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司空摘星便要回来了。”送走了全部客人忙碌了一天后, 沈明月坐在明月楼门口,托着腮望天道。
沈明月很喜欢每日的这个时刻,热闹了一天的清河坊归于宁静, 夜幕低垂,星河天悬, 灯火点点, 给这夜增添了不一样的美丽。沈明月伸了个懒腰, 只觉得忙碌了一天的疲惫被广袤无垠的夜空温柔包裹,紧接着从她的身体中拔除了,她整个人也跟着平静下来, 静静地享受着无边夜色。
阿风早就回房间睡下, 明月楼通明的灯火也在一盏盏熄灭, 沈明月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李安歌端来一杯水,递给沈明月, 也在她身边坐下,笑道:“明日刚好也是阿风的生辰, 不如便把大家喊来一起给他庆个生辰吧。”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又是一年了。”手中的水杯热热的,温暖在这泛着凉意的初冬夜晚从手心传来,沈明月捧着水杯, 感慨道。
“是啊, ”李安歌点点头,“一转眼又是冬天,离过年也不远了呢。”
捧着水杯, 沈明月却有些出神。
其实阿风是不记得自己的生辰的。他一个孤儿,在认识沈明月之前一直以乞讨为生, 从他有记忆起,每日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想着今日的饭要去哪儿讨,怎样才能糊弄过自己的肚子,让它不要每天作响。不仅他如此,他的那些乞丐小伙伴都是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记生辰呢?没什么人会给他们庆祝,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
但沈明月却不乐意,她觉得生辰是很重要的日子,虽然她不爱过自己的生辰,但是却希望每个想过生辰的人能拥有一个美好的生辰日。于是沈明月干脆就把捡到阿风的日子作为他的生辰,每年给他认认真真庆祝起来。转眼间明月楼已经开到了第六个年头,阿风也来明月楼五年了。
沈明月将脑袋倚在李安歌的肩膀上,嗅着她发间散发的香气,那股疲惫过后的慵懒愈发压抑不住,她望着天,突然又想到什么,一下子从李安歌的肩膀上弹起来,兴致勃勃提议道:“不然明天晚上一起吃古董羹?省事儿又热闹,还可以顺带给司空摘星接风洗尘,再去江南点心局买些点心作为餐后甜点,然后我再给阿风做个他最爱吃的豆腐酿。早上就一起吃面吧,长寿面这个兴许,可要为自诩京城人的阿风好好保留呢……”
看着沈明月手舞足蹈地规划着明天的安排,李安歌也跟着笑起来。沈明月总是这样,费心费力地为明月楼的每个人准备生辰,不论是男女老少,哪怕是朱师傅杨师傅的孩子,也会记在心里,在生辰日送上自己的礼物。李安歌心想,她真的好喜欢这种把每个人都当作是家人的沈明月啊。
越说越来劲,沈明月水也顾不上喝,她一拍大腿“噌”地站起来,随手将水杯往桌上一放,赶忙便往后厨走去。
“掌柜的,你去哪儿?”李安歌在她身后喊。
“我去把豆子泡上,不然明天来不及磨豆腐了!”沈明月头也不回,只有回答远远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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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明月起了个大早。
天色未亮的初冬江南还是有些冷意的,明月楼二楼的房间里,沈明月睁开眼睛,感受着空气中传来的湿意,看着仍然黑黑的天,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给阿风庆生更重要些,沈明月翻身下床,利落地穿好衣服,洗漱完便钻进了厨房。
尽管天还未亮,街上却已经传来了人声,清河坊素来便是如此,它是江南地区独有的热闹的代表,它追着天光而醒,伴着星子入眠。
明月楼的众人都还睡着,后院静谧得很,正中的桂花树仍挂着点点金色,散发着淡雅的香气,沈明月呵了口气,轻轻推开厨房的门。
提前泡在水里的大豆早已泡发至原来的两倍大,沈明月将它们捞出沥干,放进一旁的磨盘中,磨盘不大,好在豆子也不算多,沈明月推着磨盘,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着,大豆便随着水磨破变成白色的浆状,顺着磨口汩汩地流出来,流进盆中。沈明月拿起纱布,将盆中的豆浆一遍遍过滤,直到流出纱布的豆浆变得顺滑流畅才停下。起锅烧火,将过滤好的豆浆倒进锅中烧开,不停地搅拌,烧开有一会儿后,沈明月将炉灶中的柴火抽出,等着粘稠的豆浆冷却。将手伸到锅里,贴着豆浆面感受着温度,沈明月将卤水高高地加入豆浆中,又用勺子将表面的浮沫撇去。等了一会儿,沈明月将差不多凝固的豆浆倒入一旁的磨具中,拿布包好,盖上盖子后又在上面压了几大块石头。一套流程下来,天色才刚刚亮,沈明月也在初冬透着凉意的清晨出了一层薄汗。
做完这些,沈明月也没闲着。将肥美的肘子焯水,加入葱姜蒜去除猪肉的腥臊气,焯水的途中又在另一个锅中烧油,加入冰糖,不停翻搅融化后将一旁焯好水的肘子丢进锅里,炒出糖色,加水没过肘子,加入香料、酱油,抽出部分柴火换小火慢炖后,沈明月又去准备豆腐酿的肉馅了。
一整天的时间,从天色未亮到暮色将至,沈明月听见前楼里客人的声音吵嚷热闹到安静,又从安静再涌进吆喝,她一直窝在厨房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安安静静地备菜烹饪。
为了准备惊喜,阿风早就被下死命令不许踏足后院这边的地界,李安歌虽然是算账的好手,可实在没有进过厨房,朱师傅杨师傅本来说要帮忙,可明月楼一日招待的客人已经够他们忙活,故而沈明月也没让他们来。好在吃的是古董羹,除了额外做的阿风爱吃的菜,只需要将菜洗净切好就成,不然沈明月定要累得不轻。
落日暖黄的光慷慨地洒下,斜斜地照进厨房里,给沈明月整个人都镀了层金边,她站在灶台前,手中勺子翻飞,发丝随着她的动作飞舞,仿佛发着光。
司空摘星倚在门框上,眉目温柔地看着沈明月,只觉得这段时日身上因为赶路沾染的风尘都被轻轻拭去了,满心的疲惫也被打扫干净。明月楼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熨帖熟悉,沈明月更是让司空摘星感到了温暖。可正如浪子不该泊岸,按理他一个小偷,也万不该有这种情绪的。然而偏偏他却觉得明月楼仿佛他的家一样,如今终于回到让人安心的地方,司空摘星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给,尝尝味道如何。”嘴里猝不及防被沈明月塞了块豆腐酿,司空摘星将它咬破,瞬间便感觉到一股饱满的肉汁炸开在自己嘴间。
“好吃!”司空摘星毫不吝啬地称赞道。
“就知道你只会说好吃,”轻轻巧巧递给他一个白眼,沈明月又将盘子端到花满楼面前,将干净的筷子放到他的手里,引着他伸向盘中,“七童尝尝好不好吃。”
花满楼还没吃,就先笑道:“沈掌柜的手艺,自是没话说。”
“那自然。”沈明月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坦然接受花满楼的赞美,她对自己的厨艺一向自信,甚至隐隐自得,面对夸赞素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豆腐酿里馅料饱满,肉馅鲜嫩,香菇碎掺杂其中,带着独有的蘑菇香气,煎过的豆腐锁住饱满的肉汁,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因为是用炖肘子的汤慢煨了会儿豆腐酿,此刻豆腐外面是口味适中的咸甜,配着红亮的色泽勾得人馋虫大动。
轻轻咬破豆腐,花满楼慢慢咀嚼,微笑道:“不愧是明月楼,不愧是沈掌柜。”
桌子已经收拾好,古董羹需要的菜品也整整齐齐码好,锅上水沸腾着,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就等沈明月的豆腐酿上桌,作为晚宴开始的信号。
既然花满楼都尝过并肯定过,那这豆腐酿自然是不需要再加别的调味,司空摘星从沈明月的手中接过盘子,自行拿着勺子走到灶台边,将锅里因为余温仍冒着气泡的豆腐酿一一盛出。
“我端过去了哈。”司空摘星一路风尘仆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如今总算见到了美食即将进肚子的场景,忙不迭便小跑将菜端过去了,留下花满楼和沈明月两个人在他身后慢慢跟随。
盘子落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
“哇!是我最爱的豆腐酿!”阿风惊喜的呼声传来。
“掌柜的可是一大早就起来磨豆腐了呢。”李安歌补充道。
“而且今天一天不让你进后厨。”司空摘星敲敲阿风的脑袋,慢悠悠的补充。
“你们都知道但都瞒着我!”阿风不满地撅嘴。
“这不是为了给你惊喜嘛。”李安歌莞尔。
热闹的声音传来,沈明月脸上也漾起笑意,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冲花满楼道:“我们也快些过去吧。”
第42章 江南好
古董羹的火光照亮整个屋子, 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热气氤氲间,初冬的微寒都被驱散了。今日的明月楼早早就停止了接待客人, 大家围坐在桌子前,认真给阿风庆生。
阿风坐在中间, 被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 他的脸上笑容自从推门见到桌上的古董羹和大家温和的目光时就没有停过, 尽管脸笑得有些发麻,但却控制不住地扬着嘴角。此刻的阿风少了平日里跑堂的成熟稳重,透出些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孩子气。
作为今天的小寿星, 大家都给阿风送上了真诚的祝福。
李安歌给阿风买了他爱吃的点心, 花满楼则送了他一匹木雕的小马, 连司空摘星都没有空手,回来的路上带来了把小巧的匕首,让他备着防身。
“怎么样, 我够意思吧?”司空摘星挑眉自得道。
阿风美滋滋地收下礼物,还不忘替沈明月讨个公道:“可你还没还清从我们掌柜的这里欠下的酒钱呢。”
“嘿——”司空摘星作势要去打阿风的脑袋, 还不忘心虚地偷偷瞟着沈明月的神色,“就你会破坏气氛,大好的日子提这些。”
司空摘星也只是同他开玩笑,没有真的打他的意思, 于是阿风一个闪身便躲开, 小跑到沈明月面前,期待地道:“掌柜的,那你送我什么呢?”
好在阿风没有尾巴, 不然此刻,一定摇得看不见影子。
沈明月笑笑, 从身后取出早已备好的礼物,递给阿风。
礼物是双靴子,靴子由鹿皮制成,保暖又防水,表面鹿皮微微的绒透着一丝贵气,靴子是方头的,底不厚不薄,既能很好地隔开泥土,又不至于太高踩得太累。
“祝你早日踏上去京城的路,祝你一路平安,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沈明月衷心地祝福道。
如果说当初小茶是因为年纪小东西大都由沈明月采办而很少花月钱,那阿风就是实打实地为了将来去京城闯荡而攒钱。诚然沈明月足够大方,但也不可能无限制地纵容他们的物欲,因此小茶还偶尔会去买些喜爱的小玩意儿,阿风却是一路穷惯了的,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节俭得很,袜子不磨破脚跟是绝不会换的,裤子短了是可以缝块布加长的,爱吃的小零食为了省钱也是可以不买的。早几年李安歌送了阿风一个罐子,沈明月估摸着眼下差不多该装满了。而且阿风也逐渐长大,若真的有去京城的机会,沈明月也不会拦他。
礼物和祝福一起收到,阿风心潮澎湃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许愿等将来去了京城,打拼下一番事业,将来请大家一同去京城玩儿。
司空摘星正大快朵颐,李安歌忙着往古董羹里添菜,阿风说完赶忙坐下,生怕盘子里的菜都被司空摘星吃光,几人边吃菜边说笑着,而沈明月只是托着腮,看着他们温和地笑。
在一片吵嚷中,沈明月仿佛和大家隔开一个单独的空间,安静得很。
只是沈明月不动,旁边却自是有人为她上心。
尽管看不见,花满楼却坐在沈明月旁边,认认真真给她布菜。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很灵敏,没用过的筷子从沸水中一戳,便能精准夹中一样菜品,通过筷子夹紧传来的触感和味道,花满楼便能准确地分辨出捞出的菜什么。因此,固然花满楼目不视物,却能从面前沸腾的古董羹中精准地夹起沈明月爱吃的菜。
花满楼的神情认真的很,夹起的每一筷子都在面前停顿片刻,若是沈明月爱吃的菜,就放到她的碗里,若是她不爱吃,那便归自己。沈明月坐在一旁看着花满楼好看的侧脸,他的脸型流畅,鼻梁高挺,昭示着他属于武林好手的英气,偏偏他的唇形是微微上扬的,便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也觉得仿佛在笑一般,是那样的亲和慈悲。在古董羹氤氲的热气中,花满楼的脸庞有些看不真切。沈明月很少这样认真地欣赏一个人的相貌,然而今天,她盯着花满楼的脸看了许久,几乎在用视线细细描摹花满楼的样貌。
她的目光灼灼,花满楼便停下筷子,敛眉问道:“怎么了?”
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因此今晚只有司空摘星喝着酒,可是沈明月却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酒气冲昏了头,因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调笑的味道低低地响起,仿佛一个浪子恰对上了美人,冲着旁边的花满楼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呀?”
将盛满肉和菜的碗递给沈明月,花满楼柔声道:“家里小厨房带过的菜,有些你会剩下,有些吃得干干净净,街上的小吃,有些诸如香菜类的配料你都会拨到一边。我们一起吃过好多次饭,总能记下的。”
花满楼讲话的时候喜欢同对方“对视”,展示了充分的尊重。他的笑容明明温和,沈明月却在那温和的眉眼中感觉到一种摄人心魄的逼迫感。不自在地低下头,沈明月拿起筷子夹着碗里的菜,避免同花满楼对视,含糊道:“哦,那你还挺用心的。”
沈明月的脸上升腾起热意,她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花满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花满楼的变化的呢?沈明月心想,好像从后院挖出酒坛的那天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自那以后,花满楼拜访明月楼越发频繁,频繁到原本把他当作客人的沈明月渐渐把他的到来的当作理所应当,开始默认他也是明月楼的一份子,同他讲话的语气也变得随意很多。而且因为最近无情司空摘星等人都不在江南,原本留给他们的雅间几乎只有花满楼落座,到后来,花满楼干脆雅间也不坐,直接开始撸起袖子,看明月楼哪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自觉前去帮忙。就连一直把他当江南地区的富公子尊敬的李安歌都慢慢开始“使唤”起花满楼来,递个东西,写个字条,帮忙的话脱口而出,自然又随意。
关系在时间推移中悄然拉进,可沈明月竟然现在才察觉。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沈明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觉得刚刚的回复实在冒昧,可又不知道该找补些什么,好在司空摘星及时地拉走了花满楼,手臂一勾,拽着他去喝酒了。
沈明月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有些扭捏道:“桌上的菜好像有些不够吃,我再去洗些菜过来。”
她的身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司空摘星感到有些好笑。看见阿风正同李安歌说着话,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司空摘星压低了声音,确保别人听不见,又确保这声音能清晰地传进花满楼的耳朵里:“你是不是……心悦沈明月?”
第43章 江南好
司空摘星的话犹如惊雷, 在花满楼的耳边炸开。
原来,是喜欢吗?
花满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受,他自认不是感情匮乏的人, 甚至可以当得上一句情感充沛。他会花一下午的时间静静地听屋檐下的燕子筑巢,会在深夜的时候陪着昙花盛开, 他热爱天地万物, 他用心感受着微风、细雨、惊雷、大雪, 他包容夏的酷暑,也接受冬的严寒,他虽然是瞎子, 却比旁人更多地去感受着自然。他的朋友很多, 不论南北东西, 都能遇到真心对他的人,他一直以为沈明月也是他的朋友,他从来没有想过, 这份朋友间的感情有什么不同。
所以,是喜欢吗?
路过小摊时总会下意识地想“或者这个沈明月爱吃”, 家里送来的新制的绸缎会想“这个颜色若是沈明月穿上一定好看”,会记下她的喜好,会特意去问小厮今日的食盒中剩下了什么菜吃光了什么菜,不论什么场合都会特意去关注她的情绪。
是了, 是喜欢的。
所以那天夜里明月楼顶, 月色下的陪伴那么让人安心着迷,所以那日挖出酒坛后的心疼作不得假,所以后来多次的拜访也不是出于对朋友的责任, 所以那日的雷雨天,他也想陪着沈明月一同淋雨, 所以那天的雅间,那个陌生人的敌意明晃晃向他投来,他便也毫不客气地回赠回去了。
他这样敏锐的人,竟然在自己的感情上如此迟钝。
这么想着,花满楼听到司空摘星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道:“你对沈明月是不一样的。”
入口的酒醇厚辛辣,司空摘星回味着唇齿间的酒香,抬头透过窗户看着天空。
阿风兴冲冲地去试靴子了,李安歌见沈明月迟迟不来便去寻她,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司空摘星和花满楼两人。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照着地面上人们的离合悲欢。
花满楼起身,静静地立在窗前,感受着月光倾泻到脸上。
“你对谁都温和,那便是对谁都不温和,” 司空摘星双手枕在脑后,走到花满楼的身边,同他一起立在窗前,“你知道你为什么能跟陆小凤成为朋友吗?因为陆小凤是你区别对待的人。”
花满楼没有回复,他历来便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会对所有人伸出援手,却不会考虑对方是不是特别的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活得通透,却头一次生出了疑问,喜欢,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他对旁人的喜欢和对沈明月的喜欢,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于是花满楼摆出虚心受教的样子,他想继续听听司空摘星怎么说。
司空摘星又道:“不论什么时候,最忌讳地便是同他人一样。”
你对所有人好,那所有人都不觉得同你交好。”司空摘星低头看着院中的桂花树,想着花满楼的变化,摇头失笑道,“没想到花满楼这样的人……”
司空摘星没再说下去,他拍拍花满楼的肩,潇洒转身走了。
回想认识的整个过程,从一开始对沈明月的怀疑——花满楼怎么可能听不见一个普通人的脚步声,除非她不是普通人,或者花满楼的耳朵坏掉了,所以最初是有戒备心的;到后面对沈明月的好奇——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没有过去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完全抹去另一个人的经历呢,只要一个人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再到后面对沈明月的欣赏——上官飞燕隐藏身份来到明月楼被沈明月识破,且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帮着无情破了这桩案子,这是何等的聪慧灵敏,又何等的勇敢。
花满楼已经不想提防,何必呢,人人都有秘密,他不愿意去肆意窥探他人的过去,只要不会对自己对朋友产生伤害,各自留一些隐秘该是多么的自在。
于是花满楼放任自己靠近沈明月,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放纵,竟然会带来奇妙的结果。
他竟然会喜欢上沈明月。
这个竟然不是为喜欢的对象惊讶,在花满楼看来,沈明月亲切、真诚、大方、聪敏……她有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品质,理该被所有人喜欢。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头一次因为一个人,产生了负面的情绪。
是的,花满楼不得不承认,那日他抬头迎上楼上雅间投来的挑衅的目光时,听着那人说的“一位故人”,头一次生出了对沈明月的占有欲。
占有欲。
这种感觉让花满楼感到陌生。他素来不是这样的人,拥有的东西可以慷慨送出、尊重朋友们的所有选择和要走的路、从不在意别人是否会有新的朋友、会坦诚地欣赏哪怕是他不认同的人……
但他却有些在意那人口中因为是沈明月的旧交透露出的挑衅。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花满楼思绪正在放空,猝不及防被响起的清脆的声音打断。
满腔的话语被吞下,花满楼只对着沈明月微笑:“我只是在想,最近天气转凉,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呢。”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在江南见过雪,只是我的记忆里,冬天合该有场大雪的。”沈明月摇头,又好奇问道,“你在江南见过雪吗?”
“见过的,以往的江南,也曾下过雪的,”花满楼点点头,“你很喜欢雪天吗?”
“我总觉得,下了雪才是真正的冬天,”沈明月双手支在窗框上,她的身子往前倾,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是借着这点凉意回忆本该属于冬天的大雪,“江南很好,可若是能有场大雪就更好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微的遗憾,花满楼抿抿唇:“那今年冬天我们可以去京城看雪。”
沈明月灿烂地笑开:“等我的记忆恢复了,我就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到时候就可以回我的家乡看雪了!”
花满楼心里涌上些奇怪的情绪,他很想问那你还会回江南吗?那你会不会回家乡后再也不回来了?可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问这个问题呢,又有什么必要去问这个问题呢?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不论沈明月是什么想法,他都会永远地陪在她身边,好好地守护她。
于是花满楼只是笑笑:“好啊,那到时候,我也想去看看是怎样的雪景,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晚宴散场,宾主尽欢后,花满楼踏上了回家的路。
明月楼给司空摘星留了一个房间,供他休息,所以他便坦然住下来。故而这次换了司空摘星倚在门口,笑着挥手同花满楼告别:“明天也记得来啊,花公子。”
司空摘星语气中掩藏不住地笑意,从他明白花满楼的心意起,便一直忍不住打趣儿他,只是饭桌上的眼色都抛给了瞎子,如今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调笑,他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花满楼懒得同他计较,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街上人也变得少了许多,花满楼拐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子,淡淡出声:“阁下跟了一路,可是有话要讲?”
没人回复,只有破风声自耳边传来。
花满楼迅速侧了身子,右手双指轻轻松松便夹住夜空中飞射来的闪着寒光的银针。
“听声辨位、灵犀一指,不愧是花满楼。”夜色中的人终于开口,他拍了几个巴掌,掌声零零散散地响起,在这安静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突兀。
“你是那日二楼雅间的那个人,”尽管只听过那人说的一句话,花满楼却万分笃定,他用左手轻轻捻了一下接住的银针,缓缓道,“你是大夫。”
萧乘风笑道:“错,我是杀人的毒医。”
“你不是,”花满楼摇摇头,“我的鼻子还算灵,手上感觉也还算灵敏,你这针用过很多次,上面还留着药材的味道,是针灸前专门用来活血的。”
“鼻子倒是挺灵,”萧乘风笑笑,下一秒又板起脸来,“那还不把针还给我?”
“给你!”花满楼毫不含糊,同样双指一丢,银针带着十足十的力道向萧乘风冲去。
萧乘风抽出腰间的布包,速速展开于面前格挡,那根银针同布包中的其他银针一碰,力道便被卸了,萧乘风又是反手一接,下落的银针正好落在本该在的布包的位置。
“好身手,”花满楼赞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萧乘风。”
话音未落,萧乘风欺身而上,迅速逼近花满楼身边,掌风凌厉地冲着他的面门而来。花满楼也不犹豫,立刻便抬手,对上萧乘风的掌法,竟是要同他硬碰硬。两人掌心相对间,周围的杂物都被两人的内力波及,纷纷吹起在空中,二人的衣袍也猎猎生风。
一掌过去,两人均后退几步。萧乘风借力后墙,一蹬又上前,花满楼足尖一点,自地上飞起,再次同他对招。
不过须臾,两人已经过了十几招,小巷子的墙被波及,可怜兮兮地掉下几块墙皮。
萧乘风本来也只是来试试花满楼实力的深浅,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此刻目的达成,再加上另有要事在身,故而只道:“身手不错。”
“阁下究竟是沈掌柜的什么人,又为何对我有如此敌意?”花满楼问道。
听到花满楼提及沈明月,萧乘风本已要走的脚步又硬生生地停下:“我只是想试试,你能不能保护明月罢了,能在我的手下打成平手,做个护卫倒是不错。”
“可是你没有拔剑。”花满楼缓缓道。刚刚两人的对招贴得很近,花满楼明显感觉到萧乘风的背后背着一把剑,剑穗轻轻拂过他的手,带起微微的痒意,只是萧乘风却没有用的意思。
“因为这不是我的剑。”萧乘风抚摸着剑柄,如同对待情人一般温柔,淡淡道。
“那你的剑呢?”花满楼继续问道。
“我不用剑,用刀。”萧乘风有些不耐烦,“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保护明月,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再说了,”萧乘风的话中透着不屑,他嗤笑道,“能同我的刀对上的,几乎都死了。”
“我自是会好好保护沈掌柜,但……”
“不需要但是,我只想说,霍休没死,最近还逃到了江南。”萧乘风无情地打断花满楼,语气轻蔑道,“无情他们就是废物,连个霍休都捉不住。”
“咕咕——”
鸽子的叫声在两人的沉默中响起,萧乘风伸手捉住,接着脚尖一点,借着墙壁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明月本就是被他们牵扯其中,我没法时刻留在明月身边,若是明月因此受伤,我定会拿你们是问——”
第44章 江南好
没过几日, 冷血也到了江南,他同样是得到消息,为了霍休而来。
这一下子, 江南可变得热闹起来。
雅间门被推开的时候,严弘晋正坐在窗边, 独自品茶。
沈明月笑吟吟地端着盘子, 将菜慢慢地摆在桌上。
严弘晋冲她点点头, 他想说些什么,可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能颔首示意。
自打上次的失态后, 严弘晋迅速便调整好了自己, 只是心底的疑惑到底是没有打消, 便也如旁人一样,常常来往明月楼,成了店里的回头客。只是旁人是为了美食和酒而来, 而出生在京城世家的严弘晋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是吃过的,严弘晋不同, 他是为了沈明月而来。他想再看看,沈明月到底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位故人。尽管希望渺茫,但严弘晋也不是第一次得到希望后又失望了,只是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也要试试的。
严弘晋生性便不爱笑, 自幼丧母,他自小便被父亲带在身边,由于父亲又是军营出身, 早就习惯了棍棒教育,学不来什么叫怀柔, 若有不对便是家法伺候。何况严弘晋既是家中长子,又是独子,小小年纪便要独当一面,因而当同龄人还在过家家玩泥巴时,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出拳用剑,马步一扎便是一个时辰,也能陪着父亲出席各种交际场合,像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地行礼问好,看着那些人扬着虚伪的笑容来恭维他。
他的童年,几乎便是在汗水和训斥中度过。
除了父亲出征,他跟着师父学文习武的时候……
想到这儿,严弘晋轻轻阖了阖眼,慢慢将眼底的悲痛压下。
他身居高位已久,兵营里又饮惯了寒风冷血,背负着滔天仇恨的严弘晋几乎要忘记怎么笑了。然而面对沈明月的时候,严弘晋还是努力地扯出了一丝笑容,压抑着语气中的冷硬,生怕吓到她一样,尽量做出温和的样子来。
好在那是沈明月。
沈明月根本没有在意这位少年将军的不自然,也丝毫不觉得他冷漠,依旧笑吟吟的:“公子点的菜都上齐了,请慢用。”
他从未正式地介绍过自己,沈明月便假装不知道,依旧喊他公子。这样一来倒是省事儿,免去了百姓见到大官还要行礼的麻烦,她本来就不是乐意屈膝的性子,因此沈明月也乐于这样平级相待。
不论是笑起来脸颊一侧的梨涡还是弯成月牙儿的眉眼,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严弘晋眼底几乎瞬间涌起血丝,但怕吓到沈明月,他立刻扭头,盯着窗台上放着的花盆,平复着情绪。
那花盆很是精致,素白色的釉底上刻着游鱼戏水的浮雕,盆底滚了一圈金边,盆口宛如盛开的鲜花,托着潮湿的泥土和正中央苍翠欲滴的一片碧绿,绿与白的辉映,显得草木更绿,也显得花盆更白。
见严弘晋的视线凝结在那盆花上,沈明月解释道:“那盆花是我养的,因为整个明月楼,这个雅间的采光最好,今天天晴,我便一大早把它搬来晒晒太阳。只是不知道是我照顾的不周到,还是它不适应这江南的气候,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它开过花。”
“这是什么花?”严弘晋问道。
“我也不知道,”沈明月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跟我讲过这是什么花,只说让我好好养,总会开花的。”
“他?”严弘晋好奇道。
“就是送我花的那个人。”沈明月笑道。
严弘晋垂下眼眸:“是很重要的人。”
“是啊,很重要。”沈明月莞尔,眼睛里露出怀念的神色。
自打那次后院挖出酒坛令她想起自己还有个师父叫沈剑后,沈明月的脑袋里总会时不时得蹦出些同他相关的事。
比如这盆花。
再比如柜台上的那个钱罐子。
两人奔波南下之时,怀中就已经抱了这盆花,一路上不论是再怎么辛苦艰难,被人追杀也好,钱袋子被偷也罢,都没有人提过把这盆花丢掉或者卖掉。沈明月不记得跟师父自何方而来,却清楚地记得师父是怎样郑重地嘱咐她,不要小瞧这盆花,这盆花非常珍贵,不开则已,一旦开花,说是生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当初师父出海寻药,带回了三枚这花的种子,如今只有盆中这棵依然活着,茁壮成长。这花不分四季,每天都在努力生长,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如豆子大小的花苞,估计再有一年,就该盛开了。
至于那个钱罐子。
沈明月唇角的笑意加深,她虽然无父无母,却好在有师父宠爱,她贯会恃宠生骄,擅长得寸进尺,饶是很小的时候颠沛流离,跟了师父后却从没被亏待过,几乎称得上是要什么有什么。
除了初到江南那一年。
盘缠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为了躲避追兵,沈剑也一直隐姓埋名,连故友都没有联系,再加上明月楼破败不堪,修整也是一笔巨大费用,故而初到江南的时候,两人过得实在艰难。
于是沈剑便又干起了老本行,背着箱子做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最开始专给那些拿不出诊费的穷人治病——但凡有点钱,又有谁会愿意把性命交给一个从未听过名姓的大夫手上呢,无非是赌一把,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好在沈剑的神医名头不是浪得虚名,固然一切从头开始,医术还是有的,于是就靠着这些人,慢慢打出了名头。
同时沈明月也没闲着,她除了帮着沈剑背箱子打下手,便是在明月楼门口耍剑,必要的时候打出些“少女胸口碎大石”的噱头,尽可能地吸引食客前来就餐。只是清河坊热闹繁华,各式各样的美食铺子更是数不胜数,明月楼徒有个三层楼高,连金玉其外的金玉都没有,食客们哪会放弃吃惯的店子,选择未知的明月楼呢,因而最初是很少有人踏足明月楼的。
沈明月不免沮丧,她似乎看到了未来自己面对无数好吃的只能看着流口水却不能吃的场景。
沈剑总是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她:“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攒,总能攒够钱的。”
“那要攒到猴年马月呀。”沈明月撅着嘴,有些失落。
后来有一天,沈剑行医归来,兴冲冲地跑到沈明月面前,递给她一个罐子,邀功似的:“看,这是什么。”
“是个罐子,”沈明月有些狐疑,看着沈剑如此激动,她不免怀疑这罐子有什么她没有察觉的机关,于是她将这罐子翻来覆去,继续道,“莫不是师父你在里面藏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沈剑轻咳一声,摇摇头:“它确实就是一个罐子……”
沈明月一时无语,她甚至怀疑沈剑是不是也被这日子折磨得发了疯,精神出了问题:“……那师父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小摊买的,那个店家只要了我十文钱就把这么大一个钱罐子卖给我了,你不觉得的我捡了个大便宜吗!”沈剑道。
“十文!”沈明月有些生气,也有些心疼,“昨天我看见糖葫芦只卖三文都忍住没买,你竟然花十文买了个罐子!十文要我再去胸口碎大石才能赚回来,十文要你走好几条街巷才能遇上一个出得起问诊费的病人,你竟然花十文买了个用不上的罐子!”
听着沈明月的话,沈剑有些心疼。他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为了株草药几日不吃不喝也是有的,风餐露宿更是常事,可沈明月不该这样的,她出生的时候便是掌上明珠,除了父母还有伯伯婶婶叔父兄姊疼爱,哪里该是为了根三文钱的糖葫芦而纠结后收回手的人呢。沈剑的心里涌上无数愧疚,若是当年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出海,没有浑不在意同诸葛正我断了书信,若是自己早些回来……
沈剑轻轻将沈明月的手抓住,目光中透着愧疚,语气温柔道:“那我跟明月商量好,以后每次这个钱罐子满了,我们就去买个好吃的,怎么样?”
“好啊!我们拉钩!”沈明月激动道。
……
五年过去,柜台那儿的钱罐子已经摔得很破了,当初耐心哄她同她约定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明月楼也生意红火起来,沈明月可以不再受困于钱财,只要想吃随时随地去买自己爱吃的东西就可以了。可沈明月依旧遵守着那个约定,每次钱罐子满了,她就去寻些爱吃的东西,当作给自己的奖励。
那个温和的目光始终在沈明月的心间,她带着他的爱继续坚定地往前走。
记忆如同开闸放水,只不过,沈明月的闸关得太死,泄得太慢,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慢慢想起来的。
沈明月眉目温婉,深情注视着窗台上的那盆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叶子随着微风摇曳,仿佛曾经那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向她挥着。
原来那下意识地对破损的钱罐子的珍视,和照顾这盆花的精心,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
第45章 江南好
“你今天去哪儿了?”
深夜的严府内宅, 烛火摇晃,洗漱完毕的严弘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坐在床边,突然听到躺在内侧的崔嘉平问道。
说是回江南休养身体, 其实严弘晋也有一部分躲避朝堂纷争的心思在,何况这个皇帝实在令他失望, 若不是为了百姓, 他根本不会坚守这么久。故而这次自塞北回来, 严弘晋根本没做太多修整,也没带太多人手,只带着夫人崔嘉平、几个丫鬟小厮和少许行李便来了江南。
此刻面对崔嘉平的询问, 严弘晋的动作顿住, 一时无言。
见他不说话, 崔嘉平却没有放弃,依旧不依不饶:“你可别想着又糊弄过去啊,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明月楼吃饭了?”
回答崔嘉平的依旧是沉默。
崔嘉平便垂泪起来, 有些抽噎道:“桂嬷嬷说……你最近总去明月楼,是因为喜欢上了明月楼的老板……还劝慰我说我们成婚十数年, 我却一无所出,若换做旁人早该纳妾了,你等到现在才有了别的心思是我的福气……桂嬷嬷还说,要我大度一些, 将来那掌柜的进门, 可别难为了人家……”
她的话惹得严弘晋狠狠地皱起眉来,且不说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若沈明月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故人, 那简直是对对方的一种亵渎。只是二人青梅竹马,他确定自己足够了解崔嘉平, 只是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行为会给她带来多少的不安,但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严弘晋不想让崔嘉平知道,免得她又是空欢喜一场。于是严弘晋只得安慰道:“这件事我暂时不能说,但你也不要在意别人的话,相信我,好吗?”
严弘晋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崔嘉平,她依旧抽噎,泪水凝结于长长的睫毛上,将滴不滴。她本是英气的长相,有着动人心魄的美和不敢直视的气势,此刻皱眉垂泪下,倒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起来。
这让严弘晋更加手足无措,他有些笨拙地替崔嘉平拭去眼睛的泪水,呐呐道:“你别哭……”
崔嘉平一把打开严弘晋的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气鼓鼓道:“你没长嘴无所谓,我有嘴,我会问。我问你,你是喜欢上别人了吗?”
“未曾,”严弘晋摇摇头,“我不会喜欢别人。”
“那好,那你为什么最近总往明月楼跑,还有人看到你跟明月楼的掌柜聊得火热?”崔嘉平捂住他的嘴,直视他的眼睛道,“别人不了解你,我可了解得很。说好听一点你是内敛,说难听点就是古板木讷,你可不是多懂女孩子的人,别想糊弄我。”
严弘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只得重复道:“我暂时不能说,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好。”崔嘉平听完,将手从严弘晋的嘴上拿开,直直躺回床上,没再说话。
自己的解释有多苍白,严弘晋心里有数,他等了一会儿,只是崔嘉平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剩下安静在二人之间蔓延,这反而让他更加无措,小心试探问道:“……你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
听着严弘晋的话,崔嘉平有些无奈,自躺下后她便拿起了兵书,借着书页遮住了自己的脸,严弘晋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声音从书后面传来:“你又不能说,我还能问什么?”
这下换得严弘晋无言以对。
“所以啊,我便不问了,”崔嘉平手中的兵书轻轻翻过一页,“左右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多年,我相信你。”
“对不起。”严弘晋抱住她,轻轻开口。他不开口解释,是因为他也怕,他也怕那是空欢喜一场,也怕自己是认错了人,是执念太重所以看谁都像是那个总跟着崔嘉平的小妹妹,他不敢说,他不想再让崔嘉平得了希望又平白失望。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意。”原本借着床边烛火看书的崔嘉平将书拿开,露出的脸上半点刚刚的泪水与悲伤都没有,她绽开笑颜,灵动的双眼里满是狡黠。
严弘晋更加错愕。
又将兵书翻过一页,崔嘉平满不在意道:“那个桂嬷嬷是那狗皇帝送的,今天闹大些,明日我好寻个‘挑拨夫妻感情’的由头把她发卖了。”
“他说桂嬷嬷跟着太医十数年,早先一直给宫里的贵人们做医女,调理体寒之症尤为擅长,所以特意命她跟了来,照顾你的饮食。”说着这儿,崔嘉平冷笑一声,“那狗皇帝倒真当自己是个仁君了。”
严弘晋皱眉,他是先修书言明要南下才回的京城,待到了京城府中,崔嘉平早已收拾好行李人手候着了,故而他不知道还有这桩事,平白让那皇帝恶心了嘉平一回。
伸手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崔嘉平莞尔:“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嘛,不要为将死之人浪费情绪。”
见他仍沉默不言,崔嘉平摆出一副邀功的姿态,透出些小女儿的娇憨:“我前几日去听戏,那花旦的垂泪姿态我见犹怜,于是我便跟着那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学了怎么快速落泪,怎么样,我演得好不好?”
轻轻吻了吻崔嘉平的额头,严弘晋嘴角扬起纵容的笑意:“自是极好的。”
夜更深了,严弘晋二人已经睡下,热闹了一整天的清河坊也回归宁静,只是明月楼,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司空摘星倏地睁开眼,眼睛里没有半丝刚刚席上推杯换盏的酒意,他利落地翻身下床,一个闪身来到窗边,手指堵住破纸而来的烟管,另一只手掌微微一推,便将烟气全推到了外面那人的喉咙中。呛咳的声音传来,司空摘星翻窗而出,那人已然倒下。
背后又是破风声,司空摘星灵活一闪,避开那闪着寒光的剑,后退到沈明月窗前,见那窗户纸上的破洞和站着正待破窗而入的蒙面黑衣人,便明白事情不妙。几招将这黑衣人解决掉,刚刚那黑衣人又迎上来,司空摘星向身后一扯,另一个待要偷袭他的人的刀便不受控制地迎上了同伴。一行八人,三下五除二间便倒了四个,余下四人对视一眼,做了跑的手势。可司空摘星哪里会允许他们逃走,他脚尖一踢,地上的长刀便没入一人的后心,翻身一转后又是一踢,一枚石子精准打上另一人的穴道那人便直直从空中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余下二人轻功稍好,跑得倒是快一些,司空摘星赶忙追上。
二人且战且退,司空摘星且战且追,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郊外一棵树下,那儿本还站着一个黑衣人,脚边两个不知死活的人随意地躺着。见到同伴如此狼狈,那本站着的黑衣人立刻上前,就待对上司空摘星。
却不想同伴却低低道了句“打不过,撤”,于是那黑衣人本要前进的脚步生生止住,换成了后退,也待一起逃离。
可司空摘星可不是吃素的,他足尖一点,轻功发挥到了十成十,从落到最后的人的头顶一踩,便到了三人的前面,转头对他们漫不经心笑道:“还未问足下来自哪里,怎么就走了呢。”
三人对视一眼,知道跑已是不可能,便再次抽出长刀,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只可惜,面对着司空摘星,死鱼是他们,破网也是他们。看着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三人,司空摘星嗤笑道:“就这点功夫,还学别人搞什么偷袭暗杀吗?”
说完,司空摘星信步走上前去,将几人的蒙面揭下,刚待出声询问,就见那人原本还有些不满愤懑的眼睛蒙上一层灰白,嘴角也溢出鲜血。司空摘星一愣,赶忙将三人的下巴卸掉,只是为时已晚,藏于牙齿缝隙的毒药早已被咬破,三人瞬间毒发,顷刻便没了生息。
对于死士而言,这手段实在常见,可这几人身上似有若无的令人恶心的冷腻幽香一直散发着,扼住那人脖颈的手下喉结也只有微弱凸起,同寻常男子比起起来实在奇怪,司空摘星站起身子,又将脚踩在那人胯间,感受着脚下空落落的感觉,才笑道:“原来竟是东厂的人……”
司空摘星又蹲下,有些纳罕道:“什么时候东厂的人这么废物了?”
说着,司空摘星将几个黑衣人的衣服剥开,露出他们赤、裸的身体,果然发现了不对劲。他们的身上,竟然或多或少有着一点刀伤,且那创口,一看便不是普通的刀留下的。司空摘星略一思忖,拎着三人的尸体,便回了郊外那棵树下。
树下不知死活的两人身份更加明显,许是他们从未想过会有来无回,因而半点遮掩身份的意思都没有,玄色衣服的暗纹昭示着他们明教教徒的身份,司空摘星更加奇怪,想不通为什么明教的人会跟东厂的人交手,跟奇怪为什么东厂的人要对沈明月下手。想着前不久无情给自己传信到了江南,又想着明月楼还留着几个黑衣人,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司空摘星先回了明月楼,把几人的痕迹清理干净,又各方拎了一个,提着便去找了无情。至于剩下的几个,就留给无情找人来收拾好了。
临安府衙,独属于无情的小院,无情盯着地上的东厂的尸体上的刀痕,缓缓开口:“这似乎,是屠龙刀的刀痕……”
“屠龙刀?”司空摘星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不怪他惊讶,上一代倚天剑屠龙刀的争夺引起了江湖的血雨腥风,而自打张无忌归隐后,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屠龙刀问世的消息了。何况算算年纪,张无忌估计也得七八十岁了,又怎会同东厂扯上干系,于是司空摘星继续问道:“张前辈不是归隐了吗?”
而冷血则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冲无情点点头:“确实是屠龙刀的刀痕。”
冷血早年拜师,不晓得多少次领教过屠龙刀的刀法,又多少次被按着打得出不了头,这世间除了屠龙刀的主人,估计没人比他更了解屠龙刀刀锋的走势,划开人的肌肤带来的纹路了,只是那屠龙刀的主人……
无情摇摇头:“是萧乘风。”
第46章 江南好
“萧乘风!”
一个暴怒的声音同长长鞭子一同向着萧乘风袭来。但他没有躲。
“啪”得一声, 那一鞭子已重重地抽在了萧乘风的身上。甩鞭的人毫不留情,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萧乘风大臂处的衣服瞬间破裂, 鞭痕深得几乎可以看到血肉下面的白骨,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很快在地上蔓延成一小滩。
“怎么不躲。”甩鞭的男子轻飘飘地问道。
萧乘风闷哼一声, 咽下喉咙中泛起的腥甜。那一鞭子不仅仅是皮外伤那么简单, 甩鞭的男子还用上了内力,可萧乘风不仅没躲,也没有运起内力保护五脏六腑, 此刻只觉得自己的内脏透着灼热的痛意。
“你是我师兄。”萧乘风吸着气, 压下那痛意, 抬头同坐在高位的男子对视。
这男子正是萧乘风的师兄,萧瑟。
萧瑟生得高大健美,本该是阳光俊美的长相, 只是因为修炼的功法走得是凶狠阴毒的路子,让他整个人周身的气质也变得邪魅狷狂起来, 眼尾蔓延开妖冶的红,硬生生地消磨掉了那份豪迈,平白增添了些邪气。他穿着玄色的衣袍,斜倚在那白玉砌成的坐台上, 身下铺着油光水滑的猛兽毛皮,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小蛇,斜睨了萧乘风一眼,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扬唇冷笑了一下:“师兄……”
小蛇通体碧绿,本在萧瑟的手腕上乖巧盘着, 嘶嘶地吐着信子,时不时拿头蹭蹭主人的手心,企图分得一丝宠爱,而萧瑟的话却像是发出什么信号一般,碧绿的小蛇瞬间便撒开他的手,自字面“咻”一下游走,下一瞬便绕到了萧乘风的脖颈上。
蛇本冷血,突如其来的凉意让萧乘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蛇动作慢悠悠的,仿佛情人的手,缓缓抚着萧乘风的脖颈,然后一圈一圈,绕住他。远远望去,仿佛是萧乘风带了个碧玉的颈环。
小蛇那样凉,哪怕刚刚在萧瑟的手中把玩,也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好在虽然小蛇围上了萧乘风的脖颈,却松松散散的,没有收紧,因而萧乘风依旧能自由地呼吸,只是那低低吐着信子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可萧乘风却习惯了这一切,仿佛他脖子上缠着的不是一条碧绿剧毒带着透骨凉意、随时可以收紧身体勒死他的蛇,而真的是一个碧玉颈环一样。于是萧乘风继续开口,重复了一句:“你是我师兄。”
“哈哈哈哈——”坐在高台上的萧瑟仰天长笑,下一刻,便轻功一展如鬼魅一般来到了萧乘风身边。
萧乘风脖颈上的小蛇倏地收紧,狠狠勒着他的脖子。萧乘风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依旧双手垂下,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放慢呼吸,调整吐纳。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谁,”萧瑟饶有兴趣地看着萧乘风痛苦的神色,嘴角的笑意越发邪肆,“我还以为你要为了沈明月叛出师门了呢。”
萧乘风垂下眼睫,感受着颈间的窒息,断断续续道:“你……永远是,我师兄……”
“是吗?”萧瑟嗤笑一声,鞭子被他挽在手里,敲着萧乘风的肩膀,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令人发颤的冷,如同萧乘风脖子上那条小蛇般粘腻地贴在他的耳边,“那为何不听令,你可千万别说是一直没找到沈明月在哪儿,也千万别说打不过沈明月,小时候拿这话哄沈明月也就算了,如今莫不是想来哄我?”
小蛇也害怕萧瑟的靠近,缠绕的力道瞬间松懈,一溜烟便从萧乘风的脖子上爬下来,顺着鞭子爬到萧瑟的手腕上,乖巧地缠了几圈,装作没有生命的手链,不参与两人的恩怨。
小蛇的离开让萧乘风终于又可以大口呼吸着空气,只是他没有回答萧瑟的问题,只是沉默应对,惹得萧瑟又轻笑道:“还是说……你下不去手?”
“我没有……”萧乘风试图辩解。
“总护法的武功于这武林中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尤其是内力的控制更是炉火纯青,总不至于误伤了旁人。那日明月楼中,碰上东厂的人,却硬是折损了两个兄弟,我还硬生生受了总护法一掌,可我实在是不应该被误伤啊,不会是因为,我对沈掌柜动手了吧……”
一旁一直缩在角落装作透明人的左护法立刻凑上来,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受了多大的内伤一样,委委屈屈开口讲话的同时时不时咳两下,几乎拜师西子学了捧心,眉毛也拧在一起。只是护法却是个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容貌出众的萧瑟二人旁边本就显得突兀,再配上这样的神态更显得滑稽可笑。
听着护法明晃晃的指控,萧乘风只得艰难道:“明月毕竟是我们的师妹……”
这话一瞬间便点燃了萧瑟的怒火,原本悠闲用鞭子敲着萧乘风肩膀的手立刻垂下,另一只手迅速攀上他的脖子,转瞬收紧。手中萧乘风的脖颈中脉搏在疯狂跳动,萧瑟的力道却没有松,只要微一用力便可拧断他的脖子。萧瑟双眼通红,将萧乘风的脸拉近贴到自己面前,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五年前沈明月害死师父起,就不是了!”
萧乘风仍旧没有躲避,也没有还手,尽管性命被面前的人握在手里,尽管因为窒息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尽管他的脚尖都因为萧瑟而轻微离开了地面,他也垂着双手,克制着反抗的本能,仿佛什么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任萧瑟宰割。
萧乘风的沉默让萧瑟觉得索然无味,也明白这种情形下他说不出什么话来,最终萧瑟只是松开掐着萧乘风脖子的手,轻瞥狼狈喘气的他一眼,抚着小蛇淡淡道:“别逼我亲自动手。”
萧瑟的脚步声渐远,左护法悄悄觑着萧乘风的神色,只是他低垂着头,颓然坐在地上,看不出来。撑腰的人已经离开,左护法唯恐再留在这儿会惹得萧乘风发怒,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赶忙脚底抹油同样开溜。
空旷的房间里,只余下萧乘风的咳嗽声时不时响起,带起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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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楼。
冬天总让人觉得漫长,哪怕是江南的冬天也不例外。
好在今年算是暖冬。
自打入了冬,沈明月留给朋友们的雅间便没有空闲的时候,今儿个花满楼来,明儿个冷血到,总是热热闹闹的。沈明月端着茶水,带着盈盈的笑意推开了雅间的门。
萧乘风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依旧热闹熙攘的人群。本就不是畏寒的人,何况今冬并不算冷,萧乘风却也如严弘晋一般围了一圈毛领,将脖子整个护在里面,看起来便觉得整个人暖呼呼的。只是脖子这般畏寒的样子,萧乘风身上却单薄得很,更衬得那毛领突兀,于是一进门,沈明月便看到他脖子上显眼的毛领,失笑道:“你不是怕冷的人,怎么脖子上也围上毛领了?”
其实只是随口的寒暄,萧乘风同沈明月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么亲近,无非是沈明月念着他那日雨中借伞,又莫名从心底觉得这人亲近,才自己端了茶水上来,因而没得到回复也不甚在意,毕竟这明月楼开在这儿这么多年,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人,形形色色的都见过,何况每个人都有秘密,没必要去打探别人的隐私。只是待沈明月走近,闻出气味不对,惊讶道:“你受伤了吗?”
萧乘风一愣,他自小受过很多伤,身体的恢复速度比旁人快一大截,左臂上的那鞭伤其实早已结痂,那血腥味微不可察,可沈明月还是嗅出来了。
只是萧乘风却没有详细讲的打算,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见他不言,沈明月便也知趣地不再问,认认真真地摆着茶盏。
手臂上的鞭伤同毛领下一片青紫的脖颈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萧乘风摸着毛领,思绪却飘向了天边。
他确实不是畏寒的人,便是在大漠也不会戴上毛领护住脖子的,眼下不过是故意遮掩罢了。
大漠的冬天远没有江南这么暖和,冷冽的朔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大雪纷纷扬扬也不知节约,仿佛要将积攒了一年的冰凉都送给这儿的人们。
只是虽然雪至,日常的练功对正在成长的少年少女们仍旧是必要的。
“你又受伤了?”粗壮的老树下,不过十岁的沈明月穿着狐裘,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脸心疼地看着萧乘风。
“哦,跟大师兄切磋的时候没留神被他的鞭子抽了一下。”此时的萧乘风也才十四岁,脸上却满不在乎,带着些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少年都爱的故作潇洒,走在园子里精准地找到自己需要的草药,随手放在嘴里嚼了几下,被那浓烈的苦味呛得皱起眉头,赶忙吐出来敷在小腿上,又拎起刀来往一边去了。
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刚打完一架的萧乘风却丝毫不觉得寒冷,热气从他的头顶冒出,汗珠从他脸上滑落,倒显得旁边的沈明月有些另类。
沈明月跟在萧乘风的身后,如同小鸟一般叽叽喳喳,一边嫌弃他不讲究,草药也不洗洗便往嘴里塞,一边又心疼地说还是去找师父给你好好看看,可别伤了骨头,末了又气鼓鼓地补充:“大师兄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怎么老是照着你抽,我得找他理论去!”
看着沈明月头也不回地往大师兄那儿走,萧乘风赶忙揪住她的毛领,将她整个人拎起来,放到自己的面前,嘲笑着她的大惊小怪:“切磋之时,受伤实在正常不过,你又何必次次找他理论。”
沈明月依旧气鼓鼓的,对他的阻拦有些不满:“大师兄抽人可疼了,你就随便敷点草药,也太不当回事儿了。”
萧乘风继续道:“我的医术可是跟着师伯学的,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自己师父吗?不过是些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其实大师兄根本没用多少内力。何况……”
“何况什么?”沈明月问道。
“何况我卖个惨,换来明日休息一天,不是好事?”萧乘风笑眯眯的,点点沈明月被冷风冻红的鼻尖,“你不是想去镇上赶集吗,明天我陪着你一起去怎么样?”
“真的吗?”沈明月一脸惊喜,又想起什么,狐疑道,“你是不是故意让师兄抽你的,不然师叔才不会准你休息,我就说最近怎么大师兄老照着你抽,你总爱诓我……”
萧乘风笑而不语,拎着刀三两步便跳走了。
只留下沈明月的声音带着愤愤响起:“萧乘风!”
“没大没小,喊师兄——”萧乘风早已没了人影,但带着笑意的声音却用了内力,自北风中回荡而来。
思绪飘远后又飘回,萧乘风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明月,他其实是想让沈明月询问的,问问他是不是受伤,为何受伤,然后去帮他理论,像护着她曾养过的那只小狗一样护着他,可是眼下他们又算什么呢,都是曾经罢了。
第47章 江南好
诚然今年是暖冬, 可哪怕是江南,一下雨也会凉上那么几分。
明月楼后院,桂花树上的挨过初冬仅剩不多的桂花也被雨水打落, 徒留下叶子还挂在树枝上,给冬天增加那么一些绿意。
好在不论什么时候, 后厨总是热闹的。
切成薄片的后臀肉提前在盆中腌制, 沈明月手上面糊搅得飞快, 抬手让糊糊自手缝自然滑落,速度缓慢又不至于成团,这面糊调制得刚刚好。净手后又取了一个小碗, 将糖、醋倒入, 又加入少许盐提味, 筷子迅速搅拌使其融合,调味汁便备好了。大葱取葱白那部分,切成食指长的葱段, 从中间剖开,刀声哒哒, 原本拇指粗的葱段便成了葱丝,静静地躺在案板上。起锅烧油,沈明月抬手浮在油锅表面,感受到油温合适后, 将腌好的肉片往盆里一滚, 那肉片表面便均匀裹满了面糊,继而将肉片放进油锅中,待裹满面糊的肉片同热油一接触, 便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
没有什么比油炸的声音更让人感到幸福了,沈明月眉眼弯弯。
肉片炸至七成熟, 漏勺抄底一捞,金黄的肉片冒着热气和油光便被捞上了盘子。将全部肉片炸好后又再次全部倒入锅中复炸,将最先出锅放的有些凉的肉片过油后再次全部捞出。将油锅中的油倒出来,仅余一点底油,迅速将葱丝倒入爆炒,将肉片同样放入快速翻动,接着筷子再次伸入糖醋汁中搅拌,防止没化开的糖粒沉底,迅速倒入锅中。因为柴火的温度,再加上还要颠锅,沈明月挽起了袖子,小臂的肌肉绷得线条分明,大勺抡得飞起。将糖醋汁均匀地裹满肉片,原本金黄的肉片便裹上了一层透亮的金红,快速出锅装盘后再撒上一把熟芝麻,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回锅肉便做好了。
“回锅肉要趁热吃才好吃,”沈明月将盘子端到一旁静静等待的无情面前,笑吟吟道,“快尝尝好不好吃。”
无情很少有这样认真看别人做菜的时候,沈明月这样麻利的手法让他甚至生出这不是在烹饪,而是在进行一项表演的错觉。在后厨吃饭实在称不上雅致,好在这厨房虽然不大,帘子撩开便是一个小厅,正中放着小桌,是沈明月专门设计的地方,目的便是方便自己做完饭后直接进食。
筷子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肉片,糖醋汁的味道恰好,酸甜适中,轻轻咬下去,酥脆的外皮下是滑嫩的肉片,感受着丰富的口感和美妙的味道在嘴中蔓延开,无情情不自禁地赞道:“好吃!”
沈明月露出自得的神色,她最喜欢别人因为她的厨艺而露出愉悦和真心的夸赞,没有什么是对菜品的肯定更让厨师心满意足的了。沈明月身边的人也大都了解她的性格,夸赞起来更是毫不吝啬。
看着沈明月弯成月牙的眉眼,无情嘴角也扬起笑容,他乐得看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也乐得大方给沈明月她想要的称赞。
眼下不是饭点儿,无情也不是为了吃饭而来,因此锅包肉下肚后,他便说起了正事儿:“能有这样美味的锅包肉祭我的五脏庙当然是幸事,只是除了打牙祭,我此次前来,还有件正事要讲。”
“哦?”正在收拾盘子的沈明月闻声而止,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侧头,“什么正事?”
“上次花家假/钞案,固然揪出了上官飞燕这个假皇戚,破坏了金鹏王朝的阴谋,但真正能主事的上官木却化名霍休逃窜至今,上次追命岭南遇见过他,却没能抓住,一路追着他北上,前几日冷血在临安发现了他的踪迹,却不知他想做些什么。我们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所以若是可能,你最近便不要随意走动,好好呆在明月楼吧。”
沈明月反而纳罕:“这同我有很大干系?当初那件事不是奔着花家来的吗,他总不至于为了个假皇戚,来找我复仇吧?这不等于自投罗网?”
无情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确实,若沈明月只是一个普通的酒楼掌柜,那么不论上官飞燕是如何栽在这临安,栽在沈明月的手中,从来没将上官飞燕放在眼里的霍休自然不会特意为了她而对沈明月怎么样,可问题是沈明月不是普通的酒楼掌柜,霍休的手下遍布天下,无情实在不敢拿沈明月的安全作赌。
又叹了口气,无情心想,如今时局不稳,前几日东厂竟然摸到了明月楼,显然京城里那位已经起了疑心,只是解决了这次,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提前解决呢。无情开始盼望着沈明月想起来,至少能有一些自保之力,但又觉得既然沈前辈这样做,他们也有能力保护她,实在不行便带去京城,时刻跟着也好。
无情这么矛盾地想着的时候,沈明月却被他的叹气惹得无奈:“好了,我答应你,我这段时间不出门便是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必须出门的理由。”
无情不想束缚沈明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强调这件事的危险性,只得又叹了一口气,叮嘱道:“你多注意,若是有奇奇怪怪的人便赶快通知我们,这些日子便让司空摘星住在店里吧。”
“知道啦,知道啦!”沈明月不爱听无情这样啰啰嗦嗦,赶忙推起无情的轮椅,催促道,“刚刚不是说你还要去找追命有事相商吗,快去快去,我这边不用太担心。”
轮椅骨碌碌地驶过明月楼的大厅,速度快得很,一下子便能察觉出身后推轮椅人的匆忙来。无情失笑,他明白沈明月是在用这样的行动冲他隐晦地表达不满。马上便要到明月楼门口,无情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沈明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些黯然与迷茫,像是想在无情这儿寻一个答案般:“我知道我身上有很多秘密,可我总想逃避,觉得不去主动探求,便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我那明月楼的掌柜,可这样偏偏害得你们为我忙前忙后,白白拖累了你们许久。我是不是不该再逃避下去,该想起来了?”
无情微一怔愣,他没料到沈明月会这样想,正想劝慰沈明月,教她不必在意,只是无情话还没说出口,便同门口大步迈进来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男子穿着狐裘,带着绒帽,双手拢进了袖子中,一副怕极了寒冷的样子。他脚上踩着一双厚实的登云靴,大步而来,正是严弘晋。
显然严弘晋没料到会在明月楼看到无情,原本见到沈明月的温和笑意瞬间换成拧眉,眼中也透出一丝凌厉来。严弘晋的视线从无情的脸上后移到推着轮椅的沈明月的手上,心下更加奇怪。无情这轮椅可不是普通的轮椅,从把手到轮子,从前到后,大大小小不知道布满了多少机关暗器,怎么可能轻易交到别人手上。严弘晋挑眉,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沈明月会同无情交好,除非……
不过须臾,严弘晋已经将那些关系都过了一遍,诸葛正我同师父交好,虽然师父失势后他也是最早划清界限的那一批,但未必不会念着旧情照顾师父遗孤,而如果当初那小女孩长大,也差不多该是沈明月的年纪。
若沈明月当真是他想的那个人,那他竟然毫无察觉地任沈明月孤孤单单在临安呆了这么多年,又被无情等人联合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严弘晋从未遮掩过自己在寻师父的遗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皇帝怎样愤怒他都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地去搜寻,这件事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诸葛正我看在眼里却没有提醒的意思,任由他一次次满怀期望又一次次失望收场,无论他怎样难过都没有告知他,哪怕是悄咪咪地私下传话都不曾!诚然他们政见不合,诚然都在天子脚下,东厂的人不知道隐藏在哪个暗处盯着京城官员的一举一动,可严弘晋不信名誉天下的四大名捕没有躲过他们的手段。可这么多年,除了些必要的席宴场合,他竟然从未收到过无情等人的消息。
若沈明月不是那个故人,那他自然可以不在意,可若沈明月真的是那个故人——
严弘晋闭了闭眼,再同无情对视的时候,那双眸子已经淬了些怒火,带着些侵略性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反倒是无情先笑开:“去年塞北战事紧迫,严小将军领命退敌后便驻扎塞北,算起来自打京城一别后,竟然有一年多未曾见过严小将军,塞北辛苦,将军大捷凯旋之时我不在京城,没能亲自祝贺实在是我的遗憾,不曾想今日竟在临安遇上了,严小将军别来无恙?”
严弘晋冷哼一声,他素来看不惯无情见面三分笑的样子,有些想立刻同他对峙,又顾忌着沈明月在此不好随便开口,只冷冷道:“盛捕头不愧为诸葛侯爷的大弟子,这副笑面虎的样子倒是深得他的真传。”
无情却扶额无奈道:“我这恭喜可都是发自真心。”
两人的交谈充满了火药味儿,惹得沈明月一脸懵懂,她虽然同严弘晋不熟,可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他是磊落之人,怎么突然开始嘲讽起无情来了?而无情虽然见面总带笑,却万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又怎么会任由严弘晋这样奚落?
这边沈明月正迷茫,无情却明白该来的总是会来,想想世叔的计划和最近霍休的危机,叹口气对严弘晋道:“这几日我下榻在西湖边上的云来楼里。”
第48章 江南好
云来楼是家客栈, 虽然位于清河坊,却闹中取静,择了相对最为安静的湖边一处, 推开窗可以看到湖景,也可以同热闹林里的店铺对视。真论起来, 这处的地皮比明月楼要贵上许多, 毕竟明月楼离西湖还有些距离, 这云来楼却当真立在西湖一边,还在湖上建了个小亭子。毋庸置疑,这是江南花家的产业。
云来楼是整个清河坊最为高档的客栈, 为了给住店的客人提供最好的私密性, 每间居所都是单独的小楼, 所以说是叫云来楼,其实是一片楼群罢了。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 月色溶溶,微风淡淡, 西湖的水面泛起层层波光,树影随风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冬夜本应没了虫鸣,那丛丛绿草中却不知怎得有着侥幸熬过深秋的虫子, 在这静谧的夜中哼着歌, 仿佛也明白即将消亡,要趁着最后纵情欢唱。
寂静的夜色中,有人缓步而来。
“我知道你会来。”
小楼的门大开着, 凉风穿堂而过,无情坐在厅堂正中, 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缓开口。在他的面前,红木制成的桌上放着两个茶盏,茶水刚刚斟上,在这沁着凉意的冬夜冒着腾腾的热气,为远道而来的人送上一份温暖。
严弘晋站在门前,看着端坐轮椅上的无情冷隽寒傲的侧脸,冷哼道:“你倒是好兴致,还有心情泡茶。”
无情丝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不客气,微笑道:“有客自远方来,自是要送上一杯明前龙井,否则岂不是失了待客礼仪?”
只是虽然口头上和善,无情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手上也不留情。他左手调转轮椅改成正对着严弘晋的方向,右手内力化掌,自其中一个茶杯旁猛地一推,那茶盏瞬间离桌,直直地冲着门口站着的严弘晋而去。
那茶盏带着劲风,严弘晋却没有躲,他只是在茶杯即将贴到面前的时候轻轻抬手。他的手很大,五指张开后便完全将那茶杯包裹,看不到那茶杯了,但他的手并没有贴上那个茶杯。在距离他的手心还有三指远的距离,那原本凌厉袭来的茶杯就随着严弘晋的挥手而停下了,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接着他的手收回宽大的衣袖中,茶杯也似乎卸了力道一般,一点点地出现裂痕,再不能停在空中,径直地掉在地上,原本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无情叹道:“可惜了我这杯好茶。”
叹息的功夫,严弘晋已经走到了无情的身边,伸手去端桌上仅剩的茶盏。无情却在他伸手的时候用桌上的瓢扚去制止他。只是瓢扚还没有敲下来,严弘晋伸向茶盏的手便绕了个弯,点向无情的手腕。无情迅速回撤自己的手,躲开严弘晋的招式,又抚过自己的轮椅,靠近他拿手肘去击打。趁严弘晋后退的功夫,无情另一只手伸向了那杯茶水,试图自饮。严弘晋哪儿会依他。后撤的脚步瞬间变为蹬地,再次欺身上前,小臂抬起去格挡无情的手。
桌边不过方寸之地,两人就为了这杯茶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交手了十几招。
打着打着,两人都带上了怒气,交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呼吸声微不可闻,只有手臂碰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
渐渐的,无情落了下风。饶是他后来修习了内力,但到底比不上从小练武的严弘晋的底蕴,终是败下阵来,扶着桌子喘着粗气。
严弘晋则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另一杯茶水,轻轻啜饮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悠悠点评道:“不可惜,这茶水味道不错,不愧是明前龙井。”
无情看着严弘晋堂而皇之地抢走了自己的茶盏,出言讽刺:“我还当严小将军整日穿着狐裘端着手炉,是在塞北边关熬坏了身子,才这样畏寒虚弱,没成想是扮猪吃老虎,示弱给人看。”
“那也不及盛捕头依旧宣称不会内力,整日窝在轮椅上扮文弱书生来得唬人。”严弘晋毫不客气地还口。
见无情仍想开口,严弘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手丢向他,恨恨道:“我有时候在想,当初我师父为了救治你的经脉不惜开罪那狗皇帝,结果死的时候却没人替他收尸,他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无情侧头避开飞来的茶盏,没有讲话。那茶盏碰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碎了一地,房间的气氛瞬间陷入凝滞,不知道是因为严弘晋的话,还是那碎裂的茶杯。
看着对面沉默的无情,严弘晋几乎要冷笑出声,这么多年,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似乎有些事情,只要不提,便可以欺骗自己其实从未发生过,他的师父师娘并没有惨死,没有被随意丢在乱葬岗找不回全尸,而小蝶也不会毫无踪迹地消失,任凭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然而没有,事情就是这么明晃晃地发生了,这么说出来,看着无情痛苦的神情,严弘晋觉得那腐烂多年的创口被生生剜去,只觉得畅快。
“收起你假惺惺的悲痛吧,若真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我师父师娘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诚然有人一起痛苦让严弘晋觉得畅快,可他又觉得无情的惺惺作态是那么的刺眼,忍不住再次嘲讽。
当年他也不过十二岁,没了父亲已是大悲,艰难凯旋进京后却得知师父早早携了妻女南下,彼时他正因岳丈的苦求而心力交瘁,只来得及修书一封去询问为何如此仓促。待成亲事了,紧接着又是崔家通敌满门抄斩,服刑那日,他陪着崔嘉平送了岳丈最后一程,回来后嘉平便病倒了。严弘晋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了她许久,这偌大的京城,最后竟然只剩了他跟崔嘉平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等京城事了,严弘晋赶忙南下,带着崔嘉平想去寻找师父。两人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便是平日里再怎么能独当一面,受了伤遇了难也还是第一时间便想找个能够依靠的人,可两人孤苦伶仃,原本同父亲们交好的官员也都选择明哲保身——虽然崔嘉平被逐出家门,可谁不知道她是崔家的女儿,天子一怒,伏尸百步,流血千里,他们可没有严弘晋那样的赫赫军功,怎么敢拿命去赌?严弘晋不怪他们,他明白非亲非故,不落井下石已是幸事,又怎敢奢求他人的援手,可他到底还是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或者给他一个拥抱。
马蹄哒哒,可南下的路真远真长啊,他策马好久才赶到平江府,才站到沈氏大门前。明明是春天,严弘晋却觉得通体生寒。
青石台阶上的暗色已经沁进石头中,变成花纹与它融为一体,严弘晋领兵打仗多年,对这个痕迹在熟悉不过,那分明是鲜血凝固的颜色,沈府的牌匾也掉落在门口,上面还零零散散几个脚印,大门被官府贴了封条,种种迹象,无一不昭示着此处曾发生的惨烈。
严弘晋满目茫然,直到拦住一个过路人,才从他的口中得知,沈家也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通敌叛国。
多么耳熟的罪名,熟悉得令他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出声来,在这条萧条的街上,引得众人侧目,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
这就是他费尽心力保卫的国家,是他严家和崔家联手效忠的君,好一招釜底抽薪,只余下他个十二岁的孩子撑个场面。
可很快严弘晋又反应过来,好歹崔氏一族有他和嘉平为他们收尸,那师父师娘呢,自己不在平江府,又有谁为他们收尸?
朝中与师父交好的人迅速在严弘晋的脑海里过了一遍,诸葛侯爷的名字浮现脑海,他马不停蹄,想问问侯爷自己的师父葬在了哪里,他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合该为他上柱香。
可是待严弘晋赶到神侯府后,诸葛正我却根本没有见他,只派了无情满脸愧疚地冲他道歉。
明哲保身,好一个明哲保身。满朝文武,不知道多少人曾踏破师父的门槛求着他收徒,又不知道多少人早早打起了小蝶的主意,妄图结个娃娃亲,可师父都只当个玩笑。真正得师父真心相待的不过寥寥,可这寥寥却辜负了师父的真心。听说无情经脉受损需要自己珍藏的药材后,师父立刻便拿了出来,哪怕当时还是王爷的皇帝也想要,师父不惜开罪于他也给了无情,可曲终人散,竟连个肯冒着风险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诸葛正我,严弘晋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恶心,亏他当初真心地喊他世叔那么多年。
不知道这事算不算导火索,可后来严弘晋确实同诸葛正我政见不合,逐渐敌对。现在想来,倒也算衬了皇帝的心意。
痛苦的回忆不愿再想,严弘晋闭了闭眼,他此次前来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于是他问道:“明月楼的沈掌柜,是我师父的女儿吗?”
无情喉头发苦,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严弘晋解释,可没人收尸是真,没能保住沈明月也是真。不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实就是事实,不容得反驳。
晚风中,无情的声音有些晦涩难辨,他低低道:“是。”
第49章 江南好
无情的“是”让严弘晋心脏瞬间收紧。
多少年了呢?他找这个答案多久了呢?他花了那么多的时间, 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听到消息立刻便赶去,领兵出征的时候便派亲信去寻, 可笑的是,结果到头来, 要找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严弘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领到沈卫家中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天, 先皇还在位。
因为太祖是绿林出身, 所以除非真的没什么天赋,不然周家所有的皇子皇孙都是要修习武艺的,而先皇恰是所有人当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因此被寄予厚望, 后来被特意送到当时的武林盟主那儿去习武, 习着习着,不仅把武艺学得差不多,还将盟主的大徒弟拐来了京城。
这盟主的大徒弟便是严弘晋的师父, 沈卫。因此真论起来,沈甚至算得上是先皇的师兄。只是先皇没有正式拜师, 且他到盟主这里习武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岁多岁,而沈卫虽然入门早,年纪却小,先皇曾经开玩笑地说“若我努努力, 大师兄都可以被我生出来了”。说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毕竟这时候先皇的大皇子都已经五岁了。
彼时沈卫才十余岁,又想反驳又碍于他皇子的身份不得不将那些反驳的话咽下去,憋得脸通红。
还是皇子的先皇哈哈大笑:“想不想找回场子?跟着我回京城, 做我的小师父,随便你怎么说我怎么样?”
先皇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没机会把所有人都送来习武,那就干脆给大周朝拐个师父回去。他曾经领兵亲征,吃过将士们没有武功的亏,对上那些蛮夷时白白损失了不少兄弟。在先皇看来,习些招式便能多一分生存下来的机会。
虽然是武林中人,可沈卫却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也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根本不需要先皇忽悠,便收拾收拾包袱,跟着他去了。
就这样,沈卫跟着先皇进京,成了整个周朝将士的师父。
越是军营里反而越不在意出身年纪,本来有些轻视沈剑的士兵们在看到他仅凭一剑便制服了自己的将军后,那些轻视瞬间便收起换成了敬佩。
沈卫受到将士们的承认,很快就打成一片。可沈卫素来不会手下留情,每天都能听到军营里叫苦的声音,但伴着叫苦声,将士们的能力也快速提升。
后来先皇即位,更加重视起武林中人来。不仅利用他们的能力练兵,还将朝中一些职位指派给武林中人,在京城增设了武堂,专门供想学武的世家子弟拜师学艺。一时间,沈卫成了整个大周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各个世家纷纷抛出了橄榄枝——毕竟当朝太子都随着沈卫习武了不是。
先皇即位时已经三十二岁,大儿子也已经十岁,早早便立了太子,送到二十岁的沈卫那儿学武。只是固然先皇天资出众,太子却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好在先皇和太子都不是肚量小的人,只当来这儿强身健体,并不强求。再后来,先皇有意锻炼太子,早早便给他安排了些朝中要事,太子十四岁便亲政,几乎不再去沈卫那儿习武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严父无暇管教严弘晋,将他送去了沈卫那儿。
京城的太阳真的很烈,即使是站在沈府的院子中的杨树下,严弘晋也被树叶缝隙中露出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那时的严弘晋才六岁,母亲新丧一年,这一年因为无人照料,他就跟着父亲去兵营里摸爬滚打。严父倒是随了他的姓,严厉得很,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便把练兵的那套用到严弘晋身上,一旦有错便是蹲马步、长跑、军棍等的伺候,故而小小年纪的严弘晋很早便学会了什么叫做叛逆。
虽然严家军都由严父亲自训练,可都知道朝中多了个名为沈卫的教头,一身武功难得敌手,只是练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在军营呆久了,严弘晋听多了沈卫的名头,也有些想意动,只是还没等着跟父亲提起,严父便要领兵出征,没人管教他了。
严弘晋其实很想跟着一起去塞北——哪个小孩的心中没有做过戎马征战的梦呢,可是父亲不允许,他说刀剑无眼,带着他还要分神保护,是个累赘,要他留在京城好好习武。严弘晋怀疑父亲根本不会好好说话,那股不服气再次被点燃,他站在树荫下,看着跟沈卫说笑的父亲,忍不住轻哼。
倒是沈卫先笑起来:“你这小子,还是个刺儿头。”
严父有些不好意思,斥责严弘晋道:“在家也就算了,出门在外怎么没点礼貌!”
严父哪里懂,严弘晋刚丧母,父亲虽然只有严厉可好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可是他却要抛下自己征战边塞,甚至走之前连句安慰都没有。年仅六岁的严弘晋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舍,只能用冷酷来假装不在意。
那时候的严弘晋就是这样一个别扭小孩儿。
然而严弘晋没有想到,跟着沈卫习武的这段时光,几乎是他童年最快乐的日子了。
沈卫二十四岁,刚刚成家不久,对严弘晋而言,他比起师父更像个年长许多的兄长。要练武的时候自然是没话说,不论严弘晋怎么试图偷懒,师父都会立刻发觉他的小动作,笑吟吟拿话激他:“要是这样上战场的话,还不晓得是谁杀谁呢。”
严弘晋有时候觉得那军营里的将士们在骗他,不然为什么面前的师父同他们口中的沈卫完全不一样呢?
那些将士们的口中,沈卫是个强硬而冷酷的人,说要绑着沙袋举弓半个时辰便万万没有打折的可能,不论怎么叫苦喊累,身体不适也要忍下去。按他的话说,那些敌人可不会等你病好了再来打你。
可严弘晋的师父却总爱逗他。
他在烈日下扎马步,师父就坐在树荫里扇着风吃着冰看着,时不时开口提醒他膝盖不要过脚尖,他在梅花桩上练平衡和眼力,师父就神出鬼没,冷不丁跳出来吓他一跳,他举着水桶练臂力,师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枝条,隔着老远去够他的腋下,那痒意顺着胳膊传来,害得他把水桶磕到了地上。
然后他就听见沈卫哈哈大笑。
六岁的小孩,只会用沉默来表达不满,抿着唇假装自己很酷很牛。
严弘晋看看因为水桶打翻而打湿的裤子,不理会他的捉弄,默不作声地把水桶打满水,继续举着。湿哒哒的裤子贴在身上,上面沾满了泥点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泥坑里滚过一样。沈卫以为严弘晋会开口讲话,可他没有,他只是忍受着贴身的黏腻感觉,沉默举着水桶。
沈卫跳到他身边:“要不是我听过你说话,我都以为你是个哑巴了。”
严弘晋还没对这句话表示什么不满,倒是师娘先看不下去,数落了沈卫一通:“你总爱逗他,好歹也记得他才六岁,还要长身体呢,你老这么狠练他,别再压得长不高了,像你一样……”
原本还看戏一般捉弄严弘晋的沈卫立刻急了,只是面对的是自己新婚不久的夫人,沈卫却不敢说什么,只得委屈地撒娇:“我也没有很矮吧!”
见妻子不理会,沈卫立马丢下严弘晋,小跑到她身边,继续道:“是你太高了,外面的男人可几乎都没有我高呢,就算有比我高的也没有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反正就是不如我,你出门在外可别乱看别人啊。”
平心而论,沈卫不算矮,只是师娘却实在高挑,跟师父站在一起,几乎只差一横掌的高度,所以衬得沈卫矮了些。
训练自己的时候,师父要么一脸严肃,要么便是贱兮兮地捉弄他,此刻却带着些谄媚带着些讨好,委委屈屈地冲着师娘撒娇。严弘晋想,师父像极了崔家嘉平妹妹养的那条大狗,总爱黏着嘉平妹妹,时不时拿头蹭蹭她的小腿,一见到嘉平妹妹尾巴摇得比谁都欢。严弘晋还是头一次见师父这个样子,因此不免有些惊讶,侧目看了他一眼。
小徒弟偷偷投来地目光如有实质,沈卫不好对妻子说些什么,可难为难为小徒弟却再容易不过。于是沈卫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正色道:“咳咳,今日练功确实有些累了,那便再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射上一百支箭,就结束吧。”
这边师父话音未落,那边师娘便揪起了师父的衣领:“我刚说完不要太累到弘晋,你就又加练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卫赶忙解释:“没有没有,今天就练到这儿吧,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这还差不多。”师娘松开手,对着严弘晋的时候又换了副神色,是那么温柔而又包容。她笑容灿烂地冲严弘晋招手,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快来,我前几日给你做了身衣服,刚好把这条湿透裤子换下来。”
“我也想要。”看着哒哒跑到妻子身边的严弘晋,沈卫小声嘟囔道。
第50章 江南好
师娘是个很温柔的人。
六岁的严弘晋看看吐槽师父毫不留情的师娘, 内心肯定地点点头,是很温柔的。
师娘名唤李沅木,是平江府人。
认识李沅木之前, 严弘晋对江南女子的印象是什么呢,温婉动人、娇小美丽, 一举一动都应该带着水乡独有的朦胧绰约, 袖轻轻、步亭亭, 举手投足都是韵味。
直到他拜师沈卫,认识了师娘李沅木,严弘晋才意识到自己的狭隘, 明明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可他竟然用自己的认知去概括所有人。
本就不该被定义啊。
小小的严弘晋仰着头, 感受着头顶被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努力去看面前女子的脸,不期然跟一双含笑的眼睛对视。
李沅木的面庞线条柔和, 双眸明亮而坚定,眉毛浓密, 鼻梁挺拔鼻尖小巧,唇珠饱满唇色艳丽,是带些英气的明艳美人。在严弘晋的记忆里,她的嘴角总是弯弯的, 好像从来没为任何事情烦扰过。
虽然是南方人, 李沅木却生的高挑,行走时潇洒大方,静坐时背脊挺拔如松柏, 骨子里自带一股豪气。她本该是豪放派,行事也合该是不拘小节的利落洒脱, 可偏偏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李沅木万分仔细小心。
李沅木对小孩子的印象是家中亲戚那几个调皮捣蛋鬼,许是仗着长辈们的宠爱退让,那几个孩子总是透着过分的……活泼。上树掏鸟蛋已经是小事,翻墙溜出去玩也不觉得惊讶,至于今日吓到了自己家的鸡害的它不下蛋,明日惹了别人家的牛被撵出去二里地,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几个孩子都打小儿习武,尤其是轻功腿法这块,一到要挨打的时候便跑得飞快,身法更是灵活,倒是不至于被牛撞上。只是几个孩子实在是不够省心,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李沅木经常能听到自家亲戚怒吼“快去道歉”!也正因此,待初初见到严弘晋的时候,李沅木便心疼起来。
大概乖巧的小孩总是要惹人怜惜些。
李沅木知道他丧母,知道他的父亲严苛,早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可看到那个小孩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恭敬又克制,只把自己当作外人时听话地习武时,还是不免揪心。李沅木家中的小辈们都无法无天惯了,这样懂事的孩子引得她多了些在意关心。
而这份在意与关心,让严弘晋久违地感受到被人悉心呵护的感觉。
自打父亲出征塞北后,严弘晋便干脆搬来了沈府住下。诚然沈卫不太靠谱,可李沅木却给了他缺失已久的母亲般的温暖。
此时李沅木成亲不久,还没有沈明月,严弘晋便是整个沈府唯一的小孩。沈卫一大早要去上朝议事,便会提前一晚给严弘晋布置好早上要练的功夫,待早上练功结束后,有些日子里便去修文,有些时候是先生来家里,有些时候是去学堂。年幼丧母再加上父亲总是忙碌,让严弘晋习惯了自己管理自己。穿衣吃饭不需要人担心,去学堂也只是唤了平日里陪着他的小厮接送,明明严弘晋也是世家公子,日子却过得异常简朴,哪怕到了沈府后,也没有一出门有人开道,一进门有人铺路的排场。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
照师父的要求,便是要严弘晋跟着他一起起床,他去上朝,严弘晋练些基础招式,待他下朝回来,便跟着他练些拳法腿法剑法,若需要上些古文课,那便晚上牺牲些休息时间,来补白日里的缺失。
其实严弘晋对这样的安排是完全接受的。毕竟以前跟着父亲待在军营的时候,什么奇奇怪怪的作息都接触过,师父的安排甚至算得上规律。
可是师娘却心疼他小小年纪便要承担这些,但李沅木自己也习武,明白功夫在平时的道理,晓得内力这东西,一旦有一日松懈便很容易形成习惯,因而虽然心疼,却万不会提出什么异议。
但李沅木却自有自己的方法。
沈府的院子很大,四时四景,各不相同,李沅木便把每处空闲的院子都利用起来,给严弘晋做了练功场。
春天的时候,李沅木便坐在桃花树下,指导严弘晋如何发力,怎样才能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使出最大的招式给敌人最大的伤害。李沅木的手纠正着严弘晋胳膊的姿势,春风吹过李沅木的袖子带起阵阵的桃花香,让严弘晋也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夏天烈阳来了,李沅木便把严弘晋带到杨树下,坐在稠密的树荫里,摘来新鲜甜蜜的桃子,用地窖里存的冰给严弘晋做些冰凉的甜饮。李沅木相信练功不流汗是练不出来的,却不觉得在烈日下暴晒有什么必要,再加上京城的夏天实在酷暑难耐,她便总掐着时间,喊严弘晋休息一下,替严弘晋打着扇子,含笑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喝水。夏天炎热,尽管在树荫下,严弘晋身上的衣服也很容易湿透,湿透后再被阵阵热浪烤干,可因为树荫下师娘为他打着扇子,备着甜水,让他觉得这夏天也不算那么难熬。
待秋风吹过,桂花便开了。李沅木在吃上很有心得,桂花一开,她的桂花饭便要张罗起来了。新米入锅,从树上摘下新鲜的桂花泡水,拿桂花水蒸出的米饭带着香甜的桂花气息,捣成黏糊的米糕装模定型,再取一勺自己酿的桂花蜜均匀的淋在上面,那米糕甜甜的,最是合小孩子的口味。严弘晋已经打好了基础修习剑招,一招一式已经有了力道,剑风扫过,桂花便随着落了。而落在地上的桂花也不能浪费,李沅木小心将它们收集起来,严弘晋练剑时她便坐在一旁耐心地绣着荷包。腰间的荷包里干枯的桂花仍然散发着香气,口中的米糕也甜软美味,严弘晋最期待的便是练剑结束后师娘给他的加餐。
大雪纷飞,眨眼便到了年末。小孩子总是一月一个变化,一年过去,严弘晋又长高了不少。尽管府里有绣娘,成衣铺子也满街都是,李沅木却仍旧喜欢自己亲自动手给严弘晋裁衣。屋子里地龙烧得热气蒸腾,她就房门大敞着,看着外面努力挥剑的小孩,照着量好的尺寸缝着布块,针脚密密麻麻,试图将寒风阻隔在衣服之外。每次挥剑转身,严弘晋总能看见房间里正对着他的那个温柔低眉的女子,唇角含笑。
有人陪伴总是会令人感到心安。
严弘晋其实万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乖巧听话,或许是父亲太严厉,又学不会好好讲话,他便本能地也竖起身上的那些刺来张牙舞爪。第一次见到师父沈卫的时候,严弘晋甚至觉得,他爹是实在不想管了,才把他这么随意地丢给一个陌生人,因而对着沈卫也是有些迁怒在的。但是对着李沅木,他却做不出像对待父亲那样的态度来,本能地便扮出最乖巧的样子,身上的刺奇迹般地被磨平了。
其实严弘晋并不缺爱,他笃定父亲是爱他的,也确信其他亲戚也都是在意他的,何况师父虽然表面看起来老不着调,可是习武时却当真做到了手把手教他,下朝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寻他,严弘晋还无意中听到师父给师娘道歉,为忙于教导自己而忽略师娘道歉。何况师父不仅修身也修心,会仔细教他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只是他们的感情和李沅木给他的爱实在不一样,他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情了。
何况李沅木并不会只陪着他习武。有时候晴天,学堂放假,李沅木带着严弘晋出去逛街,给他讲自己见识过的风土人情,领着他去吃一些藏在深巷中的美味。雨天若是兴致来了,两人顶着蓑帽蓑衣便冲向雨幕中快乐地踩水玩儿,趁着鱼浮游在水面去捉鱼,若是都不想出门,李沅木便考校下最近严弘晋的功课,然后一起坐在屋檐下听雨声。
李沅木有时候是长辈,有时候更像是严弘晋的玩伴,这个玩伴有时候还会偷偷跟他讲一些师父的糗事,然后两人一起看着师父哈哈笑。
而这时候,师父瞬间便明白过来李沅木又在给小孩讲自己的坏话,但他对李沅木有着无限的纵容,脸上只是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笑容,宠溺对师娘轻声道:“又在跟弘晋揭我老底了。”
严弘晋年纪还小,对情啊爱啊的很是懵懂,只听父亲赞叹过师父师娘两人情比金坚、天作之合。他还不懂师父对师娘的纵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有种一物降一物的感觉,因为这个时候,师父便顾不上开口取笑他,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糗事,这时候他的所有吊儿郎当都收起来了,只温柔而专注地看着师娘开怀的笑容。
待李沅木放肆的笑声停止,沈卫便轻柔地为她擦去眼角因大笑而沁出的眼泪,轻轻牵起她,温和道:“吃饭吧。”
师父牵着师娘,师娘的手牵着严弘晋,三人并排走在院中石子铺成的小路里,走过了草木变色,凋落又生。
年纪小小的严弘晋紧紧握着那双柔软而温暖的手,内心发誓一定要好好对他们。
冬去春来,严弘晋跟着师父习武的第二年,师娘便有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