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血对他们来说是“无味”的, 和红色的水无异……那么水呢。
脑中的无数碎片像是忽然被思绪化成的胶线粘连在一起,齐沅忽然想起上官狄所记录的员工守则其中的第五条。
水是有害的。
不得接触血之外的任何液体。
这么说的话……
齐沅心头一凛,下意识看向一墙之隔的洗手间, 握着空水桶的手指紧了紧, 脑海中浮现一个堪称诡异的想法。
思及此, 他迅速按下上官狄控制着血针的,蠢蠢欲动的手,以极其微小的幅度阖上眼摇了摇头。
以他目前的观察来看, 服务员之间的力量差距并不是太大, 如果贸然发起进攻,有没有绝对的胜算、会不会引来其他怪物、会不会让被困的二人收到更严重的伤害都是未知数。
他不是不明白上官狄刚才那个手势的意思,但他也深知, 对于心性高傲的上官狄来说,他出手的目的仅仅只是击倒两个怪物服务生, 而那两位净魂师会不会受伤、有没有生命危险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就像他在藏品室朝谢临开枪的时候也完全没思考过赌错了的后果一样。
而对齐沅自己来说,名叫余飞小胖子暂且不谈,事关宋以辞的安危,他属实没办法轻易采纳上官狄那套高风险的行事方案。
“?”
上官狄被限制住的手臂僵僵地悬在空中, 他先是对齐沅的举动感到明显的困惑,对上后者在微弱光线下也微微发亮,显得尤为镇定的浅琥珀色眼瞳后,竟然从善如流地垂下手揣进工作服的肚兜,甚至还特地挪开面具冲他挑起眉歪了嘴。
一副随便你表演,但后果自负的神情十分生动地出现在那张刘海分叉的俊脸上。
齐沅不再搭理他, 提着桶快步走向卫生间。
变成服务生后, 仿佛肌肤变得莫名敏感了许多,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潮气在加重, 带着寒凉直逼胸口,说实话不太好受。把空水桶放在淋浴间的龙头下后,齐沅靠着透明玻璃门松了口气,扭头看向门口。
所有客房的卫生间构造都是一致的,淋浴在门的右侧贴着墙,从卧室的角度并不能看到其中的景象,但同样的、身处淋浴间的他也看不见卧室中的景象,但声音是无孔不入的,小胖子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此刻无比清晰地传来,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宋以辞的闷哼和血刃射出时的破空声。
听上去情况不太妙。
齐沅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迅速行动——但当他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向边缘有水珠渗出水龙头的开关时,手臂却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很快,像是感染了病毒一般,他的身体都连锁反应一样的颤抖起来。先是微微的战栗,而后变得愈发剧烈,就连呼吸都因为身体紧绷而变得费力,像是被人用手掌捏住了喉咙,力道不是让人瞬间窒息那般重,却仍然能引发心慌耳鸣。
此时此刻身为酒店服务员的他,对于最为平常的,理应频繁接触的“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像是一种源自血液深处的,毫无缘由的恐惧。
倒也不奇怪。
“毕竟是服务员守则里强调过的东西。”
齐沅喃喃自语,面具下的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先是伸手在玻璃门上撑了一会儿,又按了按手心,而后面不改色地一把拧开了水龙头。
反正无视规则这种事,他也不差这一回。
“我觉得我们要寄了……”余飞涕泪横流地缩在窗户下方,从宋以辞背后伸出一双肉手想要替他按住肩膀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嚎的像一只待宰的猪:“对不起啊哥……我实在没那个胆子……让你替我挨刀子了,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敢……”
这胖子还挺诚实。
一直处于待机模式的上官狄忍不住在心里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他侧头看向卫生间,那里自齐沅进去之后就几乎没什么动静传来,而仗着自己不是攻击目标,替余飞顶在前面抗伤的宋以辞被血刃划出了不少伤口,虽然不致命,却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而现在,怪物服务员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极限。
“即将超时。判断:客人宋以辞因阻碍服务进程,剥夺住客身份,与违规者一同处置。”
比之前要大得多血色利刃在两名怪物服务员身前形成,仿若死神手中的镰刀,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甚至魂魄于无形。
也不知道齐沅在浴室里捣鼓什么。上官狄收回目光,看向那血色巨镰,双手插兜,无动于衷地站着。他的思维很简单也很清晰:当初他只是想就地解决那两个怪物,并未考虑救人的事。而现在既然已经同意齐沅处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自己便一定不会再插手。
将齐沅一同带入服务生的世界只是意外,他欣赏齐沅的分析能力和决断力,但也仅仅是欣赏而已——破魇的关键还是自己,他从没有考虑所谓的“队友”,当初选择谢临,也只是因为他的力量是一定能够给自己带来帮助,并无其他考量。
在他的立场上,眼前的两人虽是同僚,却并不能为自己所用。说白了,他们的生死不能影响整个破魇的进程,因此不值得自己费时费力去救。
也许他的言行甚至外表都有种和年龄不符的轻狂,然而正相反的,上官狄一直是个脚踏实地的人,现实到极致的人。
在魇境里牺牲的净魂师那样多,如果每个人都救,还怎么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任务?上官狄在面具下叹了口气。齐沅这人优秀归优秀,还是太年轻了些,经历少了。
他抬眼看向高高扬起的血红的利刃,隔着虚虚实实的血雾,他看见余飞藏在阴影里惊惧交加的面容,还有宋以辞被血线分隔开的,不甘的脸。
也许这两个人的牺牲就是一个机会。
“开始………执行处罚。”
硬物被碾压搅动般地咯吱声响起,被血色环绕的服务员的身体开始出现奇异的畸变,惨白的骨骼刺破皮肤,他们两人各自的一只手竟然顺着流淌的血雾融和在了一起,形成镰刀的刀柄。
一个让齐沅认清现实的机会。
怪物服务生对着两名净魂师向斜上方高举起融合为一体的手臂。
“等等!”
清冽的喝声从卧室一侧传来。
镰刀下挥的动作出现短暂的停滞。
“严禁……干扰惩罚工作。”左边的怪物服务生扯着低哑的嗓子开口,“你……也……违规?”
“可是我也要工作啊。”喊出那句等等的人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一般,他朝两个怪物的方向走了两步,举起手中装满清水的桶:“你们可以换个地方吗?我要清洁窗户。”
好耳熟的声音。
宋以辞勉力抬手抹去糊在镜片上的血污,眯眼朝带着面具的服务员看去。
那人身形单薄,和站在后方的高大服务员一样,都带着面具,身穿蓝色连体清洁服。
唯一的区别是,他还提着满满一大桶水。
仔细看的话,在宽松的衣料下,他的身躯正在轻微的颤抖,有零星的水花因为他手臂的晃动而溅落到地上和他的裤脚上,形成点点潮湿的深色印记。
“看,这桶水还挺重的。可以让让吗?”他侧过脸朝着怪物们补充,伸手把水桶朝他们的方向递过去。
“你在……干什么?!”
出乎意料的,两个融为一体的怪物手中的血色镰刀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们不约而同后撤两步,身上规律绕动的血雾出现大幅震荡,而后好像维持不住人形一样,脸上的皮肤开始出现海浪一般波纹似的扭曲。
“清洁类工种里……没有……要用到……水!”左边的怪物吼道。仿佛看见了无比可怕的事物,他沙哑的声音从一潭死水般的平淡转为了时高时低,占据整个眼球的黑色瞳孔上下晃动起来。
“立刻……处理掉……否则……”
“不能……你不能…我们…不能……”
“原来怪物之间也会因为工作的事情吵架啊……”余飞缩在窗户框底下,戳了戳宋以辞的腰:“哥,我们要不就借机逃跑吧。”
宋以辞没反应。
“哥?”小胖子又伸手推了推他,压低声音:“咱们还不跑吗?”
“他好像是……”宋以辞盯着提着水桶的服务生没有动。
“这不是让出位置来了吗,多谢。”那人的语气显得轻松,就像是在和怪物唠家常,边说边提着桶朝窗边走去,甚至逼得一旁站着另一位面具服务生后退了几步,然后……
以一个非常抓马的姿势扶着窗台摔了一个趔趄。
更为离奇的是,他手中的水桶非常不符合引力的,以一个近乎抛物线的姿势被他甩到了两个怪物面前,其中的水自然也如泼墨般尽数洒在了它们身上。
时间好像被按下暂停键,透过浪花般扬起,又刺破血雾,局部降雨般落下的清水,宋以辞和上官狄几乎同时从那两个怪物漆黑麻木眼睛里第一次看到情绪。
一种名为惊惶的情绪。
“哎呀……抱歉。”带着面具青年不带半点歉意的声音幽幽响起:“淋到你们了。”
随着他的话音,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的两个怪物服务员发出痛苦的,肝胆俱裂般的嘶吼。仿佛那桶水是滚烫的开水或是硫酸,它们的肌肤溶解般从脸上脱落,骨骼也伴随刺耳的咯吱声开始扭曲,有的甚至直接刺破肌肤,碎裂开来。悬浮的血雾不断从它们周身滴落,在身下汇成一滩血水,然后开始缓慢的蒸腾,直至消失。
短短几秒,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它们已经彻底失去人类的形状,只剩一副黑黢黢的,扭曲的骨骼缩在地上,好像身上的一切都伴随着那桶水而消弭了。
“哦,我好像忘了。”
带着面具的青年缓步走到两个只剩骨架的怪物身边,蹲下身子。
他纤细的手指绕至脸侧摘下面具,被压迫许久的乌黑短发自然地自耳边垂落,从宋以辞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见他的指尖、睫毛和嘴唇都在婆娑的灯影下细细地颤动。
没了面具,青年的声音失了几分沉闷,显得更为清冽的同时,语气却仍波澜不惊。他摘下左手的手套,勾起唇角朝两个化为黑灰正逐渐散去的骨架微微一笑。
“水……对我们来说是有害的,是吧?”
第152章 柏珩山(15)
“……齐沅!?”
宋以辞看着那道单薄的背影惊呼出声, 声线没了往日的沉静温润,略微有些颤抖。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在魇境中找到相熟好友的喜悦包裹了他。从很久前他就逐渐发觉,在凶险的魇境之中, 齐沅往往是最能让他产生安定感的那个人。
“什么呀, 哥, 诶哟,我怎么觉得齐沅这名字好耳熟。”
“是我们的同僚,只是不知为何他现在似乎是一名服务生而不是住客。”
“哦……”
小胖子余飞仍有些惊魂未定, 他一遍大喘气一边跟随宋以辞的目光看向那位刚摘下面具的服务员, 细小的眼睛里挤满了疑惑:“可是哥,那人有点不对劲吧,你看, 他光蹲在那不动,都不理你。”
齐沅确实没有动。
在把那桶水洒向两个怪物服务员的时候, 他裸露出来一截手腕也不慎沾到了一滴水。服务员守则之中的描述不假,他亲眼看着那两个怪物因为被水淋湿而瞬间“蒸发”似地化为黑灰,自己却也因为那一滴小小的水遭了殃。
像是被高温熔化的铁水烫皮肤表面,剧烈的灼烧感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全身, 又好像掉入三尺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的无法控制,唯有剧烈的疼痛无声在身体中爆发。他蹲都有点蹲不住,眼前很快黑雾密布,很快也不再听得见任何声音。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痛感逐渐消失, 先是闻到一阵香火味道, 又听见周遭零碎的脚步声和衣料剐蹭的沙沙声,眼前逐渐亮起一簇烛光似的火苗, 看到一个被红色挂帘所遮挡的小窗。
火光逐渐向外扩散,他看到自己的手。它变得格外纤细小巧,细长的指甲上贴了金箔绘出的小花,小指指甲上还点缀了一抹朱红的颜色。
他伸出手向那扇小窗探去,手指轻轻拨过挂帘向外瞄去,外面一片暗色,只能看见忽远忽近的泥土地,和——
一只苍老的大手忽然从小窗外侧紧紧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想惊呼出声,却像是被封住了嘴,喊不出一个字。那布满皱纹的手把他的指甲都捏到泛白,掌心粗砺的厚茧磨擦他的肌肤。
老妇沙哑干扁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别乱动……就要到啦。”
“齐沅!你还好吗?”
齐沅回过神来的时候,宋以辞已经半跪在他身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拍着,眼中满是担忧,看到他半垂的眼里逐渐恢复神采,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手向后挪了两步,像是对一身服务员装束的他仍有些下意识的防备。
意识回归酒店客房后,痛感也重新席卷而来,齐沅下意识绷紧脊背,尽力压住自己粗重的喘息,正想开口说话,眼前却一片模糊,身子不太稳当地朝一边地板上倒去。
“小心!”
宋以辞吓了一跳,连忙想伸手去拉,却扯到之前抵御怪物攻击的时候受的伤,他吃痛地倒吸一口气,手上接人的动作顿了一拍,只堪堪够到齐沅的衣角。
齐沅就要完全摔倒在地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臂出现在他身侧。另一名带着面具的服务员忽然出现,从下方托住他的手肘,把他整个人带了起来,靠在自己腿侧。
“缓过来点没?”上官荻拉着齐沅的胳膊站了一会儿,感受到他逐渐恢复力气,便松开手,把他带到客房的床边坐下休息。
宋以辞见状,也长舒一口气,扶着床板缓缓卸力,在齐沅对面坐下,那小胖子余飞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跟屁虫一样费劲吧啦地缩在床尾。
几人无言的间隙,余飞又悄悄从宋以辞背后伸出脑袋。
“大,大哥们,咱们是不是要多歇会?我看你们脸色都不太好啊,蜡黄蜡黄的。”这小胖子倒是心直口快的性格,不认生也并不在意几人之间的身份差距,想到什么说什么,毫不避讳。
“像是那个啥了一样。”
“……”上官荻瞥了他一眼,朝他露齿一笑:“肥仔,或许你长了眼睛,能观察到所有服务员都是这个脸色。”
或许是被那句肥仔伤到了心,余飞呜了一声,把脑袋重新缩回宋以辞背后,只留下一个圆润的身体轮廓。
“你说你也是真能耐啊,高手新人。”上官荻站在床头,摘了面具,带着几分调侃看向齐沅:“无视规则去玩水,你看,差点玩脱了,把自己给搭进去。”
齐沅默默笑了笑,他自知理亏,没出声。员工守则对于他们来说真如上官荻分析的那样,是近似于精神刻印的存在,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存在于比他们的潜意识还要深的地方的认知。
而其中被重点强调的第五条,就是不能接触水以及血之外的其他液体。
至于接触的下场是什么——那两个个早已灰飞烟灭的怪物服务员就是最好的说明。
说实话,在做出这样的行动之前,齐沅是做好了会在过程中接触到一点水的心理预期的。说实话,前面那段在浴室中和水近距离接触的时间都很难熬,这幅服务员的身体对水是存在下意识的抗拒的。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抵抗方法就是,尽力不去思考“水”这个概念,让精神刻印的威力降到最低,并且尽量保证自己在整个过程中不要沾到水。
很幸运的,这次他的决断是成功的,至于溅到手腕上的那滴水……呵呵,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嘛。
不过还好谢临没看到。齐沅又想,要是给那人看到自己又是一副狼狈的样子,指定能让他给自己那服务员专属蜡黄脸色直接气黑。
不过谢临应该已经可以进来了吧?刚才闹出的动静不小。齐沅伸手在胸口轻按,确认急促的呼吸已经逐渐平复,便悄咪咪朝门口瞄去。
接触水之后感受到、看到的那诡异景象,可以的话,他还是想第一个告诉谢临——或者至少要在他在场的时候讲给大家听。
“如果你在找面瘫小鬼,恐怕你要失望了。”上官荻注意到他的视线,“很遗憾,我刚才去门口看过,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什么?”齐沅琥珀色的眼瞳倏地睁大,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慌张:“谢临不见了?”
“别紧张,他现在和我们一样是服务员,没有被无故袭击的可能。面瘫小鬼一定是自己离开的——那小子在破魇的时候单独行动又不稀奇。”上官荻对此显得毫不在意,甚至正往床边拉伸自己的长腿,“要我说,和你在一起之后,那头独狼变得愿意合作了,这才是件离奇事。”
也是。
齐沅垂下眼,又觉得有点不死心,还是憋了一口气扶着床头柜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门口望了望。
果不其然,房门两侧除了漆黑幽深的走廊外空无一物,门口的地毯近乎干净整洁,并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或是血迹。
谢临确实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但都这个时候了,他会想要一个人去哪里,又打算去做些什么呢?齐沅抿唇,暂时得不到答案。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信。
不论谢临现在在哪里,他都一定和自己一样,也在为了共同的目标,破魇而努力——正因如此,他们一定会在之后的某个时刻再次相遇。
如今的他早已不会在魇境中轻易动摇,却也更加不能够懈怠。这次危机的解除只是一时的,往后的路恐怕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所预想的还要艰难。
也算是因祸得福,刚才因为接触到水而陷入的,那犹如身在噩梦中一般的场景,终于让他能够真正窥探这片魇境成因的冰山一角。
如果他的推测属实……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齐沅扶着房门微微阖眼,身体转向房间内侧的正默默注视着他的三人,再次睁开时,澄澈眼瞳中最后一丝微颤也消失不见。
上官荻满意地点头:“我就说嘛。还以为你没了小男友就要哭天喊地的,那本天才可真是看错人了。”
“……”齐沅没搭理他,朝着宋以辞微微一笑。
“寒暄话就不说了。刚才接触到水后,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反馈。”
“又来自魇境的反馈?”宋以辞抬了抬眼镜。
“魇境深处溢散的能量体,曾经发生过的事在魇境中随机产生的投射,一般只有灵力高到一定程度才有接收到反馈的可能。”上官荻发出一声怪哼,抬手捋了捋自己分叉的刘海:“本天才在年轻时也在一些魇境里收到过。”
“哇!”小肥仔滚圆的脸上流露出露骨的羡慕。
“……谁问你了。”齐沅无语。
“你在反馈之中看到了什么?”宋以辞利落的地抓回问题主干,另外两人也不约而同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向齐沅,客房在一瞬重归安静。
像是在破魇中“作弊”,反馈提供的信息没有虚假的可能,也因此非常重要——只是大部分时候,没什么人能够拥有获得反馈的能力。
“我看到——”
“叮铃铃——叮铃铃——”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黑发青年的讲述,客房书桌内唯一的座机电话发出刺耳的尖鸣。
第153章 柏珩山(16)
齐沅率先从刺耳的铃声中回过神, 确认身后的客房门关得严丝合缝后,视线和靠在桌边的宋以辞交汇,微微颔首示意他接起电话。
“不会是有新的怪物要来追杀我们吧!”余飞是对铃声反应最大的一个, 直接从床角哧溜到了窗边抱头蹲下, 喘着粗气紧盯接起电话的宋以辞, 成功引来上官荻的一个斜眼。
“肥仔,谁家好怪物来杀你之前还打电话通知啊。”
“……喂?”
“嗯,是我, 宋以辞。”
“除了谢临外, 我们都在一起。稍等。”
接起电话后不久,宋以辞略微紧绷的脊背很快便放松开,把听筒轻轻放到桌上, 按下免提键。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电流般的杂音过后, 清透女声从话筒中清晰传来。
“齐沅,听得见吗?”
“笑莹姐!”齐沅欣喜回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其他人怎么样?”
“开玩笑,有我陆准在, 能出什么事?”听筒那头,陆准沙哑的声音传出:“倒是你,之前把我吓的够呛。要不是笑莹姐后来和我们讲了一下她的分析猜测,我真要以为你和谢临一起殉情了!”
“……别瞎想。”齐沅有些哭笑不得,“但的确,幸好有笑莹姐在。打电话过来是她的主意吧?”
“没错。”沈笑莹接话, “你们三人消失后, 这一层的怪物也都一起消失了。我们随后返回客房休整,诗钰因为藏品室里发生的事受到惊吓, 想留在客房内。六点天亮后,我们其余三人便从电梯下行,直接去到了二楼继续调查。也许是白天的缘故,我们这一路还挺顺利的,现在已经来到一楼大堂。”
“二楼情况如何?”
“有一间无人居住的客房——又或者是那里边的住客已经遭到了袭击。客房通道连接着会议室,里面很空。”沈笑莹说着,声音一扬:“但冉瑭在会议室的桌板下面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等等!”上官荻沉默良久,忽然站到房间中央,像一只大号飞鼠一样展开胳膊,作出阻止状:“你们怎么就很自然的聊起来了?沈笑莹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
“在我被你用手枪射中后,我看见笑莹姐的表情已经恢复冷静,便猜测她也看破了你的……精心设计。”齐沅试图寻找一种委婉的表述:“于是我在失去视野前给她比了个手势。”
他张开右手,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收拢。
“6?好吧,虽然本天才的计划确实很完美,但也不至于你在关键时刻非要特地夸一下吧?”
“……”齐沅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前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意思是让笑莹姐留意客房电话。”
虽然当初他的设想是获得服务员身份后,找机会去到大堂往沈笑莹等人的客房打电话,如今倒是正巧反了过来。
“手势传达的很顺利。”沈笑莹说道,“借由’电话‘这一讯息,我也更加确定了关于你们三人去向的推测。”
“……嚯。”上官荻脸色微僵,他轻哼一声,将手臂收拢至胸前环抱,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本天才还是小看了你们。”
“上官,你的那些陈旧观念也是时候改改了。”沈笑莹叹气,“我们作为新生代净魂师的实力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糕,不止谢临,你的视野中应当看到更多人。”
“你说的对,毕竟某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上官荻叹了口气,扭过头颇为幽怨地盯着齐沅:“和他相处得越久,我越觉得他是个比谢临还恐怖的家伙……”
“你的感觉很对。”
“……?”忽然成为话题中心的小齐同学无辜眨眼:“时间紧张,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会议室里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陆准很快接话:“是冉瑭的发现。这小子眼睛挺尖,在会议室的桌板下面发现了一双绣鞋。”
“一双什么?”
闻言,客房内除了齐沅外的几人顿时直起身子,眼中满是疑惑。
“一双绣鞋。”陆准放低声音,“我们把它带在身上了。这是一双小巧的女士布底鞋,上面有很漂亮的刺绣画,是一只橘红色的小鸟,周围有几朵百合花。”
“画着橘色小鸟的绣鞋……”齐沅喃喃,眉间微皱。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图案。
如此想着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忽远忽近的,比鸦羽还要漆黑的崎岖山路,一簇幽鬼般来回闪烁的火光,还有被老妇紧紧攥住的那只纤细的手。
那时候……在慌乱之中,在一切重归黑暗之前,他短暂地低过一次头。
虽然仅仅只仓促一瞥,但他可以确定,那个视角下的“自己”,脚上正穿着这样一双鞋。
“对了,这双鞋的底边是黑色的,边缘很粗,对于一双绣鞋来说有些违和。不过整体确实是双很漂亮的绣鞋。”冉瑭补充道。
“最初我和陆准入住909客房时,我在桌上发现了一面铜镜,上面有类似花朵的花纹。”齐沅回想着入魇以来的所有遭遇,缓缓出声:“那面镜子在注入灵力后,具有短时间内抵御怪物服务员袭击的的作用。”
“这一点我之前也注意到了,也做了记录,但后来我发现,似乎并不是所有房间里的铜镜都管用。”上官荻说道。
“除了这个——我从909号房间一路带来的这面之外,别的铜镜应该都是迷惑项。”齐沅说着,将一路始终放在自己口袋里的镜子缓缓拿出,放在书桌上。
“如果我没看错,这上面纹的也是百合花。”宋以辞说道。
“陆准,你还记得我们在8层找到的那个香囊吗?你看一下那个上面有没有类似的图案。”齐沅从宋以辞手中接过听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陆准高昂的答复很快传来:“真给你说对了,这香囊背面的勾线应该是朵花!”
“有着相同花纹的香囊,铜镜和绣鞋么……”宋以辞垂眼沉思。
“欸你们等等,前台这抽屉里好像卡着什么细细长长的东西!”陆准那头的声音再次嘈杂起来,“冉瑭,搭把手———呼!总算拔出来了……这是个啥玩意儿?
“发簪。”沈笑莹很快做出判断,她清透的声音在陆准和冉瑭的长吁短叹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它末端的那个小吊坠很显然也是百合花。”
片刻过后,她继续道:“齐沅……你愿意听一听我这次的想法吗?”
“我很乐意。”齐沅微微一笑。
“根据我在资料库的调查,在当年蒋黎负责解决的那个B级魇境中的魇主是一位叫做朱翠柳的老妇。她在39岁高龄诞下一女,两年后,她的丈夫因病去世,她便长久以来和女人两人相依为命。然而在2017年,她22岁的女儿毕青青也意外身亡。”
“她确实是个不幸的女人。”上官狄有些不以为然:“但又如何呢?”
“虽然净魂师系统中开放的资料库里关于朱翠柳的魇境的成因并没有详细记载……我还是用了一点小手段,从外部的相关卷宗中找到了她的女儿毕青青死亡的案件记录——她是在夜里不小心掉入自家水井,意外溺亡的。根据调查,她死亡前曾在井中挣扎过一阵子,但朱翠柳一直有耳背的毛病,并没有听见女儿的求救声。”
“你是说……”上官狄眉头一挑。
“原本毕青青应该快要结婚了。根据调查,朱翠柳在毕青青意外身亡前几个月一直在忙于替她编制婚服等用品。”
“想必她肯定很期待女儿的婚礼吧。”宋以辞叹了口气。
“没错。我相信她对于毕青青的死一定是心怀愧疚又不能接受的,而这就是她形成魇境的原因。”
“很精彩的分析,聪慧的女士,我在电话这端为你鼓掌。”上官狄悠悠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目前我们所寻获的这些东西,绣鞋,铜镜,香囊,婚服,发簪……全部都是2017年朱翠柳为毕青青的婚礼所准备的物品?”
“没错,而陆准手里那绣着‘青’字的香囊就是我的推论最好的证明。”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几秒后一阵怪笑从上官狄的口中传来,房间内的几人顿时将视线投向他。
齐沅抿唇不语。他大致能猜到上官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说实话,在整合种种信息之后,他自己也一直受困于思维囹圄之中。也许是当局之谜,他意识到随着获取的信息增多,他在心中对魇境做的构建的复杂程度几乎在以几何倍数的增长。
“很精彩的推理,然而很可惜,女士,我必须向你指出你推论中最致命的一点错误——这也会直接导致你推理的不成立。”上官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梳子,靠着桌子很突然地打理起自己分叉的刘海:“2017年朱翠柳的魇早就已经被破解了。而破解它的人,我们的前特级净魂师蒋黎先生才是我们这次所在的这个魇境的主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在蒋黎的魇里会出现一个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在人世的,和他毫无关联的的毕青青的个人物品?”
第154章 柏珩山(17)
“……抱歉, 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沈笑莹的声音听上去小了一些,语气却并未出现波动:“但我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蒋黎和毕青青并非毫无关联——别忘了,现在我们所处的物理位置和当年柏水村的位置几乎是重合的, 而17年破除了在这里爆发的, 编号B3319魇境的人, 正是蒋黎。”
“这些都不是硬逻辑。”上官狄难得一见地压着眉,捏着梳子的手指边缘泛白。
气氛逐渐紧绷。
沉思片刻,他缓缓伸出几根手指:“绣鞋, 婚服, 发簪,铜镜……普遍理性而论,这些喜庆的物件只有可能存在于朱翠柳的魇境里, 比如她迫切的想要完成女儿的婚礼,因此诞生了相关的心魔。”
“而蒋黎身为当时的破魇者,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导致他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执着,以至于在自己的魇里也产生了一样的东西——除非他是新郎,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前提是……这些物品真的是朱翠柳的魇境中,‘普通’, 而又‘喜庆’的婚礼物件。”齐沅眼睫微抬,接过话。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某个默默缩在床角的小胖子甚至倒吸一口凉气。
“哦?高手新人,你有什么看法?”
“……”齐沅并未回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小玩意微笑:“上官前辈,你手上那个梳子是?”
其实他在看到那把梳子的第一眼就想问了, 只是没找到什么好的时机。
“梳子?哦, 这是我在遇见你们之前单独搜查时在某个房间里找到的,就顺手拿来一用。”上官狄一怔, 把梳子朝齐沅递过去:“还挺好用的。”
“……”齐沅嘴角抽了抽,他接过梳子,发觉它比预感的重量要沉些,像是实木做的,散发出淡淡的古木香,梳子尾部雕刻着一些因为长时间摩擦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纹路。
他用指腹在上面轻轻刮蹭几下。
那上面刻着的也是一朵花。
“……前辈,你还记得是在几楼发现它的吗?”
“七楼,我不会记错。怎么?”上官狄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一般,双眼圆瞪:“啊,莫非这梳子也是……”
“上官,你对这方面的事情也太不敏感了。”沈笑莹遥遥说道,宋以辞很贴心地将免提音量摁大,于是她由严肃转为略带戏谑的声音清晰响彻屋内的每个角落。“带着这么关键的线索却只字不提,是不是光一门心思想着给谢临下套了?”
“你……哼。沈笑萤,几个月不见,你灵力虽然没怎么增长,嘴上功夫倒是长进许多啊。和谁学的?”
两人斗嘴间,齐沅偷瞄了一眼上官狄,发现他虽然绷着嘴,耳根微红,但脸上冷峻的神色稍微缓和,气氛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剑拔弩张,便也只是无奈笑笑,不再多话。
看得出来,沈笑莹对于在藏品室时,上官狄计划内的“只和唯一认可的谢临合作”和计划外的“只额外选择素未谋面的齐沅参与合作”是颇有微词的。她年纪稍长一些,和上官狄认识的时间显然更长,此时让他们两人单独聊聊就好。
正好给自己留出复盘的时间。
九楼的铜镜,八楼的香囊,七楼的梳子,六楼的婚服,二楼的绣鞋,一楼的簪子。
按照上官狄给出的梳子所在楼层信息,结合他们目前为止发现的所有和婚礼有关的物件可以得出,这些物品均出现在不同的楼层。以此类推,几乎可以认定的是,每个楼层里应该都藏有一件类似的物品。
如果把它们全部搜寻到,在一起加以整合的话,大概率会有新的发现。
“还剩三楼,四楼,和五楼么……”齐沅喃喃,看向雾蒙蒙的窗户,除了昭示清晨已至的日光,窗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像是一块从手工积木上被拆除下来丢弃的零件。
他得想想在那段反馈里还看到过些什么。
“什么?”上官狄从与沈笑莹的唇枪舌战中抽身,看向身侧:“高手新人,你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有想法不妨直说。”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目光便都集中在齐沅身上,连带电话那头都出奇的安静。
“我想我该从十分钟前看到的那段反馈说起……”齐沅微微颔首,并未推辞,在众人的注视中将自己触碰水滴后短暂所见所闻详细道出。
那段反馈里他所看见的,那样漆黑的山路与古怪的花轿,甚至无需忆起老妇的惊悚一攥,身体所触及之处,就连小窗台前被燃烛烫得模糊的空气中都透着不详。
至少于他当时的体会而言,那绝不算得上是一种即将来临的“幸福”,反倒像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极刑。
“蒋黎的魇境中竟然存在这样的反馈……”上官狄双手抱胸,若有所思道:“高手新人……不,齐沅。既然是我所信任的你提供的信息,无论多么难以置信,我都不会质疑。”
“那么,沈笑莹……看来此前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反馈中的场景和蒋黎魇中出现的这些物品确实能一一对上,这两者之间——准确地说,毕青青和蒋黎之间一定有着强联系。”
“你早该意识到它们很关键。齐沅,多亏了你的反馈,要不谁也说不动上官这死脑筋。”沈笑莹在电话那端笑了笑。“而且,毕青青其实……”
关于反馈的最新情报显然勾起了众人分析讨论的兴趣,就连那缩在床头的小胖子都凑到电话前抖着脸上的肥肉提了两三个问题,唯独齐沅没动,只是像个冥想者似的,沉默的站着。
之前在讲述反馈时,齐沅一并向众人提及,那花轿之中的“她”不是他自己,根据手掌大小、形状推测,“她”大概率是一位女性,而这也是对于乘坐花轿来说最为正常的性别,并不奇怪。
而如今,众人在七嘴八舌的分析讨论中,理所当然地把“她”理解成了朱翠柳那将要出嫁的女儿毕青青。
早在17年前,B3319魇境在柏水村爆发前就已经确定死亡的毕青青……
齐沅用舌尖顶了一下上颚,感到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隐约而微妙的焦躁不安。
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下一阶段工作分配:清理餐厅……清理餐厅。请于十分钟内抵达工作岗位,违规者严肃处理。”
毫无征兆的,针扎般的剧烈刺痛感在脑袋中炸开,干涩木然的声音旋即响起。
“又来……”
齐沅下意识皱了眉,抖着手扶住额头后退几步,小腿抵住床沿才堪堪站稳,同一时间的上官狄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狼狈地弯了腰将手肘撑在桌前,头低垂下去。
“你们怎么了?”宋以辞惊声询问。
“没事……嘶……又是这该死的通报。”上官狄和齐沅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中都读出了不能再拖延的意思,“没时间解释了,直接进入战略部署吧。”
“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是:分头搜寻剩余楼层中尚未被找到的物品。”
根据上官荻这个“老牌服务生”提供的信息,所有怪物服务生的清扫等一系列每日工作会进行到傍晚,也就是大约晚上五点半结束——“即使是怪物,打工人也是要准时下班的!”他甚至有些义愤填膺地说道——日落之后,就是服务生们的自由时间,他们可以在酒店中随意游荡,除非有临时发布的新工作,比如处理违规的客人。
这也代表着,在日落后,遇到怪物服务生的可能性会显著提高。
说来也巧,根据住客须知,沈笑莹几人在天亮时分不能进入客用电梯,而在刚才的讨论与整合信息后,时间已晚来到了将近七点,倒是恰好避开了最危险的时间段。
“那么,从现在起直到傍晚……这段时间不就是我们作为住客展开搜查的绝佳时机。别磨磨蹭蹭的了,咱们快出发!”陆准语气中夹杂着明显的急不可耐,齐沅仿佛看到他在电话那头已经开始撸袖子。
“齐沅……之前咱们那层找到那个会播幸运数字的破娃娃我还带在身上呢,没准挺重要的,要不要给你?”冉瑭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急迫地问道。
“还是你们拿着吧。”齐沅不假思索摇头,“一会儿你们再按按它,看看能不能获得今天的幸运数字。如果意外违反规则引来怪物服务生追杀,喊出幸运数字获得一分钟灵力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自保手段。”
在短暂的最终交接过后,众人决定,由齐沅率领的小队依照被分配到的服务生任务,前往四楼餐厅进行搜索,沈笑莹等人则直接前往五楼调查。在找到四楼的关键物品后,维持在住客身份的宋以辞和余飞先一步去往五楼和沈笑莹汇合,以便在日落前通过电梯尽早赶高层回客房,齐沅和上官荻则前往三楼搜查,然后一路向下。
理想状态下,沈笑莹等人最终会通过客房电话和一路赶往前台的齐沅、上官荻联系,确认关键物品的搜索情况。
“话说回来……你这小子怎么会知道餐厅的方位啊?”
走廊上,上官荻落后一个身位走在齐沅左边,斜着眼睛瞟了战战兢兢走在最前方带路,一步三回头的余飞一眼。
“我……呜……我之前肚子饿的慌,去餐厅拿了点水果吃。”灰头土脸的小胖子吸了吸鼻子,憋了半天,终究还是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齐沅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宋以辞的肩膀。
——喏,之前你俩在房里忽然被怪物袭击的原因,这不就找到了。
第155章 柏珩山(18)
柏水餐厅。
四楼走廊尽头的大门口镶着一块金属牌匾, 上面用深蓝色烙着这样的四个大字,即使现在廊灯微弱,那金属材质的反光依旧清晰可见。
确认四周暂时没有其他服务生后, 齐沅点击手环触控板, 用探照灯顺着牌匾往下照了一圈。餐厅的双开大门除了高处的一截玻璃是材质外, 其余都泛着金属光泽,反射出的强光闪得人眼睛酸疼。两扇大门上都有波浪型线条与圆形小点相间的图案,暗色的铆钉不知道出于加固还是装饰的目的整齐排列在门缝两侧, 两个竖立的把手上还做了镶金处理。
做工精细, 但造型略显过时。
齐沅隔着手套将食指轻轻搭在把手的顶部,如他所预料,坚硬而冰凉的触感顺着手套的橡胶材质隐约传来, 很光滑。就如同肉眼所见的,这扇大门上一点儿灰尘和划痕都没有, 十成十新。
用再具体一点儿的形容就是,就算把这扇大门推开,在门口摆上一点儿花篮,再站两个身披绶带的靓丽迎宾小姐或先生喊“新店开业, 欢迎光~临!”的话……也毫无违和感。
这是件值得注意的事,齐沅想。
要知道除开大堂外,酒店里他所遇到的每一扇门都显得有些成旧,不至于破败不堪,但至少会有上一些使用痕迹,而这餐厅简直崭新到异常。
“既然咱们尊贵的余飞先生此前曾莅临这间餐厅, 我能不能有幸请他对此地的内部构造进行一些讲解?”
上官狄挑了挑眉, 在和沈笑莹的那场斗嘴过后,他身上紧绷的情绪消退许多, 如今已经变回最初在员工休息室与齐沅谈条件时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话时仿佛在假惺惺地唱咏叹调:“来吧余先生,劳驾您从安全屋中仔细聆听,并给予我一些应答好吗?”
噗,安全屋——齐沅忍住不合时宜地出现的,对上官狄那一本正经的幽默感的欣赏,垂眼看向自己和上官狄身后的两辆清洁车。
“你这个说话方式未免也太夸张了,前辈,别把他又吓着了。”
在走到这间餐厅门前大约五米的时候,小胖子忽然脚下一软,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于是齐沅和上官狄、宋以辞两人临时商量,折返回员工电梯所在的房间推出了清洁车让他笨拙地挤进被白布遮盖的底座中——可怜的宋以辞由于和他同样是住客身份,商议之后,大家一致认为他也一并藏身会比较方便应对突发状况,所以他被迫和余飞一样失去自主行走的能力,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躲进了另一辆清洁车。
“哦,我亲爱的高手新人。”齐沅清晰的看到上官狄翻了个不太优雅的白眼,除开清洁服的包裹,他裸露在外的脸侧隐约起了一层薄汗,“如果刚才这一路推这肥仔的人是你不是我……恕我直言,你恐怕半路就已经累晕过去了。”
于是齐沅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对,对不起……嗷,我,我是说其实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小胖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清洁车里无比颤抖地传来,齐沅甚至觉得在这次破魇之后——如果他们能成功出去的话,他一定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当净魂师了。
“我之前来的时候,门,门是打开的,里面很黑,但是右手边有个台子,台,台子上面放了很多水果,所以我拿完就立刻跑回房间了。”余飞说话的时候,连带着清洁车上的白布和清洁工具都在抖。
“……很好,有效信息几乎为零。”上官狄无可奈何地重重叹气,手上默默把用来遮盖底座的白布又往下拉了拉。“那么你现在是希望我们把你单独留在这,我们进餐厅调查,还是和我们一起去?”
“我,呜……还是……一起去吧。”
这间餐厅里的味道很不餐厅。
怎么说呢——齐沅鼻尖再次颤了颤,随着吸气,一股熟悉的香火味穿过口罩涌入鼻腔,与此同时还有一阵一阵的,淡淡的……腥臭味。
以及一股说不上来但是有那么一点儿熟悉的味道。
齐沅思考了半秒,很快放弃了摘下口罩再用力吸几口气辨别这具体是什么味道的想法——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再闻到比这更重的腥臭味的话,会不会直接忍不住非常不雅观地吐在宋以辞头顶上的清洁车里。
真的是,谁家客人愿意在这种味道里下用餐啊。齐沅抿了唇兀自摇摇头,手环的照明灯在这个空间内失了效,准确来说,整个餐厅都被一股灰色的雾气所笼罩,像种高浓度雾霾,即使用手电光照过去,放眼间也都是迷蒙的灰,能见度也不足半米。
如此不乐观的环境中,以打扫卫生为由进入餐厅的两名服务生和藏在清洁车里一并进入的两位住客的心境显然比之前还要紧绷,进门后齐沅走在右侧,他推着清洁车和上官狄靠进了些,两人交换了一个谨慎行事的眼神,将清洁车靠在余飞之前所说的台子边上,从车上拿出用来收纳的细麻绳、拖把和水桶。
小胖子倒没骗人,右边的桌台上确实摆放着不少颜色鲜艳的水果,有的表皮上还挂着水珠,看上去确实诱人的紧。
“难怪怕得要死也要偷吃。”上官狄咬着牙低声吐槽了一句,将拖把以一种不太像是要拖地的姿势往前举着,贴着桌台边缘往前极慢地走了几步,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齐沅将两个空水桶放置在两辆清洁车外侧的边缘位置,把麻绳的一端依次套在两辆清洁车的一头打结,把绳结从下方递给余飞和宋以辞,然后延伸绳子,在自己的腰上系了一圈,最后缓步走向上官狄身后,准备把麻绳的另一端在他的腰上扎紧。
齐沅勾起嘴角,在口罩下给了自己一个标准微笑。
这大概是他们几个人此生仅有的,能把“一根绳上的蚂蚱”诠释得最到位的一刻。
末了,他微微侧头启唇,下意识想把这个也许不太好笑的笑话说给某个总是冷着脸的金发净魂师听——却忽然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分开了有一段时间了。
“齐沅,来看这个。”上官狄的刻意压低的嗓音把齐沅拉回现实的迷雾。他眨眨眼,来不及追忆被掐断的思绪,终于想起动手给人前辈系上绳子,同时注意到他的手指向尚未看到尽头的桌台另一端。
这里应该是曾经餐厅的前台区域,桌台的平面在这里形成了一半封闭的矩形,里面零零散散摆了几张凳子,低一层的平台上摆放了许多文件,以及一个工具盒,上官狄长手一伸便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全部揽到两人面前。
“用餐时间表……用餐礼仪指南……本月预约客户名单……这些里面都是空的。”上官狄快速浏览了一遍手中的纸张,“不是被撕掉了就是被烧了,根本就没有信息在里面!”
“工具盒里的东西也都很普通。”齐沅说着,把盒子里的东西依次拿出在摆在桌台上。
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几张白纸,几支黑色签字笔,几支水彩笔,两个小夹子。
以及一瓶巴适消毒喷雾。
他所期待的,和女性婚嫁有关的用品并未出现。
“这玩意怎么这里也有?”上官狄咂舌道:“清洁车里有好几瓶这个,巴适消毒……这名字听着就很不对劲,确定不是谁埋在魇境里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吗?”
“恐怕谁也没有这个本事,前辈。”齐沅将那瓶消毒喷雾拿在手中掂了掂,“员工守则第六条你还记得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消毒液是用来清洗难以处理的污垢的。”
“好吧,的确有这么一条。但在之前的工作中,我没有要用到这玩意的印象——喂,那是什么?”上官狄将手臂越过齐沅,伸至工具盒的一角,从里面捞出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这是……一个破娃娃?”
“是‘又’一个破布娃娃,前辈。我们之前发现过一个非常类似的玩偶,应该是在6楼储藏仓库找到的。”齐沅紧紧盯着上官狄手上的那团脏兮兮的破布,事实上要不是它整体看上去有人型的轮廓和服饰,它身上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这是个“玩偶娃娃”。
因为它的头已经几乎完全脱离了身子——那个被塞满棉花的大脑袋此时正一晃一晃地挂在身子边上,头和身子的连接处只有仿佛一扯就断的一层,或者说几根棉线,借着手电光,齐沅非常不幸地看清了玩偶娃娃的进一步细节:它的眼珠甚至是朝外爆开的。那两片塑料贴片似的眼睛各朝着一个方向敞开,其中的棉絮正随着上官狄的晃动纷纷扬扬往下落。
如果它和6楼那只是一套的话……“前辈,试试看按它肚子中间的位置。”齐沅说道。
上官狄朝他投来一个将信将疑的眼神,手上一阵摸索,很快在摸到某个地方时挑起了眉,旋即拇指在玩偶的肚子上狠狠一按。
尖锐的人声响起。
“嘻嘻,餐品还在准备中。”
“什么?”上官狄抓着破玩偶,在齐沅还没来得及阻止前,把耳朵下意识往上贴了贴。
“客人请往里走走,稍等片刻哦!”
尖锐的人声再次炸开。
“嘶……”上官狄蹙眉,另一只手把拖把一扔就捂上了受伤不浅的耳朵。
“它们的声音一贯如此,前辈,辛苦你了。”齐沅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上官狄的肩,心里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下意识把上一只玩偶留给冉瑭他们的原因是因为真的觉得他们更需要还是只是因为嫌它太吵了。
“所以我们该听他的么?”上官狄扯下被尖锐的高分贝震得隐隐作痛的那只耳朵上挂着的口罩绳,整张脸几乎都暴露在外:“往里走的话……可就没有这面桌台作掩护了。”
“我们还没找到在这层的那件东西。”齐沅顿了顿,扭头看向身后的麻绳,它安静地落在地上,前端淹没在灰黑色的雾里。
“总之,先把他们拉过来汇合吧。”
上官狄点点头,两只手掩着绳子很轻松地拽了几下,很快有车轮滚过地板的沉闷咕噜声传来。
“怎么这么一拉感觉比之前轻很多?”上官狄一边拉车一边皱着鼻子嗅了嗅,眉头很快压了起来,声音变得低沉:“不对,有股很浓的血腥味。”
靠近餐厅门口方向的灰雾一阵鼓动,齐沅下意识屏息,双眼微眯,看见两辆一前一后缓缓驶来的清洁车上的布满褶皱和划痕的白布下映出几块不规则的轮廓。
“喂,你们两个还好吗?”上官狄的嗓音干涩紧绷。
无人应答。
渐渐的,深红的颜色沿着轮廓从白布上一点一滴晕染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板上。
齐沅感到自己的心脏急促而不规律地跳了几下,仿佛有股寒气从背后一点点攀上身体,连指节都变得僵硬。
“嘻嘻,餐品已送达。”
四下一片寂静,破烂不堪的棉花娃娃忽然睁开它那溢出许多棉絮的黑眼睛。
“祝您用餐愉快。”它说。
第156章 柏珩山(19)
在灰雾中显得异常苍白的手掀起盖在清洁车上白布的一角。
“这是……”
原先金属材质的清洁车底座已经被大片泼洒状的血色染得通红, 忽略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的话,倒仿佛像是被红油漆直接上了色,饱和度极高的红在一片灰黑的迷雾中显得异常妖艳, 位于底座之内, 原本宋以辞和余飞躲藏的位置已经赫然没了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几根弯曲着间隔排列的长骨。
那骨头上面还附着着藕断丝连一般粘连的血肉,红白相间的颜色顺着弯曲的骨头稀稀拉拉往下垂,最终不堪重负地下坠, 越过镂空的车底, 在发出一声黏腻的,令人直犯恶心的啪叽声后砸在地面上。
齐沅喉结翻滚了几下,僵硬地直起身子, 偏过头去轻声吸气,感觉清洁服背后快被冷汗濡湿了。
“是肋骨……”上官狄沉声说道, 他的脸色在看到两辆清洁车里崎岖的骨头时也变得很差,却并不像齐沅那样沉默,反而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单薄的肩。
上一秒还生动地和自己对话的人下一秒就以一个凄惨的死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事,在他经历的高危魇境中不算数不胜数也有过至少十几次, 他在感到麻木的同时也养成了不组队,尽量依靠个人力量破魇的习惯,虽然孤独些,但总归可以避免不被不靠谱的同伴坑害,也可以避免一些不那么舒服的生离死别。
他以前觉得谢临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忽然和一个名不见经传, 甚至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青年成功匹配, 并且一组队就是小半年。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上官狄越过口罩的遮掩看向身前人的眼睛。他们已经达成了合作,做了战略部署, 更不要说这次魇境破解中,他的综合贡献之大……
如果齐沅在这个时候因为同伴的惨死而失去信心,或是更糟糕的直接崩溃,那么后续破魇的难度无疑会变得巨大。
“往前进吧,前辈。”
令他意外的,在短暂的沉默后,齐沅再无其他的表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旧是沉稳而平静的,像一块安然埋藏在泥土与岩盘之下的琥珀。
他说着,从地上捡起连着清洁车的麻绳,拿裁纸刀割开,然后把另一端放回清洁车顶,视线在车周围的灰雾中扫了一圈,又落回矩形桌台的前方。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遭遇了什么,但是现在后退明显是有危险的选择,索性往里走吧。一定把要找的东西找出来。”
简直冷静的可怕。
上官狄诧异地看着齐沅,出现几秒的愣神,但他很快回过神,低头看着两人身上依旧连着的绳子,伸手把它们紧了紧。
“你说的对,往里走,干他丫的。”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前进是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清楚这片雾中有会吃人的东西的时候。
上官狄走在齐沅半个身位的前方,那根拖把被他重新捡起来当成了探测拐杖用,连续地左右左右在地上轻点。
在从矩形桌台迈出十几步的距离,他的拖把终于碰到了第一个坚硬的物体。
“像是个桌子。”上官狄紧握拖把来回在前面的硬物周围梆梆敲击了一会儿,对齐沅低声道:“是方桌,面积像是普通的饭桌,我摸到桌沿了。但是周围没摸到椅子。”
“桌上有东西吗?”齐沅问。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短短几米的距离走出后,桌台的轮廓已经彻底消失在灰雾中,那两辆血淋淋的清洁车也一并没了踪影。
“好像有……嗯?”上官狄眉头一皱,举着拖把往饭桌上探的手出现停顿,他加了点力气,很快出现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落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桌面上的灰雾一阵滚动后,一个灰白色的物体从靠近两人一侧的桌沿上啪嗒一声滚落,碎成两半。
齐沅弯下腰捡起碎到自己脚前的那一半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也是一块小臂粗细的骨头,但是有些干裂的缺口。
“这桌上的全是骨头!”上官狄低声喊了一句,齐沅观察的功夫,他已经用拖把杆把桌上的物体从被灰雾覆盖的原处全部推到了自己面前。
齐沅抬眼看过去,一眼看到那堆森森白骨之中有一块明显属于人类下颌,上面的牙齿有几颗是银色的,上官狄明显也看见了,于是他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齐沅,你认识一个叫关朦的人吗?”上官狄沉默了几秒,轻声问道。
“大概……算是认识吧。”如果在他遇害之前几小时的认识也算认识的话。
“这次破魇不知道他有没有参与,他也是成绩很好的高阶净魂师,以前还指导过我,按理说他也会来。”上官狄清了清嗓子,幽幽道:“总之,我恰好记得他有几颗银色的假牙……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你的希望应该已经很遗憾地落空了,齐沅默默想。于是他拍了拍上官狄的背,打算暂时把关朦确实已经在酒店里遇害这件事暂时憋在肚子里。
“嘻嘻,您的餐品已送达。”
一道尖锐的声音兀的划破寂静。
“谁按你了?这玩意发什么疯?”上官狄被吓得一个激灵,一把抓过别在裤腰上的烂娃娃,它向下垂落外翻的大眼珠仍然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大睁着,棉花随着他的拉扯扑簌簌从它脖子、眼睛和身体的缺口中不断飘出。
“嘻嘻,您的餐品已送达。”
破娃娃继续不知死活地以同一个声调大叫。
“它是中邪了吗?反正留着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不如扔了算了。”
上官狄看了眼在原地没动的齐沅,有些气急败坏地晃了晃它的身子,原本就不算牢固的,几根最后用来连接它的头部和脖子的棉线在他的力道下终于不堪重负,接连崩断,于是那破娃娃的脑袋发出一声很轻的“咚”,落在了地面上。
“祝祝祝您……用餐餐餐……祝您用餐愉快……祝您愉快快快。”
落在地上的脑袋用愉快而机械的语调,一边卡壳一边更加刺耳的尖叫。
嘀嗒。
有什么从高处滴落。
齐沅垂头朝两人中间的地面看了一眼,一滴半透明的液体落在两人中央。
“什么东西?”上官狄警觉地转身,看到地上那滴奇怪的液体,正想要蹲下查看,却被齐沅一把按住了。
嘀嗒。
又一滴液体低落在上官狄原本正要蹲下的位置,紧接着,又是一滴啪嗒落在连接着两人的绳子上。
微黄发亮,略显厚重,像是把麻绳上突出的小线头过上了一层透明的膜。
——滴下来的是油。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狄盯着绳子上那点液体,罕见的露出了一个警惕但迷茫的表情。“有股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烤焦了的糊味。”
“我想或许……之前那次它不是在祝我们两个用餐愉快。”齐沅答非所问,他死死盯着绳子上的那滴油,感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打飘。
住客须知里没头没尾的“时刻关注油渍”,员工守则里无法理解的“遇到油污,不要抬头”,沾到油之后,在一片漆黑之中惨遭不知名物体袭击,惨死后骨头的一部分出现在餐厅里的关朦。
这座酒店里最恐怖的,藏在深处的,真正的怪物恐怕并不是服务生。
“我们……也是‘它’的餐。”
“什么?”
上官狄发出疑问的同时,黏腻的液体搅动升在两人头顶隐约响起,齐沅很快捕捉到异响,顺着声音接近的反方向闪去,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和他解释太多,只能用拉动麻绳的方式把他强行带离原先站着的区域。
两人狼狈地摔倒在餐桌边的同时,原先站立的地方,又有连续三滴油渍嘀嗒落下。
“嘶……”
齐沅整个人被压在上官狄身下,情况紧急,倒下的时候他来不及调整姿势,半边身子结结实实连同后者的重量一起砸在硬质地板上,他有些头晕目眩,忍不住抽气,感觉身体各处的骨头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上官狄伏在他身上还没动,他抬起手想要撑着膝盖先站起来,却发现在刚才拉绳子的时候手套不小心沾到了上面的油滴,有股火辣辣的灼烧感从隔着手套手指间往他胸口冲,连带着头脑也变得愈发昏沉。
他的手脚好像在这短短几下呼吸间彻底没了力气,整个身子都发软,那股灼烧的痛感正在蔓延,反而让他莫名觉得很冷。大脑混沌间,齐沅半躺在地上,无意识顺着仰头的角度看向天花板。
翻涌的灰雾之中,有个畸形的,溃烂的黑色物体露出了一角。
齐沅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这次,逃不掉了吗?
而后,在混沌的视线里,他看到一簇熟悉的金色火光在一片灰暗的房间里绽开。
好像只是短短一霎那,齐沅感到自己的手套和腰侧被人一扯,旋即整个人被撑着胳膊以一种搂抱的姿势拉起,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来不及思考,下巴已恍然落在坚实的肩膀。
有人正以一个半跪的姿势护着他。
冰凉的手指覆上他的双眼,而后,他听到耳边掠过一阵声音。
先是毫无意义的,杂乱的的啊啊声,像是精神科病人的梦呓,而后声音逐渐变得具有实感,仿若很多人在同时说一个断续的句子。
他听到小女孩清脆的童声,听到老朽苍老的声音,听到少女灵动的嗓音,也听到中年男人低哑的呢喃。
“上花轿……向山走……鞋儿踏进如山口。”
“入山后……向上攀……挽起……衣物……”
数秒过后,那道诡异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远去了。
“别睁眼。”
背后护着自己的力道松了松,齐沅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轻声说。那人冰凉的手指从眼睛贴着肌肤移到头顶,又顺着蓬松的发丝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他左边耳廓上方,轻轻点了点。
是一种的轻微的,亲昵的警告。
齐沅没有说话,即使环境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油腻腻的焦肉味和香火味混作一团,他的鼻腔却依旧在来者靠近自己的瞬间捕捉到了那一抹淡淡的檀木香。
毫无疑问,那是非常令人安心的味道。
所以他乖乖闭着眼,身体迅速放松下来。
他好像忽然泄了那股一直压抑着,一直憋在内心深处的气——那股夹杂着慌乱、迷茫和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委屈的气流就这么随着这个不太完整的拥抱从心口倾泻而出,沿着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脏器飘散,最后随着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彻底消失在骨骼末端。
而后,他听见自己逐渐坚实的心跳。
脑子里仍然很乱,思绪像是被那炸线的麻绳里里外外缠了一道又一道,他显然也没有短时间将他们全部理清的能力。
于是他只是下意识地把嘴唇凑近了那人脸侧,伸手摸向后腰的某根早已没了作用的,被烧得只剩半截的破麻绳。
然后他听见自己轻声开口。
“谢临,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散了绳的蚂蚱?”
第157章 柏珩山(20)
“……”谢临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约出现霜结之意。
“绳子已经被我烧了。”他沉默良久, 护着齐沅后背的手垂下来,总算很给面子地回应昏了头的齐某人说出的没来头的玩笑话。
“被你烧了?”齐沅猛地开眼,看向自己握在手里的那根绳子, 才发觉它现在只剩比猫尾巴还短的一小截。它从沾上油滴的那截开始断开, 周围的焦黑痕迹摸起来还是滚烫的, 刺得他一下松开了手。
“沾了油,必须烧了。”谢临一把攥住他甩到空中的手,指尖在他手上被烫到的地方轻轻刮蹭两下, “它会攻击油碰到的东西。”
“哦……”齐沅还有些没回过神, 他愣了愣,又把头搁回谢临的肩窝,感觉刚才看向天花板后瞬间被打散的意识在脑子里逐渐聚拢, 正漩涡似地打转。
“只要把油烧了,就没事了吗?”他用比平常缓慢很多的语速问, 脑袋在谢临颈侧枕得很舒服,于是他下意识又蹭了蹭,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它没有视觉和听觉,只通过油滴来感知, 以此到房间各处来寻找食物。”谢临耐心地解答,他的身子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支撑着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靠上来的齐沅,心情却似乎出乎意料的好,嘴角显而易见的上扬,“烧了沾油的绳子, 他定位不到你。”
末了, 他一反常态地伸手勾了勾那截残破不堪的脏麻绳,用一贯清冽的声音愉悦地对某个像猫科动物一样赖在自己身上的人说道:“小蚂蚱, 你自由了。”
……不对,谢临什么时候学会这样开玩笑了。
齐沅一个激灵吓得清醒了起来,感觉脑子里那团漩涡正逐渐汇聚成凝实的一个小点,他扶着谢临的肩膀直起身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人的脸。
铂金色头发,窄窄的下颌,高鼻骨深眼窝,还有在昏暗灰雾映衬下莫明显得有些无神的深蓝色眼睛。
齐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戳了两下。
嗯,肉不太多,但是挺软的,手感上佳。
“你……”谢临愉悦的神情瞬间消失了。他的目光在齐沅身上来回扫了扫,匆匆掠过齐沅的眼睛,恢复了在破魇时十分常见的冷脸。
这下对味了。齐沅满意地点点头,原本谢临脸上的淡淡微笑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如此生动但帅气不减的臭脸,不是谢临本人还能是谁。
等等。
齐沅盯着谢临的俊脸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官前辈呢?”
他依稀记得,几分钟前躲避那个在天花板上滴油污的怪物的那一刻,自己一把拉过上官狄躲避油渍,被他结结实实砸了个满怀,那人看起来没有壮实到很夸张,实际分量却不小,他的各处骨头到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怪物当时在攻击你。我烧了绳子,用火焰驱赶它的时候,顺手把他踢到桌子底下去了。”谢临顿了顿,又不那么友好地补充道,“放心,他很安全。”
是顺脚吧。齐沅的嘴角抽了抽。
这一脚恐怕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谢临小心眼起来可真是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
于是齐沅隔着浓重的灰雾,硬着头皮朝不远处喊道:“前辈,你还好吗?”
“……你猜猜我好不好。”一道虚弱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很快传来。
“高手新人,很高兴你在和面瘫小鬼,哦不,在你和你亲爱的的男朋友久别重逢并公然调情数分钟之后,还能想起在几步之遥的桌子底下还有本天才这么一个大活人在呼吸。”
“嘶……其实要是面瘫小鬼那脚再踹重哪怕一点……等你们想起我的时候,我尸体都凉了。”
灰雾所隔绝的几米之外,上官狄忿忿地一顿输出,说出的话又像是在唱诗:“不过还不算最糟,我差点以为在你们如此幸福美满的互动结束后的下个场景是你们手拉手就此走出餐厅,完全遗忘我。现在看来你们还没有那么绝情,是不是?”
“呵呵,没有的事,前辈。”齐沅假笑,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爬出桌底,从灰雾中探出一只胳膊的上官狄伸出援手,“不仅没忘了你,我也没忘记宋以辞和余飞——谢临,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宋以辞和肥仔?”上官狄皱眉,“齐沅,你说什么呢?他们不是已经……”
“刘圣羽和他们在一起。”谢临说道,“现在在后厨。我们发现他们时,那怪物正好在清洁车附近徘徊,刘圣羽把他们喊出来,放了后厨的肉在车里。”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上官狄愣了好几秒,看向镇定自若的齐沅,眼神充满了诧异:“齐沅,难道你早知道……?”
“之前清洁车底下的是猪肋骨,不是人骨。”齐沅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说实话,刚开始看到那两具骨架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悄无声息地遇害了,但随后仔细想想,那两幅肋骨的大小对人来说有些大得异常了,尤其是这张餐桌上有真实的人类肋骨做对比——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前辈。就算是对于余飞的体型来说,清洁车里的那两块骨架也有些大了……”
“……行吧,本天才服了。”上官狄站直身子,“但有两点我没懂——第一,刚才那个滴油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鬼?第二,谢临,你刚才出现赶走那怪物的时候,往我后背上踹那脚之前,用的是灵力火?你已经可以不受魇境里的灵力限制了吗?”
“第一个,我不知道。”
谢临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小方盒。
“第二个,我能驱动的灵力仍然微薄,要像刚才那样,必须用它先借火。”
“这是……火柴盒?”齐沅一眼看到上面一朵花的图案,谢临顺势把小盒子放在他苍白的手心。
“三楼捡到的。”谢临说道,他深知齐沅对自己的忽然离开抱有疑惑,竟是主动开口说了很长一段话。
从他的话中,齐沅和上官狄终于得知,当时他们进入404客房帮忙,而谢临独自守在404门口时,遇到了一位拥有自主意识的女服务生。据她所说,她是最早前来破魇的净魂师之一,在意外成为服务员后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没能力继续破魇,便一直守在这个魇境里,尽可能暗中保护新来的住客们的安全。
齐沅这批净魂师入魇时,她很快便注意到了他们,一直持续关注着他们的破魇进程。
当齐沅三人来到404房时,她正好在楼下的303房发现遭遇危机的刘圣羽,在上楼寻找帮手的过程中,她意外发现之前还是住客的谢临已经成了服务生并站在404门口,便假以要求他前往三楼清扫为由,领他去了303试图解救刘圣羽。在发现谢临确实和自己一样,是存留着自我意识的“假服务生”后,向他袒露了自己的身份和经历。
此时,她正在三楼继续自己的服务生工作,随时准备尽自己所能掩护净魂师住客们。
“原来如此。这个魇境之中竟然还有比上官前辈先一步成为服务生的人……我真是很想见见她呢。”齐沅饶有兴致地说道。
“当时我们都不确认对方的身份,我以为她是怪物服务生的一员,为了不惊动她,只好先跟随她去三楼。”谢临的眼睫扇动几下,嘴唇抿起来:“抱歉。”
对不起,又没能和你说一声就离开。
“没事的。”齐沅给了他一个微笑,小声抱怨:“就是有时候想和你说点什么却发现你不在。”说起来确实有点小寂寞,但是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咳咳。”上官狄当着两人的面毫无形象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两位尊敬的高阶净魂师先生,恕我直言,你们大可以等着里的雾霾更严重了再眉目传情,这样我就彻底看不见,免得辣眼睛。”
“很遗憾,我们确实要在这里再呆一会儿。”确认餐厅中的怪物没有视力和听觉后,齐沅的声音也放开了一些:“四楼的目标物品还没找到,三楼的倒是已经提前获得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火柴盒,“然后,我还有一件在意的事。”
“什么?”
“刚才被那天花板上的怪东西袭击的时候……它经过我们的身边,我听到了几句话。”齐沅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谢临,后者微微颔首,于是他彻底放下心来:“上花轿,向山走,鞋子踏进入山口……大概是这个意思,后面还有几句,但当时我脑袋太昏沉,没有听全。”
“那玩意还会说人话?”
“事实上谢临也听到了,所以如果不是我们都出现了幻听的话,是的。”齐沅长舒一口气,幽幽道:“这段信息应该很关键,所以我想……”
“所以你要我们在这种能见度之下分头跟在那鬼东西的身边,记下它念叨的句子?”雾气稍淡的后厨里,刘圣羽瞪大眼睛,狠狠拍了拍齐沅的肩膀:“哎哟,不愧是我的齐沅大兄弟,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就给我布置这么难的任务呢。”
“根据谢临的描述,它的移动路线很随机,而必须在很近的距离才能听到它的声音。”齐沅轻咳几声,默默揉了揉肩膀,无奈道:“为了保证能够摘抄到它说的全部内容,我们必须分散开,以便于它在这个餐厅中任何一个角落出现的时候出现的时候能有人第一时间来到它附近。”
“我……我也要参与吗……”小胖子余飞颤巍巍地举起肥手。
“哦,很不幸,是的,尊贵的余先生。我们的人手有限,必须每个人都参与呢,您是不是感到很惊喜,很激动?”上官狄一把按下他的手,皮笑肉不笑。
小胖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有个问题,齐沅。”宋以辞在一旁沉默久,手指抵在镜框边缘。
“嗯?”
“谢临也提到,这个怪物发出的油滴也是不规律、没有预兆的,那我们要如何才能避免不和忽然而至的油滴接触,导致被袭击呢?”
“关于这个……”齐沅垂下眼睫,纤白指节抵上下巴。
“有了!”
第158章 柏珩山(21)
“齐沅……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刘圣羽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后厨里侧的齐沅。
“其实成为服务生以来, 我还没有用过这能力呢。”和周围人震惊的神色截然不同的,齐沅一如往常面带微笑,他右手五指张开, 手掌向上举在胸前, 左手则侧伸在靠近后厨冷柜的地方, 脚边还放着一瓶被倒干净的巴适消毒液。
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开心。
“第一次尝试操纵血液,感觉还挺好玩的。”
在齐沅的右手上方,鲜红色的液体和白色透明的液体正在交融, 先是太极八卦图一般旋转成首尾相接的一个小球, 而后随着旋转速度的加快,两股液体逐渐开始交融,最后形成一个淡红色的小水球悬浮在他手掌心上方, 液面边缘时不时出现一阵波动。
“成了。”齐沅勾起唇角,随即偏头对宋以辞道:“可以开冷柜了, 谢谢。”
“齐沅,你可真是……敢想敢做。”宋以辞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冲淡他看向那颗小球时眼里的震惊,他愣了几秒后忙不迭帮忙把冷柜的门完全打开, “说实在的,有你这样的想象力和行动力,我都不知道什么样的魇境能拦住你。”
随着柜门打开,几大块新鲜冷冻的猪肉暴露在新鲜空气中。齐沅左手向前抬了抬,很快从猪肉上有一股一股的血雾向他纤白的指尖涌去,猪肉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淡薄, 直到变为比服务员的苍白肤色还要灰白暗沉的一块块。
“这么多量应该够了, 等我把它们完全融合好,我们就出发。”齐沅欣赏了一番悬浮在自己左手边的“新鲜”硕大血球, 又看了看右手上方的那颗淡红色水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乍一看还有点像正在做奇异实验的疯狂科学家。
“通过服务生能够操纵血液的能力,让能够瞬间消除油污的巴适消毒液和大量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然后将它们凝聚成一张细密的水雾大网,覆盖在所有人顶,形成一个“保险型天花板”,用于隔断可能的油污与我们的接触……”上官狄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个‘朴实无华’的解决方法呢,呵呵。”
妈的这根本就是变态。
上官狄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
身为比齐沅和谢临还早一步成为服务生的高阶净魂师,他深知操纵血液并不是一项好学习的能力。由于他们只是通过特殊手段改变了身份,实际精神并没有被魇境影响,要想和以魇境里的邪气为本源的怪物服务生一样,甚至拥有比他们更精细的操纵血液能力——唯有靠自己的精神力硬造。
“他好像已经成功把那两个球融合到一起了……我的老天,变态啊……”上官狄有些麻木地盯着那个齐沅双手之上越滚越大,直径将近一米的淡红色液体球,“谢临,我真有点害怕你对象了。这操作,就算是你也很难做到吧。”
而且那家伙好像还说自己是第一次尝试控制血液……还让不让人活了。
谢临抿着唇,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未聚焦的双眼从始至终却一直紧紧盯着齐沅手上的动作,好像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人或事。
“总算好了。”又过去几分钟,齐沅终于揉着有些发酸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带领一众净魂师缓步走到后厨通往餐厅的门前。
“让我们开始吧。”
一小时后。
404客房。
“我真的要累死了!”刘圣羽一下躺倒在床上,把手中的纸张递给齐沅,“总算从那个黑不拉几的餐厅出来了!说实话听,那怪物在自己看不到的头顶上反复念那几句奇奇怪怪的诗真的很惊悚……”
“本天才还是第一次尝试打着手电写字呢,很新奇的体验。”上官狄朝齐沅递出自己那张写着花体字的纸,“我跟着它的移动记了好长一段,直到它消失在我能赶去的范围,很不错吧?”
“虽然我们似乎都摘抄到了一些相同的部分,但是综合来看也都有一些单独记录到的部分。”宋以辞从齐沅手中拿过几张纸,匆匆扫了几眼后朝他点点头:“应该能行,交给我整合就好。你刚才应该消耗了不少精神力,休息一下。”
“谢谢。”齐沅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也没逞强,靠着房里另一张床上阖上眼。
谢临紧跟在他身后,经过宋以辞的时候随意将纸放到他手边,目不斜视地坐到齐沅一旁的床沿。
“咦,谢临怎么就记了这么一点。”宋以辞有些意外地小声嘀咕。
字也有点歪歪斜斜的,他以前是这样的字吗?
奇怪归奇怪,但宋以辞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便也没多过问,伏在卧室内一如既往摆在油画正下方的书桌边着手开始整合纸张。
“说起来,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净魂师有说她叫什么名字吗?”宋以辞整合记录的期间,上官狄靠着墙朝谢临发问。
“没有。她失去的记忆包括她的名字。”
“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谢临的眼神黯了黯,有些闪躲。
“没注意。”他说。
“也就你这种死心眼才能完全不注意一位女士的样貌吧。”上官狄吹了声口哨,“毕竟我们的谢先生早已心有所属,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是不是?这可太甜蜜了。”
“你找死。”
“好了,先不说那些。以辞已经把你们每个人记录的部分通过辨识同样的词头词尾摘抄到一起了,来看。”齐沅及时打断好像又要斗起嘴来的两人,把宋以辞刚刚写完的纸张朝他们挥了挥,漂亮的正楷字体在上面清晰可见。
于是几个脑袋乖乖凑了上来。
上花轿,向山走,鞋儿踏进入山口,
入山后,向上攀,挽起衣物路更宽,
走山路,不看人,看见自己脚更疼,
遇野兽,不要慌,簪子在手心稳当,
继续走,到一半,拿出帕儿擦擦汗,
加高度,迷了路,点燃火柴知去处,
穿花丛,真好看,芬芳入鼻味淡淡,
快登顶,提个醒,整理仪容背绷紧,
坐山头,举起手,从此再也没能走。
“这说的是啥?爬山打油诗?”刘圣羽挠了挠头,很无辜:“哎呀齐沅你知道的,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是我的盲区,爱莫能助啊。”
“我,我也看不懂……”余飞从餐厅回来后就显得惊魂未定,一直在抽泣,但鉴于他在极大的恐惧之下依旧完整地摘抄下了自己听到的内容——虽然他记录的纸张上面的字迹凌乱到难以辨认,即使是上官狄此刻也没有再对他冷嘲热讽。
“我没看错的话,这段诗里的每一句话都有出现一个我们在各个楼层找到的女性婚嫁物品。”宋以辞沉吟到。
“怎么说?”上官狄挑了挑眼角。
“第一句的鞋儿指的是那双绣鞋,第二句提到了衣物,指的也许是婚服。”
“对哦!那第四句是簪子,第五句是手帕,第六句是火柴盒……”刘圣羽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里闪着“我怎么这么聪明”的金光,很快却又泄了气:“可是剩下的第三句,以及第七句到第九句都没有对应啊?”
“想想我们还找到过什么。”齐沅说道。
“铜镜,香囊,梳子。还剩这三种没对应上。”宋以辞在纸上写了几笔,很快补充。
齐沅又盯着后几句诗看了一会儿:“我想,芬芳入鼻这句话说的应该是香囊吧,只有它会发出味道。”
“那么整理仪容是镜子还是梳子?感觉都能说的通。”
“铜镜应该对应第二句——只有镜子才能看见自己。”
“那么整理仪容所在的第八句对应的就是梳子了。”宋以辞推了推眼镜,显出几分困惑,“可是这样的对应能够表示什么呢?”
“你们的讨论很精准,但别忘了,最后一句———‘坐山头,举起手,从此再也没能走’。这句话我们还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物品。”上官狄忽然出声。
“让我们理一理思路。”齐沅在纸上的诗句旁由上至下写出1至9的编号,又依次写上了每句诗所代表的物品,编号9的旁边赫然是一片空白。“我们所在的这个酒店和这段诗一样,也是9层。如此看来,最后一句诗所代表的东西还尚未出现。”
刚才控制血液铺开在整个餐厅对齐沅来说却是消耗不小,这会儿又强撑着精神说了不少话,他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说完话后白着脸咳了好一阵才停。
谢临明显听不得齐沅显出一点儿难受的声音,被他咳得直皱眉,又不愿打断他的思路,只能默默伸出手顺着他的脊骨轻抚,没有说话。
“而且我们发现这些物品的楼层和诗句代表的物品的序列号不同——比如我们刚才在4楼餐厅找到的手帕,但是在这段诗里,手帕出现在第五句,而不是第四句。”宋以辞皱了皱眉,“信息有些混乱。”
“我想也许——”历史重演般,正在齐沅准备说出推测之时,刺耳的电话铃声再次响彻整个房间。
“希望是笑莹姐他们。”齐沅伸手将听筒拿起。
“齐沅在吗?刚才这个……破布娃娃忽然说话了!”冉瑭喘着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呜哩哇啦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它说得神神叨叨的,吓了我们一大跳!笑莹姐让我赶快去前台打电话给你,我就来了,从202一直打到404,谢天谢地还好你们接了!它说……”
“是我,冉瑭,别着急。”齐沅轻咳几声,隔空安抚小啾啾,“你说慢一点,我在这边摘抄下来。”
“哦哦,它说……一转一舍褪浮华,九转九登记平安。”齐沅按下免提的同时,冉瑭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又念了一遍,“我也前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这个破娃娃凉飕飕地说了几遍这个句子就再也不看说话了。我感觉前面半句像是出家一样,后面半句像是在通过什么形式来记住,铭记平安的日子?”
“一转一舍褪浮华,九转九登记平安……”齐沅喃喃。
“什么?登记平安?什么玩意这是?”刘圣羽的脑袋凑上前来,眼里满是困惑不解。
“不是登记平安,是九转九登,记平……”齐沅好笑地指出他混乱的空耳,余光扫过墙上那副熟悉的油画,浅褐色眼瞳顿时颤了颤,嘴角的微笑被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怎么了,齐沅?”刘圣羽眨眨眼睛。
“恐怕……刚才连我也搞错了。”齐沅敛了笑容,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那幅画中心的灰尘。
油画框明显没有被任何前来光临的服务生在清洁的时候照顾到,框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压着画布的薄薄一层透明塑料板上更甚,全是灰黑色的污垢,他不得不再次拿出一瓶巴适清洁液往上面喷了几下,用抹布才擦洗干净。
围着木桌共进晚餐的人们青白的脸上或诧异,或惊恐,或愤怒的神情随着他的擦拭变得愈发清晰,引得余飞一声急促的尖叫,与此同时,画面中他们所在的这间的山村小屋的石壁上,一个用刀刻的歪七扭八的灰黑色文字终于得以完整地露出。
“恐怕刚才我们都搞错了,冉瑭。”齐沅清冷的声线沉了沉,“那句诗里写的不是铭记的记。”
“是祭祀的【祭】。”
第159章 柏珩山(22)
一转一舍褪浮华, 九转九登祭平安。
齐沅深深盯着油画上那深刻的“祭”字没有动。
油画里的一切元素——那壁炉上摆着的烛台和香炉,桌面上摆满五颜六色的水果和琳琅满目的菜肴在这瞬间变得具象化。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那个狭小的轿间, 被穿上喜气洋洋的红色婚服, 穿上绣鞋, 贴着鎏金的甲片,在烛火摇曳中被一晃一晃地抬进深黑的山路。
那果然不是一场简单的婚礼。
而是一场无力回头的,以轿内之人为最大也是最后的祭品的, 盛大的祭祀。
“这幅画怎么了吗?”刘圣羽凑了上来, “奇怪,最开始我在自己客房内入住的时候,这幅画上还没有这么多人呢, 现在一下子都十几个人了。”
“那你恐怕不会想明白被画入这幅画的含义。”上官狄也走过来,看着画中石壁上的字若有所思, 视线又扫过画中坐在桌前的人们,叹了口气:“很不幸地,现在和我一同入魇的前辈们已经全部在这上面了。”
能进入这酒店并入住的都已经是所有入魇的净魂师中的佼佼者,然而现在看来, 即使是资深高阶净魂师的头衔也不能避免人们在这样的超高危魇境中马失前蹄。
“我们很可能是最后的希望。”宋以辞沉声道。
这一点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实被说开后,屋内的气温仿佛都冷下来几度,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灼灼集中在站在电话前的纤瘦黑发青年身上。
如果说他们这一批年轻有为的净魂师是突破这个近乎无解的魇境最后的希望,那么他毫无疑问是风暴中心,最为关键的那个手握希望之光之人。
与此同时,齐沅结束了对整幅油画的细致观察, 终于浅声开口:“原来客房内的座机才是最大的障眼法。”
他并没有在意先前的讨论, 说出什么稳定军心的言论,也没有做出一些会成功破魇的保证, 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发现,“油画中,长桌上一字排开坐着的这些人,他们的表情虽然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惊恐,但是视线却是朝着一处汇聚的。”
“这么一看还真是,而且似乎他们是在……盯着油画之外的客房?”刘圣羽说着,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忍不住抱住脑袋:“我的老天,这也太诡异了!”
上官狄的视线随着油画缓缓移动至床头桌:“如果本天才没看错的话……他们看着的是——”
“座机电话。”宋以辞和他异口同声做出判断。
“没错。”齐沅轻轻端起电话的底座,将它放在桌子的另一侧。
原先摆放着座机电话的地方,也是油画中墙壁上那个“祭”字正对着的桌面上,一个浅浅的置物凹槽赫然出现。
上面印着一朵绽放的花。
“老朋友,是不是?”上官狄手指拂过那朵花浅淡的纹路,无声笑了笑:“在梳子上本天才没把你认出来可是丢了不小的人,现在我可不会再认错了。”
这一阶段“谜题”的解法已经很清晰了。
齐沅的视线在宋以辞整合诗句的那张纸上逗留。只要找出最后的,代表酒店第九层也是代表那段诗的最后一行的物品,破魇进程就能进入下一阶段。
“不好意思,你们在说什么?”冉瑭犹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感觉我有点没跟上。”
“我们当面说吧。冉瑭,笑莹姐和陆准他们在哪?”齐沅这才意识到他们把小啾啾落下了有一会儿,“我想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汇聚所有人的力量才行。”
“他们啊……他们马上来和我集合。”冉瑭的语气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你,你不用在意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齐沅微微皱眉,立刻对他的语气产生怀疑。冉瑭一直不是很能瞒得住事的人,一旦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就要打起十分警惕。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不语。
“怎么回事?”齐沅握着听筒,视线无意识在油画上扫过,却忽然眼睫颤动,胸口一阵发凉。
不过眨眼的功夫,油画中的长桌上又多了一个人。
是一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性,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上面似乎有快要爆开的红血丝,五官因为恐惧而扭曲在一起。
是赵诗钰。
齐沅心头警铃大作:“冉瑭你实话和我说,笑莹姐他们究竟怎么了?”
“呜,对不起齐沅……”对话那头,冉瑭开始隐隐的抽泣,“我离开的时候答应了笑莹姐,如果他们没能回来找我,我绝不能告诉你,会耽误你……”
“留在前台等消息。”
没有再多逼问,齐沅最后看了一眼油画上赵诗钰惊恐万状的脸,转身拍拍谢临的手臂,又朝上官狄招手:“我们走员工电梯去五楼。以辞,你们几个还是住客,也先留在这里等我们。”
说完,他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谢临处变不惊,紧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是五楼?”上官狄挑眉,却也还是跟上脚步走出客房。
“笑莹姐之前在电话里提到,赵诗钰在他们行动的时候独自在五楼客房休息。”齐沅匆匆走向幽深走廊中隐匿着的狭小房间:“可以推测,我们结束通话后,他们回去找赵诗钰汇合的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
“赵诗钰是油画上新出现的那个人?”上官狄看着齐沅利索地划开手指准备将血滴上破旧的木梯子,“已经入画了一个,其余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岂止是危险,齐沅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概是凶多吉少。
如果只是被怪物服务员围攻,按理说以沈笑莹和陆准的实力,加上那解放灵力的一分钟,应该尚有能力应对,不至于致使赵诗钰这么快丧命。
而且,前一天关朦率先出现在油画上,是因为他违反了规则,沾了油污而被那天花板上的怪物吞噬。
而现在,赵诗钰在油画上的出现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
是“它”从餐厅出来了。
·
“可恶,现在不仅灵力解放的一分钟用完了,连力都使不上……”陆准半躺在地,努力用脚抵着不断被冲撞的门,胳膊上被洞穿的伤口正泊泊往外流,顺着他手中紧握的云纹长棍滴落在卫生间的地面上。
怪物的嘶吼声从门外传来。
“笑莹姐,笑莹姐?”陆准伸手晃了晃一旁靠坐在洗手台边垂着头,已经意识不清的女子,但后者显然无法回应他,凌乱发丝间平日里彩光流转的眼眸已然极为暗淡,呼吸微弱,有血挂在她的脖颈侧缘。
两人周围不算大的空间地面上,还堆积着两具怪物服务生破碎的尸体,正从脚部开始化成灰色粉末,飘零至空中直至湮灭。
“到此为止了么……”陆准转头看了一眼位于卫生间最内侧的那堆零碎的骨头和破布,布料上依稀可以辨认出赵诗钰衣服上的花纹,于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卫生间的小门根本无法抵挡成群的怪物服务生猛烈的撞击和血刃的穿刺,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碎裂的木板一块,无论怎么看,自己和沈笑莹都是死到临头。
“陆准,笑莹姐,站远点!”
“呲——哗啦!”
被绝望情绪包裹的瞬间,陆准先是听到熟悉的呼喊,而后是大量液体在身边喷洒而出的声音,恍惚间,他眼前一片潮湿粘连,只听见怪物们此起彼伏的尖锐惨叫,那声音层层叠叠,仿佛实体,好像能撕裂耳膜。
陆准惶惶然下意识捂住耳朵,等到惨叫声逐渐消弭时,他先是感觉周围的地面和自己的衣服都被水浸湿,颤抖着睁开眼后,看见卫生间的小门已经成了两截倒在一边,水龙头和花洒都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强劲的水柱成股地从断口向外喷涌。
门前的怪物们早已不见踪影,只剩地面上一堆又一堆像是在凭空燃烧的灰烬。
两侧的水流渐弱,直至快要消失时,他看到三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向自己走来。
“还好那玩意已经离开了,要不然谁来也救不了。他俩运气挺好。”
“嗯。不过,用水对付服务员还真是屡试不爽。”
“在本天才看来,这简直是属于害人害己。没有胶鞋和橡胶手套我都不想走过来,要是不小心沾到水可要受罪了。”
“但确实比我们自己动手闹的动静要小不是吗。一点小缺点还是可以接受的,对吧谢临?”
“嗯,省事。”
“好你个面瘫小鬼,你是不是耙耳朵?你以前可不这样的啊,怎么齐沅说什么你都点头?”
“想打架吗。”
“好了好了,赶紧看一下他们的情况吧。”
几番交谈间,为首的那个人匆匆上前,简单探查了一番两个人的身体状况:“我们来的还算及时,笑莹姐这个症状应该是和我在餐厅一样,看到了‘它’而产生了精神恍惚。”
“……齐沅?”眼前的身影逐渐清晰,陆准诧异地瞪着眼睛:“真的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齐沅没理他,只是俯身拉过他的手臂查看伤口:“外伤有点严重,但反正能处理,问题不大。”
“齐沅,你别费心了。”陆准憋了点力气,挣开他的手,“很遗憾……我已经不行了。”
他朝齐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头发上的血顺着汗水往下滴,把他的嘴角带出几分苦涩:“我胳膊上的伤是刚才被你们杀死的那群家伙造成的,要不了多久我就要被同化了。”
“……”齐沅三人一阵沉默。
“笑莹姐也被攻击了,估计也……别露出这种表情啊伙伴们,我相信你们会替我们报仇的。”陆准维持笑容,费力地举起拳头遥遥向齐沅碰去,“一会儿等我成了怪物,果断点,兄弟。杀了我。”
“……正常一点陆准,谁说你不行了。”齐沅撇撇嘴,有点嫌弃地绕开陆准流到地上的血水,靠近一脸懵的后者,小心翼翼蹲了下来。
“我说,油画里那张桌子上可挤不下那么多人,所以你还是别痴心妄想那些英勇牺牲的戏码了,可以吗。”上官狄翻了个白眼,“我总算明白那怪物的精神冲击有多强了。”
“唔,这个时候女士优先可就不太光彩了……”穿着胶鞋的黑发青年半蹲着凑近陆准,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手枪,他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唇角一丝微笑生动而漂亮,“所以来吧陆准,让我先送你上路。”
“……啊?”陆准费力地眨了一下沾着血污的眼睛。这未免也有些太果决,太大义灭友了吧。
“啧,瞧瞧咱们的陆家二少,流点血像是把智商一起流掉了一样。”上官狄双手抱胸靠在洗脸台旁,鄙视的眼神毫不掩饰。
“可能有点疼,你稍微忍忍。”齐沅笑眯眯地把枪上膛,纤白食指扣上扳机,对准陆准的心脏:“到重生点后记得快些回来,还有很多事呢。”
“你们在说什——”
“砰!”
第160章 柏珩山(23)
“齐沅, 不愧是你,这么快就把九样东西都找齐了。”
沈笑莹坐在505客房的床上,此时的她已经全然没有半小时前狼狈的样子, 服务员专属的服装正整整齐齐穿戴在她身上, 她的身旁坐着同样也是一身服务员制服, 脸色看起来还有点发懵的陆准。
“不,还差一样。就是诗句第九行,也就是最后一行所代表的物品。”宋以辞出声答道, 他的身旁站着愁眉苦脸的小胖子余飞和一脸兴奋的刘圣羽。
在齐沅用从藏品室顺来的小手枪故技重施, 精准打在沈笑莹和陆准的胸口,把他们的身份转化为服务生并且回归“重生点”后,又着手联系了分别在大堂和404客房等待消息的冉瑭和宋以辞等人, 众人赶来505客房集合后,又是一阵交换情报和商讨。
如同齐沅分析的那样, 在沈笑莹和陆准赶来客房寻找赵诗钰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两人进入房间后只看到大片的灰雾,随后就被一群发了狂的怪物服务生围堵在客房里。
一番激烈的争斗后, 他们纷纷负伤,被逼入卫生间,同时在里面发现了赵诗钰沾有油渍的衣物碎片和遗骨。
还好他们足够幸运,“它”在攻击赵诗钰后就选择离开,齐沅三人也赶到的及时,得以用巧妙的“身份转换”将他们的性命保住。
至此, 魇境中最后幸存的九位净魂师在因为打斗而破乱不堪的505客房正式齐聚一堂。
“还差一件吗?齐沅, 你刚才不是和我说那九个东西都齐了吗?”沈笑莹看了一眼刚刚赶来,还有些气喘的宋以辞, 疑惑道。
“其实最后一件是我在来救你们的途中发现的。”齐沅扫了一眼靠窗的床上整齐排列的八样大小不一的物品,晃了晃手中的小手.枪。
“第九件应该就是这个。”
在举枪对准陆准和沈笑莹射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刚好跳出那句诗。
坐山头,举起手,从此再也没能走。
如果最后一个物品是手枪,那么“举起手,没能走”的含义就比较清晰了。
此前他虽然已经有预感到作为祭品的女孩在最后很大概率会被迫失去自己的性命,但没有想到诗句最终竟然指向了让她举枪自刎的结局。
很显然,诗句所指向的,是一场不该被允许存在的,惨无人道的祭祀。
“太可怜了……被抬在轿子里,打扮的这么喜庆,结果竟然身上的衣物、饰品全部要被当作祭品,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要被夺去。”沈笑莹的眼眸中满是愤怒:“我在资料库中仔细查了一遍,柏水村确实有流传自古代的一种祭祀仪式,好像是为了供奉他们村子自古信奉的,能庇佑村子的某个神明。但是资料里都没有提及它的方式竟然这么残忍……这样的糟粕在现在竟然还存在,真是无可理喻。”
“我真希望所有参与过这种祭祀的人都被印在这幅油画里。”陆准的拳头重重锤在床上,宋以辞深以为然地点头。
“这个祭祀仪式和蒋黎这个魇主之间的关联还没有完全确认。”齐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熠熠有一道澄金光芒闪过:“我们要抓紧把这些物品按照诗句对应的排序归位。”
“哦,我知道!就是放到这个之前一直被挡在电话座机下面的凹槽里是不是?”刘圣羽自豪探头。
“嗯,物品和楼层的对应关系都列在这张纸上了。”宋以辞把手中的纸放在床边的桌台,飞速在最后一行画上朝右的箭头,写上“手枪”二字。
“那么我们该同时把九个物品都归位呢,还是按照什么顺序依次放?”上官狄站在房间角落说道:“如果是同时,又该是在哪个时间呢?”
“我,我可能知道。”
一阵沉默后,小啾啾站在床尾默默举起了手。
“冉瑭?”沈笑莹有些意外,“你说说看。”
“我刚才赶来五楼的时候,这个……这个娃娃又擅自说话了。”冉瑭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吓了一跳,但是赶紧找了纸笔记下来,就只有很短的一句,我应该没记错。”
齐沅接过那张像是要被揉碎的纸,那上面还带着一些汗渍带来的潮湿,他将它小心放置在桌面上展开。
巳时将半方为始,丑时过半即为终。
“这是……”上官狄眯起眼睛。
非常好破布娃娃,使我们破魇速度旋转。
齐沅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看来现在我们有答案了。”
巳时将半方为始,那么作为整个祭祀的起始,九个物品的归位时间就很显而易见了。
“巳时半是几点啊?”刘圣羽歪头。
“……又来一个智商出走的——又或许智商从未在您的脑子里存在过。”上官狄长叹一声,“巳时是旧时早晨九到十一点的代称,因此巳时将半指的应该是十点。”
“照这样推断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依照这九句诗的顺序,在十点整把这些物品同时在各个楼层的凹槽处摆好?”宋以辞推了推眼镜,“这可是个大工程,毕竟我们现在刚好只有九个人。”
“应该说我们竟然还能剩下九个人。”上官狄撇了撇嘴,“例如余飞余先生您能苟到现在,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那我们岂不是要全部分开在不同的地方了……”冉瑭吞了口口水,连头上的小啾啾都显得紧绷着,“这,这么刺激的吗……”
“呜啊啊啊啊……我不敢一个人……”小胖墩迅速从抽泣转为号啕大哭。
“很遗憾,现在我们必须分开。”齐沅沉下声音:“离10点只剩十多分钟了,要加快。”
“为了防止各个楼层的时钟具有误导性,以我的手环时间为准设置倒计时吧。”沈笑莹伸出手,“我的手环时间在大堂那边校准过。”
“这些东西怎么分配?”一直沉默的谢临问出关键。
“随眼缘吧。”齐沅思索片刻,微微一笑,“我是比较想去909房间放置手枪,那是我的出生点……唔,陆准你就勉为其难谦让一下?”
·
101大堂前台。
“哎呀?前台没人,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呢。”宋以辞推了推眼镜,将手中绣鞋暂时搁在前台抽屉柜顶部,谨慎地移开桌上的座机电话。
“这儿的空间比客房空旷很多,一个人守在这还是真是有点怕怕的呢。”宋以辞看着桌上露出的凹槽微笑:“这个魇结束,让齐沅替我申请个什么特殊贡献奖好了。”
202客房。
“这衣服当时就是我找到的,这么有缘的东西,不紧张不紧张不紧张……”冉瑭抱着婚服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挪开电话后露出的凹槽,“可是我咋感觉这个大小放不下这么大一件衣服呢……不管了直接怼上去算了!呼呼,有齐沅带着我们呢,不紧张不紧张……”
303客房。
小胖墩犀利的哭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嘤,呜呜呜……三楼哪里有什么会帮助我的大姐姐,上官狄骗人……”
“余飞,坚持住……你可以的……嘤,镜子上沾到鼻涕了……”
“不行,腿软了,站不起来……回去我就要告速妈妈……太吓人了啊呜呜呜呜呜!”
404客房。
“这发簪真漂亮,不知道是在哪里买的。等我有女朋友了,我也要送她一个。”刘圣羽挠了挠一头卷毛,“……不对啊,这玩意似乎不太吉利啊,而且我女朋友要是短头发咋办?但如果真的是像齐沅那种短头发,戴着估计也挺好看的?”刘大狗子说着,自己都愣住了。
“为什么我要想到齐沅啊?不行不行,谢哥知道会把我杀了的,再说就算是齐沅我也打不过啊!”
505客房。
“我怎么就被分配到一块破手帕呢……真是的。”陆准撇了撇嘴,“总之一会儿一定要把它叠整齐再放在这凹槽里,剩得那四眼田鸡到时候又嘲讽我做事太糙。”
“……希望这次破魇顺利。”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兀自说道:“这样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也就能水落石出了。”
606客房。
“一想到这东西是那死面瘫小鬼发现的本天才就来气。”上官狄把火柴盒随意仍在桌角,伸手把额头中间的厚刘海前后捋了一遍,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不过幸好,那小子手上拿的梳子也正是本天才找到的。嘿嘿,一想到他为了和男朋友楼层靠得近点,臭着一张死人脸不情不愿地拿起梳子那样儿……哇咔咔,爽!”
豪放笑声自此经久不息。
707客房。
“血腥味和腐臭味闻得多了,再闻到着香囊中的香味舒服多了。”
“说到这个‘青’字,总感觉刚才齐沅看着它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沈笑莹趴在桌子上,举起香囊翻转至背面,英气的眉宇间有深深的褶皱,“朱翠柳可是毕青青的亲生母亲……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会甘愿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祭品呢?
909客房。
手环的倒计时显示距离十点整还有三分钟,齐沅拿着手枪,在桌面上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说实话,到现在,他在这个魇境中还未曾有过豁然开朗的感觉。
蒋黎的潜意识似乎并不想让他们窥探到这座酒店中的“谜底”,因此这一路以来他们受到重重阻碍,被各种守则、规矩限制,时常陷入几乎不可逆转的危机,甚至有许多高阶净魂师都被烙入画中,命丧于此。
但是与此同时,他作为这个极限魇境的主人,又似乎在主观上什么都没有去做。他没有以任何方式现身,没有刻意扰乱他们的思维,正如那个用多重声线哼着诡异诗句,在天花板上盘旋,时不时放出油滴的,以灰雾覆盖住全部身体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在感知不到活物存在的大部分时间,它都只是反反复复在酒店的各处游走,像是迷了路。
他是故意什么都不作为,想试试众多精英中的精英净魂师的实力吗?
还是……他有什么无法现身的难言之隐?
而且,这些诗句所代表的显然不仅仅只是祭品摆放的顺序。齐沅回忆起反馈中轿厢微微倾斜的弧度,探出头时在一片昏黑中隐约看到的泥土和石子路,视线默默扫过诗句,最后落在被补充在九行诗之上的那句话。
一转一舍褪浮华,九转九登祭平安。
这个“舍”如果代表的是舍去那女孩身上的九件物品为祭的话,“登”所表达的含义就很耐人寻味了。
柏水村就坐落在柏珩山的山脚下,几十年未曾变过,对于一场盛大的祭祀来说,山顶的位置无疑是开启最终仪式最好的选择。
舍,舍弃。
登,攀登。
和九行诗中频繁出现的“山”显然有很好的对应。
齐沅轻吸一口气,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行动过后,很可能才是真正的破魇开始。
如果说,这间酒店从1到9的楼层是完成祭祀的路途中,山脚到山头的距离。
那么越接近顶端,也就越接近终结。
或者说死亡。
齐沅回头看向熟悉的909号客房。
说来也巧,他进入这个酒店后的一切都从是这个房间开始,而现在,他也做好准备让这酒店之中所有的无序和混乱都在这里结束。
至于为什么没把楼层越高越危险的推断说给大家听,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选择自我牺牲,承担最危险的一部分任务的自我感动在他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只是单纯的相信自己。
如果在所有祭品被物归原位后,这个魇境中会发生剧烈的,不可控的,危机重重的变化,那么他有信心,自己是最有能力应对最高程度的危机的人。
说他盲目也好,说他自负也罢,他不在乎。
过往的破魇经历已经成为坚不可摧的基石,自成为净魂师以来,他在漆黑中的每一次睁眼总能准确捕捉到驱散迷雾的光,每一次向未知的深渊伸出的手最终都会承载着众人的希望落在破开魔魇的利刃之柄上——
他不会做出什么必胜的保证,但是他清楚,最合适出现在909客房这个位置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何况在十点,所有祭品被放回原位的那一刻之后,他也并不一定会是孤军奋战。
齐沅的视线投向地面,嘴角扬起一抹深刻的笑意。8层和9层嘛,离得不算远。
思绪飘散间,众人手环上的秒数倒计时已然来到个位数。在不同的楼层中,他们手持各自负责的物品站在桌前,脸上各异的神态也都转为紧张和严肃。
十,九,八,七。
909客房内,漂亮的黑发青年曲腿坐在桌面左侧,瘦白右手握着一把精致的小手枪,朝刻着花朵的凹槽放过去。他的视线落至桌面下方,纤长细密的眼睫垂下,遮盖了他的眼神,他的面容隐在昏暗光线中,不甚清晰。
“准备好了吗?”他轻声发问。
与此同时,距离909只有一墙之隔的正下方,808客房内。
站在桌面右侧倚着墙,闭目插兜的金发青年也睁开双眼,他抬眼向斜上方看去,眸中闪过蓝宝石的颜色。他没有看向桌面哪怕一秒,却将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的木梳精准抛向桌上的凹槽。
四,三,二,一。
在倒计时归零的瞬间,仿若空间重叠般,楼层带来的距离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消弭了。
“准备好了。”木梳清脆落进凹槽,他勾着唇角遥遥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