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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柏珩山(24)

    像是被一把带着弯钩的刀子刺穿肚脐, 然后整个身体被勾着拖进不断搅动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闪着强光,眼前的一切由白转黑, 而又在几秒内快速由黑转白, 然后的下个瞬间, 连意识也在一阵阵眩晕中彻底丧失。

    不知道过去多久,齐沅以一个匍匐的姿势睁开眼。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眨眨眼, 发觉自己正趴在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眼角被刺得有些痒,于是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揉。

    然后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严格来说, 是他的活动空间很有限——他的一只手在脑袋上方杵着,整个小臂都贴在冰冷的, 像是地面一样的硬石头上,另一只手在身体侧边贴着,双腿也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直直伸着,手肘和膝盖都无法自如弯曲, 只要稍微一点弧度就会抵到上方的同样坚硬冰凉的顶部,或者碰到他压着的那个,呃……应该是个人?

    在沉默中一阵乱动试图最大限度抬胳膊动腿,以探索周边环境的齐沅顺着身下的人形物体的衣物来回摸了摸,又摸到一只手。

    ——嗯,一个温热的大活人。

    准确的说是个脾气很臭的大活人。

    “别再动了。”

    与此同时, 几个冷飕飕的, 咬牙切齿的字飘到齐沅的耳朵里。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被我压着了……”

    这话怎么说出来这么奇怪呢, 齐沅抖着嗓子说道,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热。此刻他倒要感谢这个鬼地方完全为零的能见度,这样他现在毫无疑问可以媲美客房果盘里的小番茄的脸色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他试图让自己和谢临的身体之间能留出一点空隙,于是又试图费力地移动自己的屁股。

    “安分点。”

    谢临说话时滚烫的鼻息喷吐在齐沅颈侧,让他更痒了,他克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试图往上方活动身体,头顶冰凉的硬石板却丝毫没有动静。

    谢临不知道是被他的手肘还是膝盖误伤,发出一声闷哼。

    “你这样很危险……”他压着嗓子说出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缓了一会儿才伸手揽过他的细腰阻止他继续乱动,然后警告似地隔着衣服捏了一下上面薄薄一层软肉。

    “先想办法出去。”

    齐沅本来就怕痒,又被他突然袭击,身体猛地抖了抖,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腰侧顺着脊柱直窜脑门,他有些受不住,急促地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惊呼,身上发软,一头栽进谢临宽阔的肩窝。

    “谢临,你干什么……”

    齐沅像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竟后知后觉产生了一点类似于恼羞成怒的情绪,脸贴在谢临柔软的发丝间报复似地闷闷道:“偷袭可耻你知道吗!”

    “知道。”出乎意料的,谢临并没有否认,也没有做出什么反驳的举动,他的声音很低,莫名有些沙哑,语调里甚至还藏着几分愉悦。

    “不能全怪我……我只是礼尚往来。”

    “停停停……两位,或许你们知道现在已经加入了我们的通讯吗?”抑扬顿挫的男声在一片黑暗中突兀响起。

    狭小空间内的两人皆是身体一僵。

    “首先我要恭喜我们的年度最受瞩目净魂师夫夫在历经磨难后还能在魇境之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竟然能被传送到同一个位置,一定是你们之间爱的力量感化了作恶多端的魇主。”上官狄的声音通过两人忽然亮起的手环幽幽传来。

    “但是其次我很抱歉地通知你们,赶紧的麻溜出来,这魇境现在和闹鬼了一样麻烦着呢,快点干活。”

    “我们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动不了。”齐沅愣了很久才出声回答,紧张地甚至忘记问一句为什么一直无法使用的人通讯功能又重新恢复,甚至自动联通了,“很结实,我们没法从内部破开。”

    “……我已发现这次破魇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团队的大脑虽然所向披靡但是是个恋爱脑。”上官狄沉默了一阵,幽幽叹道:“这上好的脑子不能要了,出去以后就卖了吧。”

    “说人话。”不知道是不是被上官狄的嘲讽刺激到,谢临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平时冷冷的调子。

    “齐沅,谢临,我们的灵力现在已经不受限制了。”沈笑莹的声音传来:“至少在我,上官狄和陆准这里都是这样的。”

    “还有……我们刚刚才和你们的手环接上讯号……别担心。”

    “呃,齐沅,谢临!你们放心啊!我刚才信号不太好,我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啊!”这是陆准真诚的声音。

    齐沅听着两人的声音,心头一凉。

    坏了,这下丢脸丢大了。

    “你们试试看驱动灵力?”沈笑莹尴尬地补充道。

    “行。”

    “——砰!”

    齐沅答应的同时,谢临的手掌已经护在他脑后。熟悉的灿金色灵力在黑暗中迸发,齐沅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后,在四处飘散的烟雾中,他发觉头顶的硬物早已消失不见,眼前不再一片漆黑,呼吸也瞬间变得通畅。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终于得以撑着手臂坐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烟尘和碎石块,他被石灰粉末呛到,忍不住掩唇咳嗽,谢临拍着他的背站到他身边。

    “怎么样,成功了吗?”沈笑莹关切道。

    “嗯,谢谢。”齐沅边咳边答。

    “呵呵,要是我们一直不出声,我简直怀疑你们两位可以一直腻歪在那里。”刘圣羽发出一声浮夸的叹息,“两个高阶净魂师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间竟然都没有想到试着催动灵力,我看你们是都白干了。”

    “没有的事。我们就是……有点缺氧。”齐沅用自己依稀有些混乱的脑子不假思索地正色道。

    “嗯,缺氧,这小小的缺氧可真耽误事啊,是不是?”

    “耽误得起。”谢临恶狠狠地说。

    齐沅侧头看向谢临。不知怎么的,他似乎从他回望自己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危险”感。

    “哎哟,面瘫小鬼,我竟然从你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意犹未尽。”上官狄在手环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呕”,“赶紧破魇,等出去了想怎么过二人世界就怎么过。”

    “……”谢临冷哼一声,忿忿闭上了眼。

    齐沅看着他微微扭曲的五官和紧绷向下的嘴角看出,感到有些好笑——他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已经对手环那头的上官狄起了杀心。

    “我们好像在……嗯,一片坟场。”收了心,齐沅着眼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们刚才被困在一个被放置在一坐方形石台之上的巨大石棺里,除开被谢临用灵力炸开,石块滚得到处都是的这一口,四周还零零散散摆着数十个同样的石棺,无一不是棺口紧闭,四周的泥土地上有青苔顺着石台肆意生长,天空是阴沉的深蓝,空气中一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不是在地面之下,而是在地上的棺材阵虽然透着诡异,却比齐沅之前所预想会面对的场景要“平和”的多——而且他此前从未考虑过自己会和谢临出现在同一个位置,这无疑是一件极好的事。

    “……周围有树吗?”沈笑莹问道,心里暗自感叹这两个人令人羡慕的精神状态。

    瞧瞧齐沅刚才随意的语气,就好像是刚从自己家的床上而不是一口棺材里爬出来一样。

    “有,但不多,基本是枯木。”齐沅扬起眼睫看向周遭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树梢,一只乌鸦落在光秃的枝头发出干瘪刺耳的鸣叫。

    “看来你们也在山上。”上官狄肯定道,此时他那头的隐隐有些嘈杂的声音传来,话音因此变得不甚清晰,“而且还在不矮的位置。我在——”

    他的话音在愈演愈烈的噪声中被掐断了。

    “前辈?”齐沅看向显示失去讯号的屏幕,又尝试着呼喊沈笑莹和陆准,却都再也得不到回应。

    “他说我们‘也’在山上。”齐沅看向谢临:“那他们应该也在这座——我想这里大概率是我们最初光临的那座柏珩山。”

    “我们来时,这座山没有这么破败。”风卷起一片发黄的枯叶落到谢临肩上,他伸手把它摘下,在指间轻轻揉捻。

    “毕竟这是在魇境里。”齐沅耸肩,“也许蒋黎潜意识里的柏珩山就是这幅模样。”

    “我们先调查一下这里吧,然后去找他们。”

    语罢,他越过地上的枯枝和碎石,在一片石块撞击的哗啦声中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口完整的石棺走去。

    那上面写着一行繁体字。

    ——献给永恒的山神。

    “山神……看来这就是柏水村举行祭祀的目的。”齐沅伸手在那行字上拂过,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轻轻推动上方厚重的石棺盖,无论使多大的力,棺口却都纹丝不动,自始至终保持着严丝合缝的模样。

    “要炸开吗?”

    谢临走上来。

    “不用。”齐沅视线扫过棺盖末端,在那里有一行很小的大写数字。

    贰零壹贰。

    齐沅心中一动,他直起身朝身前石棺旁边的另一座石棺走去,在棺尾发现了同样一组数字。

    贰零零柒。

    “……谢临,你能不能数数看这里一共有多少口——”

    “三十三。”心有灵犀一般,谢临提前给出答案,“算上刚才炸开的那口,就是三十四。”

    很熟悉的数字。

    齐沅抿唇不语,大步走向下一座石棺,毫不意外地在上面发现大写的“贰零零贰”。

    这样的大写数字使用的场合并不多,而最常用的就是——

    “这串数字应该是这个村子举行祭祀的年份。”如此推断,刚才他们两人被关在的那口位于所有棺材最边角上的那一口,很大概率写着贰零壹柒。

    2017,是蒋黎最初前往柏珩山参与B级破魇的年份。

    也是朱翠柳的女儿毕青青在柏水村意外落井身亡的那年。

    第162章 柏珩山(25)

    “不打开了吗?”

    “嗯, 让她们保留最后的安宁吧。”齐沅站在坟场的尾端,闭上双眸向面前的三十多句石棺微微躬身。

    虽然如今他们所见的这些棺材只是存在于魇境中,但她们经历的痛苦确实真实存在的。

    谢临安静地站在齐沅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 那柄龙文长刀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腰侧, 即使并未出鞘也有一股充盈外溢的灵力从它周围涌出。

    能够重新使用灵力,自然代表着能够重新使用灵器,这无疑让他感觉安心许多。

    “现在怎么走, 往上走还是往下?”

    “啊!”

    齐沅思索间, 一声急促的尖叫自两人下方的树林响起,窸窸窣窣的树丛抖动声夹杂着脚步声传来,隐约还夹杂着低沉的嘶吼。

    “有人吗, 救命!”

    “看来我们没得选了。”齐沅和谢临对视一眼,发现后者罕见地在这种时候没有秉持事不关己的态度, 而是认真点头:“这个声音我有些耳熟。”

    不再多言,两人一齐向不远处的树丛闪身而去。

    就在离坟场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的一处灌木丛中,一位身穿灰色外套的女子半蹲在一处圆木下方抱头,身子微微战栗, 乌黑亮丽的长发上挂了不少枯叶碎片,脸上满是泥浆。

    在她所隐藏的那颗圆木前方两米处,三个浑身被深红色包裹的畸形物体正站在灌木丛中,发出一声一声嘶吼,它们的样子像是被剥了皮的动物,弓着身子, 四肢细长, 背部长了三柄镰刀似的利刃,上面纵横着粉色和紫色的粗大血管。

    此时, 那些镰刀正扭在一起互相剐蹭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只要它们中的任何一只朝前再跨一步,背上的镰刀就可以轻易割下那女子的头颅。

    如此情景自然丝毫容不得耽误,齐沅想也没想便抬起右手,将灵力凝聚成锋利的巨型冰锥,瞄准为首的怪物的头部射出去。

    许久没用灵力附魔,倒是也没生疏。

    齐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心里对自己瞬发的攻击十分满意。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从嘴边消失了。

    在他的左手边,谢临仿佛和他事先演练过似的,在他发射冰锥的同时,举起左手射出了一颗硕大的赤金色火球。

    ——目标也是最前方怪物的脑袋。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浓烟四起,气流迸发。

    但没有产生任何伤亡。

    在那三只怪物身前半米的地方,滚滚浓烟带着碎石与尼块散落满地,低矮灌木被尽数炸毁,四周的树木也被激起的风带下不少树枝和枯叶,一个足有一米多的深坑出现在爆炸发生点。

    而那些怪物,很明显只在刚才的爆炸中受了点皮外伤。

    齐沅和谢临的眼角再次默契地同时抽了抽。

    很显然,他们两人瞬发的、威力足以把那三只怪物的脑袋一齐轻易击碎的攻击由于线路碰撞,很遗憾的在碰到怪物之前率先相遇并爆炸了。

    “不好……”

    齐沅皱眉,刚才他们两人的攻击主打一个出其不意,为的就是在怪物们产生进攻意识前将它先行击毙,但现在它们已经意识到此处潜伏的危险,如果极端一点直接对身前不远处的女子发起攻击的话,即使他们再次瞄准,在这样的距离有很大可能会同时误伤那名躲在原木后的女子。

    谢临明显也意识到了,此刻他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他的手已经搭上刀柄,整个人身体紧绷,呈现蓄势待发的姿态,像一只猎豹。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那些怪物并没有朝离它们最近也最容易得手的那名女子发起攻势,而是齐齐扭过头,一边嘶吼一边冲着对刚才引发爆炸的两人的方位极速突击而来,背上的镰刀血管爆起,扭曲着前伸,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就很好办了。

    齐沅提起的一颗心回到原处,他阖上眼,有些懒散地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你来。”

    话音未落,一股凛然的剑气极速划过他身前,带起一阵微风,他微微睁开一只眼,刚好看见三道刺目的刀光闪烁的最后一秒。

    下个瞬间,那三只离他们不过几米远的怪物们停下了攻势。

    像是被石化一般原地固定了两秒,他们血肉模糊的脸上出现些微人性化的,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身体随着一声声噗嗤被切割成整齐的碎块,血肉飞溅之中,它们的身体四分五裂地掉在泥土地里,血色把周围的树木都染上几分红。

    “你可真暴力。”危机过去,齐沅自然地调侃起谢临来,他嫌弃地看着被斩碎后落在地上,迅速失活甚至开始萎缩腐烂的肉块,“不如交给我,一发冰锥一串三。”

    “嗯,下次交给你。”

    谢临并未反驳,他手中长刀已然回鞘,风衣下摆回落,藏在阴影中的脸上甚至带了点柔和的神色,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你想怎么杀都行。”

    他这么一说,齐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摆了摆手朝瘫坐在地的女子走去,“算了算了,你知道的,我其实不太擅长这些打打杀杀的。”

    刚才的那发冰锥嘛,只是因为好久没用灵力爽快地打架了,一时有点上头的产物。

    不过还好,明显谢临对刚才的攻击抵消事件也有些尴尬,并没有再主动提起,而是跟着他走到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子身边。

    “还站得起来吗?”齐沅弯下腰朝不断颤抖的灰衣女子伸出手。

    “嗯,可以……”那名女子把手递给他,另一只手撑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齐沅一眼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灰色的净魂师行动服,只是那款式和自己在穿的新款有些不同。

    “谢谢你们……重新在魇境里见到你们俩真好。”她扬起头冲齐沅和谢临露出一笑,眼眸黑亮,即使脸上和头发上都满是污垢,那笑容也显出几分清爽阳光,看上去年纪很轻。

    “你见过我们吗?”齐沅一怔,他盯着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懵了一会儿,忽然长大了嘴:“啊,抱歉——我们是不是在九楼茶水间见过?”

    只是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初来乍到酒店的住客,而眼前的这名女子当时则被他认为是“一位好心的、来帮他和陆准开门的服务员”。

    “当时我是服务员,不能有太多表情,脸色也和现在差很多,你没认出我很正常。”年轻女子朝他微微一笑,转向谢临:“这位靓仔,你应该不会也把我忘了吧?我们可是聊过的。”

    “嗯。”谢临轻轻点头便不再多说。

    “所以最后你们成功找出了解开酒店之谜的关键,这真是太好了。”灰衣女子脸上出现欣喜的表情,“我在那个酒店被困好久,看着不断有净魂师住进来又被杀死,只能干着急。”

    “听谢临说,你成为服务生后,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齐沅斟酌道,“我可以问问你关于这个魇境记得的部分吗?”

    “很遗憾,我也想告诉你一点儿有用的……但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自己是个净魂师,正在出任务……我甚至都不记得这是怎样的一个任务。”灰衣女子摊手,“但我记得这是个很高危的魇,我还有个两个伙伴一起入魇,但自从我恢复意识,我就想不起来他们的任何信息——反正我自己的我也想不起来,没差啦。”

    “别感到抱歉,咱们出任务的都得有点遇到危险的心理准备,至少我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失去的记忆总有一天可以全找回来的。”

    于是齐沅朝她笑了笑。

    如果说失去的记忆可以全找回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忍不住想到那些时常在脑内闪烁的,断续的,很像“记忆碎片”的片段。

    自从来到这个书中的世界并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破魇,他感觉自己和原主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了。

    一方面,他正经历着那些与他印象里的原书剧情完全不同的剧情,另一方面,每一次那些片段的出现都让他隐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那不可能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所以也不存在“全找回来”的这个假设。

    “你怎么啦?怎么一下次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灰衣女子在齐沅面前挥了挥手,“你也别太担心了,唔,其实关于这座山我是有点印象的。”

    “我记得我最初印象里的山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在我的记忆里,这座山上有很多绿植,树木葱茏,地上还会长可爱的小蘑菇哩。”

    “我们刚到车站上山时,这座山也是生机勃勃的。”齐沅顿了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酒店的场景消失后,这座山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你们都有这样的印象呀?”灰衣女子拉了拉自己外套的兜帽,显得有些失落,“那我可能真的就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你看,我没有灵器,灵力也微弱的可怜。”

    “啊,对了!这座山的山脚下那个村庄你们去看过了吗?”女子的眼睛一亮,“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村子里绝对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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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齐沅扬眉。

    难道在这个魇境里,现实中早已不复存在的柏水村有重新出现了?

    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倒不如说,他们早该做出如此推论。

    “对,现在快速赶过去的话,以你们的速度不出十分钟就能到,不过这前面树林里的怪物很多,可能要耽误一些时间。”灰衣女孩摆弄了一会儿外套上的兜帽,把它戴在头上,在下巴上用帽绳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还有就是……你们可以带着我一起去吗?”

    “这座山里完全没有在酒店假装服务生安全——那会儿甚至我还能给那些住客打打掩护什么的。”她乌黑的眼睛看向齐沅,又瞄了一眼谢临,在昏黑的树影下依稀闪着真诚开朗的光。

    “我从一开始就看好你们俩了。虽然带上我可能费些时间……就当我之前帮过你们的报答,让我抱一次大腿,你们不会介意吧?”

    第163章 柏珩山(26)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再拒绝也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何况现在仍然在魇境中有行动力且联系得上的净魂师少之又少,手环的信号也是时有时无,除了上官狄, 沈笑莹和陆准, 另外几个保持住客身份的同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无疑不是件好事。

    所以说实在的,即使眼前这位满脸污泥,没什么战斗力的灰衣女子与他们没有交情, 齐沅也会选择带着她一同行动。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遇到一次像之前在酒店里那样,需要多人分散在不同位置同时操作的难题。

    在齐沅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后,灰衣女子就像是知道了谢临便不会再提出异议一般, 原地雀跃起来:“太好啦,放心, 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哦对了,在我想不起来这些名字的时间,你们就喊我小好吧。反正我估计咱们的年纪差不多,前后辈的就不用管了, 就算我是前辈我也不想听到别人喊我姐,显老。”

    “为什么是小好?”齐沅一愣。

    “因为……其实我有记得,之前有个人夸过我的名字,说它是个很美好的名字。”灰衣女子,不,小好女士小脸一红, 双手拉紧帽绳, “叫小美好太肉麻,所以就叫小好。这个字听着就很吉利对吧?多喊喊, 一定有助于破魇。”

    ……虽然不知道小好女士哪来的这些玄学理论,但至少这个即使失忆了,又发现自己被困在危魇境里却依旧积极向上的心态值得表扬。

    齐沅略带慈爱地看了一眼她脸上即是泥巴印子都遮不住的那抹红色,和谢临对视一眼。

    “那么就出发吧。”

    也许是小好这个名字真的给他们带来了幸运,在这一路泥泞颠簸的下山之路上,他们三人前进的还算顺利。

    山里的怪物比他们想象的还多,小好女士对那些像是被剥了皮,血糊糊红里透白再透粉的怪物明显抵抗力不足,一路几乎都控制不住的在尖叫和颤抖,还时常一屁股坐在地上无法行动,但奈何她实在是运气很好,几乎每一个能够攻击到她的怪物在最后关头都会被齐沅和谢临的猛烈攻势吸引火力,从而放弃伤害她。

    准确来说,一路上依然是谢临进攻的次数比较多。齐沅在大多数怪群不算太密的情况下只负责悠闲地站在爆发出金色火焰,手握长刀的谢临身后,照看着小好女士,再顺手用冰锥解决几个从侧后方袭来的怪物就算完事。

    三人就这么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山脚。

    这里的泥土地明显平缓了下来,在横七竖八,歪歪斜斜长在地上的枯木林尽头,有几座石砌的砖瓦老房寂静地伫立着,房顶上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瓦片已经褪得灰白,上面还铺着一层用来防雨的茅草。

    “咣当!咣当!咣当!”

    位于队末的小好女士站上平缓却略显崎岖的乡村泥土地时,敲锣的声音骤然迭起。

    三声响锣后,鼓点渐起,而后是琴瑟交织,悠扬婉转的调子,最后甚至加上了唢呐,听上去还有几分喜庆。

    三位初来乍到柏水村的“客人“脸色都变得有些警惕。

    这样的曲调在很多庆典、节日的仪式上都可以被用到,乍一听倒是没什么问题,然而不对劲就不对劲在奏乐的环境——

    眼前的柏水村分明是个已经完全处于荒废状态的村子。

    无论是透过残破窗子看到的室内,破旧房屋边缘处杂草丛生的荒田,还是几条贯通村内外,颠簸不平的小路,都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究竟是谁在演奏?

    “即使现在是在夜里,房子外面的棚里起码也得栓点牛羊什么的吧?”小好女士打了个冷颤,“谁家好村子一到夜里就一家都不开灯,外面一个活物都没有的呀?”

    确实很怪。

    齐沅抿唇,要知道在现实中的异常也许是真的发生了罕见的情况,但在魇境中的异常一般都表示着真的有大问题出现了。

    “进去看看。”谢临压着眉毛,有些烦躁地用左手指节蹭了一下耳饰。

    自从和齐沅确认关系后,他已经很少再做这个下意识地举动,但是如今被这样诡异的音乐一吵,他竟然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仿佛一种嘲弄,那乐声竟在谢临走近村边第一座矮房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总算停了!再吵下去我都感觉要被送走了。”小好女士揉了揉耳朵,长吁一口气。

    然而她轻松的神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时辰已到。巳时将半,起轿觐山神!”

    扁平却嘹亮的声音穿过半个村子传入几人的耳朵。

    “什么什么山神?”齐沅蹙眉,这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儿口音,他听不真切,但那声音也明显也没打算让他听清,很快就不再念了。

    而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仿佛刚才的念白只是一场幻听。

    “……既然如此,现在只能进去看看了。”

    齐沅不再犹豫,朝村内迈开脚步,谢临很快跟上,并肩走在他身旁。

    如他们所预测的那样,村里空无一人,甚至连基本的生活用具都是缺斤少两地摆在那些破败不堪的屋子里。

    经过一处荒凉的小院时,齐沅被一个石块垒成的物体提起了兴趣。

    “这是……水井?”齐沅几步走到那东西面前,小心探头朝下望去,发现里面虽然依旧变得很浅,但仍然有成股的水在其中静静地淌着。

    不知道现在身上没穿员工制服的自己,在脱离酒店这个环境后,还算不算一个服务生呢?

    齐沅对这个设想感到一丝微妙的兴趣,于是他身体力行,很不怕死地用水桶提了一小桶井水上来,并在谢临意识到他想搞什么幺蛾子并出手阻止他作死前,将一截食指伸入水中。

    些微凉意带着潮湿从指间传来,谢临带了点怒意的脸在眼前反复放大又缩小,而后画面快速收缩起来,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又被逐渐拉到正常比例。

    齐沅逐渐恢复的视野里,谢临和小好女士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

    他看到一个年迈的、焦急的老妇。

    她的鬓发灰白,脸上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融进皱纹,埋在黑黄的肌肤里。

    她用粗糙的手帐摇晃他单薄的肩膀。

    “青青啊……我的青青啊……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你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啊。”

    她声音悲伤而沙哑,像是在质问,又更像是在自责。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用空灵的声音说。

    “我想你了,就回来看你,你总不能不允许呀!”

    画面闪烁间,单薄的色彩如同漩涡被抽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又看到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者。

    “青青啊,你回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掌,一边咳嗽一边重重地拍他的背。

    “你回来,咱们村子可算是有救了。”

    他的后一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声音里有欣慰,更多的是他听不明白的情绪。

    “孙爷爷,你说的这个仪式……五年前,花花姐姐真的也完成过吗?”他听到自己问。

    “花花?哦,我小外孙女桂花啊,当然啦。这是个很简单的仪式,青青啊,别紧张。”

    “那花花姐姐完成后去了哪里?为什么后来我没有见过她?”

    “完成这个仪式,就代表你也要出村历练去啦。”老头子笑的眼睛眯成一条还没皱纹宽的缝:“没准什么时候,你们就在外面的世界相遇啦。”

    很快,画面又是一阵闪烁。

    这次连最后一点色彩也不剩了。

    黑白视野中,他蹲在村里最大的那栋房子的墙边,老破的窗户吱吱呀呀,漏出一些香火味儿的同时也漏出几句压着嗓子的话。

    “这次必须万无一失……好不容易我们把毕青青盼回来了,明天的仪式不能有差错。”

    “希望在这次的祭祀过后,山神能够息怒……咳咳咳……希望能收走对我们降下的责罚。”

    “就是可怜了隔壁朱老太,哎……老公死的早,现在好不容易把独生女儿拉扯到这么大,却还是活不了。”

    “不过晚了两个月,村子里立刻就起了这样可怕的瘟疫……如果这个时候心软,我们谁也别想活!”

    “是的,毕青青一个人的牺牲……会使我们整个村子重新获得山神的庇佑,神也同样会保佑她那快要下不了田的老母亲。”

    “那下个五年我们怎么办?村里现在真的一个女娃都没有了,那几个还能生的都说什么也不肯生,你们说说这事儿咋办吧……”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拐也要拐一个来。”

    一片混乱中,谁踏着拖拉的脚步走到窗边抖落烟头,窗下躲着的他被火星烫到,惊呼出声,在屋内一片惊讶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慌不择路地逃跑。

    我现在就要离开。

    他边哭边跑,眼泪顺着凉风斜斜淌过侧脸。

    我要逃跑,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的脚步被停滞于那个荒凉的村口。

    “青青啊……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村长站在他身前,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却愈发渗人。

    “你现在是可以跑啊,青青。”他笑呵呵地说着,气定神闲却是一副惹人生厌的模样。

    “但是……你的老母亲,她跑得了吗?”

    他愣住了。

    “你会怎么办,青青?”村长一点点收敛笑容,眼里的恶毒痴狂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

    “来吧,别让我失望。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刚刚只是有些误会,吓着你了。”

    “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最后一幕画面已经完全由大部分黑色组成。

    “我不想被献给山神……”他听到自己不再清脆的,战栗沙哑的哭腔。

    “对不起,妈妈,青青这么大了却还是个胆小鬼。”

    一轮弯月下,他发狠似地锤着胸口走到家中小院的那口井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连流出的眼泪都是寂静无声的。

    “我不想那样死去,但我也看不得你受人威胁,被人折磨。”

    他朝下探头,深邃的井里是一如往常的毫无波澜,阴暗无光,连他脸上悲戚的神情都照不出分豪。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却也听见自己在笑。

    “妈妈,保重……是女儿不孝。”

    “晚安,妈妈。”

    放松,倾斜,下坠。

    他的最后一滴泪随着坠落的身躯融化在终于掀起波澜的井水里。

    第164章 柏珩山(27)

    从汹涌而至的窒息感中睁开眼时,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旧不堪的黑色长条木桌,桌子对面是一扇带有纱窗的老窗户,上面的玻璃满是裂痕, 朝外半掩着。

    两道人影站在窗边, 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长年累月未加清扫引来的灰尘和霉菌味道飘在空气中, 意识逐渐回笼,齐沅转着眼珠扫视了一圈室内陈设,视线落回自己正半躺在的木板床上, 终于舍得从身边人宽阔的肩膀上抬起脑袋。

    “醒了?”谢临侧过头来看他。

    “嗯……”齐沅眨了眨眼, 慢吞吞地应着。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堆积的信息太多,他一时不能抽丝剥茧地把它们整理清楚。

    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格外迟缓, 如同他刚刚接受的那些令人唏嘘的过往一般沉重。

    谢临盯着他垂下薄薄的眼皮,没再说话。屋内燃了一截烛台, 黑发青年纤长的睫毛被火光照出影子,落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格外明显,颤抖般摇曳。

    “齐沅!你醒了!”站在窗边的其中一人听到动静很快回头,是陆准。

    他的脸上先是出现喜悦的神情, 转而又瘪起嘴巴抱怨道:“你在魇境里总是要皮一下两下的,我到现在都要被你的操作整麻了——还好这次你晕倒的时间不长,这村子里也没进怪物,我们正好也各自休整了一会。”

    “抱歉抱歉。”

    齐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的时候求知欲太过旺盛也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他隐约有不会出大问题的预感, 但也不能把这种第六感似的东西当做什么保命符拿出来一本正经地说。

    “虽然被传送到这个新环境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直挺挺往后倒, 被谢临抱进屋的你……但你们会来这里可真的是太好了。”陆准毫不避讳,大大咧咧说着, 眼神却贼兮兮地瞟向两人靠着的身体中间:“你知道的,我是不太擅长脑力工作的,但这村子里除了一些纸张子句外,什么都没有,想找怪物干一架找不到。”

    齐沅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谢临握着,靠在床上。谢临的手比自己更大一些,此时正压在自己无意识摊开的手掌上方,十指交叉见几乎能将他的手掌完全包裹。

    他的手温度并不高,但是很干燥,握着的时候甚至能从他掌缘的薄茧和劲瘦的指骨中感受到因为常年执刀而独有的力量感,但现在被直勾勾的这么盯着,齐沅也不好意思再有什么动作,很快动了动手指将手掌丝滑从那人掌心抽离。

    “这阵子你一直没离开过村子吗?”齐沅欲盖弥彰地看向陆准的眼睛,没敢再看谢临。

    “没有。”陆准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战斗。之前通讯还在的时候上官狄说他那边凶残的怪物很多,我可心动了。”

    “但是我又想,既然只有我一个人被传送到村子,万一我离开了,没人再找来这里怎么办?然后我就不敢走了。”

    陆家二少发出一声感叹作为总结:“人呐,还是不能太有责任心了。”

    “齐沅,你刚才是引发了反馈吧?”小好女士也凑过来,她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这会儿兜帽摘下来了,脸上的泥灰却没有擦,仍旧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快和我们说说吧。”

    “嗯。这次看到的有些长……”

    齐沅阖上眼,将记忆在眼前具像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将自己看到的几个场景一一复述。

    ……

    “信息量这么大的吗?”陆准咂舌,“我从未听说过这么持久的反射,你慢慢说给我听我都记不住……还好直接看到的人是你,不是我。”

    “其实这次比上次划算很多。”齐沅想起在宋以辞他们客房救人是意外经历的那次反馈,视线无意识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次就只是沾了那么一滴水,我眼前都黑了好久,差点就一头栽倒,也就看到一小段——”

    不好。

    齐沅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小心翼翼我扭头看向身旁的金发男子,那人果然又开始臭脸,眉毛皱得中间可以塞上几根桌上细长的香。

    “还有上次?”谢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一字一句问。

    “呵呵……上次真的是个意外。”齐沅讪笑,余光瞥见陆准和小好女士都沉浸在信息中认真思索的脸,赶忙顺水推舟转开话题:“从这段反馈可得知,朱翠柳和当年柏水村主张献祭的那群人并不是站在一起的。”

    她不是被封建迷信淹没了神志的老一辈,只是个爱着女儿却无力保护她的母亲。

    至于村里的那群老家伙,自我洗脑,害人害己,怕是这辈子都不曾干过什么好事,尤其是那姓孙的村长。如今现实中的柏水村落得一个杳无人烟的荒村的下场,也算是对得起他们造下的孽。

    “朱翠柳和祭祀无关么。”

    谢临的脸上出现一丝若有所思。

    齐沅知道他明显和自己也想到了一起去,便悄无声息将被攥着的手抽了回来,又道:“然而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朱翠柳不支持祭祀,她最爱的女儿毕青青又正是因为这荒谬的习俗而死,那么她的魇境里不可能存在类似于祭祀的这些元素,所有的这些都不可能。”

    “她的魇境如果真的如同记录地是B级,确实不可能有这样的复杂险峻又多变的环境。”陆准挠头,脸上尽是困惑不解,小声道:“可是如果是比较常见的失去亲人而产生的魇,以我哥当时的水平,又怎么可能会牺牲呢……”

    “同样的,如果只是参与了朱翠柳B级魇境的蒋黎……在他的潜意识形成的魇中也不可能有这些元素,因为他没有接触的途径和使这些变成心魔的理由。”

    除非……在毕青青死后,那年的祭祀照常举行了。

    齐沅点开当年那个B级任务的面板,目光落在最下方的星号处逗留,又兀自摇了摇头。

    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对了,这间屋子隔壁还有一个可以进去的地方,那里挺大的。”陆准发觉房内陷入沉默,主动挑起话题:“咱们要不要去那儿看看?我记得那里有一些东西。”

    “嗯,等我先看一下这边的东西。”

    齐沅从床上起身,直直走向屋里一角。

    他的目标很明确——

    垃圾桶。

    这个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个避而不及的东西,但是对齐沅来说却是个非常值得搜查的地方。

    别问为什么,谁让他在人生的第一个魇境里就因为翻垃圾桶而真的找到了重要信息呢。

    谢临明显也对齐沅那次当着他面翻垃圾,还真翻成功的事记忆犹新,此时虽然脸色变冷了些,却也没阻止,只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把头扭向一边。

    我翻,我翻,我翻翻翻。

    在被倾倒出的垃圾桶边仔细翻找的齐沅小猫伸爪一样对着一大堆纸质垃圾就是一阵快速拨弄。

    这种没有脏东西,废纸居多的角落是最后可能产出意外之喜的——他对这一点总是有着不太必要的自信。

    然后,再一次的,还真的有什么东西给他翻出来了。

    是三张写满字的宣纸,它们中央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却没有被揉皱,像是被置放一般安静躺在垃圾堆的边缘位置。

    “哇,好大好丑的字!这不会是上官狄写的吧!”陆准凑到齐沅的身边,越过他的肩膀探头,无比自然地举动成功收获站在他们背后的谢临的一记眼刀。

    “上官狄虽然字丑……但不会写这么多错字,不是他。”齐沅感到有些好笑,他清了清嗓子,在谢临和小好女士的注视下将三张纸上的内容依次读出:

    “老毕:

    老毕啊,阿柳又来找你说话了。你走之前原本同阿柳说过,咱家遭罪的人,这辈子有你一个就够了,可老天爷却偏偏不这样想。

    我想起你病重,躺在床上说话都费劲的时候,有一天还发很了一样直起身子同我说,等青青大了,一定要让她走出村子生活,我让你放心,一定会让青青离开这个村子,到别的城市去生活。老毕啊,对不起啊,阿柳食言了……

    青青她这孩子,说是很久没回村看我,想给我一个惊喜,一声都没吭就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还叫村口那杨老太看见了。

    这会儿,她回来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到孙老头那群中了邪的老头老太那里去……你肯定不知道,村子里前些时候半办了村宴,那天下午忽然就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好些人,杨老太说,那些发病的人从开始扑腾到死去,连半天都没有。还好,那怪病没传染到我家来。

    但就是因为这场瘟疫,那着了魔的孙老头几个坚持认为今年的祭祀仪式不能再往后拖了,这几天他们正愁找不到年龄适合的女娃呢,青青却就这么回来了!

    青青回来后这两天,村里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就在昨天半夜,我竟看到那可恶的孙老头家里冒出一阵一阵的黑烟,闻起来也不像是把东西烧了的味道,怪极了。

    明天就是他们定下举行仪式的日子,青青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孙老头骗她说,她只要坐着轿子被人抬到山上,再抬下来就行。

    老头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只能一边哭一边给你写封你永远也收不到的信,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信的内容到这里就截止了。

    “虽然字很多……但是听上去全是些已知信息啊。”陆准摸摸脑袋,“这部分信息和你反馈里看到的重合挺多,齐沅。感觉没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不,有一点我挺在意的。”齐沅视线落向最后一张纸上的一行字。

    第165章 柏珩山(28)

    坐落在曾经是朱翠柳居住的小屋边上的几栋村民房都没什么价值, 几人出门后,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和朱翠柳家隔着一条村路的大房子旁。

    夜色已深,村内的小路没有路灯, 除了没有手环的小好女士, 几人纷纷打开手环的探照灯照明, 小心翼翼走进大门。

    齐沅一眼就看到房子左侧那扇生锈老旧的窗户——在反馈里,毕青青就是在这里偷听得知了祭祀的真相。

    “这里我之前进去过一次,感觉里面湿气太重, 就赶紧出来了。”

    陆准带头往屋里走, 还不忘伸手指向房檐下掉落的一块满是霉味的木匾,“瞧,那上面写着柏水村人民公社。”

    柏水村人民公社有两层, 第一层左侧有个简单的茶室,剩余的大空间摆了三张大圆桌, 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曾经似乎是用来烹饪的区域,那里有两口废弃的铁锅和老式炉灶,还有一些常见的锅碗瓢盆。

    越过满是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的木楼梯,第二层的空间略微小一些, 有一个简单的小卧室,一个洗手间和一个书房。

    这里的陈设看上去比另外那些破旧的民屋要精致些,卧室里的床甚至有帷幔和床柱。

    谢临齐沅几人打着手电光在几个房间搜索一番,总算从蒙着厚厚一层灰的抽屉角落找到一薄一厚两本小册子。

    那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写着“书信记录簿”,里面塞满许多纸张,都是信纸, 绝大多数纸张都是一个叫孙立山的人和一个叫杨济伟的人在2017年的前半年的书信往来。

    其中, 大部分文字在讨论“今年的祭祀晚了两个月”这一话题,孙立山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 似乎整日为此忧心忡忡,言语都有些混乱,而似乎不住在柏水村的杨济伟却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两人为此激展开几回激烈的争论,并未得出什么结果,直到2017年的7月,杨济伟没有给孙立山的最后一封信任何回复。

    “孙立山就是反馈里你看到的那个老村长吧?看来他真是着魔的厉害。”陆准感叹,“感觉到最后杨济伟已经放弃和他正常交流了。”

    “这种中邪严重的人都已经没救了。”小好女士很不屑,“说他们都不会听的,什么事都能往迷信那方面联想,完全就是疯子。”

    齐沅深以为然地点头,翻开那本叫做柏水村重要事件记录簿的薄册子,上面零零碎碎写着好几页纸的内容,字迹潦草而凌乱。

    【2017.7.20】

    1.今日举办柏水村建村180周年纪念会,村宴于午日十二时开始。

    2.牛杨老两口,还有张老头在下午忽然都染了怪病,走了。(注:听说,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人一下就没了,世事无常。)

    3.又有五个人走了,太可怕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2017.7.21】

    1.今天,我也出现头晕耳鸣的情况。

    2.午后,和我一样出现身体不适的人增多了,有人开始抽搐。

    3.傍晚,又有人没撑过去,死了。(注:听上过中学的崔家小六子说,这种情况叫做瘟疫,是一种传染病,时间一久,全村人都会死。)

    【2017.7.22】

    1.杨济伟错了。我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猜测是对的。

    祂生气了,祂对我们的不敬降下了责罚。

    我们还能活多久?

    何日才会出现一位合适的………?

    【2017.7.26】

    1.午前,朱翠柳的女儿毕青青回来了,二十岁出头,正合适的年纪。

    2.傍晚,村里召开祭祀相关的讨论会,达成一致。

    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2017.7.27】

    1.毕青青夜里死了,井里捞上来的。

    朱老太疯了。

    2.当务之急是寻找新的………获得神佑。

    (注:出村寻找。)

    【2017.7.28】

    1.接待客人3位(注:两男一女,青年,看上去较为危险,带着刀、棍子和手枪。)

    2.奇迹发生了,一定是神听到了我们的众愿。

    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2017.7.29】

    1.柏水村第三十四次山神祭祀仪式开始,巳时将半,愿一切顺利,获得神佑。

    2.我看到祂了,我看到祂了,我看到牠了

    7月29日后,重要事件记录簿上就没有再出现任何字样。

    “这老头的精神状态太可怕了,后面那几天写的是什么东西啊?神神叨叨的。”陆准咂舌,却发现没有人回应自己。

    “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他心里有些发毛,悄悄从侧面挨个把三个人观察了一遍。

    谢临倒是最正常的一个,因为平时他就几乎不和齐沅之外的人主动说话,此时冷着脸站在一旁,左手有意无意搭在腰间刀柄上,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还是只是在单纯的守着齐沅。

    小好女士则是在看完那本事件记录簿后就变了脸色,像是被上面的疯言疯语吓得不轻,整个人都显得苍白起来,身体微微发抖,眼眸不断闪烁着。

    齐沅的眼神久久停留在最后一页没动,脸上竟也没什么表情。手电光闪烁,他薄薄眼皮下琥珀色的眼睛被光掠过时会变得很浅,接近金黄,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疏离感,给他添了些生人勿近的意味,竟让陆准不太好意思主动开口询问。

    好在齐沅的沉思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后在记录簿后两页来回扫了扫,他终于抬头看向陆准,薄唇轻启。

    “……陆准,你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听到什么?”陆准一愣。

    “嗯,比如一些奏乐,还有一句念白。”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听到过。”陆猛地一拍大腿,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你不问我我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仔细说说。”

    “那是我看到谢临把你抱进屋之前的事。我当时一个人在村子里溜达,忽然就听到一阵特别吵的音乐,像这样——”陆准思索着,手脚并用地努力哼唱了两句,“还有人敲锣打鼓的,我很好奇,就跑到靠近声音的地方看了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你们进村的反方向,那边是村口大门嘛。”

    “结果就把自己看昏头了。”陆准拼命扯了扯头发,皱着一张脸,“嘶……总之我看到那东西的时候,就像被什么人用锤子敲了一下似的,头特别疼。我到底看见了什么来着……”

    他一阵抓耳挠腮,终于在快把短短的钢针般的头毛全薅下来之前双眼一亮:“想起来了!我看到了轿子。”

    “轿子?”

    “嗯,大红色的轿子,周围全是雾。轿子周围是四个抬轿的人,脸我不记得了,然后在轿子的两边和前面也有一些人,他们都站在村门口的位置,脸朝外面的山,背对着我。”

    “然后有人说了什么吗?”

    “你们也听到了?”陆准有些惊讶,他一边搓着头发一边慢慢说道:“确实听到了一句话……等等,好像这个上面写了类似的。”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事件记录簿翻了翻,欣喜道:“找到了!就是这句——虽然有点口音,但我想那个听起来很老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时辰已到,巳时将半,起轿觐山神。”

    “听完这句话,我的脑子就更晕了,然后……就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群人和那个轿子就消失了,我也就昏昏沉沉把这件事儿忘了个干净。”

    齐沅的眼瞳颤抖了一下。

    “果真如此么……”他用很轻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视线虚浮扫过在场的几人,沉声说道:“我想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往山上赶了,刻不容缓。”

    “啊?为什么?”陆准还有些愣神,却看见齐沅用抬手轻挥,气温在他挥手间骤然降低,下一秒,寒霜闪过,二楼墙壁被他硬生生用灵力破开一个大洞,周围的断壁残垣上都被剔透的冰覆盖,空气中飘着细小的晶尘。

    下个眨眼间,他已经纵身从二楼跃下,谢临几乎同时身形一闪也来到他身边,小好女士在短暂的沉默后也紧随他们跃至一楼。

    “喂,等等我啊!”陆准看着他们作势要往山里走,连忙驱动灵力跟上脚步,整个人还处于发懵状态:“你们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吗?喂——走那么快,真的没人和我解释一下吗?”

    几个闪身间,齐沅已经来到枯树林中向上攀跃,剥皮怪物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目标明确地来阻止他们往山上走的步伐,它们胸腹间、背上各式的利刃都鼓胀着向前探出,从喉咙深处发出凶猛的嘶吼。

    数量足有数百只。

    “现在没工夫和你们玩!”

    齐沅厉喝道,脚步未停,周身灵力激荡,无数粗长的冰锥如同鸟群在他身边凝聚成型,风雪呼啸中,随着他的挥手精准刺向数十只怪物的头颅。

    另一边,谢临长刀上灿金色的火焰划破夜色,刀光闪烁,一排排怪物在高温中被整齐地拦腰斩断,连喷出的血都被灼热的火光吞噬蒸发。

    小好女士白着脸紧紧跟在齐沅身后远离谢临的一侧,她先是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时不时闪过的金色火焰,目光旋即落向齐沅,小声抱怨:“就这,还说自己不擅长打打杀杀,真是的。”

    “哎!姐,哦不不不,小好啊。”陆准总算吭哧吭哧跟上大部队脚步,边喘边说,“我跟你说,他俩才是真正的怪物,整天仗着自己灵力强耍流氓。你是不知道之前我跟他们一起破魇都经历过什么……”

    而位于队首的两人显然并未听到他们的吐槽,而是在杀戮间隙进行着一番有些莫名的对话。

    “谢临。”

    “嗯?”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自杀的人,灵魂便会消亡,不会留在现世,不会入魇,也不会被引渡?”

    “对。”

    “……就像毕青青?”

    “嗯。”

    “那存在于蒋黎潜意识里的这场祭祀……”

    “嗯,是‘她’。”

    第166章 柏珩山(29)

    “你们在说什么?”陆准有些迷茫的抬头, 只看到齐沅在夜色中单薄的背影,“什么她?谁?”

    “现在来不及详细说明了,陆准。”齐沅在挥手间永冰锥洞穿前方接连两只怪物的喉咙, 抽空回了下头, “跟紧, 照顾一下小好。”

    “哦……”陆准点点头,反正齐沅的话肯定没错他只管听就好。不过为什么要特地叮嘱自己照顾小好?他用手中的云纹长棍在自己和身边的灰衣女子身旁点了点形成一层淡紫色的防护罩,正巧看到她的脸色在一阵又一阵的火光中愈发苍白。

    好像他们从柏水村公社里出来之后, 她就一直是这样白着一张脸, 也不说话也不问,灰色旧款净魂师外套好像和背景的枯树林融为一体,仿佛一个隐形人。

    “要是能够知道这里的时间和流速就好了……”

    齐沅跃上一块凸出的石台眺望前方, 山脊起伏向上的纹路在黑夜中借着灵力附魔形成的光芒依稀可辨,然而这山中的枯树林太多, 虽然不到枝繁叶茂的程度却仍旧给视线不小的遮挡,更不要说漫山遍野狂奔而来的怪兽群,想要直接定位到那可能存在的红色轿子无疑非常困难。

    还是那句诗带来的信息——一转一舍褪浮华,九转九登祭平安。

    完成这场祭祀需要村民们簇拥着花轿登上柏珩山山顶, 而每攀登一段距离,就要相应的舍弃那九行诗中对应的物品……直至最后的“第九层”:带着准备献给山神的少女来到顶峰,完成最终的献祭。

    目前最严峻的问题就是,他并不知道花轿被抬行到哪一个阶段了。

    他和谢临刚被传送到山中石棺时,天色就已然是深蓝的,现在早已变成深黑。然而陆准在他们认知中的一小时前在村口看到花轿的时候, 设定上却是这个魇境中的白天——巳时将半, 也就是十点。

    也就是说,如今魇境的时间并不能按照天色和体感来计算, 这无疑给他们依照祭祀进行的时长定位花轿并阻止祭祀带来极大的困难。

    更何况,如今抬轿的虽然看上去是村民,但只是魇境中怪异生物的幻型,他们的行动路线和速度都是飘忽不定的。

    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去到轿子所在的地方——在它被抬到山顶之前。

    根据蒋黎心魔形成的原因来看……如果让祭祀在山顶被完成,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最糟糕的事太:来自极限魇境的暴动和崩坏。

    齐沅扫了一眼远处好像永远不会减少的怪物潮,它们嘶吼着,越过同伴被烧焦,被冰封的尸体,踩过它们破碎干瘪的头颅向他们四人所在的方位不断涌来。

    甚至他可以确信,即使他驱动灵力直接放出能将怪物群体冻结的暴风雪,或是谢临召唤出那六柄硕大的金色巨刃进行挥砍,都无法阻止它们的攻势。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他们把“她”带到轿子前。

    “以我们现在的前进速度,带着他们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得到轿子。”谢临轻飘飘也跃至齐沅身旁,语气平静地陈述,“保留体力,做好魇境暴动的战斗准备。”

    “不,或许我可以。”齐沅摇摇头,他们一路在这个错综复杂的魇境中攻克难关,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他不想就这样认命。

    于是他阖上眼,停止进攻,试图像很久之前在某个魇境中的雪山里一样,通过铺开灵力定位轿子。

    “谢临,掩护我一下。”

    “你疯了?”谢临很快发现他的动作,眉头立刻皱得很紧,他瞥了一眼远处的怪群,用一个忽如其来的爆炸暂时逼停了它们的攻势,也收敛了灵力,不再攻击。

    “停下。”他语气强硬地要求道:“你想再晕一次吗?”

    这座柏珩山时现实中本就真实存在的一片面积相当大的山脉中最为出名的一座,山体面积根本就不是曾经那种能被他一刀就点燃的雪山可比拟的。

    在这样一座大山中用灵力探查,带来的灵力消耗其实不算什么,即使齐沅那庞大到难以估测的灵力被消耗殆尽他也可以很快为他传输——但是强行动用灵力去定位的精神力消耗是巨大且无法弥补的,很可能会彻底透支齐沅本就不算好的身体。

    何况他还受过两次反馈带来的冲击。

    虽然齐沅总是不会主动去提,但是谢临非常清楚,自从入魇以来的大部分时间,他的脸色就没有一刻不是苍白的。虽然他自己对受的伤害总是毫不在意地一笑了之,但谢临做不到。

    他无法抛开齐沅的安危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你不停下,我就不再攻击。”谢临冷声道,伸手扣住他的小臂,迫使他的脸朝向自己:“你猜猜,那边那两个人靠自己的力量能撑多久?”

    齐沅听出他声音中明显的怒意,睁开眼,有些诧异。

    他没有料到谢临会在这种事情上的态度会如此坚决,甚至开出这样的条件来“威胁”自己。

    “我只是……”

    他本来想反驳着说些什么,看到谢临脸上那丝无处遁藏的焦急后,他又觉得无法开口了。

    好像自己确实常常以身涉险,仗着自己在设定中本就不太长的的寿命和不算太硬朗的身子,在魇境里做事从来都主打一个想做就做,不计后果。

    这放在最初当然是可以的,反正他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后来虽然渐渐有了朋友却也没有什么交心过命的人,并不害怕失去。如果莽成功了那就皆大欢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导致自己身处万劫不复之境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但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他有了心意相通的人,有了牵挂,也在心里悄悄想过和他一起一直一直走下去。

    那谢临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所以现在他应该学会适当地把那股疯劲适当收一收,学会惜命,为了谢临,也为了他自己。

    齐沅有些心虚地看向谢临此时已经扭至一边的侧脸,微弱的光线中,那人紧绷下压的嘴角格外明显,连左耳的银色耳饰都在呼应着心情一般闪着寒光,显然是被自己气得不轻。

    恐怕之前在水井里受到反馈那会他就已经小气吧啦的在心里给自己记上一笔了。

    不过也不怪他生气。

    思及此,齐沅规规矩矩收了已经沿着山路铺开很大一片的灵力,讨好似地想要去拉谢临的手,又怕他正在气头上把自己甩开,只好可怜兮兮试探着拉了拉他风衣宽松的袖口。

    “我错了。”齐沅乖宝宝正色道。

    “哼。”

    “真的错了。”

    “哼。”

    “以后我有什么事都和你商量着解决,再也不会自己瞎搞吓你了。”

    “不信。”

    ……看来软的不吃只能上点硬货了。

    齐沅咬咬牙,声音瞬间弱下来几个度:“……我头有点疼。”

    “严重吗?”

    上一秒还扭着头不肯看齐沅,整个人都怒气外溢的谢大佬立马把头扭回来了。

    “早说了让你别乱来。”

    他丝毫没注意到齐沅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迅速反握齐沅扯着自己袖子的手,眼底的怒意消失无踪,转而变为深刻的担忧。

    “不严重,不严重……”齐沅看到他又像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更心虚了,万幸现在两个人都没有外放灵力,周围光线很暗,替他的脸色做了很好的掩护。

    “你和我说说话就不疼了。”齐沅说着,越发不好意思,清晰感觉到耳根开始发烫。

    “……好。”谢临的声音软下来。

    人呐,有的时候还是得充分意识到正确的求饶,咳咳,或者说“撒娇”方式。

    “我真的要打扰一下……”石台斜下方的陆准带着满脸的泥颤巍巍举起手,发出绝望的哀嚎:“你们能有人在意一下我们俩吗?我的灵力已经快要维持不住防御罩了!”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周围先是有一阵暴风雪呼啸着掠过,雪白冰晶充斥视线,将一只叠着一只堆积在自己的防御罩上,朝自己龇牙咧嘴的剥皮怪物们尽数冻成冰雕,而后激烈的灿金色火光从地表腾地窜出,冲天而起般爆燃,很快那些冰棍怪物们就在火光失去轮廓,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粒灰烬都没留下。

    怪群小时的下一秒,陆准苦苦支撑的防御罩应声碎裂。

    “呼……”陆准一屁股坐倒在地,“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们这不是……对你的防御罩的持续时间和牢固程度有着充分的信心嘛!”齐沅悄悄松开和谢临握在一起的手走向他,眼神游移。

    “站起来。”谢临出现在他身旁,一脸嫌弃地朝他伸出手。

    “???”陆准发誓,刚才他被数百只怪物围堵的时候自己都没这么害怕。

    谢临是不是吃错药了?

    不是,他什么时候是那种,看见同伴摔倒了会伸出手来拉的大善人了?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这一切都是自己消耗灵力过度的幻觉?

    “快点。”谢临皱眉。

    “哦,哦哦。”陆准呆滞地下意识伸出手,看着谢临在花了半秒把自己拉起来以后迅速掏出手帕擦了手,视线重新落回齐沅身上,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勾着唇角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妈妈呀,等这次破魇结束之后一定要告诉四眼田鸡,他今天看到谢临被夺舍了。

    “所以,你俩刚刚在那里说了那么久小话,是来通知我们下一步行动计划的吗?”喘了几口气,单纯陆准迅速发问。

    谢临:“……”

    齐沅:“唔,倒是可以这么说——别那么看我,谢临……这次我是真的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说。”

    “简单来说……谢临,你可以给我放个烟花吗?”

    第167章 柏珩山(30)

    谢临短暂沉默了一秒, 旋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什么样的烟花?”

    小好女士:“?”

    陆准:“……”

    不是我请问呢?齐沅精神状态一直就很跳脱也就算了,反正这人总是在越难的魇里就越容易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这会儿就算是真的单纯因为杀怪杀爽了想要个烟花看看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理解的事。

    但谢临大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平常也不是那种会跟着随便胡闹的人啊, 今天是真被夺舍了?不是怎么就跳过“为什么要放烟花”这步直接答应下来了?为什么还能一本正经反问齐沅要放什么样的烟花啊?

    陆家二少脑袋里有一万个小问号, 感觉自己因为眼前的两个奇葩嘴角抽搐得有点发麻。

    “什么样的都行, 越闪亮,越醒目越好——对了,上官狄是会灵力附魔的吧?”

    齐沅用双手比划了一个烟花升到空中爆炸开的姿势, 问道。

    “他当然会, 我记得上官狄的附魔是……雷系的。”陆准虽然仍然云里雾里的搞不清齐沅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还是下意识做出回答:“和我修炼的是一个方向,不过他的雷击比我这种没成型的猛多了。”

    “那感情更好了。”齐沅笑眯眯地拍了拍谢临的肩膀:“来吧, 看看你自由发挥能放出个什么样子的烟花来。”

    谢临沉吟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而后, 他在一道一道期待和两道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伸出左手,一团翻涌着金色碎光的球体在他手上凝聚,时不时带出细碎的炫彩流光照耀在围在他身边的众人脸上。

    金色光球凝聚大大约一个拳头那么大时,他抬起手, 将小球轻轻向上一拖——

    “咻——嘣!”

    绚烂的金色火光划破夜空,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气流将四人的头发吹乱,不约而同扬起的脸被烟花带来的强光照得发白又逐渐转暗。

    简单直接的四个火焰形成的大写字母浮现在天空之上,边缘的金色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去。

    “QYZN?这是什么意思啊?”陆准抬头望天,一脸蒙。

    “QY是齐沅吧, 但是ZN是什么?”小好女士也表示疑惑, “是真难?渣男?还是装嫩?”

    陆准紧跟着做出认真思索状:“还可能是……揍你?抓挠?……齐沅捉牛?”

    谢临的脸唰的一下就黑了,咬牙道:“是齐沅找你。”

    “哈?哦, 还真是……”陆准嘴角又是一抽,又碍于谢临一副就要发作的脸色,连忙讪笑着辩解:“这首字母真不好猜啊!你看我还猜对了一个字——”

    他的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剧烈的“轰”响彻整座山林。

    齐沅一眼看到位于他们所在山体斜对面的树林中爆发出紫色强光,紧接着高空中又闪过几道的紫色电光,不由微微一笑。

    “反应还挺快。”

    ·

    “原来如此,QYZN是齐沅找你的意思啊。”

    一段时间后,和齐沅等人成功汇合的上官狄扶着树干,若有所思道:“嗐,我还以为是什么齐沅最牛之类的恋爱脑宣言呢。”

    “还想找死。”谢临脸色又是一黑。

    “没事,至少对于这几个字的解读差异没影响我们成功汇合。”齐沅扶额。几天下来,他已经学会主动承担起给这两个总是不对付的家伙画出战场分割线的职责。

    其实,他一路上都没敢告诉谢临的是……就连他一开始都没明白那四个字母是什么意思。

    “真亏你们想得出用这样的方式传讯,不过也只有你们这样对于附魔几位熟练的高阶才能做到这一点。”沈笑莹感叹道。她的手臂受了一点伤,此时透过简易绷带仍然不断有血色渗出,“普通灵力可无法造成这么好辨认的视觉效果。”

    “你们遇到危险了?”陆准瞄了一眼她的伤口问道,他在周边树丛间来回看了看,显得有些疑惑,“可是你们这儿没什么剥皮怪袭击诶,姐,怎么受的伤?”

    “你说到这个,就有些诡异了。”上官狄罕见地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疲倦地说:“就在你们发出信号的一分钟前,我们遭遇了一乘轿子。”

    “轿子?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呀!”陆准扬起下巴指了指站在一起的齐沅和谢临:“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懂为什么要找它,但反正他俩一直在试图找,还说什么找不到就完了。”

    “不,那不是简单的轿子。”沈笑莹说道:“我们一开始也在和那些像是被剥了皮的人形怪物缠斗,后来的某个瞬间,它们忽然停止了攻势,潮水一般退去了。”

    “那架势简直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天敌。我和上官当时还做好了战斗准备,躲在一旁的灌木丛中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来了,结果忽然就听到一阵奏乐的声音,头一下就变得很晕。”

    “在我的印象里,我先是看到一片红光从低处的树林里映出,接下来是两个走在最前面,提着灯笼的人,再往后是一乘轿子,前后被四个人抬着,还有好些人走在轿子的侧面,他们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四肢走动的时候很僵硬,嘴里念叨着听不太清的话。”

    果然,他们遇到轿子了。

    齐沅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最初想起来让谢临用灵力联系上官狄,就是考虑到在从酒店被传送到山上时,他们几个服务生都被依照所在楼层的高度被发配到了柏珩山相应高度的位置。

    按照时间推测,在山脚下进行完“起轿仪式”后,上官狄或沈笑莹所在的中段区域有更大几率遭遇那诡异的花轿。

    “对了陆准。我……我感觉我看到了你的哥哥。”沈笑莹将那轿子的造型仔细描述了一番,又斟酌着说道。

    “我哥?”陆准一个激灵站得笔直,“你看见了陆基?”

    “嗯,希望那是错觉吧。”沈笑莹有些犹豫,“我看见他是抬轿子的那四个人其中之一。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仔细辨别了一下才发现是你哥哥。当时我还在发晕,一下没忍住,从树丛中站起来想要和他说话……结果就在我快要碰到轿子边缘时,他的那张人脸居然从中间裂开,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块块碎肉和骨头,忽然就伸出又尖又长的舌头攻击我。”

    一阵阴寒的冷风幽幽吹过。

    “要不是上官在边上拉了我一把,我估计早就被他……”沈笑莹心有余悸的下意识摸上自己修长的脖颈,眼神中还有几分后怕。

    “然后最为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上官狄接过话茬,“把她拉到一边之后,我本来是想直接攻击那些怪物的……但我失败了。”

    “上官的攻击没有奏效。”沈笑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的灵器攻击落下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一阵灰色的烟雾缭绕,所有轿子边上的怪物,连带着那个轿子就都消失了,只留下头痛不已的我们。”

    “灰色的雾?”齐沅问道,视线不由移向朝山顶朦胧的烟雾。

    “嗯,和我们在餐厅见到那怪物的时候的灰雾如出一辙。”上官狄肯定道,“甚至比餐厅里密度还要高一些,但是完全无法触碰。只要我发出攻击,那块雾就会出现,把轿子和周围的人通通包裹,就像瞬间消失了一样。在我停止进攻后,它们又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前方,保持一副继续上山的样子。”

    看来,蒋黎潜意识里似乎并不希望他们现在就和轿子发生冲突。

    他这算盘倒是打得好。

    至于那灰雾……应该就来自‘它’。

    在柏水餐厅的时候他迫于情况紧急选择了避战取巧,成功从它身上获得了关键的诗句信息,而如今,为了彻底破除这个魇,他们怕是得前往山顶和它正面遭遇一番了。

    齐沅沉吟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以在场的六个人站立的地方为圆心,数不尽的剥皮怪又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它们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从泥土地里爬出,从树上跃下,仿佛一群根据指令行动的机器人,正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几人接近。

    “靠,轿子刚走这些东西就又来了?还好我们已经汇合了。”上官狄感叹,经过这次破魇,他已已经下意识把齐沅和谢临当作同伴去思考,“要是本天才一个人肯定挡不住这么多。”

    “也不需要挡住,前辈。”

    齐沅说着,粗略估算了一下,从山顶方向崩涌而来的剥皮怪物潮数量最多,乍一看足足有上千只,它们身上的血肉在奔跑间还有溢出,洒在枯树林里几乎要把夜色中的山地染红。

    “这么不想让我们上山顶啊。”齐沅挑眉,有些好奇蒋黎听到自己下面这句话会不会被气死。

    “那我倒偏要去。”

    “山顶?你没在开玩笑吧,齐沅。”沈笑莹皱眉:“现在看来上山未必是个好选择,那个方向的怪物太多了,硬闯过去的话风险太高。”

    “你也说了,那轿子是依着祭祀的流程走的,现在流程应该还没过半,大家都有很大的体力消耗,我们不如先行找个地方休整。”上官狄点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我是蒋黎,我也猜你们会这么想。”齐沅的语气很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要知道这不是现实中柏水村的祭祀,这是他的魇。作为一个猎魂者,一个极限魇境的拥有者,他很可能在察觉到我们寻找轿子的动向之后刻意压缩时间流速,干扰我们的进度。”

    而他们是绝对耽搁不起的。

    “而且,通过你们的描述,我想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处理轿子才对了。”

    既然轿子也在“它”的庇佑之下,那么只要直截了当地前往山顶解决“它”,自然也就能接触那顶轿子。

    “所以也没有再拖延的必要。”

    齐沅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山顶的距离,如果沿着崎岖的山体中相对来说经过开发的,曲折的山路老老实实绕着往山顶走的话,恐怕即使没有这些怪物的阻挠也要半个钟头左右的时间。

    但如果走直线的话就不一样了。

    齐沅右手抚上心口,暗自掂量了一下身体情况——多亏了之前没有随意用灵力进行搜索,现在他的灵力还很充盈,精神也不错,经历反馈之后那阵如影随形的眩晕感已经消散了大半,此时似乎感应到他内心的想法,他的灵力在胸口近乎澎湃地波动起来,让他原本有些发冷的身体都感到一阵温热。

    “那么齐沅,就算按你的思路来——我们这样一群不在全盛状态的净魂师,要怎么样才能突出重围,直达山顶?”谈话间,上官狄手中出现一把闪着紫色电光的黑色巨锤,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已经来到身前的几只怪物砸成血肉模糊的一滩。

    原来这就是上官狄的灵器。

    这些高阶中的精英,确实都不是等闲之辈。

    齐沅暗自感叹那巨锤抡起的分量,随手凝出冰锥麻利地将冲着自己嘶吼的几只怪物脑袋洞穿,平稳答道:“很简单,大家只要有力气用灵力加速跑过去就行。”

    “跑过去?”沈笑莹手中长鞭甩过,将逼近的怪物抽飞,“我不理解我们该如何‘跑过去‘,齐沅。但无论如何,我们要抓紧时间移动了!一直滞留在这里,就算是你们两个灵力怪物也会撑不住的!”

    “给我一分钟,笑莹姐。”齐沅唇角微勾,夜色中偏向深黑的眸子闪过几分蠢蠢欲动,小声嘀咕:“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试试了……”

    他的灵力,会不会有全耗光的一天呢?

    第168章 柏珩山(31)

    “你是想……”谢临一直紧紧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率先意识到他一颗又想搞事的心,忍不住在释放攻击的同时握住他的手,“我来吧?”

    “不了, 这回确实是我出手比较好。”齐沅摇摇头, 反握住他微凉的大手, 习惯性在他掌心捏了捏,“这些怪物的很有可能具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所以我们即使消灭上百上千只, 它们也还是会这样源源不绝地涌来, 所以我想……不如把它们全部冻住试一试,看看它们还有没有那个能耐复活。”

    “何况,我们得上山。你总不能把山烧平了让大家走到山顶, 是不是?”

    “……好。”谢临深深看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又缓缓松开,指尖磨蹭着划过他伶仃的腕骨。

    “一切小心,不要逞强。”

    “放心。”

    齐沅对他露出微笑,眼角在黑夜中亮晶晶的。

    “大家, 五秒后停止进攻,开最大强度的灵力防护罩!”

    “什么?”

    “啊?”

    “你想做什么?”

    谢临之外的几人对他这番莫名的指令纷纷表示不解,但基于对身边的黑发青年长久以来的信任和了解,还是在几秒钟后依言照做,一时间,各个颜色的灵力罩霓虹般在深山中的枯树林里亮起。

    下一秒, 一股强横的灵力以齐沅为圆心膨胀开来, 强风渐起,树木纷纷受到压迫, 朝朝外侧俯首称臣般倾斜着,枯叶在猎猎作响的风中哗啦啦抖落。而后,齐沅的脚下,一股环形的气流在瞬间扩散,离得近的剥皮怪物纷纷被巨大的压力弹飞到数十米的高空,又重重落下,砸倒一片后方的怪物。

    气温在刹那间将至冰点,深黑底色的魇境一瞬间被染上白昼的颜色,紧接着是“轰隆”一声伴随地动山摇的巨响,防护罩内的众人只觉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风雪涌动的方向,纯白渐渐散开,视线恢复清明时,他们的眼神却不约而同有些呆滞。

    晃动逐渐平息后,剥皮怪物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吼叫声也一并彻底消失了。

    他们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近至眼前,远至山体的轮廓线边看起来只有米粒那么大的怪物全部被冻成了晶莹的冰雕,无论朝哪里转悠,入眼的都是冰蓝色的一片又一片,天空中洋洋洒洒还在落着粉雪,连带着碎裂的冰晶一起铺在地上,把原先深色的烂泥地都连成纯白的一片。

    一时间,天地寂寥。

    现在就算随便喊来一个人,指着如今的柏珩山告诉他说这是座雪山,恐怕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那,那是啥玩意啊……”可能是一直以来对齐沅的信任度就极高,陆准竟然率先回过神来,他颤巍巍解除防护罩,先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抖了两抖,而后指着几人身前几米开外的山地上发出惊呼,眼睛瞪得滚圆。

    他目光投向之处,一条又粗又长的,微微弯曲的冰柱从地面向上抬起延伸至山顶,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它接在地面的这一端有一道扁平的花纹,像是龙尾,柱身也隐约有龙鳞的花纹,而远处连接在云雾缭绕的山顶那端则隐隐露出一点龙头的形状,它的犄角尖端埋在雾里,粗大的上颌紧紧卡在山头的一角,巨型冰锥般的牙齿深深凿进山顶的石块里。

    “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有人在高危魇境里有那个闲情逸致用灵力造了一条冰龙。”上官狄盯着那堪称精细漂亮的龙尾,干巴巴道。

    “将剥皮怪解决后,我还有点灵力没来得及用,就想用附魔的能力造个类似云梯,方便攀爬的东西,用灵力凝成实体的时候又有点想不出来能够用跑的上去的云梯该是什么样……就临时想象了龙的外型。”齐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些鳞片的凸起应该还比较方便踩踏,要不要试试?”

    无意刻意隐藏或炫耀,在有能力去达成最有效率的行动时,他从来不会吝啬展示自己拥有的力量。

    以及,经过这次试验,他发现自己的灵力量比预想中好像……还要更庞大一点儿。

    刚才这样“隆重”的消耗,感觉只是倾倒出他体内存着灵力的那个漏斗的一半不到,比起灵力消耗的空虚,他反而觉得精神上有些许疲惫。

    咳咳,没准还是因为他脑补要用冰灵力附魔做出来的那条龙的细节脑补得太认真了。

    “此前我还是低估你了……妈的这不是超级大变态这是什么。”上官狄倒吸一肚子冷气。

    “齐沅这家伙,绝对又变强了……真是近墨者黑,他和谢临一样越来越丧心病狂了。”陆准猛地咽了口口水。

    “好吧,是我之前责问你的时候太大声了,齐沅。”沈笑莹在愣神之后有些失笑,“你把这家伙造出来,我们还真的能直接跑过去。”

    “真漂亮呀……”小好女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也忍不住往冰龙的尾巴走了几步,发出痴迷般的感叹。

    谢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齐沅身边,手轻轻贴上他单薄的肩胛为他快速补充灵力,脸上流露出的那点小骄傲却还是没能藏住。

    “行了行了知道你对象很牛了,QYZN那四个字母我还真没理解错,是不是?”上官狄看着他一副齐沅在哪就粘去哪的样子就来气,“这儿冷死了,咱们赶快去山顶吧。我倒要看看解决了这些小强一样无限再生的家伙,到山顶上蒋黎还能再耍些什么把戏不成。”

    ·

    山上的雾气很大。

    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都有些不够看,从冰龙锐利的,剔透的冰晶獠牙越下,双脚踏上柏珩山的最高峰的山顶时,齐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又一个反馈。

    周围的雾除开厚重之外,还有一丝飘渺的感觉,仿佛沿着灰色气流擅自伸出去的手就再也收不回来,雾气表面隐约浮现的一股股的波动就像深海中的洋流一样轻易将人卷走。

    无奈之下,几名净魂师都将灵力附着在自己身体周围,形成一层防身用的贴身保护层。

    齐沅和谢临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山顶上的每一步都不好走,脚下的土地有着随时会陷落的幽深感,他们迎着灰色雾气茫茫然走了很久,终于在前方感受到坚硬冰冷物体带来的触感。

    齐沅将手贴上去,灵力小心翼翼沿着前方的武器边缘轮廓散开。

    “是一座石台。”他扭头对谢临说道,雾气实在太大,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见那人也伸出一只手,贴着他手上的侧缘也覆在石壁上。

    “祭祀用的?”谢临问。

    “大概率是,你感受到前面还有一根长条状的东西了没有?我的灵力覆盖到那里了,但我不太感觉的出来那具体是什么。”

    “是一根细长的柱子,两端还有……”

    一阵呼啸的强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你们不该来这里……”

    伴随着呜咽的寒风,齐沅耳边传来一句细碎喑哑的低语。诡异的是,两分周围的灰雾并没有一点被吹开的迹象。

    “来了,就必须全都永远留下……给她陪葬。”

    那道沙哑低沉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句话,压着嗓子笑了两声,随着寒风的尾流消失了。

    齐沅扭头看了看谢临,却发现他并没有听到同样的声音,此时似乎正透过浓雾垂眸看着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而后,一阵悠扬的奏乐声骤然传来,齐沅警惕地看向声音源头,浓厚的雾霭中,赤红的光线伴随两个灯笼的轮廓出现,几位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村民”的身体在诡异的红光中若隐若现。

    “看,红光。”他拍拍谢临的肩膀。

    “红光?”谢临的声音出现一瞬的茫然,他避开齐沅的视线,扭头朝各处都看了看,直到悠扬的奏乐声响起,才慢吞吞问道:“是轿子来了?”

    这么明显的红光,谢临为什么还要和自己确认是不是轿子?齐沅短暂困惑了一下,却并未将这小小的异常放在心上,转而扭头朝着雾气伸出喊道:“大家,轿子在我们这边。”

    “齐沅!”远处,似乎是陆准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奏乐……”

    “我这儿也听到一阵怪笑,好像有人在说什么。”是沈笑莹。

    “有奏乐,你们听到了吗?”上官狄从另一个方向喊话过来,“我看到红光了!”

    “对,是脚步声!”和陆准待在一起的小好女士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是轿子——我看到那些人抬着轿子上来了,他们在说话!”

    齐沅皱眉。

    虽然乍一听几人的描述都没什么毛病,但仔细想来,他们几个的应答就像是在各说各话,就像是处在同一个时空却有了微妙的时间差,有一种鸡同鸭讲,已读乱回的感觉。

    而且,那轿子分明就在自己和谢临这边,靠近石台的位置,雾气这么大,其他几人是怎么从不同的位置看到这么远的地方的轿子的?

    “你们都还好吗?”齐沅心里隐隐划过一阵强烈的不安,周围雾气太重,作为尖端战力的他和谢临就更不能够擅自分开找人,这无疑让他愈发担忧起来。

    应对轿子的方法他早就在心里全部设想了一遍,自以为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难道还有什么是没考虑进去的?

    一分钟过去,他的疑问迟迟没有人来回答。

    他目光所及的视线范围内,那顶鲜红的轿子和围在轿子周围的那群人影离他越来越近了。

    忽然,毫无征兆的“咕唧”一声从他的背后响起。

    正聚精会神打算朝眼前的轿子动手的齐沅被那诡异的吞咽声吓了一跳,像只炸毛的猫,差点弹了起来,手立刻攥住谢临的袖口。

    紧接着,又是一声阴森森的“咕唧”。

    然后又是一声。

    在连续的三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油腻的、滑腻的吞咽声过后,小好女士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齐沅,谢临,你们在哪啊?陆,陆准他刚才还在说话呢,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好。

    齐沅双眼倏地睁大。

    他犯了一个固化思维的错误。

    他下意识按过谢临的肩膀,迫使他微微躬身,然后瞬发冰附魔在两人身体周围形成半米厚的冰盾。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滚烫的油滴落在厚重的冰面上发出滋啦的声音,一张黑色的,看不出轮廓的扭曲大嘴从上空的灰雾中中袭来,咬在冰盾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声,就要破开冰面将齐沅和谢临吸入其中。

    “……啧。”齐沅双手伸在头顶,不断用灵力加固冰盾,嘴唇紧抿。

    正如他之前规劝上官狄等人时所说,在魇境中,时间的流速可以被魇主恶意操控——

    那么用于祭祀的轿子也可以不只一顶。

    如今看来,所谓轿子只是“它”的诱饵,当净魂师们把全部注意集中在各自面前隐约出现的红色轿子上时,潜伏在他们头顶上空的“它”便会趁机降下攻击——试图用它黑黢黢的,木乃伊般的大嘴把他们直接吞食。

    正如在柏水餐厅里那样。

    如果不赶快解除这个困境,刚刚接连被吞噬的三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谢临看到他有些费力地支撑,表情明显带了点烦躁,眼中闪过一抹极亮的蓝色,就要发作,齐沅却在周围温度急剧升高之际拦下了他。

    “现在已经不能和他硬碰硬了,那三个人还在里面。”齐沅冲他摇头,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没关系,我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事态的发展虽然有一部分超出了他的判断和预料,却没有影响到他的底牌。

    一张他不太愿意动的底牌。

    第169章 柏珩山(32)

    “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吗。”

    齐沅叹了口气, 他原本希望能够在不打扰她的情况下走完破魇的终程,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过于天真了。蒋黎不愧是对于净魂师和猎魂者都有经验的人, 这一路虽然一直隐藏着并未现身, 却也算是和他尔虞我诈到了最后。

    要是蒋黎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一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他吧。

    齐沅伸手摸向口袋,脑海中回想起此前在魇境中和谢临的一段对话。

    “谢临,如果一个净魂师死亡了, 他的灵器还会存在吗?”

    “取决于他的灵魂是否还在现世。”

    “那如果, 他的灵魂没有留在现世……灵器会怎么样?”

    “会损坏。灵器依托于与它共鸣的净魂师的灵魂而存在,甚至共享净魂师的灵魂能量。没有灵魂,就没有灵器。”

    “那我可以理解为……”

    “嗯。灵器在, 灵魂就并未消亡,反之亦然。”

    齐沅手指轻轻拂过口袋中微凉的金属物体表面——那把脱离酒店后就一直安静地躺在他作战服口袋里的精致小手/枪。

    柏水村的村长孙立川所写的事件记录簿里提到过, 7月29日来访柏水村的三人组中,有一人就随身带着一把枪。

    此前他不是未曾对此感到疑惑过——为什么那把手枪会格格不入地出现在摆满柏水村旧时代产物的藏品室里,又是为什么这把手/枪能让人完成从住客到服务生的转换。

    因为那是属于她的枪。

    是她的灵器。

    “小好?”他扭头朝着雾霭喊道。

    “我在这!你们还好吗?”女子恐惧而迷茫的声音穿过雾霭清晰传入他的耳朵。

    “谢临,你能不能……”

    “你去吧。”谢临截下他的话, 按下他就要从口袋里伸出的手,轻轻摇头,“这里交给我。”

    “好,不要让它跟过来。”

    齐沅不再推脱,下个瞬间,他取消了那面满是裂痕的冰盾, 充盈的灵力在腿部汇聚, 一个闪身就朝着小好的方向疾跑而去,与此同时, 谢临分秒不差地召唤出一柄缭绕着赤金色火焰的巨大的金色长剑,立在那漆黑的,硕大的怪物面前。

    “嘎啊啊啊啊啊!”身体大部分藏在灰色迷雾里的怪物明显察觉了齐沅的动向,鸣叫着想要追上前,于是谢临冷着脸轻轻勾了勾手指,又是三柄巨大的长剑从天而降,带着灼热空气的温度,将它的前路彻底封死。

    “他说了,你不能过去。”

    “齐沅,你怎么来了……”灰雾的另一端,齐沅通过灵力没费太多劲就定位到了灰衣女子,她带着兜帽半蹲在地上咬着嘴唇,乌黑的眼珠透出明显的张皇无措。

    灰雾缭绕之处,轿子拖动的声音,抬轿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它们嘴里的妄语历历在耳,起伏不歇的奏乐声中,她扬起脸怔怔看向黑发青年漂亮的眼睛。

    齐沅半蹲下身子平视她:“你还好吗?”

    “齐沅,我,我也想帮你们。”小好惨白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异常,“我想告诉你,我能……”

    “你能看见,对吗?”齐沅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微笑:“你能看穿这片灰雾。”

    “你怎么会知道……”小好一阵讶异,犹疑片刻,又鼓足勇气说道:“其实我还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一样,这种感觉在看到那个石台的时候变得很强……然后我就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腿怎么也动不了。”

    “对不起,我明明能看到所有的事情,却还是选择当了个缩头乌龟。”

    “这不是你的错。”齐沅摇头,认真直视她的眼睛:“小好,我这里有一个曾经属于你的东西。我想拿到这个东西之后,你确实会帮到我们,心里的很多疑惑也会得到解答……”

    “但是,你可能会很痛苦,非常痛苦。”齐沅双手紧紧按在少女的肩头,一字一句说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必须如实告诉你。”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接受它吗?”

    他现在确实需要眼前的灰衣女子的力量来解救那三名被吞噬的同伴,但即使这样,他仍不愿意强迫她。

    他尊重她自己的决定。

    “我愿意。”小好毫不犹豫抬起眸子,毅然决然地做出应答。

    “陆准在被那个怪物吞噬的前一秒还想着替我开启灵力防护罩。”她说着,语气逐渐见坚定起来:“你们大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亲眼看过他们斗嘴,也看过他们互相配合,互相帮助的生动模样,这是她带着缺失的记忆从这个眼境中醒来后,第一次感受到的,属于净魂师的一切美好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她竟然会感到一丝怀念。

    “我记得,以前有人和我说,同伴就是要互相依靠才对。所以我也想要帮你们……不,我一定能帮到你们。”

    “毕竟,我也是个净魂师呢。”

    带着兜帽的灰衣女孩朝齐沅扯出一抹微笑:“所以,把你说的那个东西放心给我吧。”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齐沅点点头,终于从口袋里将那把精致的手/枪拿出,郑重地交到女孩伸出的手里。

    一阵耀眼的白光在这一刻迸发,在女孩震惊的目光中,她手中的枪在与她肌肤接触的瞬间竟焕发出一种类似于生机的气息,枪身上,许多细小的锈迹逐渐消失不见。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啊。”几分钟后,接过手枪的灰衣女孩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身体渐渐发出剧烈的颤抖。她蹲在地上,乌黑的瞳孔在颤抖,握着枪的手在颤抖,发白的嘴唇在颤抖。

    然后她撑着膝盖很慢、很慢的站了起来。

    周围环绕的奏乐似乎在这一刻有所减弱,抬轿人嘴里口齿不清的低语起起伏伏,犹如魔音绕耳,却最终在她颤抖的嘴形中合二为一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丑时过半即为终。落轿,焚火,祭成。”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颤抖的嘴角,随着最后两个字一起落进山顶的泥土地。

    不知何时起,空中飘起细小的雨。

    落轿,焚火,祭成。

    齐沅眼瞳剧颤,心脏猛烈抽搐了一下。

    在自进入诡谲的酒店以来,这一路上一环扣一环的谜题,他千算万算,终究还是解错了一步。

    并不致命,但足以令他感到一阵汹涌而至的窒息。

    那诡异的焦味,餐厅弥漫的灰色雾气中他看到黑色倒吊怪物的冰山一角,从天花板上缓慢滴落的油渍,石台上的柱状器具。

    “小好女士”对火光的畏惧,还有山上这场迟迟落下的雨。

    齐沅直起身子,手指贴着身体两侧攥紧,无意识颤抖。

    此前的诸多疑惑在此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九行诗的最后一句是“举起手,再也没能走”,为什么他最后在909房间摆放的手枪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为什么他和谢临明明在两个不同的楼层,却被传到了一起。

    因为手枪根本就不是第九层需要摆放的物品,事件记录簿中提到的“神佑”才是。

    神佑——圣油。

    被送往山顶被迫献祭的女孩,所要遭受的不是简单的被逼举枪自尽以祭山神,而是被双手捆于木棍之上,于大火中引燃的极刑。

    这太残忍,太残忍了。

    “我让你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吧。”

    齐沅轻声开口,发觉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沙哑。

    “抱歉,小好……不,李初晴前辈。”

    他不是不懂得感同身受的人。于他而言,那些不属于如今的自己,却又反复涌上心头的记忆碎片一直是他不敢去细想的,埋藏于内心深处充满伤痕的囹圄。

    然而现在他竟然把比他自己所拥有的还要更加痛苦的,令人不愿想起的记忆交还给了李初晴。

    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他不禁想。

    “没有哦。”李初晴摇摇头,双手握紧那把精致的小手枪,“不要说抱歉。”

    “相反的,我很感激你帮助我想起这一切。不论蕴藏着怎样的情感,它们都是独属于我的珍贵记忆。有了完整的记忆,我才是我,是李初晴。”

    李初晴解下兜帽,乌黑秀丽的头发散落开,她含着水光的双眸遥遥落在远处,朝齐沅开口。

    “在结束这一切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齐沅,你是如何察觉到我的身份的呢?”

    齐沅的视线落在手环上。

    最初开始怀疑那年存在于柏水村的,除了朱翠柳的B级魇境之外还有第二个更高危的魇,是因为资料库中的任务详情中提到了蒋黎的队友,陆基和李初晴的牺牲。

    如果资料库的数据无误,当年仅仅只有一个B级魇境的话,以他们三人当年中阶以上的实力,怎么会导致这种程度的伤亡。

    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则是在看到朱翠柳的信中提到,从村长家也就是公社里深夜冒出的黑雾时。

    很明显,由于献祭被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本就对这一封建迷信十分着魔的村长孙立川肯定早已积怨许久,那魇的雏型很可能早在2017年的7月末之前就已经存在,只是还处于蛰伏期。

    而7月底村宴后的那场“瘟疫”,则成了诱导这份极强的怨念彻底爆发,席卷村内,甚至整座山中的导火索。

    他们最初通过火车来到柏珩山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便步入了蒋黎的魇。这样的高危魇境往往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诱人入魇,而入魇的人甚至感觉不出他们此时已经正在步入深渊。

    “所以我想,你们当年会不会也是这样……在解决朱翠柳的魇境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仍然滞留在另一个魇境中。”

    “没错……直到我坐上轿子前,我都一直以为自己处在现实中,只是好心地接受了一个老村长卑微的请求,去替他们完成一个被搁置很久的,简单的仪式。”

    “聊天的时候,我听说他们这里闹瘟疫的事情,但我一想,我们几个都并没有被感染,所以我试图和村长解释那些忽然死去的人并不是因为瘟疫,而很大可能是村宴的饭菜出了问题,比如他们误食了山林里有毒的菌类。”

    “随后我便发现,他们早就着了魔,根本听不进去了……”

    李初晴眼里噙着泪,却在微笑。

    在逐渐转大的雨中,她苍白的脸上泥污逐渐褪去,露出一张和电子档案中的证件照如出一辙的秀丽的脸。

    “你那是什么表情呀,齐沅?不要替我感到悲伤。真正死的时候其实只是一瞬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真的。”

    李初晴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却很坚定。她双手握紧那把精致的小手枪,在一片灰雾之中把它朝着嘶吼声隐隐传来的方位,齐沅看不见的高空中举起。

    “所以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不要再让我看见啦,好吗?”

    “……蒋黎。”

    她扣下扳机,喊出的名字和脸上落下的泪一并在雨中轻飘飘散开。

    第170章 柏珩山(完)

    “砰!”

    随着那声枪响, 上空有什么东西发出仿佛身体被洞穿的尖锐的嘶吼,灰雾在天空中剧烈鼓动着,起起伏伏间凝聚成紫黑色的泥扑簌簌往下落。

    被它吞噬的陆准、上官狄和沈笑莹先后以狼狈的姿势被吐出, 衣冠不整, 满是黑灰和油污的落在地上。

    漫山的黑雾逐渐散去了。

    灿金色的流光闪过, 铂金色头发的男人闪身至齐沅身侧。

    连绵如丝的雨幕中,两人竟一时相顾无言。

    远处,在一阵充斥着焦糊味的烟雾中, 那操控着灰雾与轿子的庞然大物于空中坠落, 砸在地面上,再也没了动静。

    它通体漆黑,上半截身子沿着像是脊椎的黑色硬物呈现一种诡异的扭曲的弧度, 硕大的嘴部朝外翻着,不断有黑灰色的粉末从它身上滚落, 露出里面透着焦黑的骨头。

    那便是……“它”的真身了吗。

    齐沅偏过头,不忍心再继续看。

    知道了当年那场魇境之中的祭祀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他似乎也能理解蒋黎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扭曲的魇, 又为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会诞生出这样丑陋而诡异的怪物。

    灰雾散去后,在山顶中央的石台四周,曾经泛着红光的四顶轿子都显出原形,它们东倒西歪地倾泻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地里,像几块散架了的积木。

    一只小胖手从距离齐沅和谢临最近的轿子中伸出来, 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

    “哎哟……我竟然还活着。”

    是余飞。

    齐沅看到他一脸困倦的从翻倒在地的轿子中努力爬出来的笨重模样, 稍微感到一些安心。

    在酒店之谜被解开后,作为服务生的他们几人被转移到山上的各处, 作为住客的那四人却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如今看来,他们是半被转移到了不同的轿子中,作为祭品被送往山顶。

    “我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好长一觉。”宋以辞在余飞还在挣扎的时候就已经从所在的花轿中脱离,走向齐沅,顺带斜眼看了一眼皱着眉头清理身上黏腻的油污的陆准:“如今看来,放个住客倒比你们要来的轻松愉快。”

    “我觉得有点儿像鬼压床。”冉瑭也从轿子里成功翻身出来,旁边是一脸懵逼的刘圣羽,“你们在山中做的所有举动我都能看见,就像是一个在空中的视角,只是身体动不了。”

    “齐沅,还得是你啊!你要不说,我真的一直以为被迫参与祭祀而死的就是朱翠柳的人女儿毕青青。”刘圣羽说。

    “毕青青是自杀的,她的灵魂早已在自我了断的那一刻就走向消亡,不会入魇,自然也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参与献祭。”上官狄卖力地扒拉自己的刘海,咬牙切齿道:“我早该想到的。”

    宋以辞若有所思:“这么说,你看到的第一段反馈里,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女子是……”

    “没错,我们当初陷入了惯性思维。其实那并不是不是毕青青,而是李初晴。”齐沅点头。

    “所以,那个香囊上的青字……”

    “一种巧合,或者是一种很妙的障眼法。”

    “话说,这只最后的怪物已经死了,那这个魇算是成功破除了吗?”刘圣羽伸了个懒腰,问出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我想……应该还没有。”齐沅视线落回站在不远处的李初晴身上。

    现在轮到那个人出来面对这一切了。

    开出那一枪后,李初晴的身体就仿佛雕塑般没有再动过,只是执着地仰着脸,任由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已经被濡湿,眼眶也微微发红,乌黑的眼珠却倔强地一眨不眨。

    “蒋黎,我知道你在这里。”李初晴的声音坚韧而透亮,隐隐带着哭过的颤抖,“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想见我?”

    “我觉得蒋黎也未必知道李初晴的灵魂在他的魇境中吧。”上官狄叹了口气,“李初晴牺牲之后,他因为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而产生了魇,把想报复的那些老家伙的灵魂吸入魇的同时,误打误撞一并把仍在游离的李初晴也吸了进去。”

    “有道理……”宋以辞推了推眼镜,“而后,由于李初晴在这起事件中受到的伤害太大而失忆了,两个人也就这样没能相认。”

    “听起来好惨啊。”陆准吸了吸鼻子感叹。

    “再惨也不是他成为猎魂师的理由。将柏水村的人全部抹杀尚且还能说是为了复仇,那他之后为什么要继续作恶?这些年,他暗中掠杀了多少无辜的灵魂?而且……”沈笑莹脸色一黯,“陆准……你的哥哥很可能也是他杀害的。”

    陆准不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他未必不知道李初晴的灵魂在自己的魇境里。”齐沅默默道。

    以李初晴刚刚中阶的实力,如果不受照顾,其实很在酒店那样的高危魇里独自生存那么久。现在想来,在山里遇见李初晴的时候那些剥皮怪也并没有真正表现出对她发起进攻的意思,甚至后来他们在山上来回奔走时,都没有任何一只怪物攻击过她。

    以蒋黎对灵魂的敏锐度……或者说以他对李初晴的了解度,他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发现,有一个极为熟悉的灵魂在自己的魇中活动。

    齐沅忽然在脑子里想到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如果是他的灵魂在谢临所掌控的魇中,他坚信谢临一定会毫不费力地找到他。

    “那既然他早就意识到李初晴灵魂的存在,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李初晴呢?就算不知道恢复记忆的方法,也可以和她谈谈啊。”冉瑭疑惑道。

    “可能是害怕吧。”齐沅感受到山顶以石台为中心传来一阵汹涌的能量波动,他面不改色,继续冷静地说道:“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初晴。”

    无论她是否恢复记忆。

    他想,那大概……是一种近似忏悔的感情。

    齐沅还记得第一次和陆准一起被怪物服务员逼到走廊尽头,电梯却尚未开启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有一阵奏乐声帮助他们拖延了几秒钟时间。

    那是来自李初晴的能力吗?

    不可能。他兀自摇头。

    那个时候的李初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唯独有可能的,就是蒋黎本人。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他在潜意识深处,也曾无数次想通过谁的破魇来获得一个与当年不一样的结局吧。

    “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齐沅看向伫立在石台边的少女。

    李初晴身上有灵器,如果她想要逃避那可怕的火葬,是完全可以在山顶用灵器攻击以自救的。她的实力虽无法和魇境中的怪物抗衡,从轿子中逃出去却并非不可能的事。

    “她为什么不在最后尝试自救呢?”

    “因为她想救蒋黎。”

    一直沉默的谢临忽然说道,他眼眸中带了点幽深的情绪,像是透过分析李初晴的举动在想着另一个人,“对她来说,那是唯一的解法。”

    齐沅睫毛颤了颤,心中有些诧异。

    谢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游离在众人的讨论之外,对周围的一切信息不怎么关心的样子,齐沅虽然深知他只是看起来是那副能动手绝不动口的酷哥模样,实际上每次讨论也都有在倾听,却也没想过他也有心思如此细腻的时候。

    甚至比起分析,他更像是一种单纯的“知道”。

    那个时候的蒋黎不过也只是个小有名气的精英净魂师,实力虽然过硬,却仍然离能够处理高危的极限类魇境有很大差距。

    如果李初晴破坏祭祀仪式,虽然能从可怕的祭祀中脱身,却势必会引来魇主的愤怒,导致魇境环境扭曲崩坏,牵连蒋黎和陆基也无法脱身。而顺从魇境中的规则,完成献祭则可以确保蒋黎他们能够毫发无伤走出高危魇境。

    “她虽然会在痛苦中死去,但蒋黎一定能活。”

    在生与死的天平摇摆时,李初晴这个初出茅庐的,天真烂漫甚至有时有些胆怯的少女,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象征着死的那端。

    她用自身朝向深渊的下坠,替所爱之人扬起了代表生的另一端。

    “够了……够了……你们不要再说了!”

    那股一直在山顶横冲直撞的能量波动终于是被谢临不带感情的陈述说得有些情绪失控,山头的狂风猎猎作响,一阵地动山摇过后,身穿灰色长袍,小麦色皮肤的中年男人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空地,右手的金属臂泛着幽幽寒光。

    他的一只眼睛是正常的眼珠,另一只眼却全部是红色的,像是野兽,在黑夜中也闪着不详的光。

    他狠狠道:“算是我失策,让你们这群毛头小子走到这里。”

    “蒋黎,你终于敢现身了!你为什么要杀我哥!”陆准怒目圆睁,差点就要直接冲上去开干。

    “他比我更早发现这一切!”蒋黎有些疯魔般大吼,“他发现了我们还在魇境中,却没有告诉我!因为他的胆小,他的无能,他的懦弱!他也想通过牺牲阿晴来逃离那个魇!”

    “他和那些村民一样该死……所以我夺走了他的魂魄,却把他的躯壳永远锁在我的魇里。”

    “蒋黎?是你吗?”一道女声从蒋黎身后传来。

    蒋黎宽阔的背立刻石头一样僵硬起来。

    他做出想要回头的起势,整个躯干却一动不动,像是一块被插在水泥地里的石板。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敢再看一眼她的脸。

    ……

    那是他们正式在一起后,共同参与的第一个魇。

    那年,他意识到他们仍处于魇境中,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高危魇境的时候,李初晴乘坐的轿子已经上山好一会儿了。

    在陆基闪躲的目光中,他鼓动全身的灵力,向山顶疯了似地跑去。

    他将身体刺激到极限,眼角和鼻子里都渗出了血,路上有不少村民化成怪物的模样想把他拦下,却都在他的刀下化作亡魂。

    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手脚并用地爬,手上的肉被粗糙山石划烂,脸上流下的血顺着山路滴滴答答汇成蜿蜒的线。

    他是个从来不信神,只信自己的人,但是在那个被绝望充斥的瞬间,他甚至开始祈求这暗无天日的魇境中能够降下一场雨。

    但他的祈祷无人应答——

    那场他无比期望的大雨并没有落下,他也没能在祭祀开始前赶到山顶拯救她。

    在看见冲天的火光从山顶山燃起的时候,他麻木地攥着陡峭的岩壁,大脑一片空白。

    就好像一部分自己在那一刻就一并被丢进烈焰中灼烧殆尽了。

    从那以后,怀着汹涌的恨意,他踏上了猎魂者的路。

    “我必须承认,齐沅,我想过千万种和你们决战的方式,却从来不曾料到,你能把她毫发无伤地带到这里来,甚至……还帮助她恢复了记忆。”

    蒋黎没有再试图转向身后的少女,而是看向前方面容漂亮的,纤瘦的青年。

    即使在他的百般阻挠下,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年却仍然在一片混沌的魇境中找到了他最大的弱点。

    所以,他已经输了。

    因此从现在起,一切的战斗或挣扎都不再有必要。

    “我以为这正是你想要的。”

    齐沅站在所有净魂师的最前方,面色沉静,脊背挺直,丝毫没有因为蒋黎散发出的灵力威压而受到影响,“不是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蒋黎声音干涩,他下意识侧身朝向李初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高大的身躯仍显得僵硬,“我……我不敢想。”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阿晴。”

    “所以你宁愿我把这一切忘掉?忘记我自己,忘记你,忘记我们相处的那么多日日夜夜,忘记我们共同破解的每个魇?”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么,蒋黎。”李初晴缓缓走向他,乌黑的头发被雨打湿,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坚定。

    她走到蒋黎身边,伸长胳膊扭过他的肩膀,让他不得不与自己面对面。

    “不要……”

    蒋黎怔怔看着李初晴因为激动地微微泛红的脸,出现明显的无措,下意识伸手想捂住象征着猎魂者的,完全变成红色的左眼,却被李初晴纤细的手轻易扣住了。

    “你躲什么,不就是个红眼睛吗?躲了我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吗?”李初晴的身子在高大健壮的蒋黎衬托下显色格外娇小,说出的话却一点也没顾忌他的脸面,脸上的表情甚至带了点习惯性的娇蛮。

    原来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

    齐沅看着李初晴逐渐变得透明的小腿,没有说话。

    可以看得出来,她很爱蒋黎,蒋黎也很爱她。

    只是有时候阴差阳错,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

    “你骗不过我的,蒋黎。”李初晴毫不在意地看着他的脸,仿佛那颗眼珠只是平常的颜色,贴着他的脸颊呢喃道:“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想有人能成功破解你的魇,让我这个小小的灵魂从中解放,获得引渡的吧。”

    “现在这不就是个完美的时机吗?我甚至还恢复了记忆,有机会作为真正的阿晴和你亲口说再见。”李初晴说着,向齐沅感激地笑了一下。

    “开心点,蒋黎,不要舍不得我。我相信,只要我们好好道别,就总会再相见的。”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蒋黎沉默良久,手臂缓缓垂下来,紧绷的身子在她的话语中逐渐放松。

    “——齐沅。在我的魇境消失后,我会一并解除我对收割的所有灵魂的控制。”蒋黎看向齐沅的双眼,正色道:“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你做的。但记住,这不是什么所谓的赎罪——这仅仅是出于我个人对你的欣赏。”

    “我的魇维持不了太久了,很快你们就能回到现实去。是你们赢了,但……我并不后悔。”

    蒋黎好像在一瞬间沧老很多,他留恋地看向身边逐渐变得透明的少女,她沉默不语,只是眨着乌黑的眼睛冲他微笑,而后亲昵地挽住他的手。

    一如他们共同破魇的那些年。

    “说来可笑……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们是我的同届。”蒋黎看向天空喃喃,伸出机械臂接住几滴落下的雨水。

    机械臂没有神经,没有感受器,他却感觉有股酸涩的凉意顺着手臂延伸到了心脏。

    直到成为猎魂者后,他仍一直在想。

    如果当时他能早点发现柏水村的异状,如果他能跑得再快一点,如果当时也有他们这样强大的净魂师在。

    他是不是就能救下她?

    但是永远没有那么多如果。

    就像当年那场,在似乎要燃尽一切的火光消失后,在他抖着血肉模糊的胳膊,一瘸一拐爬上山顶时才姗姗来迟的雨。

    那场迟来的雨淋湿她了无生机的身体,浇灭的却是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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