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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

    海浪层叠, 风声不断。

    施未眼见詹致淳布法,拂尘凝光,划开重重黑幕, 不远处的石像似是察觉到了危险, 地面轻微震荡,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施未犹豫片刻,选择了斩鬼刀。

    他没有用剑,而是用这把生疏的长刀。

    历兰筝心头微颤,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想法,不曾多言。

    穹顶之下, 海水上涌,地动山摇, 昏聩的星光坠落石像双目, 那庞然大物仿佛瞬间苏醒,无数道黑影自背后探出,似要将闯入者彻底撕碎。詹致淳手持拂尘,稳坐阵眼,灵阵周转,符文撼动,死死绞住那些飞窜的黑影,定睛一看, 那影中竟是慢慢显露出了人脸。

    憾事怨闻,百态交集, 终成妄相。

    詹致淳从那无数张狂的脸中, 见到了曾经熟悉的面庞。有与他并肩战斗, 最终却分道扬镳的同道,也有亡于他剑下的邪魔恶鬼, 还有他未能及时挽回的种种遗憾。

    那些黑影围绕着他,不断低喃着:“詹掌门,你此生当真无悔吗?”

    过往瞬间如同昨日焰火,灿烂盛大地绽放,又如流星陨落,迅速消失不见。詹致淳听见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或是悲痛决绝,或是温顺谦和,或是笑意盈盈。声声浪潮席卷而来,詹致淳不为所动,只淡淡说道:“平生憾事颇多,悔与不悔,皆已成定数。既是定数,便不可回头。”

    言罢,他周身金光流辉,符文飞转,威力大增,那些黑影顿时高声尖叫起来:“詹致淳!你不得好死!是你识人不清,致使潜鳞山对你翎雀宫百般欺凌!卓吟的死!李逐流的死!甚至下落不明的李霁!你敢说你没有一丝过错吗!”

    “就是现在。”

    詹致淳正声,施未与历兰筝兵分两路,剑锋与枪尖裹挟着强大的灵力,正中石像天灵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冲天的煞气几乎将整个海面笼罩,巨石崩裂,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詹致淳拂尘一扫,便要撑开结界,岂料那些飞速坠落的石块竟是突破了他的防线,轰鸣着奔向大海。海水翻涌,掀起滔天巨浪,詹致淳一惊:“不好!”

    巨浪轰然而下,瞬间淹没岸上一切,詹致淳飞身而起,座下羽鹤发出高亢鹤鸣,施未与历兰筝同时落在其上,那煞气飞散四野,根本不知坠落何处。

    “纪怀钧!你以为打破了我的石像,就能毁灭我吗?”

    幽幽长夜,有个陌生的声音张狂大笑,“纪怀钧,你我斗法数十载,我还会不了解你?”

    “轰隆隆——”

    天空风云变幻,电闪雷鸣。

    施未蹙眉:“我们失败了吗?”

    詹致淳垂眸:“欲使其亡,必使其狂。”

    “邪灵的力量确实在减弱,这已经是穷途之争。”

    他双手结印,再次调动毕生修为,施未察觉不对,一把抓住詹致淳的胳膊:“前辈,邪灵既已末路,我们——”

    “石像千百年所聚怨气已化风雨,若出海降世,必催生心魔。红尘皆凡人,你我都不例外。心魔作祟,善恶不分,黑白颠倒,那才是真正的浩劫开场。”

    詹致淳抬眼,目光深沉:“你们一定要记着,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浴血奋斗。”

    言罢,他竟是纵身一跃,飞身入阵,施未一愣,却只碰到那翻飞的衣角。

    “前辈!”

    仙鹤引吭高歌,振翅高飞。施未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那个决绝的背影,便被载着飞速离开了这诡谲之地。

    “想走?”

    邪灵怒喝,滔天的巨浪拦住了羽鹤的去路,羽鹤一往无前,竟是一头扎进了汹涌的海浪之中。施未俯身护住历兰筝,二人一鹤如同浪中浮萍,上下浮沉。施未眼前一片模糊,强烈的窒息感令他难以支撑。在这危难之时,一道金光飞来,稳稳托住他们。

    “带他们回翎雀宫!”

    一声令下,羽鹤竟是突破巨浪屏障,一飞冲天,直往西北而去。

    詹致淳以身入阵,通天的金光不断吞并那些阴沉的怨气,瓢泼黑雨倾盆而下,那海浪更如猛兽嘶吼,摧枯拉朽。詹致淳力破此局,竟是压下那冲天巨浪,大雨冲刷着他苍老的面庞,本该洁净素雅的道袍也溅了一身泥泞。

    邪灵低哑呢喃:“詹致淳,你我皆是千载修行,你的实力,我比谁都清楚。”

    “你我何不合力共事?若你我携手,九州唾手可得!”

    “痴心妄想!”詹致淳横眉,金光迸溅,破天撼地,邪灵不甘示弱,双方角力,日月倒悬,江海翻浪,狂风暴雨席卷了整座岛屿,邪灵终是现出了原身,黑色的巨影尖叫扭曲着:“詹致淳!你与纪怀钧一样,不知好歹!”

    “我不需要这种好歹。”詹致淳说着,眼眶中泛出一丝血色,“我三岁学艺,及冠之年代为掌教,而立之时便是一派掌门,先经战乱,后历门祸,师友弟子,生离死别,不计其数!”

    他咬牙,竟是哽咽:“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你奸计得逞!才不能让这无数人的牺牲毁于一旦!”

    詹致淳再次发力,只见穹顶崩塌,大地碎裂,海水彻底淹没下沉的岛屿。那邪灵痛苦哀嚎,尖叫着:“詹致淳!我诅咒你不得善终!”

    詹致淳岿然不动,任由海水将他的身躯淹没。

    天仍没有亮。

    冰冷的海水透骨生寒,詹致淳似乎看见了许多久违的脸。

    那一张张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师父”和“掌门”,转眼皆成累累白骨,而那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已零落成泥。

    “我怎么不悔?我亦是有悔。”詹致淳闭眼,消失在了大海深处。

    远在天边的叶星感知到石像被毁,心神受创,顿时喷出一口血来。手下赶紧扶住他,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叶星怒不可遏:“詹致淳,你坏我好事!我必定加倍讨回!”

    话音未落,他便一阵头晕目眩,再次吐出暗红的淤血,叶星直觉不妙,静坐运气,压□□内逆行的真元。

    “叶星这个身躯,还是不足以支撑我完成大业。”邪灵喃喃着,似有癫狂之态,“我一定要打开剑匣,找到纪灵均。”

    他说着,突然暴怒,一掌拍碎身旁侍从,那人血肉横飞,连一声饶命都不曾呼出口,便命丧黄泉。

    “纪怀钧!你为何宁死,也不愿为我所用?”邪灵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双目爬满骇人的血丝,他又道,“传信给荆溪,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沈景越和历兰筝的妹妹找出来!”

    “是。”属下哆嗦着退下了。

    邪灵见他离去,忽地又叫住他:“等等,你去找栾易山,若他有异心,当场诛杀!”

    属下一愣,赶忙应道:“主人,栾易山修为远在吾等之上,此去恐怕——”

    “废物!”邪灵怒喝,“谢照卿呢!浣秋呢!”

    “禀主上,他们,他们皆未回归。”

    属下以头抢地,根本不敢直视他。

    叶星突然回神,像是打开某个关窍,反应过来。

    他默然不语,脸色深沉,吓得那几个属下瑟瑟发抖。

    “谢照卿与浣秋皆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好手,就算不敌薛思,也不可能在这关键时刻,人间蒸发。”

    叶星轻轻扣了两下手指,“只有栾易山,完好无损地跟着我回来了。”

    那几个属下胆战心惊,应是猜到了主人的意思。

    “传信给荆溪,告诉他,他的老师已死,务必为其报仇雪恨。”叶星微微勾起嘴角,“凶手,就是薛思和栾易山。”

    那受命之人万分讶异:“当真是栾易山?”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呢?”叶星冷笑,“栾易山的利用价值,就要到头了。”

    “是,属下立刻去办。”那人转身退下。

    “其他人,立刻与我渡河,前往夜城。”

    叶星起身,走向那条奔流不息的血色长河,它似是屹立千年的天堑,阻隔了仙魔两道。和时天下太平,分时灾祸频发。

    “这条河,是当年夜城城主林止渊三魂七魄所化,他死前立下诅咒,所有修道之人,不得生入此城。”叶星低眉,望着脚下滚滚逝去的河水,血色之中,他的脸格外扭曲狰狞,那些属下只听闻夜城传闻,并不知其深浅,只道:“愿誓死追随主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星仰头大笑,转身道,“那你们自裁吧,死了,再为我所用。”

    那些人惊愕不已,可已经来不及了,叶星发动术法,他们如同草芥,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倒下,双目圆睁,无神地看着昏沉的天空。

    叶星将他们的灵力全部吸收,逆乱的真元迅速得到补充修复,他手一挥,将那些枯骨全部投入河中,漂浮的白骨首尾相接,竟是成了一道浮桥。叶星抬脚,轻轻踩了上去。白骨微动,河水湍急,可叶星却极为满意,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当。

    他要去到夜城中心,见一见那据说已经成为废墟的聚魔池。

    聚魔池亦为吸收天地怨气之所,和他,怎么不算殊途同归呢?

    叶星缓缓消失在了骨河尽头。

    千里雪山之下,本来在沉睡的巨蟒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一个瓢泼的雨夜,林止渊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和衣往他床上一躺。他气急了,抄起枕头往这人身上砸:“滚出去,去找你那些相好的去!”

    林止渊只是抬了下沉重的眼皮,有些茫然地问他:“你在这儿,我去哪里呢?”

    他哭了,抱着这个人,冷冰冰的,怎么都捂不热。

    夜深忽梦少年事。

    巨蟒落下泪来,他许久不曾梦到那个人了。

    “林止渊,你是在托梦给我吗?”他喃喃着,忽然很想回去看看。

    于是他化作人身,沐浴更衣,重新束发。

    此刻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真心觉得,是林止渊在呼唤他。

    第152章 第 152 章

    叶星进入到了夜城深处。

    这座城池维持着当年被毁时的模样, 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满目疮痍,甚至连曾经匍匐脚下的残影都不复存在。

    这里已经不再有魔族生息。

    “吱呀——”

    叶星推开残破的大殿正门, 在遍地狼藉中, 走向已经归于沉寂的聚魔池。

    两年前, 薛闻笛持剑开阵,屹立千年的魔都毁于旦夕,聚魔池也沦为一潭死水,再不见往日辉煌。但叶星知道,这聚魔池只是在沉睡, 并不是彻底死去。只要这世间有人,便有欲望, 便生恶端, 如此,聚魔池就会永远存续。

    何况——

    叶星双手轻轻搭在聚魔池边缘,灵气催发,试图重新唤醒这个泉眼。叶星肉身已灭,邪灵寄生,虽说是灵,可已完全堕化,与魔无异, 所用之术,皆与聚魔池相合。那沉寂许久的泉眼逐渐迸发生机, 鎏金涌动, 渐渐地, 竟是显现出江河湖海的模样。

    叶星低眸,只见那泉眼中隐约浮现出一尾银鱼的影子, 它静静地沉在水中,不知是生是死。

    “原来薛思的原身是条小银鱼。”叶星玩味地勾起嘴角,而后掌心一拂,那水面微漾,小鱼却不知所踪。

    看样子,暂时还追踪不到薛思。

    叶星若有所思,他确实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不过既已化为原身,短期内应当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叶星便转换方位,找到了荆溪所在。

    少年依照其吩咐,带着文恪赶往临渊。

    文恪神色清明,一言不发,镇定自若地走着,并不惊慌。

    荆溪年少,不似其他人歹毒,相反,莫名有着一股涉世未深的天真感。他甚至没有绑着文恪,而是走在对方身侧,手里攥着根路边折下的梅枝,悠闲地晃来晃去。

    文恪见临渊遭遇重创,悲从中来,可在外人面前,却又不肯显露分毫。荆溪没有多问,只是遥遥看了眼那倒塌的至阳殿,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文恪只道:“快了。”

    “你从入山开始就和我说快了。”荆溪瞧着他,咂咂嘴,“你不会骗我吧?”

    文恪听了,顿感荒谬,他转过头,看了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对方一脸单纯,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文恪不解,问他:“我就算骗你,那不也是应当的吗?你我本就势不两立。”

    荆溪点点头:“你骗我的话,我就先把你杀了。”

    “悉听尊便。”

    “然后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你没这本事。”

    荆溪一听,忽然有些生气,他抓着那根梅枝,轻轻抽了下文恪的脸:“我有这本事。”

    “你没这本事。”文恪躲也不躲,有些愠怒地重复了这句话,荆溪很不高兴,又挥了下手里的梅枝,文恪微微向后仰了下头,那梅枝打在了他嘴角,那片皮肤顿时肿了起来。文恪本不是爱舞刀弄枪之人,又天生喜静,不爱出门,自是生得比旁人白皙许多,这两下明明不重,可偏偏红了一小片,隐约要出血似的。

    荆溪一愣,想起来叶星的命令,心想这会儿把人打死了,他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便将那梅枝扔到了一边,道:“你这人不经打。”

    文恪不欲多言,转身就走。荆溪两步就追了过去,装作无事发生似的问道:“我们究竟还要走多久?”

    “无可奉告。”

    “好吧。”荆溪嘀咕着,“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了。”

    文恪听了,觉得他有点好笑,摇了摇头,没再和他争执。

    临渊依山而建,本就四通八达,布局多有巧思,如今大多数建筑已经垮塌,原本的布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文恪生长于此,对此十分熟悉,但荆溪走着走着,就晕了,他觉得哪哪儿都差不多,时间一长,他又不安分起来,踢了一脚路边的碎石,直接打中了一棵松树,惊起几只小鸟。

    “真的没到吗?”荆溪唉声叹气,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文恪淡淡地说道:“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

    “哦。”荆溪沉吟片刻,“那个,照水聆泉藏在这么里头吗?”

    “照水聆泉是我临渊灵气最丰沛之地,平常不会有人进入,因此在最里面。”

    “那,那纪灵均不就是一个人住?”

    “纪灵均是谁?”

    文恪有些疑惑,荆溪也很意外:“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就是——”荆溪话音未落,突然神色微变,伸手去抓文恪,不成想,看似文弱的某人竟是一个闪身,撤出去好远。

    林中飞箭频发,密集如雨,荆溪果断持刀,尽数打落,再回神,只瞧见文恪朝山的那头奔去。

    “该死!”

    荆溪反应过来,是他小瞧了对方,立刻飞身追了过去。

    文恪虽有眼疾,但仗在灵巧,借着地形,很快与荆溪拉开距离。他脚尖一点,如飞花飘絮,轻盈地翻过一面墙头,落到院中。

    许久不见的思辨馆。

    他喘了口气,来不及查看自己这半亩三分地的情况,便一头扎进屋内。荆溪穷追不舍,也紧跟着进到了里头。

    思辨馆占地不大,多是藏书之所,但因之前的战斗,受损很是严重。文恪痛心,藏进了书架后的暗门之中。

    荆溪的身影一出现,他便轻轻按下了机关。

    利箭飞扑,打得地面千疮百孔,荆溪并不惧怕,可这地方明显狭窄许久,让他有些施展不开拳脚。他有些恼怒:“我不跟你玩捉迷藏,快给我出来。”

    只见头顶又掉下来一张罗网,荆溪怒急,挥刀劈断,那罗网迅速碎裂,文恪单手掐诀,那碎裂的罗网竟是发出一道金光,变幻成符文,密密麻麻铺在了荆溪脚下。

    “伏仙阵?”荆溪暗道不好,正要抽身离开,那伏仙阵已然启动,符文成链,绞住他的手脚,游走全身,乃至钻入七窍骨髓。荆溪试着运气,文恪双手结印,伏仙阵再次金光大作,死死压制住荆溪。少年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文恪不敢懈怠,准备将他彻底捆好。

    “哼。”在泉眼中目睹了一切的叶星觉得太过可笑,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指尖血滴入聚魔池中,口中念念有词,“荆溪,你太让我失望了。”

    数道血迹逆流而下,转瞬即逝。

    荆溪却是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向自己靠近,他瞳孔微缩,额上青筋暴起,竟是挣开身上的枷锁,巨大的能量冲开整个房间的阻隔,文恪躲闪不及,飞出去好远,滚倒在地。

    “咳咳咳……”文恪挣扎着站起身,再抬眼,荆溪已经闪现到自己面前。

    只一眼,文恪便察觉到他与先前的不同。

    “是被人控制了吗?”他顿感不妙,荆溪一脚踹中他的心口:“你不该忤逆我。”

    文恪只觉身前剧痛,神思有一瞬的混沌,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捕捉到这句话的非比寻常。联想到之前种种,他道:“你就是叶星?”

    “正是。”叶星似乎在通过荆溪看他,笑着,“文长老不愧是思辨馆馆主,这记性真好。”

    文恪自被擒住,便一直被软禁,除了看守他的侍从,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但他与叶星虽素未谋面,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不详气息,仍是让他提紧了心。

    “你抓住我,是想威逼利诱,迫使沈脉主与你同流合污吗?”

    “同流合污这个词,太难听了。”叶星轻轻叩着手指,“我们是合作,事成之后,这仙门百道,仍有你临渊一席之地,岂不妙哉?”

    “我临渊世代皆为正道楷模,怎会与你沆瀣一气?”

    “唉。”叶星似笑非笑,“知道你会这么说。”

    “但你要是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叶星撤了术法,荆溪缓过神,看见自己一只脚还踩在文恪身上,对方受伤不轻,脸都花了,少年一愣,下意识地抬了脚,可文恪一动,他就想起来这人刚刚才揍过自己一顿,就又踩了上去。文恪闷哼,荆溪左右为难:“把你踩死了怎么办啊?”

    “死就死了。”文恪没好气地撇过头去,荆溪闻言,不情不愿地把他扶起来,施术将他两只手绑了起来,推着他往前走。

    “照水聆泉不在这头。”

    “你又骗我?”

    “怕被我骗,你可以自己走。”

    荆溪很生气:“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哼。”文恪并不理会。

    荆溪猛地一拽,对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荆溪便像拖着一条不听话的狗一样,拖着他急急而行。文恪咬,始终没有吭声。

    荆溪虽说不认路,但一身好本事,临渊再大,也终有尽头。他拖着文恪泄愤,直到自己气消。而后他回身,见对方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又善心大发似的,将人松绑,拎了起来:“喂,我不生气了,下次别惹我不高兴,听到了吗?”

    文恪脸色惨白,根本没有回应。

    荆溪还有点奇怪,使劲儿晃了晃他,没成想,对方喷出一口血,强撑着没有昏过去。荆溪嘟囔着:“你太没礼貌了。”

    “呵。”文恪冷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抬手擦去嘴角血渍,手腕处两道殷红的勒痕清晰可见。

    荆溪咋舌:“你长得真白,稍微绑一下就是两道印子。”

    “等你死了,你会比他更白。”

    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荆溪一顿,回头看去,燕知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第153章 第 153 章

    荆溪见了来人, 猛地将手背在身后,有些心虚地说道:“我没有打他。”

    “哼。”燕知皮笑肉不笑,勾勾手指, “过来。”

    荆溪看看她, 又瞥了眼文恪, 手一伸,拽着那人走了过去,然后在距离燕知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怎么,怕我?”燕知上下打量着他,“多日不见, 你好像长高了些。”

    “老师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荆溪好像有点畏惧燕知, 说话的时候,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移向别处,燕知单刀直入:“把人交给我。”

    “不行。”

    荆溪拧着眉毛:“你也背叛我们了吗?”

    “我又不是你的同党,谈何背叛?”燕知仍是倚着那棵树,有些不耐烦,“给不给?”

    “不给。”

    话音未落,燕知身后闪过两道敏捷的身影,荆溪后撤一步,两道剑光自左右横出, 打向他的腕骨处。荆溪拽着文恪,将他往前一推, 可剑光未落, 那人却如雪中红梅, 纷纷飘零。荆溪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燕知的幻术。

    “什么时候?”荆溪直觉不妙, 只见燕知勾起嘴角,轻蔑一笑:“你觉得我受伤了,便奈何不了你吗?”

    荆溪抿着唇,挡下左右分攻而来的两个人,抽身往西边而去。孙夷则见状,当即掐诀,施术拦住他的去路。文恪头晕眼花地站在了树下,只见燕知仍抱臂而立,面色有点苍白。文恪猜她应是受伤不轻,便抬手按在她后背处,为她渡了些灵气,好让她舒服些。燕知却头一歪,悄悄站直了些,一点都不想领情的模样:“你本身体弱,灵气欠缺,我还不至于要你救。”

    文恪微愣,道:“灵气欠缺是胎生的毛病,但我知晓医理,也能帮你一二。”

    燕知不言,抬头看了眼打得难解难分的三个人,神色冷淡:“二打一还打这么久。”

    她似乎是想出言嘲讽,可不知为何,又停下了,冷着脸不说话。

    傅及与孙夷则先是被无渡峰重创,又接连赶路,耗损过多,确实有些吃不消。但仗着是在临渊地界,孙夷则将地形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与傅及联手,将荆溪逼到那片松林竹海。此刻的竹海早已被积雪覆盖,看不清原本面貌,好在叶星进犯临渊时,这地方未曾有人,因此鲜有被破坏的痕迹。孙夷则催动术法,积雪消融,竹叶抽芽,迅速生长,绿浪遮天。荆溪起先未有警觉,直到那茂密的竹林困住他的行动,刀锋所至,皆被竹节挡住了去路,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孙夷则趁机杀出,以雷霆之势卸了他的刀,荆溪正欲反抗,傅及的剑锋正好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别动。”傅及沉声,荆溪眼波微转,耳边,隐约传来叶星的声音:“荆溪,你暂且听我调遣。”

    于是他缓慢举起双手,没有再挣扎。

    聚魔池边的某人并不着急。他将临渊局势尽收眼底,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燕知赶到,见了荆溪,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杀了他。”

    傅及一怔:“杀了他?”

    “难不成还要留活口?”燕知不悦,“你下不了手,就我来。”

    言罢,她一步上前,夺过孙夷则手中长剑,正要解决某人,不成想,周昂却突然冲出来,挡在了荆溪前头:“别杀他。”

    少年眼前一亮:“师兄?”

    此话一出,傅及更是呆在了原地。燕知根本不管,剑锋直冲二人劈去,只听“当啷”一声响,傅及竟是拦下此招,神色微妙。燕知顿时恼火起来:“你做什么?蠢货!他们都是浣秋的弟子,是叶星心腹!留着他们性命,只会后患无穷!”

    她握剑又是一招,傅及被骂得哑口无言,可他不忍心看着周昂去死,只好硬着头皮又接了这招,燕知气不过,一把扔了剑,怒喝:“蠢货!你迟早害死这里所有人!”

    傅及不辩解,只是无措地低着头,孙夷则察觉到他似有隐衷,便安抚道:“没关系,那就先将他们关起来吧。”

    “孙夷则你可要想好了!”燕知闻言,连带着他一起骂,“你关起来?你关哪儿去?他们只要活着在临渊,叶星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真出了事,你怎么承担?何况这么多人命,他们要拿什么还!你将他们带进去,你那些活着的门人会如何看待你这个掌门!这点道理你都想不通吗!”

    燕知骂得句句在理,字字泣血,傅及听得眼眶泛红,轻声道:“这样吧,我带他们先离开这里,不会拖累临渊的。”

    不料,燕知一听,更是暴跳如雷:“你离开?你能去哪儿?就你这花拳绣腿,出了这地方就是待宰的羔羊!别到时候又要人费心去救你!”

    “行了!”孙夷则喝止了她,“发脾气有什么用?你冷静点,办法总比困难多。”

    燕知狠狠瞪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你给我想啊!现在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关押敌人。”此时,文恪出来解了围,“既不会让傅及离开太远,也不会威胁到照水聆泉中诸位的安全。”

    他顿了顿,大有安抚之意:“小年毕竟是我临渊掌门,身上肩负着临渊安危,必不能在此时,弃门中众人于不顾,”

    他说着,深深看了眼傅及,对方沉默着,眼帘低垂。

    文恪微叹:“但眼下仍需凝聚众人之力,不可在这关键时刻分崩离析,诸位都先冷静一下,小年说得对,办法总比困难多。”

    傅及听了,抹了下眼角,郑重地点了个头。孙夷则也十分感激:“谢谢文长老。”

    文恪便上前,一掌打晕了荆溪,少年倒下之前,还有点惊讶,但他很快闭上眼,彻底昏了过去。周昂担忧不已,文恪也给了他一掌,将他也打昏了过去,并封住二人的周身大穴,将他们的五感全部封闭。

    聚魔池中,临渊的一切忽地断了。

    叶星并不意外,他知道文恪有几分本事。

    “就暂且让你们苟活几日。”

    而他也需要休整一二。

    叶星放出信号,去搜寻浣秋、谢照卿和栾易山的踪迹。紧接着,夜城便再次陷入沉寂。它就像一个孵化的温床,正等着黑暗彻底破壳而出的那天。

    文恪指挥着傅及与孙夷则背起二人,带他们往岫明山台而去。燕知赌气说不去,坐在那棵枫树下的大石头上。孙夷则只道:“我们很快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们,别乱跑,会迷路。”

    燕知翻了个白眼,转过身,背对着他坐着。

    孙夷则没再说话,跟着文恪走了。

    “我刚刚与那个叫荆溪的少年交手,发现他背后似乎有人在操控他。保险起见,我就先封闭了他的五感。”文恪解释道,“我们这次撞见的敌人恐怕是前所未有的棘手,一定要多加小心。”

    “好。”孙夷则点点头。

    “燕知虽是急了些,但她并非无理取闹,你们不要和她闹得太僵。”

    “这是自然。”孙夷则应着,傅及心里难过,道:“是我不好,对不起。”

    “别这么说,施未都叫我哥夫了,我总要为你考虑一二。”孙夷则莞尔,他本想说道侣之类,可又觉得实在难为情,便只好将这些推到施未头上,傅及被逗笑了,鼻头一酸,有些哽咽:“嗯。”

    文恪领着他们来到一处背阴的坡上,拨开凌乱的草木,露出下面一块冷铁。孙夷则仿佛心有感应似的:“这是?”

    “钟有期曾经在这儿建造的地牢。”

    提到这个有些久远的名字,傅及与孙夷则心情都有些微妙。

    文恪叹道:“这个地牢,师姐曾让我想办法如何处置,但我勘探许久,觉得它虽是血腥,但格局确实精妙,至少用来关人,可谓是天罗地网,若非高手,简直插翅难飞。”

    孙夷则回忆起过往,却已不觉得痛苦,他悄悄看了眼傅及,对方低眉顺目,自是温善可亲。孙夷则看了许久,直到文恪叫他:“顺着这地道下去就行。”

    “好。”他点头,很快就下到了地底。

    地牢仍是阴暗幽深,但文恪对它稍作改造,没有之前那么潮湿阴冷,反倒干爽清洁许多。因为之前完全没想好如何处置这个地方,文恪还多打了一个杂物间出来,用来堆放需要修理的物品。

    他领着几人穿过重重机关,来到了地牢最深处。

    “就这儿吧。”文恪说着,打开机关暗格,两座牢笼旋即升起,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金光隐隐,震慑人心。

    荆溪与周昂被分开关在里头,牢笼紧闭,只能看见两个人各自安静的躺着,面庞模糊不清。

    傅及心生忧虑,孙夷则将他拉到一边,从随身的灵囊里找到一串靛青色的铃铛,系到对方腰间:“这个给你,这是刻着我名字的辟邪传音铃。”

    “你要有任何问题,就摇响这串铃铛,我都能听见。”

    傅及一愣,指腹摩挲着腰间那串铃铛,那做工精巧,上头好像还留着孙夷则的体温。对方一把抱住他,紧紧地,贴在他耳边说道:“傅及,我知道你有隐衷,所以你别担心,等我回来。”

    傅及怔怔的,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孙夷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哄着:“别把燕知的话放在心上,照顾好自己。”

    言罢,他便松开人,准备与文恪一道离开,傅及猛地拉住他,孙夷则一回头,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怎么了?”

    傅及摇摇头,亲了亲他的嘴角,没有说话。黑暗中,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浸在清亮的泉水里,宁静的,却又有着难以名状的哀伤。孙夷则心头一动,凑过去,也回以一个轻柔的吻,而后便带上文恪大踏步地离开了。

    傅及握紧腰间那串铃铛,又遥遥地看了眼昏睡的周昂,席地而坐,沉默地以手掩面,怅然不已。

    第154章 第 154 章

    文恪与孙夷则一路深入, 来到照水聆泉。

    孙夷则对此地并不熟悉,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他从未进入过这里, 只在路过时, 远远地看上一眼。此刻, 照水聆泉外一片沉寂,草木无声,可细看之下,却隐隐有流光环绕,如夏夜微小渺茫的星子, 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文恪抬手,掌心之下, 灵气盈盈, 他道:“结界完好,大家在里头应该还算安全。”

    孙夷则松了一口气,文恪单手结印,将自身灵力作为牵引,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结界打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他眼神示意孙夷则先走,对方点头, 很快就进入了内里,文恪紧随其后, 并将结界再次闭合。

    另一头, 徐向晚察觉到结界有异, 便率人前来一探究竟,与孙夷则、文恪在半道相遇。同门相见, 喜极而泣,尤其是李闲,紧抱着孙夷则大哭不止。孙夷则亦是红了眼,哽咽不已。

    “掌门。”徐向晚上前,向他抱拳行礼,李闲这才松开孙夷则,揉揉眼睛,退至一边。

    “师姐。”孙夷则轻轻扶了她的胳膊,“边走边谈吧。”

    “好。”

    众人急急而行,徐向晚向孙夷则简单说明了临渊的情况,直言顾青、薛闻笛与叶星一战后皆不知所踪。

    “顾长老带走了长鲸行,我遍寻山野,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徐向晚悲从中来,“门中弟子死伤惨重,若敌人再犯,根本无力抵抗。”

    孙夷则心头一痛,强装镇定地说道:“先救治伤患,余下事宜,今晚再议。”

    “密音帷铃音震响,正道百家应已得到了消息,但迄今为止,仍未收到回音,且门下各驻地均未赶回,恐怕——”李闲神色哀伤,不愿再说下去。

    孙夷则知晓她的意思,密音帷示警,可门下各地辟邪传音铃未有回音,那外出的弟子们恐怕凶多吉少。但这大厦将倾,孙夷则也只能竭力安慰年少的师妹:“别担心,困困,吉人自有天相。”

    李闲吸吸鼻子,点了点头:“师兄,你先歇会儿,我马上给你弄点吃的来。”

    “我不饿,你也歇着吧。”孙夷则心情沉重,自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这是他接任掌门以来,第一次面对此等生死存亡之局面,内心的煎熬、痛苦、迷茫,难以宣之于口。文恪见状,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孙夷则轻声道:“我没事的,文长老。”

    文恪正要开口,忽然瞥见前方路上匆匆跑来一个小姑娘:“李姐姐!李姐姐!罗叔叔醒了!”

    “芽儿?”孙夷则又惊又喜,芽儿见了他,也是喜出望外,圆圆的眼睛闪着泪光,一头扑到他怀里:“小年哥哥,我姐姐呢?”

    孙夷则垂下眼帘:“她跟你施未哥哥去别的地方了。”

    “去别的地方了?”芽儿还以为他是那个意思,一下就哭了出来,“她不会,不会……”

    “没有没有,她好好的呢,她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没和我们一起回来。”孙夷则吓了一跳,知道她误会了,便温声细语地哄着,芽儿受了惊,没忍住,哭了好久。孙夷则只好将她抱起来,一同带了回去。

    山野青葱,泉水泠泠,灵气充沛,天生万物。

    照水聆泉仍是昔日模样,似乎不曾因为外面的动荡而发生任何改变。

    但那又如何呢?

    春风不改旧时波,到乡还似烂柯人。

    孙夷则怆然,芽儿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和他说道:“小年哥哥,我见到了傅及哥哥的师父和师兄,是那个神仙哥哥带我来这里的,可是我现在见不到他了。”

    孙夷则很快听懂了她的话,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他们暂时与我们走散了,也许过两天,我们就能再见面。”

    芽儿听了,擦擦眼泪,乖巧地“嗯”了一声,问他:“那其他哥哥呢?”

    “我们在曜真洞天碰到叶星,他引爆了天雷,我们都被冲散了,不过我和傅及、施未他们相隔并不远,所以很快就又会合。可小师弟不知去向,我们分开前,也没有找到他。”孙夷则记得,当时,历兰筝想完成乔序的遗愿,决定往东走,施未陪她去,而他和傅及带着燕知、周昂两个伤患,分身乏术,决定先回临渊搬救兵,再来搜寻薛思与张何的下落。

    不成想,这次分别,又是前路未卜。

    孙夷则只能祈祷薛思无事,且已与张何重聚。

    至于曹若愚——

    他看向文恪:“文长老,小若愚和你不在一起吗?”

    “他没有和你们会合吗?”

    四目相对,双方顿时恍然。文恪更是如遭雷劈,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我们在曜真洞天遇到了乔序,然后我莫名其妙昏了过去,我就再也没见到曹若愚了。我醒来后,就在叶星手上,可是我始终没见到他,我以为他是逃脱了——”

    文恪说得太慢了,慢到他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起来。他仿佛才想通一件事,曹若愚若是和孙夷则见了面,又怎会不来临渊?即使不来,要与历兰筝一同去东边,那他也一定会托傅及给自己捎个信,报个平安。

    文恪眼神有点空,芽儿却学着孙夷则那样,安慰着他:“吉人自有天相,若愚哥哥不会有事的。”

    文恪蓦地心头一酸,有点哽咽。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燕知看不惯他们这愁肠寸断的模样,非常不爽地嘲讽了两句:“你们有这工夫伤春悲秋,早就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了。”

    一旁的徐向晚闻言,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她虽不认得燕知是谁,但见对方言辞刻薄,对她临渊掌门和长老都不太尊敬,心下多有不喜,道:“这位姑娘,再走两步就到了,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累了,早些到,早些歇息。”

    “那你们快点,我有事要说。”燕知连个眼色都不想给徐向晚,径直朝前走,一头钻进了驻地。岂料,刚进去,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啊——”

    话音未落,燕知便愣住了。

    沈景越亦是如此。

    时过境迁,她没有想过,再次和燕知相遇,是在如此情境之下。燕知显然也认出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侧过身,迅速绕开她,走了进去。

    沈景越与年少时变化不大,依旧干净、明媚、一尘不染。

    所以燕知一眼就认出了她。

    沈景越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她没有多说什么,与回来的孙夷则寒暄片刻,告诉对方黄二狗刚刚醒了会儿,又睡过去了,让刚刚回来的二人不要太担心之类云云。孙夷则并未说什么,许是一路坎坷,大家尚能活着相见,已十分不易,如此,便无需多言。

    众人围桌而坐。

    李闲给他们倒了点水:“大家先喝点吧,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也一定很辛苦吧。”

    “好。”孙夷则将那碗温水一饮而尽,李闲又给他添了些,忽然“咦”了一声:“傅及呢?我刚刚听师兄你的意思,他应该一直和你在一起才对。”

    “说来话长。”孙夷则缓了口气,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不过他并没有言明傅及对周昂的反常态度,只是一笔略过。

    李闲也没有追问。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她知道傅及是个良善宽厚之人。

    燕知嗤笑一声,可是临渊没人理她。

    孙夷则看了她一眼,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而后他道:“叶星率部离开,却以文长老为质,让荆溪单独前往临渊,一是他极有可能也受到重创,短期内不会给我临渊带来灭顶之灾;二是他可能在等待某个时机,要一击即胜。”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趁此时机,应该与正道同盟取得联系,得到他们支持。”

    “现在的正道,乌合之众颇多,你还指望他们?”燕知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她觉得孙夷则太天真了,天真得根本不适合做一派掌门,尤其是作为正道支柱的临渊掌门。

    可嘲笑归嘲笑,燕知还是认可了孙夷则的猜测。

    她道:“叶星受到重创是必然的,否则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在临渊无主,即将崩溃之时,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还有你说的时机,叶星想要复生,必定要重新获得兰因琴,他让荆溪挟文恪过来,应该是想让文恪做饵,引你们出来。”

    她瞥了眼沈景越:“我说得对不对?”

    平心而论,她真是给足了这群小毛孩子面子。

    燕知等待着沈景越的答案,甚至在期待对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景越却装作没看见,像个旁听者一样,自顾自地点了个头。

    孙夷则又道:“叶星应该是冲着沈脉主来的,目的应该是复原那把兰因琴。可我们先前收集的琴弦已全都被他夺走,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十分不利。”

    众人默然,只有燕知眉梢一挑,像平常那样,略有些轻蔑地说道:“也不全是。”

    “琴弦之间是有感应的。”

    她语惊四座,所有人都压抑地看向了她,可燕知仍翘着个二郎腿,八风不动:“很惊讶吗?我可是兰因琴主,没人比我更清楚那把琴是个什么东西。”

    她淡淡说道:“现在要解决叶星,有两个办法,一是绝对的力量压制,彻底把他解决掉,但我前面也说了,就凭你们,和你们那些废物同盟,根本做不到。二是找到剩下的琴弦,由我来施术,将叶星体内的其他几根逼出来,是他魂肉分离,这样你们的胜算会大大增加。”

    孙夷则蹙眉:“剩下的琴弦?我们已经得到四根,周昂偷走的那根,加上五柳山庄,栾易山可能给出去的一根,那,叶星手里少说有六根了,那——”

    “最后一根在我这里。”燕知风轻云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不在我身上。”

    “啊?”孙夷则被绕糊涂了,“你把它藏起来了吗?”

    “嗯。”燕知勾着脚尖,很是敷衍地应着。

    “不行。”沈景越突然发话,“燕知虽是兰因琴主,可仅凭一根琴弦,就要将其他几根逼出,对施术者损耗太大,她很可能会死。”

    “哟,你在担心我?”燕知笑了声,却好像有点满意对方的反应。

    “我只是就事论事,一旦术法不成,你也会被吞噬,就像——”沈景越抿紧了嘴唇,想到无辜被害的历拂薇,难免伤怀。

    “没事,大不了就靠你们努力修炼,一起把他剿灭咯,”燕知似笑非笑,“不过就凭你们,再修炼个几十年吧。”

    言罢,她便不想再多说什么,头靠着墙角,闭目养神起来。

    孙夷则心事重重,难以抉择。他想起情绪低落的爱人,下落不明的师父,死伤惨重的门人,千疮百孔的家园,岌岌可危的正道,便悲从中来。

    文恪同样不好受。

    他在想,曹若愚究竟会在哪里?

    他心心念念的某个人,在掉入暗河之后,被一道旋涡吞没,顺水而下,落入无边黑暗之中。

    曹若愚昏迷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满树梨花白,还有那两间竹屋时,还以为自己见到了走马灯,否则,他怎么会回到岁寒峰?

    可是当他伸手摸到一边的古井后,又觉得不对,他分明记得,师父的院落中根本没有井。

    曹若愚迷茫地坐起身,眼前突然窜出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对方欣喜地大叫:“爹爹!”

    “苗苗!”

    父子俩相拥而泣。

    “你怎么也死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曹若愚呜咽着,苗苗却摇摇尾巴:“我们没有死掉呀,爹爹。”

    “啊?”曹若愚眨眨眼,苗苗柔软的头毛贴着他的脸颊:“我们掉下水之后,我看到外面有亮光,就咬着你的衣服一直往那个发亮的地方游,然后我们就出来啦!”

    “嗯?”曹若愚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苗苗只是一只小水獭,它怎么有这个力气拖得动自己?

    可是苗苗却坚持认为是自己救了它的爹爹,骄傲得尾巴都竖了起来:“可是爹爹你一直在睡觉,我只好在这里等你,还好你睡醒了。”

    曹若愚又疑虑,又感动,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考虑这个。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他在哪儿。

    第155章 第 155 章

    曹若愚站起身, 捡起掉落在古井旁的剑袋,顺便弯了个腰,朝那古井里头看去。那井水澄澈如镜, 清晰地倒映出他那张有些潦草的脸。曹若愚再一瞥, 发现古井另一边还放着个水桶, 那水桶也颇有些年代了,可看起来依然很结实,上边的竹箍没有一点要崩开的迹象——甚至一点青苔都不长,好像这里的主人昨天还在这片晴空朗日下生活。

    曹若愚拎起那水桶,打了个点水上来, 囫囵喝了两口,又草草洗了把脸。他抹干净脸上的水渍, 井边那棵茂盛的梨树忽地飘下一片翠绿的叶子, 落在他肩头。曹若愚不知怎地,心头一动,便朝着那棵梨树虔诚地拜了拜。而后他才缓缓走向那两间竹屋。

    竹屋也有些年代了,可推开门进去,扑面而来的仍是一股干净清爽的气息。

    只一眼,曹若愚就愣在原地。

    这里的陈设,真的和岁寒峰一模一样。

    曹若愚很少进去薛思的房间,大多数时候, 他都是站在窗外,望着里面静坐的师父, 等着对方写好手中小笺, 再从窗边递给他。

    曹若愚开悟较晚, 年少时又总是自在随心,不爱争先, 傅及曾告诫他,得过且过终非良策,可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很多突破的节点,他都要差一两分意思,这时候他就会站在薛思窗边,寻求对方的帮助。

    “师父,你再讲讲,再讲讲我就会了。”曹若愚一点都不难为情,大大咧咧地笑着,薛思本在温书,听闻此言,便微微抬起头来,曹若愚见师父愿意搭理他,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师父,你信我,我马上就能领悟了。”

    薛思不言,脸色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生气,甚至连失望都不是。曹若愚那时候拿不准薛思的心情,见状,便以为他不想再讲,就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师父,我确实笨了些,比不过二师兄聪明——”

    话音未落,薛思就将写好的小笺递了过来:“你再看看吧,对你有帮助。”

    曹若愚受宠若惊,双手接了过来,又信心倍增:“多谢师父,我一定好好学。”

    “你会成长的,不必急于一时。”薛思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曹若愚只当他在鼓励自己,笑笑:“是,师父!”

    说着,少年又好奇地问:“师父,我是不是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类?”

    “不努力,无论如何都不会成的。”

    “啊?但我觉得我已经挺努力的了,不过我确实比不过二师兄勤勉,他从早到晚都在练剑。”曹若愚胆子大了起来,竟和薛思聊起了闲天,“话说回来,师父,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薛思眼神微顿,反问他:“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曹若愚想了想,直言道:“我觉得他一定是天纵奇才。”

    薛思默然片刻:“为什么这么说?”

    “你找了他这么些年,都很少回来,能让你这么牵肠挂肚的,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你一定是希望大师兄能继承你的衣钵,所以才这样锲而不舍。”曹若愚言之凿凿,薛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宁静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忧愁,轻轻的,像拂开枝头柳絮的春风。

    “嗯,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薛思这样说道。

    可现在,曹若愚翻开薛思的笔记,一本又一本,字字句句,写的全是他对薛闻笛的爱恋。这一刻,曹若愚忽然感受到师父那天的眼神,他不是在笑,他是在伤心。大师兄于他而言,不是厉害,不是天纵奇才,是此生唯一。

    曹若愚翻阅着,心里便不太好受。他从前听顾青讲过去的故事,也不曾这样难过,那泛黄的纸张和略有些褪色的字迹,好像都是薛思的心头血,读一句便痛得深入骨髓。

    曹若愚合上那些笔记,思量再三,施术将它们通通变小,塞进了自己的灵囊当中。

    “这些都要带走吗?”尚不知情的苗苗有点担心,“这样偷偷拿走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好?”

    “我们只是物归原主。”曹若愚抱起它,认真说道,“这里,是你师公和大师伯从前的家,叫锁春谷。”

    “啊?师公?”苗苗小小的脑袋飞速运转了一圈,“我爷爷吗?”

    曹若愚:“……”

    叫爷爷好奇怪,因为师父看上去那么年轻,可叫爷爷也不错,毕竟自己都当爹了……

    曹若愚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点了个头:“嗯,是你爷爷。”

    苗苗一听,激动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太好了太好了,我又有爷爷了。”

    曹若愚赶紧按住它,哄着:“我们先去找找出口在哪儿,好不好?”

    “嗯嗯。”苗苗连连点头,翻了个身,又乖乖趴在了他前襟处。

    曹若愚便出了门,去找锁春谷的出口。

    他记得大师兄说过,这个地方很神秘,常人难以寻得入口,想来出去也很困难。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就像海中孤岛,四面八方全是茂密的丛林,根本不知后面通往何方。曹若愚抬头,只能看见远处那块高耸的悬崖,本着站得高看得远的想法,他决定爬到那上头去。

    曹若愚御剑而行。

    山风徐徐,野草蔓蔓,青云出岫。

    他低头看去,发觉所有的景观都隐藏于流云之下,并不能看得真切。曹若愚落到崖边,那里云雾更甚,飘渺迷离,谷中景象更是隐蔽不可窥。

    曹若愚的计划在第一步就破灭了。

    不过他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要是这儿能被他轻易摸透,那锁春谷也就完了。

    曹若愚觉得还是要自己走一走。于是他决定徒步下山。

    他找到一条依着悬崖盘旋而上的小路,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的,但看上头青苔密布,想来并没有什么人走过。曹若愚喃喃着:“大师兄说锁春谷一脉单传,鲜与外界往来,看来真是如此。”

    他一想,就开始觉得寂寞了。

    人烟罕至,孤独便是最难过的关卡。

    曹若愚想到师父师兄,不免伤怀。他加快了脚步,想着要尽快找到出口。没成想,路边突然窜出来一只雪白的团子,从他脚边飞奔而过,吓了他一跳。

    “什么东西?”

    曹若愚还没来得及反应,苗苗就先跳了下去,直追着那白影而去。曹若愚赶忙追过去:“苗苗!别追了,危险!”

    “是只小狐狸!”苗苗大喊着,小小的四肢奔得极快,“小时候,有人告诉我,小狐狸是山谷的守护神,所以一定要跟上它。”

    “谁告诉你的?”曹若愚有些茫然,“你不是一直住在水里吗?”

    苗苗一愣,也有点傻了,是啊,谁告诉它的?

    它脚下一顿,整个身子就团在了一起,跟个球儿似的轱辘轱辘往前滚,曹若愚一惊,一把抱住了它。没成想,前面是个小土坡,一人一球全都滚了下去。

    “咚。”

    曹若愚头朝下,脚朝下,整个人砸在了地上,顿时眼冒金星。他哎呦了两声,揉着脑袋坐了起来,结果一看,周围全是断剑,蜂窝似的扎在地上,再近几寸,他就要被捅成个筛子。

    曹若愚心有余悸,再看苗苗,对方伸展开四肢,从他身上爬下来,扑到地上,到处嗅嗅摸摸,圆滚滚的屁股撅得老高。曹若愚哭笑不得:“你又不是狗,还能靠气味找到那只小狐狸吗?”

    苗苗摇摇尾巴:“能的,我学过。”

    “你学过?”

    “嗯嗯,姐姐教过我追踪术,她说我这样的小朋友最适合学这个。”苗苗凝神静气,十分细致认真的模样。

    曹若愚听到他说姐姐,不免想起乔序那个故事,接着,就想起自己的师兄弟和文恪。

    “也不知道文长老怎么样了,有没有和我二师兄他们会合。”

    曹若愚正想着,苗苗突然叫了一声:“小狐狸在下面。”

    “哪个下面?”

    “这把剑的下面。”苗苗绕着一柄早已生锈的断剑,眼巴巴地望着他,曹若愚点了点头,起身握住那把断剑,缓缓将它拔起。剑锋初露的那一刹,曹若愚便觉得耳畔的风变了方向,霎时间,天地倒悬,云涌雾散,再回神,曹若愚已身处一大门入口。那大门暗沉,两边挂着雪色流云灯,清辉流转,映照出大门上那古朴的百兽铜文。

    曹若愚没有忧郁,抱着苗苗,推开那扇大门。

    只听沉重的一声闷响,大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悬灯百万,璀璨如星,无数把未开封的剑气高高挂在半空,点点锋芒与那灯火相交辉映,浩渺如银河横卧天际,人间难觅。

    曹若愚一愣:“这是?”

    苗苗爬到他肩头,指着前面说:“小狐狸在前面,我们去找它吧。”

    曹若愚闻言,便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重新归于沉寂。曹若愚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多想,继续朝前迈进。可再走两步,他就到了边缘。

    脚下是个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曹若愚见状,便召来明曙,不成想,手中长剑刚刚现世,却被一股强大的灵气吸了过去,与那些剑器一同挂在了半空。

    第156章 第 156 章

    曹若愚见状, 顿时发起了愁:“这是在考验我吗?”

    苗苗也不懂,只是紧紧盯着前方,只见无垠星河中, 逐渐浮现出一只小狐狸的轮廓——可也仅仅是个轮廓, 神色面容俱是不清。

    苗苗朝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喊了一声:“小狐狸, 你怎么在那里啊?”

    对方闻言,乖巧地坐着,柔软的尾巴轻轻摇了摇。片刻后,有道同样稚嫩的声音响起:“有缘人,你终于来了。”

    曹若愚一愣, 注视着那只小狐狸,有些出神。苗苗却问他:“爹爹, 什么是有缘人?”

    曹若愚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竟是局促地摇了摇头。那声音再次响起,道:“我奉先谷主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话音刚落,那只小狐狸便缓缓起身,朝他走了过来,曹若愚微怔,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白雨跳珠, 密密麻麻覆盖在他心头,过后却又只剩一片潮湿闷热, 令他烦扰不已。

    他后退了一步。

    小狐狸在他身前停下。

    苗苗从他怀里钻出来, 溜到那影子前面, 友好地扑棱了两下前爪:“你好,我叫苗苗。”

    “你好。”

    那个声音应着, 可曹若愚却觉得,这并不是小狐狸在说话,真正与他交流的另有其人。

    可苗苗不懂,它高兴地绕着小狐狸走来走去,一把抱住对方柔软的尾巴,两只毛茸茸很快玩闹在一起。

    曹若愚不解:“这小狐狸只是虚影,你怎么……”

    他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狐狸,那小团子抬起头,蹭了蹭他的掌心。那柔软的触感传来,曹若愚这才明白,在苗苗眼里,它就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而不是自己看到的虚影。

    是为什么呢?

    曹若愚想不通,他喃喃着:“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等我?”曹若愚心里的疑问仿佛穿过层层迷雾,愈发清晰和不可控,他忍不住连连发问,“你口中的先谷主,是谁呢?是叫李霁吗?你等我,和詹掌门,和他,有关系吗?”

    “是。”

    对方回答得很笼统,似乎是想只用这一个字,堵住他的嘴。

    曹若愚心绪复杂,不可言说,可他的脑子没能转过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概不去想。他问:“那现在我需要做什么?”

    “你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出去,我要离开这里,和我师兄师弟们会合。”曹若愚说着说着,忽地想起乔序的嘱托,又道,“之前有人和我说,我要来锁春谷取一把剑,这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他告诉我,我一定要找到这把剑,力挽狂澜。”

    “这里是锁春谷剑阁,八百年前,天降陨铁,历任谷主所铸之剑全部存放于此。”那个声音回答他,“有缘人,你只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就能带走你想带走的那把剑。”

    曹若愚很是意外:“这么简单吗?我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呢。”

    “你想要困难一点,也可以。”

    “那还是回答问题吧。”曹若愚挂念着他的亲朋好友,便不想节外生枝,那声音便与他说道:“这剑阁,历来只有谷主能进入。”

    “你师父薛思,并未得到这山谷承认,因此只是代谷主,他为薛闻笛修补横雁的陨铁,是我放在上面剑冢的。”

    曹若愚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竟茫然地“啊”了一声。

    对方又道:“锁春谷自封谷以来,传承单薄,若不出意外,秋闻夏之后,真正成为谷主的,应该是薛闻笛。”

    “哦哦。”曹若愚若有所思,“其实我也知道,我听顾长老说过这件事。”

    “那我问你,假如薛闻笛继任谷主,你要怎么做?”

    “啊?你这什么问题?他不管是不是谷主,都是我大师兄啊。”曹若愚有点莫名其妙,那声音没有回答,只问:“假如我告诉,你也有机会接任谷主,你又该如何?”

    “啊?”曹若愚更是傻了眼,“我吗?”

    “对,你。”那声音平静如初,冷淡得好像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并不会多作解释,“你与我锁春谷颇有渊源,若我告诉你,你也有机会接任谷主,你会选择取而代之吗?”

    “不会。”曹若愚恍然,刹那间就明白了他的暗喻,正声道,“我是我,只是我,我不管那些什么渊源,什么前世今生。师父师兄,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做的就是拿到那把剑去保护他们。”

    “好。”

    话音刚落,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子便悬空坐在了其中一把剑的剑柄上。

    曹若愚仰头,四目相对的那一霎,那些复杂的情绪又开始翻涌,似是疾雷掣电,在他骨血深处奔腾,所过之处,只留下无法排解的慌乱和落寞。

    那孩子眉眼低垂,鎏金色的眼瞳仿佛这星河之中最璀璨的一颗,透着与他的样貌完全不同的深邃与宁静。

    “选一把吧,选择一把,你认为与你最有缘的一把剑。”他道。

    曹若愚回过神,挠挠鬓角:“你不是说要回答三个问题?怎么只问我了两个?”

    “我问过你了。”那人深深凝视着他“我问你,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啊?那时候就开始了吗?”曹若愚的头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对方道:“你一定要记住今天你的答案,你选择作为曹若愚来向我讨要这把剑,也是作为曹若愚,选择保护你的师门,这是你的答案,不要违背这个答案,不要辜负现在的你自己。”

    曹若愚眨眨眼:“你说得好深奥,感觉听懂了,又没听懂。不过——”

    他笑笑:“谢谢你,没有为难我。”

    “不用谢。”

    那小孩神色自若,曹若愚总觉得他像自己长辈,有种很奇特的不怒自威的感觉。

    曹若愚定定心神,看向那悬挂于半空中的剑器,冷铁折射出点点寒芒,遮盖住许多细节。曹若愚凝神静气,脚尖一点,飞身而上,落在倒立的剑柄之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所有的剑器都是虚空悬浮的,并未借助任何工具悬挂,他心一惊,差点失足掉下去。

    苗苗被留在悬崖边上,着急地叫他:“爹爹小心呀。”

    “我没事。”曹若愚屏住呼吸,仅凭一点,便静立于剑柄之上,如此,浩荡如星河般的剑芒仿佛流淌于他的脚下,无声无息。

    曹若愚举目望去,鳞次栉比的剑器不胜枚举,若是一把又一把地找过去,不知要找到何时。他思忖良久,从灵囊里找到一只雨燕,并拔下自己一根头发,绑在上头,而后他施术,让雨燕振翅飞去。

    他想,雨燕停留在哪把剑上,他就去看一眼。

    那小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发一眼。

    雨燕徜徉在剑芒之中,灵巧敏捷,它轻盈地穿过闪烁星河,落到了那个小孩身上。

    曹若愚呆了一下,很快就靠了过来,落到离他最近的那把剑上,问道:“可以取走你身下这把剑吗?”

    “可以。”

    得到应允,曹若愚又挠挠头:“你方便起来吗?不方便的话我拉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小孩就如风般散去,一会儿工夫,就又出现在曹若愚不远处。

    “好厉害。”

    曹若愚叹道,俯身摸到那把剑的剑柄,五指合拢的那一瞬,曹若愚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共鸣,那剑器就像是从他身躯里长出来的一颗种子,抽枝长叶,迎风生长,欣欣向荣。那剑芒昭昭,如三春清晖,迸发出无限生机。

    “就这把了。”曹若愚很满意。

    “好。”小孩应着,勾起手指,那只雨燕很快融入剑身,变成了上面栩栩如生的图腾。

    “取个名吧。”

    曹若愚莞尔:“雨燕,敏捷迅行,就叫它敏行吧。”

    “敏行?剑名就叫敏行吗?”

    “是啊,以后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曹若愚止不住地笑,像是藏了什么坏水,可小孩并没有觉得他在胡说八道:“那以后,我也叫敏行?”

    “啊?”

    “我是这把剑的剑灵。”

    曹若愚傻了眼:“剑灵?就是那个据说很难形成的剑灵吗?”

    “是。”小孩点头道,“自今日起,我便为你所驱,供你所使。”

    他说着,再次散作微芒,落到剑柄上,曹若愚只觉肩头一重,听见对方道:“你现在跳下去,先谷主为你准备了一个剑阵,你要学会它。记着,剑阵威力巨大,要发动它,一定要选择道心坚定之人,否则必遭反噬。”

    “好。”曹若愚应声,正要往下跳,苗苗又慌张地大喊:“爹爹你成功了吗?”

    “你在那儿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曹若愚说着,正要纵身一跃,突然又停下。

    小孩问他:“怎么了?”

    曹若愚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师兄的横雁断了,我能给他也捎一把剑回去吗?”

    “不可以。”

    被断然拒绝。

    曹若愚有些失望:“不可以吗?他可是你们未来的谷主。”

    “就是现任谷主也不行,要取剑,人必至。”

    曹若愚哑然,小孩又道:“不过,我还有一块陨铁,他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让他重新铸造一把。”

    曹若愚一听,顿时欣喜不已:“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

    “不客气。”

    曹若愚重新燃起了希望,感觉浑身都是干劲,他深吸一口气,果决地跳入那万丈深渊。苗苗吓得大叫,趴在悬崖边大声哭喊:“爹爹!爹爹你回来呀!”

    一旁的小狐狸用尾巴卷住它,安抚着,苗苗呜咽,满地打滚。小狐狸卷紧他,带着小水獭一同跳了下去。苗苗大哭:“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他稳稳掉在了曹若愚怀里。

    苗苗抱紧曹若愚的衣襟,迅速缩成一团,怎么都不肯抬头。曹若愚哭笑不得,单手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他不断下坠,眼前竟闪过无数奇怪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铸剑,火光映照在那张好看的眉眼处,将那抹忧愁逐渐抹去。年轻人伸手,一缕青烟缓缓落入剑林之中,变作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曹若愚一惊,下坠的速度愈发快了些。

    他又看见了詹致淳,老人似乎在和那个铸剑的年轻人道别。

    曹若愚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勉强看见詹致淳的口型。

    “小……鸡?”

    曹若愚有些茫然,谁家叫这个名字?

    可一阵风刮过,他又只能闭上眼睛。再睁眼,便是在那剑阵前了。

    “就是这个。”敏行钻出来,那行云流水的剑招和构思精巧的阵法,看得曹若愚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喃喃着:“这个剑阵,好像鬼主前辈在平湖城教我们的呀。”

    可惜他也记不太清了,索性从头再学一边。

    七日之后。

    他学成出谷。

    “五个人,那刚好我们五个嘛。”曹若愚掰着手指头,“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弟……”

    他嘀咕着:“应该能行吧?”

    “静观其变。”敏行坐在他肩头,明明是个小孩子,说起话来就和小老头似的。曹若愚本来要笑他两句,可一想,这剑灵的年纪说不定比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都要大,就算了,转而恳切地问他:“我们怎么出去啊?我听大师兄说,锁春谷有封山大阵……”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敏行瞥了他一眼,“锁春谷现有的封山大阵,是先谷主李霁在原本的结界基础上,重新布法形成的,但我说过,你是有缘人。”

    曹若愚似懂非懂:“嗷,你是说我能走后门?”

    敏行:“……”

    “跳吧。”他道。

    “跳哪儿?”

    “从哪里出来的,就跳哪儿。”

    “啊?”曹若愚看了看那口古井,有点难受,“我发誓我后半辈子一定要住山上,再也不要被水淹了。”

    他没有过多地抱怨,一捏鼻子,“扑通”就往井里一跳。

    不同于上次昏迷时的情况,这次,曹若愚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流的流动。不过他没有心思去戏水,很快,他就照着敏行的指示,朝着有光的地方奋力游去。

    “噗。”

    曹若愚钻出水面,吐出一点水来,苗苗也探出头,看着这熟悉的人世,不停地左顾右盼:“这里好像我以前遇到姐姐的地方。”

    “哈哈,说不定真能遇见呢。”曹若愚也很期盼尽快与施未他们会合,他迅速游上岸。可天色阴沉,下着绵绵细雨,昏昏如夜。本该热闹的长街也空无一人,连走街串巷的野猫都没有。

    “嗯?怎么这么安静?”曹若愚疑惑着,往长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象愈发眼熟起来。

    曹若愚心情微妙,直到他走到一个古旧的住宅前。

    风雨绵绵,不及那天夜里大雪纷飞。

    电光火石间,曹若愚想起来了,这里是孙雪华的故居。

    “孙掌门。”

    故地重游,曹若愚思绪万千。

    也不知道那棵草种长得如何了,大师兄说那木芙蓉开了花,想来聚魂应是顺利的。

    曹若愚望着那扇古朴的大门,忽地涌上一股冲动。

    想进去看看。

    曹若愚心跳如鼓,紧张地抬手,摸到了屋外结界。

    “嗯?结界变了?”

    第157章 第 157 章

    曹若愚十分讶异, 他稍稍用力,掌下灵气布散确与往昔不同,这四方走位分明被调转, 由静息内守转为外御之势。

    谁会改变这个结界?谁又能改变这个结界?

    曹若愚想到大师兄信中所说, 那颗发芽的草种, 心底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再次用力,那结界似乎有所感应,竟是为他让开一条道。双手触碰到那古旧大门时,曹若愚有一瞬的恍惚,明明相隔不过数月, 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竟恍如隔世。

    不知这里头等待他的会是谁, 不知在未来等待他的又是谁, 推开这扇门,就好像推开了一片惘然的前程,再无路可退。

    曹若愚定下心神,小心翼翼进了这个老宅,并关上了身后的大门。苗苗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依旧好奇地张望着,那低矮的屋檐、平整的瓦片、大红的对联,甚至窗下那件挂着的蓑衣, 都和曹若愚初次见它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爹——”

    苗苗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就被曹若愚轻轻捂住了嘴巴:“嘘, 苗苗, 别说话。”

    小水獭乖乖点了个头,就往下钻了钻, 只露出一双机灵的眼睛在外头。曹若愚轻手轻脚往那屋内走去,可走近一看,才发觉那蓑衣上沾着许多水珠,滴答滴答地缓慢掉落,在正下方积聚成一小片水渍。

    曹若愚一愣,再凑近一看,才发觉那窗户已被人重新糊裱,豆大的烛火透不出来,只有紧贴着才能勉强看清一丝光亮。

    有人在里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曹若愚陡然紧张起来,心跳快到好像要直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头脑一热,就伸出食指,想给那窗纸戳个小洞,好看清里边的情况。可那烛火一晃,他隐约瞧见一个影子在朝自己走近。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那窗户就在他眼前打开了。

    曹若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望着来人。

    对方约莫十六七岁,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眉眼冷冽,如山上雪,似林下霜,皎皎不染尘。

    “孙,孙……”

    曹若愚张着嘴,半天没喊出来“孙前辈”三个字,倒是对方很友好地叫了他一声:“小若愚。”

    “轰隆隆——”

    天边电闪雷鸣,风雨骤至,曹若愚被那巨大的雷声吓了一跳,耸了下肩膀,孙雪华打开屋门,示意他赶快进来。曹若愚这才回魂似的,躬身钻进屋内。孙雪华将门窗再次关好,给他倒了杯热水。曹若愚局促地捧着瓷碗,望着那桌上一盏灯、一本书和熟悉的长鲸行,再偷偷瞟了好几眼年少的孙雪华,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使劲搓搓脸颊,再细看,孙雪华依旧是年轻模样,冷肃之余,多了几分少年意气,这无疑冲淡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添了不少可爱可亲之状。

    曹若愚忽然心想,怪不得孙前辈去一趟五柳山庄,山庄弟子都要去见他一见呢。

    “孙前辈,你复生了吗?怎么变小了?”曹若愚问着,满脸困惑,孙雪华应是料到他会问,说得不急不缓:“我没有完全复生,目前只是个灵体。”

    “啊?”

    “临渊此前遭到无渡峰袭击,损失惨重。”

    “什么?”曹若愚顿时叫了出来,“你是说,叶星带人去了临渊?那,那我二师兄他们——”

    “不知。”孙雪华摇摇头,“叶星攻上山时,我并未见到你的师兄弟们,小年亦不在临渊。”

    “孙掌剑与我二师兄在一起,他们如果没有赶到临渊,难道是——”曹若愚不敢想,他与众人分别时,尚在曜真洞天,也未见叶星真身,可现在出来,却是变了天……

    孙雪华眼帘微垂,微弱的烛火在他双瞳之中轻轻跳动,映出无边怅然之情。他沉默片刻,道:“叶星的术法极其特殊,似乎能掌控他人心智,使其臣服,或是直接毁灭。我与小楼皆是不敌,甚至当时,我已有再次灰飞烟灭的危机,小楼为了保住我一线生机,施术将我暂时寄身于长鲸行,我们这才逃出生天。”

    “那我大师兄呢?”

    “他目前还好,只是——”孙雪华一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继续道,“他受到重创,有了些变化。”

    “变化?”曹若愚愣了愣,孙雪华微微颔首:“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了。”

    “那他人呢?”

    “在外面看雨。”

    “雨?”

    “这雨有蹊跷。”孙雪华凝眸,“小楼受了重伤,不得已,我将他带回了这里。可后来,天就下起了雨,雨势绵绵,终日不见天光。这镇上的百姓淋了雨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有人喃喃自语,行为鬼祟,有人嬉笑怒骂,不避亲疏,有人癫狂躁动,自戕自毁,总而言之,性情大变。小楼醒来后,以为是邪祟作乱,可以术法驱散,却不见邪祟踪影。我与小楼勘探之后,认为是这雨有问题。”

    “叶星在背地里,一定大有动作,可目前为止,情势对我们很不利。”

    “临渊受创,我也听见了辟邪传音铃的警示之音,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孙雪华说着,看了眼曹若愚碗中逐渐变冷的热水,又拎起一边的茶壶,给他添了些。

    孙雪华便是如此,纵然心中有千百般煎熬、不舍、痛苦,旁人也难窥一二。

    曹若愚听得心焦:“怎么会这样?”

    “阿青还未醒来。”孙雪华眉眼低垂,终是流露出一丝哀伤,“我若现在带她回临渊,恐怕多有不测。可这大乱在即,我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曹若愚闻言,亦是心头一痛,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孙雪华心中挂念,家园、故友、亲人、天下正道,哪个能轻易取舍?

    但曹若愚相信,一切还来得及。天降大任,必多磨难。但未来一定是光明的、美好的,灿烂盛大。

    “要不我们去岁寒峰吧?我师父——”曹若愚又是一顿,脑子终于跟上了嘴巴。临渊遭此大难,师父又怎会袖手旁观呢?何况大师兄还在这里……

    他抿了抿唇,咬牙道:“我们还是回岁寒峰去吧,无渡峰那群人,狼子野心,他不会放过你们的,若是在这镇上打起来,定会伤及无辜,不如一起回到岁寒峰,我保护你们。”

    曹若愚想了想,将自己的剑袋解下,放在桌上:“我从锁春谷出来,得到了一把新的剑,还有一块天外陨铁。岁寒峰上有铸剑池,我们可以给大师兄再锻造一把佩剑,前路艰难,但我相信,总是会有办法的。”

    年轻人的手轻轻搭在剑袋上,上半身稍向前倾,眼神坚毅、勇敢、纯粹。

    曹若愚有着与生俱来的温厚善良,却又不会被此所困,他往往会在某个时刻,迸发出常人难及的勇气,并为此一往无前。拨开那些迟钝、单纯的表象,他无疑是合格的修道者。

    孙雪华注视着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那声音太轻柔了,像是在笑。

    曹若愚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说起来,我这把剑上还有剑灵呢,是个七岁左右的小孩,不过他这会儿不出来,我怎么都感知不到他。”

    “缘分到了,他自然会出来的。”

    “也是。”曹若愚打开剑袋,想给孙雪华看自己的新剑,可还没露出个剑柄,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说,“对了,我灵囊里还有一颗悬命丹。”

    他摸索着,掌心很快多出一颗褐色的丹药,孙雪华摇摇头:“阿青并无性命之忧,可她迟迟未醒,应是心神受创,我对此毫无办法。”

    “啊?心神受创吗?”曹若愚皱着眉头,直言道,“如果叶星会操控人心的话,那顾长老现在,是不是梦见了鬼主前辈呀?”

    孙雪华竟是怔住了。

    曹若愚看似一个简单的猜测,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是如此,我救不了她。”孙雪华喃喃着,只要有一分一厘的机会,他都愿意为顾青去尝试,可唯独这件事,他束手无策。他太清楚年少时的生离死别,对顾青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虽然岁月流逝,往事尘封,再血淋淋的伤口也已结痂,但它终归是个伤疤,不会再好了。

    孙雪华默然不语。

    曹若愚见状,赶忙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顾长老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有些慌张,怕孙雪华神伤,可对方只道:“嗯,一定会的。”

    那烛火将要熄灭,屋内昏沉,可孙雪华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就像泛着泪光。

    曹若愚看不太清,有点头痛,他倏地趴在了剑袋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累得不行了。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结界灵气微转,孙雪华自有感知,轻声道:“小若愚,你坐好。”

    “哦。”曹若愚只当这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咛,便坐直了身子,下一刻,屋内便被打开了。

    “嗯?这是谁?”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熟悉之余,又隐隐地感到陌生。

    曹若愚转头看去,当即呆在了原地。

    来人,长得好像大师兄,可是,又比大师兄小了几岁的样子。

    “小楼。”孙雪华轻声应着,“介绍一下,这位是曹若愚,我的一位好友。”

    孙雪华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曹若愚的困惑不解。

    “大师兄?”

    曹若愚小声地叫了出来。

    第158章 第 158 章

    “啊?你叫我什么?”少年明显愣了一下, 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锁春谷一脉单传,我没有师弟呀。”

    “他在叫我。”孙雪华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小若愚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师弟, 所以他也叫我师兄。”

    “是这样吗?”少年有些困惑, 可见孙雪华那笃定的模样,便没有再纠结下去,径直坐到他身边,撩了下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直言道, “外边雨势太大了,我们先前在镇上角落贴上的灵符都被冲烂了, 再这样下去, 恐怕凶多吉少。”

    孙雪华默然片刻,给他倒了杯热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小楼。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大雨一日不停,便多一日危险,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让这天放晴。”

    少年注视着他, 没有任何迟疑:“好。”

    “就以我家为阵眼,重构灵符法阵, 应该可以撑上一段时日。”孙雪华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少年明了:“嗯,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说着, 又看向曹若愚:“曹兄要一起吗?”

    “啊?”曹若愚听得一愣一愣的,孙雪华又道:“小若愚刚刚经历过生死劫难,让他休息一下吧,我们之后还要麻烦他。”

    曹若愚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少年却率先点了个头,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那你先休息会儿,我们马上就好。”

    “啊,好。”曹若愚两只眼睛都直了,根本摸不清头脑,只能乖乖坐着,等他们安排好后续事宜。

    夜深人静,时局紧迫,危机藏于滂沱大雨之下,声声入耳,声声催命。

    孙雪华与薛闻笛合力,灵气交汇,法阵周转,结界瞬发,散于各处的灵符很快挡住滔天的大雨,那无孔不入的湿气散去许多。孙雪华一刻未停,迅速打开了里屋的门,顾青正安静地睡在床上,神色安宁。她并未像薛闻笛那样,变回了十七岁的模样,而是陷入了无边梦乡。孙雪华眼帘微垂,薛闻笛紧随其后,抱起顾青:“走吧,趁那幕后黑手还未发现我们。”

    “嗯。”孙雪华点头,单手结印,瞬息之间,便设下一个传送阵,薛闻笛第一个站了上去,看了眼还在发呆的曹若愚,对方顿时反应过来,也两三步跑了过去,站在阵中。孙雪华最后一个走了进去,站在他们中间。他最后一次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家,而后轻声道:“闭眼。”

    曹若愚闻言,立刻把眼睛紧紧闭上。只听耳边风声呼啸,料峭寒风乍起,曹若愚脚下猛地一空,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又稳稳地踩在了实地上。

    他睁开眼,抬头看见熟悉的山门,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岁寒峰。

    “这是哪儿?”薛闻笛问道,孙雪华答道:“小若愚的师门,这地方灵气汇聚,乃纯阳之地,可以躲避风雨。”

    “嗯。”薛闻笛点点头,“我感觉很舒服,是个不错的地方。”

    曹若愚欲言又止,可想了想,又把嘴闭上,打开了山门,领着他们往内里走去。

    山中寂寥,无人等候,加之这凄风苦雨,更显苍凉。从前这满山的热闹人声,不过是薛思为了安慰年少的傅及几人,设下的一个美好骗局。他用稻草、香灰、新鲜的泥土,甚至是一夜风过之后,落下的梨花,做出许多小小的人儿,赋予他们灵力,赋予他们浅薄的生命,让他们陪伴着傅及三人长大。

    年少的几人哪里分得清真假?只会在师父每次出远门时,一排站好,等着对方一人发一个香囊。

    “等这香囊无香,师父便回来。”薛思温声说着,目光在他们尚且稚气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傅及身上,“无缨,照顾好师弟们。”

    “是,师父。”傅及高声应着,又笑笑,“我一定照顾好他们。”

    薛思微微点头,以示肯定,接着,他便戴上自己的斗笠,转身入了红尘。

    曹若愚就站在傅及身边,目送着师父远去。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问傅及:“二师兄,我们的大师兄到底长什么样啊?”

    “等他回来就知道了。”傅及从不多问,不是不好奇,而是他内心隐约觉得,那是师父的伤心事,不想再次提及,惹人伤怀。

    “我们练剑去吧。”同样年少的傅及说道。

    “好。”曹若愚便跟着他进门。

    门内,也是那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

    如今都已随风散去。

    曹若愚迎着那些风雨,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师父,不免难过,他忽地看了眼身后的薛闻笛,对方不知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而且,又将他们忘却了。

    曹若愚有些郁闷,问道:“你,你心里什么感觉?”

    薛闻笛“啊”了一声,有些疑惑:“你在和我说话吗?”

    曹若愚更郁闷了,摇了摇头:“没。”

    “我师父喜静,住的地方也很简朴,我们就先在那里过夜吧。”他简单说了几句,就领着几人穿过大殿,绕到后面的小院。

    两间竹屋,窗下兰草。

    薛闻笛一顿:“这是?”

    “我师父睡在东边,你,”曹若愚紧急改口,“我们睡西边。”

    薛闻笛眉头微蹙:“这里好像锁春谷,我也睡西边那间。”

    曹若愚不言,心中五味杂陈。薛闻笛却没有太过纠结,而是推开西边那间竹屋,将顾青好生安置。孙雪华与他相谈片刻,很快就走了出来,看了眼倚在门口的曹若愚,道:“阿青睡一间,我们仨挤一挤,方便吗?”

    “方便。”曹若愚一口应下,“没事儿,我和二师兄他们的房间,你们也可以睡。”

    孙雪华认为不妥:“我们最好不要隔太远,山高夜深,若有危难,不便相助。”

    “嗯。”曹若愚点点头,忽然凑过去,小声问道,“孙掌门,我大师兄是撞到脑子了吗?他总是忘事,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啊?要是他时时忘了我师父,我师父该多痛苦啊。”

    孙雪华垂眸,只道:“小楼醒来时,只记得自己是锁春谷弟子,奉师命下山游历,来到临渊,与我相遇。他所言,与我们初见时并无差异,只是他忘记了小鱼,乃至忘记后来的种种,以为现在还是与我结伴同游,只不过遇到了一些麻烦。”

    曹若愚一听,便心疼起薛思来:“那师父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他们是正缘,不会被轻易拆散的。”孙雪华安慰着,“说不定小鱼现身后,小楼就会想起一切。”

    曹若愚闻言,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好。”

    正说着,薛闻笛便走了出来:“接下来呢?”

    “联系临渊,摸清现在敌我实力。”

    孙雪华言罢,便率先进了薛思屋内。曹若愚关上门窗,点了蜡烛,再转身,却见薛闻笛站在薛思的书架前,静静凝望着。曹若愚一怔,还以为他有所触动,没成想,薛闻笛却只是沉吟着:“这个书架,我师父也有。”

    “师父?”曹若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薛闻笛接下来的话却像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嗯,我师父就是锁春谷谷主,秋闻夏。”

    曹若愚莫名委屈起来,他有点赌气地说道:“我师父,薛思,是这里的主人。”

    虽然名头比不上锁春谷。

    曹若愚气馁,孙雪华淡淡说道:“薛掌门,芝兰玉树,皎皎如月,是个很好的人。”

    薛闻笛听得倒是认真:“薛思,好名字。”

    这礼貌又客套的模样,看得曹若愚有些无奈。他只好将蜡烛放到桌上,邀请两个人一同坐下。苗苗早就在他怀里睡着了,柔软的肚皮轻轻起伏着。曹若愚叹道:“我们先传书临渊?”

    “我师妹打开了临渊的封山大阵,若不胜,他们应该全都进入了照水聆泉。关山难越,鸿书难寄。”孙雪华说着,从袖中找到那破碎的辟邪传音铃,那本该是一整串铃铛,如今只剩最后一颗,上头刻着的名字也已模糊不清。

    “小年身上,应该也有一串署有他姓名的铃铛。”孙雪华微叹,“我们先试试吧。”

    “好。”

    曹若愚不知为何,捏了把汗。

    孙雪华的指尖拂过那颗染了尘的铃铛,忽地眉头微蹙,捂住了心口。薛闻笛见状,赶忙扶住他:“怎么了?”

    孙雪华闷哼一声:“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那你歇会儿吧。”薛闻笛目露担忧,孙雪华静坐,闭目调息。他尚未完全复生,加之这风来雨疾,多是冲撞了他的根基。

    曹若愚不由揪心,找到自己剩下的最后一颗悬命丹,递了过去:“孙……你,你吃这个。”

    孙雪华抬眸,不忍拒绝他的好意,接了过来:“多谢。”

    屋内寂静一片,无人言语。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窗内只有一根小小的蜡烛,燃烧着昏黄的烛光,落下一片温暖又倍显寂寥的光晕。

    曹若愚一整夜都没睡好,梦里全是血腥的杀戮与凄厉的惨叫。外面雷电轰鸣,他猛然惊醒,却见床头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啊——”

    他刚要大叫,却被来人死死捂住了嘴。

    第159章 第 159 章

    曹若愚顿时瞪大了眼睛, 右手反握住剑袋,正要拔剑,却见那人迅速贴了过来, 极其轻柔地说道:“是我。”

    曹若愚一愣, 这声音, 怎么有点耳熟?

    犹豫之间,那人微凉的发梢便落到了他鼻尖处,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洒在他颊边,曹若愚吓得一哆嗦,握剑的手又紧了一分, 对方轻笑:“我送你的石头,在哪儿呢?”

    石头?曹若愚盯着来人, 紧绷的心弦陡然放松下来。

    是明山深处那条大蛇。

    它怎么化成人身了?

    曹若愚眨眨眼, 来人却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勾着他的衣襟,无声无息地探了进去。曹若愚又是一惊,抓住这人的手腕,小声嘟囔着:“前辈。”

    对方手一顿,转而掌心向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 似是安抚:“别怕,跟我来。”

    言罢, 他便松开曹若愚, 幽幽地从窗户上跳了出去。曹若愚心有余悸地坐起身, 转头一看,苗苗正躺在他枕边睡得正香, 打着地铺的薛闻笛和孙雪华也未被惊醒。曹若愚擦擦额上细汗,迟疑了一下,没有拿起自己的剑袋,而是孤身一人,蹑手蹑脚跟了出去。

    雨夜之下,一袭青衣的男子格外安静地站着,墨色长发几乎垂到手腕,衬得那露出的指节苍白到毫无血色。曹若愚有些局促地走了过去,叫了声:“柳……柳前辈?”

    柳惊霜莞尔,倒不似从前那般蛮横刻薄,经年日久的沉睡竟让他生出几分温柔可亲来。

    “这个给你。”柳惊霜从袖中捧出一个圆形的茶碗似的东西,托在掌心,交给曹若愚。对方接了过来,喜出望外:“师父?”

    碗内,一条小小的银鱼正静静地沉在水底,似乎是睡着了,不怎么动弹,偶尔会轻松摆动下尾巴,吐出一个两个泡泡。柳惊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碗清水自始至终都保持在同一高度,无论如何摇晃,都不会溢出。小银鱼就这样安静地睡着,无所察觉。

    可曹若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师父,薛思。他记得,当时薛闻笛还认错了鱼,抱着那只碗,哭得满脸都是泪。

    “师父。”

    此情此景,曹若愚再也憋不出,委屈得小声哭了起来,柳惊霜沉默地等待着。

    风雨凄凄,长夜难明。

    曹若愚擦了擦眼泪,抱紧手中的小碗,低声道:“谢谢你。”

    “不客气。”柳惊霜温声说着,“我是在夜城不远处捡到他的。那时候,我还能闻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梨花香,和你掌心的印记如出一辙。心想他与你应是关系匪浅,才一路寻到这里。”

    曹若愚闻言,感动不已:“谢谢你,柳前辈。”

    “说了不必谢。”柳惊霜抿着唇,思量再三,才问道,“我有个问题,你师父,和魔都什么关系?”

    曹若愚有些为难,他不知道还从何说起,柳惊霜见状,心下便明白了,道:“我从你师父身上感知到了聚魔池的气息,所以才想问问,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不是这个原因。”曹若愚眉眼低垂,支吾半天,还是开了口:“我师父,是之前夜城城主的儿子,我大师兄说,他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所以,身上应该会有聚魔池的气息。”

    “哦~”柳惊霜尾音上挑,似乎早已料到,曹若愚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便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还在沉睡的小银鱼,默默抱紧了些。

    柳惊霜敛了神色:“你师父受了很重的伤,但并不致命。他之所以一直维持着原身,是因为聚魔池再次发生了异变。”

    “它又异变了?”曹若愚心惊,想到上次魔都惨烈一战,更是忧思满怀,柳惊霜轻声解释道:“聚魔池异变,应是受外力影响所致。我猜测,这天降鬼水,也和这件事有关。”

    曹若愚直直地盯着他:“难道,是叶星占据了夜城?”

    “叶星?”柳惊霜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曹若愚一句“无渡峰峰主”,瞬间唤醒了他尘封多年的回忆。

    “无渡峰,怎么会有峰主?那应该是块无主之地才对。”柳惊霜蹙眉,“还有呢,其他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知道。”曹若愚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柳惊霜从满脸错愕,到眉头紧锁,再到相顾无言。他在听到“詹致淳”这个名字时,眼睫微颤,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那个叫叶星的,应该是对聚魔池动了手脚,致使这天降大雨,使人癫狂,想必是要催生心魔,好为他所控。”柳惊霜好心提点着,“你们也不例外,多加小心,尽量不要淋到雨。”

    “我自己感觉还好。”曹若愚点头应着,柳惊霜轻笑:“因为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

    柳惊霜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着:“我也不一样,因为我天生就是魔,所以不受影响。”

    “可是魔物也有心啊,有心就有执念,就会成魔障。”曹若愚说得一板一眼,格外诚恳,柳惊霜却只觉得他傻得可爱,笑笑:“我的执念早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所以我没有心魔,也不可能再有,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发生异变,加害于你。”

    “听着,”他正声道,“你师父既是聚魔池一缕精魂所化,那么现在唯一能阻止聚魔池继续变化的,只有他。他现在选择维持原身,实际上是在为你们争取时间。只要他存在一日,叶星便不可能彻底占据聚魔池。你现在最好集齐人手,尽快赶赴夜城。”

    曹若愚想了想,道:“可是,修道之人无法活着进入夜城,上次狗哥——”

    “有我在,就不要担心这些。”柳惊霜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曹若愚被看得有些心慌,摸了摸鼻子:“怎么了吗?”

    “没事。”柳惊霜闭上眼,“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你也在这儿休息吧,柳前辈。”曹若愚赶忙道,“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眼神中的关爱太过纯粹,竟让柳惊霜想要回避一二。可柳惊霜又觉得,这双好看的温情的眼睛,看一次便少一次,少一次,便可能是永远没有下次。

    柳惊霜只觉喉中发苦发涩,发酸发痛,无法出声。

    曹若愚又劝道:“休息下吧,等明天我大师兄和孙掌门醒来,我们再一起商量商量,多个人总多个办法。”

    柳惊霜微微摇了摇头:“我就在不远处,若有需要,我自会出现。”

    言罢,他拂袖而去。曹若愚想拉住他,却见对方瞬间消失不见,化作一条小蛇,消失在草丛之中。曹若愚心中怅然,捧着那只碗,悄悄回了屋内。

    熟睡的几人没有醒来的迹象,想来应该是太过劳累,暂时放松了警惕。

    曹若愚盘腿坐在了薛闻笛身边,捧着那只碗,放在膝上。屋内昏昏,只听得微弱绵长的呼吸声。

    曹若愚看看睡得正香的薛闻笛,再看看碗里虚弱的师父,打定主意,将手里的小碗放在了薛闻笛枕边,然后重新躺回了床上。

    “你去见谁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曹若愚吓得叫出了声,这动静不得了,薛闻笛当即惊醒,迷迷瞪瞪抱住手边的长鲸行,坐起了身:“怎么了?”

    曹若愚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剑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他顿时捂着心口,倒在了枕头上:“你是要吓死我啊?”

    “不说算了。”剑灵很快钻入剑中,消失不见。

    曹若愚又好气又好笑,脸埋在枕头上,哼哼着:“命苦啊,我真是命苦啊。”

    “你怎么了?”薛闻笛揉揉眼睛,只听见曹若愚像是要哭了,迷糊着安慰了两句,“别难过呀,有什么事和我说。”

    孙雪华也坐起来,只是并没有说话。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曾经来过,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点了蜡烛,照亮这方寸之间。

    曹若愚嘴一撇:“你等会儿,我现在有点烦,小心我发脾气。”

    “啊?”薛闻笛彻底醒了,手一摸,发现枕边多了只碗。

    “咦,这儿怎么有条鱼?”薛闻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低头凑过去,只见一尾银鱼沉在水中,漂亮的鱼鳞正泛着晶莹的光。

    “真好看。”薛闻笛喃喃着,捧起那只碗,给孙雪华看,对方一眼便知这是谁,竟愣了下,问道:“小若愚,刚刚是谁来了?”

    “一个好心人。”曹若愚单身下床,挤到两个人中间,指着那银鱼说,“这个,就是我师父。”

    薛闻笛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师父?可是它,它……”

    “不像吗?”曹若愚这一晚上被吓得够呛,心里很是郁闷,说话的时候,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十分委屈的样子,“我师父受了重伤,才变成这样的。”

    他一把按住薛闻笛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薛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你侠肝义胆,不会见死不救吧?”

    “啊,这倒不会……”

    “那就好。”曹若愚目光炯炯,“我师父要想变成人身,离不开薛兄你的鼎力相助。”

    薛闻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都没来得及细想:“那,那你是想要我怎么做呢?”

    “从现在开始,你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吗?你既是锁春谷谷主亲传弟子,想必道行十分深厚,我师父在你身边,也能受你庇佑,说不定伤势会好得快一些。”曹若愚一本正经,薛闻笛却会错了意:“你是希望我给他治伤吗?那很好办呀。”

    说着,薛闻笛便双手结印,将自身灵气灌注于那碗中,融入澄净水里,可那条小银鱼却像是受了惊吓,不断挣扎起来,孙雪华当机立断,断开二者联系,并撤去薛闻笛的灵气,小银鱼这才安静下来,摆了摆尾巴,又昏昏睡去。

    “怎么会这样?”薛闻笛不解,孙雪华沉吟片刻:“小鱼,是混沌之体,灵气太过或是魔气太胜,都会破坏他体内的平衡,让他不适。”

    “啊?”薛闻笛琢磨着,“混沌之体,我只在书上看到过,原来真的有。”

    “嗯,很罕见,但并不是不存在。”

    “那现在怎么办?”薛闻笛犯了难,“这不能太过,又不能不做,它这么小,我哪知道要使出几分力?”

    “好办。”孙雪华淡然自若,薛闻笛和曹若愚都竖起了耳朵:“怎么办?”

    “你亲他一下就行了。”孙雪华如是说道。

    “???”薛闻笛的脸色变了又变,有些微妙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你,不会是想——”

    “嗯。”孙雪华点了点头,“如你所想。”

    “嘶。”薛闻笛倒吸一口凉气,有些纠结,曹若愚见状,附耳问孙雪华:“孙掌门,你这个法子,是认真的吗?”

    “嗯。”

    “嗯?”曹若愚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我从不开玩笑。”

    曹若愚一愣,恍然大悟:“哦,也是。”

    薛闻笛见曹若愚嘀嘀咕咕的,有些赧然,催促着:“你先去睡觉。”

    “啊?我还不能看了?”曹若愚还没理解问题的关键所在,就被薛闻笛推了一把:“快去睡。”

    曹若愚也拗不过他,自己也困得不行,就回床上躺着了,脑袋一粘枕头,直接睡了过去。

    第160章 第 160 章

    薛闻笛见他没了动静, 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也倒在了枕头上。孙雪华也不催他, 规规矩矩仰面躺着, 闭目养神。没一会儿, 薛闻笛就开始在他耳边小声说起了话:“小雪,这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孙雪华轻声应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薛闻笛知道好友的意思,他要是直接给这条小鱼灌入自身灵气,会伤害到它, 嘴对嘴的话倒是没那么冲撞……

    呸,什么嘴对嘴?

    薛闻笛有点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问他:“直接亲吗?”

    “嗯。”

    “他要是醒来, 知道我亲了他,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

    “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认识他。”

    薛闻笛一愣:“你认识他?”

    “我认识小若愚,自然也认得他师父。”

    “哦,也是。”薛闻笛反应过来,“我傻了,这都理不清。”

    孙雪华听了,终于睁开眼,转过头看向他, 薛闻笛半趴在枕头上,那只小碗就被他握在手里, 搁在身侧。见人转了过来, 薛闻笛便将那只小碗摆到二人中间, 一脸深沉地:“要不,你来?”

    孙雪华闻言, 眼神一滞,而后微蹙眉头,一手按在了心口,薛闻笛一下紧张起来:“没事吧?”

    当然没事,可再说下去,可能真的会有事。

    孙雪华垂下眼帘,薛闻笛赶忙催他睡下:“你你你快点休息,我来我来。”

    “嗯。”孙雪华又默默翻了个身,两手交握放在身前,假装闭眼睡着了。

    薛闻笛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喊哪里不舒服,便松了一口气,看向那只小碗,还有里边沉睡的小鱼。他伸出手指,轻轻探了进去,食指指腹在小鱼肚皮上摸了摸,那里没有鱼鳞覆盖,触感柔软细腻,小鱼似乎感应到有人在摸他,尾巴摇了摇,吐出一个细小的泡泡。

    薛闻笛见状,便将小碗挪到自己边上,左边手肘搭在枕头上,支着上半身,另一只手就绕着那碗口打圈。他想,曹若愚看着和自己一般大,那他师父会不会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前辈?那自己岂不是太冒犯了?可眼下救人要紧,老前辈应该会宽恕自己吧?

    薛闻笛又把指头伸了进去,摸了摸那光滑的鱼脊,小鱼倏地一个激灵,一头撞在了碗壁上。薛闻笛吓了一跳,生怕它撞出个好歹来,便收了手,趴在碗边,仔细观察了许久。好在小鱼很快就又安静下来,没有再游动。薛闻笛见状,悄悄朝着碗里吹了一口气,水面起了点小小的褶皱,水下的小鱼还是沉睡着,连个泡泡都不吐。

    薛闻笛小声地自言自语:“前辈,晚辈不是有意冒犯,罪过罪过。”

    他说着,便伸手将小鱼捞了出来,滑腻的鱼鳞紧贴着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感觉很奇妙。薛闻笛定下心神,撅着个嘴,真就亲了他一口,连带着自身的灵气也一并渡了过去。小鱼蜷起尾巴,又不动了。薛闻笛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赶忙将小鱼放回碗里,两手抱着小碗,趴在枕头上,默默祈祷着一切顺利。

    大抵是这一整天都大起大落,薛闻笛也累得慌,很快就睡了过去。梦中,他总能看见井边那棵繁盛的梨花树,雪白的梨花灿烂纷扬,他就倚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折着手里一根翠绿草茎。山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像某人微凉柔软的掌心。

    “咦?”薛闻笛突然从梦中醒来,有点茫然地望着面前那只小碗。

    谁呢?

    薛闻笛有点奇怪,他起了身,发现孙雪华和曹若愚已经坐在了桌前。他伸了个懒腰,抱着那只碗,也坐到了那里。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曹若愚焦急地问,孙雪华放下手中那颗铃铛,有些拿不准:“小年的铃铛,应该不在他身上,但我没有感知到危险。”

    他沉吟片刻:“临渊目前来说,暂时还是安全的。”

    曹若愚忧心忡忡,从自己的灵囊里找到那块天外陨铁,放到了桌上:“这个,给你。”

    “这是?”薛闻笛没有见过原始的陨铁,有点疑惑,曹若愚说道:“我从锁春谷带出来的天外陨铁,你的横雁断了,要重新铸剑。”

    薛闻笛一怔:“你怎么能进到锁春谷?”

    “因为我师父——”曹若愚猛地打住,感觉这件事很难解释清楚,便含糊着将这个问题盖了过去,“我师父说,要想打败叶星,就得学会一个剑阵,要五个人,你得加入我们。”

    薛闻笛听得云里雾里,曹若愚匆匆比划着,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跟他再梳理了一遍,薛闻笛默而不语。曹若愚将那块陨铁推到他面前:“我们岁寒峰有铸剑池,可以为你铸剑。”

    薛闻笛心里闷闷的,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不太舒服。他知道自己的横雁断了,在与敌人相搏时,被打断了。他明明接受了这件事,可为什么提起来,还是会痛呢?

    薛闻笛来不及细想,只问:“那铸剑池在哪儿呢?”

    “在校练场后面,”曹若愚顿了顿,很明显底气不足,“但我没去过。”

    “没事,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薛闻笛说着,便一手抱着小碗,一手抱着陨铁,起身往屋外走。

    雨势未歇,雷云翻涌,天际黑白交织,诡谲狰狞。

    曹若愚御剑而行,很快就带着他们进入到校练场后的一个铸剑池中。说是铸剑池,看着却很小,连个像样的冶铁炉都没有,只有一个简陋的棚子,下边摆了些简单的打铁工具。一缸冷水上甚至飘了几点浮萍,颇有些落败之感。

    曹若愚最开始都不知道岁寒峰有铸剑池,直到薛思为他们授剑,才偶然提及此事。如今见此残破景象,难免哽咽。

    “这个棚子,没法铸剑。”薛闻笛眉头紧锁,“天外陨铁无坚不摧,只靠这点工具,是造不出来好剑的。”

    曹若愚如遭雷劈,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声问道:“试试呢?我师父当初也给我二师兄锻造出了度波,那也是把好剑。”

    “你师父应该是个道行高深之人。”薛闻笛思索着,“若我猜得不错,他当初在这里铸剑时,倾注了自己大量心血,灵力充沛时,所得之剑也是不一样的。”

    言罢,他就将手里的两样东西放在了打铁台上:“我来试试吧,你们帮我烧火。”

    “好。”曹若愚满口答应,后知后觉才发现,下了这么久的雨,哪还有干柴?厨房都差点被冲垮,别说那堆在院中的柴堆了。曹若愚漫山遍野地找,摸索到半路,才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直奔薛思的仓库。

    他顺利打开门,一头钻了进去。苗苗好奇地从他衣襟里探出头,问道:“这是哪儿?”

    “你爷爷的仓库。”曹若愚点了个根火折子,翻箱倒柜地搜寻着,“他喜欢收集些奇门异术,说不定就有能燃烧很久很旺的东西。”

    苗苗一听,来了劲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那苗苗也来帮爹爹找。”

    小小一团往角落里头一钻,一下没了踪影。曹若愚赶忙唤道:“苗苗你小心啊。”

    “我没事。”苗苗在缝隙中穿梭,到处嗅闻,曹若愚挠了挠头,他这是养了只小水獭,还是养了只小狗?

    不管了,正事要紧。

    曹若愚将一切疑问抛向脑后,专心致志搜罗起来。没多久,苗苗就用头顶着一块木炭钻了出来:“爹爹,你看,我找到了这个木炭。”

    “哪儿呢?”

    “东边的箱子里有很多。”

    曹若愚走过去一看,发现那箱子上的封条被苗苗咬断了,重新贴合,才看清上面的字。

    “槲栎炭。”

    简洁明了。

    曹若愚想也没想,打定主意这是自己要找的好东西,一把将箱子扛了起来,顺手抄起黑乎乎的苗苗,揣进怀里,就一路狂奔回了铸剑池。

    三个人脑袋挤在一起,听着薛闻笛点兵点将,好一通安排,曹若愚听得连连点头,孙雪华不不做声,苗苗左看看,右看看,圆圆的眼睛都快转不过来了。曹若愚将它放到一边的小板凳上,叮嘱它别乱跑。苗苗晃着毛茸茸的脑袋:“好,我知道了。”

    “乖。”曹若愚摸摸它的头,转身就去忙活了。

    苗苗看不懂,只觉得他们三个都很忙的样子。那木炭烧得旺盛,火光蔓延,照得这四野通红一片。小水獭看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它头一抬,就看见摆在台边的那只小碗。

    好奇,实在是好奇。

    苗苗骨碌爬了上去,溜到了碗边。

    “哇,小鱼!”苗苗看得眼睛都直了,好漂亮的小鱼,它这辈子都没见过。

    “小鱼,小鱼。”

    苗苗伸出一只爪子,摸到了那光滑的鱼鳞,小鱼吐出两个泡泡,晃了晃尾巴。苗苗更是稀奇,便搅和起那碗清水,小鱼贴着它的爪子游来游去,倒是比昨晚有些精神。

    苗苗更是欢快,问道:“小鱼,你从哪里来呀?你有名字吗?我叫苗苗,今年有五斤重呢。”

    小鱼没有回答,苗苗就坚持不懈地跟他说话:“你放心,我爹爹不会把你做成鱼汤的,你这么漂亮,我会让他好好把你养大的。”

    苗苗格外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曹若愚那边的动静。

    不多时,只见那火光冲天,一声震天撼地的爆鸣,三个人顿时飞了出去,巨大的冲击几乎夷平了整个铸剑池。苗苗吓得浑身的软毛都竖了起来,一头扎进水里,叼着小鱼跳下高台,往犄角旮旯里一钻,躲了进去。

    “砰砰砰——”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乱石纷飞,苗苗尾巴直抖,叼着小鱼往别处跑,四下寻找着曹若愚的身影。

    “咳咳咳……”

    薛闻笛扒开身上的碎石,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举起手里通红的铁器,两步冲到水缸下,将剑沉了下去。

    “滋——”

    白烟滚滚,直冲天灵。那水气格外滚烫,薛闻笛根本睁不开眼,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被烫得起了泡。他单手结印,轻盈的灵力顺着剑柄贯通剑锋,一道紫色剑芒直达天际,震彻九霄。

    “嘶。”

    白烟散去,薛闻笛将新剑夹在腋下,满手是泡地走了出来。

    他是铸剑的主力,因此消耗极大,此刻他浑身是汗,湿透的头发混着泥灰全都黏在颊边和颈侧,满脸通红,就跟煮熟的龙虾似的。曹若愚和孙雪华急匆匆赶来,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赛一个的脸黑。

    三人互相看看,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曹若愚笑着笑着,突然心里一惊:“糟了,我师父呢?”

    话音未落,一个小煤炭就冲了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条黑乎乎的小鱼。

    “师父!”

    曹若愚大叫一声,赶忙从苗苗嘴里抢下那小鱼,可对方一动不动,肚皮也不见起伏,就跟没气儿了一样。

    他顿时急红了眼,薛闻笛也吓了一跳,一把拽住他的手,接过那条小鱼,嘴对嘴吹了一口气进去。

    孙雪华一愣,欲言又止,薛闻笛见那条鱼还没动静,也急了,又吹了两口气。

    “小——”

    大雾骤起,孙雪华一个“楼”字卡在嘴边,没能说出口。

    薛闻笛重心不稳,一头扑进了某人怀里。

    淡雅的香气将他整个人包围,乌黑的发梢拂过他耳侧,就像梨花树下那徐徐而来的山风。

    薛闻笛心跳漏了一拍,一抬头,那人颊边的浅痣便晃了下他的眼睛。

    “师父!”曹若愚惊喜地唤了一声,薛思却眼睫一沉,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薛闻笛抱紧他,整个人都晕乎起来,心跳快得厉害。

    曹若愚的,师父?

    薛闻笛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像是真的要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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