲离世,崔伯父托孤,师父甚至都没有等他回京就离开。他明明该过着被人艳羡的幸福美满的一生,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皇帝要对武林中人赶尽杀绝了。你别怪你师父,若是他没有当机立断离开,估计也同样会被按上叛国的罪名,”崔父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生出了白发,依旧叹着气,“崔家严家同武林关系密切,只是你父亲为国捐躯,你又是他唯一的孩子,便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皇帝眼下也不会动你,而我崔家却不一定了。故而我想求你收留嘉平,就看在你们青梅竹马十年的份上,给她些庇护吧。”
京城温暖的春风中,严弘晋沙哑的声音响起,低低道:“好。”
于是婚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崔父担心迟则生变,因此才出了头七,就赶忙张罗起两人成亲的事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又都还是个孩子,再加上严弘晋尚在守丧,固然崔父想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出嫁,也只得略去前面的纳采、问名等等环节。
这估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最最寒酸的婚礼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鸣锣礼炮,也没有开门宴请,仅仅一个轿子便将崔嘉平送进了严府。二人拜了天地、父母,在这满府的白中,只有两人的婚服,红得刺目。
这场婚礼没给任何人下帖子,冷清得不像场婚礼。
严弘晋自幼丧母,高堂上是严父的牌位,旁边坐着的是崔嘉平的父母。夫妇二人看着还是孩子的新郎新娘,哽咽着说着话。
“自此以后,嘉平便交给你了,”崔父的双眼通红,强忍着眼泪,缓缓对严弘晋道,“我看着你长大,自是知道你的人品。我希望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却也知道日子还长,感情这东西实在没有定数,可若日后你们二人真的生了嫌隙,也千万别伤害对方,待时局稳定,嘉平有了自保之力,便好聚好散吧。”
“实在不成,还能做个兄妹不是。”崔母是爽朗的性子,尽管知道这一别估计便是永远,却不希望女儿的婚礼是这样悲伤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出来打趣,试图缓和气氛。还能这样平静地看着女儿出嫁,笑着送上祝福,崔母已经很知足了。
“爹,娘……”崔嘉平连盖头都没有盖,头上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别了根金钗,脸上未施粉黛,流着泪,忍不住喊道。
本已起身的严弘晋却再次跪下,郑重道:“岳父岳母放心,我严弘晋对父亲起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辜负嘉平,一定会照顾好她,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嘉平受到伤害。”
严弘晋心想,这是他一早便认下的妻子,他一定不会让她受伤,因此他不怕孝期成婚,他知晓若是父亲知道了,也一定会认同他的做法的,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他也不在乎,左右这件事只同他和崔嘉平相关,与旁人没什么关系,而若是皇帝想要伤人,他虽然年少,却也不是没有反了皇帝的胆量。
只是这话却不能同崔父崔母讲。少年的恨意从未停歇,他放任那恨意蔓延生长,等着它开花结果。
崔父崔母忍着眼泪,颤着声音,连连应好。
来不及再叮嘱,后面的环节也一概省略,崔家父母只喝了口严弘晋奉的茶,又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十岁的崔嘉平坐在床上,尽管年幼,可父母从来便是平等地同她交谈,只要能教她知道的都不会瞒着她,也因此,早在嫁入严家之前,她便知晓了此事的利害。哪怕平日里再怎么胆大勇敢,崔嘉平也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骤然便要离开父母,踏上独自的路,内心自然满是惶恐无助,她不是没有哭闹过,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听父母的话。
因为皇帝的刀,实在是太过危险。
头上的刀悬了许久,终于在崔嘉平理该回门的这天落下来。
完婚后三日,理该回门,崔嘉平早早便起床,收拾着东西准备去看崔父崔母。
两个人都还是孩子,所以哪怕成婚,也只是换了个名头,照样分房睡,如小时候住在一起一样,一个东一个西。
看着崔嘉平眼睛里难得的笑意和久未的轻松,她如同终于可以飞出笼子的鸟般自在,严弘晋眼神温和,陪着她收拾。
只是这边要带的行李和备下的礼还没有准备好,那边崔父的书信已经昭告整个京城。
崔氏之女崔嘉平因故被逐出崔氏,从此同崔家关系断绝,再无相干。
之后,便是皇帝身边的东厂公公,带着圣旨踏进崔家。
从崔府搜出的书信“证明”着崔家通敌叛国,崔父于岭南驻扎数月却没有战争“证明”着崔父对他们的姑息,搜刮出来的银两“证明”着崔父收受贿赂,东厂来的路上遭崔父手下刺杀“证明”着崔父抗旨,一桩桩一件件,数罪并罚,崔氏满门抄斩,家仆流放。
东厂公公邪肆的笑和崔府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地狱一般狰狞。
崔嘉平的动作不自然地停下,手中攥着的给崔母带的丝带无力滑落,整个人一下子泄了力,呆呆地坐在床上。尽管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崔嘉平也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万一皇帝根本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万一那个结果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没有万一。
不知道这段时日里崔嘉平流了多少眼泪,可现在她却觉得,那眼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完,此刻看着身边同样青涩的严弘晋,崔嘉平又落下泪来,她吸着鼻子,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你了……”
泪眼朦胧中,严弘晋将崔嘉平紧紧抱在怀里,少年的胸膛温热,隔着两人的衣服传来,在这满目的白中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温暖,崔嘉平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听到这儿,食客们无不叹气:“唉,原来竟是严小将军。”
哪怕严弘晋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成名沙场十二年,严父也已经离世十二年,可百姓们已然习惯性将他称作严小将军,将严父唤作严将军,好像严父还在一样。
“这狗皇帝!”叹息之中,沈明月听到有人咒骂了一声。
立刻便有谨慎的人皱着眉制止:“小姑娘慎言!”
那女孩不过十几岁,撇撇嘴:“我说得又没错,他为了自己的位置不被人觊觎,便将身边有这能力的人都赶尽杀绝,置百姓于何地?这样罔顾百姓的人,可不就是狗皇帝?”
女孩还待说下去,又有人问那中年男子道:“照你所说,严小将军应当武艺高强,身体强健才是,何况多年塞北征战,应当早就习惯才是,怎会如此怕冷,江南不过初冬,就早早地穿起大氅来,看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有文化的公子哥儿。”
那中年男子摇摇头:“这你就有所不知,严小将军征战塞北十余年,打得那蛮族后撤数十里,让出三座城池。可是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有次他带着一千兵马围剿蛮族的一个营地,不想中了埋伏,严小将军落进冰湖,泡了一个多时辰才上岸,那可是呵气成冰的塞北啊,能捡回一条命来都是万幸。寒气入肺,就让严小将军格外畏寒。这不,半月前严小将军才从塞北回来,当场便向皇帝请辞,言明身体不足,想来江南休养,这才来了临安。”
“这样的人,不该被这糟烂的朝廷拖累……”不知道谁又惋惜着,沈明月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那中年男子似乎对严小将军非常了解,仍然讲着:“不过要我说,这休养估计只占着一半原因,严小将军此番南下,应当还为着一件事。”
“什么事,大哥快讲!”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催促着。
“我刚刚不是还说了,严小将军有个师父辞官南下吗,可是他那师父早就死了,只是听说女儿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年,严小将军从来没放弃找她,为此还多次冲撞皇帝呢。”
“啊?”周围的食客睁大了双眼,“依着皇帝的性子,他这样冲撞皇帝,皇帝还能容忍他活到现在啊?”
中年男子还没说话,刚刚骂着狗皇帝的女孩却开了口:“塞北蛮族屡次来犯,除了严小将军,朝中哪儿还有一个能顶起这个重担的人呢?就那狗皇帝提拔的人,称他们将军都是辱没了这个称呼!”
中年男人赞许地看了那女孩一眼,肯定道:“不错,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严小将军再怎么冲撞皇帝,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谁让他的亲信都是些草包呢?”
“原来如此,”食客们点点头,“那兄台继续讲,严小将军的师父是谁,我们可曾听说过?”
“说起来,那严小将军的师父,同沈掌柜还是本家,同样姓沈,单名一个卫字,原是……”
中年男人说书一般讲着,周围的食客也兴致勃勃地听着,沈明月也想继续听下去,却被门口前来的面容昳丽的男子打断。那男子抱着剑站在门口,双目如蓝宝石一般明亮,里面映着太阳明媚的光,比沈明月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他长身玉立,笑吟吟问道:“请问掌柜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空闲的位置?”
沈明月瞬间爆发出惊喜的目光:“是你——”
第40章 江南好
一时间沈明月也顾不上听中年男人讲故事, 小跑到门口男子的身边,赶忙将他迎进来,沈明月扬起灿烂的笑容:“有的!”
看到沈明月姣好的脸庞和明媚的笑容, 男子也扬起微笑。他的唇角漫不经心地一勾,透出些恣意, 沈明月只觉得天地间所有都因此失了颜色, 只有面前男子的面容依旧艳丽。
沈明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接着男子笑吟吟开口:“沈掌柜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两个月前借我伞的那位公子!”沈明月用力点头, 有些羞涩地指指男子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碧蓝色的,像宝石一样璀璨, 很特别, 所以我记得的。”
见男子沉默, 沈明月有些慌张。明明是他先来询问明月楼还有没有空位的,也未曾在意是坐在大堂还是雅间,沈明月却生怕男子转身离开, 好在这会儿食客已经换了一拨儿,雅间也空出些位置, 于是忙不迭地就要领他往楼上雅间走。
男子为沈明月的热情感到熨帖,他跟在她身后,轻轻道:“我叫萧乘风。”
沈明月回首,认认真真冲他点头, 仿佛在保证什么一般:“我记下了。”
将萧乘风领到雅间, 沈明月正待问他想要吃些什么,就见阿风走进来,小声道:“掌柜的, 花公子来了。”
在留在这儿和下去招待花满楼间犹豫了一瞬,沈明月只得歉疚地看着萧乘风, 道:“我让阿风给公子点单,公子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今天的饭记在我的账上。”
刚走出去不过几步,沈明月又探出个脑袋:“公子吃完别急着走,我一会儿给你拿伞!”
萧乘风笑着对沈明月点点头。
见沈明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萧乘风上扬的嘴角倏然落下,换成冰霜一样的表情。这样的冷漠没有折损半分他的俊美,反而透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味道,似乎萧乘风本来就该是这样,坐在高处睥睨着众生。
阿风本来还为萧乘风的俊美倾倒,如今却大气也不敢喘,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是喊走了掌柜,这位公子变成了这样不近人情的样子,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快了。
拿着木托盘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阿风一时不知道还该不该留在这儿,好在那凌厉的眼神没再望向他。萧乘风闭目侧耳细听了一下,便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沈明月一路小跑到明月楼门口,花满楼的身边,笑盈盈地:“你也来啦。”
不同于对着自己时的客气,萧乘风觉得沈明月的笑容里多了些亲近,有点像是撒娇,透着小女儿家的娇憨。
萧乘风在楼上,听见花满楼温柔地回应:“今日无事,过来看看你。”
嗅了嗅自花满楼身上传来的淡淡梅香,沈明月手心向上,言笑晏晏:“我猜你给我带了好吃的。”
这段时日花满楼经常来明月楼,明月楼成了花满楼除了小楼之外待得最久的地方,因此两人也养成了些默契,花满楼来的路上总会带些玩意儿给沈明月,有时候是自家厨房做的点心,有时候是路边小摊买的糖葫芦,有时候或许仅仅是他最近听闻的趣事。
分享让人由衷地感到愉悦,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人一起做的一样,空白部分由另一人填满。
只是这次,花满楼却摇摇头,笑着从背后拿出几枝花递给沈明月:“这次沈掌柜却没有猜对。”
沈明月的手中的被他轻轻放置了六枝寒梅,枝条被人精心修剪过,花苞是娇嫩的淡黄,仔细嗅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小楼里为别的花修了暖阁,自从入冬就派上用场,这寒梅本栽种在院子里,却不知怎的也感受到了暖意,早早结了花苞,”花满楼微笑,“我便挑了几枝给你带过来,若养在水里,过几日估计就会开了。”
花满楼没有说的是,他听司空摘星说过,沈明月的手腕处有梅花的烙印,应当是喜欢梅花才特意留下的,于是这寒梅树才刚刚含苞,他便迫不及待给沈明月送来了。
听着花满楼的话,沈明月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手腕,感受着那处熟悉的轻微凸起,唇角有些微收。沉默来的不合时宜,在花满楼注意到之前,沈明月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我很喜欢!”
花满楼却在刚刚的沉默中发觉沈明月应当是没那么喜欢的,他抿抿唇,有些无措,猜错对方喜好让他感到懊恼,正待开口补救些什么,就听见李安歌喊道:“掌柜的,知府大人找你!”
沈明月赶忙收起花枝,迅速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也不管花满楼看不见,转身将手中的花枝冲他挥了挥,笑吟吟脆生生道:“谢谢花公子,我真的很喜欢!你随意找地方坐,有想吃的东西去后厨找朱师傅他们也可以,别拘束就好,我去去就来!”
脚步声节奏明快而密集,沈明月根本没在意花满楼的回复,便赶忙跑开。花满楼将那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咽下,同样笑笑,呢喃道:“好。”
扶着窗框的手微微用力,萧乘风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沈明月同花满楼之间,有一种再明显不过的熟稔,而那些熟稔,本该是属于他的。
一旁的阿风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萧乘风却盯着楼下的花满楼出神,五年,他同沈明月之间不过隔了五年,只是他缺席的时候,却有了新人走进来,替代他。
也是,毕竟那是五年,毕竟他同沈明月朝夕相处也不过五年。何况这也不是普通的五年,这五年,隔了数千里的距离,隔了沈剑的生死,隔了无数个本该是他陪着的雷雨天。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人从陌生到亲近,也足够一个人遗忘另一个人。
花满楼很早便感受到了头顶的视线,只是刚刚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明月身上,因此便没有在意,只是那人的视线依旧灼灼,隔着几米的高度投来,仿佛要将他看穿。
索性花满楼也仰起头,同楼上那人“对视”:“阁下是谁?”
萧乘风嘴角扬起弧度,眼睛弯起来,让那双碧蓝的眸子更加迷人,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对花满楼轻轻道:“一位故人。”
而另一边,沈明月敲开了自留雅间的门。
顺带从伙计那儿接过给知府大人送的菜,沈明月走进雅间,将菜品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笑着问道:“大人找我何事?”
其实并不是临安知府找沈明月有事,只是甫一落座,严弘晋又在打听着沈明月相关的事,起初他还能应付几句,诸如沈明月本是个孤儿、五年前来这儿开的酒楼、店里分别有谁、主打什么菜系……可越往后,严弘晋的问题越加偏向于沈明月本人,诚然临安知府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诚然他对清河坊大大小小的商户几乎都有了解,可也回答不出沈明月爱吃些什么,有什么偏好这样的问题啊!于是临安知府便提议,不如把沈掌柜喊来问问,这些事情还是本人说得更详细些。说完也不管严弘晋同不同意,为了躲避他审问犯人一样的提问,临安知府便叫来了小厮,吩咐他尽快去请沈掌柜。
故而沈明月的这句话,却将知府难住了。他总不能说,严将军对你好奇,所以喊你来问问喜好吧?
好在严弘晋没有等着临安知府开口的意思,他盯着沈明月的手腕,看着因为码菜而露出的一小块皮肤,那上面一块红色的疤痕,隐隐透出梅花的样子,一看便有了年头。心中莫名浮起些心疼,严弘晋有些晦涩地问:“沈掌柜的手腕,是烫伤吗?”
沈明月情绪有些复杂,她立在原地,随着严弘晋的询问不自觉地摩挲上手腕。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这些人总跟她手腕上的这处烙印过不去,花满楼送她梅花,严弘晋询问她手腕。
只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梅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沈明月的记忆力不好,却清楚地记得手腕处的这块梅花伤疤已经陪着她十余年,也清楚地记得这块伤疤是由谁烙上去的。如今十年已过,沈明月不知道烙这伤疤的女子过得好不好身在何方,甚至是否还在人世。却清楚地记得当初那女子是怎样努力地保护她,又是怎样癫狂又嫉恨地拿着烙铁在她手腕处留下伤痕。只是沈明月后来循着记忆去找那女子,却得知一场大火将那楼烧得干干净净,楼里的人早已不知道是生是死了。
垂首看着手腕处的梅花,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巧妙地遮住了沈明月的双眼,让她的神色隐晦地看不真切。接着,严弘晋听见她轻轻开口,语气中透着怅然:“是啊,烫伤,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论是不是故人,严弘晋都不想沈明月露出这样的神情,于是他开口道:“我那里有块生肌断续膏,对修复疤痕有奇效,沈掌柜若是不介意,改日我亲自送来。”
这话落到旁边知府的耳中,又让他开始纠结,暗暗揣测这位当朝大将军的心。
而沈明月只是笑笑。沈剑身为一代神医,哪里没有为此想过办法呢?她身上曾经留下无数伤痕,都在沈剑的手里光洁如初,唯独手腕上的梅花,沈剑想了无数的法子,最终也只能摇头无奈,歉疚看着沈明月。若是沈剑都解决不了的疤痕,这世间真的还有人能解决吗?
“都过去了,便不再浪费公子的药膏了。这梅花已经陪了我十余年,如今留着做个纪念,也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